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哇哇啼哭着降临尘世那年,南国的小镇意外地飘起了纷纷雪花。
　　寂寥的冬夜,唯有父亲和我在气喘吁吁地奔跑着。他一面奋力摇晃着笨拙的身体,一面抬手拂去饭盒上的雪花,欢喜地说:“你有弟弟了,高兴么?”当时我只有六岁。对于一个连加减乘除法则都记不全的孩子来说,弟弟实在是太模糊的概念。但我还是由衷地觉得愉悦,因为有了弟弟意味着我从此再不用孤独地睡在床板上,再不用一个人对着花白的天花板背诵乏味的唐诗宋词,也再不用搁下手中的玩具去街口打一瓶黑乎乎的酱油。
　　我仅仅以为,弟弟就是一个比我还要弱小的形影不离的玩伴,他可以排遣我的孤独,并且对我言听计从,唯我马首是瞻。
　　我笑了,踩着松软的雪花跟在父亲身后,踉跄的脚步如同胸中高低起伏的莫名喜悦。
　　时间真是一支微妙的画笔。当他挣脱母亲的怀抱,执拗着要独立行走时,他的一举一动便深深牵动了父亲的心。
　　他迈出人生的第一步时,父亲如临大敌般跟在他的身后,谨慎地张开双手;他摔倒在门前时,父亲温柔地握住他受伤的小手,一面爱怜地吹气上药,一面替他擦去委屈的泪水;他第一次在书本上写下爸爸这两个字时,父亲笑逐颜开地将他抱在怀里,直到吃饭也舍不得松开……
　　我终于开始后悔了,我不该有这样一个弟弟。他的出现,从始至终就不曾给我带来过任何好处。相反,他的到来还剥夺了那份本该属于我的父爱。
　　很快,我向父亲提议分房。那时我已步入学堂,他整夜不定时的吵闹时常让我从梦中惊醒。偶尔我会朝着他恶狠狠地吼道:“别哭了!再哭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的恐吓从来没有起过半点作用。他哭得更凶了。尖细的声音像一根根利刺,锥醒了隔壁的母亲。母亲慌张地拖着鞋子进来,心疼地用纸巾擦去他脸上的涕泪,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哦,哦,宝贝不哭,不哭,妈妈在这儿呢,谁欺负我们家宝贝了?告诉妈妈,妈妈帮你打他……”
　　他不说话,伸开白嫩的手指朝我所在的方向指来,非得等到母亲弯腰,重重地在我的被子上拍打几下,他才肯把那根手指收回去,继而止住哭声。
　　二
　　他终于到了需要伙伴的年龄。可惜,整条街的孩子都不愿和他一起玩。原因极其简单,因为我在背地里不止一次说过,谁要是和他在一起玩,那就是我的敌人。
　　与我同龄的孩子嫌他年纪太小,不屑于与他一起。而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又迫于我的缘故,只好对他退避三舍。于是,他就整天跟着我,左一声哥哥右一声哥哥,叫得人心烦。
　　每年春天,我都会躲在后院的角落里做风筝。他知道我的秘密,时常趁父亲不注意跑到后院找我。我跟他说过无数次:“倘若父亲知道你丢下作业只为来看我偷做风筝的话,又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了!我求你,不要再害我行不?你害我还不够多吗?”
　　他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他会站在卧室的沙发上,踮起脚尖趴在窗前,隔着玻璃审视我的工作。这一刻,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我既希望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他,一解心中的怨气,又渴盼他能快些长大,并且懂事,消除我俩之间的隔阂。
　　我们就这么幼稚地明争暗斗,悄然成长。转眼,他便到了入学的年龄。
　　清早,母亲将他交到我的手里,令我务必将他送到教室门口。我握着他冰凉的小手,看他欣喜若狂地摇晃着背后的新书包,笑若桃花。我知道,母亲一定在背后默默地注视。因此,直到拐出那条幽深的小巷,我才将他的小手奋力甩开。
　　人群中,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路紧拽我的衣角。经过早餐店的时候,我进门买了两份煎饼果子。他一直跟着我,不肯松手。我将其中的一份递给了他,他不接,喃喃地说不饿。我又递了一次,他照旧不接。我有些火了,转身吼道:“你不吃不会早说吗?现在买都买了你才说不吃?你以为我想为你多花钱呀?”
