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鲲辞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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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辞心……
  黑暗中,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满含忧虑。
  此行凶险,若有差池,连为师也救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随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这么做的不妥之处,但如今情势危急——九嶷山自年初以来就一直吐火不止,若三个月内再不举行祭火之礼,火龙苏醒破山而出,恐怕整个东昊国西部都要成为一片焦土。
  而既为东昊祭师中的一员,受万民供养,我又岂能坐视此事发生?
  但唯有以青鲲胆为祭物,起八佾之舞,才能重新令火龙陷入沉眠。只是青鲲百年方才一现,如今世上唯一的青鲲胆藏于大燕屈氏一族,而大燕与我东昊从来势同水火,若是正途求取,绝没有到手的道理。
  所以只得兵行险招……
  这名为景红绰的女子是现任屈氏族长屈言的妻子,十日前不知为何投水溺亡,我布于屈府外的报声灵将此事告知于我后,我便当机立断驱灵识离体,没入这景红绰的躯壳之中。
  这女子也是古怪,死都死了,却还有一魂一魄留在体内,我虽能令这残魂剩魄陷入沉眠,却仍旧无法对这具身体操控自如。
  此时师父知晓了此事,他心知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便扮作郎中来到屈府,借口医治昏迷的女主人,将一块灵玉挂到了景红绰胸前。
  我以玉为寄体,力量大增,到今日已能得心应手地使用这具身躯。
  也该是醒来的时候了——我要以最短的时间找出被屈氏深藏的青鲲胆,否则不光是东昊生灵涂炭,我自身灵识离体太久,也会渐渐湮灭于无形。
  该醒了……
  啪!
  忽然,一声轻响,额上微凉。
  “夫人,老夫人和众位姨娘都在等着。”
  醒来不过半日,便有长辈那里遣来的侍婢恭恭敬敬地相请,我当即下榻更衣,随她出了门。
  屈氏是大燕人才辈出的望族,所以作为嫡系的祖屋,这处位于怀州的大宅无论布局之精妙,或建设之工巧,都足见主人家的家世显赫。
  这就是大燕国世家的派头,我尾随在那个侍婢身后,进了一处精致富丽的院落,她走快几步先去打了竹帘:“夫人请。”
  我一步跨入,但见几个妇人正在里头谈话,一见我所有人顿时都安静下来,看向主座上那个珠环翠绕的中年美妇。
  她是前任族长的续弦,屈言名义上的母亲——有这个名分,有些事她自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插手。
  我学着大燕的礼仪请了安之后,她便示意我上前,我过去她身边一落座,就被她拉住了手: “有件事,我想怎么也要你答应了才好……”
  她风韵犹存的脸上满是为难的表情,道是日前怀州太守托人上门做媒,想将一个庶出的女儿许给屈言为妾。
  “这事真是让我为难得很,我知晓你与屈言素日和顺,只是你们成婚都三年了还……族中长辈们背后闲话也多。”
  我的“婆婆”边说边叹气,我立刻就听明白了。
  不就是要纳妾?也值得这样拐弯抹角的,这些大燕人就是这么麻烦。
  正要满口答应,却听门口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母亲。”
  (二)
  是屈言来了,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却见他径直过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孩儿已经回绝了太守的美意,母亲不必烦扰了。至于子嗣之事,我与红绰素来恩爱,迟早会有的。”
  那美妇人脸上立刻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屈氏立宅之时请高人在地基中刻过驱灵的法阵,是以我的报声灵只能在府外活动,却查探不出这府内的暗潮汹涌。
  而如今身在旋涡之中,除了伺机而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屈言拉着我在回廊中穿行,走过几个院子后,他忽然放开了手。“母亲找你,为何不叫人报我知晓?”
  他冷冷地看着我,语气也是森寒的,倒像是在审问犯人。
  这是哪门子的“素来恩爱”?我在心底咋舌,又想也对,真要恩爱这景红绰还寻死干吗?
  我想了想,却想不出合适的托词来,只得装模作样地扶了扶额头:“我……忘了。”
  他的脸色顿时更黑了一些,随即目光一闪,露出些狐疑的神色来:“忘了?”
