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底，我在医院见到了患有晚期骨癌，已双腿瘫痪的郝洁女士，和她17岁的儿子曹戎。这位坚强的母亲平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以下根据访谈录音整理——作者）
　　
　　一
　　
　　2001年11月14日，漫天大雪纷飞。就在那天，我刻骨铭心地读懂了“祸不单行”的含义。
　　那天之前，我因为右侧髋骨部位时而发痒，便去医院做了一个检查。医生让14日去取化验报告。那天，丈夫不放心，早早地就去了医院。当拿到报告的时候，报告单上的一个“癌”字，让他顿时崩溃了。他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往家赶。下立交桥时，他突然滑到在了路中央。而这时，正有一辆卡车冲下桥来……他，就这么突然地走了……
　　那年，曹戎刚刚小学毕业。我们家里的条件原本就很一般，忽然遭受这样的打击，简直是天塌地陷。安葬完丈夫，整天以泪洗面的我，生活只剩下绝望……一个念头始终在我脑中萦绕：我也难免一死，就随丈夫去吧。可儿子该怎么办？
　　那时，我手里所有的积蓄加上丈夫死后的抚慰金，只有近十万元。单位的效益虽不好，但还答应每月给我100元的医疗费。我舍不得去治病，一心想着：我必须节省再节省，好给儿子多留一些钱。
　　在这种精神状态下，刚过元旦，我的右腿就出现疼痛麻木的症状，行动也不那么自如了。可是，我察觉到，原本好动的曹戎不爱出门了，只是安静地呆在我身边，不时轻声抽泣。我知道他马上要进行期末考试，让他去复习功课，他也只是躲进房间里发呆，课本碰都不碰。
　　我开始不停地催促，他却哭了。结果，又是他哭我也哭。
　　一天，他的班主任韩老师登门家访，我得知儿子竟然经常无故旷课，性情也变得沉默呆滞，整天独来独往……
　　韩老师对曹戎的变化很不解，在了解了我们的状况后，她对我说：“千万别问孩子什么。他小小的心里已经不能经受任何微小的压力了。我们好好配合吧！首先，你要振作起来，否则，孩子就完了……”
　　韩老师的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让我彻夜难眠。该怎么办呢？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我语气和缓地向儿子追问究竟时，他只嗫嚅地说着：“我害怕……”问他怕什么，他却惊恐又迷茫地说：“不知道……”
　　看到儿子眼中那种孩子不该有的迷离、黯淡的眼神，我心如刀绞，但我忍住了泪水。那一夜，我又辗转难眠。我已经为自己死后儿子的生活作了种种打算，却没有想到教儿子如何去面对残酷的现实。眼前所发生的，他害怕，可他必须面对，而且，他肯定还得面对更残酷的现实。他现在就已经丧失了勇气，还怎么面对今后的一切？我呢，身为母亲，都如此绝望、颓废，还怎么教儿子鼓起生活的勇气？……
　　
　　二
　　
　　我很努力地平复了心情，第二天一早，我对儿子说：“下午后两节自习课你请个假吧，陪妈妈去看病。”他答应着，我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惊喜。
　　我要去看病！因为我想到，我不能为了省下点钱，就让儿子绝望地看着妈妈一天天走向死神，我要尽力，我要给他生活的希望。
　　那天去医院，对他、对我都是一个鼓舞。医生说，病情远没有到恶化的程度，只要坚持治疗，就能够控制住病情的恶化。
　　


　　走出医院，我带儿子去了麦当劳。
　　在那里，我对他说：“你听到了，妈妈不会死的。而且妈妈要和你一起快快乐乐地活着。你呢，能给妈妈带来快乐吗？咱们击掌打赌。”
　　当我故作轻松地向他扬起两手时，他流着泪点头笑了。“嗨！”当我们母子的手击出响亮的一掌时，我感到，一切在这时发生了改变。
　　当天晚上，家里重又响起了我们喜欢的那首曲子。我们没有泪眼相对，我指点他帮我洗衣服，洗那些已经几个月没洗的沙发巾、台布和床单……我们忙碌着、吆喝着，家里恢复了久违了的生机。
　　第二天，我决定恢复工作。单位领导考虑到我的状况，让我负责家附近的两个分销门市部的会计工作。不用每天上班，只要按时完成记账工作就可以。
　　儿子怕我受累。我对他说：“有事做是正常的。能正常地活着，哪怕只活一天，工作就是最大的快乐。”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妈妈，你放心，我会让你快乐。”
　　孩子的心灵最娇嫩，却又最有修复力。我暗暗提醒自己，把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作为用心灵许下的承诺。我不能再让他的心灵承担痛苦，我要与死神抗争，要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把快乐、勇敢和健康教给儿子，让他学会快乐坚强地生活。因为我可以为儿子付出一切，所以我能自己承受一切痛苦。
　　
　　三
　　
　　为了让儿子走出怯懦和封闭，我故意让他找要好的同学来家里帮我大扫除——擦玻璃、油漆门窗……然后，留他们在家里吃饭，让他们自己动手炸羊肉串，还拉着他们一起唱卡拉OK……我和韩老师联系，鼓励曹戎和同学一起上街宣传环保，为发行福利彩票去做义工，在会场上唱歌、蹦迪……
