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郢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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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刘家郢本来是有一座木桥的。1948年的冬天,快过年了,刘富贵家遭遇入室抢劫,满屋子的东西被土匪洗劫一空。刘富贵一气之下,第二天天不亮就拎着斧头、锯子,把桥拆了,拆下的圆棍、木块、铁丝丢了一地,他一样没拿。
  他不拿拆下的东西是明智的,因为那座木桥不是他刘富贵一个人修的,是刘家郢百十口人共同筹资修建的。
  随便把庄里人的外出通道给拆了,是需要理由的。一些人围在河边,小声嘀咕着。刘富贵扭着脖子申辩:“两丈多宽的大河,一人深的河水,一年四季不断流,若不是木桥架在那儿,土匪们注定进不了刘家郢。进不了刘家郢,俺家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你家进土匪了,东西抢走了,跟这个木桥多少有点关系,但是,这桥是全庄人建的,你说拆就拆,这成什么样子?”丁银锁说这话时,手里正捧着紫砂壶,早晨的太阳红得有些怪异。
  刘富贵说:“火没有烧到你屁股上,你感觉不到疼。我要是不拆了这座桥,以后挨抢的还是我刘富贵,不会是你丁银锁!”
  这话说得不假。整个刘家郢就数他刘富贵家日子过得最好,一年到头,红木箱里没断过“袁大头”,厨房里没缺过腊猪油,床上没少过花枕头,殷实着呢!
  但丁银锁头脑一转,觉得不对劲,这刘富贵分明是在笑话他,笑话他家里没钱,连土匪都不上门。于是,火气慢慢升上来,他激动地说:“管他下次抢的是谁,先把这桥的事情解决了,你刘富贵不是有钱吗,你怎么拆的桥,你怎么修好,要不然,我第一个不愿意!”
  这时候,戴元超来了,他站在两个人中间,想说几句话,但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干笑着。
  刘富贵一下子蹦了起来,说:“你丁银锁讲话算熊的!我拆就拆了,我也不修,你能拿我怎么着?这刘家郢有我在,就没你说话的份!”
  丁银锁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混蛋!”然后,他就扑向刘富贵。
  两人动起手来。刘富贵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朝丁银锁的头部扔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丁银锁的左额头,鲜血一下子就染红了半个脸。
  戴元超见到这阵势,吓得就往庄上跑。这一跑,等于报了信,引来了刘家和丁家的几十号人。他们手拿木棍、铁叉,相互厮打着,直到地上躺下十多个人,爬不起来了,大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自动住手。
  双方都有人受伤。没有走出过刘家郢的女人们,看着自己男人奄奄一息的样子,号啕大哭。那天晚上,方圆十里地的三位郎中都被请到刘家郢救人,就连戴元超这个兽医都赤膊上阵了。
  事情还没有完。刘富贵伤疤刚刚愈合,就被县法院传去,罪名是损毁公物,关了一个月,出狱时,他是被家里人抬回来的。
  刘家郢位于安丰塘畔,被保义集、老庙集、双门铺围在中间,偏僻、落后,远离集镇,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友好相处,很少出现争吵,更没有发生过打斗,这次“拆桥事件”是人们万万没有料到的。
  二
  桥没有了,刘家郢的人赶街上集只有从东边绕道而行。但是,这一绕就多了四里路,相当于原来的一来一回。
  人们嘴上没有怨言,都在回避那个血色的早晨。这种回避隐藏着刘家郢人多少辛酸、多少泪,谁也统计不出来。
  一个事实摆在人们面前:刘姓和丁姓再也没有了以前的亲热劲。刘富贵和丁银锁走在路上,远远地相互躲开,仿佛对方身上带有瘟疫。其实,刘姓和丁姓还存在亲缘关系,往上面数四辈,刘富贵和丁银锁是老表。
  以前,每年正月十五,刘家郢家家户户凑米,从凤台县请戏班子,开唱三天,吸引了四乡八邻的人们前来观看,于是偏僻的庄子便有了年的气氛,氤氲在欢乐祥和之中。也只有这几天,外面的人才知道,安丰塘下还有刘家郢这个村庄存在。
