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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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维也纳,清晨,五点半,一轮明月挂在尖顶房屋的上空,黛青色的天。我醒来了,醒来时总有几分恍惚,不知身置何处的恍惚。定定地看着房间里的陈设,然后明白过来。无法再入睡,人的生理钟是有规律的,不能背叛,于是坐在窗前,阅读凯尔泰斯·伊姆莱的《另一个人》。
  我也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游离现实孤独自我的一个人。
  伊姆莱带着忧郁的心情描述维也纳, “1992年微寒的冬——我透过开向皇家庄园的窗子朝庄园院内眺望,空气里散发着一股酸溜溜的气味,路上行人稀少,夜幕中黎明的色彩,一种孤独,一缕轻烟——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宛如孩提时代长长的、忧伤的、梦样的午后。”
  初到维也纳时,已是黄昏。飞越过俄罗斯冰封的土地、北冰洋层层叠叠的浮冰,我有些疲惫,然而转瞬间,目力所及是良田万顷。一条曲折生动而富有情感的河流不用猜就知道是多瑙河了。阳光能见度极高,天光云影徘徊在绿黄之间的土地上。千万棵树木在歌唱,音乐之都——维也纳就在脚下。
  我独自行走。
  我想,我是受了某种诱惑或者说指引。我充满了能量,无所畏惧地在异乡开始行走。飞机上坐在我边上的是一对夫妇,芬兰夫妇?飞机是在芬兰城市赫尔辛基转机的,他们的气息里裹着生活的艰辛,尤其是女子,白发杂生,梳着长长的鞭子但头发蓬乱。男子显然是爱着她的,他们难得出游,在飞机上很兴奋,合影自拍。他的手搭在夫人的腿上,轻轻敲打。我嗜睡极了,时差的缘故,飞机快要降落时仍在呼呼大睡,女子拍醒我,示意我把机舱板打开。
  “我開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摘自佩索阿的《不安之书》。
  凯尔泰斯·伊姆莱提醒我。
  我告别了忙碌,从烦躁的现实世界抽身而出。我把不存在的自己比作云朵一样漂浮。云游。中国词语表达得很形象。我带着身体的疼痛一起出走。阿奇霉素分散片在我体内消融。上海浦东机场的护士小姐煞有介事地告诫我,你的伤口已经在化脓了,你必须找医生开刀才能彻底疗治。我咬着嘴唇,我想或许消炎片能帮助我抵抗,静观其变吧。
  疼痛感让我的思考变得真实,我看见机舱里的人,有的蓄着长长的胡子,像从冰屋走出的爱斯基摩人。还有蓝色小眼睛眉毛上翘的小伙子异常英俊,让人忍不住揣测莫非他是专门研究转基因的科学家。形形色色的人,从不同经度纬度走来,他们和我擦肩而过,和我微笑,我也微笑。我一向喜欢这样地活着:在谁也不认识我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瞎看。
  走过南极洲,我也渴望到北极洲转一圈,那里有原住民,不像南极茫茫冰雪上栖息着成千上万只企鹅。
  2
  维也纳,几乎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发型、神情、穿着、指甲、鞋子,都不可复制。
  那个近五十岁的男人,瘦削、儒雅、鼻梁高挺、米黄头发,进地铁后他并没有找位置坐下,而是靠着,读报纸,皮鞋尖头向上翘,鞋尖部分有些许被磨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品位。他可能是一个职员,但明显带着诗人的气质,他关心政治吗?卡夫卡就是完全脱离政治的人,他在日记上写:“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
  整整一天,戴着马头罩在霍夫堡宫前拉手风琴的艺人,烈日炙烤。金色大厅外面靠着墙抽烟的女人优雅倦怠。急匆匆背着大提琴行走的大胡子男人默想着。地铁上六十多岁的母亲抚着中年儿子蜷曲的头发,一次又一次。
  夜色,也是魅惑人心,大团的蓝,变成锦瑟状,泼下来,直到沉入骨髓。
