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来伤害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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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里没有生意。夏添把工具拾掇拾掇,跳过废旧轮胎,躲进苗子的宿舍内睡觉。
  夏添仰卧在苗子的床上。床上并不干净,充斥着烟草和汗水混杂的难闻气味。翻来覆去睡不着,居然想起了大巴山腹地一个叫猫儿梁的地方——他的家。
  多年以前,夏添从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到西部去,年轻人。紧跟着,一伙白皮肤蓝眼睛的年轻人牛皮哄哄,创造了让人咋舌的人类历史。这段故事当然发生在美国。
  不知中国有没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总之中国老百姓心领神会。一个小小的猫儿梁,刷刷,所有青壮男女,全都离家外出打工。不消说年轻的夏添,就连村中年事最高的长辈,也没有见过这等架势。全都闭上了喜欢谈古论今的干瘪嘴巴,识趣地保持了沉默。
  当时的夏添,还在距猫儿梁二十里地的小镇,顶着“三优生”的帽子发奋苦读。夏添踌躇满志,梦想两年之后考取某某名牌大学,但是厄运扯了夏添后腿。准确地说,是厄运偷袭了夏添的父亲,并祸及整个家庭。一场旷日持久的抗癌战争中,夏添失去了父亲,接着,他辍学回家。
  夏添的母亲,一个朴实的乡下女人,开始马拉松似的为夏添相亲,这让儿子夏添十分困惑。母亲或许是想籍此冲淡家庭的惨淡气氛。夏添只得顺从母亲意愿,看了一茬接一茬的女孩。但情况似乎并不理想。
  母亲在一边抱怨:挑挑拣拣,搂个漏油灯盏。
  夏添不知母亲数落的是自己还是相亲的女方。母亲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眼下的生活黯淡无光。有一天,便壮了胆子走到母亲面前说,“我想到南方去。”母亲的眼圈飞快地红了。他还想解释些什么,嗓子眼却像让东西堵塞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添想起仅读了两年中学,同样失去父亲的苗子。苗子只身闯荡南方已经好些年头了,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去呢?他的自信滋润着南去的欲望,但缺乏足够的勇气说服母亲。母亲的悲哀模样让儿子诚服于当下的不幸,却也繁衍出看不见的叛逆心理。
  夏添开始失眠。
  
  夏添同袁静一起聊过一些如烟往事。
  袁静的表情:专注,痴迷。绝对是他二十年来碰到的最好的听众,他就感觉很享受。
  认识袁静,是他来南方之后。
  夏添从两千里外的猫儿梁,来南方这个叫风化镇的地方投奔苗子。苗子把夏添介绍进了“张记补胎店”学补胎。
  有一天,苗子带夏添到店门对面的“君乐”饭馆喝啤酒。过来一个女孩,长发飘逸,眼睛特亮,让夏添怦然心动。
  苗子说:袁静——我们老乡。
  夏添喔了一声。
  苗子喝到第三瓶啤酒时,话有些多了,他晃着右手食指:你们,都欠下我一个人情了。
  夏添一愣,旋即明白袁静也是苗子帮忙才找到工作的。立马起身,把苗子喝干的酒杯斟满,又给自己倒了半杯,向袁静说:袁静,来,我们敬苗子一杯。
  饭馆生意清淡。袁静坐下来看他们喝酒:别喝啦,再喝又要醉。
  夏添基本上是虚与委蛇地喝,真要醉的是苗子。
  袁静说:我们聊天吧,别学苗子,只知道死醉。
  夏添有些拘谨,和刚认识的女孩聊天,还放不太开。苗子也满嘴酒气地凑过来。三人东一句西一句闲扯,后来的主角倒变成了夏添。
  夏添说起了猫儿梁。苗子变得很少插嘴,愣着充血的醉眼,半张着嘴,魂不守舍。
  夏添开始说些故乡的奇闻轶事。
  袁静神往的表情,让夏添感觉自己像个擅长讲故事的祖母。袁静显得纯情和幼稚,她眉目清秀,更让夏添感觉意外的是她身后的那束辫子。
  你妈不让你出来,你找了和猫闹别扭的借口,顺势吵了一架,然后……就坐到了这张凳子上了。袁静归纳说。
  袁静进过电子厂皮鞋厂,算来在南方也呆了两年多。在外日久,感觉和家乡的人事渐离渐远。自己本来就是那块土地不可割舍的一份子,平添了这份生疏不免叫人惶恐。听到夏添的故事就不同了,乡音闲事全显现眼前,亲切得很。
  我感觉有些意外,袁静私底下对夏添说,苗子分明是讨厌你提说猫儿梁的事……
  是的,苗子讨厌听夏添讲述猫儿梁的事。
  有一次,夏添省下两百元钱,去邮局准备寄给母亲。问苗子,要不要也给家里捎点。
  我就算了吧。苗子迟疑着。
  夏添说:其实你妈很挂念你。真的。
  苗子无言。
  我来这么久,你从没问过你妈的事。夏添接着说,你该写封信给她的。
  苗子突然气呼呼地说,这是我家的私事,你少管。
  夏添说:你就不能原谅她,那可是你的亲生母亲。
  原谅?我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已经算是对得起她了。苗子情绪激动,换作是你试试,娘跟别人好把自己的亲爹气死,你会咋办?帮他们喜结良缘?
