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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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怡微,
  1987年生。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本科毕业,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文学写作专业硕士,现就读于台湾国立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班。上海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小说界》、《外滩画报》、《上海壹周》、《苹果日报》、《中国时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几十万字。出版个人散文集《怅然年华》,短篇小说集《青春禁忌游戏》,中篇集《时光,请等一等》,中篇小说集《旧时迷宫》,长篇小说集《梦醒》、《下一站西单》、《你所不知道的夜晚》等。曾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上海文学》“中环杯”中篇小说大赛新人奖、第33届台湾《中国时报》“时报文学奖”、第二届“两岸交流纪实文学奖”佳作奖、第十五届台北文学奖散文奖、第十一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潜力新人提名奖等奖项。
  1
  侯心萍已经很久都没有试过晚起,总是天不亮就醒。醒来的第一个刹那,耳畔都是嗡嗡的市声,人声、钟声、铃声、大轮盘轧过水门汀的蛮力声,像来回摩挲浅滩的浪,翻腾着冰冷的呼吸。她惯性地催促自己赶紧清醒,起身为要上班的父亲煮早餐。猛地一掀被褥,身上却尽漫着迫人的凛冽。膝盖骨的风痛终于让她恢复清醒的意识。早不是当年的时地了,记忆却偏还守着童年的欢意。其实应该牵记的事情那么多,人生的重心早就换了宏旨,可恹恹醺醺的晨影却令人恍惚。她心里养着“旧”,护着“旧”,总要在脆弱时拿出“旧”里的温暖来心酸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越不过新旧交接,像小时候跳橡皮筋时轻轻一绊,失败了。
  上海的冬天,总让人十分容易就回想到失意的青春,蓬勃的热望被寒意浇灭。这种幻觉像见到枯枝败叶中插着一枝哀艳的腊梅,假得那么动人,又冻得那么真切。心萍还在心里害怕,一旦自己起床晚了一点,父亲就索性不吃了。银行里做事的人,钟点都掐得很精准,半点由不得自己,六亲不认的原则中夹着一点近乎性感的薄情。到岗时间一旦晚过开市,金饭碗就没有了。父亲在这一方面严于律己,虽然他总的来说并不算是个严于律己的人。他颇有计划地将业余生活中所有的松懈都用来偿付机械化的体面工作所带来的紧张感。一旦下班,就凿骨喷髓涣散了去。像散了场的皮影,精神气也打烊,灰不溜秋,满身月色。
  这种将上班下班活成两种天地的在世本领,心萍一辈子也没有学会。她里里外外就是一个人,年轻时觉得自己好可怜,把可怜存在银行里,老来竟连利息都超过了本金,变成一大笔可观的“可怜”,像措手不及的横财。快要对世界做告别的时候,才懂得什么叫花不完。
  人过了七十,站在制高点回望过去的时光,心萍一眼看到的,还是解放前父亲在同孚路当中级职员的那些称心岁月。父亲穿着西服,毛孔中都向外渗着洋墨水,沉默中带着典雅的迷雾。在日本人来以前,他都像个标志的新派人。那时候上海很困难,但里子和面子毕竟不同。就是大观园盛景,各式人脸都在街头跑马灯。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又总觉得眼下的平安并不可靠。哪怕是战时,父亲每个月都要带心萍和姆妈去华懋饭店吃一次牛排,每年还要带她们去住一次大饭店。他们的房子是租来的,没有大钱,但醉生梦死,享乐至上。父亲在家里煮红茶喝咖啡,用小夹子加方糖,伺候自己像个周到的侍应生,姆妈总归笑他娘娘腔。其实他并不娘,就是活得精细,有时看起来会像个笑话。
  那个爱穿背带西装的习惯,父亲在兵荒马乱的几年还撑了一阵,挨到新时代初,沪上街头还是穿什么的都有。长袍马褂、西装领带、土布衣、棉旗袍、对襟衣、军装、列宁装……父亲特为选了西装领带,显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坚持,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与此相匹配的是,他也欢喜女人打扮成有教养的模样,头发要梳好、衣裳要各有功用、腰要细……胜过看起来朴素贤良。心萍后来一辈子都没过上父亲当年的生活水准,也没成为父亲喜欢的那种女性。
  自己连头发都快掉光的时候,想到双亲过世前都还是记忆中年轻时候的模样,这就有了一种错觉,心萍觉得,自己要比父母还要风霜一些、衰败一些。想念他们,像看着后辈冻龄在凝固的时间。
  父亲一辈子是标准的小资,一点也不进步。会对太太说好听的话,但却懒惰、胆小、容易沮丧。唯一的优点是,他总体也不讨人厌,街坊邻居都夸他“山青水绿”,即使女儿那么大了,还那么“要清爽”、“要面子”。女人活在虚荣里,总比活在挫败里要开心。心萍姆妈死的早,却不亏人间什么甜美的情意,该有的都有了。心萍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和父亲相似的男人,因为她觉得父亲的缺点她都能忍受,父亲的优点她都欢喜……没想到却嫁给了另外一种人生,像早早架好的画布,尺寸都有了规定。
  记忆中的父亲其实从来都没有因为早饭这种事而责怪过心萍,因为心萍从来没有一次忘记过起床,那是她唯一有份为父亲做的事。何况父亲是不会责怪心萍的,他喜欢这个女儿。或者说,他喜欢女性,和由自己创造的一切。关于这些,心萍从少女时期就看懂了。她平静、本分、欢喜,只是看起来罢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狡黠。可惜一辈子都没用上几次天赋的小聪明,医院里又最怕医生运用小聪明,于是只能草草作罢。压制得越久,就越不安。唯有惊慌的暗潮,像马不停蹄的梦魇,不断在她半生以来的每一个清晨重复上演。
  直到如今,心萍早就活过父亲过世的年纪,都忘不掉那些遥远的灵犀,带着稀薄的思念。日复一日。尤其这些年,心里骤然增添了干枯的裂痕,回忆如入夜的惊涛骇浪、又如晨曦后伪装的安宁。外部的冷暖,衰弱的身心,已经没有粉饰的能力覆盖周全。动不动就吹进一丝杂念,惊扰了多年来因忙碌人生而建立起来的平安。
  虽说已经到了做奶奶的年纪,心萍却依旧保持着心里的晨雾,像一个没有恋爱过的人。
  只有在这样的清晨里,世界还在沉睡,她若舀上一勺蟹糊里的膏黄,淋了醋、撒了砂糖,偷偷珉在嘴里时,会暂时忘记那些沉重的哀愁。心萍觉得自己到底还是有和父亲相像的地方,再苦闷都要偷着乐,偷吃偷喝偷白相都好开心。有时她会觉得,父亲的体面背后兴许有着和她一样难以沥述的折中,只是他死得太早太不堪,才没有将自己审美背后的缺失与欲求清楚地说道给她听。从这些小欢乐里,心萍知道了自己沉重命运背后的轻盈,只是命运也并没有给她很大的舞台发挥她的小聪明,爱情里也没有给她机会。   但漫长的婚姻生活里总是不缺少小快乐的,像丈夫夸赞她买来的便宜胶水里“有水没有胶”,譬如她又嘲笑丈夫胖得没有头颈,像有白胡子的海绵宝宝。而那些小快乐里又隐藏着巨大的不安……来自于死亡、或者与死亡有关的一切。今天不知道明天,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一切都像是来不及了。一切都只能为那些数不尽的来不及做一点杯水车薪的准备。
  到如今,心萍父亲走脱已经快四十年了,就连继母芬芳姆妈离开人世都已经十四年。芬芳姆妈的长寿像为守节坐的牢,似乎也说明父亲值得上两个糊涂的女人为他痴心。在失去儿子、丈夫以后,芬芳姆妈连做小的太太都不像,倒像是被心萍领养的远房亲戚,神经兮兮。
  芬芳姆妈死前,心萍极不情愿地答应将她和父亲合葬在一起。那天可以说是心萍人生中的一段高潮,她等这一天等了大半生,以至于终于看起来什么都需要她亲自决定的时候,身边连个懂她的人都没有了,他们都等不及这一刻就死去,心萍想起这一点来就很哀愁。在原谅芬芳姆妈的事情上,心萍虽然想过一万次,演过一万次,但每一次都是有观众的。