  街边咖啡馆,女人的睫毛很长,指甲涂得精细发亮,翘着腿抽烟,男人坐在旁边,向女人解释着根本不可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罗素称维特根斯坦是“天才人物的最完美范例”,维特根斯坦是奥地利维也纳出生的哲学家。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巨大财富,他终身保持处男的形态,唯有他才看清了世界。
  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早晨五点半醒来,醒来,就读书,写长长的信。
  写给自己的信。
  我是谁,我是另一个自己。
  我印证了伊姆莱的困惑。我回到从前,回到《土耳其进行曲》的幼师生活。音乐、绘画、舞蹈、文学,一切的一切,被唤醒。天鹅在轻盈地飞翔,奥尔斯佩格音乐厅舞台上的女演员身轻如燕,她纯洁、无暇,和娜塔莉波特曼饰演的《黑天鹅》形成强烈反差。《拉德斯基进行曲》雄壮、欢快,全场的人随着音乐的节奏鼓掌欢呼,水乳交融的瞬间。
  小提琴高亢悠扬的独奏和着我的问题,如同身体中的肉欲和灵魂在交缠冲突,不断上升,直至命悬一线。拉大提琴的乐手严肃沉静,天生悲怆的音符流淌出来,让人忍不住想到杰奎琳·杜普雷,一个痴迷、疯狂、决绝于音乐的人。烟花如此寂寞,唯有伤情。
  我希望到一个城市随意漫步,坐下,像一个旧地重游的幽灵。
  如此色彩明快的餐厅。高大的栎树下是蓝色的遮阳伞,温馨可爱的小花点缀着餐桌,而分离派画家克利姆特的名著《吻》复制到墙上。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侧歪着头,晃荡着双腿,在美泉山顶的凯旋门上。她好像就是年幼的茜茜公主,提着长裙在草地上奔跑,欢悦着生命中最自然的表达。而另一个初中女生用身边的白色野花编了个花环,戴在头上,煞是好看。
  我坐着,就坐在她们身边。我也回归到了小女孩的内核。里尔克在写《布里格手记》中写到,“过去,人们知道(或者料想到)死亡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果子里有核。孩子有一个小小的死,成人有一个长大的死。”
  我的内核就是女孩心,永远不会老去。
  微信上毕业了二十多年的同学说,“进大学第一次认识你,你在洗调色板。被你吸引,厚着脸皮跟你进宿舍,你在画一幅画,记得是一个女孩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如梦。那女孩戴着顶大帽子,你画花的时候用笔蘸了颜料,在草地上戳戳戳戳,然后遍地开花了。我赖在那里看了好一会,羡慕,崇拜。”
  我几乎忘了这些细节,狠狠想,记起来了。现在这个女孩,成长为一个女人,一个写作的女人,带着一个问题,游走世界。   3
  美泉宫里的茜茜公主。
  她酷爱自由,她爱打猎、骑马,爱行走,爱挑战生命的极限,甚至爱死亡。
  本质上,她孤独、抑郁,对奥地利皇室传统礼制充满了反抗感。她爱希腊文化,爱《荷马史诗》,渴望自己能向奥德赛一样终日在海上颠摇,迎接暴风雨的袭击。她在卧室里挂了四张诗人海涅的照片。
  她的丈夫爱极了她,她却未曾爱过她的丈夫。
  当最后死亡之神真正降临到她身上(一个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为了一鸣惊人,把奥地利皇后选作靶子刺杀),她几乎没有什么痛感,或者说对死亡等待已久,主动迎接。
  古典油画把茜茜公主的美貌存留了下来。她一生展示的不是童话里的美妙,不是电影里的可爱,而是戏剧里的冲突,小说中人性的复杂。
  在霍夫堡宫前的大草坪上,我茫然伫立,午后慵倦的阳光。哈布斯堡家族权力统治的象征至今依然可见。马车一辆接一辆疾驰而过,摇着小旗成群的游客纷纷从眼前闪现,还有一批批学生围着圆圈盘腿而坐,老师做着讲解,他们的课堂在行走中。我也坐下来。我想象着茜茜公主临死前的刹那图景,那就是伊姆莱的语言:
  就在那一刻,我仿佛站在生与死的门槛上,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
