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用不着你,你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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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和维吾尔人在一起的时候,王蒙脸上会洋溢出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维吾尔式的笑容和肢体动作,特别是当有人和他用维吾尔语说些地道的“qaq-qaq”(玩笑话)的时候,他们一起爆发出伊犁人式的大笑,那个在新疆生活了16年、与当地人民水乳交融的王蒙,是一个幽默、风趣,有着两个舌头、两种思维的智者。
  16年后回到内地,他却带走了整个新疆!他让新疆的山水展现在小说里,让那些自己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物活跃在自己的文字里,让才华展现在生活故事催发的灵感里。他描写各具特色的新疆人,那些离不开笑话和幽默的伊犁农民们、爱喝奶茶的女人们,他们咀嚼茶叶末时的神态是那样有韵味和令人怀念!时至今日,很多年龄稍大一些的新疆人都把王蒙称为“wangmeng-ka”(王蒙大哥)。他们了解王蒙,也像了解他们自己。
  我猜想,王蒙的内心,永远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在对话。在此,我要向那个在16年里自觉把维吾尔人变成自己、把自己变成维吾尔人的,胸怀比草原还要宽广的王蒙致敬!
  这是我宁可阅读王蒙的作品、感受他的思想,却总未提笔去写有关他创作的文字的原因。那是我的智识所未能企及、更是我的胸怀远未达到的。
  读着他写新疆的作品,品读他翻译维吾尔古典文学诗篇,最可见他的维吾尔语的功力。他逐字逐句翻译的那首古老的《死亡之歌》,是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最好的译本。王蒙真正理解了维吾尔族人生观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对死亡的敬畏和尊重!一个敬畏和尊重死亡的人,一定是热爱和珍惜生命的人!王蒙非常推崇维吾尔族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除了死亡,一切都是游戏”,他对这个谚语中“Tamaxar”(这个词的意思很宽泛,有游戏、游览、欣赏等意思)感受深刻,他认为谚语里充满了生活智慧。
  但最为重要的,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王蒙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职责。无论身处逆境,无论远离故土,他都与人民同呼吸,与国家同命运。王蒙在上世纪60年代下放到遥远的新疆时,完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工作,就是构思写作小说《这边风景》,通过对边疆地区民众生活及文化的深入细致的描述,回答了一些重要的社会话题。这些话题,在今天同样适用。因此,小说《这边风景》是一部任何想了解新疆、了解新疆各民族的人都不能绕开的重要作品。
  在新中国的历史上,像王蒙这样把一个与自己在文化、习俗、语言等方面有很大差异的边疆民族作为毕生书写、诠释的对象的作家并不多。