  苗子的大嗓门招来很多奚落的目光。夏添朝四周看看,脸上滚烫。苗子扬长而去时抛下一句话:你要多管闲事,在信中提一句我也不会反对的。
  夏添气得够呛。
  
  夏添一直生苗子的气。在他眼中,苗子曾经的美好形象支离破碎,渐渐模糊不清。
  夏添初来南方,他提醒自己找一个信得过的熟人,寻个落脚点,然后再作打算。首先想到的就是苗子,苗子既是邻居,又是同学。苗子辍学离校的时候,他们还互相交换照片,场面充满依依惜别之情。
  秋婶隔三岔五来夏添家里串门,一串门必定要聊打工的苗子。夏添的母亲其实极为反感,她虽然乐意深交秋婶这样互诉苦情的邻居,却忌讳秋婶当了儿子面畅叙打工的事。那似乎十分容易扰乱费了好多功夫才稳住的儿子的心。
  秋婶却没有看清这些。说起苗子,就拉住夏添母亲的手不放,眼泪鼻涕都来了,失了控制。委屈得像隔壁王家三岁的丫头。
  夏添母亲先还本着是同种遭际的不幸女人,哽咽着劝她。次数多了,觉得秋婶像在演戏,做作给外人看似的,也就烦了。烦得没法赶做手上的活计,索性歇了手,劝道,秋婶,你牵怀个啥嘛,你家苗子在那八杆子敲不着的地头爽心着啦。你这样岂不是作践自己?再说,苗子五尺高个汉子,还挪不活自己?
  秋婶挽起袖口抹鼻子说:也不嫌你烦,往日就你这个掏心的姐妹……苗子像匹野马样没个回头日子。听那城圈里出事儿多得像羊子拉屎,免不得叫人心惊。我就那一个盼着养老送终的尥蹶子啊。
  夏添母亲自言自语,想想当年我们那口子,年轻时,一门心思只想娶我们过来。哪像现在这世道,光晓得满世界疯跑。
  秋婶揩了满袖口的鼻涕眼泪,面孔立马活泛过来,尖声道:大妹子,你瞅瞅,咱们猫儿梁有多少女娃嫁到山西河南去了,不定哪天还嫁八国联军飘洋过海去。打量着,我们脑瓜子该放宽展些才是……不定哪天,你家夏添给你牵回个路也不会走的洋婆子来。
  一番话,把夏添母亲逗得笑起来。
  好个巧嘴的秋婶。夏添母亲敛起笑容,不是我不放夏添出去……又白了秋婶一眼。
  秋婶抢着说,担心夏添的亲事,是吧妹子?
