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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安静极了，只听见自己气喘如牛。那白色的终点线就在前方一百米处。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加大步子，抬高腿，同时，张大嘴巴，贪婪地吸进更多的氧气……在最后冲刺的一瞬间，我瘫软下来，腿、胳膊、身体，都不再是我的了，它们全都七零八落地散在原地。小敏和百合她们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小敏夸张地拿手指着我，尖声叫道：“不能坐，不能坐啊，现在坐了，屁股要大的！”
我吓了一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顺势靠在了身后的金属栏杆上。何老师举着秒表朝我皱眉头：“还是不行，4分40秒，离及格还差20秒！”
这学期举行全区初中生体能测试，女生800米长跑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对我来说，跑800米等于要了我的命。
“跑800米有什么用？还要在限定时间里跑完，我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意义！”放学路上，我对小敏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小敏的800米成绩并不比我好多少，勉强挤进及格线，不过，离达标还有距离。
我的话自然引起了她的共鸣。“就是，就是。”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脑后的马尾辫一跳一跳。
可是，抱怨归抱怨，走到十字路口即将分手时，小敏在原地磨蹭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们还是听何老师的话吧，从明天开始早起锻炼，就练跑步。”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情愿。
没想到，第一次晨练，就起了大雾。
在雾中跑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不真实感。能见度只有几米，跑出几步，便不期然地和一个迎面过来的人撞上。我一边跑，一边开小差，脚步逐渐放慢了。回过神来，发现一直在我前面的小敏不见了。
跑得真快，这家伙，哪去了？嘀咕了两句，继续往前跑。
这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雾的背景里，她张开双臂，像鸟一样朝我扑过来，不及躲闪，我已经被她抱住。
“小敏，你干吗？吓我一跳。”我挣脱她，“怎么跑回来了？”
小敏的脸凑得我很近，五官有些变形，呈现出铜汤勺背面照出的奇怪效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她紧抓住我的衣袖，将我使劲地往旁边拖拽。
“怎么啦？”我不得不用力将她的手掰开。
“我……我看见蓝老师了。”
“真的？”我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她就跑在我前面。”小敏的语气里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我缩了缩脑袋，视线移向眼前的跑道。借着雾的屏障，我们暂时可以把自己藏起来。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脏就会紧张地蜷缩起来。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想到蓝老师也在操场的某一处和我们一起跑步，这跑道忽然变得亲切起来。我既想遇见她，又害怕遇见她。
我知道，小敏也是这么想的。
“还跑吗？”她问我。
“跑！”我想了想，说。
我们想着共同的心事，重新跑起来，并且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是想用奔跑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吧，这样，可以洒脱一些，轻松一些。
“嘿！是你们两个小丫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后背紧接着被轻拍一掌。果真是蓝老师！她快速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带过一阵风。很快，又隐没在雾中。
我吐了吐舌头，和小敏对视一眼，脚下的步子凌乱起来。
我和小敏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是关于蓝老师的。
在这样一所中不溜秋的学校，在一批中规中矩、灰扑扑的老师中间，蓝老师有一些特别。也许是姓蓝的缘故，她似乎偏爱蓝色。她的衣服一律是蓝系列，靛蓝、湖蓝、蔚蓝、宝蓝、黛蓝、石磨蓝……衣服的式样也独特，它们多半是棉麻质地，宽大、舒适，随意而不轻薄。她的肤色极白，烫成微卷的赭色头发，戴金丝边眼镜，笑起来，左脸颊上会显现浅浅的酒窝。她时常能让我们看见她的酒窝，因为，她总是笑着的，不管是讲课，还是夹着讲义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教语文，用唱歌般的调子吟诵课本上的古诗，她似乎更爱带领我们一起诵读课本上没有的泰戈尔的句子：夜之黑暗是一只口袋，迸出黎明的金光……