  一场斗殴,把正月十五的唱戏打跑了:负责这个事的刘富贵、丁银锁,一个不屑于挨家挨户凑米,一个不屑于请戏班子。事情卡在这儿,有了第一年,就有了第二年。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寿县各地都成立了民间演出队,唱四句推的,演花鼓灯的,踩高跷的,数大鼓书的,五花八门。身为村治保主任的戴元超接受了上级领导下达的指令性任务:刘家郢以前就喜欢请戏,说明群众对演出有积极性,必须拿出一个节目,参加全乡汇演。面对刘、丁二姓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戴元超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如果能把刘富贵、丁银锁之间的疙瘩解开,这两个头面人物握手言欢了,一切都好说。
  戴元超备了一桌菜,请他们俩,一听说对方也在酒桌上,两人都拒绝了。望着满桌的菜,戴元超大声道:老婆,孩子们,他们不吃,咱们自己吃,今天算是过年啦!说完笑了,笑声中带有无奈和苦涩。那天,戴元超自斟自饮,把自己喝醉了,第二天都没有爬起来,他让老婆跑到乡里,告诉乡领导,这村干部没法当了,本庄人都领导不了,还领导谁呢?领导当时就说:“关键时刻怎么能撂担子呢,不行,必须等乡里汇演结束!”戴元超就称病不起,一直躲到乡政府汇演结束。当他走进乡政府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搭理他了,村治保主任的位子已经被刘富贵坐上了。
  人往往就是这样,自己口口声声要辞去什么,可是一旦别人同意了,心里往往还不是滋味。此时的戴元超就是这样。
  刘富贵读过私塾。当然,戴元超也读过私塾,不仅能写会算,还粗通兽医,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是大户人家,身后跟着几十个人,在刘家郢,他戴元超算老几啊!
  戴元超当初进入村干部队伍,其实心里是装着一件事的。他乐观地认为,身于第三方的他能够完成这个历史使命:把桥建造起来。
  那天晚上,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憋了一肚子气的戴元超一个人来到河边,柳枝摇曳,流水淙淙,他蹲在河岸抽下一袋又一袋旱烟,若明若暗的火星在夜色中喘息着,如同他即将熄灭的希望,临离开河岸时,他猛地跺了一下脚,暗暗自语:桥一定要建造!
  三
  接下来的日子,刘家郢人出奇地忙。社员忙,干部忙;平日里忙,过年过节也忙。翻身做主的农民们,忘记了什么叫劳累。1956年到1966年这十年间,戴元超感觉到光阴飞速流转,太快了,以致他连建桥的计划表都没能在心里造出来。当然,这中间他曾多次跟劉富贵私下沟通过,把建桥的想法和盘托出,刘富贵表示支持,愿意跟戴元超携手做好这件事,以弥补自己的过错。   这十年间,刘家郢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刘富贵的老婆患急病走了。本来,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但是刘富贵老婆死得有点可惜。据医生说,她要是早到公社医院半个小时,兴许命就保住了,因为她患的不是重病,仅仅是肠梗阻,手术简单,由于路上时间耽搁久了,剧烈的疼痛让她休克,再也没有醒过来,说句通俗的话,她是被活活疼死的。刘家郢人都明白,假如当初的木桥存在,可以省去一半的路程,刘富贵的老婆就可获得及时治疗。尸体抬回家的那一刻,刘富贵用宽大的手掌捶着土坯墙,嘴里嘟囔着“报应,报应”,泪水成串地滚下来。人们就安慰他,生死有命,寿限到了,谁也留不住。刘富贵摆着手,哭出了声。
  第二件事是丁银锁的侄儿落水而死。这件事至今人们还觉得蹊跷。这孩子十岁时就学会了游泳,在庄上同龄人中,算是技术比较全面的,仰泳,蛙泳,侧泳,踩水,扎猛子,无一不在行。那年六月份的一天,午饭后,丁银锁的侄儿跟其他孩子一起上学,因为怕迟到,他们选择了走捷径,渡河而去,腾出一只手把衣服举在上空,另一只手划拉水面,侧泳或者踩水,其他孩子都陆续游到了对岸,唯独丁银锁侄儿没有上岸,滔滔的河水卷走了他,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此后,他的父亲、母亲每天晚上都手执马灯,在河边待上两个小时,呼喊着孩子的乳名,让他回来,让他别怕,连续半年都是这样,直到他母亲出现精神分裂症,才停止这个所谓的“归魂”仪式。
  第三件事是刘家郢打光棍的男人越来越多。那个年代,乡下人的男女比例是男多女少,阶级成分高,家庭过分贫穷,长得比较难看,这三类男性都是婚姻上的困难户,稍不注意,就过了结婚的坎儿,二十五岁还没有找到对象的,基本上可以定性为单身汉了。刘家郢地理位置偏僻,经济状况又不好,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就有三个单身汉,后来,因为刘姓、丁姓之间的隔阂,在女方打听刘家郢男孩的家庭情况时,往往说好话的不多,兑污水的多,眼看着几个男人就要错过婚姻季节,新一代的光棍就要产生。