  作品以民族志的书写方式讲述了特定的历史时期,新疆各民族特别是维吾尔族的文化、精神、情感,围绕多民族国家中民族与国家这个核心,塑造了一批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构建了一个蕴含着象征意义的小说结构,揭示了我们一直都在面临的严肃而重要的社会问题。
  应该说,对于中国边疆少数民族乡村所经历的“文革”前后的历史,文学表达是不足的。《这边风景》讲述的正是在“文革”之前这个特殊的年代,一群普通的维吾尔族民众的日常生活与悲欢离合。
  读了小说,最吸引我的是小说细致入微地编织出新疆少数民族文化特别是维吾尔族的精神生活。然而又不止于此,小说经常会出现具有学术性的命题、定义和对话,引导读者走向一个更为深远的关于各民族共同命运、各民族公共话语的思考。
  在新疆16年的基层的生活,足以让作者认识和了解一个地方民众的日常生活、文化和心理特征,使作品能够对维吾尔族的文化、心理、个性进行深入的描述,正像作者自己在“小说人语”中所说:
  作者常常放下正在发展的情节而搞些民俗学的关注,艺术的得失自可商榷,但它绝非自然主义的琐屑。维吾尔族是一个民族,有它独特的生活方式。这种独特性往往并不主要表现在某种奇闻或者连篇累牍的谚语,而是贯穿于它的全部的、每日每时的生活,是这个民族历史、地理条件、生产水平的表现,并影响着这个民族的心理和文化。
  作者以这样的书写方式,逐步引导读者的阅读和思考。作者继续写道:“维吾尔人是一个非常推崇语言的价值、喜爱诗、喜爱幽默的民族。即使是文盲,也喜爱诗和诗人。民间传说故事中,常常包含着许多精巧的隐语、比喻、笑话。”作者不仅仅写维吾尔族,也用同样的方式写伊犁地区的锡伯族:
  锡伯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又是一个生产和文化都相当发达的、十分自尊地保持了自己的特点和传统的民族。他们的先人生活在东北,清末从军全体来到新疆,并在察布查尔、霍城、塔城一带定居下来。在近百年的新疆风云变幻中,锡伯族一直是稳定的,和各族人民团结得都很好。在和顺这个年龄不算大的干部身上,同样体现了锡伯人的清醒、机敏,而又极其谨慎、耐心,有时甚至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写文化的创作动因,使这部小说经常处于有趣的比较之中。这样的书写,不断影响着读者的阅读习惯、思考方式和对新疆各民族文化的认知,敦促读者不仅仅是为猎奇而进行消费性阅读,而是在文本提供的鲜活材料中,对已有的经验整理、反思,激发读者的兴趣、想象、思考,并促使读者形成有个性、有见地的对维吾尔文化的理解。
  “维吾尔人形容大小长短与汉族最大的不同在于,汉族人形容大小长短,是用虚的那一部分,如用拇指和食指间的距离,或用左右两手间的距离表示大小长短,而维吾尔人是用实体,如形容大与长,他可以以左手掌切向右肘窝,表示像整个小胳膊一样大,而用拇指捏住小指肚,则表示像半个小指肚一样大。”这样的有趣比较在书中常可以见到,活生生的维吾尔文化被作者在未必引人注目的细微处表现了出来。
  不仅有维吾尔族和汉族的比较,也有南疆和北疆的维吾尔族的比较,这种南北区别,留下了维吾尔文化受外来文化影响的不同时期、不同层面的印记,表现的是维吾尔文化变迁的一个重要过程。南北疆维吾尔族的区别表现为喀什人和伊犁人的区别。喀什和伊犁的维吾尔族,的确代表了维吾尔族文化的两个方面、两个时代,以及传统与现代。南疆喀什由于历史的文化的原因,古代曾经是丝绸之路的重镇,是中国维吾尔文化传统保存最为丰富的地区,萨满教、摩尼教、佛教都曾在这里兴旺发达并出现了较高的城市文化和城市文化群。后来伊斯兰文化开始对维吾尔族文化产生较大影响,但这是在开放的、多元文化并存的丝绸之路的大背景下发生的,不仅连接了东西方文明也推动了本土文化的发展。在喀什产生的维吾尔文化的传世之作是最为丰富的,这也是人们把喀什作为维吾尔文化传统的宝库来看的原因。