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慧悟十八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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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讲 文学的基点
  (一)人性的两大特点
  文学的基点即文学的立足点是什么?如果用一个词语概说,那就是“人性”。一是见证人性的真实;二是见证人类生存处境的真实。文学正是坐落在这两个“真实”的基点上,尤其是坐落在第一个“真实”的基点上。
  “人性”有什么特征?至少有两个特征:一是人性具有无限的丰富性;二是人性具有无限的可能性。黑白,好坏,大仁大恶,都是简单化的划分,其实好人并非绝对好,坏人并非绝对坏。好人也有作恶的可能性,坏人也有行善的可能性。俄国文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往往把小偷、妓女这些“犯人”拿来“审判”,既审出她们的罪恶,又审出“罪恶”掩盖下的“洁白”(鲁迅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之语),从而显示出“灵魂的深”,即人性的深度。
  通常讲“人性”,首先是把它作为“物性”和“神性”的对立项来讲的。所以,我们所讲的“人性论”,最初只讲人本,不讲“物本”与“神本”,这是正视人性的自然属性。可是发展到今天,又发现人性也有神性的一面。例如人的性爱,原来只是欲望即动物性,后来变成情爱即人性,而情爱又可发展成灵魂之恋与精神之恋,如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天国之恋”,这便是神性。贾宝玉作为贵族公子,却出淤泥而不染,视权力、财富、功名如粪土,这是神性。文学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人性”往“神性”方向提升。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鲁迅和梁实秋就“阶级论”与“人性论”展开一场著名的论辩。这场论争,归根结底是关于“文学基点”的论争。论争的结果是鲁迅占了上风,因此“阶级论”也成了文学的主导思想,五十、六十、七十年代“阶级论”也成了中国文学的基点。
  其实,文学具有时代性,面对普遍的人性,它又有超越性。今天我们的课程就是重新認识人性的无限丰富性与可能性。人性有普遍性也有个别性,既有共性又有个性,仅仅人类群体的人性共相,就令人眼花缭乱,无法划一。我们先讲述一下群体共性中的整体相与分别相吧。
  (二)人性群体的共相与殊相
  人性群体的共相(整体相)就有许多方面,例如生物性共相、宗教性共相、民族性共相、文化性共相等。
  以生物性共相而言,男性与女性差别就很大。一般地说,男性更多生理需求,女性更多心理需求。而男性又可分解为父性、子性、夫性、兄弟性等,而女性则可分解为母性、女儿性、妻性、情人性等。男性就其本性而言,一般都不忠诚,即所谓“天下男人皆薄幸”,而女性也常常表现得很丰富。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之所以写得好,就在于它表现出安娜极为丰富的女性:她爱儿子,这是母性;她爱沃伦斯基,这是情人性;她对丈夫有负疚感,这是妻性。她意识到,离情人愈近,离儿子就愈远,这是母性。她正是因为人性的冲突而崩溃,最后卧轨自杀了。
  人是会变的,人性也会变。我曾写过一篇短文《女子悲剧五段论》,批评中国的男权主义。文中写道,女子开始是男子心目中的“梦中人”、“意中人”,接下来变成“屋里人”,然后渐渐疏远变成“局外人”、“陌生人”,最后变成“多余人”。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中,少女时期的娜塔莎写得很美,而在结婚后,娜塔莎变得肥胖,忙于各种家务琐事,不可爱了。人性有喜新厌旧的弱点,好作家要善于将人性的复杂写出来。