  十年,在飞逝的光阴中,是很短的一段;十年,在人生的征程上,又是较长的路径。刘家郢十年间发生的这几件事,既有时代性,也有特殊性,深深地扎在刘家郢人的心中。
  四
  1976年那个夏天,寿县乃至安徽省都在积极预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地震。农村的土坯房不再居住,家家户户搭起了防震棚,人们生活在紧张的气氛中。每天观看沟塘和水井的变化,注意牲畜和家禽的异常表现,成了头等大事。
  刘家郢每天晚上还安排两个人巡逻,让心神不宁的群众放心地睡觉,也可以防止坏人浑水摸鱼,因为那个时期已经传言,个别地方出现了哄抢鱼塘事件。
  一天晚上,戴元超和刘富贵排在一班,在庄子里转到下半夜,戴元超又提起建桥的事。
  刘富贵吐了一口烟圈,悠悠地说:“说不定今早明晚地震就要来了,腿一伸,眼一闭,还操那份心干什么呀!”
  “八十岁老太太背着馍馍去投河,一天不死,一天要生活。刘家郢这条河已经坏了不少事了,再不建起来,就要祸害我们的孙子辈、重孙子辈,马虎不得呀!”戴元超回答道。
  刘富贵问:“有什么办法呢?生产队没有钱,群众更没有钱,指望谁?”
  “生产队从信用社贷款一部分,再请求公社支持一部分,可行呢?”戴元超说。
  刘富贵笑了,说:“做白日梦呢!像我们这种情况的,全公社最少有十几个,公社是没有能力支持的;至于生产队借贷款,最多也只能借百儿八十的,多了,人家不借。”
  两人一时没有了话语。天上的流星倏然而过,拖出一条长长的亮尾巴。
  戴元超说:“这样,我们先搭建一座简易桥,上面不能推车,但能走人,要不了多少材料。”
  刘富贵说:“再简易,没有五六百块也搭不起来。”
  戴元超说:“鱼苗站有一大片森林,树龄都十几年了,明晚下半夜带几十个人过去,锯它四十棵,差不多够用了。再买点儿铁丝、铁钉、麻绳,两个晚上就能把桥搭建成了。”
  “事情要是暴露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小事啊!”刘富贵猛吸了一口烟,忧心忡忡。
  “没事的。”戴元超说。
  第二天晚上,一切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四十棵树被抬进了刘家郢。
  就在生产队社员满怀希望地做搭建准备的时候,公社治保主任带领几个陌生人来到刘家郢,顺着新鲜的树叶、枝条,找到了四十棵树。
  戴元超说:“我是生产队队长,犯天大的法,都与社员没关系。”
  治保主任说:“那好,跟我们走吧。”
  这时候,刘富贵伸开双臂,挡在路前面,说:“我是大队干部,我参与谋划这件事了,我也跟你们去!”
  刘富贵的出现,让大家感到意外,戴元超把脸转向公社干部说:“别听他瞎说,与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戴元超一个人被带走。他当天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回来。直到一个月后,戴元超才回到刘家郢。
  要不是刘富贵带领几十名社员跑到公社和县里请愿,戴元超要在县看守所最少蹲半年。他的行为被定性为盗窃国家资产,数额较大。多亏刘富贵灵机一动,说:“戴元超带社员们锯树是为了搭防震棚,究竟是树重要还是群众的命重要?”负责接待的县农工部干部说:“当然命重要!在防震抗灾压倒一切的大环境下,群众锯树搭棚又算什么盗窃呢?”
  但不管怎么說,建桥的希望破灭了。
  戴元超从看守所回来的那天晚上,又跑到大沙河边坐到大半夜,一包“大丰收”烟吃得没有几根了;在他不远处,也有一个人坐在河边,他没有吃烟,但流泪了,那是一种无声的哭泣;他们相互没有打招呼,但心里面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五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轻柔的月光倾泻下来,洒在人们身上,刘家郢打谷场上,全生产队三十名社员代表正在开会,讨论建桥的事。
  不远处是耍龙尾和捉迷藏的孩子们,格格的笑声不时飘过来,在孩子的世界里,快乐是第一位的。   戴元超说了开场白。他说:“我从看守所回来,到今天整整一年了!这一年来,许多社员私下找过我,想把大沙河的桥建起来,我也想建。但是,究竟建什么规格的?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还是木头结构的?不管是哪种结构的,都需要资金,这钱从哪里来?”
