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感叹“人生如戏”，又说“戏如人生”。
　　从思想史来说，这种人生观最初只为少数人所把握，比如老庄、魏晋诸贤；到了宋元，市民社会兴起，说唱艺人把历史演义和个人的悲欢离合传播开来，如戏如剧的人生才众所周知。考察西方，相似的人生观也在中世纪之后传播开，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人生如戏如梦的表达，跟关汉卿等人的表达同样有力。就是说，它除魅，世俗，而现代。
　　但是，这种文明观念并非一经为大众所了解就能为众所用；借用马克思的话说，任何一种文明观念如果不能为人理解，如果不从人自身的心智精神中生长起来，它就难以变成物质力量。
　　人仅仅知道它而不能掌握它，就难以借它提升自己，难以成为人自信的创造动力和自重的思想资源。相反，它极易左右人心人生，人成了它的奴隶，成了它游戏展开中的道具。所谓理论一经掌握群众，就会变成物质力量。
　　尽管是乌合之众，但这种物质力量是惊人的。一种观念史的展开过程，是将最具有丰富可能性的人及其人生管制、异化，削足适履地纳入自身的过程。人成了这种历史借以书写的不自觉的文本。
　　人在如戏的过程里，往往以为自己所作所为乃必须或必需、不得已、理势所必然、天经地义如此。理学时代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心学时代的“空疏”，朴学时代的“”，新学时代的西化和“唯西是从”……都是我们历史上可痛惜的事实。至于当代，我们在种种政治经济游戏里，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也曾并仍在上演种种悲喜剧。
　　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们观察到，文明的演进并非一代胜过一代；其中会有倒退、变异、蒙昧化后来的人类或说新人类们并非都成长为人了，他们中间的返祖、野蛮化、神权化现象也是惊人的，甚至因为盲目而不加判断的崇拜，酿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的罪与苦、罪与罚
　　人生如戏的另一种，正是今天许多人还沉迷其中或被迫沉迷其中的物质游戏。从上世纪80年代生活过来的人都会记得那个时代的物质游戏，人生的百元级产品，所谓老“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到千元级产品，新“三转一响”：电视机、洗衣机、照相机、摩托车；到万元十万元级产品，以及今天的百万元千万元级产品，轿车、股票、商品房、别墅……这种游戏因为不断升级，不断挑战游戏者的神经、心智和尊严，有的人被迫退场，有的人消极遁世。
　　这种游戏无远弗届，使得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大国今天无文，使得一个占世界四分之一规模人群的国度少人……物质主义、拜金主义成为许多人生活中的主题。这不仅是家国的悲剧，也是天下的悲剧。
　　这种游戏，先秦时代的庄子早就看了出来，他写下“朝三暮四”的寓言，千年以降，我们仍能听见他的讽刺，他的强烈的对人类和人性的爱与恨。这种游戏，魏晋时代的贤达们看了出来，他们拒绝接受当政者和世人的掌握，而自我成全自铸人生……
　　这迫使我们一生朝三暮四的游戏，今天不仅在上演并升级换代，而且上演得几乎无可救药。人们在其中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即使夭折、病变，也在所不惜。那些走出大山的自然之子，走进了名利场；走出中国的游子，走进了国际江湖……这也是今天的哲人观察到的一个事实：我们生活在现代文明之中，但许多人的心灵仍是蒙昧的。
　　当然，历史上和当代社会仍有清醒者，目光如炬者，意志坚定者。他们知道游戏，甚至也知道人生如戏，但他们更知道自己的价值。
　　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时代，在这个游戏不断升级的时代，那些拒绝游戏或在游戏中坚守自我的人是值得关注的。也是在最近，我才多少了解到，即使主流文化界全面投诚于游戏之中时，仍有一些人以身体、精神捍卫了某种东西，他们不陪时代社会戏耍，他们只奉陪自己的生命。
　　面对拒绝游戏的玩命者，我们除了关注致意，也许还需要考虑自己的选择。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多少减少时代的共业，减少文明的共业；或说，减少我们自身的罪与苦、罪与罚。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