  人性还有许多共相,例如宗教性。在西方,宗教性是比阶级性更大的一个范畴。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三大宗教的差别很大。基督教又分三大派,即天主教、新教、东正教,这是常识。新教刚出现时,被天主教当做异端,老教压迫新教,因此茨威格写作《异端的权利》。在美国,曾有人想发展我为教徒,我说:“我喜欢孤独的上帝,不喜欢有组织的上帝。”我尊重上帝的存在,可以直接跟上帝对话。佛教也很复杂,仅仅中国佛教就有八宗。我喜欢禅宗,不太喜欢密宗。禅宗讲“悟即佛,迷即众”,特别看重悟性。高行健的《八月雪》,里面的慧能就是高行健,高行健就是慧能,这部作品不是宗教戏,是心灵戏。禅性就是审美性,我们从事文学要有禅性,超功利、超集团、超市场。后来,中国禅与儒、道结合,反而不如日本禅那么纯粹。我去日本时,主人用茶道欢迎,那种静穆之真情,令人感动。人性是复杂的,宗教信仰也是复杂的。中国人对待宗教多数不是真信仰,而是利用宗教,跟菩萨做交易。真信仰不掺杂功利。人间本有三个净土:学校、寺庙、医院,可是现在“净土不净”,和尚也滥用信众的香火钱,可见人性多么复杂。
  应当承认,阶级性也是人性的一部分,阶级矛盾、阶级冲突是永远存在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区分阶级和如何解决矛盾。比如中国的孔子,在“批林批孔”时代,连“四类分子”都不如,阶级的划分完全被政治化。鲁迅先生接受阶级论,是受俄国文学的启发,他发现人可分解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后来主张文学要写出人的阶级性,与主张文学应当写普遍人性的梁实秋论战,甚至对梁实秋进行人身攻击,他的阶级立场过于激进。鲁迅有一句很有名的话,说贾府的焦大是不可能爱上林妹妹的。其实不然。我看到很多故事,宰相的女儿常常爱上穷乞丐。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查泰莱夫人因为丈夫无法满足她,而爱上她家的伐木工人,两人爱得你死我活,书里描写得非常细致——这就是林妹妹爱上焦大。还有《三言二拍》里的《卖油郎独占花魁》,“花魁”是最高级的青楼女子,却爱上了非常穷的贫民。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苔丝德蒙娜爱上了黑人奥赛罗,这在英国贵族社会里是不可思议的。还有,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小说《第四十一个》,写两个不同阵营的男女,在一个孤岛上相爱,后来男子所属的白军阵营来了一艘船,男子冲过去想要上船,属于革命阵营的女红军战士就举枪将他打死。这部小说过去受到中国评论家的批判,认为这是阶级调和的修正主义作品。批判者不考虑人性的真实。
  人性的共相还有国民性等。国民性,属于深层的文化结构。中国人的国民性与日本人的国民性确实不同,甚至北京人和上海人、福建人的国民性也不同。法国人傲慢、虚荣,常为凯旋门骄傲,但是中国的老子却主张“胜而不美”,主张用葬礼对待胜利,绝无“凯旋”之说。美国人与英国人的国民性也不同,美国人比较坦率、天真,不记仇,比较实用主义;英国人则贵族气较重,也“善于”老谋深算,凡事理性一些。我很喜欢纳博科夫写的《洛丽塔》,讲一个中年男子爱上十二岁的少女洛丽塔,这个中年男子有英国绅士的贵族风度,而洛丽塔则“实用”有加,精明世故,体现的正是美国人的性格。我最近在田家炳中学做演讲,题目是《略谈中西文化的八项差异》,这其实就是人性的地缘区别。因为时间关系,我在课堂上只能简单给大家说说。第一,中国是“一个世界”的文化,西方则是“两个世界”的文化(李泽厚语)。所谓“一个世界”乃是一个“人”世界。“人”之外虽然还有“天”,但中国文化讲究“天人合一”,因此,归根结底是一个“人”世界。西方文化的两个世界是除了“人”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世界”。第二,西方文化“重先验”,而中国因为没有“神世界”,所以“重经验”,也就是重历史。李泽厚先生所著《历史本体论》,正是把“历史”视为根本。第三,西方文化讲“罪感文化”,中国文化讲“乐感文化”,日本讲“耻感文化”,印度佛教讲“苦感文化”。第四,中国文化讲“和谐”,西方文化讲“正义”。第五,中国文化“尚文”,西方文化则“尚武”。从古希腊斯巴达开始,西方就尚武。美国人对球星、运动员非常崇拜,中国则是文人地位高。第六,李泽厚先生说中国文化是“情本体”的文化,即以情为根本的文化。而西方则是以“理”为根本,或者说是“理本体”的文化。不同的文化心理便产生不同的人性。   (三)人性个体的共相与殊相
  人性群体的共相即人性的普遍性,其已够复杂,差异已让人眼花缭乱。而人性的殊相即人性的个别性,则更为纷繁多变。每一个体都自成一个世界。中国人爱讲“命运”,“命”是静态的,不可改变;而“运”则是动态的,可改变的。文学面对的就是变化多端的人的命运。这种命运既有常数,也有变量,有静态,也有动态。命运充满偶然,人性也充满偶然。把握“人性的真实”,绝非易事。
