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买一瓶香水送给她。一瓶有味道的香水。它有森林早晨的清新，它有香水百合的幽香。
　　她就像香水。一瓶有味道的香水。
　　我要买一瓶正宗的法国货：1927年配制的夏奈尔5号。是夏奈尔5号。全世界最有名的最畅销的醛香水。职业型香水。
　　送给她。一个有味道的女人。我的──语文老师。
　　姓名胡大为。性别男。年龄16。高中一年级学生。学校在市郊西北角，一个叫连塘的小镇。一条马路横亘南北，将小镇与市区相连。马路的西面就是我那惭愧的羞于见人的中学。学校的对门是小镇镇政府。有一次，我在校门口一个凌空射门一脚把足球踢到了镇政府的大门内。
　　你说我在写自传？没有，我可不会写那玩意。名人才喜欢写自传。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考上重点高中。我被发配充军到了这个小镇，一个被都市人遗忘的小镇。
　　你劝我别灰心丧气，我当然不灰心丧气，难道没考上重点高中就该成天哭丧着脸？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胡大为叫什么来着？“大为”，“大有作为”。否则，也太对不起老爸老妈的爱戴了。
　　你老爸老妈，他们怎么了？
　　他们没怎么怎么。今天不谈这个话题。
　　嘿，我跟你说说我的语文老师吧！
　　她。年轻。漂亮。就像好莱坞电影《诺丁山》里女主角的扮演者朱丽娅·罗伯兹。真是盖了。
　　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学校，亲眼证实一下。
　　那天，她步履轻盈笑意连连站在讲台上，整个教室屏住了呼吸，一个巨大的磁场突然间从天而降。
　　她二十岁？她三十岁？你问她到底几岁？我怎么看得出，女人不是最忌讳男人问她们年龄？
　　她就是好看，是那种有亲和力的美。让你的视线不离她的左右。
　　那是开学第一节语文课，学的是《诗经》中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小镇真是穷乡僻壤。他妈的连网吧也找不到。我喜欢上网。我就是在网上知道夏奈尔5号的。
　　天天“教室─宿舍─食堂”，天天“食堂─宿舍─教室”。
　　没有变化。没有新鲜。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壤。
　　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学校吧，正对大门矗立着一幢暗淡的五层搂，是教学楼，它穿了一件锈迹斑斑的灰色衣服欢迎学生的到来。食堂、宿舍楼更是破旧不堪依次在教学楼身后排着队，像刚从战场上打了败仗回来的缺胳膊断腿的伤兵。
　　操场？没有，屁都没有。招生广告上的绿茵场是高科技的产物。来无影，去无踪。就一块黄土地，刮风时，沙土轻舞飞扬；下雨了，就变成沼泽地。还踢球呢。中国足球就是在这块黄土地上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
　　学校大门还挺光辉灿烂的。“连塘四中”四个烫金大字镶嵌在粉红色的大理石墙上，熠熠夺目。和许多著名歌星影星一样，学校大门的美丽包装的确让不少青春少年趋之若鹜。
　　我出名了。我胡大为终于出名了。我在连塘如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有些人出名因为美名远扬，另一些人因为臭名昭著。我自然是后者。
　　英语期中考试我作弊。被监考老师抓住。真霉。本来也很正常。只要有考试就会有作弊。可是我不同，我是“高科技智能犯罪”，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浓墨重彩了一番我的犯罪经过。利用手机发短信息作弊开创我校办学至今作弊手段之先河。前无古人，现有我胡大为，念考试之忧忧，独作弊难忍。
　　学校通知了老爸，老样子，挨一顿打。习惯了。
　　我劣迹斑斑：作弊，爬学校围墙出去玩，不做不喜欢的作业……
　　检讨，挨打，处分，冷嘲，热讽，一切的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我刀枪不入。
　　在学校没有温情，在家没有亲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喜欢背诗。
　　我喜欢“蒹葭”。
　　你有离家出走的经历吗？一个人背起行囊，跋山涉水，去流浪。走遍千山，走遍万水。这是我心中希冀已久的计划。这将是多么浪漫的旅程。可是，我终究什么也未做成功。他妈的，我真失败。
　　古有荆轲刺秦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今有英雄余纯顺悲壮地走向死亡之海。我在闭塞的小镇在单调的学习中做着惊天地泣鬼神的梦。这个梦日日在我的脑海上演。经久不衰。
