逛超市学

来源 :上海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urizhaoyangdongs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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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长纪录多久没出门?他没算过。谁有空算这个?一个星期总有罢,不然也就没有计算的必要了。
  每次过来,母亲都说,他卧房中有股“油氣”。自然,不是说他这个人油里油气,甚而沾染了卧房——他要是能油滑起来,母亲倒不必常来了——也不是说,房间有汽油味、花生油味、防晒油味或其他什么乱七八糟油的味道,而是说他久久未换洗的床单、被套、枕头散发的一股子被汗液或其他什么体液浸染的味道。或可统称为“人油”。可能不止床上用品,床脚、窗旮旯也散发这样一股子“油气”罢。母亲也说他的毛巾“油”起来了,意思是他长久没拿毛巾到洗衣槽那边泡一泡搓一搓绞一绞,拧毛巾时手都抓不牢,滑得很。她还说,他衣柜里也有股“油臭”。可衣服明明都在洗衣机洗过又在阳台晒过才堆在衣柜里的不是吗?母亲说,准有几件什么衣服,他穿过一两次,并不觉得脏,没洗过又放回柜子里去了。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想。再来,是厨房以及卫生间……实在不必说了,母亲无话可说了。对于整套房子没有一个干净点的房间,母亲最后只提一个意见:没事的时候,拿扫帚随意扫一扫,样子看上去就会大不同的。窗户也得多开开,她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他没出声。母亲又说,你自然是动都不想动一下的。话里,有一种原谅的口气。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说话,就能自动得到这种原谅。得请一个钟点工来,钱由她来出也没问题,母亲说,一个月可以叫上两次,那房子就不一样了,人待着也舒服。他不置可否。他并不喜欢陌生人上门,除了快递员和送餐员。事实上,他也不喜欢母亲一来就打扫这清理那。在她动过之后,很多本来他眯着眼就能拿到的东西找不着了。路由器还常出问题。她是一路用扫帚狠命扑打地面上的一切吗?路由器太可怜,命犯扫帚?在重启、整修路由器的过程中,他觉得时间白白流逝了。关于请专业钟点工的事,母亲就算给他留了额外的清洁费,他也不想真的去请。更何况,母亲并未留下她说过的额外的清洁费。
  杂物堆满各个房间,或许会叫那不曾来过的清洁工吃惊。弟弟结婚没多久,搬离了与弟妹的东西。一度,房子多了些空间出来。他把书房地上堆叠得太高的书,搬了些到弟弟卧房中,摆在弟妹以前放瓶瓶罐罐的墙桌上,后来,连床底也霸占了。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杂物重新区隔出来的空间,看上去有了一种正确的曲线比例度——也就是说,没有哪一种杂乱比这种杂乱更贴合他的心思了。可好景总不长,杂物永远在繁殖中。现在,母亲来的日子,就住在与他的卧房一样杂乱的弟弟的卧房里。母亲开玩笑似的跟他说,要是弟弟住回来,会说你把他的房间给弄乌糟了。到时候,你东西哪里搬过来,还得往哪里搬回去。理智告诉他,弟弟不会搬回来了,但他脑海中总克制不住地浮现弟弟搬回来的情景:弟弟和弟妹,现在又多了个侄子,三人一起站在门口,带着同时也可以装下这房子里的杂物的大包小包。到了那时节,加上他,房子就有四个人了。母亲来,就是五个人。一道有趣的幼儿园数学题。