  “我头疼得很,忘了又有什么奇怪!”我装作恼火,干脆扶着额头在一旁的美人靠坐下,屈言默然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谁叫你如此冲动,少卿的死讯不过是传言,还未证实你就急得投湖,所幸无事,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他交代?”
  这是在说什么?怎么又冒出个少卿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扬了扬眉:“你不会连少卿也忘了吧?”
  听他这语气我知道自己应该记得,但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少卿”究竟是什么人,若说记得,三言两语就要露出马脚……
  “看来那郎中说的是真的。”忽然屈言无奈地说,“他说你坠湖时伤了额头,醒来后可能有些记忆不清。”
  我摸着左额结痂的地方,心道还是师父疼我,连后路都为我想好了。
  “罢了,一时想不起也没关系,日后我会慢慢讲给你听。”他拉起我的手,向我所住的院落走去。
  回到房里后屈言就走了,他是一族之长,事务繁忙是当然的,我试着向身边的侍女套话,但除了关于屈氏一族的家长里短七大姑八大姨争宠心机的废话之外,没有丝毫关于“少卿”的内容。
  也没有关于青鲲胆的消息。
  真是……
  唯一可算作收获的,就是我终于弄明白了屈言和景红绰之间的情形——成婚三载,屈言却从未真正在她房中过夜,这件事一族上下都知道,但任凭谁提起,屈言都说他们是恩爱夫妻。
  也是怪,大燕的世家子弟都这么奇怪吗?
  我猜其中的内情大概和那个“少卿”有关,但这样事情就又进了死胡同。
  除了屈言,似乎没有其他人能说明关于“少卿”的事了。   所幸这天晚上用晚饭的时候,屈言就告诉了我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事实上用晚饭时他进到屋里,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大约是因为他平日不怎么来的缘故?我倒是不在意,只是觉得桌上一半的碟子已经空了有点不好意思。
  说起来在东昊,云门的祭师们受万民供养自然饿不着我们,但师父不喜欢吃甜食所以饭菜里也就很少有。
  再说了,东昊与大燕风土不同,很多东西口味不一样,比如蜜煎丸子里的花蜜就显然是这里的更香……
  屈言的目光从桌上扫过,一脸若有所思:“今天这道蜜煎丸子,厨房换了紫云英蜜做的,可喜欢?”
  “喜欢。”我脱口而出。他笑了笑,叫人再上一桌,然后在我对面坐下,等下人布完菜,就把所有人挥退了。
  随后他又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我们两个和少卿是一起长大的。”
  (三)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这个词说是有出处,什么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听语句就有点男女相慕的意思了。而事实也就是这样。
  景红绰倾慕他,岳少卿。
  但此事屈言并不知道,所以三年前少卿从军西征,家中为他聘娶红绰时,他并没有反对。
  “结果洞房花烛夜你拿着剪刀想捅死我,说是你爹爹想攀附我屈氏,所以迷昏了你送上的花轿……”屈言说起往事嘴角还有一丝笑意。
  我不禁奇怪:“我那般待你,你不生气吗?”
  “当时自然是有点生气。”他轻叹道,“但转念想想,加冠之后我便忙于族中事务,少了与你和少卿的来往,不然也不至于闹出这种事来,我本无心慕之人,想着若是与你结亲倒也好,却不想你与少卿已是两情相悦。”
  我瞪眼看着他,这结亲也是随便结的吗?想来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话。
  但屈言却只是笑笑:“自那以后你我便只是挂名夫妻了,只是少卿一直都没有消息……我也知道这三年来你心里苦,但我答应你,只要少卿一回来,你我便下书和离,在那之前,你先安心住着,可好?”