  没有观众,也就无所谓煽情。不过心萍最终心软,还是应了老太太最后的愿望。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挺伟大的,伟大就是什么事都不让自己顺心。她心思细密却没有什么大本事,只能躲在背后刻薄人,只能做中医院里的张爱玲。
  心萍还佯装收了芬芳姆妈一副不值钱的耳环,芬芳姆妈说:“还呗侬,我一直帮侬保管。再困难我都缝在衣服里面当宝贝,这辈子也算对得起侬爹爹姆妈。”做戏一样。心萍在医院里生生死死见得多了,也不是所有人断气都断得很周全。芬芳姆妈倒是把肚子里的话说尽了才合眼,甩手甩得很彻底。她这一辈子活的,晚来什么亲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不爱她的继女……
  “真惨”,心萍想。“她真作孽。”
  芬芳姆妈说:“心萍,原谅我,拖累侬那么久,我活的太久了,真是不好意思……”
  心萍本来端着一个严肃的脸孔想要当女菩萨,听她在死前突然客气起来,吓死人了。芬芳姆妈好像早就忘记饿她、气她、作践她时有多好意思了。她停顿了很久,突然又说:“侬叫齐齐也原谅我,好伐。”
  那前半句话,其实也不是那么动人心魄。心萍知道,那两颗红宝石,早就被父亲拿到银楼里挖出来换过了,再镶上去的是红玻璃。她不清楚芬芳姆妈是不是晓得这件事,但心萍是晓得的,戒指是亲生姆妈的嫁妆,那就是父亲作为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在面对亡妻时的忍心。换出来的钞票,花在了死掉的弟弟身上,打了个巨大的水漂。那个时候,上海的形势已经乱了,银行尤其紧张,钞票不值钞票,平民百姓每天能领的钱都有限额。挖掉的钻石,有时值得上两年的房钱,有时值得上两张救命的船票。如果弟弟那时候没有病,他们一家人恐怕就去香港了,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也就没有了现在的离合与悲欣。
  那个小男孩的出现与离开,就像是命运作祟,带着破坏的强力,将他们一家别扭的三口人牢牢钉在了上海,钉在了不可移动的梁木上。到了现在,心萍连他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可惜一生的格局都已经铸成。芬芳姆妈当时光顾着撕心裂肺难过,不记得有问钱是哪里来的。心萍却为这两个姆妈戴过的宝石哭了一场。她不是舍不得钱,那时也不懂什么叫钱,也不仅是舍不得姆妈,她心里要更欢喜爸爸。她就是舍不得那两个剜掉的真东西,不喜欢装上的假东西,像死了亲姆妈换了芬芳姆妈一样委屈。现在高潮过去了,心萍一想到以前心里曾经那么澎湃过,就觉得真是以前好。也只有“以前好”的强烈的回忆使人温和而安详,它是忍耐生活中长久无聊的原始动力。消极的力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心萍只要想想以前的好,想想现在的不好,即使什么都改变不了,也能打发好几年的沉闷的生活。
  但心萍没有办法替儿子原谅芬芳姆妈,她那是痴心妄想得寸进尺。小囡大了,只能指望他多回家吃吃饭。其他的事情,大人都做不了主。但芬芳姆妈一直抓着她手,像个巫婆一样,死死不放松。直到心萍点点头,握紧那两个玻璃石头,才决定断气。心萍给她养老,给她送终,四十年的日子,芬芳姆妈都不曾死去过一天。她说自己真不好意思,活了这么久,也许是真的。活得无滋无味,却抵不过怕死。爱得死去活来,也比不上贪生。
  到了心萍现在这个年纪,真的假的早就没什么用处,钱也没有用处,念想也没有用处。但听芬芳姆妈那样说,到底是心尖上的一簇肉动了一下,一个人这么说自己,也算是无赖透了。一辈子的恩怨于是灰飞落地。不然还能怎样呢。看她老成像一只瘪掉的皮球一样,胸口挂着两只发黑的乳头,扯着病服插着导管,屎屁尿欢快地滋生着湿气,她说自己真不好意思,活了这么久,还能怎么样呢。
  心萍自己有了儿子以后,才体会当年芬芳姆妈也是身上一块肉被挖走,那比挖掉钻石要痛多了。父亲病重后,两人也就没有了生孩子的可能。芬芳姆妈要过几次,都被父亲拒绝了。父亲说她淫得狼心狗肺,却不知道一个孩子很可能足以对芬芳姆妈的命运产生改变。父亲这样说她,她碎了心,人也就越发古怪、离奇。早年算得上清雅的面孔上,一对眸子越发显得大而促狭。她死前要求心萍,都像是这种促狭的逼胁,像她生前说父亲就是娶她来挖她的肉时的表情。
  她再没有肉的时候,却希望化成灰和他躺在一起。她真是好意思。
  心萍觉得芬芳姆妈真惨,但自己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母亲的骨骸早就无影踪,改朝换代以后,她就是庙里孤零零的一个排位。革命时被清扫得魂灵出窍,早就投胎做新人去了。乱纷纷的这一辈子,真想要有个牢靠的寄托,都是很奢侈的事。人活着不能想太多,就会过得比较容易。
  心萍想,谁和谁葬在一起,想穿了就是块石头上的名字,依她就依她。其实不依她,吹吹牛皮,她眼睛一闭也统统不晓得。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心萍自己也老了,她知道老来的不安,将心比心。
  于是,他们三个人,父亲、芬芳姆妈和弟弟承芳,在石头上成了一家人。心萍没有把自己放上去,以后的人就不会知道,他们三个人团圆的日子也不过短短两年半。心萍成全了他们,像一个伟大的女人,奉献了自己。但这个墓她去也不想去,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给亲生姆妈脸上泼粪的事,就不得不让父亲变成永别的伤心人。还好自己年纪大了,跑也跑不动,心里真是一点内疚也没有。   心萍想,这都2013年了。反正一家三口,就算被葬在三个地方,在现在看起来,也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一个人也不能登上很多墓碑,总要选一个更重要的来写自己的名字。每一块都写,就太十三点了。于是她选了那个贵的——自己家的那一冢,要比芬芳姆妈和承芳弟弟那一座,贵两万块钱呢。
  一个人要死得体面、死得没人说闲话,是很昂贵的。反正,只要自己家的三个人埋在一起就好了。心萍家里都不是教徒,再亲也不能一起上天堂,只好埋在一起。听起来纵然有点丧气,但团圆总归是心之所往。谁都不喜欢孤冷,活着、死去都不喜欢。这样要认真算起来,也只有自己母亲最孤冷。心萍及不上她。
  心萍也真心不想要赢过她。人只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要想太多,每一天都可以过普通的日子,做很多普通的事情。没有谁对不起谁。
  2
  心萍穿好衣服起身时,爱人嗣林也醒了。他没看到她,只说:“你快穿衣服。不要着凉了。”腔子里夹着似有若无的痰,又翻转过身。嗣林每天晚心萍一个小时起床,高血压在清晨总是比较难熬。要由心萍煮好早餐,他才缓缓起身吃药、洗漱、吃饭,也是少爷的旧习,赖一会床都能赖出优越感。心萍知道他缓慢,眼看他越来越像父亲当年病时一样缓慢,甚至还有一点亲切。这种亲切感到了晚年就是爱情,互开玩笑也是爱,我让让你你让让我,幼稚得像嘲笑哈哈镜里的别人。因为就连心萍自己,日子都过得越来越慢。每天都做不了几件事,无外是睡与吃,散个步,就困倦了。风痛发得厉害的时候,真是生不如死。坐定久了不是,站又站不起来。累得要命又疼得睡不着,真是焦心。
  嗣林比心萍大十岁。晚来都依赖心萍照料,和年轻时完全掉转了个。但也还好,爱人在不在比慢不慢重要多了。好歹有个伴,无论老幼,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却扎扎实实的体温。心萍很知足,至少她常常这样对自己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外头听来的故事,可个个都比自己家来的吓人。自己家的故事,自己是幸存者。死神是他们家族的常客,几次照面下来,心萍心上并不舒坦,却不能不往舒坦里想。时日久了,也就习惯成自然。差不多要活到头,心里平平静静开始等待死亡的再度光临,它反倒是不来了,明日复明日。
  早年心萍天天盼着死神来接继母走,继母真的走了,她心里又空落落。人就这样是贱。继母死后,心萍不愿意再失去身边任何一个人,才知道芬芳姆妈活着的那几十年,替她阻挡了那么多对于死亡的恐惧。在芬芳姆妈落葬以后,心萍就开始忌讳说到“死”字。那以前,她嘴里可常常带着杀机。
