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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夜色渐渐浓起来,像一件宽大的衣裳,温柔地披在空中,一抹清淡如水的月光被灯光切成了碎片。切成碎片的月光阴冷灰暗,阴冷灰暗的月光似老宋的心情。伴随着声声狗吠,空荡荡的老屋或新屋里透出星星点点寂寥。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让梦划向你的心海……”隔壁陈艳高亢的歌声在漆黑的夜空回旋了一阵,拐了几道弯,伴随着缕缕晚风灌进我的耳底,左邻右舍所有人的耳底。“多美妙的歌声啊!”有人感叹这歌唱得好,有人为这歌而伤感。老宋一听到这首歌就伤感,老宋觉得飘进耳朵眼的歌声像一枚钢针扎在自己的五脏六腑。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会再开。老宋不知道我们两家的春天还能不能回来,情感之花会不会再开。老宋愿意,但他不知道那些美梦般的往事会不会成为现实划进他的心海。唱着比说着好听,做起来比嘴说着要难。我们两家紧张的邻里关系像一条裂缝。老宋想缝合这条裂缝。老宋怕这条裂缝的口子越开越大而无法缝合。因为这条裂缝,老宋像树桩一样孤独。
  日子就这样重复日子,时间就这样重叠着时间。
  二
  一株腊梅在墙角瘦瘦的绽放,绽放出满院的暗香。这里是老宋的家。
  陈艳家住在老宋家左手边,朱敏家住在老宋家右手边,我家躲在他们三家后头。说准确点,我家正正地在老宋家背后。我们四家的房子就像怕冷似的紧紧挨在一块,把四家人的关系也笼络到了一块。闲着没事,四家人爱碰拢搓几把小麻将。事先定好规矩:准出不准进。把所有赢得的毛票凑在一起,到街上提几瓶酒,端几盘牛冷片、牛杂碎、红烧牛肉,或拎只鸡来煮小火锅,到老宋家打拼火(会餐)。平时哪家吃点喝点好的,四家人都要喊拢在一块共同享用,或平平地分开,每家要一份。四家人的关系绝对不是烧火棍子一头冷一头热,倒像紧紧黏合在一起的不能分割的一个整体,难舍难分。村里人都说我们四家穿“连裆裤”。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老宋他爹曾经干过几年片长(相当于现在的乡镇长)。片长下的崽不是片长,也不可能是窝囊废。老宋高中毕业被招进了县外贸公司工作,搞出纳,没几年,还搞了个办公室主任的位子。在我们四家人中,只有老宋是吃公家饭的。周末,老宋回来了,麻将桌上又多了一个麻友。老宋打麻将爱点炮,大家都说他是陪领导打麻将打成习惯了,有意输给大家,大家当然高兴。其实这就是老宋笼络人心的战术。老宋一回来,就把我们几家人都召集到他家打牙祭。
  老宋是我们四家“核心级”人物。
  老宋的儿子虎子很有出息。虎子高中毕业去了部队,干了两年转为了士官。虎子从部队来信說,他准备考陆军指挥学院。虎子当士官了,虎子要考陆军指挥学院了,老宋两口子高兴得合不拢嘴,仿佛虎子就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军官。虎子要考军校的事不光虎子爹妈高兴,我们邻里几家也高兴。其实,最高兴的还是我。
  虎子叫我阿爸老岳父,叫我阿妈老岳母。其实这都是大人们逗出来的。
  虎子和我同岁,都是属兔的。打小爸妈就把我们当成了金宝卵。爸妈疼爱我们,有事没事老爱拿我们寻开心,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虎子做老婆。打那起老宋两口子一见到我就儿媳妇儿媳妇的叫,我也把老宋两口子当成了自己的准公公准婆婆。“阿爸阿妈”,只要听到我甜甜的叫声,老宋两口子准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尖脚簸手地从裤兜里掏出几个水果糖犒赏我这个“儿媳妇”。大人们打趣我和虎子,我和虎子巴之不得。大人们不打趣,我和虎子也成天形影不离地泡在一起。我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一起唱歌,一起玩耍,俨然是一对“儿童夫妻”。虎子长得敦敦实实,浓眉大眼,胖嘟嘟的。虎子头脑好使,我阿爸阿妈很喜欢这个“姑爷”。“岳父好!岳母好!”虎子奶声奶气的问候时常把我阿爸阿妈搞得眉飞色舞,好像虎子真的就是他们的乘龙快婿。
