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楼赋(外二篇)

来源 :天涯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greenwi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王粲《登楼赋》
  日色灿烂,光耀大地,影子静默在原野上,一切吉好。玉米绿、荷叶绿、禾秆绿,昨夜未干的秋露在路边野草的叶间,晶莹剔透,秋露也是绿的。绿亦在远方,远方湖水泛绿。
  东边是绿,西边是绿,南边是绿,北边是绿,一座绿岛。隔得远了,大片树木在初秋天空下晃荡成一坨坨绿色光晕,欣欣向荣。因为绿的缘故,有种说不出来的静穆,一栋栋民舍掩映在绿化树中,处处可见乡野的欣欣向荣。
  远处的村庄,收获前的勃勃生机。疯长的禾苗与疯长的葡萄藤,古树,老屋,白墙,黑瓦,那是烟火之美,是梦境也是幻觉,又真实又恍惚。
  岛上有楼,楼极高,不止百尺。登楼之际,朋友方石英和我谈到王粲。
  “王粲老家在这里,你可知道?”
  “建安七子那个王粲?”
  “对。”
  “记得粲二十多岁时,偶遇名医张仲景,他对王粲说,你已经患病了,应该及早治疗,若不然,到四十岁,眉毛会脱落,半年后,必死无疑,现在服下五石汤,尚可挽救。王粲嫌话太难听,拿了药却不服用。过了几天,两个人又见面了,张仲景问:服汤否?王粲回:已服。张仲景说:看你的神色并没有吃药,先生太看轻自己的生命了。王粲并不信张仲景的话,二十年后果然眉毛开始脱落,大惧,此时无药可医,一百八十七天后死去。”皇甫谧在《针灸甲乙经》序跋中说的故事,不知真假,读来颇具传奇色彩。
  王粲死后,曹丕与一班友人悼念。王粲爱驴,喜欢驴叫,墓前人皆学驴声以送行。驴声不绝,二0一八年立秋之夜,传到我的耳中。间有秋声,最是秋声不可闻。
  王粲的《登楼赋》多年前看过,隔得久,记不大清了,无非感时无非伤怀。感时伤怀,倘或与天地同悲同气,自是一等一大文章。忽然想起来,买过《建安七子集》,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场、刘桢七贤诗文赋作,每人一卷,中有王粲《英雄记》残篇。《英雄记》好看,乱世的《世说新语》,以文字画风神,骨骼如秋后残荷,一茎茎挺在那里,雨点脆亮。
  那本《建安七子集》不知道放在哪里,可能是老家旧宅楼上。此刻,时光静默,屋后山风吹在窗上,芒草一人高,那带着昔时印迹的一箱箱书在楼阁昏睡,昏睡经年。此时也不需要读书,读湖读水读楼读菜园读谷地读陈迹就好。
  在楼头,在湖边,风举荷动,水面涟漪闪烁,那是日光之眼。楼外小道上,马车停在那里,车上人如一两粒芥子,莫辨男女。我看他人如芥子,他人看我亦如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必谈天,也不必说地。以楼之巨、湖之大,映得人细微如草芥。
  博物馆里,我看见那些战马兵车只剩一堆白骨化石。曾经的烈马或昂首而嘶,或奔蹄长鸣,或奋力跳跃,定格成倒卧的姿势过了快三千年。那些个车马不再奔腾,那些个兵丁失去生命,那些个王与那些个国埋入地下,仿佛从未有过,青铜器玉器依稀往日繁华往日生活。突然就无古无今无他无我,唯时间永恒。
  那些争城掠地。争来的城,早已沦为废墟,成为后人的新园,一代代。掠過的地,踩在我们脚下,有些是麦田,有些是荒地,有些是房宅,有些是乱冢。王侯与庶民烟消云散,英雄和匹夫烟消云散,膏腴以及贫瘠烟消云散。热血酒在黄土上,黄土扬起,热血扬起,遁入无边无际的黑夜。孤立楼上,遥想世间万事百态,让人恍惚,顿生虚无,又心有欢喜。
  登上欢喜盛大的阶梯。香气悄悄爬进鼻子,这碗面是我的,这碗酒是我的。面是刀削面,酒是老汾酒。隔了十几年,再一次吃到好面。浅口青花碗,大半碗刀削面与丰足的牛肉浇头黏合在一起。筷头挑起,吃下一口,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慢慢吃完,天下大定,虽不饱腹却几欲作歌。
  喜欢吃刀削面,有过去岁月的感念,也真好吃。