  丁银锁率先发表意见:“要建就建混凝土结构的,花钱就花钱了,费事就费事了,牢固,子孙后代都能使用。钱,生产队可以借贷款,不够的部分,大家筹款,按人头筹。”
  有人附和:“同意!割鼻子也疼,割眼也疼,就建钢筋混凝土的桥!”
  刘富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戴元超知道,刘富贵有话要说,但又怕跟丁银锁的意见发生冲突。于是,戴元超说:“刘富贵老哥也讲两句吧,有什么讲什么,别顾虑。”
  刘富贵说:“我几年前就到县水电局找工程师咨询过了,像我们刘家郢这座桥,如果修成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材料费需要几千块,人工费也要好几百……”
  人群中有人说话了:“我的乖乖,这么贵?把全生产队的人嘴缝上,也得十年呢!”
  会场由窃窃私语变成人声鼎沸。戴元超喊了起来:“大家安静,现在是发言,等一会才讨论,富贵哥继续讲。”
  刘富贵说:“要是建成木桥,选山里的上等杉木,大概需要六百块钱上下,不过这木桥只能行人,不能走车,独轮车、大板车都不能走,防止出现安全事故。”
  “那如果有人挑着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能不能从桥上过?”有人问道。
  “当然能!不过,自己要注意,不能挑到河里去了。”刘富贵说。
  打谷场上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
  会议开到下半夜,进行表决,形成如下决议:建木桥;钱由生产队筹借,连续两年盈利户不分红,贴钱户要把钱拿出来;施工总负责人为刘富贵;材料购买负责人为丁银锁;验收负责人为戴元超。
  会后第二天,各行动组介入建桥工作,一周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一唱一和的打夯声,在大沙河上空响起。老实巴交的刘家郢人,第一次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当家做主。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好几次来到现场,啧啧称赞。县广播站年轻记者做了报道,题目是《偏僻村庄的新鲜事》,当激昂的文字从大喇叭里飘出的时候,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让刘家郢180口人激动了好几个月。
  当全县人民为刘家郢竖起大拇指的时候,谁也想象不到刘家郢的老老少少后来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六
  木桥建好的第二年,刘家郢发生了两件事,至今还被人们念叨着。
  由于生产队暂停了分红,家家手头都没有零花钱。以前,每到春节,刘家郢四个人凑成一桌,打骨牌,推牌九,一块、两块的输赢却弄得妙趣横生。可是,桥建成后的当年、第二年,春节过得干瘪瘪的,饭桌上没有肉,牌桌上没有钱,就连腊月三十和年初一的鞭炮都用了散炮仗。
  尽管这样,人们的情绪并不低落,腊月三十到大年初四,用扑克牌打“四十分”“上下游”,不来钱的,也照样把人们吸引过来,照样笑声朗朗,看来,欢乐与有钱还是没钱,关系不是太大。
  大年初六,戴元超老婆生了一个女孩,快五十岁的女人能够生下孩子,算是很少见的。戴元超乐滋滋地跑到老庙集,掏出两毛钱买了红糖、火柴、五根香烟,从此,方圆十里的人们都传开说:刘家郢有一个姓戴的,两毛钱买了三样东西。
  第二件事,跟丁银锁的女儿有关。那年夏天,丁银锁的女儿跟她的两名初中同学到老庙集逛大街,她的同学从食品站买了一斤猪肉,肥肉跟瘦肉连在一块,白茬子、红底子,很是诱人,她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分硬币,脸窘得通红。她得知街西头的供销社生资门市部收购头发,就悄悄走出去,用门市部的剪刀当即把辫子剪了,卖了一块钱,然后,买了一斤三两猪肉。回到家,母亲看到女儿手中的猪肉,又转到女儿身后,那根曾经下垂到腰身的乌黑辫子没有了!母亲抱住女儿放声大哭,做午饭时,猪肉放在那儿;做晚饭时,猪肉还放在那儿;第二天中午,肉已经有了腐臭味,丁银锁硬着头皮把猪肉洗洗、切切、放进锅里,做好后放在餐桌上,却没人动筷子,丁银锁说:“吃到肚子里不为脏。”他就一股劲吃了下去,谁知,饭后时间不长,他就开始大口呕吐,就连喝下去的水也吐了出来,吐了一下午,整个人虚脱了。