  我和虎子的“夫妻关系”维系到我们都上了小学,知道害羞时才结束。其实也不是我们知道害羞才结束,而是小伙伴们逗得紧,迫不得已才结束的。“羞!羞!两小口,打白酒,打到半路整(亲)一口,打把剃头刀,刮刮眼眉毛,打把小调羹,戳戳脚后跟。”只要看到我和虎子在一起,小伙伴们就撵着我们唱,我和虎子像两只受惊的小鹿到处躲藏。从那时起,我和虎子长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我爱虎子,我已完全侵入了虎子的系统了。
  可我没想到,没想到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会抛弃我。
  我从生下来上嘴皮就有点豁。13岁那年阿爸领我到昆明做手术补过一次,但豁嘴的印痕还在,它就像打在我裤子上的一个补丁,还能看到针脚。有补丁的裤子难看,露出针脚的裤子更难看,有针脚的嘴就更不用说了。它不是一个普通的补丁,它是打在我心上的一个补丁,出门在外,常有人对着这个补丁指指戳戳,我感到无地自容。身体的缺陷也许是个人所有的过人之处都弥补不了的。一个女人的命运和她的脸蛋是连在一起的。我的豁嘴影响我的脸蛋,我的脸蛋影响到了我的命运。看到别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虎子对我的热情一步步地降温了。
  虎子老躲着我。
  那一年虎子离开了我。
  虎子到西藏当兵去了。
  虎子是勤务兵。
  虎子每天要踩着单车到距离营区十公里外的街上买菜。
  虎子喜欢和一个叫小丽的姑娘买菜。
  小丽的菜价格公道,从不缺斤短两,菜新鲜。但在虎子看来,小丽的菜再新鲜再好也没有小丽长得好。
  小丽的模样好看,俩奶鼓鼓的向前挺着,屁股圆圆的朝上翘着,腰身细溜溜的,走路风摆杨柳一般。尤其是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长长的一只拖到腰际,俘虏了许多男人的心。也包括虎子。虎子喜欢长发女孩,长发女孩长长的青丝下透出清纯。虎子喜欢清纯的女孩,清纯的女孩心不设防。虎子喜欢心不设防的女孩,心不设防的女孩善良。虎子跟我说过,他喜欢心地善良的女孩。
  虎子和小丽好上了。
  虎子和小丽好上的事是从老宋嘴里听说的。
  当我从老宋嘴里知道虎子和小丽的事后,我情感的小屋垮塌了。几天时间我瘦了许多,瘦得像一把荠菜。我只记得我和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的睡过,和一个叫虎子的男人睡过,现在,那个叫虎子的男人也许和一个叫小丽的长发飘飘的女人睡在一起。我的心碎了,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一脚踢开的臭袜子,像一件玩腻后被抛弃的玩具。我感到自己有点魂不守舍。我躲在被窝里哭。知子莫若母,阿妈瞧我肿眼皮泡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阿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可她明白我的苦衷。在我心里,“虎子”二字形同一道疼痛难耐的伤疤,我想把与这两个字,包括和这两个字有关的人从大脑中删除,可我做不到。我的精神出现恍惚,变得黄皮寡瘦的。阿妈急得像水塘里的鱼——蹦蹦跳。阿妈怕我疯掉,天天在家陪我。从此,虎子家和我家的矛盾产生了。这个矛盾像横在两家人面前的裂缝。   老宋两口子见着我和阿爸阿妈,仍然笑呵呵的。可他们的热脸只能逗着我们的冷屁股。阿爸阿妈不愿和老宋两口子说话。老宋两口子脸上的皱纹像蚯蚓打架,很不自在。“他婶,咯吃饭了?”遇到老宋两口子的问候,阿爸阿妈不吭声,当作放屁。心情稍微高兴时也只是鼻孔哼一下气。
  村里人都知道我的精神有点失常。说我是想虎子想疯了,得了相思病。
  村里人都指责虎子,指责老宋两口子。
  阿爸阿妈不怨虎子。他们认为我不争气。他们不怨虎子,因为他们无法强迫虎子娶我。阿爸阿妈可怜我,痛恨我,那种恨像周期性发作的病痛细绳般揪住他们的心。
  三
  小缝不补,来日一尺五。之前的裂缝还来不及修补,新的矛盾又产生了。
  那一年,老宋把老房掀了要盖砖房。从挖地基到砌石脚,到浇灌地脚圈梁和砌墙都相安无事,可就在浇灌第一层屋顶那一天,“马加里事件”爆发了。原因是老宋家的屋顶往外挑出太多,占用了我家的滴水(沿房屋后墙脚留出来的供两家人排水的区域)。三尺滴水横量直量只有二尺八,阿爸阿妈火了。