  我点了点头。
  屈言这才满意地端起了饭碗——菜都凉了。
  子夜时分,我的灵识脱出寄体,离房而去。
  三庭之外,是屈言所住的院落。
  此刻月上中天,银月光辉透过我的灵识,其中所含太阴之力令我通身舒泰,着实惬意。
  而懂得享受此月光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
  屈言也坐在院中,桌上还摆着酒。
  一壶,双盏。
  就好像有人在和他对饮一般。
  我坐在了他的对面,那多余的一只酒盏刚好放在我面前。
  不过他看不见我。
  此刻他的脸色已经有些微红,显然喝了不少。但他又为自己满满地斟了一盏酒,然后一饮而尽。
  梨花的香气氤氲在空中,这酒想是梨花白。
  “记得那年我从厨房偷了酒来,我们三个也是在这里对饮,那是你头一次喝酒,呛得你咳嗽了好久……”
  他对着我所在的位置说话,星眸微眯:“那时,我便喜欢你了。”
  我挑了挑眉。
  “红绰……不要想起少卿了,好不好?”他问,当然不会得到回答,可他就那么痴痴地望着,然后——
  一行清泪滚落下来。
  我就知道……这个骗子,什么挂名夫妻,什么本无心慕之人。
  他明明深深倾心于景红绰。
  他明明将那女子,当作这重重枷锁般的生活中,唯一的明月清风。
  我苏醒前感知到的那一抹微凉,就是他落在景红绰额头的一滴泪。
  就像现在一样。
  盯着他颊边的泪痕,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然而那滴眼泪穿过了我的灵体,径直坠落尘埃,消失不见。
  灵识返归,匿入灵玉之前我看着景红绰心口的那点微光发怔,那是她仅剩的一魂一魄,不知为何凝聚不散。
  似乎,仍在等待一个机缘。
  (四)
  然则我并没有说破屈言的秘密,而是仍旧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缠着他问这问那。
  之后一连几天,他在我这里逗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我早就说了,只要夫人肯用点心,家主眼中哪里还会有别人。”不知就里的侍女像是以为自家的主子终于开了窍,欢喜得什么似的。
  这大燕国的世家宅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许是屈言也看出我的气闷,这天他忽然说要带我出去散散心,我当然满口乐意,马车一路驶出城外,此时还在春寒料峭的时节,但郊外已有野草青青,枝头亦冒出了鹅黄的嫩芽,又或是春梅如火正在盛放之期。
  屈言说的是像年少时一同踏青游玩,是以没有让下人跟着,到了一处路口,见一些小商小贩在卖吃食点心,他便停了车说去买些来尝尝。
  我也跟着下车活动腿脚,不想才走了几步就被人逮住了问路,我上北下南地比画了一通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也是不认路的。
  可这时那个问路的已经走远了……
  怪不得师父这么多年都不让我出远门。
  “姑娘。”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我转过身去,顿时吓了一跳。
  并不是说这人生得凶神恶煞或者其他,而是……
  这是个术士,我能感应到他身周异于常人的灵力波动。
  而同时他也眯起眼来,似乎觉察了什么。
  “红绰?”幸好此时屈言回来了,我赶紧躲到他身后,他立时一脸戒备地望着那个术士,“怎么了?”
  他问我,我一时间想不到别的说辞,干脆就照实说:“我怕这位公子又是来问路的,我可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闻言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将买回来的点心塞进我手里:“上车去吧。”他哄我上车,随即向那个术士拱手道,“拙荆心直口快,让先生见笑了。”
  那术士嘿嘿一声,倒也没说什么,之后屈言又问他是不是需要指路,他也没说话,摆了摆手就走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想来那人并未发觉我是以灵体操纵着这具身躯。
  也是,灵玉是师父所赐,哪有这么容易被人窥探出玄机。
  我把心放回肚子里,舒舒服服地开始享用屈言买回来的点心——竟然全是甜食,简直太合我意。
  马车缓缓起行,我稍微撩开帘子,看屈言在前头驾车。初春微寒的风迎面吹来,他的脸颊有些发红,神采却是飞扬的。
  据说这几天里他笑的时候,比往日一个月的还多。
  由此也可知景红绰对他有多么重要,倾心恋慕的人,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景红绰对他只不过比以往热络了一些,就能让他高兴成这样。
  真傻,如此爱慕一个人,分明就是给自己安上了一个天大的弱点。
  “阿言……”我用景红绰以前对他的称呼喊他,果然他猛地勒住马,惊诧地回过头来,“你想起来了?”
  “没有啊,不是你说我以前都这么叫你?”我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他苦笑了一下:“好吧好吧,喊我做什么?”