她用温情与亲切的姿势与我们倾谈，目光轻抚过每个人的脸庞，她爱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毛茸茸的脑袋，或者张开双手，像母亲一样搂住某个失意的彷徨的瘦小肩膀。她走进教室，教室里就散发出淡淡的诗意的芬芳。这芬芳是她的表情和声音，还有她的蓝；这芬芳，淡且悠长，让那些刚刚开启的渴望爱的小心儿迷醉了。
别的老师没有像她这样对待我们。在那些“大人”们眼里，我们这些小人儿是可以被忽略的，是让人厌烦的，是可以随意敷衍的。只有蓝老师，她温存得像一块柔软的海绵，可以吸纳和包容我们的所有。没有谁会不喜欢她吧，我想。
当然，我没有对小敏说出我真正的心事。
上中学以来，我和妈妈的关系别别扭扭的，突然发现，小时候最亲近的妈妈变得陌生了。我不喜欢她总是大声地把爸爸使唤来使唤去，不喜欢她顶着鸡窝一样的乱头发在家里走来走去，不喜欢她用吆喝的口气对我说话，更不喜欢她从不爱抚我拥抱我。
蓝老师和妈妈年龄相仿，但她们不一样。蓝老师身上有一切我认为一个妈妈应该具备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我妈妈没有。
我和小敏成为好朋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蓝老师。初春的一个傍晚，我和小敏做完值日生，沿着树篱往校门口走。音乐教室影影绰绰地隐在树篱背后，教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流淌出动人的琴声，钢琴前起伏的人影让我们感到眼熟。
是蓝老师！我和小敏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她，我们躲在树篱背后，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在之后短短的路途中，我们先是感叹，然后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蓝老师，关于她的一切，以及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喜欢。正因为这不谋而合的共同的喜欢，让两个女孩的心贴近了。
谁说不是呢？女孩之间的友谊，常常就是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共同的秘密吧，只要有一点就够了。
有一件事让我们的友谊升华了。我们打听到了蓝老师的生日，并且，在她生日那天，我和小敏制作了一张贺卡，写上“祝最爱的老师生日快乐”，但没有署名。贺卡裁剪成心形，用上了心目中最美的颜色和图案。我们郑重其事地将贺卡装进信封，投进了邮筒。我们特意掐好日子，保证蓝老师在生日那天准时收到它。 蓝老师的生日到了。从一大早开始，我和小敏的心里就开始打鼓。
她会收到吗？
她会高兴吗？
她会猜出谁寄的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的语文课，蓝老师翩然而至。她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连衣长裙，看样子和平常没啥两样。直到下课，蓝老师才从语文课本里取出一样东西——正是我和小敏寄出的贺卡！
“真是精美！”她举着贺卡，由衷地赞道，“我不知道是谁寄的，你又是怎样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寄贺卡的人。”
我屏住了呼吸，感觉到脸颊烫烫的。我不敢回头寻找小敏的目光，担心被蓝老师看出了异样，索性低下头，躲避蓝老师的目光。
“我很感动，很想当面谢谢你。如果现在不好意思告诉我你是谁，那么请在课后，悄悄地来找我，告诉我，好不好？”她把贺卡贴在胸口，继续说。
教室里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
没有人举手。
等了片刻，她决定放弃了：“我等着你，因为，我真的很想说谢谢。”
蓝老师自然没有等到那个“自首者”。
她在说完这句话的一个星期后，我和小敏就在雾中的跑道上撞见了她。这一发现让我俩倍感兴奋，我们庆幸又窥见了蓝老师的另一面：她不仅热爱音乐，还钟情跑步呢。接下去，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发现！
因为有了和蓝老师的同行，枯燥的晨练变得有趣起来。几乎每次都会和蓝老师擦肩而过，她跑得很认真，难得有空停下来说话。有那么一两次，她观察我的动作，教我如何呼吸和掌握脚步的节奏，她的话真的很管用。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并不互相说话，只是微笑。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看见她的身影，我就觉得浑身有力。
我对小敏说：“下次800米测试，我一定能达及格线。”
春季有两场运动会。除了学生的春季运动会，还有一场教职员工运动会。在教工运动会那天，学生全都成了看客，跑去为各自的老师助威。我们初一（3）班的四十个学生全都出动了，分成若干个啦啦队。我和小敏都格外注意蓝老师的项目——800米女子长跑。
小敏拉扯了我一下，我们心照不宣地迅速从观看“即时战报”的人群里往外挤。再过十分钟，就是女子长跑的比赛时间。很快，金属栏杆外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除了我和小敏，还有十来个班上的同学。我从人群的缝隙探头张望，一眼望见了正在跑道一端做准备运动的蓝老师。她穿一身蔚蓝色的运动服，头发在脑后用发圈扎成一束，看上去干净利落。她也看见了我们，微笑着朝我们挥手。
