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大学生上课时，我有时会立一些规矩，比如，“带走你带来的”就是其中很“硬核”的一条：所有大学生在下课的时候必须整理自己呆过的地方，将所有垃圾带走，并保持整洁。再比如，每个学期最后一次课，我都会固定安排时间，让学生反思一下这门课程的获得与遗憾，并给我提两至三点建议。
　　有一年，我给音乐教育专业的大三学生上班级管理课。经验告诉我，这些有特长的孩子大部分不会去当老师，因此，对课程没有什么兴趣，但由于是师范类的公共必修课，他们也只能接受这门课程。尽管如此，我不仅没有放松要求，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唱又是跳地完成了一个学期的教学任务，最后迎来了反思时刻。
　　我想听听他们到底得到了啥。
　　课程反思，我已经连续做了八个学期了，所以，对大学生们的套路大抵是清楚的。作为成年人，他们不会让我太难堪：首先，自我肯定一下，说三个获得感，再讲两个应该改正的地方;接下来，给我提建议，或是表扬两点，提一个不痛不痒、无关大局的需要改正之处。然后，师生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结束本学期的课程。我之所以坚持这么做，是觉得哪怕是走过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要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一遍，这比我讲给他们听效果要好一百倍。
　　其实，我还心存一种侥幸：也许就有一些孩子有“惊世骇俗”之语呢？为了这一“惊”，我愿意等，也愿意“给机会”。毕竟，这个时代，能够给老师说点儿真话，刺激自己痛处的也只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了。别看平时那些公开课“热闹”非凡，批评和建议看起来也很“尖锐”，其实就像是“狗皮膏药”，放在哪堂课都是有理的。但一个老师听不到真话，如何能把握住改进的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等一句真话是值得的。
　　這一天，学生们差不多都发言完了，我期待的心再一次开始“失望”。我顿了顿，准备发言结束课程。这时，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慢慢地站起来，说：“我能说两句吗？”
　　我看着他，说：“当然可以。”当老师这多年的敏感性让我忽然来了精神：这个可能是个厉害角色。
　　男生忽然挺直了身子，提高了声音说：
　　“讲真话，我在你的这门课上什么也没有学到。”教室里顿时一片静寂，所有学生都转过头，看着这个男生，同时都屏住气，仿佛都在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警世恒言”。
　　“不过，我得到了我应该得到的东西！”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来找茬的。其他学生依然扭头望着这个男生，眼神里充满期待。
　　“所以，我还是要谢谢你。”依然是倔强的语气。
　　我喜欢这样的孩子，独特的孩子才有独特的教育，才会有震撼人心的东西出来。
　　三句话说完，他就顿在那儿了。嗯，大三的男生，看起来想玩成熟。没办法，就让他成熟一次吧。
　　于是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感谢我，能不能说出来让大伙儿一起听听，看看值不值得你感谢我呢？”
　　“你第一次课下课的时候说了一条规则，你还记得吗？”
　　他不陈述事实，反而用了个问句，让我一下子还真愣住了。好一会儿，我才努力回想起来：每门课程第一次课下课时，我都会嘱咐学生，必须清理好自己呆过的地方，让它保持原样，并且把带来的东西都带走。
　　“记得，当然记得。”我大声说，“就是让大家带走带来的东西。”
　　“还可以，自己说过的话还记得。”他竟然表扬起我来了。顿了顿，他又抛来了第二个问题：“你知道你上完每节课后，我们班谁是最后一个走的吗？”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没有认真地观察和留意过。
　　“我不知道。”我只能老实回答。但我心里已经知道了，肯定是这家伙。
　　“嗯，你还算诚实。每节课最后一个离开的就是我。”果然不出所料。
　　“我从小到大的观察告诉我，老师只管说，不管做。你在第一节课结束前以命令的语气要求我们‘带走你带来的东西’的时候，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是如何做的。”
　　“因此，每次下课后，我都走在最后，我要看看同学们的反应，也要看看你自己到底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话。”
　　“坦率地讲，这个课我没怎么听。因为我已经决定不当老师，我已经成立了一个乐团，运营也有两年了，正在向前走。所以，班级管理这个课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但课程不能换，我只能自己学自己的。同时我也想观察一下这个有点儿特殊的老师，看看他是说得特殊，还是真的做得也与别人不一样。因此，每次课结束后我都会最后一个离开，因为我要观察你。”
　　“我的观察是，你做得很好。每次离开教室前，你都将板书过的黑板擦得干干净净，把讲台用抹布抹一遍，然后，收拾整齐，关好电脑，让讲台基本保持原样。”顿了顿他接着说，“所以，我一直都蛮佩服的。只有一次，你刚下课，有几个学生围上来问你问题，回答完问题你接了一个电话，一边接一边往外走，可能是有急事儿吧。那一刻，我很失望，黑板没擦，讲台没整理，电脑也没有关。可是，接着你又转回来了，电话还没接完，你用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将手提袋放在教室门边的地上，开始在讲台边忙活起来，先关了电脑和投影系统，接着整理讲台，再接着抹了讲台，最后擦完了黑板。走出教室的时候，手是脏的，电话还没打完。我坐在最后一排，整个教室当时只有我一个人，不过，你没有注意我，直接走了。”
　　“尽管你没有注意到我，但我还是佩服你。因为，你是在忙另一件事的状态下完成了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到了你规定上所说的事情。我感谢你，是因为你让我找到了要找到的东西。”
　　“最后，提一个建议：你是做到了规定要做的事情，但光自己做不行，还要督促学生们完成。比如，可以安排一个督导员，这样不就能保证每张桌子都是干净的了嘛，做不到的就扣他的分。我讲完了。”
　　我呆立在那儿，感觉差点没惊出一身冷汗来。
　　我们这些为人师者，平时总能随口而说“为师不易”，但却没去深究到底哪儿不易。直到那一天，我才真正懂得了：做老师太难了，你永远不知道背后那双眼在审视你什么，你也永远不知道学生们都在你身上学习到了什么。
　　正是因为有这种太多的不知道，我们唯有敬畏我们的职业，敬畏我们的学生，谨慎我们的一言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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