  周作人说他在北京十年,始终未曾吃到好点心。我在南方生活了十年,始终未曾吃到好面。苏州、扬州的面出名。《扬州画舫录》记载,城内食肆多挂有面馆招牌。面分大小碗。冬天用满汤,谓之大连:夏日用半汤,谓之过桥。面有浇头,用诸肉杂河豚、虾、鳝为之,以长鱼、鸡、猪为三鲜……还有以鳇鱼、螃蟹、斑鱼做浇头。这样的面我看了不起食欲。多次吃南方的面,阳春面、蕈油面、奥灶面、肉丝面、鸡汤面、手擀面,皆不及山西刀削面来得痛快。
  南方面食大抵如袁枚《随园食单》中所说,以汤多为佳,碗中望不见面为妙。我吃面恰恰相反,要汤少为佳,碗中望不见汤为妙,且汤面两清,故刀削面最好。
  九个人,五碗刀削面,一盘炒鸡蛋,一碟花生米,一斤汾酒。头一遭喝汾酒,汾酒如君子,有士大夫气,半出半入,出可山野,入可朝野。
  一点点酒意,微醺中,踩碎了古城的夕阳。一行人,沿旧城根彳亍而行。太阳越发向西,一路无话,楼上烽火台的倒影与树影重叠。
  古墙下的城,真安静,虽然人流如海。夜深人静,夜不深人也静,像盛世之国安安静静。安定家声,诗书世泽。干戈远去,玉帛声,丝竹声,钟鸣声,风吹过布衣,布衣自在,陶罐碰在一起,木铎金铎声穿街过巷。
  清展五点半起床。风吹过庭前的树,沙沙作响,鸟在枝头纵横跳跃。登上城墙,城墙上黄土如沙,黄沙似土,筑土成墙。绵绵瓜瓞,墙下人家的树梢有瓜蔓绕上去,挂一小南瓜,凝绿如婴儿拳头大小,展风吹过,南瓜叶微动,光影悠悠掠过。
  《礼记》中有礼仪,为天子削瓜,去皮,切成四瓣,再横切一刀,然后盖上细葛布。为国君削瓜,去皮后一分为二,拦腰横切一刀,用粗葛布盖上。为大夫削瓜,去皮即可。士人只切掉瓜蒂,再横切一刀。庶人切除瓜蒂之后就直接吃。南瓜明朝末年才引入中国,先秦时候的瓜是甜瓜。所谓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古人顺应节气,也是顺应天意。天意有大礼。
  壶是瓠子,也是一切葫芦科果实。南宋林洪《山家清供》记郑馀庆宴亲朋,敕令家人说:烂蒸去毛,勿拗折项。客人以为是鹅、鸭。吃饭上了桌子,一枚蒸葫芦。夏天吃饭有碗瓠子汤,很素净也鲜美可口,不输鸡鸭鹅。   《礼记》还说:“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从长者而上丘陵,则必乡长者所视。登城不指,城上不呼。”这样的人子如今-怕不多见。
  三十岁后始习《礼记》。《礼记》说的多是实话,句句是修养,句句是智慧。担心下面的人恐慌,登城不指,城上不呼。制定这礼仪的人,并非杜撰。旧小说中,城头一阵喧哗,准定有事。
  夏天是昏睡的好时光。倘或下一夜雨,越发佳妙。雨后的清展,夏风清凉,空气充满草木生长的青春的气味。清展醒来,拉开窗帘,窗外花草树木被洗刷得新翠滴绿,路边的大樟树挺拔且强壮,遮挡住初升的太阳。阳光透过树枝酒在湿地上,树影淡淡,一块块随风斑驳移动。复归卧室,倒在被窝中小睡片刻,真舒服。
  喜欢在夏天的楼上看树影,一年四季都有树影,夏天的树影元气最盛,饱满浓重,冬天一味枯涩,春秋天到底瘦了,干且弱,是瘦金体书法,格调是有了,局面还是狭窄。
  这些年,暑天我用来读碑帖。热气如蒸,碑帖之中有乘大树之清凉。文如其人,宇亦如其人。字迹里的骨血风神历历在焉,不足與外人道也,也不好与外人道也。看碑帖之余,我也读画,近来多读界画。
  界画,国画十三科之一,以亭台楼阁、桥梁、舟车为主题。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以绘画对象来命名,作界画时要使用界尺引线,才能做到横平竖直,故称“界画”。界画是建筑画,《营造法式》把建筑设计绘本也称为界画。
  读界画,常常看郭忠恕《明皇避暑宫图》与马远《踏歌图》。宫室宏伟壮丽,山野清幽可人,在庙堂与隐逸之间,是人心摇摆的悬针。《踏歌图》地气饱满,山气饱满,元气淋漓。中有数人,长袍古貌,殿后一男子双目凝地,拄一支短杖,挑有葫芦。画中小儿尤可爱,像辛弃疾溪头卧剥莲蓬的无赖小儿。远处苍茫群山,楼头掩隐。在那楼头远望,看不见明皇避暑宫,看得见喜气的归家人,王粲见了亦会粲然。
  王维的《辋川图》也是界画,画自己晚岁避居辋川所住的居所。画中楼台背山面水、丛林掩隐,屋前云水流肆,舟楫过往,画中人诗酒棋画,参禅悟道,过着隐居生活,着儒冠羽衣,从容谈笑,总觉得这样的画有我一世肉身.
  最难的事,还是一世肉身。王实甫《西厢
  鸟语风吹疾,寻踪追小兽。
  岭峻雪泥滑,峰高学笨猴。
  拦路多胡秃,荆棘扯衣袖。
  抬头见古寨,寂寞几春秋?