“加油！蓝老师！”活泼的百合用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发令枪响，一排女老师齐刷刷地冲了出去。蓝老师一直跑在外圈，不出一百米，她就跑到了第二个，接着，又赶超到第一个。
我和小敏全然不顾女生的斯文，声嘶力竭地大喊：“蓝老师，加油！加油！蓝老师！”可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大片沸腾中，辨不清你我。我喜欢这样的“被淹没”，蓝老师听不见是哪一个，但我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在用最大的诚意为她加油。
蓝老师没有辜负我们，她遥遥领先，第一个到达终点。我跟在人群里拥上去，向她道贺。是的，只有在人群中，我才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她一个挨一个地拥抱我们，分享她胜利的喜悦。轮到我时，我有些害羞，有些笨拙，还是被她轻轻地抱了一下。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檀香皂清洁的香味。这让我感到眩晕的幸福和惶然。忽然地，就想到了妈妈。我不知道妈妈的身上是不是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我有多久没有闻到妈妈身上的气味了呢？
“我特别想做一件事！”小敏将我拉到一边，兴奋难抑。
“什么？”
“真想给蓝老师送一束花。”
“花？哪里去弄呢？”在那个年代，在那样一个落后的城镇里，根本找不到花店，连卖鲜花的小摊也没有。
但这一刻，我和小敏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转身朝校门外跑。
离学校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公园，那里开满了属于这个春天的花。说是采花，实则是偷花。不多时，手上已经遮遮掩掩地捧了小小一束：迎春、杜鹃、含笑，还有玫瑰。小小的心被慌张、激动填满了，我们把花藏在空书包里，成功地躲过了公园门房的耳目，带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做得圆满而刺激。趁运动会尚未结束，我们去到教工宿舍，把那束花插在了蓝老师家的门把上，在卡片上用彩色水笔写上“祝贺获得长跑冠军”之类的话，用的是美术字，每个字换一种颜色。于是这句话看起来就特别热闹缤纷。
做完这一切，我和小敏相互热烈地拥抱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拥抱，是庆贺自己“偷窃成功”，还是因为彼此心中炽热的情感有了宣泄和寄托之处？在这样的年龄，小小的身体时常被各种各样的情感胀满着，我们寻找微弱的光亮，寻找细小的出口，我们渴望着肆意倾泻和抚慰。
也许这就是忘乎所以。送了第一次鲜花，我和小敏上了瘾。几乎每周都去公园偷花，每次都采不同的花，照例插到蓝老师家的门把上。没有人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每每语文课上，跟着蓝老师朗读课文，抑或在晨练时遇见她，想到我们的花或许给她带来过笑容，心里就会涌起特别美好的感觉，起起伏伏的学习生活也变得明朗起来。
恍惚中的美好毕竟短暂。第四次去公园偷花，便遇到了“伏击”。正当我忘情地偷摘一朵黑玫瑰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看你们往哪里跑！”
我和小敏都没有逃跑，我们吓傻在原地，手里的花也掉了一地。
在公园门房，我和小敏低头站在墙角，那个嘶哑嗓音声色俱厉地威胁说要去找校长。惊动校长，对我和小敏来说不啻于天崩地裂。怎可能让那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小敏开始了哭泣，她只顾哭泣，一言不发。也许我也该同时哭泣，但不知为何，平时胆小如鼠的我急中生智，说出了求饶的话：“我们错了，我们赔钱，赔钱，只要不告诉老师，做什么都行。求求你叔叔！”
嘶哑嗓音的表情略微和缓了一些，我又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向站在旁边园丁模样的阿姨求助。那阿姨伸出手，掀了掀我手臂上的“两条杠”，对嘶哑嗓音说：“人家还是小干部，告到校长那里还得了？算了，认错态度还不错。” “好吧，你回去拿罚款，她，留在这儿！”嘶哑嗓音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小敏做了人质，我以最快速度跑回家取罚款。罚款金额十元，抵得上我一个月的零花钱；但与刚才所受的惊吓相比，我宁愿一年不吃话梅和烤红薯，宁愿跑三个八百米！
“采花大盗”的日子就此结束。自那以后，蓝老师再也没有收到我们送出的鲜花。我们依然时常在晨练时与她相遇，见着她，依然害羞，因为心里藏着那个秘密。
有一天，练完八百米，我发现蓝老师一直在跑道尽头等我们。
“棒极了！进步很大！”她居然在用秒表为我们计时。
她微笑地看着我们，等我们喘匀了气，一手一个揽着我和小敏往校门外走。被蓝老师亲热地揽着，我觉得浑身激动得发麻，连话也说不连贯了。忽然，我听见蓝老师说：“那门把上的花真好看！”
我心里一惊，背上的肌肉突然收紧，血液直往脸上涌，脸颊上很烫很烫。我不敢侧脸看小敏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她此刻的心情。
我俩都不吱声。
“怎么了？”蓝老师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烧得滚烫的脸颊，又捋了捋在另一边缩着肩膀的小敏的头发。
