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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黛布拉第一次出庭作证,她穿着一件熨烫笔挺的棉质深红色衬衣。脸上抹了淡淡的妆容,状似素颜,看上去肤质十分干净。她应该三十岁左右了,能保持那么好的肤质真的不容易,或者是她的化妆术特别到家。作为起诉律师翟大卫的证人,她将提供怎样的证词?在座的人都十分关注。翟大卫律师原来并不认识黛布拉,一次在法庭上法官把黛布拉介绍给他,并建议他做她的律师。当时翟大卫正在争取法官批准去做另一位孕妇的辩护律师,无奈之下只能答应。从律师的角度,顾客的要求即是一笔生意机会。尽管作为一位律师,日常见多了处于各种困境中人们的绝望神态,早已养成了职业性的冷漠,可是面对一位楚楚动人女子的哀求眼光,翟大卫却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新奇。当然最终打动他的不是这位陌生女性的眼光,而是最没有新意的赚钱的本能,有利可图。
   翟大卫接了这单生意后,却发现这位叫黛布拉的顾客总有那么多不同寻常的要求。对于过分的需求,他通常是拒绝的,可是每一次拒绝之后,对方并不气馁,而是继续软磨硬泡,不让他脱身。后来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最终将他击垮了,使他从法庭上的辩护律师变成了被告。而她却从法庭上的被告,变成了检察官的污点证人。
   一
   美国国土安全部与移民及海关执法局对月子中心的搜查如秋风扫落叶。三月是南加州最宜人的季节,原本那个午后正是月子中心里最安静的时刻,孕妇们午餐后都会小憩一会儿。那天黛布拉却感觉有些反常,也许是午餐吃得太饱了,躺下之后觉得心烦意乱,还未消化的食物挤压着就要出生的孩子,孩子在肚子里显得更不安宁,不断用脚踹她的肚子。黛布拉没有办法,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屋外,在门前的院子里散步。她的目光散漫地飘浮在室外的花草中,沿墙的爬藤叶如野火遭遇了大风,蓬勃地在墙上蔓延开去。她的目光浮光掠影地扫过去,却恍恍惚惚瞥见虚幻模糊的绿色后面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渐渐接近的深蓝色的影子。不会是上门送快递的吧?住在这座别墅里的孕妇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钱,走出去逛街身子不太方便,隔三岔五地就在网上买东西。可是这些深蓝色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从小区的人口拥了进来,很显然不会有那么多送货的,也不会一起都在一个时间来送货啊。她的思绪还没有很清晰,几个深蓝色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她面前,她这才终于看清楚了,来人的衣服上有ICE的字样,有些人还有其他的标识。
   黛布拉来美国才半年,英文字认识得不多,只可勉强说几句日常对话,但是对于美国政府探员的模样却是熟悉的。她是美剧《犯罪现场调查》的粉丝,一直追着看,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些人会站在面前和她说话。一位女探员告诉她回到屋里,显然不用说更多的,她的肚子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
   这就是发生在三月的美国政府对洛杉矶周边地区华人月子中心的突击搜查。按照美国的法律,孕妇从海外来美生子并没有任何违法的问题。任何在美国土地上出生的婴儿都可以等待他们21岁成年后自己选择国籍,是继续留在本国,还是来到美国。这次行动搜查的主要对象是月子中心负责人,并非针对孕妇。在突袭中没有人被逮捕。但是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检查了所有孕妇的护照,最初几十名产妇及其家属的护照被没收,在他们同意成为联邦政府的污点证人之后护照已全部返还。作为与政府合作的证人孕妇们没有遭到起诉,但是被要求留在美国直至法庭的审理结束,不能私自离境回国。这些孕妇住在洛杉矶的月子中心生孩子,人境时却大多故意避开了洛杉矶,而选择了夏威夷和拉斯维加斯等其他美国城市。因为月子中心告诉她们,孕妇在洛杉矶入境会有麻烦,所以她们大都听从了这一忠告。如果人境时的理由与人境后的实质目的不同,就可构成欺诈。调查人员正在寻找签证等各种涉及欺诈的犯罪证据,而这些和孕妇们有直接的关系。
   当晚黛布拉就给身在哈尔滨的戚同梧打了电话,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他。戚同梧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随口安慰她:“你就安心在那里生孩子,不讓你回来就不回来,我会去看你的。”
   “真的不会有麻烦吗?”黛布拉心里实在没有底,倒是腹中的孩子动得不轻,不让她有更多的心思去想东想西。戚同梧仍然是一以贯之的安慰态度,在她的记忆中,他可从来没有惊慌失措过。只有她提到肚子里不安分的孩子时,他才显出自己把握不定的一面,不断叮嘱她身体不适时一定要及时找医生。
   黛布拉还记得和戚同梧初次见面的那个午后。是几年前哈尔滨六月的一天,上午还白云朵朵,碧空如洗,下午就遭遇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冰雹,让人猝不及防。强降雨与冰雹持续了近一小时,导致部分地区路面积起厚达十余厘米的冰雹,街道成了“冰河”,白茫茫一片。在哈尔滨市区的部分低洼路段,不少轿车在积水中阻滞、熄火。那天黛布拉正在市区安发街的“健康按摩”里上班,一阵冰雹打进来许多客人。在众多的客人中,戚同梧是唯一位开宝马车的,他的车被冰雹和积水阻滞在过街天桥下熄灯,无奈之下只得弃车走人。一身疲惫的戚同梧走进按摩室时已经筋疲力竭,想躺下休息一下。
   进了隔间,戚同梧脱光了湿透的衣服赤条条地俯卧着。黛布拉把他的湿衣服用衣架挂上,她急忙找来大毛巾盖上他的臀部,然后就给他按摩。前二十分钟他如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与她完全没有互动。后二十分钟随着她的手接近他的小腿、大腿,然后是臀部,他仿佛被她柔软的手指激活了,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抑制不住发出小声的呻吟。他几次说热,掀开盖在臀部的毛巾,她都温柔地帮他盖回去。后来他又加了钟,反过身来充满享受地和她聊天。
   等到她走出灯光暗淡的按摩室,从挂着水珠的玻璃窗望出去,雨和冰雹都已经停了。似乎刚才的一个多小时都不是真实的,怎么会在六月里忽降冰雹?没有人能够理解。
   戚同梧走出按摩室时精气神仿佛换了一个人,接过黛布拉递过去的一杯茶,小口抿着,笑容荡漾地和她聊天,好像已经是相熟很久的熟人。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的胸牌,显然是要记住她胸牌上的号码。他确实从此记住了她的号码,从那天之后,他无数次地回到这个地方预约15号为他按摩。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把手伸进她的衣服中,她没有拒绝。然后他娴熟地把她身上的衣裤褪去,从她后面进入她的身体。他们的关系从此进入了不一般的阶段。    是戚同梧把黛布拉送上飞机,嘱咐她安心地在美国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他答应会负责她所有的生活费用,并会去看她。黛布拉对于自己的生活走到这一步始终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把握,就像六月天的冰雹让她搞不清缘由。不过最触手可及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正在一天天长大,这是她第一次怀孕,身体上从里到外发生的变化都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她这样的年纪,十几岁离开小镇到大城市独自摸爬滚打,对于爱情从来是向往,却并不相信。男女情爱在她心中只是随缘,跟着感觉走,对于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她似乎看得比较淡。因为周围的亲戚、姐妹分分合合的那么多,那么频繁,她见多不怪了。就像老家门前的黄豆、玉米、饭豆长得再茂盛也不稀奇了。比她人都高的向日葵每天跟着太阳转方向,那才是对她人生最有启发的。所以与戚同梧的这段姻缘,她也是不知不觉走到这一步的。她对自己的姐妹说: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听他的安排去美国吧。他有自己的家,尽管那个家他说不喜欢,却又不愿就此离开。这是男人的通病,她也不苛求,随缘吧。她记住了戚同梧对她的承诺,会在生活上支持她,会去看她。如果他真能做到这些她也满足了,她做了最坏的打算,退一万步做一个单亲妈妈,独自把孩子抚养长大。是个儿子噢,戚同梧看见了不会无动于衷的。
   对月子中心的搜查持续了几个小时,探员们带走了办公室里的几箱材料。他们走了以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搜查震蒙了。月子中心的老板顾赛菲送走了探员们,难掩疲惫之色,却也没有忘记过来安慰大家。顾赛菲是个美人,约四十岁左右,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说大不大,眼睑上贴着黑黑长长的睫毛,使那双闪烁的眼睛变得会说话了。不仅眼睛会说话,她说起话来却也是别有风情,嗲声嗲气。这双眼睛和语气使她有一种气场,仿佛能用柔功化解许多冲突。她是一位特别能把话说满的主儿,许多孕妇当初被她吸引,也就是禁不住她那三寸怀烂之舌的忽悠。只要顾赛菲知道的,美国南加州最好的医疗服务资源,都变成了她可以利用的服务,当作是可以任由她颐指气使的马仔。她把那些听说过,却根本没见过的资源都放进了自己的宣传资料中,在中国铺天盖地地宣传自己是何等神通广大地在美国涉足多元化产业。也许就是凭着她的这些交际手段,她成为一个能拉到钱的金主。她找到了美国豪华住宅群,并用它们来接待到来的孕妇。这是大家眼见为实的。至于其他的只能听她说了,顾客却无法验证。
   面对一群困惑不安的孕妇,顾赛菲急忙出来给她们派发定心丸:“这是例行检查,不用担心。我许诺你们的所有安排都不会有丝毫缩水。中国人国富民强,已经引起世界的瞩目。不要看美国强大富裕,那已是昨天的传奇,对中国的崛起是嫉妒的。所以用各种所谓规范的手段来限制我们的发展。不管他们怎么对待我们,我们还是依据法律做好自己的生意。
   顾赛菲的一番话似乎安定了大家的情绪,她有这个本事,不论心里怎么想,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词语把自己的情绪掩饰起来。五年前她第一次来美国时正是挺着大肚子来生孩子,住进了一家月子中心。连头带尾缴了三万多美元。对于月子中心的设施和服务并不是很满意。但她是个聪明人,不去抱怨,反而和女老板处好了关系,日积月累把月子中心运转的大原则和小细节都看在眼里。几年之后,她运作了一笔颇为雄厚的资金回到美国开了这家高档的月子中心。住的是高档住宅,至于其他周边的服务,与医院的关系,那些就都是凭着她能说会道的嘴四处宣传,她具备能把牛皮吹到爆的本事。她声称月子中心是洛杉矶地区唯一一家七星级月子会所,投资超过数千万元人民币,目前拥有多幢顶级奢华海景别墅和几十套五星级酒店式公寓,每幢别墅价值超过千万美元,每套公寓价值超过百万美元,超级豪宅让妈妈们体会顶级美式奢华生活品质。并且自封为:“美国华资企业品牌100强。
   可是能够在这里待产的孕妇也不是等闲之辈,能够支付几万美元的费用,也都是见过一些市面的人,不会被简單的一番话就打发过去。黛布拉就不相信整个事件像顾赛菲说的那样风轻云淡。不让出境这可是非同寻常啊!她憋不住问:“法庭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调查呢?”