  长啸古寨下,白云荡悠悠。
  山瘦苦无酒,仰天吹大牛。
  文章西棒槌,学问东榔头。
  回望红尘里,斜阳挂小楼。
  愿卧古松下,不做牛马走。
  山是千年不倒山,身是一瞬花上露。风叩山门空,梅花瓣下寻旧踪,旧踪无影踪。
  犬吠声像支响箭射上天空,猛地划开了宁静的空气。公鸡也一声长鸣,窗外,一抹绯红的美人蕉色如鸡冠。门板吱吱扭扭的一声声,然后听见脚步进出。
  那边葡萄架下,三五个黑点晃来晃去。走到近前,却是几个小儿嬉戏,其中一个笑嘻嘻拿眼看我,一个怯生生退后几步,靠墙站着。路下三五只鸭子在水草里觅食,啄啄点点。那些葡萄累累垂垂一串串挂在架子上,青的像是美玉,红的仿佛宝石,紫的俨若水晶,黑的近似墨坨。饱满,圆鼓鼓的,汁液呼之欲出。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山野气,山野气是草木气、蔬菜气、瓜果气、泥土气。草垛、牛、炊烟、水田、小河、葡萄埂。人独立于山野气中,蝉鸣不止,阳光酒在头顶,倏忽正午,炊烟袅向屋顶。
  午后,风雨大作,二0一八年八月十三日的豪雨。天上瞬息万变,地下人间百态。站在百米楼头,回忆《登楼赋》:“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
  友人来访,喝茶闲聊,端出两盘洗净的葡萄,剥一颗丢进嘴里。
  “嗯,甜啊。”
  “好吃吧。”
  人嘴里含着葡萄,不好答话,点点头,垂首再剥开一颗葡萄静静吃了。指尖葡萄的香甜与小几上茶气融为一体。
  楼台外,疾雨扑窗,如惊蛇乱咬。

古环


  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一路树木毁伤无数,绿化带里,大片树枝断在地上。几株香樟树连腰倒下,倾在雪地里。不知前天风雪夜里有过怎样的挣扎。
  倘或是乡下,倒无所谓。天晴得久了,自有妇人去山头将断下的树枝一根根捡回生火做饭。饭熟了,铲出灶下的炭火放入脚炉。晌午时分,午睡醒来,穿布鞋轻踏在火盆上,炭木渐渐蒙上白色的木灰一点点暗淡,一本书翻完,晚饭也好了。
  窗檐积雪开始消融,关起门窗说话,况味最好。三个人围坐,室灯并不透明,互相讲书事文事,觉得很有意思。烟斗里烟雾清淡如雾,人脸一刹那恍惚了一下。想象他在书房小窗前握着烟斗写作的情景,那是一种闲书的境界。
  郁达夫出过一本杂稿集,书名即为《闲书》,自序都是闲空不过,才拿起笔来写出的短长杂稿。又说:“中国一向就把看书当作是消闲的动作,故而对于那些小说笔记之类的册籍,统叫作闲书,说它们是无关大体,得遣闲时:我以为这一个称呼,实在是最简洁适当也没有的了,所以就拿来做了我的书名。”“被天强派作闲人之后,他的寂寞与凄凉,也并不是可以借了一句两句的话来说出的。”
  他的《会饮记》有种烟丝软醉,况味在郁达夫“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两句上。看起来是“风月闲人”,实则有深切有关怀。那些文章写于野狐狸庵。野狐狸庵是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斋名,他拿来做自己的堂号。恍惚里,冒出“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句子。西岭千秋雪的荒野中,一只野狐狸碧眼幽幽,走向寂寞隐秘的丛林,一行脚印,深深浅浅逶迤。他取出一三才环送我。接过,打开,野狐狸庵的小狐在环孔里倏忽一闪。
  环为玛瑙所制,润洁若玉,放掌心,可见柔光。隐约点点沁色,斑斑如苔花。不知何沁,也不知何年月何人何工。人与物的缘分,也是老天注定的。这枚三才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代代,不知经历几世,才落入我手中,一世之后,又将踪归何处,更不知也。相赠之情我知,其中大美可浮一白。   好文章当有狐气。《耳卯斋志异》有狐气,美艳的青狐,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迹归何处。张岱的文字也隐藏有狐狸,一只白狐在雪地里,上下一白。雪上唯白影一痕、碧眼两点与古树数棵、苍石三五粒而已。韩愈的文章常有一只灰色的老狐狸卧在老松上。庄子则是飞狐,忽在林中,忽在云端。那一只只古代的白狐飞入雪中,抖擞一团团银绣球,化为北冥之鱼。
  雪狐生机勃勃,那是雪地精灵。飞扬欢快,没有一丝颓废与衰飒。
  当年大禹治水来到涂山,遇到一只求偶的九尾白狐,天人相感,大禹说:“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证也。”娶涂山氏之女于台桑,涂山人作《涂山歌》: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于家室,我都攸昌。
  《涂山歌》里有喜气,是赞歌也是祝词。屈原《天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吴越春秋》记载,涂山女的名字叫阿娇。阿娇是个好名字,亦如狐女之名。蒲松龄笔下狐女所生之子貌韶秀,有狐意。我见过狐,貌美态憨,眼里隐隐有笑意。