  才两根手指宽的距离,一条裂缝的距离,我阿爸阿妈本不想发火,再说我阿爸阿妈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的人,可问题是老宋家连个招呼都没打,这明摆着是欺人太甚。更重要的是老宋家把石脚垒得老高,才盖了一层,就把我家遮得黑洞洞的。老宋家的房子兀险险地立在我家前头,就像一座碉堡。尽管老宋赔了许多不是,答应要补偿我家五千块钱,但我阿爸阿妈死活都不愿答应。阿爸阿妈不答应是有理由的。阿爸阿妈不被区区五千块钱所动。背阴的房子做不起人(不兴旺),他们知道一旦答应,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是要被子孙后代戳脊梁骨的。他们不想留口舌,不想让子孙唾骂,所以他们不可能答应老宋家的要求。再者,阿妈认为老宋仗着自己是吃公家饭的:以势欺人;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财大气粗,以钱压人。阿爸阿妈不蒸馒头只想蒸(争)口气。老宋讲到经济赔偿,阿爸阿妈就火冒三丈。
  “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白要谁不要?”老宋满以为出点钱就可以搞定,老宋想错了!阿爸阿妈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
  老宋家的房子盖到半七半八歇了下来。
  半年过后,虎子回来了。
  虎子是退伍回来的。
  虎子因在部队谈恋爱违反了军纪,才被取消考军校资格的。
  考軍校的资格取消了,可虎子一点也不怄气。
  职场失意,可虎子情场得意。
  虎子领着一个大美女回来了。
  大美女挺着个大肚子。
  大美女的肚子是虎子搞大的。
  大美女长着一双珍珠眼,柳叶眉,两片葡萄般大小的红唇嵌在脸上,比三月的红樱桃还动人。乌黑的头发蓬松柔软。娇好的脸庞仿佛初春三月怒放的桃花。大美女的美,美得让人嫉妒,让人眼馋,美得让村里的老少爷们心痒猫抓。老宋家的大门都快挤倒了,满屋子的人都是来看大美女的。从大美女长长的大辫子,我猜出了这女人是谁。
  大美女果然就是小丽。
  虎子回来了,老宋的房子继续盖了下去。但这房子是付出了惨重代价的。
  这一天,太阳火爆的将不满聚在村庄。让人无处躲藏。
  “这房子老子盖定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把我鸡儿咬掉。”房顶上,虎子嘴里叼着烟,左手叉腰,右手的食指小鸡啄米般点着阿爸叫嚣着,露出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虎子的身后不堪重负的振动器呜呜呜地哀鸣着像锤子似的砸向辽阔的天空。不!那不是哀鸣,在那一刻,它成了虎子助威呐喊的加油声。看虎子那高高在上的样子,像是给人进行精彩的演讲,更像是教育自己的儿子。
  “你说话给我把嘴放干净点!小心你的门牙!”阿爸愤怒了。
  “哦哟哟!你这老秃驴(阿爸自小就秃顶),今天我瞧你是不是想来找棺材钱?”虎子一跳三丈高,好像要把阿爸吃了一般。
  “对!你家有钱!你家把女人肚子搞大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阿爸也不是省油的灯,阿爸把腮帮咬得鼓鼓的,狠狠地回敬了虎子几句。这句话骂完,阿爸觉得自己渺小的尊严一下子提升了很多。
  阿妈从门后拿出一把板锄,像佘太君的龙头杖似的在地上重重的磕着。
  虎子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棒子急匆匆地从房顶上冲了下来。
  “救命呀!杀人啦!大家快来看啊!”阿妈见虎子恶熊熊的样子,丢下锄头困兽般号叫着朝外面跑去。
  阿妈到外边搬救兵去了。
  朗朗乾坤。有王法在,阿爸不相信虎子敢咋样。
  “你可是站着撒尿的爷,可不要反悔!”说完阿爸抹起脑门上几根窸窣的头发,把光秃秃的脑门朝虎子撞了过去。
  我家的一窝亲戚(阿妈搬来的“救兵”)看到这种架势,也嘈杂着胡乱抡起棒子砖头朝虎子潮水般地涌了过去。
  “不关你们的事,不许乱来!”阿爸一声呵斥,双手打开挡住,亲戚们被震住了。
  看到我家的阵势,虎子也被震住了。灰溜溜地缩回到墙根。
  虎子退缩了,不代表阿爸也跟着退缩。
  “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蘸啥辣子汤给我尝,要是蘸不出来,你就是狗娘养的!”阿爸的话像设了防火墙,设了防火墙的话虎子久攻不破。阿爸得寸进尺地再一次抹起额头那几根窸窣的头发,腰猫得像一张弓,把个亮晃晃的脑袋朝着虎子胸脯顶了过去。他是想新仇旧恨一起算!