喀什产生了有世界影响的文化大师玛赫穆德·喀什噶里和他的《突厥语大辞典》,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也是在这里最终完成,维吾尔十二木卡姆最终在这里被搜集、整理、修改、定型,成为维吾尔木卡姆的代表。但是,由于丝绸之路的陆海转向,近现代以来,喀什逐渐封闭。北疆的伊犁和塔城成为新疆维吾尔族新思想新文化的集中地。前苏联的文学作品、生活方式、穿着打扮等都影响着这里人们的生活。维吾尔族的戏劇革新、文化革新都在这里呈现新的风貌,大批出国留学的青年在塔城、伊犁聚集,在很长一段时间,伊犁人成为新潮、开放的代名词,他们夸张的比喻、哈哈大笑的姿态、轻松幽默的玩笑等,展现了他们作为新时代的代表的自信:“伊犁的男人戴着硬檐帽子,女人围着头巾;而在南疆,男女都戴小花帽;这里夫妻骑一匹马的时候总是妻在前,夫在后,而南疆则相反;伊犁人把西红柿叫帕米都尔,而南疆则叫小葫芦。伊犁的歌声也因为土地的辽阔而更加舒展、悠扬……”作者还对喀什人和伊犁人做饭、和面等细节做了有趣的比较:“雪林古丽从喀什来到伊犁,她不再戴花帽而是扎头巾。”这样的细节很多,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民族内部的文化现象。如果作者不是对这两个代表性地域文化有深入的了解,是不会关注到如此细节的。   虽然地处一隅,新疆各族人民并不是生活在文化的孤岛上,他们与主体民族、各兄弟民族有很多共性。书中描写了最早到新疆的内地汉族干部尹中信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
  生活习惯的差异并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们随性、乐观、热情、幽默和对美的追求。尽管有世世代代的封建压迫,尽管每一个老人都有一部血泪史,但是他们始终保持着天真的情趣,他们重视美就像重视实用……同样使尹中信感动的,而且可能更为感动的是这个民族有许许多多和汉族的共同点,重要得多的共同点。……他们与汉族人民迈着同样的步伐,进行着同样伟大的改造社会、改造自然和改造人的斗争,关心着同样的问题,唱着同样的歌曲。这些共同主要的东西是暖人肺腑的,他认识重温远古的历史,怀念共同的道路,畅想美妙的明天,看到、感到兄弟的维吾尔人民与汉族人民怎样自古以来把命运结合在一起。
  当然,正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这种结合与统一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强有力的局面。
  这样,《这边风景》一书,既具有民族志式的深描,同时又有理性的分析和思考,为读者提供一个了解新疆各民族文化的窗口。
  王蒙亲和无间地描绘维吾尔农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使他的小说妙趣横生,与民族志书写的真切清晰相得益彰。
  馕和馕文化,在维吾尔族文化中十分重要,王蒙先生将维吾尔族制作馕的过程进行了深度描述。比如制作馕的馕坑,作者别出心裁地音兼意译作土炉。更为有趣的是,作者由此总结出维吾尔人生活哲学一些特点:
  这个特点就是,?第一是重农主义,他们认为馕的地位十分重要,有人甚至说馕的地位高于一切。第二是唯美主义,他们差不多像追求一切使用价值一样追求各种事物的审美价值……很少有别的民族像维吾尔人这样在自己的一般干粮上刻花纹的。维吾尔人,种花和种菜一样积极,屋子里到处是装饰性图案,在6片木板制作的很简单的木箱外面,要用数倍于木料的工、料和耐心,用喷了金粉和染了黄漆的细木条镶嵌装饰成很细致的图案,他们甚至在每天都要吃的馕饼上也雕刻图案!而且还有在馕饼上印刻图案、花纹的各种专门工具。