  会写小说的人,一百零八个人可以写出一百零八种性格,如《水浒传》。不会写的人,千人一面,写一万个也没用。《红楼梦》里面没有大仁大恶,很多人处于第三地带、灰色地带,比如王熙凤说话风趣,深受贾母喜欢,她在贾府“帮凶、帮忙、帮闲”都极为在行。薛宝钗是儒家的精神极品,林黛玉是道家的精神极品,史湘云则是名家的精神极品,这三个女子性格各不相同,不同文化会辐射到人性深处,其个性既有表层之别,也有深层之别,甚至连小丫鬟也都各有自己的性情,无一雷同。《红楼梦》真了不起。
  (四)对人性认知的深化
  西方对人性的认知有三次大发现:第一次是文艺复兴时期对人的发现,发现人的优越性和长处,歌颂人是“万物之灵长”。第二次人的发现,是从十八世纪开始,到了十九世纪叔本华才在哲学层面上得以完成,第二次是发现人的脆弱、荒谬、无知,并不那么好。叔本华认为人类是追求欲望的生物,欲望導致人类的堕落。其实,欲望具有两面性,人类有欲望的权利,欲望可能成为一种动力,但欲望的另一面,也会把人变成贪得无厌的魔鬼,所以人具有无限恶的可能。第三次人的发现,是弗洛伊德“潜意识”的发现。占据人性绝大部分的是人的潜意识世界,人的自我可以分成本我、自我、超我,潜意识的世界基本是在“本我”的范畴。但弗洛伊德的发现是静态的,太科学化了,所以,鲁迅先生将他视作“诗歌之敌”。而高行健的《灵山》则把人性世界动态化,“你、我、他”内在三主体的互动形成了复杂的语际关系即主体际性关系。
  中国对人性的认知有两次重要发现值得我们注意:第一次是王阳明的心学,发现了人性的无限广阔性。我写《性格组合论》受到王阳明的影响,用了“内宇宙”这个词,就是受到“吾心即宇宙”的启发。第二次是《西游记》对人性的发现。孙悟空是怎样的存在?非天、非地、非人、非神、非鬼、非妖,但是我要加上些字,孙悟空又是“非天亦天”,“非地亦地”,“非人亦人”,“非神亦神”,“非鬼亦鬼”,“非妖亦妖”。孙悟空是妖身人心,天人地物,其本事又不愧为“齐天大圣”,吴承恩了不起,把人性扩展到这么丰富的境地。
  第八讲 文学的亮点
  在文学世界里漫游,常常会发现某个作家或某个作品像星星似的在眼前或远方闪亮,让我们顿时感到欣喜甚至狂喜,那个星星似的作家与作品就可称为“文学的亮点”。作为作家,这个亮点,往往是一种直觉、一种灵感。作为批评家,这个亮点则是他的发现、他的洞察;作为读者,这个亮点则是他的心得、他的硕果。
  (一)作家创作的亮点
  作家眼里的“亮点”,也就是文学创作的亮点。这种亮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作品的原创性。有原创性便有亮点;无原创性,即无亮点。但丁之前,人类所知道的“人世间”并无地狱;但丁把“人世间”写成“地狱”,还把许多宗教领袖、世间豪强放入“地狱”的不同层次,那部《神曲》如此原创,自然就成了“亮点”。正如米开朗基罗在梵蒂冈西斯廷所作的《创世记》天蓬画,全世界都觉得这是地球上艺术的第一亮点。因为在此之前,只有创世记的传说,并无创世记的形象,自从这幅画产生之后人类便有了创世纪的“天堂”和它所派的大地之子亚当与夏娃。这是绝对的首创,也是无可否认的艺术创造的伟大亮点。十六、十七世纪,在西班牙和整个欧洲到处都是骑士文学,于是,骑士侠士文学也趋于模式化,千篇一律,让人觉得乏味。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它一扫骑士文学的旧套,写一个既有正义感又傻乎乎的过时骑士,让人捧腹大笑,又佩服他不断进取的精神,此时,全世界的眼睛在西班牙便看到文学的“亮点”。还有,二十世纪初出现的天才卡夫卡,他一出手,便是星光闪烁,全是亮点。时至今日,一个世纪过去了,他的《变形记》、《审判》、《城堡》还是亮点,还在继续照彻当下世界的荒诞,触发人类的深思与反思。卡夫卡产生之前,欧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只知文学可以抒情,可以写实,可以浪漫。卡夫卡问世后,人们才知道文学可以另类书写,可以如此荒诞,可以如此隐喻,可以如此警世。卡夫卡是伟大的预言家,他之所以是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文学的巨大亮点,就因为他的作品具有无可比拟的原创性。产生于中国和法国的世界作家高行健,他的长篇小说《灵山》,我开始阅读时感到费力,然而一旦读进去,则发现书稿中“亮点”密集,有大亮点,有小亮点。大亮点是他把小说的格局全改变了,他写的小说并非辞书上定义的小说,而是另类小说。它以人称代替人物,以心理节奏代替故事情节,竟然以“你、我、他”内在三主体的对话及其复杂的语际关系构成一部长篇,让我读得目瞪口呆。但读完不能不承认,这是一部原创性极强的小说,一个极为新鲜的文学亮点。而高行健的戏剧,每一部都是一个亮点,十八部中无一部是重复自己的。那部《冥城》,我阅读之后竟与阅读《神曲》一样兴奋,那也是把“人间”写成“地狱”。