  虎子一个闪身,阿爸的脑袋撞在虎子身后的一根突出的铁柱子上,那是虎子刚刚敲进去的。
  “哎哟!”只听一声惨叫,阿爸像电杆一样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阿爸双手抱着血流如注的脑袋,号叫着,身体抽搐着,蜷缩得像一条冬眠的土蚕,脸变成了猪肝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把虎子这只凶恶的老虎也给震住了。看着阿爸在地上打滚和疼痛不堪的样子,我家所有亲戚的怒火点燃了。他们蜂拥上去把虎子一个马爬摁倒在灰窝里。他们的拳头锤子般向虎子砸去,脚雨点般朝虎子跺去。看到虎子被众人毒打时,我想跪在地上替他求情告饶。可当所有人都住手时,我多想冲上去也给他几剜心脚。我没有,因为我还爱着他。   那天的事态是派出所的警察赶来才控制住的。
  那天阿爸的表现让我迷惑。
  阿爸平时说话很文雅,然而那天阿爸口无遮拦地罵了很多粗话。阿爸那天骂的粗话几乎是他一生的总和。阿爸那天的骂话,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按理阿爸骂不出这样的话,阿爸平时总是唯唯诺诺。阿妈奚落阿爸,说他三脚踹不出个冷屁。阿爸那天骂人骂得挥洒自如,利索,利索得让我现在都还在吃惊。
  我之所以吃惊,我认为应该吃惊。我吃惊不仅仅是阿爸骂人的水平超出我想象的粗鲁杠耳。狗急也会跳墙。在我看来,阿爸的一言一行是一种必然,或者说那是言语方面的正当防卫。阿爸那天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没有打嗝,这才是我真正吃惊的地方,也是让亲戚朋友肃然起敬,感叹不已的地方。作为一个女儿,我为阿爸的可喜变化激动不已,为阿爸结巴毛病的消失而欢呼。
  阿爸说话结巴。因为结巴,别人都懒得和阿爸说话。懒得和阿爸说话,意味着他们瞧不起阿爸。有时连阿爸也瞧不起自己。
  阿爸和虎子吵架时,阿爸一点也不结巴。阿爸结巴的毛病突然好了。不是好了,而是被遗弃,丢了。结巴病是丢了,可阿爸的命也丢了。
  阿爸送进医院的当天晚上就驾鹤西去了。
  横在两家人面前的那条裂缝更大更深了。
  四
  虎子进了监狱,还怀着虎子孩子的小丽不声不响地走了。
  虎子妈一下子变得病歪歪的,家也变得冷清起来。老宋觉得自己像艘无助的孤舟,飘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这艘孤舟迫切想找到同伴,可别人都不理他。有人背后说他自私。经过这事,老宋也觉得自己是有点自私。想到自己的自私,老宋良心发现,觉得他们父子对不起我们全家。老宋想找个补救措施,让两家人的关系回到从前。能找到吗?老宋想了半天,脑袋都要想炸了,也没找到。
  老宋家里就剩下老宋两口子了,其实多半是虎子妈一个人在家,老宋周末回一趟家,礼拜天下午忙颠颠的又走了。
  老宋想找我和阿妈聊聊,可他怕遇到我们娘俩的白眼。
  老宋害怕回家,换句话说,老宋厌倦了家。家对老宋来说是一个没有情趣的地方。
  老宋老了。老宋的青春不见了,老宋还是原来的老宋,可老宋圆滚滚的油肚不见了。
  老宋认为自己失去个油肚应理该当,因为我们两家的战争爆发到现在,老宋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老宋一有空就想睡觉,但睡不着。只要一睡到铺上,闭上眼睛,就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不是梦见被蛇缠,就是梦见被狗咬,或者梦到被人追杀。每一次从梦中惊醒,老宋像从水里打捞起来一样,浑身湿漉漉的,身体软瘫瘫的,觉得睡觉比小时候挑柴还累。
  老宋感到精神恍惚,脑子不好使,像是转得要滑牙了。老宋感到四肢无力,头昏眼花,觉得自己就像没人要的,寒冬腊月还挂在枝头的,皱巴巴的瘪雀梨,更像是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老宋感到孤独,害怕孤独。老宋认命了孤独,觉得自己应该面对孤独,因为这是上天对自己应有的惩罚。
  老宋的油肚消失的原因是他的食欲差。其实并不是老宋的食欲差,而是好的东西吃不下去。老宋吃的都是稀饭藕粉之类不用咀嚼的食物。这些东西老宋怕吃,但不吃不行。
  老宋的牙齿掉光了,张嘴只能看到一个黑洞。他的脸因为严重缺失水分,变成了枯树皮般,一丘一丘地连绵起伏着。
