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青年作家杨遥的小说创作。2005年，杨遥在故乡雁门关下，构筑起一座碉堡叫《二弟的碉堡》，“火力”相当威猛，在本刊发表后反响强烈。从此南征北战，以一个杨家子弟的气概，横扫千“军”如卷席，由一座碉堡变成碉堡群，成就着他愈来愈辉煌的创作梦想。
　　心懿（《知觉》杂志执行主编，独立访谈人）：认识杨遥是几年前的事。当时做杂志每期一位作者访谈，编辑们各自去联系相熟的作家。我对小说比较有兴趣，一位写作的朋友跟我说，你读一下杨遥吧。网络时代很方便，作者博客里就有需要的资料。想做好一位作者的访谈却有点难度。我买了他的小说集，抽空看起来。这个抽空并不是说我有多忙，而是做编辑的一种职业病。每次访谈，短期内阅读量巨大，总要超过百万字。再好的文字如果连续看下去，肯定会看腻歪了。
　　听水（《知觉》杂志主编，独立撰稿人）：是的，把阅读当作放松那是享受，如果成为每天的功课就很烦人了。我上学时读各种题材的文学作品是必须做的功课，读完之后还要写论文，那时候聚会聊天，一谈起文学，我立刻想拔腿就跑。
　　心懿：但杨遥小说似乎没有这个问题。万字左右的短篇，读了也许轻飘飘地过去了，也许你还想再看一遍。这个“再看一遍”，是对作者最好的褒奖。我手头有杨遥的三本书，都是短篇小说集。有些篇目很值得再看一遍。《二弟的碉堡》出版于2009年。同题小说开场白就异乎寻常。“二弟是一个绝对粗俗的女人”——这句话足以勾起读者的好奇心了。在取名字这方面，似乎应该是男女有别。这个女人怎么叫了男人的名字？粗俗就粗俗吧，还绝对。于是读者便不由自主地被带领到这个故事内部。和她的名字一样，二弟的行为隐隐地侵犯着鸟镇人平静而懒散的生活。二弟农闲时起早贪黑地采摘“贼麻花”换钱，养了不少的猫卖钱，捡来丢弃的瓜皮，雕刻成（酒）席上摆盘的装饰赚钱。这是个有着无穷花样去赚钱的女人。鸟镇人看在眼里，嫉在心里。所以在二弟攒了钱盖房子时，鸟镇人想尽办法拆台捣乱。但二弟还是出其不意地把房子建成了，鸟镇人败下阵来。后来鸟镇人的报复来得比较无赖，他们把垃圾倒在二弟的新房子周围，好像那天生就是一个垃圾场。但这是二弟的碉堡，除了地基高于村里别的房子，这座建筑还是二弟赖以生存并据以抗争的精神堡垒。鸟镇人无法赢得战争，二弟被困在事实的垃圾中。两军对垒，僵持不下，战斗还将继续下去。也许这碉堡有一些另外的含义在里面。
　　听水：上次跟杨遥见面吃饭时，他说有一道菜里就放了“贼麻花”。二弟这篇我也是被开头吸引着看下去的。整篇小说气氛轻松，鸟镇人和二弟见招拆招，其实并没有过不去的仇恨。只是这女人积极向上，想尽法子挣钱，松懈懒惰的鸟镇人看不惯，于是各种刁难、争斗、不怀好意的围观。你说的含义，可能是一种保卫和突围，挑衅与迎战。在小说结尾，粗俗并且“绝对粗俗”的二弟和鸟镇人的战斗还在延续。二弟挂在碉堡上空的旗帜是升起的另一面战旗，鸟镇人恐怕又要耿耿于怀了。杨遥在平静的叙述中，塑造了一个争强好胜的二弟。在鸟镇，你的温文尔雅没用，谦和忍让也没用，拿起武器抗争也不太现实。明争暗斗中，你来我往拳脚相加，斗争的结果不重要，鸟镇人是享受这个过程的。
　　心懿：山西有很多文学前辈，被归类为“山药蛋”一派。杨遥好像没那么土。他曾经以“鸟镇”为题写了十篇小说，当时可能有《米格尔街》的文学野心的。但写出来之后，各个小说分道扬镳，有默默无闻的也有风光无限的。也许就是文有文命吧。鸟镇至少也是个镇子，距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地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在这种环境下，杨遥逐渐建立起一个小说人物的生态系统。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思想境界也不高尚，他们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正因如此，显得真实可信。
　　这群人的队伍还在不断壮大。他们干着各种营生，几乎没有地道的农民了。我试着把这些人物分分组。城乡结合部卖碗的成七，乞讨的田七，骑白马的人，录像厅打斗的少年，小县城公务员。做小生意的，被小混混敲诈，小混混们穷勇斗狠，朝不保夕，身边总跟着一个少年心中的女神，而女神几乎总有一个令人扼腕的结局。小城市上的公务员，极力地想改变一成不变的生活。而生活总能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来上一击。我猜想，杨遥平时一定会在各个方面观察、捕捉各色人等，他们会出现在他的小说中。他描绘典型，而不是精于某一个人画像，对于人的思想中的种种曲折和深奥，他有缜密的了解。善于观察，看得出人的仪表和举动中哪些是特色的小节。人物的特质被他总结归纳，然后又落实到细节。这是一些合群的人，你很容易地就能把他们划分到各自的阶层，然而这些人并不共有一张面孔。我想说的是，在给人物贴标签的时候，杨遥是有点小狡猾的。
　　听水：有一个例外，他的人物跑出了国。《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写了十六世纪初一个叫阿累的法国小伙子，去巴黎学习理发，最后发明治疗枪伤的故事。杨遥说这篇小说是他所有的小说中故事最真实的一个。那时候，法国就是有这么一个叫阿累的小伙子，去巴黎学习理发，最后发明了怎样治疗枪伤，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大夫。这个故事在一本叫《文明与野蛮》的书中有记载。
　　我问过他本人有没有去过巴黎，他说没有。读小说的时候，巴黎的街道、理发店等等就像谷歌实景地图一样呈现在眼前。他虚构了一个巴黎，把传记中真实人物放了进去。在这个虚构的场景中，小伙子阿累在理发店里学理发、看着师傅给战士治疗枪伤，读者甚至能够嗅到药物涂在皮肤上的味道。这些细节简直太完美了。现代科技有一种手段叫做场景再现，能让《清明上河图》的人物活动起来。杨遥的描叙也有这种功能。“华丽的马车、高高尖尖的屋顶、撑着很大裙子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女人、戴礼帽拄拐杖的男人、食物的香味、热气腾腾的吆喝声，巴黎像一个万花筒。阿累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的气还没有出完，一大队士兵带着一股凛冽的气势走过来，刺刀闪着雪亮的光。”如果有人把这篇小说拍成电影的话，应该不会很费劲，直接按着小说描写的来就好了。
　　心懿：小说的题目是个问句，隐含的意思是，你说的不太靠谱，好像是假的，有可能阿累偶尔闲聊时说起那段在巴黎的生活，旁听的人一阵起哄，说着不像嘛！巴黎现在是什么什么样子的，跟你说的一点也不同，你到底有没有在巴黎呆过？是不是编故事给我们听呢。当事人阿累糊涂了，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像，因为细节太真实了，反而像谎言。他也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巴黎生活过。转角的理发店里当年是不是有个小伙计学手艺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