  嗣林有时候胸里含着痰问她开不开心,想不想去看看父亲的墓,心萍都答:“爹爹姆妈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不记得他们生过我。” 嗣林就让让她,八十岁了还当她是七十岁小妹妹在发脾气,说:“也不好这么讲,放在心里想念,也可以。”
  平日里,如果儿子循齐不回家吃饭,那这一天就过得更加从容。早两年心萍还玩玩股票,后来眼睛模糊,亏了钱,心里有怨气,就甩手不做了,让几万块钱像尸体一样泡在股海的福尔马林里。人家上老年大学学钢琴跳舞,她上过大学也学过钢琴跳舞,不稀奇,也不欢喜。她个子高,跳舞找不到搭伴。手指却不长,还要被人家评论“原来人长手节头不一定长哦”。真没意思。刚退休时她还欢喜出去旅游,但嗣林过了七十就都不方便了,旅行社都怕收这些想在生命最后时刻玩一玩的老人。
  如今心萍每天最大的行程,就是去菜场转圈。二楼时鲜菜便宜,但跨楼梯是个负担,手上能够提的重量也越来越轻。有时候明明知道过一条马路,就好便宜几块钱,也没有力气走远。坐公车也不用钱,但还是懒得动。就在菜场一楼晃一晃,每个摊贩都像老朋友,越相熟越不好意思还价。他们外地人起早摸黑做事,也是辛苦,累得半死嘴还抹了蜂蜜一样甜,见到他们就喊:“周医生,张老师……一向老恩爱的。1000弄里厢谁都及不上。”心萍听了很开心,想想,更加觉得自己手上不缺这点零钱。于是,每天走动的路线就越发显得单调,见到的人也一样,听到的恭维话也一样。要是跑到了斜土路上买过一条棉毛裤,就像短途旅游一样,是一件可以说给别人听听的大事:“喏,今朝我是跑了远了点,去中山医院旁边买了一条棉毛裤,样子蛮好,对吧。”
  因为怕一个人走路没劲,她开始叫上嗣林陪着走,两个人一起,单调的路程中就多了一个声部。她年轻时嫌弃嗣林走路太快,老来又嫌弃嗣林慢吞吞。或者在内心深处,她就觉得自己和丈夫是不太合拍的。嗣林却从不这么想。可心萍一想到以后嗣林人不在了,就突然好害怕,提醒自己不要嫌弃他,就对嗣林说,“你慢慢走也挺好的,慢慢走有情调,最好下几滴雨”。嗣林说:“我最不喜欢下雨。”这就生生挡回了她的娱情。嗣林一辈子不是一个有趣的男人,总是严肃的要命,唯一的优点是还算耐心。人活着不能全指望有趣,耐心也是很重要的。心萍每次一劝自己,都很管用。都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劝。过了童年,生活就没有这样幸福过,即使日复一日循环起来像一板燃烧的蚊香,都是沉闷的幸福。有时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有时又突然觉得长生这种生命的奇迹也不是完全没可能。都是一时一时。
  是年元旦过后,嗣林老单位农业局的小钟特为搬过来两盆兔子花,艳丽得很。小钟每年都来看他们,这几年又要和刻意雪雁一家错开,麻烦得要命。但他还不忘记来,也算是有心。小钟是老了不少,背也驼了,还不及嗣林满头银发抬头挺胸精神足。听他说今年也再婚了,新老婆是印刷厂的技术员,已经退休了,平时还看报纸,比他有文化。女方有一个儿子,也学医,在外资企业当药剂师。信息量那么大的故事,心萍心里是放不住的。嗣林劝她不要讲给雪雁听,她就想办法摒一摒,实在摒不住也不会怎样。心萍想,讲出来又如何,雪雁又不会不睬他们,这就叫亲,像姆妈对女儿,有什么不好讲。到这个时候,心萍就忘记自己什么都不对爹爹讲、姆妈讲、更不要说芬芳姆妈讲的事情了。对别人马列主义,对自己自由主义,心萍有她的调皮。嗣林不拆穿她,他就喜欢她瞎七搭八没有心机的样子。顶多就多提醒她一句:“雪雁来了侬不要说漏嘴哦!不然就是老太婆吃饭滴滴答答。”嗣林很爱说无聊的“歇后语”,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发明的,还以为自己很幽默呢。心萍不喜欢他的幽默,就假装自己耳朵不好。其实她都听到了,就是懒得回应。“我本来就是老太婆。从老婆升级到太太的老太婆。”她在心里反驳,就当没有输。   今天太阳好,老清早粉红的花瓣就被太阳照得娇滴滴,讨人开心。看到花就想到人,想到人又不免想到从前。雪雁在医院生孩子的时候,身边连个洗血衣裤的人都没有。心萍在产科,年纪虽然不大,薄情男人却见得多了,即使在最进步朴素的时代,人的本质也是一样的。她只能出于同情相帮雪雁清洗,这种事情芬芳姆妈生产时她也做过,那个时候她就不是小姐了,什么都要做,也没有人表扬她。所以即使心萍打心里不喜欢小钟,也觉得雪雁很像自己,姆妈不是亲的,婆婆又不在身边,老公出外工作,月子做得像未婚妈妈。没想到后来,小钟这个人竟也不是坏极。人活着都不容易,哀苦似轻绵。断片记忆如一帧帧电影胶片从脑海中飞过,雪雁虚弱的脸上挂的泪珠,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尖。现如今心萍还是不喜欢小钟,但在心里早原谅了他。嗣林也不喜欢小钟,但却收下了每一年他送来的兔子花,每天都定怏怏地看它们生长,像只花痴。
  人跟人之间的事,总是说不清楚的。有时有原则,有时没有。有时觉得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有时睡一觉醒来觉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半年以前心萍就召集了今天这个饭局,邀自己家、嗣聪两口子、雪雁一家三人到家对面小南国饭店吃饭。往年这桌饭都定在初三,今年初三心萍要和嗣林去吃喜酒,就改到了初四。没想到还是差一点影响到雪雁女儿星星去台湾念书,这也是新鲜事。心萍心里总归有一点不好意思,毕竟不是自家人,可又要做成自己人的样子,怪为难的。
  星星和雪雁年前也过来看望过他们,星星还带了一些台湾甜点,拜托送给儿子和嗣聪夫妇。人情世故上,雪雁教的好,用了真心的。心萍也在努力掏出真心,这对她来讲实在有些做作。嗣林让她包一个红包,她就拿了2000块钱。放在随身的包包里。后来想起今年儿子做五十岁生日时候雪雁包了2000块,这种礼尚往来的钱儿子是不过问的,她于是又数了3000,塞在红包里。事情做得够漂亮吧,心萍有一点得意。
  凡事想到儿子,心萍总是一阵心软。千金散尽都情愿,可惜也不确定有没有用。人活到这样岁数,所有的钱都无补于事。小囡大了,一点都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做大人的,只能指望他多回家吃吃饭。多说一点亲近的话,多做一点想到他们的事。然而这一点要求,都是很难的。孩子嘛,过了抱在手里的年岁,就都是放出去的风筝,要自己去领略命运的苦寒。
  谁不是呢。就是舍不得。做老人的,都舍不得。
  哎呦,反正今朝是有的忙了,心萍心想。她放完红包后倒温开水吞了一粒带镇痛功效的风痛灵,去卧室推醒了嗣林。
  3
  嗣聪夫妇总是先到。老人起的早。
  开门时候心萍正在厨房切水果,一肚子火,还有一点慌张。节前农业局给已经退休多年的嗣林送来的一箱猕猴桃,表面看上去个个体面,其实肚子里全是汪汪糖水,一个都不能吃。现在商人都太坏了,一年不如一年。心萍心想。关键是她也没有特为准备别的水果,自以为已经有了一箱子猕猴桃,就偷了懒。此时幸好嗣林递给他胞弟带来的美国樱桃,雪中送炭一样。心萍感到一阵侥幸,开心死了,大喊一声:“哦哟,你们客气什么啦。反正我是不会假客气的哦!那现在就洗洗吃。”
  “洗洗吃,洗洗吃好了。”嗣聪喉咙也响,三人欢声笑语进了屋。
  嗣聪比嗣林小八岁,和心萍倒差不多大。年轻的时候,嗣林因为年龄的问题还有些忌惮嗣聪。心萍倒是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自己和嗣聪才年岁相当这件事。她那时候在意的根本不是爱情上的事。认了嗣林,就是认了嗣林,还以为就跟不能选父母一样,女人都是领了号码牌在等丈夫。在产科待了好几年以后,心萍才略略懂得一些情爱上的人情世故。女人不到最后宫开8指,根本看不出吃痛不吃痛,也看不出嫁的那个男人对她是不是揪心的好。心萍想自己真是侥幸,一辈子在婚姻上过的风平浪静,也没有在生孩子上吃过大苦头。更何况,嗣林什么好东西都会想到她的,从来没有嫌弃她。他除了年长一点,总显得那么四平八稳,好像一辈子没有活泼过,其他都算是超额完成使命。在清水衙门里的那段日子,没有让心萍享到福,但也没有让她受过怕。他本本分分,所能得到的,基本上也都是一些食不知味的瓜果肉禽。
  心萍总是嘲笑丈夫像个捐来的假官,嗣林不跟她计较,只说“你好了伤疤忘了痛,你忘记组织上叫你跟我离婚的时候你怕成什么样了。”
  心萍说:“我不是通过考验没有跟你离婚吗?”
