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夜怕过谁

来源 :满族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ackyd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昨夜电闪雷鸣,下了一夜的雨,吴兆宇在爸爸家里一个人躺在大床上,尽量地伸展胳膊腿,床那么大,不把它摊满就浪费了。吴兆宇虽然很努力,但身边还是剩下了很大的空间没有填满。吴兆宇在雨中怀念爷爷的小房子,门前的小河沟,在满天大雨的时候,还应该有一片蛙鸣为哗哗的雨声伴奏。城里的雨太单调了,除了风,就只是雨在外面哇哇大哭。吴兆宇很想开窗让雨进来。他以前这么做过,开窗请雨进来,雨也不客气,窗一开,哗地就拥进来了,与吴兆宇热烈亲吻拥抱。对吴兆宇来说,那也是美好的时刻,湿着,但很快乐亲切。
  吴兆宇现在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尽管他已经擅自把“赵”字改成了“兆”,但依然不能让他满意。吴赵宇,太明显的两姓组合,取名字的时候,全家人是一条心的。爸爸的吴,妈妈的赵。大部分乡下孩子都有乳名,没有乳名的,也是把三个字的名字叫成后两个字的,比如,赵宇。吴兆宇从小到大,没有被叫过两个字。爷爷不允许,爸爸也不允许,妈妈没什么意见。那时候,吴兆宇不太知道,是爷爷卫护了他做为吳家人的姓氏。不然,现在,他早已成了“赵宇”。因为邻居小朋友就是,一直叫到大,人们忘记了他的姓。可是,现在不管是赵宇吴兆宇,都已经无所谓了。吴兆宇没有试过,改一下名字爸爸妈妈会怎样呢?
  天空还延续着昨夜的小雨,吴兆宇坐在地铁口的台阶上,头上是遮雨的罩子,但是,他的屁股是湿的。吴兆宇已经不怎么在乎自己了。没有人在乎为什么自己还要在乎呢。坐了一天的地铁,绕城转了好几圈,又转回来了。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那种迷惘。车厢上面的大广告画面被大家无情地遮挡成若干个细碎的小色块。那么多的人挤挤挨挨来来往往,急匆匆的样子让吴兆宇不解。时间大把大把地从吴兆宇身边溜走,吴兆宇置身众人之外,恍若隔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每个画面都有一种目的,只有吴兆宇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吴兆宇有三个家。但每一次在街上走累了,吴兆宇都要认真地想,上哪个家呢?这样的选择题吴兆宇几乎天天在做,除非他呆在家里不出门。渐渐的他真就不爱出门了,出门容易回来难啊。在爸爸这所几乎插入云端的大房子里住多少天,吴兆宇也见不上爸爸几面,经常都是他一个人,打游戏还是干什么,都没人管,三餐不是问题,冰箱玻璃上贴着外卖电话,还有许多筒泡面,等着热水使它们舒展蜷曲了好久的身体。吃外卖泡面是吴兆宇正常生活,吴兆宇对于这一套轻车熟路。一面大电视几乎遮去了墙,吴兆宇经常打开电视把画面切换到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他好像在那一片草原里看到一群蚂蚁在爬,缓慢如蜗牛。这个大草原太像爷爷家门前的水稻田了,翠绿泛着阳光的白。
  妈妈家房子没有爸爸的大,但物件儿还有点生活气儿,起码离地近,那是一栋步梯楼。妈妈家的物件都经常用,也就是说妈妈一般是在家的。只是,晚上在家,早晨就出去了,各种的走。用吴兆宇的话说是到处乱窜。不可以这样说妈妈,妈妈对吴兆宇说。妈妈很辛苦的——为了这个家。妈妈的这个家是指什么?