  作家创造文学的亮点,靠的是直觉,是悟性,觉前人之未觉,悟前人之未悟,才有原创。克罗齐曾说:“直觉是脱离理智作用而独立自主的,它不管后起的经验的各种分别,不管实在与非实在,不管空间时间的形成与察觉。”克罗齐是真正懂得文学艺术的美学家,他知道直觉、感悟对于作家的何等重要。如果说逻辑与经验可以导致科学的发明(科学亮点的出现),那么,唯有直觉与悟性才能导致文学亮点的产生。克罗齐正确地指出,直觉与逻辑无关,与概念无关,与理性无关,它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文学的亮点正是偶然的结果。当然,偶然的直觉与感悟,并非凭空而觉和凭空而悟,它也与积淀、修炼的功夫有关,作家往往是因阅历而悟、修炼而觉。   (二)批评家对亮点的发现
  文学的亮点并不一定都能自动展示,它常常被埋没,被遮蔽,被抹杀。因此,对于文学的亮点,也往往需要有人去发现,去开掘,去宣扬。好的批评家就是善于发现文学亮点的批评家。例如,俄国最著名的大批评家别林斯基,他就具有一双天生的、善于发现文学亮点的慧眼,这就是他的文学感觉力。他听到别人给他朗读《穷人》,他眼前就出现一颗文学新星,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时间证明,别林斯基发现的这个亮点,乃是俄罗斯的文学巨星,也是全世界的文学巨星。别林斯基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但他发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历史功勋永远给人以启迪。别林斯基作为文学批评的天才,当然首先在于他大量地阅读文学作品,深知文学的特征,但是,他天生具有一种审美感觉器,则也是不容否认的。也就是说,作家创造文学的亮点,需要天生的才能;而批评家发现文学的亮点,也需要天生的才能。
  (三)读者的文学亮点
  文学的亮点,不仅属于作家与批评家,也属于读者。优秀的读者都不是消极的接受者,他们同时也可以成为发现者与创造者。
  我说的“优秀读者”,乃是文学真正的热爱者与作家的知音。他们不在乎各种评论标准,也不在乎各类教科书所宣示的批评尺度,只认定一条属于自己的好标准,即凡是与自己心灵相契合的作品,则爱入骨髓。于是,“契合点”便成了他的“亮点”。例如我国当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郭小川,他写了许多被广泛流传的诗作,但我并不喜欢,而他在1958年写的一首《望星空》,则让我爱不释手。为什么?因为其诗情诗意与我的内心完全契合,这首诗进入不了《当代诗歌史》,却进入我的心灵史,进入我的内心深处。因为诗人面对浩瀚的星空所产生的孤独感、寂寞感、空漠感等,正是我常有的感觉。我认定,唯有这些感觉才能是高级感觉,才是深邃的美感。《望星空》的诗情与我内心的悲情一旦相互碰撞,便在我的眼前产生巨大的亮点。这种亮点是我自己感受到的。而文学史家们则感受不到,因为诗中的亮点已被他们的编写教条所掩盖了。
  在中国,文学的亮点被教条所掩盖是常有的事。例如陈翔鹤先生所写的《广陵散》、《杜子美还家》、《陶渊明写挽歌》等短篇小说,我当时(上世纪六十年代)读后便为之一振,觉得这些小说一扫僵化模式,展示了小说创作的一片亮点。然而,不久之后,却看到批判文章,指责这些小说“味道不对”,把文学的亮点视为文学的黑点。此时此刻,我只能把这一亮点收藏在自己的内宇宙中,让它悄悄地发光。
  (四)亮点发光的艰难
  文学的“亮点”不仅有强弱之分,而且有真伪之分。文学的真亮点,总是带给人间以温暖和光明。而有些“亮点”则是吹捧出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很快就会烟消火灭,因为那是伪亮点。