  这样对馕文化解释,甚至把馕与维吾尔族的民族性格和生活哲学相联系,王蒙应该是第一人。作者将打馕的过程称为“维吾尔族家庭生活的盛典”,是维吾尔族一个家庭甚至几个家庭团结协作的结果。看到这句话,我很感慨,小的时候全家齐动员、邻里之间相互协商共同打馕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小说给我的第二个感受是以人物之美表现新疆之美。小说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能吸引阅读者逐步接近作者的意图,寻找小说的中心,并创造性地延伸阅读。作者塑造了50多个各具特色、性格鲜明的不同民族的人物形象,小说的核心内容,就潜藏于人物群的关系、事件、矛盾和冲突中,吸引读者自己去寻找小说的核心所在。这样的一个开放的小说人物结构,给了读者无尽的阐发和想象空间。
  唐代诗人岑参的边塞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以及其他类似的书写,千百年来已经在内地汉族民众心中留下了关于新疆文化的遥远的想象、记忆、底色。自此以后的文学书写,即使是现代的、后现代的,也是在这个视野背景之中:维吾尔族文化呈现为粗犷、开放、热烈的男性的特征。小说《这边风景》却依据作者对新疆、对维吾尔文化的深入了解和把握,颠覆了长期以来既定的对新疆的文学想象和书写模式,塑造了非常細腻的女性形象,作为维吾尔人柔美、内敛的性格特点的象征。这两个女性形象一个是雪林姑丽,另一个是艾米拉克孜。
  雪林姑丽是作者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书中除了其他对雪林姑丽的描述外,第45章整个都是对雪林姑丽的描述。作者甚至完全走进小说,自己直接抒发胸臆,
  在我临离开新疆时,雪林姑丽夫妇为我送行,做了很多可口的饭菜……你腰上扎着一条白色挑花的围裙,头系头巾而不是花帽,你已经从阿图什人变成了伊犁人。临行前,你说了一句,如果他们用不着你,你就回来,我们这里有要你做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你们了解我的为人,正像我了解你们。你说的这句话,你用你那天真的和温和的嗓音说的这句话,像雷霆一样在我心头响起!这真是金石之声,黄钟大吕。这是什么样的褒奖和鼓励!一点天良,拳拳此心,一腔热血又在全身奔流,此生此世,更复何求。谢谢您呀,我的妹妹,谢谢您呀,雪林姑丽……
  作者对雪林姑丽柔顺、胆小的性格倾注无尽的同情和追问:
  是谁给了你这个怕字呢?是你那严肃而虔诚的父亲吗?是你终日无言的母亲吗?是喀什噶尔的那个辉煌的圆顶建筑吗?是象征着宗教、圣地、天使和上苍的艾提尕尔清真寺和著名的阿帕尔霍加的墓地吗?伊斯兰的清规、穆斯林的戒律,古老生活的游戏规则,旧日子永久的记忆,沉重而又温暖地陶冶着你啊,你洁白的丁香花枝。
  由于长期养成的性格,使雪林姑丽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不断被伤害,“你还不习惯于这样的幸福,因为你太习惯于不幸,习惯于失去幸福,习惯于被忽视和被歪曲”,“而生活中就是有这样的一些人,伤害人是他们的特长,他们的一切活动的核心。信口一说,就能把利刃捅进丝毫也没有防备他的人的心窝上。好人约束自己 而恶人百无禁忌,这就是恶人最大的‘优势’!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如果说,从南疆来的雪林姑丽身上有更多的因袭传统对她的影响,那么,艾米拉克孜则是维吾尔人民性格的另一面。在小说的第39章,我们看到艾米拉克孜文雅、尊严、坚强,从不接受怜悯,不接受轻视。她的身体残缺,是因为父辈的封建、愚昧,这对她来说是挥不去的心灵创伤,也是她发奋努力的动力。同时,这更是维吾尔族文化和维吾尔人性格的映射。正因为父辈的封建落后的一面带给她无法挽回的伤痛,使她终身带着痛苦与屈辱,也成为她更加善待他人、勤勉努力的动力。第39章的“小说人语”中说:
  你聪明的,当然已经读出了小说人对于艾米拉克孜的在意,它倾注了多少心血、喜爱、怜惜、惦念还有祝福!她是那样美丽而又不幸,尊严而又遗憾,骄傲而又艰难,温雅而又端庄,自信而又无言。她是那样强大而又平凡,健壮而又伤残。她是小说人码字儿树立的一座石雕。小说?人永远与新疆维吾尔农村男女心连着心。是恩重如山的新疆各族人民、是那个荒唐的也无比奇妙与美丽的年代,也是小说人个人黄金年华的纪念!   小说男主人公伊利哈穆和其他几位人物,包括汉族干部尹中信、公社书记赵志恒、县委书记赛里木等,构成了另一个人物系列,即国家形象的体现。伊利哈穆是一个积极向上的维吾尔族男性,也是乐于助人、性格开朗的好干部。他非常爱学习,处事冷静、讲原则,带领周围群众向前看、朝前奔;即使被组织和群众误解,也毫不动摇坚定的信念。当时党的许多思想、毛主席的指示,都是由他传达给群众的,而群众中存在的问题,总是由他进行说服、教育、反思。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把欢笑、把党的政策带到哪里。经过学习,他认识到,“只有在新中国成立后,在兄弟的汉族人民的亲切帮助下,历史悠久、色彩绚烂的维吾尔民族和维吾尔人民才真正地改变了自己被奴役、被榨取的悲惨命运,并且真正摆脱了落后的、不文明的状态,进入了飞跃发展的社会主义新时期,亲手创造着社会主义的新生活新风尚,幸福的鸟儿如今才真正栖留在维吾尔人民的额头……我就不相信一个对自身的民族毫无感情的人会热爱兄弟民族、热爱祖国。但是,看问题绝不能停留在民族的区分和关系这个现象上。”
  伊利哈穆对雪林姑丽和艾米拉克孜两位女性关怀备至,是她们的主心骨,也是她们精神的支撑。艾米拉克孜终于走出家庭,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乡村医生,也与他的支持分不开。所以,即使出现了许多问题或误解,甚至其中有险恶用心者的蓄意破坏,有被挑拨造成的情感的伤害,有伤心的泪水,雪林姑丽和艾米拉克孜也从未改变对伊利哈穆的信任、爱戴和支持。
  作者通过许多相关形象和事件,完成了由人物形象和文化书写所要表达的关于少数民族与国家这一命题的回答。这是小说的核心。
  作者站在人民的立场、国家的立场上,带着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和对新疆各族人民的爱,直面了许多尖锐的现实问题,反思中国的民族关系、民族政策,新疆的各民族现状等,有些问题至今都在困扰着新疆。这是小说最有价值的部分,其中深含的意味远远超出我们所能体会到的。
  作者首先思考了新疆和谐的各民族关系。小说中的老王是长期在维吾尔族地区生活的汉族人,他精通维吾尔语,用维吾尔语说话,用维吾尔语思维,有时候说的汉语不知不觉受到维吾尔语的影响。他的祖辈在这里生活,接触的人当中90%都是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他学习吸收了很多维吾尔族等少数民族的东西。尹中信是汉族干部中的优秀典型,他到新疆工作后,希望更多地了解维吾尔人民并赢得他们的信任和友谊。他知道,在中国,各民族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越是了解新疆的历史,越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毛主席派来的老战士,应该为维吾尔人民做更多的事情,应该更多地、毫无隔膜地了解维吾尔人民,应该为民族团结与祖国统一添砖加瓦,应该做的远远超过我们的祖先,这是历史赋予一切在新疆工作的汉族干部的一种责任。因此,在“小说人语”中,作者问道:聪明的你,你爱人民吗?你爱新疆的各族人民、维吾尔人民吗?你爱雪林姑娘们吗?