  ——那些书生,那些荒废的庭院、楼台,那些各式各樣的狐,幻化为绝色的女子在人间悲欢离合,将幽暗的夜晚点染出一片汪洋的春色。蒲松龄笔下不是《录鬼簿》,不是《平妖传》,不是《封神榜》。蒲松龄的狐是老先生怀里的白猫,是案头的红袖,是纸端的墨猴。
  《聊斋志异》之后再无狐狸。
  某年某月某日,梦一女子身披大氅看雪。那女子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如一束桃花,眉目依稀有狐气。正开口说话,忽地隐去,混沌一片……此女该是出自《聊斋志异》外传,或者出自金陵十二钗之别册,或者是来自我的心源。
  那本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放在会校会注会评本《聊斋志异》一旁。扉页留有二0一一年一月一日钢笔写下的小记:生病了,浑身无力,在床上躺了一天。晚间起来吃饭时,睡意浓浓,身体尤倦,不能久坐。在床头读此书,借鬼狐气压病体之倦耳。
  《聊斋志异》里的鬼狐是一个人的后院。后院总有雪,厚厚的雪,压满梅枝,荷池里也满满是雪。《耳卯斋志异》里的冬天格外漫长,漫长得无穷无尽。推开院子,天地一白,左边是白右边是白,除了白还是白,白日梦里也是木沉沉的白,像白梅开在白雪里。《耳卯斋志异》里的旧墨,在砚台里磨出一串串墨花,墨宇透亮,静静照着那个白的世界。
  晏婴奉命使楚,楚王存心侮辱他,说齐国无贤,居然派这个矮人来,不得走正门。晏婴说齐国街上人摩肩接踵,挥汗成雨,挥袖成云。那样的先秦古都,比起故都,也像是黄酒之于白干,稀饭之于馍馍,鲈鱼之于大蟹,黄犬之于骆驼。
  临淄大街小巷遍布作坊,那些晶莹剔透、美轮美奂的璧、琮、圭、璋、璜、琥被精心雕琢打磨出来,仪态庄严。贵族华服晃荡有环、管、珠、佩,叮当作响。撩开两千多年的幕帘飘然而至的古都旧物,也像一直修炼了两千年的狐。临淄早已湮没无痕了,故都旧物依稀旧日繁华,编钟里往昔声色余音袅袅。
  在博物馆一个个大厅里看,霸业厅、韶乐厅、武威厅、城郭厅、稷下厅、礼俗厅、火牛阵厅。燕昭王时,燕将乐毅破齐。田单诈降,于夜间用牛千余头,牛角上缚上兵刃,尾上缚油浸的芦苇,以火点燃,猛冲燕军,并以五千勇士随后冲杀,大败燕军,乘胜连克七十余城。“安史之乱”后,宰相房琯模仿古阵法火牛阵,征集耕牛两千多头,结果牛群掉头,冲散了唐军阵形,被人一路追杀,四万唐军阵亡。此后,北宋王则、南宋王德、邵青,直到民国年间,还有人用火牛阵,这些人全部失败。
  在乡间见过疯牛,刚健如滚雷,呼啸而来,无坚不摧,人莫敢挡。那疯牛最终滚下山崖,五脏俱裂。牛皮做了鼓,牛角被人挂在檐下,村口牛肉飘香,三日不绝。
  农人回家晚了,牵牛去河里饮水。渡过河去,举步踏过石墁,水中月碎了一池,一圉圉涟漪荡向河岸。多年前的场景,今时忆起,鲜活如初,往事没有走得太远。
  他在台上讲这一场大雪,讲《水浒传》中林冲的雪夜上梁山,讲《红楼梦》中的雪,讲咏而归。当日一众弟子在夫子面前各言其志,子路志在治千乘兵车之国,冉有三年可使小国足民,公西华愿为小相。曾点在旁鼓瑟,放下瑟直起身来,言道,暮春时节,换上春衫,约五六个朋友,六七个少年,一起到城西的沂水中游泳沐浴,然后,到城里的舞雩台上吹风,最后唱着歌,兴尽而归。夫子悠然神往,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秦相李斯被腰斩于咸阳市,临刑谓其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后人以“东门黄犬”作为官遭祸、抽身悔迟之典,亦作“东门逐兔”。
  那年李由休假回咸阳,其父李斯摆设家宴,百官来贺,门前车马以数千计,李斯叹息:“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间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庄子垂钓濮水之上,楚王使人求之入仕为官。庄子持竿不顾,说不想做一只死去的龟,精美地藏在庙堂上,宁愿在泥浆里自在曳尾。
  曳尾淤涂的欢乐自有逍遥。庄子不是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春日在九华山下,见到滕子京墓,想起《岳阳楼记》,范仲淹的文章大好,深得音律之美。“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八字百读不厌,总让人感动,中有天地之大美天地之大爱。天地之间,以慈爱最美。天地无有恩意,恩意在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读完《范文正公集》,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范仲淹有士气,有真趣,真趣里有大开大合的精致,放浪间的简约,有太多话头可参,比后世中国文人闲趣高雅一路高出不止一截。范仲淹是宋人,下笔浩荡却有唐风。宋人得唐风者,两个半,一为范仲淹,一为苏东坡,王安石算半个,陆游差一点。
  站在滕子京的墓前怀想范仲淹。沿石阶而上,一片翠竹掩映,当地人称其地为“抱珠墩”,中耸“天章阁待制滕子京之墓”石碑。