  从上述的例证中,我们可以了解,“文学的亮点”并非一帆风顺。它往往是在逆境中产生,而且产生后总是为时代所不容。但丁如此,郭小川如此,陈翔鹤也是如此。了解这一点,好作家就不必刻意追逐“亮点”,也不必相信,许多文学评奖机构所推举的作品便是文学的亮点。对于好作家而言,重要的不是求当“明星”,求作“亮点”,而是追求充分的创作自由,创造性是在良心深处与历史深处创作文学光明,那才是永远与天地共在的星火与亮点。普鲁斯特写作《追忆似水流年》创造了另一种文体(意识流文体),呈现自己内心的世界,有几个人能感受到那书稿上的明亮呢?但他不在乎这一切,只管写作,只管创造,终于创造出具有巨大原创性的多卷本长篇,这是文学的巨大亮点,可是这亮点需要时间证明。普鲁斯特着笔时怎么也没想到,他的那么长的小说却成为后来人心目中的一串“亮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其命运也是如此。这部意识流大小说,现在也成了世界文学的大亮点。可是,刚问世的那些年头,这部小说被视为“淫书”遭到被禁锢、被诋毁的种种厄运。当二十世纪即将结束时,《纽约时报》把它放在二十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的头一部时,有记性的人可能会想到,一个世纪之前它被视为头一部坏书。
  天才与经典的命运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普通的无人保护的写作了。所以,真聪慧的作家必定会把“文学的亮点”放在自己的心中,自己享受光明而不在乎外部的评语。
  (五)亮点不是固定点
  综上所述,我们可确认,文学的亮点在于首创,或第一个发现,或第一次发明,或第一次感悟,都可能提供亮点。但我们还要说明,首创、原创性固然是文学的亮点,但这么说,仍然过于笼统。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可能是因为它提供语言的亮点,也可能是文本的亮点、风格的亮点、思想的亮点。亮点不是固定点,要具体分析。例如五四新文学运动中,胡适的白话新诗和鲁迅的白话小说都是亮点,因为它们都使用新的语言,即都放下文言文写作而采用白话文写作,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新语言的美感。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我们又发现于赵树理的小说,而赵氏小说让我们的眼睛一亮的则是他的农民语言。采用民间最质朴的语言也可以把生活表现这么美,这是前人所无,或者说,是“下里巴人”的亮点,也是中国新文学的亮点。有的作品,其亮点不在于它的新语言,而在于它的新思想、新感悟,例如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出现时也让人感到这是新的亮点出现在文学地平线上,今天我们再读这篇小说,并不觉得这是写作语言的亮点,但在思想层面上,它当时就突破了原先小说的蒙昧,指出一代新青年在文化上的崩溃即白痴化,让人为之惊醒。后来出现張贤亮的《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说,也让人觉得亮点闪烁,这也不是语言上有什么特别,而是在人性的抒写上,更贴近生命的真实。
  最近几年我特别喜欢阅读马尔克斯的作品,读了他的《百年孤独》、《苦女友回忆录》等,觉得他的每一部新作都是亮点。不仅语言上是亮点,文体上是亮点,精神内涵上也是亮点,他的原创性四处闪光表现得最为全面。读了他的作品,我才明白什么是文学的自由,文学创作可以“天马行空”到何等地步。
  第九讲 文学的戒点
  以前讲的课程多半是文学应当如何如何,很少讲文学不应当如何如何,今天要作点补缺,讲讲文学写作应当力戒什么,所以称之为“文学的戒点”。   “戒”在宗教里特别是在佛教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中国佛教八宗,有一派是“律宗”,弘一法师就属于律宗。律宗也称为南山宗,其宗派领袖鉴真和尚曾六渡沧海到日本传教。弘一法师作为律宗的名家,曾写过“以戒为师”四个大字以警醒世人。禅宗也把“戒”视为与“定”、“慧”并列的佛教基石。文学讲“戒”与佛教讲“戒”有所不同(下边再细讲)。然而,广义上的“戒”只是防止、防备、防范的意思,文学从广义上警惕某些作风还是必要的。在《文学常识二十二讲》里,有一讲题为“去三腔除旧套”,其实也有“戒”的意思。我在这一讲里希望同学们去“学生腔”、“文艺腔”、“教化腔”,也希望同学们写作时要除旧套,勇于创新,这些都是写作修养。今天从“戒”的角度上说,是希望同学们进行写作时要力戒“落套”和力戒“腔调”。也就是说我已讲过的两个戒点。那么,除了应当力戒“落套”和力戒“腔调”之外,还应当力戒什么呢?今天,我想再讲五个戒点。
  (一)写作应力戒什么?