  “这些天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记起来的才好,我想记得你,记得少卿。”我趴在他肩头说,“记得我是怎么喜欢上少卿的,还有……”
  我向他笑了笑:“还有你是不是一直都待我这样好。”
  他的神情,立刻就有了细微的变化。
  景红绰对他的影响何其大,我想纵然他原本希望她永不忆起,恐怕也难以抵抗她此刻的期待,更不能抵抗她话语中似是而非的诱惑——
  她知道他待她的好,即便能再想起,她也未必不会放弃不知所终的岳少卿,转而选择他。
  那样他便能真正完全得到心上之人了。
  至于如何让一个失忆的人恢复记忆……
  《幽明录》所载:青鲲之胆,集天地冰寒之气所化,月满之夜,凡人得一毫服之,可解无往之惑。
  无往,即失其过往。
  青鲲胆,当然的。
  毕竟这才是我最终的目的。
  (五)
  屈言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天晚上,当我捧着据说曾经倒背如流的诗集显得无聊的时候,他看着我,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那样说:“红绰,明夜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要给我个惊喜,我自然说好——若他将要展示给我的不是青鲲胆,看我怎么折腾他。
  但是怎么可能不是呢?除了青鲲胆,我想他眼下找不出第二个令“景红绰”恢复记忆的办法。
  而他为了让她重新成为自己往昔爱着的那个人,又有什么是做不出的?
  更不用说明晚就是月满之夜。
  我很期待。
  次夜,屈言在前为我引路。
  然而却不是去库房,反而向大宅中心的庭院走去。
  满月中天,照见一池碧波粼粼。
  却见屈言扳动了池边的假山石,随即水破影残,转瞬间池中的水就退得干干净净,池底分开,露出了直通向下的青石台阶。
  阴寒之气,自石阶的尽头透出。
  “随我来,红绰。”他牵了我的手,带着我步下石阶,青鲲胆的气息吹拂过我的灵识,令我感到了入骨的寒意。
  石阶的尽头是一间斗室,四壁同样青石砌成,地面上以光滑的线条刻出了青鲲的形态,极北玄冰海中巨大的游鱼之姿,鳍似双飞翼,色青如碧空。
  而斗室的中央,是供奉在石台上的奇物。
  形如水滴,质地如凝脂美玉,双手一捧的大小,透着青色的光。
  “这是我屈氏的至宝青鲲胆,据称服可解人无往之惑。”屈言对我说,将我轻轻推向了石台,“无论这传闻是真是假,你能不能恢复记忆,我都希望你能亲眼看看它。”
  那青色的光,有种惑人的魔力。
  我一步步走近,目不转睛地看着青鲲胆。
  有了此物,我东昊数以万计的百姓便可免遭流离失所之苦,东昊的西地也不用受祝融之灾,师父无须冒性命之险去降服火龙,并且……
  我探手过去,触摸到青光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然后我倒了下去。
  不,正确地说,我看着景红绰的躯体倒了下去。
  “红绰!”屈言惊呼着扑了过来,刚好揽住了景红绰的身躯。而我看了看自身,却只看到了坚硬莹白的玉质。
  下一刻青鲲胆不见了,石台也不见了,地面的青鲲图画也消匿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细的符阵。
  幻术!
  “利令智昏,屈兄我说什么来着,此人果然为青鲲胆而来!”带着嘲讽语气的声音,出现在暗门后的竟是日前路口遇见的那个术士!
  而此刻,屈言正一脸愤恨地望着我。
  “你对红绰做了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道。
  至此我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他想是早已觉察了什么,所以那日才带我出府,装作无意地与那术士相遇,其实是要那人来确认“景红绰”是否真的出了问题。
  思及那日的情形,我心下不禁冷笑——他原来这么会演戏!
  混账……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她投湖而死,与我何干?!”我厉声喝道,可惜此刻我在屈言眼中大约只是一块飘浮于半空的白玉,不然这番话搭配指着他鼻子的姿态想必更为贴切。
  屈言一下子面如死灰。
  “你说……什么?!”