  老宋的牙齿掉光了,说话不关风,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别人听不出他说些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听不出他说些什么。牙没了,食欲也减退了,人也瘦了,油肚也就没了。
  老宋仿佛一夜之间老了,满头的发丝变成了冬天霜雪裹缠下的杂乱枯草。
  五
  老宋害怕回家。老宋害怕寂寞。老宋希望有一个温馨的家,也希望得到快乐。可自从虎子进了监狱后,家就变得死气沉沉,冷清得掉个针都能响半个院子。一醉解千愁。老宋把快乐建立在酒上。隔三岔五,老宋会到夜市摊上喝两杯。烧烤老宋啃不动,但酒无论如何也要灌下肚几杯。每次老宋都会喝得烂醉如泥。老宋喜欢喝高后飘飘欲仙的感觉。喝高了老宋倒头就睡,只有喝高的时候老宋才会好睡,只有好睡,老宋的身心才会少受折磨,才会忘记烦恼。可酒憋在肚里,老宋像一肚子话说不出口。
  老宋的朋友在县城开了一个歌舞厅。除了酒,歌舞厅也是老宋忘记烦恼的地方。
  六
  老宋好久没回家了。
  老宋的背有点驼了,走路变为了八字,看起来跟螃蟹似的。
  冬与春的禅让仪式在一场夜雨中进行完毕,没有奇异的灯火,没有喧天的礼乐,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这种潮湿的天气如同老宋潮湿的心。一连几天老宋的心都是阴冷潮湿的。
  老宋空落落地坐在院子里,老宋喜欢跷起二郎腿坐着静静地思考问题,于是把左腿搭在右腿上,一会又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可怎么搭都觉得不舒服。老宋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不时把烟锅头翻过来在水磨石的桌角上磕几下烟灰。磕完烟灰,老宋又卷了一锅草烟,小心翼翼地点着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老宋原来不抽烟的,拗不过,老宋会抽上一支,可每次抽烟老宋如受大刑,免不了要被呛得咳嗽半天。现在老宋学会抽旱烟。老宋是从我们两家的关系出现裂缝,虎子蹲大狱后才抽旱烟的。
  “你是要成仙了?仙人也得吃饭呀!”虎子妈似是打趣,似是愤怒地说。
  “你少咕噜几句好不好?又没人拿你当哑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宋觉得虎子妈说话如软刀子扎人,直捅肋骨。老宋抬头瞟了虎子妈一眼,嘀咕了几句后低头继续想问题。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爱吃不吃我是管不着,谁逗你惹你啦?”说完,老宋婆娘嘤嘤地啜泣起来。纸是包不住火的,看来老宋在歌舞厅里的风流事老婆晓得了。
  听到老婆的哭泣和数落,老宋像泄了气的皮球,瘪头寡习的,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彻底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老宋没敢再回嘴,而是乖乖地吃饭去了。老宋觉得对不起老婆,觉得自己很脏,身体和灵魂都很脏。老宋不是不想和老婆说话,而是老宋的心里有愧。   见老宋吃饭去了,虎子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着小花篮,扛着锄头到山地里壅包谷去了。
  老宋拿出一瓶五加白,慢條斯理地喝了起来。老宋喝酒爱醉,虎子妈在家不准老宋喝。“盯梢”的走了,老宋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美滋滋地,尽情地喝了起来。
  婆娘从山地里回来,天还没黑,可老宋早已睡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虎子妈就翻爬起来了。要撒小秧了,需要长草粪,她要到猪圈里扯点粪出来。
  扯完粪,虎子妈觉得从头到脚都臭烘烘的,于是烧了一大盆热水,闩了堂屋门,独自在堂屋里洗起来。