  眼见着秋婶是聊起精神来了,她接着说:比不得我们那时。今天的年轻人要学那些猫们,犯迷糊了就会墙头树上自个儿寻去,生怕人家不晓得,还要哇哇直嚷嚷……关笼子里怕是憋不住了。
  夏母听着秋婶越扯越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看周遭并没旁人,才渐渐把情绪稳住。问秋婶:你知不知道,村委来了通知,冬闲要修村道,人人都得投工。不投工,哪有闲钱往外掏去。到外头辛苦赚钱,倒不如留家里划算。夏添走了,我去哪找劳力。
  我找太伯子帮你。秋婶抢着说。
  话一落,秋婶脸膛自个儿红得像轮山畔的夕阳。
  夏添从厨房出来,两个妇人的闲扯已转到别处。
  淡黄的日光涂抹在院场的青菜垛上,鲜活的菜叶像秋婶抹油的头发,透着隐隐的绿光。母亲和秋婶蹲坐在菜垛中间,挥舞镰刀砍青菜。剖成细条的菜叶摊开来,晒几个热辣日头,冻几场白花霜寒,便拌上辣椒盐巴腌进圆鼓鼓的菜坛里,放过来年或更长时间。
  夏添的几年中学岁月,回想起来,依然弥漫挥之不去的咸菜味道。香脆、劲道、单调、缺乏营养,但让人充满苦涩的想像。
  
  老板娘阿凤问苗子去哪儿了。夏添正趴在公交车的肚子下面摇千斤顶,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今天的生意特好。尽管夏添累得筋疲力尽,还是有几辆车等不及,伤兵一样瘸着,挪到别的修胎店处理去了。那些可是“张记补胎店”的熟客。阿凤黑着脸,摇摆肥圆的屁股,少不了给司机赔笑脸说些下流的段子拖住他们。这种方法十分管用,屡试不爽。
  苗子给夏添介绍了这份活,老板包了食宿。因此夏添就少了初来南方谋生的艰难感觉,至少缺乏苦大仇深的生动细节。
  夏添开始学的时候,穿着还算干净的衣服,心里暗自犯怵,担心体力不支。苗子倒对自己的娴熟本领非常神气,多次炫耀“李小龙的功夫也不过如此”。所谓“功夫”只是手熟罢啦,凭谁都可以学会的。夏添笑而不语,苗子就这个性,由他吹吧。
  你看车上男男女女的眼神。夏添对苗子嘀咕,看猴戏一样看咱们呢。
  也难怪,苗子一干人忙得跟火烧屁股似的,车上的人却叹着空调,眼睛里内容丰富。
  苗子不服气,他们才是猴子,孙子。老子想浪费他们多少时间他们就得赔多少时间。老子浪费的是他们的生命,嘻嘻。
  苗子所言不差。
  苗子同司机混得熟,就抽烟这项,也可看出端倪。苗子不买烟,但抽的尽是好烟。干活时,司机早把燃好的烟递到他肥厚的唇上,爷一样供着。渐渐地,乡下的苗子被城里的司机宠得没了先前的样子,并且互相影响,把一些坏习气也学了过来。
  据说这段路上,前前后后的补胎店不下十家。惟独“张记补胎店”生意红火,究其原因是因了苗子的缘故。苗子技术好,手法快,几里路上坏了轮胎,司机也定会租个摩托前来请苗子“出诊”。
  夏添也跟随苗子去过几回,皆是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外。道路窄小,货车像瘫子一样昏睡路边。户外缺少了机械的帮助,全凭周身的力气对付。夏添觉得那是苦差中的苦差,没什么好炫耀的。整个过程,夏添总是睡意朦胧情绪低落,只是做些递工具照明的下手活,与苗子形成鲜明对比。额外沾光得来的好烟饮料全推给了苗子,人一回来就抓紧时间睡得人事不醒。
  苗子除了修胎技术一流,推销二手轮胎更使其具备资格在老板面前摆谱。修胎只能赚小钱,兼卖二手轮胎才是目的。苗子说,鬼王八蛋整天在外折腾个啥,倒二手轮胎复修翻新吧。你看老子不替他卖这些破玩意儿,堆到屋脊梁也甭想卖出半个。
  
  苗子回来的时候,几个司机迎接贵宾似的,齐刷刷摁响刺耳的喇叭,一个劲地嚷嚷着喊苗子快点,笨徒弟忙不过来。夏添听着心里蹿火,却也懒得发作。反正耳朵听得生茧了。
  苗子蹲下,偏着头问车下的夏添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干吧。
  车肚子的高度让夏添只能看清外面人的下半截。尤其是阿凤,腿和屁股扭动的样子特惹眼。苗子的腿长,回来后变得有些瘸,虽然尽力掩饰,夏添在底下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就生了猜疑。
  
  袁静来找夏添时,他正在二楼吃阿凤煮的饭菜。