   顾赛菲微笑着用眼梢瞟了她一眼,“我回头找里面的熟人交涉一下,很快就会有个了结的。”
   黛布拉的孩子还在肚子里,还好安抚,已经生了孩子的却都急着回国。顾赛菲早就揣摩出她们心里的小九九,就先开口把她们的嘴堵上:“生完了孩子的也让孩子先好好养一下,毕竟这里空气好。每天带着孩子在园子里走走,这是不要钱的福利。回去了就怕有院子也走不出去吧。现在的孩子刚出生都容易黄疸超高,要趁这个机会多晒晒太阳喔。机会错过了,要再来就不容易了。”
   各自散去回房后,黛布拉做了有心人,把顾赛菲在大家面前说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来美国生活后她养成了这个习惯,特别是和戚同梧有了孩子以后,或是为了珍惜交往中的互动,她把一些重要的细节记下来,特别是生活中的一些喜悦,生怕日子久了会忘记。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都会在法庭上派上用场。
   出事前,黛布拉和顾赛菲有过几次接触,顾赛菲留给她的印象是能言善道,很能察言观色。当然了她做事有条有理,重要的事不会落下,一些不能忽视的小事也都会吩咐下属照顾到。黛布拉刚来时,孤身一人,身边也没有人陪,当地也没有什么熟人,时常显得形单影只,闲时就和临屋的孕妇聊聊天。顾赛菲每天都会利用顺便经过的时候和她聊天,聊心情,话题甚至涉及男人和女人。一次她看出黛布拉情绪有些低落,就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里轻轻拍着说:“男人和女人,就像月亮和太阳,一阴一阳,总有时差,你起来了他落下,你落下了他起来。好在距离远,互相有空间,不然就是水火难容。”她话锋一转:“你的那位是干什么的?”
   黛布拉说:“做生意的。忙得很,来不了。”
   顾赛菲见的孕妇多了,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妻子、情人、小三、小四。能够陪着一起来的就是幸福的,有些孕妇有个亲人陪伴或是朋友偶尔来看一下,也是幸福的。当然也有许多,始终是孤身一人。旧社会妇女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现在不那么严重,但也是生命中的一件大事,那个时刻,十分需要有人在边上握着她的手,为她鼓劲,不然自己哪里来的力气。    既然黛布拉这样说,顾赛菲也就不多问。接着问问对中心的服务是否满意。黛布拉说挺满意的。然后就听顾赛菲说,为了给大家提供这样高质量的服务确实不容易。如果还要改进,服务人员的工作可以再做得细心一此。
   黛布拉听了随口说:“她手脚蛮粗的,动作太大。开门本可以轻轻地转动门球,轻轻地推开。她风风火火的,心脏不好真的要被她吓到。”她说着用手捂着自己的心脏,“那次她突然进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顾赛菲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更抓紧她的手笑着安抚:“你讲得真生动,我是可以想象和体会的。她是个新手,说穿了是个在后面帮厨的料,上不了厅堂。真可惜了她那副眉清目秀的模样。
   第二天,黛布拉果真看不到那个被她抱怨的女服务员了。她或许就此被打人厨房去做帮手,和青菜萝卜打交道。新来的人是一个细心的女子,中等身材,走路说话都是轻轻的。黛布拉看出顾赛菲的苦心,服务员都选得壮壮的,真要派用场的时候,她们还要有力气,要能给孕妇一把力啊。这天的晚餐月子中心给她们煮了猪肾脏汤、猪骨头煮青木瓜。让她感受到可口温馨。
   来美国后,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活跃了。黛布拉每天都要与戚同梧微信视频,给他听孩子一天天活跃的心动。开始那段日子戚同梧心情很好,经常问月子中心吃得好不好?住得舒服吗?黛布拉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事无巨细,大事小事都喜欢说它一箩筐。也就是在这些倾诉中,她感受到彼此是紧密相依的,虽然相隔遥远,心还是连在一起的。
   黛布拉和戚同梧相差将近二十岁,可是却怀了他的孩子。他把她送出国去,并希望她留在美国生活。她对他的承诺是相信的,唯一存疑的是两人分离时间久了,他还能保持对她的新鲜感吗?失去了新鲜感,这段感情还能持久吗?她听说的男人女人的故事一箩筐,里面什么样的都有,可是人和人疏远了,心也会越离越远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些道理她一直都明白。
   月子中心被搜查后,她和戚同梧在电话里还说了,所有的孕妇都被限制出境,看来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她只能在电话里恳请他到美国来看她。戚同梧听到这个消息还开玩笑说:“调查完了总要让你回来的,不然让你做永久居民,拿绿卡?”
   “怎么可能呢?他们是反对非法移民的,不但要罚钱,还会把我们驱逐出境,如果放上黑名单,以后就永远都不得人境
   话说到这儿才开始有些沉重,戚同梧开始刨根问底:“为什么要把你放上黑名单?起诉你?什么罪名?”
   黛布拉就把这几天从报纸新闻中看到的报道原样照搬给他:“签证欺诈罪,还有福利诈骗罪。当然后一个罪名主要是因为月子中心的老板收了我们的钱,还去申请政府的经费。可是我们都不懂英语,也不知道文件上写的什么,在她的要求下都签了字。”
   戚同梧雖然对美国的法律不是很了解,可也是个明白人,就琢磨着这些事有点麻烦。越是这样的处境他越是不能露面,更何况他和黛布拉的关系还是处于灰色地带。于是他只能一番好言相劝,嘱咐黛布拉以静制动,在钱上不要有顾虑,该请律师就请律师。
   二
   孩子出生的那几天,戚同梧显得特别关心,除了通常视频的时间,时不时地都会发信息给黛布拉。戚同梧毕竟是有些经验的,不像黛布拉这是第一次,所以想得会比较周到,有许多她没有想到的细节,他想到了就告诉她。“老手,毕竟是老手啊!”每次她听到他出乎意料的提醒,都会这样夸他。他也是默默地接受,因为他不知道她这是夸他,还是话外有音。从直觉中黛布拉感觉到,戚同梧还是喜欢这个孩子的,特别是听说这是个儿子。他有女儿,戚同梧来自农村的父母特别在乎他有没有儿子。她能够想象,他对即将出生的那个拥有他DNA的小生命是极感兴趣的。每一次她做B超回来,他都一定要她把照片传给他看,他设法从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中捕捉到源自他的那一部分。尽管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白费工夫。可是这就是使他感受到生活乐趣的地方。因为在他日常的生活和工作中,他已觉得自己的创造力枯竭了,有些厌倦了。无非就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每天的生活被极其琐碎的事情填满了。以前还巴结了几个当官的兄弟,最近有些兄弟都出事了,他办事也就比以前难了。黛布拉离开的半年里,感觉他心态老了,时常提不起劲头来。他还正是干事的年头,怎么就提不起劲来了?