  那么,乡下爷爷家呢?爷爷时常咳嗽,脖子上的老筋暴得挺高。奶奶的额头经常用小瓶子拔出一排红印子,奶奶总是上火,靠着拔罐祛除所有的病痛。爷爷奶奶都像熟透的瓜,那么老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上了爷爷经常领吴兆宇去上坟烧纸的坟地。爷爷说那是大家最后的归宿,永远的家。那时候爷爷给吴兆宇指过将来要长眠的地方。吴兆宇记住了,山上那棵像爷爷一样青筋暴起的老橡树,就是爷爷永久的家。
  后来吴兆宇就去了妈妈家。妈妈正要出门,见到他,一阵惊喜。假装很高兴——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妈妈平时不吃外卖,所以家里没有外卖的联系方式。给吴兆宇叫外卖费了好多事,各种联系后终于敲定,妈妈舒了一口长气。吴兆宇很为妈妈这口长气抱歉。打扰了!这是妈妈经常对客户说的一句话,现在,吴兆宇却特想用在这里。
  然后,妈妈说,我要见个大客户,我跟踪他都有几个月了,可不能让他跑了,这是一个大单,他若投保了,就够你一年的花销。
  这个客户很重要吗?
  妈妈说,很重要。
  那么我就不重要了?
  不对,妈妈说,我只想赚他的钱,而你,是我的唯一。
  唯一也就这个样子了,吴兆宇想,唯一到底是个什么东东?当唯一也打不过金钱的时候。妈妈看出吴兆宇的不满,说,我一天天出去,不单单是为了钱,那也是我生活的内容。要不,你说我干什么?这是妈妈跟吴兆宇第一次讨论关于人该干点什么的大问题。
  那我生活的内容呢?
  这问题更大,超出了妈妈的回答范围。妈妈认为是爸爸派吴兆宇来折磨她的。妈妈没有理吴兆宇,气冲冲地出了门。相互不理,也是爸爸妈妈与吴兆宇的正常状态。吴兆宇几乎就成了爸爸妈妈心中的双面间谍。
  当然妈妈说得对,没有这些个客户,她就赚不到这么多的钱。吴兆宇也就没有这么多钱花,也就不能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干什么就吃就穿就干。可是吴兆宇到底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干什么啊?
  吴兆宇的三个家,各有特点。高楼的,步梯的,乡下农舍。但是,吴兆宇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他一个家也融不进去。从前,爷爷家是他心里的家。现在,爷爷那个家他都好几年也不去住了。爷爷奶奶被病痛折磨着,自顾不暇,早已经顾不了他了。但吴兆宇还是时常想念小时候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想念乡下的田野。那些泥土经常把他的衣服弄脏,而爷爷奶奶从来不把他收拾干净,所以吴兆宇是一个埋汰的孩子,不太招大人喜欢。可是,他有那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他们下河抓鱼,上树摘梨,蹑手蹑脚地捉落在草尖上的蜻蜓。小朋友们都非常羡慕吴兆宇的玩具和妈妈时不时从城里捎回来的漂亮衣服。他们经常围在吴兆宇周围,吴兆宇就像个将军,仰着头,不屑他们的殷勤。那时候吴兆宇不知道他到了城里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这种情况。那时他是多么渴望爸爸妈妈赶紧兑现诺言,生活安顿下来,把他领到城里念书啊。
  那时候吴兆宇想爸爸妈妈实在想得慌,不肯吃饭不肯上学,爷爷奶奶就对他说,再坚持几年,你爸妈扎下根就把你接去城里了。可是,现在,吴兆宇很不知足呢。爸妈爷爷奶奶都这么说,你看你现在,多好啊,爱上哪儿上哪儿。他们说这话时眼睛都不看着吴兆宇,都在回避着什么。吴兆宇感觉他们是一个个坚固的堡垒,他一个也攻不进去,他们都以爱的名义,把他抛在了外面。   吴兆宇经常有种飘忽感,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真实。某日他在爸爸家三十三层高的楼房里,站在大窗台里面,看着花园里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悠闲地在散步,在谈天,看到小孩子被爸爸妈妈两面牵着手,一蹦一跳地不好好走路,看到那孩子被爸爸弯腰抱起,又转到妈妈的怀里,那一刻吴兆宇泪眼模糊。一瞬间,吴兆宇想起他们班跳了楼的那个女生。他特别能理解那个女生的心理,因为,那种心理他也曾有过无数次。