  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胴体,虎子妈流下了心酸的泪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无人问津的臭肉。虎子妈掐指一算,差不多有两年多老宋没碰自己了。虎子妈才四十三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于是虎子妈赤身裸体地朝老宋的睡屋走去。
  “他爸,他爸,太阳都照屁股了,赶紧起来!起来帮我擦几把脊背。”不管女人咋叫,老宋就是不吭气。
  老宋一动不动地睡在铺上。
  虎子妈火一冒,于是,一把扯走了老宋的被窝。
  老宋像一具造型独特的根雕,双手紧紧地抱住肚子。虎子妈感到有一股不祥之兆。虎子妈把食指挨近老宋鼻孔探了探,答案还没完全绽放,就已经僵在脸上了。她呆呆地站在铺边,像一棵千年的老树根,扎得很深,很稳。旋即虎子妈像是清醒过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很凄婉。
  老宋死了。两滴泪水顺着他橘子皮般的脸颊淌到下巴壳,好比两个夸张的感叹号。这是让他从来也没缓过气来的泪水。有人说老宋是喝酒醉死的,有人说是虎子妈下药毒死的,只有虎子妈知道老宋是得了多种疾病后,郁闷而死的。夫妻本是同林鸟。虎子妈知道老宋的痛楚,所以她选择了忍气吞声。虎子妈不惧怕老宋的病,生是老宋的人,死她也要做老宋的鬼。
  七
  太阳清汤寡水地挂在东边,被几根枯枝划成了几块。
  老宋死了。来送别的村民很多。
  虎子妈披麻戴孝地跪在老宋棺材旁,哭成了泪人。
  “起来吧!她婶。人死不能复生。”这一句话似一声惊雷。不!像电器的开关,开关一按,虎子妈的哭声中断了。虎子妈感到这声音似曾熟悉,很亲切,很温暖。这是曾经陌生了一段时间的声音,是我阿妈的声音。
  “他大妈,他爸和我,我们全家对不起你们呀!”虎子妈说话了。
  “他婶,不要说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日子还长着呢!”说完这话,两个女人已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老宋死了,虎子经监狱特许回来送葬。
  安葬了老宋后,虎子走在两个警察前头,回监狱了。
  老宋死了,我家和虎子家的矛盾化解了,但关系冷淡,再也回不到从前。
  随着时间推移,我自然慢慢谅解了虎子“背叛”我的行为,或者说我已恨不动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邻里四家人租了一张中巴车前往省城。一路上我的心情很不平静,犹如十五只小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我的心情不平静,其实大家的心情都不平静。
  “小丽!”陈艳大叫起来。循着陈艳的指点,我看到了小丽。
  小丽背着一个孩子,嘴里嚼着快餐,耳朵里塞着MP3。
  小丽的手挽着一个男人的手。
  狗咬挎篮的,人向有钱的,都势利着呢。小丽和那男人刚从监狱接见室出来,和我擦肩而过。不!是撞了我一下,还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走了几步,我回过头,看了小丽一眼,那一刻,我和小丽的目光碰在了一起。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我认真打量着小丽。小丽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乌黑的鸡窝似的卷发。
  “翠花(我的乳名),不管你能不能原谅我,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我要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在铁窗里头,虎子红着眼睛,流着泪把千言万语浓缩为一句不能再简短的话,一句代表真情的告白。
  从接见室出来,我哭了,我们所有去的人都哭了。此刻,我想起了一则手机短信。
  短信说做女人有五大悲哀:生命是厨房的;工资是家庭的;奖金是化妆品的;身体是男人的;只有黄褐斑是自己的。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农村女人,别说五大悲哀,十大悲哀我都能承受。因为我还爱着虎子!