之后很多年，我和小敏始终都没能想明白，蓝老师是怎么猜出我俩就是送花人。这是我和小敏固守的秘密，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喜欢着一个年长的老师，为她做一些荒唐而美丽的事，这个秘密散发着诱惑的芳香，给成长中的心带来美好、惊慌、忐忑和温暖。而这样一种单纯的痴迷的对长者的喜欢，大概只有在那个年龄里才有吧。
在尴尬的一刻，我和小敏什么都没有承认，但我们的表情泄露了秘密。
“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不重要。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一定要对你们说‘谢谢’，由衷地。”蓝老师说，“你们让我感动。”
之后短短的一段路程，不知道是怎样走完的。我和小敏一言不发，低着头，在窘迫和羞赧中和蓝老师挥手告别。是的，连我们自己都无法读懂自己：我们心里的位置被蓝老师装得满满的，因为说不清缘由的倾慕，因为不愿被人知晓的隐秘心情。躲避着阳光的秘密更能享受绽放的美丽吧？而现在，秘密不再是秘密，那层美丽的外衣也“噗”一声，破了。
故事到这里，似乎戛然而止了。在那层美丽外衣被挑破后的一个星期，我们意外地得知了蓝老师即将调离的消息。这对我和小敏，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最后一课，蓝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了一些惜别的话，下课了，大家自发地拥到走廊上和她道别。胆大开朗的，向蓝老师讨要电话和新的联络方式。我和小敏却一直惆怅地躲在人群后面，互相扯着手指，望着蓝老师。
这时候，我看见蓝老师的视线越过前面的人，投注到我们身上。
她指指教学楼外的跑道，又指指我们，右手握拳，用力地朝下一杵。“加油！”她说。
我和小敏使劲点头。真高兴，这是属于我们和蓝老师之间的隐语。
其实，我和小敏的800米早已不是问题，在体能测试中，我俩的成绩都达标了。在蓝老师离开后，晨练也就中断了。没有了蓝老师的跑道，变得空旷而苍白，失去了吸引力。
意外的是，在那个学期结束前的最后几天，我和小敏收到了一封写着我俩名字的信。信封上的字，有些眼熟。打开，是用小楷书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
门把上又插着一小束鲜花
那桃红的、鹅黄的，还有绛紫的
仿佛一张张娇嫩的小脸
对我说着悄悄话
……
现在，我把我的诗密密地缝在宣纸上
让风捎带去问候和想念
当我老了 步履蹒跚
我依然会记得那些含羞的小花
长大就这样悄然而迅速地发生着。很多年过去了。
大学毕业后，倏忽间，我和小敏也已经相隔十年不见。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俩带着微笑相互细细地打量对方，然后拉着手在一边坐下。小敏诡异地笑了起来。我说：“你笑什么？”“还记得那件事吗？我做了人质，在公园门房里大哭不止。”小敏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时间之河顿时化为乌有。我们热烈地议论起了蓝老师，还有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写在宣纸上的诗，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女时代。
“知道蓝老师在哪里吗？”小敏问。
我心中一动。是啊，我和小敏一样，都渴望重访青葱的秘密时光，那是藏在记忆深处散发幽香的花朵。
自从收到蓝老师寄来的诗歌，我们曾经与蓝老师保持了好几年的通信。后来，我和小敏高中毕业，蓝老师也退休了，回到她的故乡——一个安谧的江南小城。再后来，我们上了大学，工作了，和蓝老师的联系慢慢疏淡起来。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
重新找到蓝老师，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和小敏辗转得到了蓝老师的地址，我们约好，在一个周末，坐火车去看她。我们要给她一个惊喜。
一路上，我和小敏兴奋地做着各种猜测。我对小敏说，其实蓝老师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可后来回想，那个学期却是不可思议的长。是啊，长得让我记得一辈子，小敏说。
我们和蓝老师之间，隔着整整二十年。那一头，连着我们的十三岁。
在一处爬满紫藤花的院子后面，我们找到了蓝老师的家。开门的是一个和蓝老师长得十分神似的中年男子，听我们讲完，他脸上露出喜色，回过头冲屋子里说了一句：“姆妈，你二十年前的学生看你来了！”
“谁啊——”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房子的深处由远及近，从二十年前来到现在。
我一眼看见了出现在屋子那头的蓝老师——她坐在轮椅上，用双手转动着轮子，艰难地缓缓地朝我们移过来。她的儿子快步走过去帮她。
她穿一身蓝底白点的家居服，映衬着苍白的脸色。我注视着她，从光线暗淡的角落，一点一点向我们靠近。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望着我们。她从头到脚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连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也在颤个不停。她的脸已然苍老，但笑容依然，这笑容在我的少女时代曾经像穿越云层的阳光一般拂照过我。