  在爷爷家里,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在青蛙呱呱叫得人无法入睡的春天,在一到晚上满屋子蚊子嗡嗡叫的夏天,在那些个落叶纷纷的雨和雪混合在一起扫得吴兆宇的脸红彤彤的秋天,在吴兆宇一个人跟爷爷奶奶生活被乡下人称之为“遭罪”的日子里,吴兆宇从来没有那种想法。离父母远时,觉得跟他们是好亲密的一家人,而在他们身边了,却又各不相干了。非此即彼,可是生活经常会出现第三种情况。吴兆宇一直想回爷爷奶奶的家,却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刚要去城里的时候,吴兆宇是多么高兴啊!临走前跟一个班里的同学跟一个屯子里的小伙伴照了许多相,还答应到了城里后给他们写信,给他们买玩具。可是现在,吴兆宇早把他们沉入心底了,不敢也不愿见他们。吴兆宇猜想,他们会以为他进了城里忘了他们,是忘恩负义了。怎么说都行,反正是再没有跟他们联系了。
  在爸爸家里,吴兆宇跟那个小姨也没什么交流,她玩她的手机和电脑。吴兆宇玩自己的手机和电脑。日子过得有些无聊,寂寞充斥着整个房间。天近中午了,是小姨应该冲点泡面给吴兆宇端过来,还是吴兆宇应该叫外卖送到小姨身边?这都是些费思量的事情。小姨最近怎么不去上班了?吴兆宇没有问,这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爸爸给吴兆宇找了若干个工作,他都没有坚持下来。他总是融不进一个个的圈子。晚上回家,爸爸也没有话跟他说。整天与手机相伴,吴兆宇觉得自己都有点不会说话了。
  一个阶段后,吴兆宇又到了妈妈家。在妈妈家非常自由。可是自由大了没有约束了就像站在四处无人烟的荒漠,无所适从。妈妈也总是很忙,现在只有吴兆宇是个闲人,闲得发慌的闲人。
  有一天,吴兆宇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让他去他那儿。说“突然”是因为爸爸从来没有主动让吴兆宇去他那儿住。吴兆宇也知道爸爸经常不在家,他那个家就是吴兆宇的旅店。吴兆宇有些激动,这是爸爸第一次打电话邀请。吴兆宇进屋就奔向卫生间,想把自己打扫干净了好好陪爸爸聊聊,诉说一下自己的飘忽不定。他有多久没有这样与爸爸唠嗑了?
  吴兆宇刚到卫生间门前,就被爸爸拦住了。有人,爸爸说。吴兆宇听见卫生间传出小姨呕吐的声音,猜小姨是喝醉了。吴兆宇对于呕吐是有经验的,他也经常这样抱着坐便呕吐,把一些恶心都吐出来。然后一冲,一切就都干净了,什么痕迹也没有了。爸爸把吴兆宇拉进客厅,让他坐下,很严肃很认真的样子。还主动递给他一根烟。吴兆宇可好久没有见爸爸抽烟了。至于爸爸主动给吴兆宇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爸爸给了吴兆宇烟,却并没有给他火。
  吴兆宇捏着烟等着,爸爸说,你是不是感觉太孤单了?吴兆宇抬头,看了看爸爸,感觉爸爸的眼睛有些陌生,一些中老年人的纹路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爬上了爸爸的眼角。吴兆宇有些感动,爸爸终于感觉到儿子的孤单了?吴兆宇心里一热,正要有许多话說,却见爸爸伸手指了指卫生间,你小姨怀孕了。我想,让你小姨给你生个伴儿,男孩女孩都行。你看呢?
  我看!看什么看!吴兆宇内心里一声大喊,眼泪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吴兆宇没有出声,转身出去了。
  那一刻,吴兆宇想到了妈妈的孤单与委屈,他的心好像突然与妈妈靠近了一些。吴兆宇从爸爸家出来,直接奔向妈妈家。吴兆宇对妈妈说起爸爸的情况,不想,妈妈也给了他一个好消息,妈妈要结婚了。并且要让吴兆宇给她当伴郎!
  女方不都是伴娘吗?
  妈妈说,我不讲究那些,我只要儿子伴着我,我要好好地办一场迟来的婚礼!