  弟弟搬出去后,在滨江区买了套房子。侄子现在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是时候考虑小学学区了。2016年9月之前,弟弟卖了他的第一套房子,换了套老城区的新房子。9月之后,价钱就发生了较大变动。虽然,蛰居多年,但数字上几个零的上下翻飞还是颇能触动他。卖滨江房子时,弟弟说,有些东西留给新屋主,有些干脆不要,搬来搬去麻烦。母亲说,丢了可惜,而且为什么要白白便益了人家?就都拣过来,放在他这里,虽然她嘴上不停说,这里挤死了挤死了。从弟弟那里搬来的东西计有:袖珍的或许造出来只是给小学生骑的自行车一辆、体积较大的转轮皮椅一张、塑料小凳子四条、立式电风扇一个、颜色鲜艳的洗衣盆两个、已被涂乱的儿童绘本十几册、陈旧的怪兽娃娃五六个、已拆卸的婴儿床一张、婴儿推车一辆、徘徊在保质期边缘的茶叶十几罐……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他不记得的东西藏在哪个角落里。他自己的换下的旧椅虽磨掉一层人造皮,斑斑驳驳的,可也没扔掉,跟一些废纸箱、饮料罐一起,堆在后边阳台上。收废品的人来了好几次,也没能卖出去。收废品的人说,愿意无偿将椅子搬下楼去。因此,就一直放在阳台上吃灰。过了一段时间,弟弟的旧房交了出去,新房还没装修好,就在外头租了个小套间。从旧房带去的东西无法全部放下,于是又暂时转移到他这里:用暗红格子纹箱装的两床崭新被子、四个没用过的枕头、侄子的一张安全座椅、也是装箱的新碗碟,等等。等弟弟住进新房,只拿走了碗碟,其他东西像是生了根。母亲怂恿道,不如开个网店,把不要的东西卖掉一点。他想过这个事情,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一天,弟弟的一个朋友正好需要一张小孩安全座椅,弟弟想起他这里还有一张。弟弟他们忙着,只好让朋友亲自上门来取了。拜这样极偶然的机会所赐,房子多出了一张儿童安全座椅的空间。
  以前弟妹在时,他能蹭上几顿住家饭。母亲来的日子,就由母亲下厨。现在,他天天叫外卖。母亲说,外边的东西吃不得。你现在时间空,可以回老家待一阵子,就不怕吃坏了。说起来,母亲美味的重油重盐的菜肴,也比外食健康上一些罢?这句称许母亲的话,他没说出口。他回说,没准我可以自己做饭吃。母亲问,你会吗?他反问,有什么不会的,不就是洗一洗、切一切、煮一煮、炒一炒、炖一炖?——噢,还要买一买。这么说的时候,他心下想,没准真的可以去买两本食谱以及营养搭配的书来。母亲有点被逗乐了,但仍旧是不相信。自然,她是对的。后来,买食谱和营养搭配书的念头一直都在,但他从未真正下过厨,煮方便面不算。上一次来,母亲留了个块头不大不小的南瓜给他,让他切来放水里煮一煮当早餐吃。她说,这个南瓜还不很熟,放久一点会更甜,又不会坏掉。母亲把南瓜放在后面阳台那张丢不掉的旧椅下,被四条椅腿用无形的线条框住,形成一个结界。他没再去动过。反正不会坏的,他想。是这样吗?不会坏?弟弟偶尔打电话、发微信给他,叫他去新宅吃饭。他想,不如带这个南瓜去?
  母亲、弟弟、弟妹、侄子同在这座房子时,嬉笑、吵闹,及一些悄悄话的余音回荡于杂物之间。电视也要开的。他记不清多长时间没去交数字电视费了,也没开通自动扣费服务。什么频道都不能放,购物台还能看。电视购物推销员总吊着一种费嗓子的高声调,时刻提醒你正处于某种亏损状态中,如果再不买的话。但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们说些什么,他都不感到厌烦。他甚至有点喜欢被包裹在这些锐声当中,亏损也好,不亏损也罢。同时,母亲、弟弟、弟妹、侄子也不反对开着没人看的电视。电视说电视的,他们说他们的,偶尔瞥一眼。当然,一个人时,他绝不会想去开电视。有时候,洗衣机会洗上一个下午,好像他累积如许多脏衣物,只为一次性满足洗衣机。洗衣机之声比较动听。   躺久了,坐累了,他就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美其名曰“房间内的旅行”。他最常走的路线是从书房到弟弟的卧房,再从弟弟的卧房走到书房。有時候,一口气可以走上几十个来回。还有其他路线:从书房到餐厅,从自己的卧房到客厅。