  我喜欢散淡的文宇,过去喜欢明清小品,近来读《幽梦影》《小窗幽记》一类,觉得那是一种想象的清高,虚弱的无尘,十分可厌。中国传统士大夫讲究清高,喜欢谈禅,也喜欢亲近自然。但明清小品里的清高谈禅显得假,倒是那些山水小品稍好,好在有亲近心。张岱最好的文章是《湖心亭看雪》之类,公安三袁、竟陵派的游记皆可圈点。   明朝的文章,第一大书是《徐霞客游记》。徐霞客身体力行,笔下的山水有《史记》心,也就是写史之心。写史之心、写碑之心都好,但司马迁更多有杂帖之心,比王羲之早了几百年。写史之心、写碑之心,以杂帖之心为底色方好。《史记》的好,好在司马迁的人情世故,这是大境界。写史书要有人情,后世人写史多有世故,少了人情。杂帖里有人情之美。读《报任安书》,看到司马迁身体里住着一个王羲之。太史公疾笔走在汉简上,仿佛青铜器苍绿的铭文,悲痛,曲折,透着股风流云散的气息,又有千万人吾往矣的慨然。
  午后与友人茶叙,谈孔子、孟子。到底缺乏儒生之志,有千百人,吾退也。相视一笑,各自归家。
  去博物馆,独留心古器铭文。
  商代玉戈三宇铭:乍册吾。
  商代玉琮铭文四宇:小臣妥见。
  战国双龙形佩五宇铭:公全一吉玉。
  这是先秦的小品文,旧时气息漫漶,比明清小品高古。高古物器中三才环我见过不少,在博物馆。
  三才者,天地人也,三才鼎足。《系辞》云:“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人在,天地在。天地在,人在。人不在,天地不在。天地不在,人不在。先秦人追求与天地同在,那个美妙的终极秩序,不独天,不独地,不独人,而是天地人同呼吸。
  友人偏爱《战国策》,推崇那是一等一的大文章。苏秦失意时,妻子不下织机,嫂子不去做饭,父母不与他说话。六国封相后,路过家门,父母听说了,清宫除道,张乐设饮,出门迎了三十里路,妻侧目而视,嫂如蛇行,匍匐在地。魍魉世界的魑魅魍魉自古无二。
  胡兰成说战国人跌宕自喜,非常调皮,更有天地清旷。周朝的东西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而战国人则像贾宝玉做小生日。贾宝玉生日,他从外头大场面的筵席上行礼如仪后散了,回怡红院与芳官、袭人等做小生日,瞒过查夜的林之孝家的,悄悄请了黛玉、宝钗等来,猜枚行令饮酒。等黛玉等人告辞去后,他们还闹到深更半夜,各人都把大衣服脫了。那芳官满口嚷热,身上只穿半旧葱绿桃红夹袄裤,又褪了冠儿,松了钏儿、钗儿,只发际缀一行珍珠,灯下越发显得齿白唇红,面如满月。苏秦、张仪他们亦像这样,无所不为,闹得玩得够了,横七竖八地睡下,及至醒来,天大亮,是秦朝的天下了。
  战国之战在乐毅,用剑刃划出道路,把鲜血染进大地,一人下七十余城。遭嫉去国。火牛阵后,燕国兵败,惠王去信表示悔意,乐毅写下《报燕惠王书》。一封竹简之书通透明亮,像经过风暴后所看见的夕阳一样让人怦然心动。乐毅温润旷达如一脉潜流,流到魏晋。
  春秋战国本是个泼辣的时代,百无禁忌。韩非、申不害、苏秦、张仪、白起及四公子之任侠,燕赵的悲歌慷慨之士,他们皆是一条条泼胆汉,从《诗经》里走出来,开后来汉魏六朝士子风气。这风气晚清绝矣。
  袁崇焕入狱,门人程本直辩冤,四次抗疏无效,愤而请死,说非为私情,不过为义,愿死之后,有好事者瘗其骨于袁公墓侧,题曰:“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
  好个痴心人,好个泼胆汉。
  午后,小睡方醒,靠在床头翻《枕草子》,清少纳言说高雅的东西:淡紫色桐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碗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积满了落雪。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我想加几条:插在陶罐里的芒花。白瓷盏里浅浅的红茶。小可盈握的紫砂壶。舞动水袖的大青衣。冬夜锡壶里温着的黄酒,酒盅热了。佩玉的布衣男人。佩玉的汉服男人是旧时月色了。
  我存有几块玉,多为环:绞丝环、袈裟环、丝束环、云纹环、谷纹环。环同还。据说古代逐臣待命于境,赐环则还。我喜欢环,求的是细疏是清精,不是繁复不是密美。我喜欢环,求的是还,是环的圆。
  友人来访。泡一壶文山包种茶,轻度半发酵乌龙清茶,访台所得。两人对饮,一口口入喉,香厚轻郁,台北阴雨的气息顿上心头。一边喝茶,一边把玩古环,盈盈一握,亦温亦润,不忍分离。

挥觞


  树叶红了。绛红、大红、朱红、嫣红、深红、水红、橘红、杏红、粉红、桃红、土红、铁锈红、浅珍珠红、壳黄红、橙红、浅粉红、猩红、鲜红、灼红、绯红、殷红、紫红、宝石红、晕红、幽红、银红。树叶黄了。柠檬黄、淡黄、中黄、土黄、橘黄、橙黄。
  银杏树和五角枫立在院子里,没有风,枝叶静止如油画。银杳叶细碎碎,五角枫的叶子一片片吹落在地上,是吹落的,也是老凋的,堆积厚厚一层,走上去,脚底感出一点极微细的柔软,一点极微细的声音。倘或是夜晚,感觉越发柔软,没有秋虫的鸣叫,只有落叶的气息,还有林中的气味。风从林深处吹来,那是时间的风味,是岁月的秋味,清冽悠长。