  我说景红绰已经死了,你聋了吗?我想这样吼他,但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这时那个术士拍了拍他,“屈兄休听她胡说,尊夫人分明还有一魂一魄在体内,不可能已然身故。”
  这人倒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哼了一声。
  屈言顿时缓了过来,随即他与那术士对视了一眼,那人便挽了袖子踏上前来,一副要对我施以严刑的样子。
  我冷笑起来。
  他有后招,我又何尝没有底牌。
  “她虽还有一魂一魄不假,但投湖伤命也是真真切切,你敢伤我分毫,就尽管等着看她尸腐骨朽!但若你肯与我合作,我自有办法令她恢复如初。”   那术士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但屈言拦住了他,却又看着我说:“我不信你。”
  这口是心非的人……
  “愿立‘血灵约’为凭。”我轻声道,然后意料中地看到那术士大惊失色的表情。
  这是我东昊的秘术,立约双方以己身鲜血与灵识为凭,一旦约成不可悔弃,若无法完成,约定的那方将血枯灵毁而亡。
  所以,从来立此约的人,都有舍命的决心。
  为了东昊和师父,我愿意舍命一搏。
  那么屈言呢?
  (六)
  他当然愿意为了景红绰舍命。
  而双方交换的条件也很明了,我所求者青鲲胆,他想要的则是景红绰的复生。
  立下血灵约的那天,报声灵送来晶瓶,开了瓶子,我的鲜血滴落在符阵上,与屈言的鲜血混在一处,被符阵吸收后凝结成两束青光,一束没入他体内,一束则径直打在我寄体的灵玉上。
  灵识一阵刺痛,这是契约已成的表现。
  立约结束后屈言和那名术士便离开了斗室——他们还是不放心,不肯撤掉困住我的符阵。
  也罢。
  反正作为灵识,吃饭睡觉与否……对我也没什么妨碍。
  辞心……
  忽然师父的声音从虚空之中传来,我怯怯地不敢接话,良久只闻一声叹息,师父的灵波便消失了。
  他现在人在东昊,正竭力安抚九嶷山的火灵,对这边也是鞭长莫及。
  我定下心来,十天后就是晦月之期,要想景红绰复生,届时便要举行“归魄”的祭礼,所需的东西已经交代屈言和那名术士准备,至于我则需要心智空明,全神贯注。
  隔绝了对外界的感知,我的灵识陷入冥思。
  等我觉察到斗室开启,重新恢复五感后,首先看到的就是屈言。
  他手捧木盘站在我面前,神色凝重。
  “万事俱备,明晚就是晦月,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他揭去了木盘上覆的锦缎,露出一张桧木所刻的面具来,他拿起面具放进了符阵青光之中,我的灵识随之从灵玉中出来,附到了那张面具上。
  然后以此为容,化出身形,四肢、头发、衣裳环佩,腕间玄晶的镯子相击甚至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这便是我真实的样子了,除了面容之外。
  “让我看看你的脸。”屈言一直默默看着,却忽然这么说,伸手就来揭那张桧木面具。
  面具揭开了。
  而我又化为灵体,回到了灵玉之中。
  他拿着面具怔怔站在原地。
  “你当‘归魄’祭礼是什么?这是通神的典仪,从此刻开始司仪之人便需摒绝凡世的知觉,直到祭礼结束为止。”
  我顿了顿,厉声道:“你不该看我的样子。”
  见他还是心有不甘,便加重语气再说一句:“否则激怒了神明,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事关景红绰,他果然在思忖片刻后,将面具放回了木盘中。
  次夜,晦月。
  漆黑的天空,不见月相。
  那术士终于将困住我的符阵解开,灵玉悬浮于空,我便这样与他们一同来到祭礼之地。
  九丈见方的空地上画着符阵,符阵中心建了七尺火台。
  此刻火台中燃烧着漆黑的蚺鳞松,有些古怪的香味在空气中氤氲着。而在其两边,则分别是景红绰的躯体和散发着青光的青鲲胆。
  一旦景红绰复生,血灵约便告完成,从此青鲲胆便归我所有。
  这是被天地间的无名之物所见证的约定。
  此刻,火台正前方的祭桌上,正供奉着那张面具。
  我再次戴上了它。
  幻化显形的同时我一直在看着屈言,他似乎很紧张,一直盯着我看。
  关心则乱,他应该紧张。
  事实上我也很紧张,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要彻底地执行归魄祭礼。
  参见,敬告,起式,举手投足,我开始了沟通神明的祭舞——我云门一脉本为上古祭师,以舞蹈敬祭天地安抚鬼神,只是后来古礼衰微,如今只剩下东昊国还保持着古老的传统,敬奉云门为护国的灵族。
  而我此刻所舞的,正是恭迎幽伯的《松宁》
  蚺鳞松的香气在烈焰中四溢开来,我长袖翻飞之间玄晶相击发出灵音,诱动起空气中的阴灵慢慢汇聚,向火台中投去。
  雾气渐起,赤焰转色。
  原本火红的烈焰渐渐被阴灵染成了黑色,熊熊燃烧着,却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屈言呼出的气息几乎是立刻就变成了白雾。
  忽然黑色的火舌自台中暴起,向我扑来——
  “小心!”屈言惊呼,想要过来却被那术士拦下了。
  这个笨蛋,也不想想若真有危险,他过来又有什么用?