  爸爸和妈妈,这么多年了,两个人还在拧劲儿,吴兆宇夹在劲儿里左右不是。爸爸说得也对,是该给他生个弟妹什么的,一个伴儿。爸爸的第四次婚姻应该有个孩子维系了,有个孩子才算是真正的家。吴兆宇觉得对不起爸妈,因为,作为他们俩唯一的孩子,他本应该是粘合剂,粘合爸妈的婚姻。可是,现实,却恰恰相反,对不起。
  妈妈说得也对。她的第一次婚礼很寒酸,马车拉着她走了半天的山路才见到汽车。她怀吴兆宇的时候想吃一瓶山楂罐头都没钱买。妈妈对吴兆宇说,我也能生,也给你生个弟弟妹妹什么的,就他能生吗?那样,你真就不孤单了。
  是的,吴兆宇不孤单,现在数一数这一家子,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爸爸的老婆和将要出生的孩子妈妈的爱人和可能出生的孩子,这么多,都是吴兆宇的亲人。可是……
  哈哈,妈妈看了一眼吴兆宇,扭过脸去,抬起了手。吴兆宇知道妈妈流眼泪了。不知所措的吴兆宇,环视一下住了多次的房间,看到墙角垃圾筒里有一张白纸。他走过去,拿起那张崭新的白纸,把它揉成团,然后,又丢进了垃圾筒。吴兆宇见不得一张废纸的舒展了。
  吴兆宇打开门,走下第一个缓步台。妈妈在背后喊,你到哪里去?天快黑了。吴兆宇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哐”地一声,门在吴兆宇身后关上了。吴兆宇心头一震,知道又一扇门关上了。吴兆宇知道妈妈不愿意听到“爸爸”这两个字。他们之间的恩怨吴兆宇一点也不清楚。吴兆宇其实挺羡慕跳楼那个女生的,她的爸妈也是离婚的,但她爸妈却可以在一起说说笑笑,还一起给她过过生日。她为什么要跳楼,吴兆宇不知道,也不相信那许多传言。他只相信那种孤独的感觉。
  去爸爸家,或者去妈妈家。只要这么一说,爸爸和妈妈就会不约而同地相信了。他们从来都不细究吴兆宇到底有没有去。然后,几天几夜,大家也没有消息,也不沟通。那次吴兆宇在学校被打,在医院里躺了五天,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当然,首先是吴兆宇自己不愿意告诉爸爸妈妈,编了各种理由,不让老师通知,一个人在医院里抗过了五天。出院后,妈妈发现他脸上的伤,吴兆宇说是打架了,把人家打惨了,人家还在到处找家长呢。吓得妈妈再不敢提打架的事。爸爸听他说是打架打的,只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什么都没说。   嗯,吴兆宇是一只自由的鸟,他爱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
  这个时候,天有点黑的迹象了。但吴兆宇怕什么呢?黑夜算什么!吴兆宇还有一个去处,爷爷奶奶家,好久没有回去了。站在街上想了几想,决定去爸爸家拿瓶好酒,以前爷爷每天晚上都喜欢喝几口白酒然后与吴兆宇絮絮叨叨。吴兆宇回到爸爸家,爸爸跟小姨躺在床上唠嗑,很温馨的样子。是关于他们未出生的孩子还是已经长大了的吴兆宇?砸碎了酒厨的玻璃,拿出了两瓶白酒。爸爸愣了一会儿,第一次在吴兆宇损坏了他的东西时很安静,没有冲吴兆宇发火。但吴兆宇走的时候,爸爸也没有起来送。这一次回家,爸爸没有与吴兆宇说一句话,甚至连吼一嗓子都没有,这是怎样的轻视啊?从此可能真的形同陌路了?吴兆宇在门外停了一秒,却没有听到爸爸的任何声息,他回望了一下猫眼,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夜空是黑蓝色的,有那么多星星,还有半块月亮。乌云不多,恰好让月亮穿行,忽明忽暗。吴兆宇知道是云的飘动不定让月亮有了穿行的错觉,到处都是假象。吴兆宇坐在台阶上,呼吸着这乡间绿草的气息,久违了这感觉。没到爷爷家里,酒已下去了三分之二,白酒在吴兆宇胃里燃烧。没有人和吴兆宇一起喝,无所谓。吴兆宇脸颊潮红,但还不曾醉。此时吴兆宇多希望有一个人出现,没有什么原因,吴兆宇想不起有什么原因,他就是想喝酒。并且,他理解了为什么爷爷那么爱喝酒。此时感觉酒真是个好东西啊,不离不弃的,相随相伴在身旁。吴兆宇感觉喝了酒会有许多的想法,甚至都想继续活着。他此刻特别能理解那个父母的宝贝心肝被父亲忘在了夏天五十度高温车里的情形!因为爱也会被遗忘!