“我妈妈得了帕金森症。”她的儿子在旁边解释道。
我感到心里微微地疼。然后，我和小敏轻轻蹲下，把一大捧带露的白百合放到她的膝上。现在，我们可以和蓝老师平视了。
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认出我们了。“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又给我送花了！”她欣喜地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咬字也有些含糊。
我握住她颤抖着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勇敢地握住蓝老师的手。女孩时的我，曾经多么渴望这双手的抚慰。而此刻，却感觉到这双手在我手中的冰凉和震颤。
“现在，你们还跑步吗？”是蓝老师打破了沉默。
我和小敏都摇摇头：“不考试了，不想跑了。”
“我倒是想跑，可是没办法跑了。”蓝老师笑笑，她抬起头，将视线移到院子外面湛蓝如洗的天空。我循着她的视线往高处看，天空中除了云丝，什么也没有。但我想，我会记住此刻的这一片天，这是我和蓝老师眼睛里的共同的天空。
我吓了一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顺势靠在了身后的金属栏杆上。何老师举着秒表朝我皱眉头：“还是不行，4分40秒，离及格还差20秒！”
这学期举行全区初中生体能测试，女生800米长跑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对我来说，跑800米等于要了我的命。
“跑800米有什么用？还要在限定时间里跑完，我实在想不通这有什么意义！”放学路上，我对小敏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小敏的800米成绩并不比我好多少，勉强挤进及格线，不过，离达标还有距离。
我的话自然引起了她的共鸣。“就是，就是。”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脑后的马尾辫一跳一跳。
可是，抱怨归抱怨，走到十字路口即将分手时，小敏在原地磨蹭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们还是听何老师的话吧，从明天开始早起锻炼，就练跑步。”她说。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情愿。
没想到，第一次晨练，就起了大雾。
在雾中跑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不真实感。能见度只有几米，跑出几步，便不期然地和一个迎面过来的人撞上。我一边跑，一边开小差，脚步逐渐放慢了。回过神来，发现一直在我前面的小敏不见了。
跑得真快，这家伙，哪去了？嘀咕了两句，继续往前跑。
这时候，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雾的背景里，她张开双臂，像鸟一样朝我扑过来，不及躲闪，我已经被她抱住。
“小敏，你干吗？吓我一跳。”我挣脱她，“怎么跑回来了？”
小敏的脸凑得我很近，五官有些变形，呈现出铜汤勺背面照出的奇怪效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她紧抓住我的衣袖，将我使劲地往旁边拖拽。
“怎么啦？”我不得不用力将她的手掰开。
“我……我看见蓝老师了。”
“真的？”我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她就跑在我前面。”小敏的语气里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我缩了缩脑袋，视线移向眼前的跑道。借着雾的屏障，我们暂时可以把自己藏起来。每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脏就会紧张地蜷缩起来。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想到蓝老师也在操场的某一处和我们一起跑步，这跑道忽然变得亲切起来。我既想遇见她，又害怕遇见她。
我知道，小敏也是这么想的。
“还跑吗？”她问我。
“跑！”我想了想，说。
我们想着共同的心事，重新跑起来，并且不约而同地加快了速度。是想用奔跑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吧，这样，可以洒脱一些，轻松一些。
“嘿！是你们两个小丫头！”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后背紧接着被轻拍一掌。果真是蓝老师！她快速地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带过一阵风。很快，又隐没在雾中。
我吐了吐舌头，和小敏对视一眼，脚下的步子凌乱起来。
我和小敏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是关于蓝老师的。
在这样一所中不溜秋的学校，在一批中规中矩、灰扑扑的老师中间，蓝老师有一些特别。也许是姓蓝的缘故，她似乎偏爱蓝色。她的衣服一律是蓝系列，靛蓝、湖蓝、蔚蓝、宝蓝、黛蓝、石磨蓝……衣服的式样也独特，它们多半是棉麻质地，宽大、舒适，随意而不轻薄。她的肤色极白，烫成微卷的赭色头发，戴金丝边眼镜，笑起来，左脸颊上会显现浅浅的酒窝。她时常能让我们看见她的酒窝，因为，她总是笑着的，不管是讲课，还是夹着讲义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教语文，用唱歌般的调子吟诵课本上的古诗，她似乎更爱带领我们一起诵读课本上没有的泰戈尔的句子：夜之黑暗是一只口袋，迸出黎明的金光……