偶尔从各处房间到厨房烧上一壶水,到卫生间坐一坐算不上“行走路线”。偶尔,会与什么杂物如没放端正的一张椅子、弟弟装新被的盒箱磕碰到。他不讨厌这种糟乱,事实上,他喜欢穿行在各种杂物隔出的小径中。磕碰一下,亦是好的。他觉得自己的行走,勾画出无数条无形曲线。闭上眼睛,他可以看见在快速镜头下接替、交叉、缠绕的曲线。偶尔,他没事找事,移动房内一些杂物,把一两本书从这个房间拾掇到另一房间,把椅子从哪个房间搬至客厅。或者,反着进行一遍。曲线度发生了小小的改变,房间亦出现轻微变化——就像一个人去剪头发,难以理喻的发型师只花几秒钟,拿起剪刀又放下,貌似只剪掉几缕空气,似乎就算完成了什么工作——这让他的心情舒畅。他甚至能体会到侄子为何那么喜欢搭乐高了。自然,后者是一桩繁复的活动。
  但可使用的多巴胺额度总不够。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不安于室。夏末秋初,这样不安于室的日子越来越多。是因为忽凉忽热的缘故?总还是热的日子居多。他以为凉快日子就要来了,后来发现还没影儿呢。
  如此,就让人轻易愤恨起来。作“房间内的旅行”时,唯有焦躁,什么东西要从腑脏内、血管里、皮肤下冲出来似的。没办法,只好出去走走,好像新鲜空气可作麻醉剂用。
  以往,决定了要出门,再决定去哪里,是个问题。他决定出门,总是临时起意。刻下,他脑中迅疾跳出一个明确地点——超市。不是附近的公园,不是以前爱去的酒吧,不是书店,不是新建的巨型商场,也不是和别的什么人一起攀过的矮山,而是超市。
  他想,吸引他的,或是某种较平稳的频率所发出的召唤声:差不多半个月,他就要去附近超市一趟。家里的卫生纸、洗漱用品、方便面、烤鸡烤鸭、烘焙糕点、特定的几种水果——是的,他也吃水果。他不光靠在室内逛逛,就自然生成充足维生素。他最爱吃橘子和香蕉。他喜欢一切剥皮就能吃的水果,远胜削皮才吃得的水果——巧克力、速溶咖啡、小桶装牛奶,橙味夹心饼干、火腿肠、葵花瓜子、咸蒜花生,罐装啤酒、可乐,等等,均需定时补货。蔬菜、生肉永远不在他的视线内。以上种种,也是构成他房间杂物的一部分,但规律性地一件件消失,只能再去购买它们的“副本”或“幻影”。屈指算来,他上一次去超市,不过四天前的事。现在,烘焙面包、小蛋糕已经吃完了;烤鸡只剩下细弱的骨架,仍存放于冰箱中;烤鸭还有半只,也放在冰箱里,已然生出“冰箱味”,比较难下口了;火腿肠还剩三四包,已撕开的包装膜挂到垃圾筒边沿,像盛开的塑料花;水果大概吃了一个……但他还是决定,再去附近超市一趟,虽然,这样一来,就打破了稳定的频率。
  初秋午后,气温仍在三十度以上。桂花香尚未如洪水般侵袭全城。天空有一层淡灰色的薄霭。阳光透过薄霭,似乎经过了一番熏蒸,再到达地面,使周遭愈加燥热。呼吸之间,有一种颗粒感。他把厚棉布格子衬衫袖子挽上去。
  走两个街区,就到他平常去的那家超市。楼高五层,超市在第一层,面积还算广大。一层另一部分空间,隔出来给独立的面包店、花店。二楼有家舞蹈室,三楼有一家网咖,他从没去过。
  他试图如往常般走进超市,但在门口,便袭来异样感。超市没几个人,熟口熟面的一个收银员正倚着柜台,瞌睡改变了她的面容。今天是工作日罢,他想。这家超市,没多少窗户,不多的几扇,也被肉脯区、散装糖果区的装饰墙板挡住大半。这当儿,一半或三分之二的照明灯没开,视线无法铺展到较远的地方,林林总总的物品似乎趁机于暗中偷起闲来,搓手搓脚。空气滞闷,好像,此处并非超市,而是仓库什么的。他不信邪,喜欢硬着来。刻下即便是走到真的仓库门前,也要当假的超市逛起来。
  依照惯常顺序,他迅速经过收银台,逛起近旁的烘焙区。他很快找到自己常吃的豆沙馅面包,抓三个在手里,才忙不迭去找购物篮。然而,却不见撒满糖霜的小蛋糕。一连绕两圈半,还是没能找到。他拦住一个戴厨师帽、似乎正在清点数目、脸色黯淡的中年妇女,问怎么不见小蛋糕。她回说,今天的还没开始做,昨天的也没剩下。五点钟以后,再来看看。
  可是,每次来这家超市,小蛋糕不是一早就等在玻璃橱窗中候着他吗?