  白天时吴兆宇看见一胖妇,胖也不要紧,白点也行,黑也不要紧,穿着大红的上衣,绿短裤,给吴兆宇一种错觉,好像是某年爷爷种的那一垄地里长的最好的一棵胡萝卜。黑红绿倒着走的胡萝卜也不要紧,还穿着一双布满了脏水印的拖鞋,也不要紧,还牵着一条漂亮的狗绳,从粗如水桶的胳膊下延伸出一条细若游丝的狗绳也不要紧,那头还跑着一条漂亮的吉娃啊。吉娃跑在前面,那么欢快,它可一点忧愁也没有的样子。怎么会是这样呢?那漂亮的吉娃应该抗议才对。这情这景,吴兆宇实在受不了了啊!
  怀里的西瓜热了,是酒烧热的还是身体捂热的,吴兆宇也弄不清楚。水果刀在鞘里跃跃欲试。可吴兆宇现在并不想吃西瓜。
  夜很深了吧?吴兆宇又喝了白酒,有点清醒中的混沌。笛——笛——笛,声音怎么这么大啊!这里就吴兆宇一个人,难不成是给吴兆宇按的这么响的喇叭?震得吴兆宇的耳朵都有了回音。开个破大货,拉了那么多黑煤,嘚瑟什么啊。有一种冲动,吴兆宇非常想爬上去扇司机两耳光。谁说的,冲动是魔鬼?现在魔鬼就是吴兆宇!魔鬼不就是爱在黑夜中出现吗?魔鬼不就是总蠢蠢欲动想干点什么吗?在吴兆宇蠢蠢欲动时,大货车赶紧消失了。在这一段黑暗中,吴兆宇又喝了一口白酒,突然泪流满面!酒喝多了会从眼睛里流出来的。这不就是?
  吱嘎嘎嘎,吴兆宇一惊,谁家的破卷帘门被放下了,路灯幽暗,鬼魅一样站成两排。世界像个厌世的鱼,翻着白眼。吴兆宇突然听见马路上有一种打击乐由远而近,咔、咔、咔,吴兆宇还没有完全糊涂,知道这是高跟鞋敲击柏油路面的声音。这鞋一定像妈妈年轻时穿的那种……踩过吴兆宇的脚钻心疼痛有着细如高脚杯的跟儿,它继续敲击路面,咔、咔、咔,像踩在吴兆宇的心上。吴兆宇曾经学过电子琴,两手波浪似的弹过许多曲子,那时爸爸妈妈有多爱,又多爱吴兆宇!弹的是什么曲子现在都忘了,吴兆宇只记得一首《一闪一闪亮晶晶》旋律简单重复的曲子,会乐器的不会乐器的,只要照着谱子都能弹上来。但当时吴兆宇刚会弹它时是多么高兴啊!那时候他是爸妈的宝贝。是什么改变了家的航向,从什么时候开始日子就这么灰暗了?吴兆宇不愿意去想,他很懒很懒了。什么人生意义啊工作啊赚钱啊找个女孩子成家啊再生个小孩子什么什么的,多累!他们却把这一切叫“人生”。
  那敲击声由远而近又由近渐远,吴兆宇突然有种追随感,追随着那种节奏,像追随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星星似的,然后一颗一颗地把它们捉到手,它们在他的手里一闪一闪的,多么美!吴兆宇要追上她,看看她的面颊,是否如高跟鞋的声音那么美,咔咔咔。那一头披肩长发遮盖着的,应该是一张白净的脸,还应该配一弯细细的眉。噢,吴兆宇小时候还学过画哪,特别爱画古代仕女,都是那种杨柳细腰柳叶眉樱桃小口的仕女。此刻,她就穿着那种长裙,叫什么“波西米亚”的飘飘欲仙的那种。她的裙摆离地刚好遮住了她的鞋跟,海浪一样的款式,海水一样的颜色。这时候,月亮从乌云中钻出来了,却又匆匆消失在路灯下。吴兆宇拎了酒瓶,在后面紧追,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节奏在他的心里越来越快,她在前面头也不回地紧跑,那高跟鞋以快节奏敲打着地面,真像一颗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吴兆宇的心砰砰直跳,就要追上了。吴兆宇好想大喊一声:嗨!