  嗣林说:“所以你是个好女同志。”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萍对嗣林在和她结婚前是怎么过的,是怎么样一个人一无所知。偶然一次听弟媳贞依存心兮兮说起,才晓得在和她在一起前,这个供她念书、当她像女儿、妹妹、“好女同志”一样宝贝的男人也是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轧朋友的。那个女孩是他念书时候的学姐,两人算得上姊弟相恋,但后来女孩子跟别人逃到台湾去了,留下了伤心欲绝的双亲。嗣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去看那两个老人,直到五十年代,他们突然搬离上海,再无音信,恐怕回了老家,不愿再面对离别的旧伤。彼时,心灰意冷的嗣林也恰好等到了心萍长大,等到了心萍的适婚年纪。贞依故意说这事情给心萍听,本来是想去故作大气安慰心萍的,以报答心萍总是在安慰她的“好心”。谁知道心萍对此一点醋意都没有,她只说:“去台湾也蛮好。人生就不大一样了。”贞依听了很吃惊,但话都在道理上,只好悻悻反驳:“哪里有上海好。台湾是乡下呀。这种戆地方,谁要去啊,我们国家还没有时间去解救他们呢。”
  现如今心萍想到星星要去台湾读书时就想到贞依当年这么说话时候的表情,贞依很喜欢牛轧糖,牙齿不好也要吃。她现在都改口说台湾人做东西就是精细,有老早手工的味道,也不会参杂不好的东西。
  早几年,嗣林嗣聪兄弟两个其实是没有那么谈得来的。心萍和贞依更加不能聊。似乎是嗣聪娶了贞依之后,很多事情就变了样。两家人还有不短的年月压根就不来往,互相敌对着,像阶级敌人一样横眉冷对。
  等心萍再见到这一家,从客套到相熟,已是近些年的事情。有时说话说动了感情,局面就常常失控。譬如嗣林会对嗣聪夫妇说,自己要是先走了,要把心萍拜托给他们。“你们多来陪陪心萍,我们心萍就怕冷清。她不欢喜一个人的,买菜都要我陪。买棉毛裤都要我陪着一道去斜土路。我现在关节不好,但她不依不饶。她不欢喜一个人走路。”心萍一方面觉得嗣林真是神经病,这种小事情都要拿出来说。谁不依不饶了,真是胡说八道。一方面又极心酸。夫妻一场,恩爱到头里总归要带点心酸。爱里面都有酸,哪怕是沉闷的爱,也有沉闷的酸。   嗣林说完这话时,心萍看起来很平静,贞依倒哭了。她总是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还特为画蛇添足说:“往后我走了,叫齐齐也来看看嗣聪。他看起来虽说不像我那么温柔,其实他心里也想女儿的。他每天都去帮女儿看外汇利率的,还说最近美金不行了要不要抛掉算了,她都买了要十年了,就一直放在那里,但是世界不大一样了呀……” 心萍真是见不得这种讲真话的场面,想起来还是争锋斗嘴、吵架来的轻松。
  还“那么温柔”,贞依真是韩剧看多了点,人话都不会说。不过人老了就这点好,年轻时候争半天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不想要了。年轻时忌惮得要命的眉眉角角,现在都不记得了。但在心里头心萍还是觉得,作天作地的人会长寿。最后要面对巨大寂寞的人,恐怕是贞依自己。到时候,大概她们两个会成为好姊妹吧。再一起去买棉毛裤,一条长一条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辈子都合不来的两个人,临到最后关头硬要把心交出来,算是对命运勉强的妥协。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哟,这个‘仙客来’好看的嘛。”嗣聪说。
  “比我们家里的海棠好看多了。真的真的。”
  “养起来也费工夫哦。今年空气那么差。太阳晒得到哇?还是要吹吹空气,虽然空气很差的。”
  “是的呀,人也不舒服,不要说花呢。现在上海自然环境真是一天世界。”贞依答。
  嗣聪夫妇大嗓门夸起阳台上的兔子花,心萍听了心里也很高兴。她突然又觉得小钟为人好得不得了,除了有点粗鲁。粗鲁也不是坏事,他这一辈子也没对他们夫妻坏心过。知识分子才斤斤计较,俗话怎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自己儿子书读那么多,也没见到每年搬一盆好看的花来呀。真是没良心。
  况且小钟都结第二次婚了。这也是一种本事,总能过上新生活的本事,让人觉得不必要为这样的人担心太多。
  这样的时候,两对老夫妇客气着说话、互相夸奖,远不是年轻时候剑拔弩张的样子了,至今心萍都觉得好难得,像看人做戏。洗樱桃时,心萍瞥到嗣林晃晃悠悠的,把卧室的水仙搬去了客厅,心里坏笑了一下。那盆水仙早前就因为吹了暖空调,翌日就猛地开了一半花骨朵。这下好,为了扎面子,等今朝几圈麻将打下来,怕是撑不了几日就要谢了。这个爱出风头的老头。人家夸他的花好看,他就激动了。像小朋友一样献宝,搬出了更多的花。老小人,老小人,说的就是嗣林,老古话都有道理的。
  贞依则看起来有些疲累,精神不好,她一贯如此。一进门就说自己浑身不舒服是被年夜里炮仗放的,年夜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她还是头痛。但她这辈子也没几天舒服过,大家都习惯了。贞依年轻的时候就是娇身惯养,三天头风两天腰酸。老了反倒实诚很多,会开门见山就打招呼,不像年轻时自顾自死样怪气。其实她并不是故意摆脸色给别人看,也就是希望老公陪在身边,大家时时都照顾她、体谅她罢了,没有什么坏心。
  这个道理,早三十年心萍是不懂的。心萍还对嗣林说,她要是嗣聪肯定也要外插花。这个老婆太作太作了,一点也不像工人家庭的出身,倒像个封建社会里争宠的姨太太。但她现在彻底变了,像残年风烛,怪让人心疼的。日子都过成这样,还能起什么坏心。赢来赢去谁都不服,最后败给命数,兴不起风浪,倒是被风浪席卷过一遍,手里什么“舍不得”都没有了,自然动不动就头风。心萍发自真心体谅她。像体谅芬芳姆妈一样体谅贞依,心萍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了。
  “我年夜里帮女儿做那个嘛……外头吵是吵来,赛过打仗。结果也没睡着。他倒是睡着了。男人家总归是心宽。有的时候,我看到家里的花开了也老欢喜,有的时候又惹气,觉得啊呀看起来赛过像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说不清楚。老了呀,老了就是一歇这样一歇那样。侬不好怪我的哦。”贞依冷陌生头突然反省起自己,推了推嗣聪。嗣聪倒见怪不怪。
  “我们贞依就是一直像‘沙母娘’样子。一歇要吃甜的,一歇要吃咸的。一歇冷,一歇热。一辈子在月子里没出来。你不信问心萍,她看‘沙母娘’看得多了。”嗣聪冷冷逗她。
  嗣林哈哈大笑起来。
  “十三点”。
  贞依倒也没有真的生气。心萍听到“沙母娘”也笑出了声。到底是老夫妻,形容的真贴切。
  早年贞依和心萍关系很紧张。心萍是直肠子,斗不过绵里藏针的贞依。心萍看不惯贞依,贞依又看不起心萍。这洋洋几十年间经过的事情多而繁杂,一会分房子、一会生孩子。婆婆早就对心萍的身世不怎么满意,何况她念完医学院的钱还是嗣林赚来供她的。嗣林大过她,又挺欢喜她。父亲那时候已经是个没用的人了,芬芳姆妈巴不得她早点去做泼出去的水。心萍一毕业就嫁给了嗣林,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嫁给谁。他们两个虽然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但长辈之间并没有建立起寒暄的客套。新社会里,人跟人经过了重新分类,泾渭是很分明的。伦理倒是延续旧习,心萍小时候还叫过嗣林“叔叔”,真是乱了套。现在到了过年时分,心萍还会唱一句《庵堂相会》里的词,问嗣林讨压岁钱:“问叔叔,出生家住何方地?”嗣林就说她是“越老越痴。”