   孩子出生的那个傍晚,她第一时间把护士为她拍的和儿子的合照发给他,他兴奋得不行,立刻和她进行视频通话。对她噓寒问暖,他在乎她的每一声叹息,在乎她的皱眉耸鼻子,,在乎她的一顰一笑。他更在乎儿子的样貌,想从里面看出他的遗传。他觉得儿子的鼻子像他的一样坚挺,他又觉得儿子的嘴像她的薄嘴唇,充满了性感。
   “儿子才多大,哪来的性感?”她怪他用词不当。
   “可是我偏偏看见了。”他坚持说那性感是她带给儿子的。
   “到底你是夸我呢,,还是夸儿子?”她追着问。
   他这才呵呵地笑着说:“不夸你,怎么夸儿子啊。这是你的遗传基因。”
   这句话黛布拉听了特别享受,直接对着电话响响地嘬了一下。
   黛布拉的孩子已经满月,出生时七斤多重,她选择了剖宫产。产后确实也有黄疸的问题,她就时常带着儿子晒太阳。孩子的健康成长却免不去她自己的心病,戚同梧知道她生下了儿子,豪爽地汇了一笔钱给她。答应过来看她却迟迟不见动身。她最多再在月子中心住几周,如果不回国就要搬出去,自立门户,自己生活。尽管给月子中心付了八万块钱,合约也就要到期了。她原来赴美的时候戚同梧就和她说好了,让她设法常住美国,他一年会去看她两次。再过一些年他会提早从岗位上下来,就索性搬到美国了,那时他们就可以陪着孩子过一段舒心轻松的日子,陪着孩子上中学上大学,开始他们的养老生活。现在房子是买好了,里面也有一些简单的家具,可还是空着
   女人的情绪跟着荷尔蒙起伏,周围人的一举一动却影响着住在月子中心里的这群女人。屋漏偏逢连夜雨,有一个生完孩子的母亲带着孩子突然消失,过了几天竟然传出来她已偷偷溜走,闯关成功回到国内。这件事一传出,生完孩子的女人们像炸了锅的蚂蚁再也坐不住了,蠢蠢欲动闹着要回国去。另一边法庭也更紧锣密鼓地加紧了对月子中心的调查。在调查的一系列罪名中有些事孕妇们蒙在鼓里,是顾赛菲所为;可是大多数孕妇以不真实的理由人境美国,涉嫌签证欺诈的罪名就难以逃避了。    顾赛菲不在的时候,孕妇们就会扎堆议论那些可能会在法庭上提及的罪名。有些认识律师的,早已咨询过了,于是一项一项说出来,吓得孕妇们一个个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第一类罪名:签证欺诈。有意来美生子的中国公民如果人境时提供一些不实的资料如邀请信,或以旅游或其他名义人境却是为了赴美生子,就有可能遭到起诉。如果签证欺诈罪成立,每一项罪名最高可被判五年监禁及二十五万元的罰款。
   第二类罪名:欺诈福利罪。许多孕妇已支付医疗费以及住宿费给中介公司,但是中介公司或月子中心仍要求孕妇申请政府为低收人家庭提供的医疗保险,由于这些孕妇以旅游签证人美而并非当地居民,申请这些福利时声称为当地居民已构成欺骗。如果欺诈福利罪名成立,最高可被判五年监禁以及十万美元的罚款。
   第三类罪名:洗钱罪。如果涉案人士知道或有理由知道孕妇申请旅游签证来美并非旅游,而是来美生子,而相关人士仍通过电汇、支票等方式来进行金钱交易,即构成洗钱罪。
   第四类罪名:共谋罪。如果当事人与他人共同商讨如何避免移民官的查问,共同商讨人境策略等行为,都可以构成共谋罪。
   光是听到针对这四项罪名展开的调查,所有的孕妇都吓掉了魂。况且她们的先生、情人都不在身边,现在也不敢随便地用微信联络和打电话,生怕引火烧身,牵连了国内的仕途和生意。有什么事和国内联系都只能通过外面的朋友转消息,或是购买电话卡与国内通电话,以免被监听。黛布拉人生地不熟,周围没有什么熟朋友,能说说话的都是新认识的。出事后,几天都不见老板了。老板不出现,就使得月子中心里的小道消息更趋火热,每天都有不同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足够滚烫,烧灼得孕妇们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几天后顾赛菲终于出现了,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不过见了大家还是勉强挤出笑脸,和大家聊一些通常会聊的话题,还未生的,问问胎儿的情况,生了的问问婴儿的情况,也关心一下妈妈的身体。
   她走进黛布拉房间的时候,黛布拉正在为儿子换尿布,她手势不够熟练,几次都被躁动不安的孩子给搞乱了。顾赛菲紧走几步上前帮忙,麻利地戴上手套,几下就帮着她给孩子换好了尿布。儿子趴在床上玩去了,顾赛菲就脱了手套,拉着黛布拉的手和她聊起来。
   “你知道政府还在调查,我已经请了律师。可能到了法庭也会向你们这些住户询问,到时候也要靠你们多担待着点了。”顾赛菲低头长叹了一口气,肩上仿佛压上了难以承受的重负,微微颤抖着。
   “我会的。大家都不容易。”黛布拉用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想给她一些安慰。
   “不过一旦出了事,别人要找你的麻烦,就会变着法儿地整你,到时真了法庭,还是要多替我说说话,有些不是太明白的事,就干脆回答不了解,不知道。”顾赛菲抬起眼睛注视着黛布拉,语气中蕴含着某种坚定。
   “据有的律师说,我们有可能被告签证欺诈罪,你们可能被告福利欺诈。你们是不是用我们的人头去申请了政府的低收入福利?这些事我们真是不知道。
   “尽管收你们的钱也不便宜,不过要提供最优质的服务,我还是想了很多办法,当然不得已时也不能加重你们的负担,我只能向政府的有关部门寻求援助。有些事你就回答不知道,这样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
   “不会把我们也牵连上吧?”黛布拉有些执着。
   “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什么理由牵连你?”顾赛菲的语调更趋温柔,即便是一团火,遇到了扑面而来的水,还能怎么样?不该灭,也只能灭了。
   “可是如果问当时你让我们签了字,说生活有困难,我怎么回答?”偏偏黛布拉又有了一些后劲,非要把事情问个明白。
   “就说不记得了吧。这样会解脱得快一些。”顾赛菲的语调还是那么柔软。
   三
   儿子一天天地健康成长,可是投注在儿子身上的精力并不能分散黛布拉对于大洋另一边戚同梧的依赖。为了防止通话被窃听,她特地另外买了一部手机,注册了一个新号码与戚同梧联系。孩子早已经满月了,离开月子中心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几次催戚同梧到美国来看她,如果决定让她留在美国,那也可以一起去把那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可是近日几次去电话,戚同梧都没有接。有一天深夜好不容易接了,却不是很耐心,情绪欠佳。黛布拉了解自己的男人,难免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他情绪不好就少和他哕唆令他烦心。所以她简单地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期待着他第二天会主动打回来。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她都在无望的等待中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到了第四天深夜,她实在快疯了,在自己的小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再次提起电话打给他,终于找到了他。
   “我再过三个星期就要搬出月子中心了,你说我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
   “是回来呢,还是去那个自己的房子?”“当然是去自己的房子啦。”戚同梧想都没有想迸出一句话,之后又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却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叹气。
   这声叹气搅得黛布拉六神无主。因为她记忆中的戚同梧从来不叹气。整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论是她,或是她的家人遇到难事,他只要打个电话,或是让她去找个朋友,事情都会顺利地解决。她不明白,怎么如今离开才半年多,戚同梧变得不那么神通广大了?她断定他一定遇到了麻烦,这些麻烦可能是他自己的,或者是他关系网中的。黛布拉从报纸和网站上看到不少人因为上级出事了,被顺藤摸瓜,一路出事的。她不是很了解这些年戚同梧的事,但是从她和戚同梧的生活中感受到这些人在利益面前胆子都很大,出手也很大,他们手里有用不完的钱。这是她这个靠按摩钟点费和客人小费生活的女子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也不可能搞明白。她也了解这些年,出事的人越来越多,昨天还在大庭广众面前做着豪迈的报告,当天晚上就给“双规”了。
   “如果我不回来,你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帮我安排一下?”