　　八岁时，我曾有过一次壮举。我一个人从浙江中路走到鲁迅公园。那天下午，我坐立不安，胸中涌起一阵阵波浪。我决定开始一次非比寻常的旅行。奇怪，当我有了决定后，我的心渐渐平静如水。首先，我决定了旅行的交通工具，徒步；其次，我为自己灌了一瓶白开水。最后，我悄悄地走上了旅途。谁也没告诉。我满怀兴奋英雄般地离开了家。虽然我没弄到地图没弄到指南针，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行动，这就够伟大够神秘了。
　　我上路了，不时回一回头，像电影里一样，还好，没有人跟踪。我曾经去过鲁迅公园旁的姑姑家，我记得乘14路电车可以到。于是，我沿着电车开的方向，走啊走，那电车上的两根小辫子，一会儿在我眼前，一会儿在我身后，一会儿又望不见了，我的心被它抓得紧紧。走啊走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鲁迅公园。
　　那一次神秘的旅行终于以我的执着而有了一个圆满的答案。虽然，全家人满世界地寻找，焦灼不安。但我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额头上，脸上，手上，烙上了黑黑的印章；臭臭的汗水一滴滴从脸流向颈间；内衣湿透了。我在姑姑家骄傲地宣扬我的非凡的旅行，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为什么儿时的愿望就这么容易实现，长大了反而顾虑重重举步维艰；为什么儿时的快乐这般真实，长大了却常来常往是──苦恼人的笑？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她换了一个发型，这种直发使她看上去像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女生们在谈论老师的发型。我知道她烫了负离子。因为前不久，我刚刚去过发廊。
　　我才不去那种80分钟洗头的店。走进那种店，你第一感觉是紧张，浑身不自在。那些“发型师”的头上是色彩斑斓的“鸟窝”，穿着怪异的服装。像一幅抽象画。一幅用错了颜料的油画。更让你难受的是那里的女人。她们每个人都化了浓厚的妆，熊猫眼朝你瞟两下，猩红的双唇一张一合像濒临死亡的鱼。这种女人的手先在你的头上按一按，在你的头颈捏一捏，在你的背上敲一敲，再拉一拉你手臂……就像有一条毛毛虫在你的全身蠕动……让我体验了什么是“如坐针毡”。我丢下20元钱落荒而逃……
　　我坐在黑色的转椅上，审视镜子中的自己。此刻，我是在“碧云”美容院。我要改变我的形象，改变我的现状。从头开始。
　　我是胡大为，从今天开始，我将焕然一新。
　　我戴着黑色的NIKE足球帽，抬头挺胸温文尔雅地走进了教室。我注意到女生诧异的目光，接下来我让她们的嘴都变成了O状，自然还有音响，一声“啊”。全班热烈如炬的目光一刹那聚焦在我的光彩夺目的头上，我激动万分。和我想像的一样。
　　她款款走进了教室，我坐直了身体。
　　课间休息，她径直朝我走来，我的心怦怦直跳。
　　你剪了头发？
　　嗯
　　剪这么短？怎么想剪这个发型的？
　　想剪就剪了。
　　然后你知道她我的语文老师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吗？一个细节，她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我的光光头。
　　清新爽洁打理方便。我忍不住自己也触摸了一下。
　　老季奉校长命令，不许我住校了要我走读。老季是我的班主任，天天往校长室跑，彻底一个马屁精。
　　我是一只断了翅膀的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
　　走就走。大丈夫能屈能伸。
　　考试作弊和住读走读有直接联系吗？真他妈的什么强盗逻辑？剪光头就是坏学生？演员陈佩斯也是光头，你能说他是坏人。
　　学校在西北角，家在东南。地铁不通。轻轨够不着。
　　早晨我要换乘三辆公交车才能到校。5：30起床，才能在7：45前赶到校。才不迟到才不至于像老季希望的被学校开除。
　　我是坏学生，学校怕我团结五湖四海的人集体“高科技犯罪”，说我有损“连塘四中”形象。老季恨我丢了他的脸还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
　　我是罪有应得。他们说他们已经对我是仁至义尽。
　　去他妈的仁至义尽。这叫仁至义尽？这叫落井下石。
　　我自由了。可以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了。
　　嗨，告诉你，我因祸得福结交了一个新朋友，我们小区的送奶工，七十岁的老张头。孤老。上星期六早晨，我还帮他送过牛奶。我们聊了一整天。