  此时,吴兆宇突然想起妈妈年轻时也是很漂亮的一个人啊。吴兆宇一直记得妈妈最后一次从爷爷家走出去的那个雪天。那天的雪不大,细细的铺了一层。吴兆宇站在门口,目送妈妈踩着毯子一样的白雪进城打工。妈妈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高跟鞋印,像感叹号一样伸向远方!——!——!——那一串高跟鞋印永远留在吴兆宇记忆中。吴兆宇又仰脖喝了一大口酒,这酒是五十五度的,有点呛。眼泪太不争气了,它再一次遮挡了吴兆宇的视线。吴兆宇在心里跟自己打赌了,左面赌右面,吴兆宇忘记左面美丽还是右面……不,右面也不肯输,谁也不愿意赌另一种结局。但必须有一面是相反的,才能成赌啊!吴兆宇說服左面不成,又说服右面,吴兆宇跟自己打架,两面混战中吴兆宇又举头喝了一口白酒,低头看时,她已不见了!但是,吴兆宇知道她就在附近并没有走远。
  一个人在夜里喝酒很恐怖吗?吴兆宇怀里抱着小西瓜,这西瓜是怎么来到吴兆宇怀里的?噢,是要送给奶奶。但是现在不能送了。因为奶奶特别不愿意吴兆宇喝酒,痛恨喝酒让奶奶与爷爷捉了一辈子迷藏。吴兆宇小时候经常被爷爷收买,立场不坚定地给爷爷偷买过好多次散白酒。吴兆宇像个小叛徒似的帮着爷爷与奶奶作对。可是,奶奶并没有真正恨过他,会笑着追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此时想起奶奶的骂声,吴兆宇故意又往口中倒了一股白酒。哈哈,他像看见了奶奶愤怒的样子。   从喝第一口酒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来与吴兆宇说句话,没有一条短信,没有一个电话,连电信也把吴兆宇抛弃了。四周这么静,天又这么黑,天与地像一个巨大的扇贝,把吴兆宇扣在里面,几无缝隙,吴兆宇都要窒息了。兜里的手机是唯一与外界联系的纽带,但此时它像块死砖。人们都在干什么呢?怎么只剩下吴兆宇一个人?月亮走吴兆宇也走,乌云能遮住月亮吗?忽明忽暗,这又不见了。
  她好像在和吴兆宇捉迷藏。又出现了,咔、咔、咔、咔,刚才是去现在是回来呢?还是一直就這个方向?吴兆宇也搞不准了。此时,吴兆宇怕她离去,把他扔在这寂寞黑夜里,吴兆宇怕一个人醉。终于还是怕了。哎!哎!哎!这声音是吴兆宇发出的,节奏正与她的鞋跟敲打路面合拍。吴兆宇顿时很高兴很高兴。那么合拍终于合拍了啊!平时吴兆宇像一个游魂,跟什么跟谁都不合拍。这夜真的要发生点什么,不发生什么都对不起这合拍了啊。她居然真的停了。
  站住!
  吴兆宇突然清醒了,无比的清醒。清醒之后就会发生若干个后果。
  一、她站住了,愤怒地质问:你要干什么!吴兆宇说,不干什么,我只想看看你的脸,看看你长的什么样子。
  我长什么样关你屁事!
  关我的事,若你是我左边的样子,啥事没有,你继续走你的路。并且,需要保护时我会保护你走完这段路程。
  那么,是你右边的样子呢?
  你瞧,她上套多快啊。怎么知道吴兆宇左面跟右面在打赌呢。吴兆宇早看出她心里要这样说。吴兆宇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反常的事情。吴兆宇举了举酒瓶,我喝酒了,喝酒了我就不知道能发生什么事情,由不得我了。
  由谁?
  由酒呗。
  酒鬼!