  又来京郊了,眼前是古都的秋。忘了是多少次来京郊,也忘了见过多少次古都的秋。古都的秋总让人伤感,没有来由的伤感,古今都一样。一九三四年的八月,郁达夫从杭州经青岛来到北平,再次饱尝了这座古都的秋味,《故都的秋》一文亦有伤感之心。生活如清水记》,借张生发牢骚:“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那是感慨一世肉身不好安顿,徐文长、李卓吾、汤显祖三位眉批道:“不独你一个。”唐寅自况: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张恨水将唐寅的句子改了一下:
  卖文卖得头将白,不使人间造孽钱。
  徐渭半生落魄,况味更是帘卷秋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这样的话里有大沉痛,笑着说出来的沉痛是大沉痛。
  秋色来天地,浮云变古今。
  秋日,最适合登楼,登楼最适宜的事有三:饮酒、喝茶、剥莲蓬。
  饮酒是痛快事,喝茶是闲雅事,剥莲蓬则有世俗一段活泼泼的鲜气。仙气难寻,鲜气好找。前几天喝到一款诗人自酿酒,名为绿酒,典出自居易“绿蚁新醅酒”一句。绿酒好喝,大有鲜气,好在让人忘了红尘之心。   三十岁后,开始喝酒,喝了十几场酒,微醺多次,大醉一次。屡屡要戒酒,屡屡戒不掉。戒酒很容易,我已经戒过十几次了,索性不戒。酒里有人情,戒得了酒戒不了人情,俗世之美,正在人情之美。酒里也有神,指引人歌之咏之舞之蹈之,忘掉这一世肉身沉重。
  一斗斗莲蓬剥开,莲子如翠珠,开皮即食,一粒粒粉嫩,浆果清甜作宋词之声,化为一腔绿色。莲子甚鲜,最宜空口吃。
  王粲登楼所在地存疑有四,当阳城、麦城、江陵城、襄阳城,皆今日湖北境内,与王粲的生地微山相距遥遥。自楼上走下,王粲闷闷不乐,气愤难平。文字可以遣兴,却没能驱散他心头的惆怅,夜半不寐,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与朋友下楼,低头一思,举目四望,这王粲思之念之的故乡啊。湖水无言,荷叶静悄悄,荷花微微一动,设想有一颗水珠滚落,水面微漾,复归平静,人无言,太阳向湖面渐渐落下,云愈益苍茫,西天一层深似一层的暗紫色如一堆纱巾。
  傍晚,在农家院子里喝茶,明爽安静,很凉快。猫狗与鸡鸭鹅簇拥着,门口池塘,一尺多长的红鱼、黑鱼自在漫游,黑鱼头与红鱼头在水面沉浮,偶尔见一人寂然地坐在那里垂钓。垂钓者多是老人。那老人相貌高古,常让人疑惑是不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在岛上见到一些高古的人,与生人话不多,也不笑,无声地走在绿色的风中,背影渐渐被树影遮住。
  冬日登楼也好。这些年里,新年第一天总要登高。登上高处,形神俱开。恰逢有三五少年辈,真是愉快。
  没有合适的楼头,就去合适的山头。时令深冬,百草凋零,枯枝满山,一场残雪掩映在背阴处,满是破败景象。这些年,渐渐懂得了欣赏破败。春花夏叶固然有繁茂之美艳,残冬落叶也不失岁月深处的苍茫。苍茫之美是大美,入不得俗眼。一些人嫌冬天枯燥,万物皆枯,气候干燥。冬天的山水,美就美在枯燥上。在我看来,南方的山谈不上枯,北方冬天的山才称得上枯,枯得接近萎了,越发让人觉得大美。
  许多年以后,风平浪静,走过很多地方,花前月下,赏心乐事,回忆起冬天的枯燥,觉得那枯燥如此不动声色。冬天像老人,一生修养在不动声色中。冬天有不动声色的资本,带走秋天,怀着春天。
  傍晚时分的楼头或者山头,静气弥漫。
  登上高处,在山顶石寨凉亭回望,仰天长啸。那声音直达青云,落入一股团团白云,沉醉啊沉醉,突然沉醉了。呐喊中,热风吹来,会不会惊醒树林深处当年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如果真有,希望是一位肌肤粉嫩身材娇小的女匪。跳出红尘之外,我们私奔远去,在茫茫人海中隐逸终生。
  残雪生冬日,登高减肥肉。浸过河岸,悄无声息濡湿细沙滩,如今难得有伤感心。大概是昨夜读来宇里的余味——
  隋炀帝当年广造高楼,网罗数千名女子纳于迷楼中幽闭,侯夫人为其一,未见帝面,自缢而死,臂悬锦囊,左右取进,得诗三首。杨广看后,反复伤感。往见其尸,见颜面尤艳若桃花,美貌异常,越发无限伤感,令选美宦官自尽。
  八月的初秋比不得晚秋,何况已是残秋,再过几天就立冬了。早饭后临窗坐着,向院子里看看,遍植杨树、山楂、黑枣、海棠,叶子的颜色已经变成殷红、金黄或黄中带绿的秋香色。五彩斑斓的树叶与零落的几个果子微微跳动。黄色花朵、紫色花朵,在黄色、红色、绿色叶子下开着,秋意里也有枯荣。
  释迦牟尼当年在拘尸那城娑罗双树之间入灭,东西南北,各有双树,每一面的两株树都是一荣一枯,称之为四枯四荣,佛经中言:东方双树意为常与无常,南方双树意为乐与无乐,西方双树意为我与无我,北方双树意为净与无净。茂盛荣华之树意示涅槃本相:常、乐、我、净:枯萎凋残之树显示世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在这八境界之间入灭,意为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人生枯荣,是常事也是大道。古人说大道多歧,我也觉得大道坦然。
  院子里有小儿学步,几个老人坐在树墩上晒太阳。难得好天气,很高很高的天色,蓝茵茵的。柿子树叶一片也无,光秃秃结满了柿子,又大又红,不是大红深红,红得黯然,太阳照下来,那日光能穿透柿子,温润润有一种清透。