  (1)力戒“平庸”:写文章最怕什么?最怕是落入“平庸”。
  我们常听到人们嘲讽不好的文章,是说它们“平铺直叙”、“平淡如水”、“平整无奇”、“味同嚼蜡”等,这些都是批评“平庸”的常见语言。
  所谓“平庸”,便是一般化、公式化。文章主题妥当,思想倾向也无隙可击,可就是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没有波澜,没有精彩,没有新意。换句话说,文章没有错误,没有犯规,没有别出心裁,但也没有新鲜,没有风格,没有个性,没有亮点。无味,乏味,寡味,毫无趣味,这都属于平庸。还有一些文章没有少年意气,没有青春气息,倒是老气横秋。一篇接一篇,但每一篇均可有可无;一本接一本,但每一本都可留可弃。书文中充斥的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滥竽充数,这当然也是平庸。
  (2)力戒“矫情”:文学当然需要感情,需要生命激情,但不能有“矫情”、“滥情”、“伪情”。有许多作家对“伪情”有所警惕,并不弄虚作假,但是无意中却陷入“矫情”。古诗人写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乃是轻微的矫情;矫情则是把“肉麻”当有趣。这一点,鲁迅早就指出,他批评“老莱子娱亲”的故事。这个老莱子本身已是老头子,但为了表示对父母的孝敬,就装腔作势,甚至假装跌倒,以博得父母一笑。这种把肉麻当有趣,归根结底乃是没有真情实感。
  (3)力戒“迎合”:文学写作还有一个大忌是迎合。迎合,就是讨好。为了讨好读者,写作之前,就揣摩读者心理,为了钻入读者心中,作家就缩小自己、矮化自己。现在许多报刊与网站设置所谓“畅销书榜”,于是,作家便企图写畅销书,所思所想是如何畅销,迎合市场。这是写作的陷阱,但许多作家尚未警惕。好作家绝对不可有“写畅销书”、“登光荣榜”的念头,一旦有此念头,其心态、其构思、其深度全受影响。我不是说,所有畅销书都不好,而是说,畅销是一种结果,而不应当作为出发点。也就是说,创作时无畅销之念,结果写出好书,反而被有品位的读者所喜爱,即不迎合读者反而合好读者的审美趣味。在当下市场覆盖一切的年代,提出力戒写畅销书的念头,也是一种反迎合,与反俯就。这种“无目的”的写作其结果反而“合目的性”(合人类最高的善)。想写畅销书便是“目的性”太强太切,急功近利。
  (4)力戒“媚俗”:媚俗即随大流。“媚俗”这一概念,出自米兰·昆德拉。他多次批评捷克、东欧的革命作家媚俗。
  米兰·昆德拉实际上提出一个重大的戒点,就是文学不可随大流,文学不可顺“时势”。好作家倒是应当“反潮流”或“逆潮流”。但米兰·昆德拉没有强调,除了不可顺从“时势”“时尚”之外,也不可顺从“大众”。
  前些年,“大众文学”甚嚣尘上,名义上是为“大众”,实际上是为“市场”。因为大众乃是市场主体。顺从了大众,文学便有了卖点。但米兰·昆德拉已告诉我们,文学乃是高贵的事业,不可“献媚”。
  不媚,才有文学的尊严与自由;不媚,才有作家的主权与独立;不媚,才有作品的格调与境界。我早已提出,好作家一定要有一种独立不移的立身态度,既不媚俗,也不媚雅。顺从大众的胃口固然不对,顺从小众的胃口也不对;刻意取悦“下里巴人”不对,刻意取悦“阳春白雪”也不对。托尔斯泰谁也不取悦,所以,才成其为托尔斯泰、卡夫卡谁也不取悦,所以才成其为卡夫卡。
  除了“既不媚俗也不媚雅”之外,我还提出“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左也不媚右”,这是在现实语境下必要的补充。极端主义是深渊,极左理念是深渊,极右理念也是深渊,唯一可能的选择是价值中立,灵魂独立。与此相应,对于文化的选择,也应“不媚”,既不媚古也不媚今,既不媚东也不媚西。无论是中国的文化还是西方的文化,都有其长处,我们吸收其长处,扬弃其短处即可。对于中国的古代文化和现代文化,也应采取这样的态度,好则说好,坏则说坏,绝不顺从,更不盲从。