  嗣林不知道贞依早把旧年情事捅给心萍的过往,但心萍却再也无法面对一个假装从不追缅初恋的他。不然知道星星去台湾读书,他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像得了痔疮一样。
  心萍父亲得了痨病以后,嗣林母亲就总觉得是摊上了一个赔钱货,担心的要命。但儿子大了,到底也不听她的。嗣林还是党员干部,压根对她这个姆妈一百个看不惯。她心里没有地方出气,嗣聪娶贞依的时候就特为隆重多了。贞依也不算是家世好,但是赶上潮流,父母都是国营工厂的新领导,她又是独养女儿,宝贝得要命。嫁给他们家这样的落魄小业主,还算是承担了一部分帮助改造的责任。总之人人都晓得的,四九年一过,什么都不一样了。
  贞依个子比心萍整整矮一个半头,人也不及心萍长得精神。但心里那个九曲十八弯,远远不是工人阶级后代的平均水准。心萍一个后妈养大的小白菜,怎么也不如贞依会算计。总是吃亏,吃饱的亏都能抵三天饿。不过现在想起来也无外乎是各种份子钱、场面上的好听话、婆婆的偏心……一点也不算什么,但在当年,那可是了不得的委屈。心萍毕竟不是庶出,到底也是洋行职员的女儿,哪里受得了这种没穷尽的恶气。嗣林欢喜心萍,也知道她人简单不做作。待父母过辈后,兄弟俩就真的不太走动了。过年都不见得会碰头,也不写信、不打电报。   真正避不开的反倒是寒食清明。有时在苏州的墓园里,嗣林会见到嗣聪昨天先敬上的花,有时嗣聪会先看到嗣林擦过了墓碑。俩俩相忘,一直有意错开,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中间隔着的倒不是兄弟之间过不去的心结,而是两个矜贵老婆互不相让的气度。
  于是,兄弟两死去的父母,每年都收两次花,吃两次青团,也好算是渔翁得利。
  现在这两对早年不睦的老夫妇又坐在一张桌上打麻将,还看起来那么亲密,真不知道是相隔了多少风雨多少春秋。一对老年丧女,一对膝下无孙,大家都不谈这些,反倒是修复了多年来的恩怨。
  心萍人是坐在桌上,心早就飘到不知何时会到家的儿子身上去了。她转个身就忘记了自己方才在灶头间还觉得小钟比自己儿子有良心的念头。她在纠结要不要打电话,又怕儿子觉得烦。不打吧,又觉得都过了10点半了怎么还没有音信。这么烦乱突然听到灶头间传来一阵嚣叫,她忽然站起来,三个老人同时从老花镜里弹出眼乌子。
  “怎么了?”嗣林问。
  “水……水开了。”心萍答。
  “我们都听到水开了呀,你干嘛失魂落魄。”嗣林又问。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心萍终于如释重负。“啊儿子来了。哦哟小鬼怎么搞到那么晚,我刚刚还想要拨一个电话。”
  4
  循齐进门就含含糊糊和伯伯婶婶打完了招呼,而后一屁股坐到麻将桌上。除了眼角多了一簇皱纹以外,他还和少年时期差不多的落拓。对打招呼这种事存有严重的心理负担。嘴里含了一口水似的乱喊一通,全是为了做给父母看的。心萍想都不敢想这样长不大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样在公司里独当一面的,和不和人说话,别的同事又喜不喜欢他。反正他只字不提,能看到他的,就是一张臭脸,和永远无法被真情所融化的冰冻心肠。
  新年里头,或许是因为平日工作太辛苦,一旦放松下来,循齐看起来就越发浑浑噩噩,他始终没有学会家里男性长辈的那种不活泼的沉稳。到底是没有成家的人。
  心萍夫妇并不太清楚咨询业到底是做些什么的,儿子从医院辞职以后,他的职业变迁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谜语,始终不得解。但好在事业上还真没什么可以忧心的,心萍年纪越大,就越不敢问循齐那些要紧的事。女朋友之类是多年没有提及了,相亲的话题也只能造成儿子一个礼拜不再回家吃饭的抵触结果。最后心萍只能小心翼翼挑点略带刺激的问题惹惹他,譬如心萍不敢问他到底赚多少钱,就问他今年交了多少税,有没有二十万。循齐支支吾吾说,差不多吧。心萍就对嗣林使一个眼色,让嗣林去推算。等儿子回自己家,两人对推算的那个结果略有吃惊,吃惊中又有骄傲的成分。那种骄傲在刹时间甚至可以淹没他们对儿子长期以来的忧心。嗣林说,“我们儿子还是很辛苦的。都是辛苦钱。”心萍答:“交的税拿来给我们用用就更好了。”嗣林说:“你又不缺啥。这是应该给国家的。”心萍说:“缺是不缺。我就想想不可以啊。”
  循齐是独养儿子,那时可以生两个,但心萍觉得实在没人照顾,也养不活。循齐长身体的时候赶上自然灾害,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还要省下一份伙食给儿子带到学校。所以心萍个子高,循齐却不高,比嗣林还矮一两公分。循齐倒是长了一张高个脸,手大脚大,按理说是应该很挺拔的,心萍觉得怪可惜的。可惜背后就是心痛。但循齐从小就乖,听话,嗣林希望他也去学医,他没有什么意见。
  他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没有意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和他们有了那么大的分歧。
  循齐在中学时就用功,读书上从没让大人担心。他一个礼拜回来一次,总是抱怨学校里天天吃白馒头烂糊面。学校是没办法,配给跟不上,心萍也没有办法,有票无菜。心萍就对循齐说,人吃六分饱是健康的。眼见儿子越来越瘦,却不长个子,心里肉痛又担心。老了还想起来这些事,觉得自己对不起儿子。其实天灾上的事情,哪里怪得到老百姓。
  但那时候,嗣聪是有门路弄得到吃的。碍着贞依实在小气,只好故意不帮他们亲近。心萍没有指望过他们,但几次冷淡交往下来,终于推导出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这又添了几段怨因种下。幸好循齐争气,十年寒窗,即使吃的不好,也考上了医大。心萍也暗暗觉得自己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生生给贞依考不上大学的女儿一个大尴尬。
  “……我长期不同意你的意见的。”贞依冷不丁冒出一句。
  “哪能了?”心萍问。
  “她又想赖,赢了就想玩点钱。”嗣聪答。
  “我们说好不玩钱的。”输掉的循齐说。
  贞依嘟嘟嘴,就不往下说了。从前她是不屑打麻将的,过年也不来嗣林家。困难时期没有雪中送炭,风和日丽时又不好意思再续亲缘。但嗣聪家心里也知道愧赧,到底是没有多深的恩怨。所有的冰霜,直到前些年才开始解冻。他们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先让女儿新妮来大前阵。
  第一次开门看到新妮,心萍吓了一跳,好久没有看到她,竟然长那么大了。她个子虽然不高,但毕竟是看出了一点年岁,是个大姑娘了,讲话也带着成熟的套话。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是美好。新妮对他们也算一直很和气,全无父母亲手创造的膈应。更重要的是,那会儿子循齐也还在黄金年纪,不像如今什么都显得来不及。
  新妮长得不算好看,但嘴甜,也是被父亲宠惯的,嘴甜起来要什么有什么。出国以后回来,也简直像去苏州兜了一圈回来一般,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花了一大笔钱罢了,家里挺得住,也就不算是什么遗憾。但眼界开完回来,她后背的肉却鼓了起来,也有了肚腩。脖子到肩膀的变化总是最难逃过年岁的,新妮不及贞依气色阑珊,身上倒是有一种令人尴尬的、粗犷的活络,像是要掩饰什么不足。
  每一次来,新妮都会带些美国樱桃,心萍又让她带点风好的鳗鲞回去。都是心意。哪怕是新妮在美国读书那段时间,圣诞节的前后,也会特地到心萍这里来跑一趟。关系最好的时候,心萍简直当她是自己女儿样亲,总是嘱咐她要结婚,要生孩子,不然会得很多奇怪的妇科毛病。