  “所有的付出都值得!”刘家郢人说。
  那些年,从这座木桥走出了几十名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那些年,群众卖公粮,卖棉花,把自留地里生产的东西送到老庙集换成零花钱,全靠这座木桥;就连农村土地联产承包以后,刘富贵、丁银锁、戴元超三人安放捕鱼网,每天挣个十块八块的,也靠的是木桥。
  木桥在大沙河屹立了十四年,于1991年夏天倒了下去,零星的木板、木块随着汹涌的河水流向远方。从宏观角度来看,在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面前,这点损失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它是刘家郢人心中永久的痛!在洪水淹没桥面的那一天,从来不信神不信鬼的刘家郢人,跟在刘富贵、丁银锁、戴元超后面,两手举着贡品,双膝跪在河边,祈求上苍手下留情,别摧毁了木桥。当洪水退却,河床只剩下几根木桩的时候,刘富贵、丁银锁、戴元超三个大男人傻傻地站在河边,心里被掏空了。
  七
  1995年开始,全国性的打工潮兴起,刘家郢四十五歲以下的青壮年都走了出去,留守家乡的是部分中青年女性、上了年纪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儿童,俗称“3883部队”。
  刘富贵、丁银锁、戴元超,他们三人自然在这支队伍里。但是,他们三人之间很少联系,那几年因为下渔网,相互之间有点儿隔阂,但是外人一般看不出来。
  木桥没有被洪水摧毁之前,刘富贵第一个在桥下摆起了渔网,每天能弄个十块二十的,比在单位上班的人收入还高;没过一个月,丁银锁也在桥下安放了渔网,差不多天天有鱼卖;戴元超本来不准备下网的,老婆跟后面成天嘀咕,说他为了建桥坐牢三十天,没功劳有苦劳,为什么不弄几个活便钱。戴元超也就在桥下下了网。这样一来,刘富贵的收入明显减少,丁银锁的收入也不如从前,心里不舒服,嘴上又不好说,憋着气,各干各的。其间也互相发生过几次口角,但过后还是哥呀弟呀地打着招呼。当洪水把木桥冲得四零八落时,三个人红着眼圈,彼此对视的那一瞬,脸上的表情太复杂,心痛,无奈,幸灾乐祸,都有。
  刘家郢老老少少都说:“这辈子,大沙河的桥是修不成了!人心散了,没人问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那些年,刘家郢打工返乡的后生们也找过镇政府和县政府,咨询大沙河的建桥问题,得到的答复都是:刘家郢,作为孤零零的一个村民组,与村内其他的村民组相离较远,单独立项不符合政策规定。
  岁月的钟摆一划拉,就是二十年,转眼2015年到了。这一年,整个寿县农村实现了村村通,水泥路通向各个村民组,每到春节,浩浩荡荡的轿车队伍开进农村,让人喜不自胜。
  “既然孤零零的村民组,水泥路都能修到大门口,那么,刘家郢的桥也应该能建啊!”说这话的是刘富贵的二儿子,他的想法得到了丁银锁的大儿子和戴元超的大儿子的认同。这三名企业老板一起来到县政府。
  接待三人的是扶贫办和发改委的负责人,领导们表示,开会研究后,会尽快给予答复。
  几天后,县里答复:可以列为市重点扶贫项目,但筹资是多渠道的,实行“三个一点”,即“市县解决一点,镇政府支持一点,群众自筹一点”,比例分别为70%、20%、10%。三位老板当即表态:“谢谢政府解决了刘家郢的问题!群众自筹部分10%由我们三人承担了,如果政府资金短缺,我们还可以承担10%。”
  领导们都笑了,说:“几位老板在外创业几十年,寿县人的本色没有变,爽快,热心,谢谢你们体谅政府。既然上级政府已经决定了,就执行吧,哈哈哈!”
  大沙河动工的头一天晚上,刘家郢像办喜事似的,摆了三桌酒席,刘富贵、丁银锁、戴元超坐在最上面,一时间欢声笑语连成一片,叮叮当当的碰杯声响彻夜空,如同春天的交响曲。
  作者简介:代应坤(1964-),男,安徽寿县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出版《寻找阿依古丽》等小说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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