   “现在时机有些敏感,最好不要把我牵涉在里面。不要让人知道我和美国有什么瓜葛……”    黛布拉想问原因,可又难以启齿。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她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猜测。
   “你如果真的不愉快,就出来吧,我们相依为命在这里生活也可以过。我再出去工作总可以吧。”她拿出了担当的勇气。
   听了黛布拉的话,戚同梧略微显得有些宽心,“我没有看错你。比起我一些朋友结识的异性知己,你真的是史前化石了。”
   “什么意思?”她听不明白是夸她,還是嘲讽她。
   “难得啊,纯朴啊,善良啊,我真是有福之人了!”
   听见戚同梧夸她,她倒不知道说什么好。可她始终在心里期待着他能确定来美看她的日期,他却始终没有提及。“以后我会定期从朋友的账户里给你汇钱,你就暂时忘记我这个人吧,无论如何不要提到我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你要告诉我,我会担当的。”黛布拉急着喊了出来。
   “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电话里也不便说。你昨晚也没有休息吧。早点睡吧,孩子白天会很吵,你要注意休息。”
   经他一提醒,黛布拉真的觉得一阵困倦涌上来。对话终有完结时,她疲倦地挂了电话。
   戚同梧那里有些三长两短,她顿时感觉如五雷轰顶,尽管他的钱每次都一分不少地打人了她的账户,她还是觉得日子过得失去了分寸,终于破罐子破摔决定冒一回险。为了这次冒险,她演练了十几天。每天早起,带上刚满月的儿子到社区附近去散步,让儿子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去旅行社买了回国的双程机票,明知道这是违反禁令的,可是自己无法再孤独地硬撑下去。她给儿子喂饱了奶,一身轻装,手提一只小行李箱走进人流穿梭的机场,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到了这个陌生的环境,儿子显得更加紧张,不断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
   过安检时,安检人员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似乎都对她格外关注,可是她还是按捺着心里的忐忑,小心地哄着孩子。安检人员要求她解开包裹儿子的布包,她遵从地做了。她生怕安检人员稍有不满意把她留下来,便显得特别殷勤。可是她的殷勤只有她自己感觉得到,因为跟着戚同梧这几年,她养尊处优惯了,已经把曾经熟悉的那一套殷勤忘记了。走过安检,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
   出关检查护照的时候,她故作沉着地走近窗口,递上护照,一个理着小平头的年轻白人面无表情地瞟了她一眼,然后低头翻着她的护照,翻过来又翻过去。这时怀里的儿子哭了,哭得颇为大声。她把婴儿奶嘴塞进他翕动的嘴里,儿子即刻吐了出来。她又塞回去,儿子的声音被堵了回去,可是更快地就爆发似的再度喷了出来。
   这时面前的白人男子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从另一处的房间里走出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好,她从白人男子手里接过她的护照,示意她跟着走。黛布拉没有办法,一面安抚着儿子,一面跟着那个女好走向她未知的结局,她猜想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小黑屋。
   走出小黑屋已经是下午,她还记得海关官员对她说的话:你不能离境,要配合法庭调查,现在你是证人,如果你擅自离开,就是逃犯。你的护照被扣留了,我们会把你今天的行为书面告诉法官,请他酌情处理。
   最后海关官员把记录着她口头陈述的英文打印在纸上,请她签名。她依稀了解文字内容,为了确认没有不实之词,她还是要求翻译帮她解释了一遍。所有的语言都是客观叙述,没有可删可改的多余字句,她只得在上面签字。海关人员确认了她的居住地址,她写下了月子中心的地址。
   护照被没收后,走出机场,她觉得没有脸再回到月子中心,只能回到戚同梧几年前为她买下的那个公寓。走进公寓推开门,很久没有开窗了,里面充满霉味,她放下儿子,打开窗户,准备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戚同梧打电话。这次倒是很顺利,戚同梧很快接了电话,她告诉他自己今天的遭遇。戚同梧听了先是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他反复问她怎么忽然想起要回去。
   “我不放心你啊!”
   “我的事你回来也帮不上,还是我原来与你说的,安心在那儿生活。”
   “可是那么长时间都没见你了,我心里没底啊……”
   “你好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那样我就放心了,那也是你所能做的对我最大的帮助。一定要克服情绪的不稳定,照顾好孩子。”
   他说话变得非常慎重,生怕在电话里说了不该说的。最后他还是那句话,在美国的朋友会与她联系。
   四
   挂断了电话,儿子在身边的沙发上睡着了,黛布拉六神无主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着。环顾屋子里蒙在灰尘中的家具,她想到一段陌生的生活就要开始,心中并无畏惧,只是难免忐忑。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一个状态?孤身海外与儿子相依为命?尽管她也知道在洛杉矶地区,和她相似的人很多,别人能过,她也一定能过。不过想起这样的人生并不是自己的选择,似乎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以前的过程都是那么顺其自然,也没有丝毫刻意,也许是她对生活从来就没有设定自己的目标,所以今天才会陷人如此陌生的孤独境地。
   过了一会儿儿子醒了吵着要吃,她忙解开衣襟喂奶。她刚给儿子喂完奶,就有人敲门。她急忙放下儿子,惊讶地轻手轻脚走近大门,从门孔里往外窥探。一个拉丁裔女士在门洞上亮出了FBI的身份牌。她极其震惊FBI竟然找到了她的住宅。她不敢贸然开门,隔着门互相对上了话。出来说话的一位亚裔男子,能说带着口音的中文。对方告诉她,家访是因为,上午在机场违禁出境事件。她反复请对方确认了自己的名字和护照号,对方拿出手里的资料都一一与她对上了号,她才不得不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探员。
   她没有想到这一场谈话是这么艰难,对方说只要求她担起一项简单的任务——他们会在即将开庭的法庭上介绍—位律师给她,而她的任务就是设法使那位律师相信她需要帮助。她心里觉得自己语言不好,对美国的许多事都不了解,确实需要一位律师。可是FBI又为什么要为她安排律师呢?她始终想不明白。可是对方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让她感受到了其中的威慑力,那股威慑力对她是陌生的,她预感到其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杀气,稍有不慎,它会燃烧起来,严重地伤害她。    看见她始终在犹豫,亚裔探员开始说话,语调还是那么平和,字句中却隐含着力度:“你违反了法庭的禁止出境令,到了法庭上对你是十分不利的。这是一个机会,你为我们做些事,可以免去你的过错。过错有几种,有蓄谋已久的过错,也有疏忽之过,就看检察官如何向法庭陈述。”
   她感觉自己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戚同梧那里已经出了状况,剩下她在这儿孤军奋战,面对一批她完全无法招架的对手。她确实需要一位律师,可是这位他们硬塞给她的律师是什么人?他们要她干什么?
   对方似乎不容她多考虑,干脆且有些生硬地说:“到了法庭上,当法官为你指定律师时,你点头就是。”
   她突然觉得一阵无法排遣的虚弱急速蔓延全身,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对方,无语对答。
   然后FBI的女探员告诉她今天回到月子中心去,按照合约一直住到合同结束的日子,平时要多注意孕妇和老板顾赛菲的行动,如果有什么不正常的,可以通过短信与他们联系。谈话结束后,他们即刻预约了一辆Uber送她回月子中心,临上车前还反复叮嘱她要表现得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临近傍晚,她带着儿子回到月子中心。顾赛菲已经在找她,看见她略显疲惫地回来,急忙出来迎接她,问她这么晚回来去了哪儿。她就说去了一个先生介绍的朋友家里。顾赛菲留了一个心眼儿,接着问,朋友住在哪个城市?她说在洛杉矶市还往北的一个地方,名字她也叫不出来。接下来的几天,顾赛菲和其他孕妇似乎对她有了戒心,她在屋里打电话,或是在手机上东看西看,屋外仿佛都有人在注意。
   过了几天,又有陌生的车辆来接她。她走出屋子上了车,车子即将开动时她回头一瞥,屋子里伸出来许多个脑袋对着她观望。
   来接她的车子是FBI预约的,下周就要开庭了,他们又一次与黛布拉确认她所承诺的事。那位亚裔男性探员甚至说:如果这件事办得好,以后你需要我们帮忙时话也好说。听了这些话,黛布拉一时也想不出来以后自己敢有什么事会请FBI帮忙,可是她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他们的猎物,不可避免地落人了他们的股掌之中。此时此刻她孤独地在这片人地生疏的土地上,进不得,退也不是,只能随波逐流了。
   就在黛布拉出去的二十多分钟时间里,顾赛菲在办公室里坐立不安,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黛布拉很可能给有关部门盯上了,成了从内部寻找突破口的目标。尽管顾赛菲在孕妇们面前依然镇定自若,也说了不少安慰她们的话,可是她一天天感受到问题的严重性。从三月发生的突击调查的行动看,是早有预谋。行动之前没有任何迹象,来势十分凶猛,而且是几个单位的联合行动。那天顾赛菲办公室里的许多档案资料被一锅端了,她后悔啊!实早些时候社会上有些风吹草动,社会舆论对华人社区的月子中心有一些负面的评论。只是那时她太掉以轻心,没有做应有的防备,没有做资料转移。铸下的大错至今后悔莫及,也许她的这桩风生水起的生意会就此完蛋,自己还可能难逃刑罚。所以当她看见黛布拉神色疲乏地走进来,急忙上前和她打招呼。她还没有开口,黛布拉就先解释说,是一个朋友给她送一些食品,顺便带她和孩子去散散心。说着她拿起手里的一个食品袋打开给顾赛菲看。
   顾赛菲一面认真地往塑料袋里看,一面就又开始施展她的甜嘴功夫:“哎哟,都是些美式小零食,你的朋友是中国人吧,就不知道中国人还是喜欢吃中国口味的小零食?”