  坚持了几年,两家依旧不亲自来往,却也算是破了冰。新妮喜欢玩小麻将,却喜欢赖皮,一旦赢了就想来钱,激动地不得了,像个孩子。循齐就是陪着瞎胡闹,他从不算牌,反正也不输钱。只要有麻将,循齐就不用主动说太多话,毕竟用思考来代替聊天,会让回家的时间过的快一些。循齐和新妮算不上亲兄妹的感情,但新妮小循齐十来岁,正是可以哥哥谦让妹妹的年纪。心萍觉得循齐对新妮的包容完全是出于对无知孩童的放任,新妮有时发嗲,循齐还会带她去买买衣服鞋子,表面上看起来,也是很亲近。甚至就像心萍和嗣林一样的交往模式,看到他们,心萍总是会想,不晓得嗣林当年看自己时是不是循齐看新妮一样的心情。   等两家再见面时,已是在心萍的老医院。贞依在电话里急得要命,说新妮病了,拜托她帮忙找医生。这种十万火急,把几十年的沉默轻松打破。心萍愣了几秒,问是什么病,贞依说“乳房毛病”。心萍有点意外,但毕竟不好多问。心里只想现在小姑娘怎么得这样的病,但掐指一算,其实那时新妮也已过了25岁,不再是小姑娘,是女同志了。
  心萍只对嗣林啰嗦两句,自己已经退休多年,医院里面熟悉的人也都退了一波,还能去找谁。平日里素不联络,有事了又那么棘手。贞依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尤其妇科病,最烦家里人拜托,问又不好问,问到了又不好表示问到。尽是尴尬。像新妮这种出过国的,更加很多事情不好问,谁晓得现在的小青年怎么交朋友的。他们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晓得,哪还会晓得新妮呢。
  抱怨归抱怨,真在医院里重逢的时候,倒没有想象的那么冷场。也是新妮这一病,令四个老人终于有机会可以一起扫墓了。况且,新妮当时运气好,小叶增生尚未病变。帮她看的医生是心萍老同学的侄女,据说还帮市领导的媳妇做过人流……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光荣。只是医生随口问新妮说,“你那么年轻怎么会生这种病。这种病只有长期不开心才会生啊。”新妮答:“我是长期不开心。”
  新妮猝逝以后,贞依突然开始坐上麻将桌,从此就不肯下来,像个新上手的赌鬼。于是平日只要是在家开局,只得心萍和循齐轮换。贞依是极霸道的,和年轻时候一样,不下桌就是不下桌,毫不商量。不过这样只有好,心萍最讨厌动脑,发呆聊天才比较适宜,这一点和儿子完全相反。心萍一点不喜欢麻将,她就喜欢看着家人,而后自顾自用夹子把方糖夹到红茶里、咖啡里、可可里……像爸爸。想到爸爸,心萍心里就温暖。有些刹那看着他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心萍会突然觉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像这几十年一点都没有过去。
  就像这几年一点都没有过去。
  心萍觉得眼前这个场面怪温馨的,像阳台里盛放得耀眼的兔子花。不要管它是怎么来的,至少当下还赏心悦目着。看起来什么都不值得深究。
  中午是自家人餐会。心萍准备了简单几样菜,很多都是商店里买的半成品。过了七十岁,她就不能在厨房站立得太久。当日去新亚买成品菜的时候,还遇上上海电视台采访。她十分淡定的站在镜头里说:“是呀,这样多方便,他们做的也比我的好吃。新年就是要新气象,时代总归在变好的。”这些话被轮番放了几遍,风光的要命。嗣林后来说他其实也想被采访,可是人家看到他站到镜头前就把机器掐灭了,搞得他很怅然。心萍知道他是故意装萌,一肚子好笑。
  新闻播出以后,雪雁一家立即打电话来,兴奋的要命。心萍故作淡定的表示,自己其实也就说点真心话。嗣林偷笑她的假模样,她也全当看不到。这就是夫妻之间最大的情趣了,你笑笑我,我笑笑你,比年轻人的恋爱要简单、幼稚、恒常。
  今年哩哩啦啦的好事还不止这些,嗣聪算是升任集团的二把手了,和病怏怏的贞依去了一趟美国,在白宫前照了相。又去了趟台北,吃了牛肉面。嗣聪一直没有退,位居要职,自然福利待遇都好。一旦退休的话,恐怕与病怏怏的贞依面面相觑的日子更让人担忧。反正,两人的钱是花不完了,也不知道该留给谁,所以只要有时间,嗣聪夫妇都会争取出国。相册是拍了一本又一本,就是人老了似乎都不太会笑。两个人严肃得真像去打工受苦过好多年,手勾着手,反倒有了患难的姿仪。可他们一旦回来,就佯装很不经意、刻薄兮兮说,年纪再大点像嗣林这样,就玩不动了。虽然心萍还没有真正到达玩不动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对嗣林发了几句牢骚。嗣林忽然对她说:“嫌我老了吧,嫁给我后悔了吧。”心萍一愣,虽然从未真正这样想过,但她也拿不准自己在七十岁的时候发几句没有环游世界的牢骚算不算伤到自己的老先生。
  对于嗣林,她算不上爱,但却有强烈的依赖。她甚至还挺怕他胡思乱想,觉得乱想这种事情,还是自己掌握得好分寸。心萍只觉得岁月静好大概就是岁月沉闷,所以偶尔会羡慕双亲走得早,感受不到婚姻到头沉闷残酷的一面。但她有时又会突然很怕死,怕自己死、又怕嗣林死。所以说,都是一时一时。没有一个念头可以作数。
  饭后吃茶点时,嗣聪突然间说起一件事,像是有备而来,让心萍心中一凛。其实他的这番话,也让之前的那几局麻将看起来有热场的功用,玩的不那么真心实意,不那么休闲。
  兴许每一场麻将都是这样的。这几十年来。
  “阿哥阿嫂,我和贞依想,以后我们就当循齐是自己的孩子了。这么多年,我们也一直这样想的。”
  贞依看似早就知道这个开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愣愣看着桌角。
  嗣林有一点惊讶。
  脸上发麻的看起来是循齐。
  “我们两个人是这样想的,养老院我们就不去了。反正家里也大,新妮留下的那一套房子,一直空着。我们今年真的要去收拾一下。老早是舍不得,但舍不得也要有个限度。对不对。贞依还有外甥外甥囡,但我们还是觉得欢喜循齐多一点。新妮和循齐年纪近,比贞依家的小朋友们都大好几十岁,瑞秋生的时候,新妮已经不在了……那是新的一代人了。我们赶不上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新妮。他们不认识信你,给他们什么都不像的,连个念想都没有……”
  “你说这些做什么啦。你们还那么年轻,还在环游世界。”心萍忐忑地插了一句。
  嗣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阿嫂,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说一下我们的想法,总有一天要说的,逃不掉的。对不对。留给循齐,也是要他帮我们料理后面的事。我们不会一起去死,总有先后,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好避讳。望循齐还要多帮忙。他负担重,有四个老人,没有人分担,我们也很不好意思。放在以前,我们对循齐也没有大好,也没有大关心,也没有大……”
  “话不好这么说……当初循齐要去法国,还问你们借了钱的……”嗣林说道。
  “后来不是又没有去吗?钱也没借成。当时我们手里也没有很多现钱,贞依想留给新妮出国的。新妮没有循齐争气啊……所以真要借,也未必借成。都是掏心掏肺的话……”   贞依听到这里,忽然眼睛红了。
  心萍不敢看她,又觉得自己也不是要怪她。一阵鼻酸。要不是后来芬芳姆妈在家里撞上循齐当时准备一道出国的女朋友,要不是她寡居得实在无聊透顶特为跑到小姑娘家里去玩,要不是她又搭上了小姑娘鳏居的父亲……循齐应当结了婚、去了法国、有了孩子……现在就都不一样了。
  芬芳姆妈说:“侬叫齐齐也原谅我,好伐。”
  这怎么可能呢。断断不可能的。
  芬芳姆妈这样一掺和,若是和对家好上了倒也为心萍解决一个负担。可她心里有毛病,往往是故意瞎闹,瞎折腾,绕了一圈,还是回来继续由心萍家领养,还要求心萍将她和父亲同葬……她一辈子都那么好意思,那么理直气壮地在毁灭心萍的生活,她是坏人啊,华人最后说的那一句“不好意思”才显得精准而揪心。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让循齐那么顺顺利利,就是不希望他们一家都开开心心。