  叫苗子。苗子不来,说还是在外边吃。苗子的生活费在工钱里补贴。据说之前苗子和夏添一样,三餐和老板共餐,但苗子喜欢脱鞋挖鼻孔受不了那份拘谨,再就是见不得阿凤的絮叨,自然提出散伙。往后三餐,苗子基本上在“君乐”饭馆解决。苗子和饭馆厮混熟了,介绍个把人进去当然不在话下。袁静是以苗子女朋友的身份进的“君乐”。仗着这点薄面,饭馆老板提前结束了袁静的试用期还涨了工钱。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袁静对待苗子的态度不愠不火,给人的感觉永远是原地踏步,不见得有丝毫进展。渐渐地大家似乎已经忘却他俩的这层关系。
  夏添吃完下楼,见袁静和苗子坐在一起。
  苗子正在吞吃袁静带过来的盒饭。
  两个人显得格外亲密。
  夏添看着,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稍停顿片刻。
  没有任何理由,夏添目睹此情忽然心生不快。短短驻足,他问自己:嫉妒他们在一起,是不是爱上了袁静,但他改变不了袁静是苗子女朋友的现实,至少大家从前是那样认为。除非,袁静公开澄清她不是,事实是袁静的态度相当暧昧。夏添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单纯的情感世界决定了他只会钻牛角尖。换句话说,自作多情的夏添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苗子吃着饭菜,袁静在一边说:我表哥陈粮从家里来,想让我给他寻份工。
  陈粮,陈粮,家有陈粮,不会挨饿。苗子鼓着腮帮开着玩笑。
  我说正事。一个大活人,整天要吃要喝,我那点工钱可养不起。袁静看见了夏添,就问,夏添,阿凤在吗?我想托她替表哥找份事。
  夏添一时没回过神来。
  苗子大概是让饭噎住了,喉咙里响亮地咦了一声。他伸了伸脖子,对袁静说:省省吧,求阿凤,倒不如为我盛碗汤来,我替你想想办法。
  真的。袁静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去,我去……
  算了。提说阿凤我就晓得是个幌子,还不是在问我?苗子站起来自己去屋里盛放凉的开水。
  夏添走过来,见袁静长发没了踪影,换了个齐耳短发,样子却愈发清爽利索了。
  托阿凤的事,我替你问问去。夏添说,苗子可能说得没错,以阿凤的脾气,不大靠得住。
  问问再说,条件差些不怕,陈粮是不怕苦的老实人。袁静忽然压低嗓门,见苗子还没出来,示意夏添靠近,苗子晚上去了哪里,腿像受了伤,一瘸一瘸的。
  他说是摩托车挂伤的,夏添酸酸地说,你还蛮关心他的。
  他告诉我是猫抓伤的。总没个正经,我当然难信。袁静说,哪来这么巧。晚晚他同谁出去?
  外号叫“鲨鱼”的本地仔。夏添说,什么鲨鱼,倒不如叫王八好些。
  袁静想了想,说:风化镇上两家发廊让几个蒙面人抢了。有个洗头妹的胸脯上还被划了一刀,真歹毒。听说那伙人就是骑摩托车的。
  你是说……夏添听苗子在身后说话,赶紧闭嘴。
  这儿不远有一家采石场,叫陈粮先去那。苗子扶着轮胎说,丑话撂在前头,那可是个苦活儿。
  
  转眼就是春节。
  二楼的套房原是阿凤家借住的。房主是阿凤娘家大哥,嫌这儿偏远,又在市内买了新房。阿凤在楼底开补胎店后,自然把这套房租下来。屋里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和简单陈设,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他们似乎也并不十分喜欢这儿,自然谈不上花钱装修什么的。
  除夕,阿凤略作收拾,还给夏添置办了些水果年货,说初五回来。叮嘱了几句,就回老家过春节去了。
  袁静也不返乡。
  夏添就约她和苗子除夕团圆吃火锅。
  袁静自然成了厨房里忙上忙下的主角。
  苗子懒得上楼。
  袁静嗔怪道:这个懒虫,也不上来帮手。
  夏添埋头洗菜,不时悄悄打量袁静的背影。白底蓝花的围裙约略勒出她的细腰。
  夏添说:袁静,你很内行嘛。
  那当然。袁静说,在家时,爸在镇上开了家招待所,我经常现场操作。
  书上说:一个女人要栓住一个男人,首先要栓住男人的胃。夏添压低声音说。
  咦,这是谁教你的,有点男尊女卑的味道。袁静回过头来说,我不喜欢这种看法。我不乐意,你稀饭也甭想喝上。
  我?夏添说,有那么荣幸吗?