她用温情与亲切的姿势与我们倾谈，目光轻抚过每个人的脸庞，她爱伸出手去抚摸那些毛茸茸的脑袋，或者张开双手，像母亲一样搂住某个失意的彷徨的瘦小肩膀。她走进教室，教室里就散发出淡淡的诗意的芬芳。这芬芳是她的表情和声音，还有她的蓝；这芬芳，淡且悠长，让那些刚刚开启的渴望爱的小心儿迷醉了。
别的老师没有像她这样对待我们。在那些“大人”们眼里，我们这些小人儿是可以被忽略的，是让人厌烦的，是可以随意敷衍的。只有蓝老师，她温存得像一块柔软的海绵，可以吸纳和包容我们的所有。没有谁会不喜欢她吧，我想。
当然，我没有对小敏说出我真正的心事。
上中学以来，我和妈妈的关系别别扭扭的，突然发现，小时候最亲近的妈妈变得陌生了。我不喜欢她总是大声地把爸爸使唤来使唤去，不喜欢她顶着鸡窝一样的乱头发在家里走来走去，不喜欢她用吆喝的口气对我说话，更不喜欢她从不爱抚我拥抱我。
蓝老师和妈妈年龄相仿，但她们不一样。蓝老师身上有一切我认为一个妈妈应该具备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我妈妈没有。
我和小敏成为好朋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蓝老师。初春的一个傍晚，我和小敏做完值日生，沿着树篱往校门口走。音乐教室影影绰绰地隐在树篱背后，教室的门敞开着，里面流淌出动人的琴声，钢琴前起伏的人影让我们感到眼熟。
是蓝老师！我和小敏不约而同地认出了她，我们躲在树篱背后，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琴，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在之后短短的路途中，我们先是感叹，然后开始热烈地讨论起蓝老师，关于她的一切，以及自己对她的好感和喜欢。正因为这不谋而合的共同的喜欢，让两个女孩的心贴近了。
谁说不是呢？女孩之间的友谊，常常就是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共同的秘密吧，只要有一点就够了。
有一件事让我们的友谊升华了。我们打听到了蓝老师的生日，并且，在她生日那天，我和小敏制作了一张贺卡，写上“祝最爱的老师生日快乐”，但没有署名。贺卡裁剪成心形，用上了心目中最美的颜色和图案。我们郑重其事地将贺卡装进信封，投进了邮筒。我们特意掐好日子，保证蓝老师在生日那天准时收到它。 蓝老师的生日到了。从一大早开始，我和小敏的心里就开始打鼓。
她会收到吗？
她会高兴吗？
她会猜出谁寄的吗？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的语文课，蓝老师翩然而至。她穿了一条藏青色的连衣长裙，看样子和平常没啥两样。直到下课，蓝老师才从语文课本里取出一样东西——正是我和小敏寄出的贺卡！
“真是精美！”她举着贺卡，由衷地赞道，“我不知道是谁寄的，你又是怎样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寄贺卡的人。”
我屏住了呼吸，感觉到脸颊烫烫的。我不敢回头寻找小敏的目光，担心被蓝老师看出了异样，索性低下头，躲避蓝老师的目光。
“我很感动，很想当面谢谢你。如果现在不好意思告诉我你是谁，那么请在课后，悄悄地来找我，告诉我，好不好？”她把贺卡贴在胸口，继续说。
教室里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
没有人举手。
等了片刻，她决定放弃了：“我等着你，因为，我真的很想说谢谢。”
蓝老师自然没有等到那个“自首者”。
她在说完这句话的一个星期后，我和小敏就在雾中的跑道上撞见了她。这一发现让我俩倍感兴奋，我们庆幸又窥见了蓝老师的另一面：她不仅热爱音乐，还钟情跑步呢。接下去，说不定还会有新的发现！
因为有了和蓝老师的同行，枯燥的晨练变得有趣起来。几乎每次都会和蓝老师擦肩而过，她跑得很认真，难得有空停下来说话。有那么一两次，她观察我的动作，教我如何呼吸和掌握脚步的节奏，她的话真的很管用。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并不互相说话，只是微笑。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看见她的身影，我就觉得浑身有力。
我对小敏说：“下次800米测试，我一定能达及格线。”
春季有两场运动会。除了学生的春季运动会，还有一场教职员工运动会。在教工运动会那天，学生全都成了看客，跑去为各自的老师助威。我们初一（3）班的四十个学生全都出动了，分成若干个啦啦队。我和小敏都格外注意蓝老师的项目——800米女子长跑。
小敏拉扯了我一下，我们心照不宣地迅速从观看“即时战报”的人群里往外挤。再过十分钟，就是女子长跑的比赛时间。很快，金属栏杆外已经挤了一大堆人，除了我和小敏，还有十来个班上的同学。我从人群的缝隙探头张望，一眼望见了正在跑道一端做准备运动的蓝老师。她穿一身蔚蓝色的运动服，头发在脑后用发圈扎成一束，看上去干净利落。她也看见了我们，微笑着朝我们挥手。
“加油！蓝老师！”活泼的百合用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发令枪响，一排女老师齐刷刷地冲了出去。蓝老师一直跑在外圈，不出一百米，她就跑到了第二个，接着，又赶超到第一个。