  可就连这些事,都过去三十年了。
  三十年真长。
  “齐齐,我们还是希望你去找一个小姑娘的。你看,叔叔婶婶没了新妮,只好拜托你。你以后,要拜托谁。你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我们的钱都是你的,但你以后要拜托谁?所以,你要去找一个人结婚的,随便是谁,一定要人好。人好,什么都好,我们都欢喜。没有孩子也不要紧。要有个伴,有个念想。对不对。”
  嗣聪说出心萍最不要听的话时,心萍彻底感觉膝盖、背脊一阵锥刺的冷冽。那清晨的一颗痛风灵恐怕药效已经过去,她不知道花了多久才咬紧牙关希望自己镇定下来。
  嗣聪到底是吃了什么药,他怎么能把这些话一股脑都说完,说的那么字正腔圆,像不是自己家的事情一样。
  贞依在一旁,却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心萍从未看到她面目如此模糊的一面。就连新妮心脏病发的那一日,她都用昏迷佯装平静躲过了最惨烈的一种面对。心萍真该在这样的时候问一问贞依,新妮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抑郁的毛病,她到底是活得有多辛苦……这似乎才能应景、才算公平。
  可是,心萍到底是一个没种的人,想都想到,做都做不到。伤人的话,一句也问不出口。倒是被别人说得天旋地转。
  嗣林见她这样,幽幽站起身,挡住了阳台上刺眼的那株兔子花。他走到心萍身旁,在腰上撑了她一把,好让心萍有余裕的力量,看一眼宝贝儿子的表情。
  循齐没有哭。他是不会哭的人。可上一次他一个礼拜没有回家吃饭前,也是这样的脸,这样的冷淡与神秘。那件事过后,心萍再也没有走入循齐的心过。她知道儿子可能对她这一辈子有无穷无尽的误解,但他终于决定还是要这个妈,要这个家。
  心萍也没有对循齐解释,为什么最后答应把芬芳姆妈和外公葬在一起。
  循齐只是在那一年过后,活成了另外一个人。像心萍嫁给嗣林以后,活得那么单调、沉闷,还劝说自己,每个人的生活必然就是这样的发生。
  再也没有人动筷了。
  电视上采访到心萍采买的那桌菜,代表着生活正渐渐好起来的那桌好菜……正静静的陪伴着五个不知所措的人。他们都过了五十岁,残年风烛带领着衰败的启程,迷惘带领着苍凉。他们终于说了一些真话,恐怕往后也不会再轻易说起。像是用沉默达成了某种协议,死神也不经意参与其中。
  这真可怕。
  大过年的。
  5
  星星不止一次提醒雪雁说,循齐舅舅是不是同性恋啊。因为在她看来,一个男人的独身生活总归万般蹊跷。更何况,舅舅又不丑,虽然矮了一点,却也是黄金时髦大叔。为什么要一个人生活呢?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呢?
  星星才二十七岁,自然一边觉得单身不可思议,一边又对雪雁声称自己并没有男朋友。雪雁心里有数,但多年来不幸福的婚姻让她忽然陷入迷思,她不觉得自己能够给星星提供什么表率的意见,她也害怕星星质问她关于自己婚变、出轨等诸多不愿直面的问题。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
  星星懂事,却不是完全没有狡黠的一面。在许多时候,雪雁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女儿。似乎在很久远的时候,她也是知道女儿的,然而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就再没有门路走近她看似无忧无虑的内心。这无疑是一重隐忧,却不是所有的隐忧都会成为现实的。雪雁过一天算一天,只冀望表面的和平。毕竟在生活里,表面的和平已是大不易。
  “你看,新妮阿姨死的时候,葬礼上不是也有一个男的。来了又走,像一个谜。循齐舅舅不是说,新妮阿姨手机里都是那个男人的短消息……他们为什么不去找他算账呢……?”
  雪雁虽然总在星星不懂事地大放厥词时,用眼神逼退她的无礼。但私下并非没有对丈夫何明沟通,何明对这些恩怨不置可否。他太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何明不太了解雪雁和心萍一家的关系,只听说心萍帮生孩子的雪雁洗过秽衣,往后雪雁连着二十几年都当心萍是过房姆妈。他们每个过年都要跑一趟,在初三或者初四吃一个团圆饭。仅此而已。结婚三年来,他依然不太习惯参与这些他不尽懂得的事体,又怕说错话,又怕做错事。至于新妮的死,也像是从一个报纸上听来的故事,充满了传奇、可悲与无尽的猜测。
  “好像一般只有名女人这么死,显得很蹊跷,好像背后有跌宕起伏的故事什么的。”何明接着星星说道,半开玩笑半搪塞。他和星星关系不错,在许多日常的瞬间里,都能做到谈得来。
  “哈哈哈对的,你看。”星星答,“还是叔叔懂经。叔叔那你觉得我们家里人关系奇怪吗?”
  “你们不想来可以回去,总是在一搭一档胡说八道,我还怕你们惹老人家伤心呢。”雪雁没好气的说。但在心中,她暗暗欢喜着星星和新丈夫的和睦关系。在许多时候,她宁愿自己扮演恶人,却希望这半路新组合的家庭能够和睦些。为此,她甚至可以宽恕星星刻意挑事的胡说八道,因为女儿若真的有疑问,分明可以私下和她交流的。兴许是不愿意临走前还要出门餐聚,又或者她压根就不愿意去心萍家,谁知道呢,年轻人总是有自己的偏执。老人也一样。
  在心萍那里,雪雁很知趣,从来都没有正面询问过关于新妮死因的事。心萍说是心脏病,突发的,没有病史。但当日晚上的确见过那个男人。心萍说:“小孩自己要住出去,他们宠她,给她买了房子。还是不要住到外面好,就算住到外面也要每天回家吃饭,大人才好放心。”   雪雁知道这种话心萍一半是自言自语,而明知道死有蹊跷却不追究,雪雁虽然从感情上无法接受,但大体要尊重老人们的想法。事到如今,报恩是一回事,相处是另外一回事。雪雁当然知道女儿和新丈夫都是迁就她,也听说前夫甚至也念及老人疼惜星星连年上门拜访,她觉得很安慰。但说到底她也只和心萍熟络些,嗣林和循齐都待她像客人。而他们之所以接纳她的一家,恐怕也是为了让心萍开心。
  雪雁和心萍,背后各自站立着一个一言难尽的家庭,却得到那么多的爱与包容,雪雁猜心萍也和她一样幸福。
  等到星星一家来敲门时,心萍家的客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们四人继续打牌,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高声的话。但贞依即使赢了,也不再说要来钱。
  但她下一次来打牌,一定会说的。心萍对此有深深的信心。过了新妮的事,没有什么哀愁复原不了。
  没有什么悲伤是过不去的。
  收拾碗筷的时候,循齐起身帮忙整理。这是养他五十年来第一次,循齐手脚都显得有些不自然。碗筷碰撞的叮当声都听来有些喧哗的意思。但似乎,循齐想要逃离先前由嗣聪渲染的哀愁气氛的强烈欲望,凝聚了足够的力量令他去做一些不自然的事。
  心萍很意外,儿子要帮她,这是一件挺新鲜的事情。过了少年时期,两人的肢体就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了。儿子买房前,还住在家里那会,就连洗澡他们都会有意关上中门。嗣林规矩多,不许儿子在家里赤膊,于是三伏天儿子穿着T恤衫写作业,地上往往一滩汗水。那年头还没有空调,家里只有一盏电扇,却不舍得开。
  心萍洗碗时,循齐轻轻说了一声:“你们要么搬到我这里来住,也可以。”
  心萍心中一沉,想了想说:“搬就搬,你那么客气做啥,反正我是不会跟你客气的。住就住。免得你发脾气就不来吃饭。”
  “我没有发脾气。”循齐说得更轻。
  “齐齐,来打牌。”嗣林唤他。
  于是他就默默进屋去打牌,像认错一样,一输再输。还故意调皮的问,“要嘛来个钱?”