  吓着了。袁静笑道,放心,本姑娘还不准备嫁的。
  夏添把洗菜水弄得哗哗响,苗子介绍你到“君乐”时,不是吆喝你是他女朋友了吗?
  袁静正在烧麻婆豆腐,听夏添这样说,歇了手。注视了他小会儿,才说:那时我刚从鞋厂出来,钱也快花光了……苗子是个图嘴上痛快的人,以为那样可以更好地帮我。
  夏添把洗好的菜捞起来,送到袁静手边。他紧挨着她站着,相距太近,他看见她粉白透明的耳廓和白皙的脖子。夏添心里涌来无名的冲动,想要搂抱她细而饱满的腰身。她恰在此刻转身去取一只碗碟,温湿的呼吸便对准他有些呆滞的脸。她的眼神幽浮如一泓秋水,习惯性地把嘴一抿,眼睛扑闪扑闪地盯他。
  夏添立刻感到自己溃不成军。他往门边移动过去,随时准备落荒而逃。
  夏添说:我去喊苗子吃饭。
  话音刚落,苗子已经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他东瞧西看,怪声怪气地说:我进来的不是时候吧!
  夏添听出话里有话,从厨房出来,说:想哪去了。坐吧。联欢晚会怕要开演了。
  火锅翻滚,满屋弥漫浓郁的麻辣香味。各式菜料都放到了餐桌上。
  袁静解开围裙,坐下说:苗子,尝尝我的手艺。
  那还用说。苗子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故意嚼出夸张的咂咂声,又用揶揄的口气说,房子这么大,空荡荡的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真是浪费。
  夏添说:他们本来就没把这儿当家嘛。
  袁静审视了一眼苗子,故作轻松地说:咸炒萝卜淡操心。快点吃吧,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夏添去把电视轻轻移动一下,正好朝向餐桌这边。
  我就喜欢赵本山的小品。袁静说,我们村里有个人生了一张柿饼脸,特像赵大叔。
  还赵大叔呢。苗子爱驳袁静的面子,全国几亿人都喜欢他,他应得过来?
  袁静生气地瞪了苗子一眼。夏添将菜心加进锅里,把话岔开,老板准备在采石厂附近再开一家补胎店。不是苗子就是我过去。
  袁静喜出望外,好啊,无论你们谁,请多关照陈粮。我这里先感谢二位了。说毕,端起酒杯敬酒。
  苗子面色一沉,说:你不提,我们倒忘了还有个老乡陈粮。没记错的话,还是我苗子介绍去上班的吧。
  袁静显得有些为难:一直提醒他除夕过来聚聚,他也应了,但还是没来。你说这人生分了不是。
  苗子仍在絮叨,说一些陈粮忘本的话。
  夏添见袁静明显不高兴,也觉得苗子缠着个老实人不放未免太小气了些。就朝袁静递眼色,旋即端起酒杯向苗子敬酒。
  苗子并不领情:敬什么敬,喝就行了。咕嘟咕嘟干了一杯,弹出烟点着,说,夏添,你真行啊。边说边搔眉毛,脸上堆满笑容,一切似乎又全不在话下了。
  夏添傻看着苗子。
  苗子说:这么大个家,阿凤一丢就托你照看,真信任你啊。
  夏添不知说什么好,但还是很认真地说:我的身份证还押在阿凤手上的呢。
  苗子满脸狐疑地望着夏添,咧嘴笑笑,又看看袁静,故作殷勤地往袁静碗里添了一筷子菜,站起来说:失陪了,两位,喔,还有没有出场的赵大叔。我要去朋友那里凑凑热闹。
  夏添不曾料到苗子这么快就走,慌忙挽留:改个时间去不行吗,今晚就在这儿吧?