　　他捏着我的衣角,站在风起的路口,泪流不止。我记得他当时说过的话,他说:“我知道我一松开手,你就会把我扔下。”
　　那是我第一次被自己仇视的弟弟所感动。我慢慢将打开的那份早餐递给他,然后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书包说:“吃吧,放心,在你没到教室之前,我绝不松手。”
　　那年,他刚满五岁。
　　三
　　没过多久,我便告别了我的小学生涯。中学离家很远,父亲给我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有几次他站在家门口,硬要我送他。我见时间已经来不及,便匆匆而去。岂料,他竟然一路狂奔追赶。我生怕他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摔倒,只得刹住车。
　　其实那时我已原谅了他。我发现他只不过是一个懵懂的孩子。一个孩子想要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往往是不会顾及其他因素的,就像我当初哭闹着向下了岗的父亲讨一把昂贵的玩具水枪一样。但我和他实在无话可说。六年的光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在我俩之间。
　　我说的问题他不明白,他热衷的东西我又觉得幼稚。不过,他依旧能带给我偶然的感动。记得有一次,我送他到校门口的槐树下,他指着凋零的叶片对我说:“哥,你说我傻不傻?昨天我还跑到这儿来等你放学呢,呵呵,我都忘你已经毕业了!”
　　于是,我又开始无端怀念小学六年级的纯真岁月,怀念他不论春秋冬夏都站在槐树下等我四十五分钟的不怨不悔。
　　我与他就这样又相处了整整七年。这短短七年间发生了许多我们始料未及的事情,譬如父亲病逝。我和他因守孝而剃光的头发,在半年后又茂盛得一如从前。可我明白,很多失去的东西,终究不会再从昔日的源头繁衍出来。
　　七年后,我们又各自走入了闭塞的心门。我为再一次高考落榜而沉郁寡欢,而他,却整日虚度年华,逃课上网。
　　他将满头黑发染成金黄的时候,我正为复习忙得焦头烂额。母亲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倘若我再不能考上的话,她也无能为力了。我知道,为了让我补习,家里已经耗尽了积蓄。
　　母亲被他二流子的模样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沉着脸,令他把头发染回黑色。他却理直气壮地跟我说:“这叫非主流!你懂不懂?”我说:“不管你非主流还是非次流,反正学生就得有学生的样,你必须给我把头发染回来,否则,就给我剃成光头!”
　　我们因为头发的问题产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我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他准备还手时,被我顺势按在了沙发上。
　　他到底没有把头发染回来。那蓬金色的头发像是一面抗议的旗帜,横立在我与母亲之间。
　　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了一所二本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临行前,他始终不曾露面送我。母亲安慰我说:“他兴许是玩忘记了。”
　　四
　　到学校后,母亲在来信中说,他打了耳洞,经常穿一些花哨的衣裳。我有些心痛,主动给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因为我当时已经彻悟,倘若我再不对他循循善诱的话,那么,我将永远失去这个本性纯善的弟弟。
　　他不回信,在电话里对信件的事情也只字不提。我每次都是从母亲那儿得知他收到信件的消息。终于有一次,母亲十万火急地给我打了电话:“你弟弟早恋出事了,快回来吧!”
　　我匆忙赶了回去,见到了坐在二楼阳台上的他。我冲上楼去的时候,他正巧要往下跳。我大声地劝着他,他只对我说了几个简短的字,便纵身跃了下去。他说:“我失恋了。”
　　我本能地一扑,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谁知不但没能把他抓住,还因冲力过猛将自己也送了下去。
　　我们在病房里呆了安静的一周。回校后,我依旧写信,每周一封,将成长的困惑、目前家庭的处境和母亲的痛心疾首悉数告诉了他。
　　就这样坚持了整整两年,他依旧不给我回信。我以为我的良苦用心将要付诸东流,却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收到了他的短信。那时我刚毕业,正为工作的事情四处奔走。
　　在我收拾行李准备火速回家时,收到了他发给我的短信:“哥,妈妈的身体无恙,请你万勿挂念。再说,家里一切有我,我已经长大了。”
　　这条质朴的短信使我哭了整整一夜,我开始感激这两年坚持不断的信件。
　　年前回家,他到车站接我。无奈火车晚点足足一个半小时。我以为急躁的他必定已经离去,却在出站的时候看见了他。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站在槐树下等我的情景。
　　他高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不少。路上,他一面搓着通红的双手,一面不停地跟我汇报近一年的学习状况。我蹲下身去假装系鞋带,趁机抹去奔涌而出的热泪。
　　在托运站领取随行包裹后,他执意要帮我抱最大的箱子,我生怕他重心不稳途中摔跤,硬是不让。他宽慰我说:“哥,我抱得动,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儿了。”
　　我拗他不过,只好说:“行,不过你要是抱不动的话,一定要撒手甩开它,免得被砸伤。”他艰难地把箱子扛上肩头,说:“放心,不到家门,绝不放手。”
　　我看着他倔强而又踉跄的背影,内心忽然涌起了无限感动:我可爱的弟弟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