我和小敏全然不顾女生的斯文，声嘶力竭地大喊：“蓝老师，加油！加油！蓝老师！”可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一大片沸腾中，辨不清你我。我喜欢这样的“被淹没”，蓝老师听不见是哪一个，但我相信，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在用最大的诚意为她加油。
蓝老师没有辜负我们，她遥遥领先，第一个到达终点。我跟在人群里拥上去，向她道贺。是的，只有在人群中，我才没有负担，没有压力。她一个挨一个地拥抱我们，分享她胜利的喜悦。轮到我时，我有些害羞，有些笨拙，还是被她轻轻地抱了一下。我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檀香皂清洁的香味。这让我感到眩晕的幸福和惶然。忽然地，就想到了妈妈。我不知道妈妈的身上是不是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我有多久没有闻到妈妈身上的气味了呢？
“我特别想做一件事！”小敏将我拉到一边，兴奋难抑。
“什么？”
“真想给蓝老师送一束花。”
“花？哪里去弄呢？”在那个年代，在那样一个落后的城镇里，根本找不到花店，连卖鲜花的小摊也没有。
但这一刻，我和小敏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转身朝校门外跑。
离学校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公园，那里开满了属于这个春天的花。说是采花，实则是偷花。不多时，手上已经遮遮掩掩地捧了小小一束：迎春、杜鹃、含笑，还有玫瑰。小小的心被慌张、激动填满了，我们把花藏在空书包里，成功地躲过了公园门房的耳目，带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做得圆满而刺激。趁运动会尚未结束，我们去到教工宿舍，把那束花插在了蓝老师家的门把上，在卡片上用彩色水笔写上“祝贺获得长跑冠军”之类的话，用的是美术字，每个字换一种颜色。于是这句话看起来就特别热闹缤纷。
做完这一切，我和小敏相互热烈地拥抱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拥抱，是庆贺自己“偷窃成功”，还是因为彼此心中炽热的情感有了宣泄和寄托之处？在这样的年龄，小小的身体时常被各种各样的情感胀满着，我们寻找微弱的光亮，寻找细小的出口，我们渴望着肆意倾泻和抚慰。
也许这就是忘乎所以。送了第一次鲜花，我和小敏上了瘾。几乎每周都去公园偷花，每次都采不同的花，照例插到蓝老师家的门把上。没有人知道我们做的这一切。每每语文课上，跟着蓝老师朗读课文，抑或在晨练时遇见她，想到我们的花或许给她带来过笑容，心里就会涌起特别美好的感觉，起起伏伏的学习生活也变得明朗起来。
恍惚中的美好毕竟短暂。第四次去公园偷花，便遇到了“伏击”。正当我忘情地偷摘一朵黑玫瑰时，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看你们往哪里跑！”
我和小敏都没有逃跑，我们吓傻在原地，手里的花也掉了一地。
在公园门房，我和小敏低头站在墙角，那个嘶哑嗓音声色俱厉地威胁说要去找校长。惊动校长，对我和小敏来说不啻于天崩地裂。怎可能让那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小敏开始了哭泣，她只顾哭泣，一言不发。也许我也该同时哭泣，但不知为何，平时胆小如鼠的我急中生智，说出了求饶的话：“我们错了，我们赔钱，赔钱，只要不告诉老师，做什么都行。求求你叔叔！”
嘶哑嗓音的表情略微和缓了一些，我又抬起头，用哀求的目光向站在旁边园丁模样的阿姨求助。那阿姨伸出手，掀了掀我手臂上的“两条杠”，对嘶哑嗓音说：“人家还是小干部，告到校长那里还得了？算了，认错态度还不错。” “好吧，你回去拿罚款，她，留在这儿！”嘶哑嗓音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小敏做了人质，我以最快速度跑回家取罚款。罚款金额十元，抵得上我一个月的零花钱；但与刚才所受的惊吓相比，我宁愿一年不吃话梅和烤红薯，宁愿跑三个八百米！
“采花大盗”的日子就此结束。自那以后，蓝老师再也没有收到我们送出的鲜花。我们依然时常在晨练时与她相遇，见着她，依然害羞，因为心里藏着那个秘密。
有一天，练完八百米，我发现蓝老师一直在跑道尽头等我们。
“棒极了！进步很大！”她居然在用秒表为我们计时。
她微笑地看着我们，等我们喘匀了气，一手一个揽着我和小敏往校门外走。被蓝老师亲热地揽着，我觉得浑身激动得发麻，连话也说不连贯了。忽然，我听见蓝老师说：“那门把上的花真好看！”
我心里一惊，背上的肌肉突然收紧，血液直往脸上涌，脸颊上很烫很烫。我不敢侧脸看小敏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她此刻的心情。
我俩都不吱声。
“怎么了？”蓝老师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烧得滚烫的脸颊，又捋了捋在另一边缩着肩膀的小敏的头发。
之后很多年，我和小敏始终都没能想明白，蓝老师是怎么猜出我俩就是送花人。这是我和小敏固守的秘密，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喜欢着一个年长的老师，为她做一些荒唐而美丽的事，这个秘密散发着诱惑的芳香，给成长中的心带来美好、惊慌、忐忑和温暖。而这样一种单纯的痴迷的对长者的喜欢，大概只有在那个年龄里才有吧。
在尴尬的一刻，我和小敏什么都没有承认，但我们的表情泄露了秘密。
“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不重要。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一定要对你们说‘谢谢’，由衷地。”蓝老师说，“你们让我感动。”