  伤感渐渐平复。突然想喝点酒,无人对饮,泡了杯红茶。绿茶是道家心,红茶有山僧气。俗世里浸染太深,需要道家心与山僧气游离于八荒之外,眉睫之内于是安定。
  李白辞别长安后,游山览水,访僧问道,纵情诗酒。天宝末年,在皖南宣州盘桓漫游,与山翁樵夫、屠沽渔商、隐士逸人相交,还常常走观串寺,广交方外客。游泾县水西寺,见台阶上有鸟停留的痕迹,禅室空寂无人,透过窗户见白拂尘挂在墙壁上生满尘埃,山僧不在,心有不舍有惆怅,写诗以记。好在终是见得山僧,临别之际又写诗以记。
  据说当年水西寺林壑邃密,下临深溪,浮屠对峙,楼阁参差,碧水浮烟,咫尺万状。在这样环境里的山僧想必气息脱俗。
  近年常进山,见过几个气息飘然的僧人,绑腿草鞋,不见拘谨无有落寞,器宇昂然,佛珠或悬于颈上或缠绕腕间,不经意地拂捻把玩,一派徐然。那些人照例瘦面长身,一席袈裟随风而动,有梅花的安静。
  古联说:“今生有债都还遍,唯欠梅花数行诗。”实则人生的债是还不完的,梅花的诗并不好写。人生债是功名、金银、娇妻、儿孙,丢不得,看不破,曹雪芹才让那疯癫落拓、麻鞋鹑衣的跛足道士唱《好了歌》劝世解脱。解脱何其难,李贽说必须持戒、忍辱以入禅定,而后解脱可得。
  梅花的诗见过太多,到底是种梅养鹤成癖的旧时士子,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最让人低回。孙犁晚年常书写“大道低回、文章必淡”,示人也是言己。大道从来不热衷躁进,好文章是舌麻闹热,尝尽酸甜苦辣而归于淡泊的宁静,那宁静下有深流的水。
  文章淡了又如何,偶起虚妄感,觉得一切不过沙雕,傍晚的潮水涨上来,一切依旧。多少次宴饮之后,杯盘收洗干净了,俗世的欢乐散去。老友一一拜别,房间打扫干净,干净如新,仿佛沒有谁住过,过去主人的气息一扫而空,只有记忆。记忆是浮在海面的半截木头,有时候也是一束稻草。   李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古希腊也有会饮聊天的盛事。秋日下午,空气黏稠。黏稠得想饮酒,饮酒浇块垒。块垒是指郁积之物,阮籍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块垒与酒一起,常入诗。宋人刘弁说“赖足樽中物,时将块垒浇”。蒲松龄也说“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好在他的块垒奇大无比、传奇嶙峋,小饮未能消除,凝成二十四卷《聊斋志异》方才终结。
  有人的块垒在胸中,有人的块垒却在眉间。据说西施有心痛病,经常捧心而颦。明人梁辰鱼写效颦人:“看西施子,眉梁间有些块垒,觉道一发俊俏。我如今眉梁间像是也有些块垒,你看我比着他的如何?”
  块垒也是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常常喝酒,微醺的少女在一阕阕宋词里脚步踉跄,摇摇晃晃荡漾到藕花深处,分不清星空还是湖水。雨疏风骤,不消残酒。
  宴饮之乐是肉身的大欢喜,自远古壁画、先秦砖画始,一路到明清,宴饮图何止千百,有帝王将相也有贩夫走卒,有鸿儒也有白丁。盛世宴饮,人生快意。浊世宴饮,亦为和光同尘之道,其中自有欢娱。人生那么多沉痛,李斯临刑所想的是黄犬狡兔,金圣叹杀头之际心里惦念的也不过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
  抗战后,台静农藏有一张弥陀像题记拓片:
  咸亨元年四月八日弟子刘玄母樊为
  夫征辽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归还敬造弥
  陀像二铺
  这里有为人妻最朴素的情感,也是最大的情感,“愿一切行人平安早得归”是心怀苍生的情感。中国的百姓未必全然是小民,即便是小民,也可以怀有大爱。咸亨是唐高宗李治的年号,用了四年有余。咸亨元年,吐蕃兴兵,四月攻陷西域多地。唐廷派薛仁贵率军西援吐谷浑,辽东防务一时空虚,高句丽遗民剑牟岑率众反,立安舜为主。是年,唐朝派高侃、李谨行率偏师前往辽东平叛。征辽之行,不知多少白骨露于野。刘氏女的发愿文,哀婉动人,不知其夫征辽是否得以全身而回。
  唐人崇佛,多有造像。那年在洛阳龙门,见西山破窑内西壁正中弥勒像龛,也有贞观十一年的造像记:……道国王母刘口口为道王元庆向洛口口口礼,心中忧悴,恐有灾鄣,仰凭三宝……敬造弥勒像一躯,以报大圣。上资皇帝,下及含生,同出苦门,俱登正觉。
  道王李元庆是唐太宗同父异母兄弟,贞观十年正月徙封道王,三月出豫州刺史,次年其母担心李元庆恐有灾鄣,不悉何所指。然“上资皇帝,下及含生,同出苦门,俱登正觉”四句熠熠生辉,王侯不忘黎民,黎民也心怀苍生,唐风之正大可见一斑。
  南朝刘子鸾九岁时被皇兄赐死,留遗言说:“愿生不复帝王家。”帝王家也有同出苦门之叹。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无关富贵,不论贵贱。
  古人书剑飘零,游于四方。我的行旅无书更无剑,只有一帖,王羲之《丧乱帖》。墨色线条里有一个迁徙流离的家族在战乱里对生命巨大的幻灭无常感。经永嘉之乱,琅琊王氏家族南迁,远在北方的祖坟一再地被人刨掘。五胡乱,中原沸,天下崩,人如草芥,生者尚且如此,何况地下的枯骨?