  袁静坐着没动,说:苗子,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还得说。你去哪儿我们管不着,要是和“鲨鱼”他们混在一起,你自己得掂量掂量。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苗子说:我自有分寸。
  夏添还要挽留,苗子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夏添只好回头对袁静说:我去送送他。留下袁静一人,相跟着下楼去。
  轻寒笼罩的除夕夜,飘洒着霏霏细雨。
  
  阿凤一家从老家赶回,在采石场附近租下地皮。
  那块地紧挨一片香蕉林,稍作平整清理,开个补胎店还算宽敞。隔着坑坑洼洼的马路,正对面就是采石场。原本囫囵一座青山,被人为地采掏空了。放眼望去,山体宛如一块扳开来倒放在沙滩的灰青蚌壳。碎石机嗒嗒聒噪,震得耳朵嗡嗡直响。更叫人消受不了的是这儿的空气,整天笼罩着雾状的粉尘。
  夏添不禁皱起眉头。
  阿凤倒是相当得意,说:夏添,你的技术也差不多了,以后你就来这里帮我,我不会亏待你的。我那边的生意,说不好哪天就关门大吉了。
  夏添不知说什么,知道阿凤是要他来采石场这里。其实苗子更能独挡一面,但阿凤就是不提。
  苗子就在夏添身后,眼里流露出一片茫然,指着远处的峭壁,对夏添说:陈粮就在那上面玩命。
  看了小会儿,苗子很是后悔:这种情形,我早先万万不该介绍陈粮进去。有了三长两短,袁静岂不是要怪我一辈子。
  夏添:当时也是没办法嘛。陈粮又没一技之长。
  苗子:现在你可以帮帮陈粮,叫他把那份要钱不要命的活辞了,跟你学补胎。这话可得你去向阿凤说。
  夏添:这倒是个好办法。
  苗子忽然问夏添,听说老家村道开工了?
  苗子的话让夏添诧异,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只是低头回答:我正打算寄点钱回家找人投工呢。说完,再次把目光投向采石场深处。峭壁上,几个黑点蠕动,民工腰间缠绕绳套,忙着在山崖间凿炮眼……那些拿生命作赌注的民工中间,陈粮是陶醉于赚钱的快乐还是感受着死亡的恐惧?
  
  春天和煦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散开来。采石场旁边的修理店已经收拾妥当。完全在夏添的意料之中,他要过去撑起那里的一切。
  晚上,阿凤特地炒了几个好菜,外加一些她从老家带来的风味小吃,满满一桌,说是替夏添饯行。
  阿凤的老公平常可是个大忙人,当晚特地留在家里,陪夏添喝酒。
  餐桌下,那只猫在夏添的脚边拱来拱去。阿凤把它抱起来按在怀里。猫的皮毛雪白,喵呜喵呜叫着,显得骚动不安。阿凤打破了餐桌的沉默,笑着说:按先前的教训,怕是要把猫关起来。
  她老公:我就嫌那小东西麻烦,你却偏要领过来。
  夏添听苗子说过,阿凤养过几只猫,后来都跑得没了影子。说时苗子一脸坏笑。
  刚从老家过来的阿凤女儿小秋扔了筷子,蹬着腿,一只绣着袋鼠的童鞋落在夏添脚边。小秋奶声奶气地说:不要嘛不要,我要和猫猫玩……
  阿凤爱怜地抚摸女儿的头,说:小祖宗,别吵了,妈把你的小伙伴关起来,那不是更好玩儿。
  好嘛,把猫猫关起来。小孩总是容易哄骗的。
  夏添弯腰把鞋子拾起递给阿凤。阿凤侧身往小秋脚丫上套。不料小丫头片子又变卦了,乱扭着身子差点踢中了她妈那个短而矮的鼻梁。小秋嚷道:关了猫猫不好玩儿,猫猫要哭的,妈妈坏。
  小脚小手更欢地舞动起来。汤碗眨眼间就被拌翻,鱼汤大家还没有尝鲜,曲里拐弯流得满桌皆是。还有更糟糕的,所有的人还在盯着餐桌上面,小秋坐得失了重心,哐当一家伙摔到地上。天下大乱。花容失色的阿凤赶紧撒手去扶哇哇大哭的宝贝女儿,怀里的猫如逢大赦,使出蜻蜓点水功夫,从几个菜碟上踩踏过去,蹲到屋角隔岸观火去了。
  一直沉默寡语的阿凤老公再也坐不住了,拍桌子骂“反了,全反了”。只顾发火,不经意间手上沾满汤汁。这时,腰里手机响起欢快的音乐,他只好息了脾气,甩手躲到一边听电话。