  失落感如约定般袭来。他进而想,要是没有小蛋糕,豆沙馅面包也不要了罢。按惯常路线,逛完烘焙区,该去饮料区,然而,他也再没兴趣挑瓶汽水。
  硬来,说到底,还是不行。失落归失落,他脸上仍只是木然,但心里的什么东西像涟漪一样,荡了开去。对此,他有过丰富的经验。
  豆沙馅面包原本放在什么地方,他照原样放回去。购物筐也放到一个角落。两手拍拍。
  出了超市,他看一眼手机,不过十四点二十六分。时间过得好像有点慢。不能回家。这一刻,更不能像个败军似的调转脚头往回走。在他,不管什么地方有了裂痕,总迫不及待要填平。他记起,过一座桥,向西再走三四个街区,有两家不同品牌的、规模更大的超市沿街对视。它们总不至于马虎到大下午的不开灯罢。不必多想,只要有一家开,另一家怎么也不会不开。他去到近旁的公交车站,看了站牌,记下三辆路过的公交车。摸一摸口袋,零钱充足。等七八分钟,三辆中的一辆开来了。时间过得好像有点慢。十分钟后,他顺利抵达目的地。
  下站口正好在其中一家超市不远处。超市门口,一辆空的儿童玩具车正发出甜熟的简易电声旋律,上下颠簸着。透过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正在收银台夹道中排着不长的队伍。更里面的地方,便是丰盛的所在了。这家超市,与他家附近那家分属不同品牌。他没怎么犹豫,就斜穿过马路,到了对面与他家附近牌子相同的超市。三层楼,清一色,都归超市所有。
  如他所愿,灯光明亮。四周镶嵌了不少玻璃、镜子、金属壁面。事物展现了在超市里该有的样子。他穿过占据一楼两旁过道的连锁品牌服饰店以及中心区的金饰店,置身与大门相对立的光线稍黯淡的底部,搭上一架速度缓慢的斜面扶手梯。没什么人挡在前头,他走上去,给缓速再加一点缓速。   也可以把那辆观光巴士,当作一座流动的超市,他想。
  思绪湍飞。他又虑及:以后,自己也不必专门坐哪几路车,去哪些专门的地方,逛哪些专门的超市。哪一辆先来,就坐哪一辆好了,无所谓的,“盲坐”就很好的。而且,随便到了哪个地方后,不必待一会儿就急着坐回程车。随便到了哪个地方,随便待上一阵子,有没有超市逛也无所谓的,“盲逛”也很好的。然后,随便坐上一辆随便开来随便开走的公交车,再随便在哪一个地方下车。到了哪个随便的地方,将上述程式随便再来一遍……“随车逐流”。
  这样,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去到不少地方。他想,随意归随意,可说到底,他没走出过东南西北四向构成的结界之外。随意之中,总还有些东西在帮着做出决定:在哪一站下车,有时候他依恃的不过是那个站点的读音;什么时候流转到下一个地方,单单因为在此一个地方一连看到了三个小超市或两个大超市,或单纯只是待得厌腻了。
  现在,他不以超市为特定目的地了,觉得超市也不必花长时间去逛了。但他还去超市的。去到了,可能只是逛上一圈,体验一下被扶梯拖着走的感觉,或只是摆摆正货架上不知被谁弄乱的物品,如同他在家中整理杂物一般。好像他拿起一样东西,丢下一样东西,带走一样东西,也改变了超市的曲线。但超市不是目的地。有一次,他抵达一家闻名的造型像个大仓库的超市,只在外头转了一圈,连大门都没进。自然,他也还得去超市买各种“副本”。他还没有立地成仙,还得吃烤鸡烤鸭、方便面,以及撒满糖霜的小蛋糕。
  他问自己一个问题:按这种加速中的行走频率,他可在多长时间内,逛完城中所有超市?