   黛布拉一下子语塞了,再往塑料袋里瞥了一眼,薯片、巧克力、饼干……没有一样是她喜欢的,没有一样是中国口味的。“也真是,她可能美国待久了吧……”她不得不跟着抱怨。心里却暗暗感叹顾赛菲的眼光老辣,这回露馅了。
   “你需要就跟阿姨讲让她们给你带就是了,不用麻烦朋友老远跑来。”
   “不客气,我也不能老麻烦阿姨啊?顾姐,谢谢您的关心。”
   “到了我这里就不要说麻烦,我就担心你生完孩子走了,没给你留下好印象,以后出去还跟别人抱怨我这里的服……”顾赛菲欲言又止。
   黛布拉倒被她说得有点过意不去,连忙说:“我满意,一百个满意。”这句话她说得还算心里坦荡,因为到目前为止她真的没有说过月子中心里的事。
   顾赛菲急忙接过她的话:“你满意我就高兴了。不过有点事和你商量,你也知道这里最近出了些情况,可能不久又会面临法庭调查,我也有些力不从心。做好你们这一批,我准备收摊不干了。”
   “顾姐,你建立这样一个品牌不容易啊,就此不干太可惜了。”
   “這也是没办法,华人要在美国赚点钱也是不容易,顺境还好,大环境不好也就趁早收手吧。”顾赛菲话锋一转就说,“你孩子也生了,都已经满月了,虽然暂时不让你回国,你看是否可以托朋友给你安排一下?真的不好意思噢,赶人走的话,我以前从来没说过,现在也是没办法。”
   虽然顾赛菲脸上的笑容依然灿烂,一字一句都是在下逐客令。黛布拉只能点头说:“你也真是不容易,好的,我和朋友商量一下告诉你。”
   走廊上的对话结束了,也意味着黛布拉和顾赛菲的关系进入了一个转折点。第二天黛布拉就发现,进来打扫房间的阿姨竟然是原先被她的一句抱怨赶进厨房帮厨的那个阿姨。她进门就看出黛布拉神色中的惊讶,也不和她打招呼,嘴角一撇似笑非笑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扫了一下,出门时砰地把门关上。关门还是那么大声,可是这砰的一声在黛布拉耳朵里,却像是抗议。她心知肚明这是顾赛菲正式的逐客令。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月子中心,回到自己的空屋。
   五
   黛布拉终于在法庭上见到了律师翟大卫,高挑的个子,留着梳理得发丝清晰的背头。他说话时不温不火,眼睛看人时也是不露声色。他当时正在争取得到法官的同意担任另一位私自回国不成被拦截回来的女子的律师。他原先就是那位女子的律师,可是她却违反了法庭的要求,企图离境。翟大卫坚持否认他对那位女子的动向有丝毫的了解,并承诺会按照法庭的要求配合调查。
   正如FBI的探员在黛布拉家里对她的暗示一样,法官提出了黛布拉的律师问题。法官问翟大卫是否可以同时担任她的律师,令黛布拉颇感惊讶的是,当时法官只提到要调查她是否涉嫌签证欺诈的事,却没有提她违规出境的事。这时她明白了这就是那位华裔探员对他的承诺。    起初翟大卫盯着她坐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未置可否。后来见法官要把那位女子和她两人一揽子交给另一位政府指派的律师时,翟大卫才不得不表示愿意接受。
   于是黛布拉开始成为翟大卫律师的客户,按常规去了几次律师楼,向律师提供他所需的资料。在法庭上黛布拉被调查的罪名是签证欺诈和福利欺诈,翟大卫分析给她听,第一项罪名可能成立,因为黛布拉明明是来生孩子的,却是以商务考察的名义从夏威夷人境,并且还是在戚同梧安排下让在美国的关系户给她出具一张邀请函,她就俨然成了某家公司邀请的代表。可是她人境之后没有任何参与商业考察的记录,开始时还在夏威夷旅游了一阵,之后就进了这家月子中心。至于第二项罪名,律师分析有些事是月子中心老板安排的,她可以说自己英文能力有限,并不知情。那些签署的文件显然也是根据月子中心的要求签署的,这些他有信心为她洗白。
   那一阵她和翟大卫的交流很正常,就像客户和律师的关系,回答问题,提供资料。她觉得翟大卫是一位年轻有活力的律师,处理事情颇为沉着。遇到难题,总是微微皱起眉头,沉默一会儿,做出沉思状,然后告诉她下一步怎么做。当时她百思不解面前这位看上去做事一板一眼的律师为什么会被FBI盯上。
   终于有一天亚裔探员来到她家里,要求她向翟大卫提出,想回国看看,请他帮忙。她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探员就教她说:“在中国的老公出了些状况,像要移情别恋,她实在等不及了,一定要回去抢救这段感情。”
   “律师如果问,为什么找他帮忙?我怎么说?”