  身体向前冲着死亡,而头却回望,朝着生活的方向,
  我就要迈开的腿迟疑地抬起,
  将要去哪儿?去哪儿都无所谓。
  因为,这个将要迈步前行的人已经不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我在美泉山的林荫道里穿梭,微风撼动小草,阴凉至极,这儿确实是消暑纳凉的好地方。一泓泉水依然清爽。人造的罗马废墟,在强烈日光照射下,熠熠闪着光芒。
  4
  维也纳大学。
  一个朋友在维也纳大学做研究,吃晚饭安排在美术馆群建筑附近。而那里的建筑完全体现了维也纳分离派美学特征。1897年,发起者克利姆特提出:世界各民族美术相互吸取营养,发展艺术家个人的风格。分离派的艺术家、建筑家和设计师声称要与传统的美学观决裂、与正统的学院派艺术分道扬镳。
  我点了维也纳当地人烹制正宗的烤猪排。
  吃完晚饭后朋友提议去维也纳大学转转,我觉得再好不过了。几天没有说中文,我完全陷在自我感知和失语的状态。而维也纳大学,是古老的德语区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前后培养出了27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可谓人才济济。
  名人堂中我邂逅了弗洛伊德的塑像。他嘴巴抿得紧紧,甚至用力在撕咬下嘴唇,目光很执拗地盯着前方。精神分析学、梦的解析、俄狄浦斯情结,一个个词语在我脑海中闪现,我的梦里也纠结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望着校园中一棵参天大树,很想知道它的名字。
  耶利内克,毕业于维也纳大学,200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惜学院中还没有她的雕塑。朋友说,她还不够资格一起列入这名闻遐迩的名人堂中。耶利内克称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令人惊讶的的巨大殊荣”,然后她不愿将其视为“镶在奥地利胸前的鲜花”,她与奥地利政府“相去甚远”。
  我想谈谈耶利内克,亲爱的。
  我喜欢她的《钢琴教师》。在她笔下,一切规则都已分崩离析。在写作之前,她是生活在一切规则之下,尤其是来自母亲的规则。正如人们谈及卡夫卡时立刻回联想到他的父亲,而耶利内克和她的母亲如影随形。
  这个黑衣女子,不羁的眼神,不羁的写作。在《钢琴教师》这部小说里,她清算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维也纳,母亲,音乐。音乐在维也纳无处不在,连厕所里都有等待上课的学生在拉小提琴。耶利内克在小说中提到了这些厕所,小说中它们是性爱试验的场所,身體在其中像乐器一样遭到各种虐待和折磨。而母亲,是折磨的开端。她几乎探入了耶利内克生活的所有空间,她为女儿打理一切。她们母女是神经质的一对,其关系中含有一条心照不宣的契约,即联合起来对抗外部世界。她们像“双生人”一样,共处在一个屋檐下,孤独地彼此依靠、相依为伴。
  音乐和母亲钳制了耶利内克,家已变成一个精神异常世界的演绎场。直到她操纵了“语言”,她亦疯亦魔开始写作。她在诺贝尔演讲词《在边缘》中形象地描述了她的写作境况:“在我内心也没有什么坚固性。既不在我心头,也不在我内心。如果一个人处在边缘,那他就必须始终准备着向旁边跳一段距离,再跳一段距离,跳向紧靠着边缘的虚无。”还有,她对语言进行诗意的表达,“语言在前面拖着我走,就像一只狗拽着绳子的主人,四处窥探。”
  六年前,常州瓦屋山,荒僻,寂静。我们一群写作的人喝酒聊文学,我许是喝多了,不停地蹦出耶利内克的名字。座中有一位文学评论家F, 他对我的小说有如下评价:“常见的灰色语调和间或呈现的野性口吻,一种温婉和粗野交混的语气,使叙事者显示出一种要把自己蛀空的恶作剧:她紧贴自己的在世肉身,凿出灵与肉的间隙,对不羁的灵思与在世的肉身进行耐心的剥离。在这一过程中,一个空洞的灵魂与踏实的肉体存在之间的微妙关系被揭示无余。小说语言因此时有创痛,掺杂着叙事者无所不在的自我怜惜,写出来别有悲剧韵致。”