  我仰首,坦然迎向冰冷的火焰。
  黑色的火舌将我包围起来,随后火台中的黑焰暴起,渐渐地化成一个隐约的人形。
  这是掌管魂魄的古神,幽伯。
  尔有何求?
  我听见了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这是幽伯在径直沟通我的灵识。
  欲求此女复生……我指向了景红绰。
  黑色火焰构成的躯体上,幽伯的双眼宛如萤火,静静地注视着我。
  ……
  如尔所愿。
  长久的沉默后我终于听到了这句话,不禁微微一笑。
  而后,火舌便舔上了我的灵体。
  (七)
  我似乎听见了屈言的惊叫声,在他眼里这想必是极为可怖的情景——我被黑色火焰吞噬。
  而事实上此刻我所承受的痛苦也已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在此的形体是我灵识所化,而此刻我的灵力正被硬生生地从中抽离出来。
  龙剐鳞,凤落羽,那种痛苦也不过如此。
  这是让景红绰复生必须付出的代价。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祭师辞心,没有了灵力的人再也不配做一个祭师。   此舞将是我的绝响。
  在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时光后,那种覆盖了全身的痛楚终于减轻了一些,我再也站不住,跪倒在地上。
  灵识之痛,从来远胜肉身的痛楚。
  长长的黑色火舌退去,来自幽冥的色彩也自火焰上逐渐剥离,空气重又温暖起来,这一切都标志着幽伯已经收取了他想要的代价,满意而去。
  在火台的左侧,景红绰原本毫无生息的躯体又有了呼吸。
  我仰面坐倒,却见那两个旁观的人赶忙向火台这边奔来,奇怪的是竟是那术士去查看景红绰的情况,屈言却跑到了我身边。
  但他的心思显然还在景红绰的身上,直到那名术士查探完毕向他点了点头,他才真正松了口气。
  然后,便深深地向我看来。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着,但他什么也看不到,我还戴着面具呢。
  “多晓无益。”我摇了摇头。
  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可我却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潮水般涌到了嘴边,却最终只说出了一句话:“阿言……她会爱你的。”
  景红绰,她会爱他的。
  在她意识到他有多么爱她之后,她一定会忘了那个见鬼的少卿,全心全意地回报他这一番甚至能舍弃性命的深情。
  我如此坚信着,没有哪个女子能对这样的情意不动心……
  你看我,屈言他甚至还不曾这样爱我,我就已经对他动了心。
  而他听了我的话,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最看重的人,我还给你了,阿言。”我带着笑意说。下一刻他不顾一切地伸手来揭我的面具。
  桧木光滑的触感被剥离,同一时刻,我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听见玉碎的声音,而后醒来,张开双目。
  灵玉碎裂一地,而三尺之外那个俊美无俦的人正面含秋霜,森然地看着我。
  他手中捧着那颗青鲲胆。
  “唉,每次见到师父您老人家,辞心就觉得好像到了仙界,人间哪儿有师父您这般风姿绝世的人物。”
  灵识初初归位,灵力剥离的时候又受了损伤,这会儿回到躯体之内后我只觉得胸口痛,每说几个字都要嘶嘶地吸口凉气,但纵然如此我还是把这句奉承话说全了。
  师兄师姐们总说我定是常常偷吃甜食才弄得嘴巴比蜜还甜,忽悠得师父老是偏心我。
  却不知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今天还有没有用。
  灵识擅入景红绰之身是自作主张,行归魄祭礼是自作主张,与幽伯交换代价更是自作主张。
  而师父,从来最恨我们不听话。
  所以见师父神色没有变化我心里只道不妙,但最终那张绝世容颜上的神情还是缓和了下来,他走到我面前,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我嘴角的那点湿意,沾了一抹殷红。
  “痴儿。”师父叹息道,“你如此牺牲,几可动天地山川。可你待他之心,他却不会知道。”
  “那也无妨。”
  我这样回答。
  那时我受困于符阵,提出条件交换一半是权宜之计,另一半则的确是为了不着痕迹地让景红绰复生。
  这要付出多少代价,我心知肚明。
  但我就是想那么做,我想让屈言心上的那个人再回到他身边,想让景红绰有第二次机会再看看那个真心深爱着她的人,想让屈言……
  再不落泪。
  那夜,院落中,月光下,透过我灵识的那滴寒泪,其中蕴藏的孤单绝望令我难以坐视不理。
  而景红绰残留的一魂一魄又像是一个暗示,既然天意她该存一线生机,我又何不顺势而为?