   “就说你在这里没有朋友,病急乱投医。可是你愿意出钱,价钱可以谈。”
   这次她犹豫了一下才说:“他知道国内的不是我老公。”
   “噢,不是老公才更好,变数更大。”探员无心的言语却在她忐忑的心里激起更多的水花。
   向来起步的时候任务都是最简单的,随着一步步深人,她要退出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还要去艰难地完成自己觉得不可能的任务。探员暗示她:“律师有前科,我们正在对他进行调查,希望你为我们做些事。”也不等黛布拉表示同意与否,他们就拿出了窃听器和迷你录音笔给她示范,告诉她每一次和翟大卫见面时都带在身上,记住要打开电源。这次他们把话讲得十分明白:“如果你帮了我们这一回,以后的事都好商量。”
   黛布拉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应对的,她接过了那支录音笔,它与平时用的圆珠笔没有什么两样,还可以照样写字。她按照探员的要求试着把笔放在手提小包里,然后和探员继续说话。过了一会儿另一位非裔探员提醒说可以了。她才知道他们是在测试设备。临走时他们把她的护照还给她
   探员们走了,她却始终忘不了他们刚才说的话:“噢,不是老公才更好,变数更大。
   这句话像炸雷一样把她心里埋藏着却不愿面对的危机瞬间引爆了,戚同梧与她的联系越来越疏远了,她不安的正是他会不会移情别恋。自从她搬出月子中心以后,戚同梧起初还是很关心她的,还给了她一个朋友的电话,让她有急事可以求助。可是自从有一次她向他提及FBI探员的事之后,更加引起了他的不安。从此后,戚同梧就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联系上。许多信息都是通过他在美国的朋友转达。找不到戚同梧,她慌了手脚,有一天狂轰滥炸似的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都是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她只能按照探员指的路一步步走下去。她的脚步走得越深,他就消失得越彻底。最后,不知是两人的缘分已尽,还是她做了线人使他对她产生了惧怕,他离她越来越远。
   空闲时孩子睡着了,黛布拉会坐在窗前发呆,她以往的人生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充满挑战,她独自一人面对着那么多强大的对手。刚刚脱离了顾赛菲,却和戚同梧越走越远,现在还要面对探员和律师翟大卫。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一个个对手,一个个在生活的各个不同领域的胜利组成员。而唯独她在他们的博弈战场上无奈地成了一个聚焦点,重重复杂的关系交织着越缠越紧,纠缠着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却无力自拔,无法脱身,只能顺着别人的意志一步步地走下去。想起这些她止不住潸然泪下,她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更不知道孩子的明天会怎样。最牵动她心的是戚同梧,他的动向决定着她生命的走向。如果他是坚强的,她可以依身靠着的那根柱子,即便自己已筋疲力尽,也可以靠一靠,喘一口气;如果他消失了,垮了,她就彻底无依无靠。所以在她對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想到的更多是自己和戚同梧的交往。一年多的交往,尽管自己已经怀了他的骨肉,生下了儿子,可是她始终觉得自己记忆中的戚同梧的形象是模糊的,有时甚至会想不起他的脸上的细节部分,遇到那样的时候,她就会拿出他的相片反复地琢磨。这样的一段感情,对方始终是在掩盖之中,不可能彻彻底底地向她展示自己全部的真实面貌。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彼此太真实了,可能会有更多的冲突。她和戚同梧甜甜蜜蜜,没有太多的冲突,也许真是因为彼此始终保持着距离。他是有家的人,而她又是他儿子的妈。他有自己陌生的另一半生活,她的生活简单得就像白纸,就这么两三页。本身就是不对等的,本身就是他掌控着她,支配着她。现在他似乎放弃了对她的掌控和支配,她仿如处于一个真空地带,在空中飘来飘去,无处着落。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些事越想她的脑子越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黛布拉始终觉得自己是生活河流里漂浮的萍,随波逐流,水流到哪儿,她也流到哪儿。并不是她没有鉴别,只是曾有过的鉴别和选择,总让她感到费去了许多努力,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也许正因这一点,在戚同梧的眼睛里,她就是那么简单,不纯洁,却还是简单。而对于经历过许多复杂人际关系的戚同梧,她成了他精神的休闲所。和她在一起没有更多的算计,聊的是男男女女生理趣味的话题,疲乏了再聊聊吃的口味,听她说说对周边人事的抱怨和趣闻,这些对他都是最好的休息。实在累了,不想说话,他就索性呼呼睡一觉。如果精神亢奋时又会恍若壮年,和她激情云雨一番。在黛布拉的眼里,戚同梧在金钱上是慷慨的,这也许是一个生处底层的弱女子最容易接受他的原因。他有他自己的苦恼,这些苦恼不是她能够理解和分担的。    在她的记忆中和戚同梧愉快的相处都是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几乎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逛街吃饭。愉快的时光大多是在酒店宾馆的套房里,她和他喝美酒,尝美食。只要他离开了,她也就可以自由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找朋友和家人自由自在地消闲。因为有了他,她从此离开了原先打工的按摩房,做了有闲阶级。看见她生活中的阔绰,她的姐妹们的目光中有嫉妒,也有羡慕。看到她愉悦的情绪,作为她的家人即便觉得奇怪,也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黛布拉整装待发走进了律师事务所,要向翟大卫提出请求。怀里抱着儿子,偏偏遇到儿子情绪不稳定,时不时地哭起来,她的情绪也被搞得十分疲惫。原来是来演戏的,这样被孩子一折腾竟然有了真实的效果。孩子闹,自己被搞得疲惫不堪,精神几乎崩溃……每一种情绪都那么真实,不需要扮演。
   翟大卫律师尚年轻,虽然自己有孩子,也照顾得很少,所以他对于孩子的任何情绪变化完全没有应对之策。他只是颇为理,智地伴随着孩子的喧闹和黛布拉交谈着。
   “我实在受不了了,孩子天天吵,晚上无法入睡,快坚持不住了。你能帮我离开美国吗?回去后我要好好调整一下,等到开庭时我再回来。”
   “法庭发禁止出境令给你们,就是怕你们出去后再也不回来。”
   “我是守信用的人,答应回来一定会回来。毕竟我没有做什么亏心事,也不希望留下不好的记录。”
   “说都是这么说,可是没有什么可以保证,我的客户里就有几位不辞而别了,搞得我很被动……”
   “我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你放心……”黛布拉絮絮叨叨地说着。
   翟大卫面对黛布拉时,他首先需要确认面前的这位潜在客户有没有能力支付他和朋友们所需要的费用,他已经了解到,黛布拉没有正常的婚姻家庭,而在这个年头,越是不正常的两性关系,反倒越具有承担经济代价的能力。他看见了获利的可能性。于是他准备张开双臂迎接这笔生意。
   “你们做事是有风险的,可是我和我先生可以设法从各方面补偿,他在中国还是很有办法的,如果你和你朋友以后想去中国做生意,可以请他帮忙,他会很愿意的。”黛布拉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打鼓,翟大卫可千万别让她联系戚同梧啊,她自己都很难联系上。
   “做生意确实是好事,中国市场那么大,那么多机会。不过话说得有点远。我请朋友帮忙,他们也需要去打通各种各样的关系,在美国找人,做这些事都是要付代价的……”翟大卫原本不愿意把话说得这么白,但是他对自己的同胞还是有足够的了解,前面也有一系列并不圆满的先例,讨价还价,最后一事无成。他已经没有了原先的耐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方面我会做的,你问一下你的朋友,需要多少,我尽量满足,你也帮我把把关,价位不要太高了。等我下次回来了以后,我还会报答你们的。”
   黛布拉也毫不含糊,既然无可奈何求律师找朋友帮着办事,自然要付钱给他的朋友,她直接揭开了这层纸。翟大卫和她的谈话最后变成了赤裸裸的价钱谈判。律师办公室通常不是讨价还价的地方,况且在双方眼里这也不是一笔可以在台面上谈的生意,不过因为处于灰色地带,便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翟大卫机智地把所有关于钱的事说成了是关于第三人称的他们的事,而与他自己划清了界限。并且不论是律师还是客户都有了把台面下的东西拿出来叫价的动力,尽管这些话充满了对未来的许诺,有些他们自己知道都难以兑现,可是他们说着时还是兴奋不已。
   翟大卫在洛杉矶这些年,完全是从无到有,也许是时候到了,机遇来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几年交了一些各路的朋友,大家都想做些事。而在美国通常衡量是否做成事的标准就是能够赚多少钱。大家都想赚钱,于是各人发挥自己的所长,互相帮忙,当然互相帮忙不会是无偿的。大家互相提供方便,找一些需要特别帮助的人,既然你身陷困境,需要大家帮助,那也不用怪朋友们的刀比较锋利,再锋利也不会伤了你的皮肉,无非就是要钱。你能付钱,朋友们就能通过各种关系,把你的难事解决了。当然,翟大卫不会在黛布拉面前把话说得那么露骨。
   几天后黛布拉带了五千美元现款交给翟大卫,通过他转交给办事的朋友。几经折腾,黛布拉在生活中学会了许多,她从提包里拿出钱来之前生怕这桩交易有变数,就问翟大卫,他的朋友是否知道她是月子中心的涉案人?她担心对方知道了她的涉案人背景会有所退缩。她不希望自己把这件事搞砸了。她现在没有了依靠,不能再让探员们失望。她是他们的棋子,不能再让他们进一步找她的麻烦。
   翟大卫对她说:“你放心吧,我把情况都对他们说了,他们表示没问题,可以帮你这个忙。”于是翟大卫说今天我就安排时间把你介绍给他们。因为对方不愿意在翟大卫的办公室见面,只能约一个喝咖啡的地方。黛布拉起先纳闷,就直接问:“你的朋友,为什么不愿意来你的办公室见面?”
   翟大卫这才收起了颇为严肃的面孔,叹了口气:“说是朋友,更准确地说是生意伙伴,谁都防着谁。”说着翟大卫就给对方拨电话,在拨电话的过程中,他又一次对黛布拉说,“尽管如此,大家都想赚钱,价钱好,他们就愿意干。”
   黛布拉还是不放心,又强调了一遍:“要是他们发现我是月子中心案的涉案人,他们会不会逃走?”