  吴兆宇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因为奶奶这么说过爷爷。许多时候,大家都能知道别人会怎么说话,吴兆宇觉得这很有意思呢。
  她的确是站住了,但她没有把头发拢起来,吴兆宇看不见她的脸。乌云这时遮灭了月亮,天一下子跌进了黑暗,怎么这么黑?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声音很甜美,甜美的声音能代表甜美的脸蛋吗?不会也是错觉吧?吴兆宇已经赌过了,她必须漂亮必须甜美必须符合吴兆宇的目标。若是相反,对不起,吴兆宇也不知道赌输的结果。
  二、她站住了,待吴兆宇走近还没张口说话,冷不防就扇了吴兆宇一耳光,就像吴兆宇刚才想扇司机一样,充满了仇恨。并且,她一定要说一句话,这句话就两个字,经常有美的丑的女人说过。这话对美女是贴切的,但对自以为美的女人,就污辱了语言。谁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怎么个语气。在这种情况下挨打吴兆宇会有什么反应呢?猜错了,吴兆宇又不是没有被打过又不是被打后都有什么反应的。这事,得看情形了。情形之一就是,打吴兆宇得有资本,此时她打吴兆宇的资本就应该是漂亮,与她身影的朦胧美感与骂吴兆宇那句话对称。情形之二,会惹火了吴兆宇,惹火了吴兆宇这酒精就会推波助澜,就由不得吴兆宇了,就由酒了。
  吴兆宇突然觉得自己无比高大,身体膨胀得天地都有些装不下了。酒壮英雄胆啊。此时吴兆宇突然想起那次挨打的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有那么多女生在看着他挨打啊。如果那时吴兆宇喝了酒,如果那时他像现在这么高大,如果那时他这么颓废这么狠狠地想着活着或者死去,吴兆宇想他就不会被打得那么惨了,那么惨的可能是对方!窝窝囊囊地擦去身上的血迹,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那时候跟现在有什么不同?那时候吴兆宇还不会喝酒!就因为不会喝酒还多看了人一眼。不看人怎么办呢?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而吴兆宇困得云山雾罩,要是不看人,大概就得睡着了。
  这时,她站住了,但只一会儿,又继续走。吴兆宇的眼睛有些朦胧,天地有点旋转,人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的,飘飘的。夜幕下一串咔咔咔声又由远而近地来了!高跟鞋敲击柏油路面发出的声音,像一盘嘎嘣脆的下酒菜。咔咔咔,由远而近,咔咔咔,由近而远。这声音,怎么像三个感叹号呢?——!——!——!
  小时候,春节快到了,天空下着雪,瑞雪兆丰年,爷爷望着天说。雪均匀地铺满了院子,吴兆宇站在院子里等待着爸爸妈妈回家过年,他张着嘴,一片片雪花落到嘴里,很温暖。后来雪不下了,地上的白雪像一张大大的绒毯,那么平整干净,与奶奶家的黑灶台形成了鲜明对比。吴兆宇喜欢白得耀眼平整如毯的院子,害怕被奶奶家的猫狗给踩坏了,他就把猫狗都关在了屋里。更主要的是,他不想叫猫狗们先抢了从城里回来的爸爸妈妈的怀抱。妈妈穿着红棉袄突然出现在雪地里,像一朵花。咔咔咔,雪地里那排感叹号走了以后,妈妈就再也没有跟爸爸一起回过家。
  是她来到了吴兆宇的身边,还是吴兆宇走到了她的跟前,反正不知道怎么就近了,近到她应该能闻到吴兆宇浑身的酒气。吴兆宇按亮手机,照了照她的脸。却发现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并没有对他的举动发火。吴兆宇原是要等着她怒吼的。可是,她却说,亲爱的,跟我走吧。吴兆宇一下子懵了,她的声音与她的身影甚至与她的性别怎么一点都不合拍?怎么别扭得就像那个牵了细狗绳的粗胳膊?吴兆宇挥起一拳,打在她的脸上,却感觉她的脸很硬,自己的手好疼。吴兆宇准备再打第二拳时,突然发现她的长发不见了。只一拳,就有了这个效果,就把她的头发连皮打掉了!吴兆宇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现在,吴兆宇很想看看她血淋淋的头脸,血淋淋的头脸多么让人亢奋。
  吴兆宇摁了一下手机,照过去,立刻惊呆了。就在他惊呆于他的光头时,吴兆宇的鼻子被抡来的拳头击中,眼泪与鼻血同时淌了下来,这回血淋淋的是自己了,怎么没想到这种可能呢?这种可能让吴兆宇有些措手不及,慌乱中他举过酒瓶,摇晃着,对那个男人说,喝,喝酒啊!然而,酒瓶空了,已经没有酒在里面了,酒都在吴兆宇的胃里翻腾。
  吴兆宇吴兆宇吴兆宇,你怎么了?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酒味啊!这深更半夜的谁给你喝这么多酒?谁打你了?三个字的名字两个姓,叫起来多累啊!他不喜欢吴——赵——宇!