  但我并不想让屈言知道其中的曲折,我不愿他背负恩情,更不希望他提出什么来回报这恩情。
  那样就好像我在他心中是无足轻重,可以用什么换取的一般。
  而天下间的情意,除非用等同的情意来报偿,不然纵使天材地宝,举世之奇。
  也不过是伤心而已。
  师父怜惜地看着我,最终,轻轻将我揽进怀里,好让我无声地大哭一场。
  (八)
  十日后,师父在九嶷山主持了祭火之礼,青鲲胆安抚了躁动不安的火灵,巨龙再次陷入沉睡,东昊终于免于一场浩劫。
  而祭礼之后我便向师父辞行,道是灵力已失,再不堪位列云门之中,希望师父准许我辞去祭师之职,外出游历。
  “你永远都是我的徒弟。”师父看着我这样说,却还是准了我所有的请求。
  于是我褪下华丽的祭师衣袍,换上寻常百姓的服饰,轻装简行,拜别云门而去。
  只在东昊境内到处转悠。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不认路,但好在这次没有目的地,所以走到哪儿是哪儿。
  结果这么走啊走的,到了第二年,我一不小心跨进了大燕的版图。
  要说我是怎么发现自己走错路的,那还是要归功于我对甜食的喜好——这日初夏,我站在路边的一个小食摊旁,看着煎锅里金黄香脆的蜜煎丸子,发现这紫云英花蜜的气息似乎已经不是东昊的风味。
  忽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姑娘,声音熟悉得令我惊惧,却还是僵硬地回过头去。
  是屈言,驾着马车,言笑晏晏的样子,不似我记忆中的伤心。
  他招手说不方便离车,麻烦我带两份小点过去。
  抓着两份蜜煎丸子,我迟疑了一下才走到他面前。却不想他只收了一份,另一份却交在我手里:“这一份就当答谢姑娘了,萍水相逢,不要客气。”说着他忽然若有所思起来,“似乎姑娘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很喜欢甜食……”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想如果此刻能回答他早先的一个问题该多好——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吾名辞心。
  有生之年,我真想听他喊我一声辞心。
  但这愿望不可能实现。
  他认不出我,那日面具揭下的瞬间,我的灵识所化出的形体就会全然消散不见。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叫辞心。
  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我待他之心,他永远不会知道。
  除非……
  “夫君?”马车里传出轻轻细细的女声,我认得那是景红绰的声音,屈言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他撩开锦帘一角将点心递进去,“可惜没有你喜欢的桂花藕……”
  他看着车内的目光,一如那时月下落在幻想中虚像上的样子,只是看着,都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我不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是不是想起了灵玉中的古怪灵识,但总之如今他伊人在侧,也终于能和倾心所爱的人长相厮守,一片情深能得回应。
  再好不过,尽如我愿。
  不该再有妄念了……
  这时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赶紧露出一个笑容:“却之不恭,那我就多谢公子了。”
  他点了点头,我随后退开,看着他扬鞭策马,驾着马车绝尘而去。
  而我则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
  从此长辞君心去。
  对面相逢,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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