  一开始,生出“逛完城中所有超市”这个念头,就让他获取一种刺激,好像有一桩大事业需要他孜孜矻矻完成一般,好像还有大事业容许他去孜孜矻矻完成一般。不过,理智很快告诉他下面的事实:这座城市的超市数目,或许凑巧在一段极短的时期内不会产生任何变动,呆笨地滞存在那里,等那无聊之人去逛遍,去“集邮”,去“打卡”。那么,如果能抓住这极短的一段时间,无聊之人或许是可以逛遍城中所有超市的。但是,那个数目,时刻处于变化中不是吗?它处于无止境的自我繁殖的状态中,那么,他的工作就要无止境地进行下去。这很可怕,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些他还没去之前就已灰飞烟灭、已被替换的超市。北郊那座消失的超市,自己毕竟去过。其他的,他没看见过它的起也没看过它的落,都跟他没丁点关系。这样已然湮灭的超市,也是不可计数的了。因此,他的“逛超市”事业,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只这一座城市,已经够他看到如此终局,更不必想这一座城市,站在大气层外看,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微末之点。还有其他无数个看不见的点。想到这里,他感到恐惧。恐惧,让他有了方便的重新蜷缩的借口。可有了方便的借口,就能方便地行事了吗?好像也不能。到头来,連逃避,也成了件困难的事。最后,他得出下面这种不知道算不算自我安慰的想法:还好,还好,超市的面目相似,它们的差异可以假装看不见。一叶知秋。可这样,原本所谓的大事业,就不能称其为大事业了。或许,只能称之为一桩一叶障目的事情。还好,总算还有件事情可做。
  虽说是桩小事情,但也很难干好罢。他发现,自己有意无意避开某些区域。
  滨江区,他是不太想去的。弟弟新房子所在的城区,他也不想走一遭。一晃进那片场地,脚底踩的什么,都软将起来。
  有一天,他觉得好歹逛了许多超市,积累了点底气,便强迫自己到弟弟新房附近晃一晃。弟弟新房前后左右,上下四旁,都有大小不一的超市。他对自己说:现在,只捡上三两家逛逛罢,其他,待以后再补。这样,似乎分散了潜在的风险。不过,即便如此,他想,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要是在某一家超市,不意撞上弟弟、弟妹,甚或小侄子一个人,或他们三人,或他们中两个人,该如何应对?如果,母亲恰巧待在弟弟那儿,也跟着去超市,那么,以上组合又会发生变化。眼下,他脑中自动生成各种对话、应答、图画——事实上,自动生成芜杂的想法,也是他走路、逛超市、搭公车时的主要活动。他之所以逛如许多超市,或只为生成此类想法;与此同时,消灭此类想法,也是他走路、逛超市、搭公车时的主要预期——他定定神,心想,应该不会在超市碰上弟弟,碰上弟妹的几率比较大。届时,他该对她说点什么?她又会对他说什么?她会不会问他:大哥怎么会在这里?他是不是应该回说:来这一区见个朋友。因为还早,所以进超市随便买瓶饮料。她会不会很快在脑中搜索一遍他在这一区有什么朋友,而她是不是认识这位朋友?如果她得出结论说,她不认识这位朋友,或认识这位朋友,或意识到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位朋友,会分别说些什么?不管怎样,他都要让自己的脸皮再厚上一层。或许,她不会说什么,只会笑笑。她正在逛超市呢,正在买东西呢,不能就这样被打了岔而停下来。或许,她只会对他说一句:有空到我家坐坐。接着,自行逛她的去了。她会逛蔬菜区、生肉区、冰鱼区。而他,也不能因为碰上了她,就草草完成逛超市任务。他应该比预先计划好的再多留一阵,即使最后在收银台还要与弟妹碰一次头,也可以再寒暄几句,然后一起下楼,挑一个与弟弟家相反的方向做与不存在的朋友的约会地点。
  然而,真实情况是:他逛了好几间弟弟家附近的超市,没遇上一个熟人。也是,城市如许大,不只弟弟一家。且他去时,挑的都是“夹缝时间”。