  夏添看得眼花缭乱,却苦于帮不上手。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的日历,是四月了。心里想着,正是猫儿梁那些家猫野猫爬墙蹿瓦发情叫春的季节。活该养着这种添乱的东西。走了小会儿神,倒是作了件有意义的事:把滚到餐桌边缘的汤碗扶正了。
  小秋还在抽泣,一口一个我的猫猫我的猫猫。
  猫猫正泰然地蹲在屋角扒拉着脸看热闹呢。
  阿凤把小秋抱在怀里,半哄半吓道:秋秋不哭,看爸爸生气了。
  阿凤老公说完电话,去屋角把猫拎在手上,双眼睁得老大。猫爪一阵乱舞,险些抓伤他的脸。他狠狠地把猫掼在地上,惹事的家伙嗷地叫了一声,箭似的射进夏添那间卧室。
  阿凤低低地骂,这个衰佬。
  “衰佬”喘着气,抄了凳子坐下,嚷道:今天办这个证,明天又要交他妈那个费,看老子不开店你们又去哪里发财。回头来,又虎虎地瞪着自己的婆娘娃娃吼,还哭,看我把它整来活吃了。
  小丫头一直被妈妈袒护着,并不怕老爸,只是泪眼汪汪地仇视着自己的父亲。
  夏添毛毛草草咽了几口饭,全然没了胃口。
  
  夏添正和老板把翻新轮胎往车上装,准备拉去采石场那边的店。
  苗子气喘吁吁跑来告诉夏添:陈粮出事了。
  ——打风钻时,让半山腰滚落的石头砸个正着。
  夏添大吃一惊,忙问:送医院没有?
  送了六七家。苗子翻着鼓鼓的眼睛,说,袁静打来电话说没医院肯接收。哭得一塌糊涂。
  没人接收?夏添更吃惊。这可是救命。
  你懂个啥。苗子白夏添一眼,取了烟咬在嘴里。
  夏添心急火燎:我们赶紧去看看能帮上忙不。
  苗子慢悠悠吐出烟圈,嘴巴朝老板呶呶,故意放低声音:我们这样闲逛,你不怕炒鱿?
  哪是闲逛。夏添最见不得苗子这个,不辨轻重缓急,找机会总想践踏别人显摆自己。
  夏添向老板打过招呼,拉上苗子,直奔路边拦车。
  两人匆匆赶至采石场。工地上东一堆西一簇的人群,正向十几米处的峭壁指指点点。人堆里蹲着嘤嘤哭泣的袁静。苗子拨开众人,叫了一声袁静。
  袁静见是他们,眼里的泪不由自主地再次流出。
  有的说没得床位,有的说治不了……点点人道也不讲吗?她断断续续说给两人听,双肩不停地抽动: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姨妈交待……
  苗子:人在哪?
  袁静:住院了。
  夏添问钱够不够。袁静说采石场的老板跟去了。
  夏添从兜里掏出纸巾给袁静并安慰她:不要紧,住了院,就该好些了。
  袁静泪光闪闪地看着夏添说:谢谢你们。我怕你搬场子抽不脱身。
  夏添爱怜地说了声你傻呀。
  苗子突然冲着人堆怒吼:你他妈些还是不是人,你说砸死了比砸伤砸残了更省事,你家死几个试试。他挥动粗壮的胳臂,凶恶地要跟人拼命,全他妈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什么东西。
  夏添同样生气。不都是和陈粮日晒雨淋的工友吗?陈粮的今天不正是他们的明天吗?怎能说出如此叫人心寒的混账话。真是匪夷所思。
  众人瞅着苗子的凶相,没谁敢吱声,慢慢散开。
  夏添扶了袁静起来。
  苗子在渐渐显得空旷的工地来回踱步,长叹一声说:这事我有责任,原先我就不该介绍陈粮进来。
  袁静看着苗子,想要制止。
  和我去医院,你留那儿陪陈粮。回头我去君乐替你请假。苗子的话似乎全把身边的夏添晾开了。
  袁静闪动着迷茫的泪眼,说:夏添,你也去吧。
  
  三个人赶到接收陈粮的那家医院。
  七八个民工歪坐在石阶上,精疲力竭的面孔上满是灰尘。他们的衣服大都被粗糙的石头磨得褴褛不堪,露出古铜色的肌肉。这样的打扮异常刺眼。
  袁静告诉夏添,就是他们来来回回抬送陈粮。
  夏添对他们生出了好感。是啊,抬着濒危的工友,医院却把他们像皮球一样冷酷地踢来踢去。他们没觉得丝毫厌烦,更没有放弃不管。他们完全有别于采石场上另外的那帮人,是应该感谢和受到尊敬的。
  苗子却并不以为然,他的气还没有顺过来。夏添朝陈粮的工友走去,又返回问苗子要烟,他的脸还向着别处,但顺从地将烟掏出来递给夏添。夏添借花献佛,把烟恭敬地散到每个采石工手上。