　　儿子变回从前一样活跃了。而我呢？在咬牙忍过化疗的痛苦以后，我的症状减轻了许多，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凝固的痛苦也在渐渐融化。
　　除夕的晚上，晚饭前，我和儿子向他父亲的遗像行礼时忍不住抱头痛哭，好心的邻居都来劝我们。我止住了哭声，让儿子打电话约他的好朋友吃完饭后来家里玩儿。送走邻居吃晚饭时，我对儿子说：“人生就是这样，有欢笑也有眼泪。你说，爸爸是愿意听到我们的哭声还是看到我们在欢笑？我们哭，是怀念他，我们笑，是安慰他。因为，他看到我们过得快乐，才会感到欣慰。其实，妈妈也一样，看到你快乐地奋发向上，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沉默了半天，他说：“妈妈，你干吗说这些？”
　　“儿子，不管说不说，谁都不能逃避生活中出现意外的过程。爸爸出车祸，妈妈生病，对你是意外，但只是过程，结果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爸爸妈妈不出意外也都不能替你决定结果。”
　　儿子凝视了我半天，“我懂。”
　　这个晚上，几个孩子唱歌，掷飞靶……玩得很尽兴。夜深了，孩子们挤在儿子的房间睡熟了，我却睡不着。我悄悄地站在门口，看儿子和孩子们挤挤挨挨睡得好安详，眼泪又流了下来。我默对遗像上的丈夫，在心里对他说：“你看到了，我没有让咱们的儿子被痛苦摧毁。你放心吧，我会尽全力，在跟你见面之前，让儿子学会坚强……”
　　
　　四
　　
　　我开始有意和儿子直接谈论死亡。
　　我的癌肿部位很不好，没法截肢，靠化疗控制不住，会直接扩散到盆腔。其实，我早已知道，化疗只是减缓了癌肿的生长速度，一旦恶变，死亡会很快逼近。
　　我没有对儿子隐瞒病情。在这一点上，连医生都对我表示钦佩。我能很平和地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询问自己的病情和这种病恶变、死亡的情况。然后，讲给儿子。
　　开始，他很害怕，他不让我讲。我对他说：“我可以瞒别人，但怎么能瞒要陪着妈妈攀登生命险峰的好儿子呢？妈妈希望在自己爬不动的时候，能让儿子扶着我往上爬。知道吗？妈妈想用儿子的肩膀把妈妈的生命价值扛到最高的极限……那是妈妈能含笑九泉的最大骄傲。”
　　渐渐，儿子能用平和的心态跟我一起谈论我的病情，预测将会发生的事。他也坚强地接受了一切，并暗中做着种种准备。为我将要发生的瘫痪，他买了病人用的塑料便器，还搜集了废泡沫塑料进行消毒，准备做褥垫……
　　不知是不是我有意的灌输使儿子加快了走向成熟的脚步。好像是2003年，报上登了一则消息，有个15岁的中学生李辉，因父母要离婚，竟留下遗书喝农药自杀劝父母和好。儿子的老师让大家对这件事展开讨论。
　　儿子写了篇文章，拿给我看。他是这么写的：父母要离婚，是因为过得不快乐，那么勉强在一起生活也是没有意义的。李辉不懂得快乐对于人生的重要，反而选择了自杀来逼迫父母继续他们的错误选择，使一家三口的生活和生命都丧失了意义。……李辉是被父母离婚吓死的，是个胆小鬼。人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辉比起孤儿、残疾人，幸运多了。他爱爸爸妈妈，首先应该想到他们离婚以后会更快乐，他也可以继续做他们的儿子，和他们一起活得更有意义。这样死去，说明李辉没有做人的勇气。因为，人世间有太多的疾苦需要活着的人们去战胜……
　　儿子上学去了。我一个人静静读着，眼泪潸然而下。两年过去了，我的病情只是在拖延，没有好转的迹象，不知哪天……死亡最多只是两三个月的事。儿子从当初的惶恐畏缩变成现在这样的豁达坚强，这正是我和生命告别之前最最期盼的啊！他把这篇文章交给我读，正是想向我传达他的决心。我的苦心没有落空啊！
　　2003年9月，我因长期化疗，身体变得非常虚弱，而癌肿仍然在不规则地增长。一天，儿子很严肃地对我说，他已决定，他要去读职专。而且，要报考全市最高级的“××职专”美容美发班，那里经过了国际专业机构认证，两年就能毕业。
　　我问他：“你决定了？”他说：“是，可能这不是您希望的结果，但是，我想让您能早一天看到，您的儿子是带着笑容、带着实力走上社会，走向生活的。”
　　我笑了，“妈妈支持你。”
　　终于，我的病情恶化了，儿子为陪伴我走完最后的路，担当起了一切。他很坚强，他没有因为马上要降临的死神而惊恐失措，他每天都给我送来一些快乐的讯息，送来他年轻生命的勃勃生机，送来对我最大的安慰。
　　我们彼此又怎能忍心分离呢？可是，谁都不能扭转。所以，我们为何要把这异常珍贵的分分秒秒湮没在令人灰心丧气的哀痛中呢？
　　我把珍藏多年的儿子的婴儿服交给了儿子。他懂我的心，他说：“妈妈，放心吧，我的生命就是您生命的延续，您会感到自己的生命活得比从前更加坚强……”
　　（后记：郝洁女士已于2005年6月辞世。她的儿子曹戎跟随喜爱他的香港技师去了香港，开始了自己一切从头开始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