  (5)力戒“认同”:文学总是要启迪读者独立思考,作家也以独立不移为贵。而在具体的创作中,它总是害怕重复,既害怕重复前人,也害怕重复他人,因此,在文学理念上,也不可能认同前人与他人。一认同,写出来的作品就没有新意。好作家一般都带有“异端性”思维。即对大家认可的理念具有质疑性的思维,喜欢叩问,喜欢质疑,乃是作家的精神品格。
  (二)宗教戒律与文学戒点
  请注意,我们今天讲的是戒点,不是“戒律”。戒律原是指佛教戒律(通常是指“毗奈耶”,广义上尚指最初的尸罗)。戒律是佛教三无漏学之一,与“经”、“论”合为“三藏”,《西游记》里唐僧被命名为“唐三藏”,就来源于此。佛教诸派中那个以戒律为主的宗派,便是律宗。由于过分严格,便形成“清规戒律”,这对于修行的僧人也许是必要的,但对于文学写作者而言,清规戒律则是一种束缚,一种思想牢笼,一种心灵羁绊,并不可取。佛徒为了杜绝一切恶行,提出戒律原可理解,但后来戒律愈来愈繁琐,连教徒也受不了,因此便发生因对于戒律的不同意见的分裂。各派自行自己的“踺度”,有的认为“大戒可行,小戒可舍”,有的主张大戒小戒皆要实行。因为思想上的分裂,便形成不同的“毗奈耶”和不同的律藏,佛教最后在印度走向灭亡,是否与戒律过于严格与繁琐,可以探讨。
  文学的戒点与佛教戒律不同:第一,它不形成戒经、戒藏、戒律。第二,它没有繁琐的教条和监视制度。第三,文学之戒与佛教之戒虽都有“防止”的意思,但佛戒是行为的絕对准则,文学之戒则是相对的修养,前者是强制,后者是提醒;前者是棍棒,后者是灯光。
  (三)大戒点与小戒点
  上述文学的戒点都是“大戒点”,这是文学作者必须防范的共同性戒点。但写作修养还必须注意小戒点。“小戒”因人而异,初学写作者可根据自身的需求自定一些小戒点。例如有些初学者逊于文学语言,或者对于语言的美感缺乏感觉,这就可以给自己定下一些戒点,例如戒妄言、戒浮言、戒谎言。倘若还要具体一些,则可“戒啰嗦”、“戒重复”、“戒拖沓”、“戒生搬硬套”、“戒滥用形容词”。如果心性急躁,则可自己定下“戒粗糙”、“戒肤浅”、“戒急功近利”。如果心性懒惰,则可给自己订下“戒述而不作”、“戒眼高手低”、“戒睡懒觉”等,这些都是从消极方面所进行的文学修炼。我们不妨试试。
  (未完,待续)
其他文献
一  1939年夏天,项美丽为了撰写《宋家三姐妹》一书,在邵洵美的陪同下,来到香港采访宋霭龄。邵洵美的一位姨妈盛关颐是宋霭龄的朋友.经由她的引见.宋霭龄说服了宋美龄和宋庆龄,同意由项美丽来写她们三人的合传:项美丽则向宋霭龄承诺.如果文字中有她们不能接受的地方,她不会执意发表。8月份与邵洵美一起回上海后,项美丽处理完自己的一些私事(尤其是托管她的两只猩猩)后,便于10月再赴香港。项美丽离别上海时的匆
在中国古典小说里,叙事伦理几乎无处不在。重新审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伦理,既是为了观照一种文学传统,也是在观察中国古代小说的创作习性,为今天的小说创作提供经验。  最早关注叙事伦理的可以追溯到明清时候的小说批评家,如金圣叹点评《水浒传》,关注到《水浒传》写人物时的伦理倾向。而另一位家喻户晓的点评家“脂砚斋”(此人究竟是谁,存在争议)在点评《红楼梦》时,也不乏对叙事伦理的关注,如脂评本说到第一回的关键
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满江红》词,确实是传诵千古的名作,沉雄豪放,慷慨激扬。过去从来没有人怀疑它的真伪,但自从余嘉锡开始,因为岳飞的孙子岳珂编著的《金陀粹编》之中,没有收入这首《满江红》,直到明代才始见于杭州西湖岳坟的碑石之上,于是在余嘉锡所著的《四库提要辨证》中断言其为伪作。  词学大家夏承焘先生更从而附和之,认为此碑的碑阴处刻有赵宽的一篇后记,所署的写作时间为明弘治十五年五月,于是也认定此词是明