  贞依不响,嗣聪也不响。不合时宜的玩笑总归显得那么凄凉。只听得到噼噼啪啪的打牌声响。那一刻,就连循齐都希望星星一家快点来,就像之前心萍等他一样心焦。
  星星不是第一次见到嗣聪夫妇了。早在新妮过世的那一年,心萍就安排他们过年一道吃一次饭。一来家里没有小辈就没有欢笑,二来有个陌生家庭进入,客气会冲淡愁绪。譬如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若雪雁、星星一家在,就绝对不会发生。嗣聪当着外人,说不出这样的话。互揭伤疤,恐怕也只有牵着血缘才会显得越发勇敢。
  心萍和雪雁交往多年,眼看着星星从娘胎里出来,到如今硕士都毕了业。与雪雁总是强调心萍帮她洗生产时的秽衣不同,心萍其实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恩德。远近亲疏,两家人走过了二十多年轮转的岁月,雪雁能够培养出一个记得他们的前夫、一个孝顺他们的女儿,一个肯上门毕恭毕敬拜访的第二任丈夫,也是了不起的女人。
  怕的就是耐心、恒心。雪雁别的本事没有,却是这两点上的女英雄。心萍打心眼里佩服雪雁。而直至雪雁和何明结婚,雪雁支支吾吾说出,何明比她小上五岁的事时,心萍脱口而出:“那有什么要紧,只要人好就可以。”但后来细心一想,雪雁之所以那么胆战心惊,原来是因为何明和循齐一样大的缘故。她害怕心萍听了心里不那么舒服,而当心萍意识到这一点时,也的确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表现的有真实想法那么不舒服。
  她问自己,若儿子也找雪雁一样的女人,她能接受吗?其实想穿了,若真的和雪雁一样好,也没什么。只是,他们依然不会再有第三代了。若那个人和雪雁一样带着星星……他们二老会像疼爱真的孙女一样吗?
  这也很难说吧。人生就是很难说的。只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要想太多,其实每一天都可以过普通的日子,做很多普通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
  在雪雁认了她做过房姆妈,星星叫了她声外婆之后,循齐就是雪雁的弟弟了。心萍牵记的是这件事,所以也是从新妮过世那一年,她开始将给星星过年的红包越包越重。然而她包得越重,雪雁越是不好意思、甚至有点错愕,于是只能提着真心越跑越勤。从元旦、春节、中秋、冬至、及各种国定假日里,雪雁都要搬一大堆吃的用的到心萍家。心萍多了一个女儿,也就多了一重安心。
  嗣林也较年轻时候,更加懂得珍惜这些露水因缘。心萍年轻时候病人多,故事多,家里来来往往的年轻女人也多。嗣林只当雪雁是其中之一,如今看心萍那么依赖雪雁,倒也希望她们感情越来越好,多少是个依靠。嗣林相信雪雁的为人,爱屋及乌,也相信雪雁身边的人。这怕是老来脆弱、单纯的一面,也是无奈的一面。
  心萍原是不要雪雁送来的那些东西的,但考虑到雪雁的感受,她也都尽数收下。这样来来往往好多年,就比先前要更亲、更随便一些。说起来的那些恩德,也渐渐被其它好来好往的故事所取代。心萍偶尔透露自己对儿子的担心,雪雁也会懂事地说,“只要我在,就会帮循齐的。侬放心。”
  心萍和嗣林,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了。
  组织今天这样的饭局,也是想再花个一些时间,让嗣聪和贞依走出丧女之痛,有个认识的小辈可以一起说道说道,不要闷在家里面面相觑。越是过年团圆时候,他们面面相觑就越显得残酷。星星有出息,他们一起为她开心。星星需要帮助,他们一起为她想办法。就像还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些事,是他们作为长辈可以为小辈操心的,和操不完的心相比,无心可操才更为吓人。
  一桌饭,有老有中有亲,才是完满。就像他们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哟!外婆这个兔子花好看的嘛,你买的啊?电视台有没有采访你啊?外婆我觉得你可以去代言啦,新亚因为你肯定销售量暴增。”星星一进门就开始拍马屁。
  “你爸爸送来的呀。”心萍脱口而出。
  嗣林瞪了她一眼,说:“啊呀你看你你看你。”心萍顿时看到了雪雁与何明有些尴尬的脸。心里默默安慰自己,“这有什么不好说啦。本来就是嘛。”   “是蛮好看的。尤其阳光好的时候。”何明见气氛突然开始变调,好心补充。“坐吧星星。”
  何明人真好,怪不得星星和他相处不错。心萍看着星星,有时会突然想到新妮。新妮和自家最好的时候,也是星星这个年纪。人小、嘴甜,看起来没心没肺,什么都敢说,说错了,也不放在心上,不生气。看起来而已,现在的年轻人,老人是看不透的,也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喜好是什么。老人看小孩,总是长不大的样子。无法猜想他们心中的万水千山,是什么样的面貌。
  小南国的包房有最低消费,他们一行八人,还有四位老人,要吃掉2000元实在有些吃力。心萍在点菜时突然说起还是以前饭店多好多好的往事,贞依倒是满世界跑火车说着美国的、英国的、台湾的食物,一切似乎恢复的有些勉强,却也带着诚意。
  星星看起来有些兴奋,她第二天就要坐飞机,吃完这一餐,这一年就算过去了。不再有复杂的伦理生活,也不再有这些过于密集的尴尬与应对。循齐破天荒地开始与星星交谈起有关学业与事业的关系,星星也冷不防问起循齐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效益好不好,有没有年假,领导是不是很臭屁……四位老人安静的像四樽菩萨一样聆听着,心萍从来没听儿子说过那么多细节,从来没听儿子说那么多话。
  “舅舅那么你们公司里面有GAY吗?”星星问。
  “小朋友里大概有的吧。谁知道啦,我只管他们有没有准时上班呀。”循齐答。
  “那么舅舅你是什么星座的啊?”星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他们说我是……天蝎座。”循齐又答。
  “那么有人勾引你吗?你会害怕吗?”星星又瞎问。
  循齐哈哈大笑,说,“爸妈在,不好乱说。”
  星星答,“那么你有微博吗,要么我私信你好啦……”
  循齐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却是难得的放松。也不知是和下午的谈话有无关系,不知和他起身收拾碗筷有无关系。
  管他呢。
  总之今天的饭局,心萍组织得很开心,虽然她也不算听得懂儿子和星星的对话,但她知道儿子现在这个表情,几乎能代表着未来一个礼拜,他不会像上次那样不回家吃饭。这就够了。她只关心这件事。儿子大了,只希望他能躲回家吃吃饭,还能指望什么呢。经过下午的这场风波,儿子还能与星星相谈甚欢,真是不容易的结果。
  还好有星星啊。星星真的是很好很重要。心萍心里想,这也要谢谢雪雁,雪雁也真是好女人。
  不仅心萍,其实嗣林也有点感动。他甚至有些泪眼模糊,强忍着一股鼻酸。嗣林忽然觉得,心萍的这个家族试验,也不是不可行。他到底是低估了年轻太太运筹帷幄的心机。他和心萍一样担心着循齐,也和心萍一样努力接受雪雁、星星、小钟、何明……到底是为了什么?说不破的,或者才是最真切的爱。
  唯一有些不自然的是贞依。她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自己一家和星星一家的关系,但她也看出苗头,这个女孩子恐怕以后会成为这个家里很重要的一脉温情之力。看到星星,贞依甚至会想到新妮。“但是星星发际线太高了点,不像我们新妮。还是新妮比较好。”贞依在心里默默说道。
  散场时,只见心萍递给星星一个红包。星星大喊大叫说:“外婆我不要啦我都要三十岁了。我都要三十岁了完蛋了。”心萍才不管她三十岁还是四十岁,一个强力把红包塞进了星星书包。那个刹那她忽然觉得膝盖一阵生疼,差一点就要疼出声来。
  还好雪雁扶了她一把。心萍对雪雁说:“这个痛风灵里面,其实什么中药都是没有的,唯有一味镇痛大概是真的。现在吃好饭,药效过去了啊……就顶不住了。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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