  来这片区块前,他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没琢磨出最后要是没遇上弟弟一家的景况。起初,他为可能碰上他们焦灼;现在,他为没碰上焦灼。要么,干脆以后就不去那边的超市了,毕竟已经走过,可以交差;转念,又觉得自己缴了械。在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里,他整个像只无头苍蝇。最后,颇伤了点脑筋,他得出结论:只能逛更多弟弟家附近的超市,增加危险系数。让危险真正到来,才有解除的可能。就让那只鞋赶快掉下来。再碰不上,只能应弟弟所邀,去到他们家。
  事实上,他只多逛了一次超市,就带着时令水果,去弟弟家拜访了,受到比预期中热烈得多的欢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低估别人的热情程度。   自认解决了“超市相遇焦虑问题”后,他获致一种久不曾见的圆满感。
  一时间,他自觉成了什么“达人”。他知道,现在有很多达人:园艺达人、吃汉堡达人、睡觉达人、囤积达人、用脚趾夹筷子达人、比特币达人、包礼盒达人……现在又多一种,逛超市达人——由他本人作代表。不知现在有多少逛超市达人?未來会不会愈来愈多?他想,他可以写一本叫《逛超市学》的书。这将不仅仅是一本实用之书。
  他感到一种愉悦。或许,无需愉悦,能不躁动就好。但有时候,他又觉得,没有这种躁动,他就不成其为他了。有时,躁动的确消失了。
  一次,也是坐去往北郊的公交车。天已全黑,他坐在后部左侧第一排座椅上。车内亮着虚弱的寒白光,想看一张在站牌拿到的广告纸也看不清楚。他饿了,计划忍到某站沿路一家之前去过的超市,随便吃点什么。他抬一抬眼,看见前边司机座位后部全车唯二两张反向座位之一上,坐着个女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车的。他前一次朝那望时,是有人还是没人?不过,现在,他看到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她大部分时间在滑手机,如同车上不多的其他几个乘客。偶尔,她也抬头,看一眼窗外,看一眼正前方。车内,她和他的座位,都处一个较高的水平上。她和他的座位之间,有四五个较低的照顾专座及正对着下车门的折叠座椅。她的视线,有时会下降到照顾专座那边,有时会直达他那里。最初碰上她的目光,他不自觉就看起窗外来。后来,当她的视线绵软地移过来,他硬是摆正了头。他估摸了一下,在整个长约一小时的车程中,他们的目光直接相触了六七次。对视一两秒或三四秒后,她会转开自己的视线,极短暂地望一下窗外,或直接回到手机上。她看见他正在看她了吗?他觉得她是没看见的。碰上他的眼光的短短几秒中,她似乎未作任何停留,直接穿透他的眼睛及整个脑部,到达他身后的某个所在。可他觉得,她也并不望向他身后的任何一件事物。而且,几秒之后,她移开视线,亦非感到与他人的目光相逢而感到不适,似乎只是某种处于惯性中的机械动作。他感到愉悦,抑或失望?事实上,两者皆非。他甚或觉得目光的相遇时间太短暂,但并不觉得愉悦或失望。
  快到倒数第五站时,那个女人朝车厢后部走来,抓了一会儿扶杆,能看见她右侧脸的轮廓。车一停,她就下去了。他也有跟着下车的冲动,但克制住了。他只加倍收束自己的注意力,投向窗外浓重夜色中的风景。较远处的一盏路灯、附近的一个屋角、并不明亮的一扇窗户、一条小径,诸如此类。
  另一天,正在公交车站等候。出神之际,有人突然用力抓了他肩膀一把。转头盯看,是一个不相识的小老头。老头指着某路车的站牌问他,到某某地去,是不是坐这路车?他摇头,对小老头说,的确要坐这路车,只不过不是在这边坐,而是要过马路,到对面坐。整个方向反了。小老头连“噢”了几声,忙不迭走了。某一瞬间,他疑心自己指错路。到那地方去,在这边坐才是。而他则要到对面马路去坐,才能到他的目的地。他又定睛看站牌,小老头刚才所指的某地,在框着红框的此站地名左侧,代表行车路线的绿箭标则往右。他安了心。
  另有一天,他在公交车站,左等右等车不来,心想不去超市也罢,于是干脆掉头回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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