之后短短的一段路程，不知道是怎样走完的。我和小敏一言不发，低着头，在窘迫和羞赧中和蓝老师挥手告别。是的，连我们自己都无法读懂自己：我们心里的位置被蓝老师装得满满的，因为说不清缘由的倾慕，因为不愿被人知晓的隐秘心情。躲避着阳光的秘密更能享受绽放的美丽吧？而现在，秘密不再是秘密，那层美丽的外衣也“噗”一声，破了。
故事到这里，似乎戛然而止了。在那层美丽外衣被挑破后的一个星期，我们意外地得知了蓝老师即将调离的消息。这对我和小敏，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最后一课，蓝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说了一些惜别的话，下课了，大家自发地拥到走廊上和她道别。胆大开朗的，向蓝老师讨要电话和新的联络方式。我和小敏却一直惆怅地躲在人群后面，互相扯着手指，望着蓝老师。
这时候，我看见蓝老师的视线越过前面的人，投注到我们身上。
她指指教学楼外的跑道，又指指我们，右手握拳，用力地朝下一杵。“加油！”她说。
我和小敏使劲点头。真高兴，这是属于我们和蓝老师之间的隐语。
其实，我和小敏的800米早已不是问题，在体能测试中，我俩的成绩都达标了。在蓝老师离开后，晨练也就中断了。没有了蓝老师的跑道，变得空旷而苍白，失去了吸引力。
意外的是，在那个学期结束前的最后几天，我和小敏收到了一封写着我俩名字的信。信封上的字，有些眼熟。打开，是用小楷书写在宣纸上的一首诗：
门把上又插着一小束鲜花
那桃红的、鹅黄的，还有绛紫的
仿佛一张张娇嫩的小脸
对我说着悄悄话
……
现在，我把我的诗密密地缝在宣纸上
让风捎带去问候和想念
当我老了 步履蹒跚
我依然会记得那些含羞的小花
长大就这样悄然而迅速地发生着。很多年过去了。
大学毕业后，倏忽间，我和小敏也已经相隔十年不见。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俩带着微笑相互细细地打量对方，然后拉着手在一边坐下。小敏诡异地笑了起来。我说：“你笑什么？”“还记得那件事吗？我做了人质，在公园门房里大哭不止。”小敏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时间之河顿时化为乌有。我们热烈地议论起了蓝老师，还有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写在宣纸上的诗，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女时代。
“知道蓝老师在哪里吗？”小敏问。
我心中一动。是啊，我和小敏一样，都渴望重访青葱的秘密时光，那是藏在记忆深处散发幽香的花朵。
自从收到蓝老师寄来的诗歌，我们曾经与蓝老师保持了好几年的通信。后来，我和小敏高中毕业，蓝老师也退休了，回到她的故乡——一个安谧的江南小城。再后来，我们上了大学，工作了，和蓝老师的联系慢慢疏淡起来。一晃，又是多年过去了。
重新找到蓝老师，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和小敏辗转得到了蓝老师的地址，我们约好，在一个周末，坐火车去看她。我们要给她一个惊喜。
一路上，我和小敏兴奋地做着各种猜测。我对小敏说，其实蓝老师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可后来回想，那个学期却是不可思议的长。是啊，长得让我记得一辈子，小敏说。
我们和蓝老师之间，隔着整整二十年。那一头，连着我们的十三岁。
在一处爬满紫藤花的院子后面，我们找到了蓝老师的家。开门的是一个和蓝老师长得十分神似的中年男子，听我们讲完，他脸上露出喜色，回过头冲屋子里说了一句：“姆妈，你二十年前的学生看你来了！”
“谁啊——”那个熟悉的声音从房子的深处由远及近，从二十年前来到现在。
我一眼看见了出现在屋子那头的蓝老师——她坐在轮椅上，用双手转动着轮子，艰难地缓缓地朝我们移过来。她的儿子快步走过去帮她。
她穿一身蓝底白点的家居服，映衬着苍白的脸色。我注视着她，从光线暗淡的角落，一点一点向我们靠近。到了跟前，她仰起脸，望着我们。她从头到脚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连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也在颤个不停。她的脸已然苍老，但笑容依然，这笑容在我的少女时代曾经像穿越云层的阳光一般拂照过我。
“我妈妈得了帕金森症。”她的儿子在旁边解释道。
我感到心里微微地疼。然后，我和小敏轻轻蹲下，把一大捧带露的白百合放到她的膝上。现在，我们可以和蓝老师平视了。
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认出我们了。“你们这两个小家伙，又给我送花了！”她欣喜地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咬字也有些含糊。
我握住她颤抖着的手。这是我第一次勇敢地握住蓝老师的手。女孩时的我，曾经多么渴望这双手的抚慰。而此刻，却感觉到这双手在我手中的冰凉和震颤。
“现在，你们还跑步吗？”是蓝老师打破了沉默。
我和小敏都摇摇头：“不考试了，不想跑了。”
“我倒是想跑，可是没办法跑了。”蓝老师笑笑，她抬起头，将视线移到院子外面湛蓝如洗的天空。我循着她的视线往高处看，天空中除了云丝，什么也没有。但我想，我会记住此刻的这一片天，这是我和蓝老师眼睛里的共同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