  这些血啊得多少鸡蛋能补回来?这话肯定是奶奶说的,吴兆宇从小磕磕碰碰的,一旦哪儿哪儿流血了,奶奶就会捏着吴兆宇的鼻子给他喝鸡蛋水。奶奶认为鸡蛋水可以补上吴兆宇失去的血。可是,用什么能补上吴兆宇失去的爱?用什么补能让吴兆宇爱上别人?
  吴兆宇吴兆宇吴兆宇,你怀里的西瓜都热了。吴兆宇,你干嘛还藏把刀啊!这些话吴兆宇都清楚地听见了,他特别听到了“吴兆宇”三个字,跟了他多年的名字,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多久没有人这样急切地叫他了?多久没有这么多的亲人围着他了?这感觉,久违了啊!吴兆宇现在一点都不想起来了,他想就这样一直闭着眼睛躺着。抱歉!
  她死了吗?
  谁?
  我杀了一个人,开始是女的,后来又变成了男的。
  你病了吧,都开始说胡话了。
  〔特约责任编辑 李羡杰〕
其他文献
期刊
在当下中国“国进民退”的经济趋势影响下,中小型民营企业的发展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浪潮冲击。随着体制改革不断深入,经济发展不断提速,信息变化日益迅猛,产品生命周期逐
教师的真情实感,对诱发和深化学生的内心体验,起着重要的导向和催化作用。教师要充分挖掘教材文本中内含的情感因素,仔细推敲其情感触动的最深之处,并找出其使人动情的原因,
在经济日趋全球化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企业意识到,单凭自身的力量很难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生存和发展,纷纷从针锋相对的竞争走向大规模的合作竞争,而合作竞争最主要的形式之一就是建
学位
区域活动作为集体活动的一种有效补充形式倍受大家青睐,它为幼儿活动提供了广泛空间,并有目的地利用各种材料引导幼儿自主、自发地学习活动,支持幼儿个性化的发展。但要把区域活动搞好,材料的投放是关键。在区域活动的材料投放中需教师认真观察、仔细预设,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且在材料的添置和更换上并不是一蹴而就,而必须随着活动区的发展而不断变更,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如此一来就对教师们提出了更大的挑战。幼儿
随着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各种智能手机和手机IM软件大量出现,正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近几年一个新兴事物微信的出现,以后来居上之势迅速超过QQ、微博等同类竞争对手,成为我国即时通
1  这周围的一切与那个人,在杨振基的梦境里多次出现过,只是杨振基一开始没有太在意。他总是睡眼惺忪,翻转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杨振基觉得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这时候正是早晨,鬼使神差的杨振基独自在田野里游来荡去。  野地空旷,麦苗只有一拃高,还没有爬严地块,一行行葱绿间裸露着一行行褐色的冻土。一马平川上,怪异的野地阡陌纵横,零星兀立着一座座丑陋低矮的红砖机井平房,小庙似的孤。  杨振基就是在这
期刊
购物中心是时代的产物,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是零售业发展的高级形态,承载着现代化的生活和消费形式。购物中心的适应能力非常强,可以根据消费者的各种需求发生相应的改变,和单纯
摘要:   我国城市化发展越来越快,施工行业也一跃成为我国的支柱产业。施工企业属于典型的劳动密集型行业,就业需求非常大;而相应农村耕地越来越少,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就成为建筑行业的生力军。不可否认农民工对我国的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但是也不得不正视他们无论是技能还是个人素质方面,都无法满足施工企业的要求。因此,本文就针对如何提高从事工程施工行业的农民工的素质展开讨论。  关键词:施工
期刊
ALT公司是一家设计、生产汽车纯正用品合资企业。   ALT公司成立于2004年1月,公司成立四年来,稳步发展。随着汽车行业的迅猛发展,一方面给汽车配套产业巨大的发展空间,另
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