　　她在我的作文簿上称呼我“亲爱的孩子”。不信？下次我把书包背回来给你看。什么？你每天放学不背书包回家？这有什么大惊小怪，我天天南征北战早出晚归让书包跟我受罪？我才不虐待它呢。回家作业？那不简单，早晨到校“拿来主义”运用一下。不过，她的作业我都是自力更生的。
　　她称呼我“亲爱的孩子”在我的作文簿上写的。那次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没有见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在哪儿？他妈的离开了老爸和我，嫁到了遥远的非洲。她不要我们了。我的妈妈不要我了。在我还没有记忆时就离开了我。
　　老爸没有再娶。哦，应该讲他没有娶女人，但是他娶了麻将。
　　……
　　她称呼我“亲爱的孩子”！
　　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叫我。
　　我得问老爸要钱买台健身器。我想再健美些。
　　那个平凡的早晨因为有了与她的懈逅而拥有了非凡的内涵。我有预感它将会改变我的人生。
　　那天早晨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特别。行人来去匆匆，车辆飞驰而去。
　　她和我乘在一辆公交车上，从没有靠得这么近，连她的呼吸都能听到。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站在我的左手边，优雅而高贵。她柔软的发丝被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撩拨得我心旌荡漾，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氤氲迷漫在四周空气中，将我团团围住，车上仿佛只剩下她和我。
　　我把袖管挽得高高的，露出手臂上的老鼠肉。
　　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少，冷吗？她瞥了一眼我的右手臂。
　　她一定看到了我健壮的手臂，看到了我锻炼身体的效果。我青春的血液在体内燃烧。我是男子汉。我十六岁了。
　　我从没有这么笨嘴拙舌，竟然语无伦次起来。真他妈的，考试作弊我也没这么紧张。我不敢正视她关切的眼神……
　　她是香水百合，散发出淡淡的迷人的幽香，温暖着少年孤寂的情怀。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她真是个有味道的女人，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
　　那堂语文课，真够酷的。
　　你猜怎么着，她在黑板上留下漂亮的板书“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然后让我们读新课韩愈的《师说》。并且随便怎么读。可坐可站可摇头晃脑可捶胸顿足，可默读可高声朗读……
　　你上过这么轻松新奇的语文课吗？还有更绝的，她居然在临下课前十分钟让我们默写《师说》。她还说前三名有奖励。
　　这真是今生今世第一次上这种语文课，新鲜。刺激。够味。
　　默就默，我记忆力不错。我要横扫千军万马拿个奖。
　　告诉你，我真拿到了奖品。牛皮不是吹的。第二名。奖品是“HELLOKITTY”的笔记本，正宗的日本货。
　　那本子我不是最喜欢，但我喜欢上面她写的话，她的签名。
　　你问我她都写了些什么？保密。那是绝对隐私。
　　我就这样喜欢上语文课了。不知道是喜欢语文而喜欢她，还是喜欢她而喜欢语文？
　　我说话是否像绕口令？还带点儿哲理？
　　她是我的阳光，我的希望，我的绿蒂。
　　人类的情感词汇中如果没有“嫉妒”那该多好。
　　我也会嫉妒，我也会在乎。
　　那天中午，天气异常闷热。阳光穿过树叶洒在她的身上，他们──她以前的学生与她擦肩而过，然后你听见他们在她身后大声说“老师，我爱你”！接着，她一转身朝他们挥舞手臂，展开一个特别灿烂的笑容。迷人而美丽。
　　老师，我爱你！
　　老师，我爱你！
　　老师，我爱你！
　　……
　　你说星期六去由由网吧玩游戏，没空没空。我得去长寿路肯德基店打工。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玩游戏了。
　　我要买一瓶香水送给她，一瓶有味道的香水。一瓶正宗的法国货，1927年配制成的夏奈尔5号。全世界最有名的醛香水职业型香水。
　　我在心里已酝酿了很久。
　　今天下午放学我要去梅龙镇伊势丹广场做个香水价格调查。我想早点送上我的礼物。
　　哦，忘了告诉你，上星期六在肯德基店，我看到她还有她的女儿，她叫女儿叫我“哥哥”。我真的非常羡慕他的女儿。
　　一瓶香水。
　　夏奈尔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