  同样,对各民族中存在的隔阂和不良心理对民族间的团结和睦造成的影响,作者写道:
  一个人们有意无意常常忽略的方面,那就是,恰恰在这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区,在这个各民族劳动人民亲密无间地相聚的地区,人们会具备一种相当顽强和敏感的民族自尊与自以为是,稍稍过头一点就会成为民族保守心理甚至民族偏见。人们在学习兄弟民族的优点、互相交流、互相影响的同时,往往力图保持自己民族的特点和传统。
  这是一个长期在新疆生活、了解新疆各族人民习性的睿智的思想者对我们的提醒。因为在新疆,可能正是这些小节,会在各民族心中留下纠结。因此,作者将事实摆出来,向我们提出了严肃的思考和追问。
  在小说中,他也写到,恰恰正是因为这样细小的隔阂,被敌对分子利用,企图分裂民族、分裂国家:“但是今天,他又一次清楚地看到那么些心怀叵测的人正在企图利用民族的区分来分裂人民,企图把统一的中国人民的整体割成一块又一块的血肉!再往这裂缝上撒下盐。”所以,作者借14世纪波斯诗人欧马尔·海雅姆的诗歌追问:“既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蓝宝石般的苍穹之下,为什么又要分成异教徒和穆斯林,这有什么意义?”我们也应该认真思考这样的追问。
  書中写到伊犁乡村各民族百姓之间亲密无间的、真挚的民族友谊和感情,老王和里希提是最典型的。他们是生活中的挚友,在解放前那些苦难的日子,“里希提哪怕只剩一块馕,也要掰一半给老王;而老王如果有一碗酸奶子,也要等里希提回来一起喝。多少个寒冷的夜晚,他们瑟缩在一条破被子下面取暖;多少个炎热的夏日,他们脱光在一条渠道里洗澡。老王放羊,丢了羊,里希提陪他连夜到山坡上寻找;里希提喂马,老王经常熬夜帮他提水、拌料、铡草。国民党匪兵搜捕里希提的时候,老王冒着危险掩护他逃跑;当一小撮维吾尔族上层人物混入三区革命队伍制造民族仇杀的时候,里希提用胸膛保护了老王的安全……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考虑过对方是异族吗?从不。”所以,当一些人故意制造民族偏见和仇恨时,伊利哈姆懊恼地谴责:
  该死的民族偏见和隔阂:难道你比几十年的同甘共苦,比十几年的党的教育更强有力些?难道仅仅因为民族的区别,血汗凝成的友谊,却经不住那些风吹草动的考验?
  作者是满怀信心的,作者在小说人语中写道:
  他对新疆充满信心,他对各民族人民充满信心,他对友谊和爱情充满信心。所以他承认可能的纠结,他空前地将笔触放到这样的纠结乃至事件上,他相信过而且依然相信着,他相信面对真实承认真实就一定有希望。
  其次,作者能直面对维吾尔族有较大影响的伊斯兰文化,对此,他也提出了个人独到的见解。作者认为,维吾尔族的伊斯兰教信仰是和他们千百年来的文化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的结合,是神性和人间性的结合。作者在这里提出的维吾尔伊斯兰文化的世俗化的特点,是一个重要的命题,也是关乎维吾尔族思想文化内核以及未来发展走向的关键。
  最后,作者用维吾尔民众最常用的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对国家的忠诚和热爱,对祖国的坚定的信念。
  被逼被骗差点出国而最终还是留在祖国的伊萨穆东在自己的信中写道:维吾尔人的幸福在哪里?维吾尔人的未来究竟在哪里?是在那边吗?在铁丝网的那一面?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唱不出自己的歌儿。作品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作者对民众的关怀。各民族的普通大众,是国家的基石也是国家为之努力的根本目的。今天,新疆已不再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异域,新疆和祖国同呼吸、共命运,新疆的各族人民更期盼用自己的努力,演绎新时代的国家故事,塑造新时代的中国少数民族形象。
  《这边风景》能让我们思考的方面还有很多。小说使用能够被各民族接受的、更加柔软富有弹性的话语,提供了一些在多民族国家做好民族工作的政治洞识,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全新阅读体验。在这部寓意和结构独特的作品中,我们似乎在一个真实的有多民族构成的公共空间里,努力去思考对方、尝试把自己变成对方,培养读者关注那些与自己过着完全不同生活的人的命运,消除偏见和隔阂,激发不同群体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其他民族,感受和认同与其他民族的生活。让我们想到,中国的每一个民族如果都能试着以对方的眼光看世界,体会他们的情感,将为各民族和谐相处带来更好的前景。
  《这边风景》让我们再一次看到文学在公共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让我们坚信文学创作和阅读,会逐渐培养公共交往中的相互理解、同情和尊重的感情,形成柔和、互信的公共话语,进而逐渐影响并引导多民族共同体形成更加包容、理解、尊重的公共决策。这是我们建构新时代中国话语的内在诉求,也是一个需要长期讨论的话题。
  感谢王蒙,为我们开启了这个话题。
  (作者系喀什大学教授,党委常委,统战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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