   翟大卫见黛布拉心里有点急,就觉得有机可乘,不经意地补了一句:“哦,他们不会这样做,我都已经跟他们说好了,后来嘛,他们只是提了一句……他們想要你能多给点钱。”
   黛布拉抬起被磨炼得日渐锐利的眼睛看了翟大卫一眼说:“如果事情顺利,我会给他们小费。”
   翟大卫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话,一直在和对方约时间和地点。最后商定了不远处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馆见面,那里有无线上网,双方可以现场解决一些事。挂了电话,翟大卫回过头来对她说:“我听了他们的计划,十分靠得住,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时黛布拉的电话响了,她接了电话。那位华裔探员假装是她的母亲打给她。于是黛布拉就走进厕所去听电话。就在黛布拉走向厕所时,她还听见翟大卫的话:“我提醒你一下,他们想要你多给点钱。”显然这个时候,翟大卫已经彻底地相信了黛布拉。    走进厕所,在电话中黛布拉向对方确认了她已经付给翟大卫五千美元,正准备与他一起离开他的办公室去见他的朋友。黛布拉在走出厕所前,用马桶的冲水声作为信号,通知守候在外的特工组。当翟大卫和黛布拉走出办公室,走向翟大卫停在路边的汽车时,几位探员从附近的车里出来,亮出身份,并出示了逮捕证将翟大卫逮捕。
   黛布拉还记得翟大卫坐进警车后,在车子开动前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既充满了惊讶,也有说不清的颓丧。他没有想到自己中了别人布下的圈套。他自以为了如指掌的安排,却是这样的结果。一场精心策划的生意毁于一旦。
   翟大卫律师的目光像一只乌蝇紧紧叮住了黛布拉,似乎有一根尖利的刺扎进她心里,撕咬着她的皮肉,她感觉到了痛。想到这位年轻的律师也许就此结束了律师生涯,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隐痛。
   六
   到法庭做证人,黛布拉原以为会比较轻松,就等着法官提问时把翟大卫收钱答应帮她离开美国的过程说一下。也是为了衬托自己的精神状态,她特地挑了件红色衬衣。希望讨个吉利,能够顺顺利利地过关。
   可是显然事与愿违,在控辩双方当庭对证环节中,双方却把焦点集中在她的确切身份上。辩方律师目的明确,要把她这个证人击垮,才能让翟大卫安全脱身。他们显然花了不少心思把她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
  “据我所知,你在移民局的口供和来美签证时填写的婚姻状况都是已婚,这属实吗?”
   在法庭上她没有胆量再次说谎,因为她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她无奈地说:“我和戚同梧是同居关系,并没有领取结婚证。”
   “那么为什么两次都这么写?却在今天坦承?”
   “我当时申请来美国时,签证公司建议我这样做,我就是想来美国,所以也愿意配合他们这样做。
   “他是单身吗?”
   “戚同梧和我年纪相差较大,我不是很清楚。”
   “再问一次他是单身吗?”
   “我不是很清楚。”她忽然记起顾赛菲教她的应答策略。没想到竟然还管用,检察官转入下一个问题。
   “那么已经来到美国,为什么移民局再次问你婚姻状况,你还是说已婚?”
   “为了保持和人境时的身份情况的—致性。”
   辩方律师又接着问:“在移民局录口供时,你故意把戚同梧名字的拼音拼错了,是否企图欺骗取证的移民局官员?”
   “因为戚同梧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让我那么做。”
   “在婚姻状况中,你仍然写已婚,你和戚同梧到底登记结婚了没有?
   “没有。”
   “他有家庭吗?”
   “我不清楚。”
   “不清楚就可以写已婚?如果他还在婚姻中,就成了重婚罪了。
   “我没有想要害他,他说他爱我,其他的我不清楚。”
   “那你为什么反复欺骗?”
   站在证人席上的黛布拉几乎崩溃,喘着气缓缓说道:“戚同梧是孩子的父亲,我们同居了三年。为了保持和人境时的婚姻状况一致,签证上婚姻状态确有造假,所提及的戚同梧,并非丈夫而是现任男友、孩子的父親,但因为对方年龄与我相差太大,因此遵循出国前签证公司的建议,做出无奈之举。”
   黛布拉光洁的额头上冒出了汗,她不知道这番诘问还会进行多久,她已经觉得这番盘问进行了很长时间。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孤立于人群中,众目睽睽之下被别人扒她见不得光的隐私,还无法拒绝。她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法官也不想在黛布拉的问题上多纠缠,迅速转移话题,把锋芒转向翟大卫。对翟大卫的问答始终是在检察官、法官和翟大卫的律师间进行,翟大卫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边上听,听得很认真。
   律师翟大卫庭审的最后一天,黛布拉又出庭作证了。讲述了自己孩子已经出生,可是和戚同梧的关系看似生变,急着要回去。无奈之下请求翟大卫帮助,起先翟大卫也显得很为难,生怕她走了不回来。后来她多次恳求下,他才答应。并收了她五千美元,说是给帮助打点行程的朋友们。
   翟大卫的律师却坚持说那五千元是律师费,而不是潜逃费。他说翟大卫听到黛布拉的请求后曾经劝说过她,还通过电话、短信劝说过她,但她没有接受,反复向他提出要求,还说自己的情人在中国有生意机会。即便是最后翟大卫的同情心被黛布拉打动,曾经想通过朋友的关系帮助她,但是这些都没有实施。黛布拉和他的所谓朋友们也没有见面,她也没有,上飞机,所以这些指控不能成立。
   黛布拉听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很内疚,是她害了翟大卫,庭审中没有听见检察官提到翟大卫有任何其他的犯法行为,也可能有怀疑却从没抓到证据。这不成了自己害了他吗?当然他是想赚钱的,可是自己却设了一个圈套,让一个年轻律师葬送了大好前程。她越想越懊恼。
   检察官却坚持从翟大卫劝黛布拉的话可以看到,翟大卫已经知道这样做是违法的,却还明知故犯,此案与抢劫案不同,抢劫案需要实施才能定罪,而作为一位律师明知故犯就是犯法。
   法官表示经过审阅了所有资料、听取了所有证词后,经过慎重考虑,判定翟大卫罪名成立,改日宣判。法官还表示,控辩双方的工作都做得很好,辩护律师的策略非常卓越,表现突出,检控方准备充分,且此案重要证词均为中文,检控方做了大量的翻译工作,双方均为本案做出了最大努力。
   从法庭回到家,黛布拉觉得心里郁闷,晚上她就给戚同梧打电话,说看见翟大卫将被定罪,自己心里有些内疚。
   “是你指控他的?”戚同梧听了显然吃了一惊。
   “我也是没办法,探员要我做线人,说话的口气咄咄逼人,似乎我不做就会定我的罪。可是毕竟翟大卫是因为我而被捕,看到我毁了他大好的前途,我心里很内疚。他能够做到律师很不容易的,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戚同梧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其实这事和他一点也没关系,可是他就觉得黛布拉和他的关系,使得这事看上去和自己有了联系。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你真善良,这年头人都为自己考虑,你还能为别人考虑。”    黛布拉不知道如何回应,她揣摩不透戚同梧是夸她呢,还是另有其他的意思。“可是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做。你说他会恨我吗?
   戚同梧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想他会。你说呢?”
   七
   顾赛菲案开庭时,黛布拉也被传到法庭作证。离开月子中心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顾赛菲了,在法庭上远远地看过去她变化不大,衣着素雅,只是神情显得较严肃。以前见她时都是有说有笑、温柔体贴的样子,即便是对黛布拉下逐客令时也是好话说了许多,然后人退到幕后,让底下的员工来扮黑脸逼她走。
   也是在法庭上她才第一次听说,三月份联邦特勤大扫荡时,不仅从月子中心拿走了几大箱档案资料,还去了顾赛菲的家,查扣了她放在银行中的十几块黄金锭。我的妈呀!黛布拉差点在心里叫出声来,她没有见过黄金锭长什么样子,就知道在影视剧中看过的金元宝,那得多少钱啊!为什么漂漂亮亮的顾赛菲就那么有钱,钱用不完,还有黄金锭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过了一会儿又爆出来还有更大的财产被扣押,那是一幢豪宅啊,占地大,房间多,卫生间多,还在河边上,有景色可以看。说是下一个高档的月子中心就要在那儿开张。转眼间被联邦一锅端给扣留了,是不是拿得回来,完全看法庭判决。
   不过在法庭的对答中,黛布拉领略了顾赛菲的厉害,就是有律师在场,还是要接受问话,什么要答,什么答不了解、不清楚,还是不记得,她心里很有谱。特别是法官问她为什么收了孕妇的钱,还冒用她们的名义向政府申请贫困补助。顾赛菲推说,因为她们英文都不好,公司只是代劳而已,孕妇们每个人都签了名。
   我的妈呀!黛布拉真想冲上去扇她两个大耳刮子,做人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啊,我还坐在这儿呢,你当时可不是对我这样说的。紧接着一串对话她听得有些困难了,法庭的同声翻译把法官和顾赛菲的对话都译成了中文。
   “在她们签名前,你们有没有清楚地解释给这些英文不好的孕妇听表格中的内容?”
   “不是我亲自做的,我记不得了。”
   “她们不是美国居民,为什么你诱导并帮助她们申请政府的补助计划?”