  瓦屋山,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说话。语言游走,在传达,桃花开得烂漫,但瞧不见。F的心情是忧郁的,他一直忧郁,这是骨子里的事情,没办法。一晃六年。
  《上海文学》执行主编金宇澄也提醒过我:母女矛盾你可以反复写,一直推到极致,你的小说《南方有佳人》,已经传达出人性洞穴中的幽暗之处。
  5
  格拉本大街。
  一出地铁,抬头仰望见到高耸入云的尖顶教堂,浑身有种战栗感。这是圣史蒂芬大教堂,全世界最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菱形彩色琉璃瓦沉静而炫目。而屋顶上铺就的是彩色瓷砖,它们拼成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徽章,成了“屋顶上的图案”。天色尚早,走进教堂,做祷告的人已经凝神谛听神父的声音。我屏息驻足观看。对于西方基督教文化,我了解的并不多,但感受到了信仰的力量。   史蒂芬,早期基督教社团的活动家 ,也是为基督教殉道的第一人——他在受审时发表的演说激怒了古代犹太人,被推出城外用石头砸死。后来,教会追认史蒂芬为圣徒。
  鸽子扑棱棱飞上教堂外墙凸出的雕塑上。耶稣在受难,光阴在流走,经历了800多年历史屡遭劫难和重建的圣史蒂芬大教堂成了“维也纳之心”。
  一个流浪汉从圣史蒂芬大教堂走出,黑色服,提着裤腰带,浑身肮脏。他走到格拉本大街,对正在享受咖啡、面包等吃早餐的妇人骂骂咧咧。侍者早已司空见怪视而不见。那妇人不免惊愕,双手停留在半空。
  我只是行走。教堂附近是著名的商业街,汇聚着各种奢侈品专卖店包括施华洛世奇。但好像这些和我无关,我并不关心。我坐在维也纳圣彼得教堂前用餐。德语菜单看不懂,我对侍者说来一份“鸡肉加面条”。邻桌是六个女孩,相谈甚欢,谈人生,谈生活,谈艺术,聊着聊着哼起了歌曲,这里是音乐之都,不足为怪。
  不时有马车从教堂前驶过,浑厚的教堂钟声敲响,让人不免有宗教感。高远蔚蓝的天空几乎不见白云。在喧嚣繁华的物质世界里找到难得清静的一隅,我静静呆坐,读里尔克的诗集。
  若尘世将你遗忘,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6
  里尔克,奥地利著名诗人。
  里尔克高中毕业后,他在布拉格大学等校学习哲学、文学史和艺术史,此后曾在慕尼黑和柏林从事写作。在文坛崭露头角后,里尔克在国内、国外不停地游历。法国巴黎,对他来说,是人生旅程中重要的一站。虽然第一次到巴黎他诸多不顺,愁苦郁闷,但这也催发了他的著名的日记体长篇小说《 布里格手记》。
  “我则一无所有,在这世上游荡,一只箱子,一个书匣,根本没有什么好奇心。”这是小说男主人公悲哀的心理活动。和里尔克《秋日》诗中传达的心境是一致的: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长长的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冯至翻译的版本最受欢迎,简约、诗意。临行前我在五月诗会上朗诵了这一段。孤独之心让人选择了远行,远行之中愈加孤独,但这孤独又是绝美的享受。伽达默尔评价《布里格手记》说,“继尼采之后,这大概是我所知道的最美、最丰富、最成熟的德语散文,它起伏在令人身不由已的清澈节奏之上,仿佛被透明的黑暗通体着凉,承受苦难的记忆为它铺上乳白色的微光——它唤醒了属于小说的一切。”
  7
  在维也纳走了不少冤枉路,为找一个地方,跟着谷歌地图来来回回走,结果发现,前一个小时还在这里转悠——实际上又绕回了老路。人生在某种境况下也是如此。你会觉得那棵树是那么熟悉,觉得这朵对你微笑的花似曾相识,原来很多有灵性的东西,曾经相遇过。
  维也纳国会大厦建筑气势恢弘,古希腊风庄重、大气。众里寻他千百度,我看见伫立在广场上雕塑群顶尖的雅典娜女神,她目光如炬,左手持着权杖,右手托着自由女神。基座上的四个雕塑神形生动有力量,它们分别象征了奥匈帝国的四大河流:多瑙河,莱茵河,易北河,摩尔多瓦河。这里是奥地利国民议会场所,即任何公民有权在此旁听。两个性感女郎在大厦罗马柱旁徘徊良久拍美照,值班警察手插褲袋,悠闲地看着远方。