  受到人的尊敬,那些貌似粗糙麻木的内心一下子变得绵软脆弱了。抽着烟,他们只能哀声叹气向夏添诉说心中的不平和愤怒。他们说,前前后后,共去了六家医院,抬来抬去五六个钟,没哪家乐意接收。陈粮的血还咕嘟咕嘟冒着啦。也算这娃命大吧,终归捱到了有人动了良心。夏添看着眼前这群乡下的汉子们胡子拉碴,眼睛里皆闪烁着委屈的泪光。没有比这更令人难受的情景了。
  夏添只得强扮笑颜说:世上终归是好人多吧,像这家医院和你们几位大哥。
  乡下汉子们嘿嘿一阵憨笑。
  夏添和陈粮的工友多聊了一会儿,苗子和袁静已经进去看陈粮了。穿过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大厅,听见苗子又和谁吵嚷上了。真不明白苗子今天是怎么了,好像不以这种激烈方式事情就没有办法解决似的。夏添赶紧去看个究竟。事情的原因如此可笑:一个探病的女人莫名其妙的笑声把苗子惹火了。丈夫在鞋厂轧断了手指头,女人说个笑话想寻开心,自己倒先哈哈大笑起来。苗子听得浑身鸡皮疙瘩,起来干涉。谁料妇人也是个不管不顾的主儿,两人都把满肚子憋屈撒向对方。袁静劝时,病房早已吵得翻了天。
  夏添害怕苗子动手打人,也去相劝,却让前来维持秩序的医生一并哄出病房。医生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红着脸直喊:再吵,就拨110了。
  苗子汹汹地说:你拨。有本事你拨。
  夏添先劝阻住苗子,回头对身边的妇人说:你也快住口。这里不是菜市场。
  妇人明显泄了气,正要寻个台阶下,虽还横着满脸的肉,却也顺从,叉腰靠墙只是喘气。
  风波得以平息,夏添转身去病房,袁静眼圈红红的守在陈粮床前。夏添只看见床上躺着个纱布裹得雪白的人,右腿肿得水壶粗细,蚊子一样哼哼着。
  
  没有想到,记者会把医院拒收病人的事捅出去。
  南方城市里,那份发行量颇为不错的报纸,率先在头版显要位置登出了这件事情的消息稿。题目直奔主题:《民工取石负重伤,六家医院拒收治》。接连几天,事关陈粮负伤遭拒一事,报纸以大幅版面做了深度的后续报道。城市电视台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扛着摄像机的记者相继出现在陈粮的病房。
  袁静烦不胜烦,弄不清记者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消息的,害得她每天守在陈粮身边,以各种理由婉拒这些热情得让她害怕的人群。其实刚开始袁静还乐着,以病人家属身份历数那些医院的不义。渐渐地她才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她觉得自己和他们关心的东西完全是两码事。频繁造访显然不利于陈粮病体康复。她一直天真地认为,这些记者不知要搅扰到什么时候呢。热闹数日,病房里倒忽然安静下来,没有人再来了。她不知道,其实喧嚣的阵营正以另一种姿态在城市上空铺排开去。报纸,电台,电视台正掀起有关“道德”“风尚”之类的大讨论。市民踊跃参与,热线电话如同热锅炒豆子,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袁静去取药,路过输液室,在那里她站住了。
  输液室的墙上架着几台电视机,正重播前一天晚上的节目。她正巧听到现场嘉宾左一个右一个“从陈粮这件事”什么什么的,就进去仰脖子看了小会儿。屏幕上主持嘉宾翘着二郎腿,优越感逼人得很。
  袁静心里嘀咕:采石场的老板开始还表现不错,后来拖拖沓沓,想要赖账了。押金已经不多,医院已经不止一次提醒袁静快点续上住院费。为什么不关心一下我们的现状呢。
  走出输液室,她想打电话让苗子去催催石场的老板,再去夏添手里周转些钱应急。
  (未完待续,请看下期)
  责任编辑:鄢文江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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