   “我其实不了解她们的收人,她们来了之后确实没有其他收人,我只是尝试而已,能否批准是审核部门的事。
   “你没有诱导她们做出违法的事?”“我想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头微微低着,不知是回答问题的底气不足,还是内心有愧。回答完问题她把目光望向身边的律师,然后坐下。
   黛布拉心里是又恨又佩服,恨的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傻乎乎地问过顾赛菲同样的问题,顾赛菲的回答完全不一样。她真恨不得上去驳斥她。可是她在法庭上本来已战战兢兢,没有顾赛菲的镇静,更没有她把谎话说得行云流水的本事。
   法官问完顾赛菲,接着转而问证人。当黛布拉被问到时,法官问她签申请表格时顾赛菲是怎么对她讲的。黛布拉回忆起刚进月子中心的时候,签了一大堆表格,都是英文的,有许多不明白的,可是还是按照月子中心的要求签了。她还说出事后问过顾赛菲这事,顾告诉她就说不记得了。
   她坐下后,法官又问顾赛菲有什么回应。顾赛菲似笑非笑地看着黛布拉说: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那样的对话。黛布拉被顾赛菲的笑紧紧挤压着她的心,郁闷难受得想吐,她下意识地用手捂着胸口。她知道自己不是顾赛菲的对手,面对面她自叹不如。余下的时间里法官又问了其他一些证人,她仿佛全然听不见,看不见,像着了魔一樣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等到律师推了她一下告诉她结束了,她才脚步踉跄地走出法庭。在心理上她彻彻底底地被打垮了。
   律师翟大卫和顾赛菲案件的审判结果宣布时,已经是数月后。最终法官宣布翟大卫罪名成立,翟大卫被判了五年,吊销律师执照,永远不能再当律师。宣判后翟大卫当即脱下黑色西装外套,取下蓝色领带,从内兜掏出所有私人物品,被两位法庭工作人员反手戴铐,当庭关押。
   顾赛菲被判八年,并被没收财产。黛布拉听到这两个消息时心情已经麻木了,她正在琢磨自己的前途,她急着要回去找戚同梧。这时两位探员又来找她,他们告诉她,你可以回国了,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告诉他们。她一时不知道想问什么,是关于自己的前途,还是自己回去之后再来有没有问题?她毫无逻辑地问了一些问题,没有想到对她提出的所有问题,探员都不回答。他们反复告诉她:你可以回中国了。这简单的七个字在她听来却像是逐客令,同样的七个字在她耳朵里变成了:你再也回不来了。探员一走她转身都快站不住了,摇晃着身体无法自持地倒在沙发上。
   八
   黛布拉终于回到了哈尔滨,走出机场,戚同梧找了一个朋友去接她,然后把她和孩子送到了她离开前住的那处公寓。在美国孤独得都快发疯了,放下行李已是傍晚,她背着孩子就上中央大街逛街去,她又看见高高矗立的松花江防洪纪念碑,沿街几十幢欧洲风格的建筑,挂着一串串彩灯,闪闪烁烁,除了好看,还是好看。在洛杉矶哪里见过这样的建筑和灯火辉煌?那儿简直就是一个大乡村,房子不连着房子,上了街找个人都找不到,太阳下山后,车灯晃眼,路灯暗淡无光。那活生生的一个城市,却没有人与人的窃窃私语,走在路上就像容身于一堆铁器中,到处都是车。中央大街可是满街的人,走路只能慢慢地走,生怕撞着左面过去的,右面过来的。特别是店里样样齐全的商品,让她觉得真正回到了家。儿子哭了她就买个糖串给他含在嘴里,渴了就给他喝鲜榨果汁。她和儿子逛了一晚上,彻彻底底地过了一下回家的瘾,等到街上的人流散了才打车回家。
   回到住处,屋里的静让她觉得不安,情绪又抑郁起来。自从做了线人,心灵上便有了屏障,这道屏障是不知不觉间形成的。她总是觉得任何时候都会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不论做什么便自律了许多,与人交往便少了那份真诚。即便是与熟人交往也有了生分的感觉,好像从此戴上了一副面具,这副面具并不是她想要的,可是经过这一桩事,她却心不甘情不愿地戴上了,从此似乎很难再拿下来。
   她和儿子都累了,爬上床就睡着了,等到她睁开眼睛,看见门缝里亮着一条细细的光,她走出去看见戚同梧坐在沙发上,彼此相见却有了隔阂。可是她却要去打破这层隔阂,她要让他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厨房里给他沏上喜欢的大红袍,把茶递到他手里。他接过茶慢慢品味着。她抱着熟睡的孩子给他看,他捏着孩子的小手,嗅着孩子的脸。只有在那个瞬间,他的笑容里还有以往的熟悉容颜。可是这样的笑容转瞬即逝,要捕捉还真是不容易。他逗弄了一下儿子,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沓人民币放在桌上,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她把儿子放回到儿童房里,回到客厅里,在他身边坐下。    “你瘦了。”她把一双手伸过去捧着他的脸颊。以前她经常这样做,她这样做的时候,他会用自己的一双宽厚的大手温暖地贴在她的手背上,似乎想固定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希望和她有更多的手心手背的交流。可是这一天,她感觉他脸上的笑容在她的手中变僵了,他的脸在微微地往后缩。
   他支支吾吾地说,“工作很忙,休息少了。”
   “睡眠好吗?你以前很能睡的。”
   他却不答话,顾左右而言他,说,国内现在改革进人纵深,有很多攻坚战要打,公司里经常通宵达旦地开会。他说话的语气让她觉得陌生。她在记忆中帮他翻译:生意不好做,人际关系复杂,要一个个去打通关节,许多事要自己去做,别人都不可信。
   “你怎么这次来都不敢说话了?”她设法打破他们之间的隔阂,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和自己的爱人,不需要闪烁的言辞、拘谨的动作,她缩回身体,在半尺的距离外看着他。
   谁知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没头没脑地问她:“你说你做了FBI的卧底?”
   她愣了一下才说:“不是都告诉你了,最后没事了,他们把我赶回来了。”
   “我的幾个朋友的情人也做了卧底,二奶成了’反腐别动队’,我的几个哥们儿都栽了……”
   黛布拉简直要崩溃了,过去拉住戚同梧的手臂摇着问:“你刚才说什么?”
   戚同梧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动着脑袋环顾左右。这时她明白了,他在戒备,似乎在寻找藏在暗处的摄录设备。她忽然身上来了一股劲,豁出去了,她大声地对他说:“这里没有别人看着我们,就我和你,还有我们的儿子。”
   他似乎觉得她做过线人,就是永远的线人。而他是做生意的,而且是曾经做过官,后来下海去经商。所以对于黛布拉的线人经历,他也不知不觉间起了防备,他与她刚见面开始说话,他就保持着分寸,好像有另外一双眼睛从暗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放松不了,没有了以前看见她时,在幽暗屋子里的轻松,更找不见过去无数次的赤诚相见和激情荡漾。
   他伸出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声一点。而她却就是要大声宣告,告诉他这里是他们的家,是安全的。可是他还是不放心,她于是站起身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掀开窗帘,移动桌椅,她要显示给他看:这里没有窃听器,没有暗藏的摄像头,这是他的家。
   可是他还是不放心的样子,望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
   她真的受不了了,她快要被他整疯了。她大声地喊起来:“你不相信我了?就因为我曾经做了线人。可是我现在再也不是线人了,我的屋子里是干净的,我的身上也是干净的。”她突然走到他面前,一件件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下胸罩和内裤,要让他看清楚她。要在以往,他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身体,迅速解开她胸罩的扣子,又粗鲁地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可是今天他却还是那么矜持地看着她,只是眼神中有了一丝丝的暖意。不过这丝丝暖意却如同冬日里的晨光,满满地照到地上来,看见了却感受不到温度。他终于站起身来阻止她的行为,他把她的裸体抱进自己的怀里,顺手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他支支吾吾地终于说清楚一句话:“我会尽力抚养这个孩子……”她突然崩溃地号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天动地!
   对于戚同梧的难言之隐,黛布拉身边的闲言碎语有不同的意见。他变心了!他自顾不暇,出事了!你要抓紧机会诈他一笔,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有头有脸的人就怕你这种角色。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去搞臭他。可是黛布拉不愿意再出庭去指证别人。她在法庭上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询问,感觉自己不是一个独立的人,什么事都是遵照着别人的指示去做的。以前没有意识到,在法庭上说着说着都简直无地自容了。那样痛苦的经历再也不能重演。
   她把孩子寄养在乡下的母亲家里,走进学校去学习技能,去考执照。她回想自己过去几年中做的许多事,不论是出国、生孩子,还是做线人,出庭去指证律师等等,都是别人指了一条路让她去走。她在每一个人生阶段都处于无奈的处境,似乎不走那条路,就不知道路在何方?可是最终一路走下来,她却发觉自己彻底迷路了。这一回她仿如一个新生的婴儿,要重新学会走路,她一定要自己选择一条路走下去,不管前途如何,她要自力更生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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