  搭上4号线地铁,我又疾驰到卡尔教堂。巴洛克式建筑元素别有一番风味,椭圆形的穹顶,问候着天宇。教堂内部,金碧辉煌。一架电梯将我直送到教堂穹顶一窥究竟,直上,再直上,我分明看见天使们围着圣鸽安详地微笑。如此贴近宗教场所,我的心也渐趋柔和起来,如同我在龙门石窟见到卢舍那的微笑一样,内心芬芳如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有一天能再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
  我想那天使在吟诵,一粒沙在吟诵,千万颗沙在吟诵。
  我想那多瑙河的水波在跳跃着金光,一滴水在舞蹈,千万滴水在舞蹈。
  8
  请允许我再谈谈另一个奥利地杰出的作家。
  耶利内克桀骜不驯,对奥地利文学圈很多作家她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彼得·汉德克,她说:“汉德克是活着的经典,他比我更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
  汉德克也是桀骜不逊的,60年代时长发、墨镜,2016年他来到中国时,尽管深邃的目光依然透着不羁,半长的灰白头发也还保留着他那些书封上约翰·列侬般的嬉皮士式洒脱,但端着一杯白葡萄酒,谈话时真挚而坦诚。汉德克,奥地利文学家、剧作家,被认为是当代德语世界最重要的作家,这位文学大师也是毕希纳文学奖、卡夫卡文学奖的获得者。
  翻开他的剧本《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我被第一幕中男主人公奎特的台词震撼住了:
  “当我看见我那穿着睡袍的太太和她那涂着指甲油的脚趾时,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这种孤单是如此真切实在,以至于我现在都能够不假思索地诉说一番,可是孤单让我变得轻松,它把我揉碎,我融于其中。这种孤单是客观存在,是世界的特性,但不是我的特性。所有的事情都以和谐的方式离我而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大便的声音就像是旁边隔间某个陌生人的。当我坐电车来办公室上班的时候——”
  如此富有穿透力的心理独白直接告知当代人内心的迷惘和面对世界的无所适从。价值体系已经奔溃,人性的灾难说来就来,《形同陌路的时刻》中一个又一个人无序徒劳地茫然挣扎,这些奇怪的群体想要吐露什么?“别吐露你所看见的东西,就让它留在图像里吧。”汉德克又留下这样一句箴言。
  于是,回顾我在维也纳见识到的一张张脸,电车上、地铁上、火车上、马路上匆匆奔走的、咖啡厅里坐着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中主人公布洛赫莫名其妙、无所事事在维也纳街上游荡,他以为自己被解雇了,他和电影院女售票员偶然之间有了一夜情。但那天他们的谈话让他越发感到烦心,他坐到她身边。
  你今天要上班吗?她问。
  突然他扼住了她脖子。——最后,他听到一个什么东西裂断一样的声音。
  残酷、恍惚、真实的描写,一个病态人被现实生存困扰。他也可能就坐在我的对面。暗窥我。彼得·汉德克将人的生存危机袒露,他一直在深切内省,这个世界已经茫然不知所终,人类焦虑彷徨至今。上世纪70年代一时走红德语文坛的《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在当下仍旧有它的文学张力。
  葛芳,1975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获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著有散文集《空庭》《隐约江南》《南极之南·远方之远》,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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