1898年,晚清光绪二十四年,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这位连慈禧太后都要尊一声“翁师傅”的人物,终于迎来了自己政治生涯的末路。这年六月十五日,也就是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开始变法维新后的第四天,光绪皇帝又发布了一道上谕,宣布免去翁同龢的一切职务,开缺回籍。  晚清那一段历史的书写,初受康、梁后来在海外的“抹黑”宣传的影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复受制于路线斗争的意识形
【翔·巅峰时刻】  北京时间7月12日凌晨,中国飞人刘翔继勇夺雅典奥运会冠军之后再令全世界惊讶。他在2006年瑞士洛桑田径超级大奖赛男子110米栏的的比赛中,以12秒88打破了沉睡13年之久、由英国名将科林·杰克逊创造的12秒91的世界纪录!  比赛在当地时间20∶50进行。夜幕下灯火通明的体育场内凉风习习,男子110米栏的起跑线上,8位选手正在做着准备活动。由于美国双杰特拉梅尔和阿诺德在刚刚结束
今年暑假,爸爸帮我在跆拳道俱乐部报了名。  以前,不了解跆拳道,如今要开始学它了,我便查些资料了解了解。跆拳道是韩国的国技,它十分注重精神礼仪,讲究“以礼始,以礼终”;“礼义廉耻,忍让克己,尊师重道,百折不屈”便是跆拳道的“道”。  来到俱乐部,便见到了许多和我年龄相仿的学生,还在四周墙上看到了许多教练的简介和照片。往里走,只见一张跆拳道级别表贴在墙上,从低到高依次是白带、黄带、绿带、蓝带、红带、
名导演大卫·里恩(David Lean),当年以《阿拉伯的劳伦斯》一举成名,之后他将帕斯捷尔纳克的苦难小说《日瓦戈医生》搬上荧幕,赢得五座奥斯卡小金人,他一生仅拍摄了十六部电影,部部都是无可挑剔,其中一部黑白电影《相见恨晚》尤为醒目。这部影片的配乐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相见恨晚》之所以会使用它,多少与这位俄国音乐家眼神中的细微幽深有些关联。尽管拉赫玛尼诺夫的名字远不如柴可夫斯基、普
相信,如我过着平淡生活的中国家庭应有千千万。但临近除夕夜的头几天,我们的大脑里充斥着一个名词叫作“新型冠状病毒”,它打破了许多家庭的宁静。在重大疫情面前,我们迎来了可能是此生最难忘、最焦虑、最惧怕的春节。  大年初二,我们一家三口坐飞机回常州,去我先生的老家泰州给婆婆拜年。之前,有好几个朋友都劝我说:“不要去了,路上不安全,怕被传染。”可那时,他也还没有意识到新冠肺炎的可怕程度,执意要回去看妈妈。
一  他是一个奇迹,是一位筑梦的人,是一位编辑,1910年离开《纽约时报》,进入位于曼哈顿中城的史克莱柏纳出版社。他“发掘”的作家包括费兹杰罗、海明威、托马斯·沃尔夫等。是他,挑战了几代人的文学品味,掀起了一场美国的文学革命。他在这家声名赫赫的出版社工作的三十七年间,没有任何出版社、没有任何一位编辑像他这样发掘了这么多天才作家,出版了这么多经典作品,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他的名字是马克斯韦尔·
《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Ancestral Leaves:A Family Journey through Chinese History)一书,由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于2011年全球首发;2014年该书中译本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发行,是中国家族史研究的一部力作。作者周锡瑞先生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教授,多年来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是当今美国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最有成就的学者之一。  当你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