  虎子坐牢,老宋走了,可家里的人没有少。除我之外,还有个孩子。那孩子是虎子的。孩子是小丽送来的。
  小丽把孩子送来就走了。
  虎子妈整天忙田间地头的活,没时间照顾孩子。
  我成了孩子的代理妈妈。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盼望虎子早日回来。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虎子像两条落水的鱼重新找到了新生活,梦到天国的阿爸和老宋也呵呵呵地笑了。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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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了年纪,愈发喜欢读鲁迅了。“几片废墟和几个荒坟散在地上,映以淡淡的血痕,人们都在其间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但是不肯吐弃,以为究竟胜于空虚,各各自称为‘天之戮民’,以作咀嚼着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辩解,而且悚息着静待新的悲苦的到来。新的,这就使他们恐惧,而又渴欲相遇。”这是《淡淡的血痕》里的一段话,近百年了,重读,还是那样鲜活凝重,就像无人关注的山野,鲜花开了、谢了,树木繁茂了、枯毙了,百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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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父母金婚年,母亲80岁,父亲86岁。每天在吵吵闹闹中不知不觉就走过了60年。  母亲幼年丧父,裹着小脚的外婆没有改嫁,孤儿寡母,受尽白眼。历尽千辛万苦,才把母亲姐妹二人养大。直到母亲的姐姐嫁人后,母亲才在姐夫的资助下读了初中及师范,成为一名小学老师。  父亲出生于南京的富裕家庭,我爷爷在当时的国民中央政府财政厅任职。1937年抗日战争暴发,国民中央政府部分机构被迫南迁,于是年幼的父亲跟随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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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之南,四季如春,鲜花不断。阳春三月,花开更甚,千万种花朵竞相开放,令人目不暇接,娇憨的桃、素净的李、热烈的马缨、清雅的山茶……朵朵缀在枝头,随着春风的撩拨摇曳生姿,楚楚动人。  时至今日,在大部分人看来,花朵的观赏性必然是其主要属性,而在云南人眼里,花朵还有另一条重要的属性——食用。  云南地处西南边陲,气候宜人,春夏秋冬蔬果不断;然而山高谷深,交通不便,发展自不如江浙一带。新中国成立前,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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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佛山  離天近的地方  能听见云的呼吸声  那是雨的消息  苍茫的大山  是水墨画的颜色  华圣寺悬于其间  黄色屋脊呈燕翅飞翔  滇中藤王、栲树爷、响鼓地、绝壁崖  隐翳于雨过天晴的密林  纵情放声千年绝唱  落叶在流水里  输送历史的走向  不要问它们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亘古的山脉一直缄口不语  早已在此坐化成佛了  让我们从来不曾想起  因为永远也不会忘记  左脚舞  没有这身鲜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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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村庄静寂了,唯有高树上的蝉鸣,白天夜晚的叫。  老人们坐在大树下,似乎坐成了树的一部分,他们甘愿像树一样紧闭嘴巴。实际上,人永远不可能像树那样,自始至终站在一个地方。从扎根大地的那一刻起,小小树苗长到参天大树,树从不游移,也不虚飘。树,永远直立在高于人的领空,俯瞰着芸芸众生的悲欢喜乐,不言不语。具有悲剧意味的现实是这样的——树在人的手掌中被动生长,人主宰了树的命运,树却远远比人久长。一棵老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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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的是云彩,高的是花朵。春天清冽的风,仿佛要把大片大片雪白的云彩吹拂到树梢上、房檐上、绿草地上,而烈焰一样的马缨花却在高高的枝头肆意燃放,英姿勃发,可望而不可即。  这是我第二十九次来到阿莫山,来到云朵阿波的家。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要填很详细的表格,并且要把表格里的内容讲给云朵阿波听,得到他的确认,这也是评判我工作是否尽责的标准之一。  云朵阿波拄着根细木棍子,弓着腰站在门口,像一截弯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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