  乡野村落门楹上的春联,常见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万事如意”。年年书新,红纸随岁月褪淡破碎深红绯红淡红残红,黑宇一宇不苟,岁末依旧醒目,那是最庄严的大愿。
  人生多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文解宇》说杜康又名少康,夏朝国君,始作秫酒。秫就是黏高粱,最好的酿酒原料。我去过高粱地,火红的高粱鲜艳热烈,谷穗饱满,沉沉垂下来,用它来酿酒,留下那一份激扬,也得了那一份内敛。好酒既张扬又内敛,张扬是精神,内敛是心性。
  嵊州胡村,农人在酿酒,纯高粱酒,缓缓流入瓦罐。农人友善,让我舀一口吃了。真正的新酒,唐朝人重新酒,所谓“绿蚁新醅酒”为上。自居易如此,朋友元稹也这样,其诗《饮新酒》中说:“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杜甫穷困,“樽酒家贫只旧醅”,觉得十分歉意。
  酒与一般饮食不同,酒里有肉身的欢愉,还有精神的放弛,让心如槁木的人也添了愁感。多少人迷蒙地醒着,他们需要热烈的梦。多少人热烈地梦着,他们需要迷蒙的醒。李时珍说酒,味辛、甘、热,有大毒,消冷积寒气,燥湿痰,开郁结,过饮败胃伤胆,丧心损寿,甚则黑肠腐胃而死。一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场辛甘,冲淡的是生之麻木与老之将至。
  刘伶、李白,未必是最懂酒的人。北齐高季式豪爽好酒,为人不拘小节、有胆气。有一年在济州夜饮,忆老友光州刺史李元忠,令左右开城门,乘驿马,持一壶酒,送往光州。济州与光州相距千里,最快的马,三十里驿站一路不停,李元忠喝到高季式相劝的一壶酒差不多要到第二天午时了。驿马是国家公器,史书上说朝廷知而容之。知不难,容大难。
  杯盏劝酬,千里酒桌,六朝高致,驷马难追。
  夜里下了场雨,后山红叶打落无数,院子小道上银杳叶苍黄复仓皇,叶落苍黄,风起仓皇。
  燕京的雨,淋湿了红墙黄瓦,落在长城上。初夏游长城,一场豪雨,洗尽河山郁闷。燕北的气象不同江南,江南的大雨,因了山水,更因了鱼鳞瓦、乌篷船、小桥流水,急切切只是女子的侠气。燕北的大雨明亮、硕大、锐利,疾风中有森然,泼在窗子上,狠戾如刀客,赤青的头,眼神阴鸷。
  燕北的雨,亦如燕北的人,不牵连不黏滞,风起雨来,天青雨住,然后就是乾坤浩荡、白日朗朗。
  长城是大地之诗,也有二十四品: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之外,长城还有泼皮气,但不是《水浒传》中的没毛大虫。有人称赞灵宝的大枣泼皮、倔强、耐旱、耐涝、耐寒、耐碱,寄给鲁迅尝新,大先生高兴,回信说品质极佳。灵宝大枣我吃过,灵宝苹果亦佳,其地羊汤尤妙,食之汗出舒畅。
  大锅炖汤,选一岁健羊,取其精肉,冷水浸泡拔血,配作料腌制入味,放入大锅,再加白芷、陈皮、砂仁等药材大火煮,文火煨,出锅冷后切薄片,取姜、蒜、葱花爆出香味烧炒后入汤。汤用新鲜羊骨架,老火煎熬,色自如乳,撒上香菜出锅。
  近年冬日所恋,正是这一口羊汤。
  那些人,那些卑微的血肉之躯站在长城上,那是匈奴的北方,那是盔甲的北方,那是铁蹄的北方,风雪大地幽幽暗暗,冷冽的风雨长城,他们守着,用一腔热血,用一壶烈酒,用一碗羊汤,守着老官儿的江山。泼皮、倔强、耐旱、耐涝、耐寒、耐碱。那些武器,弓弩枪棍刀剑矛斧钺戟殳鞭锏锤叉钯戈。隋朝无名氏的《挽舟者歌》: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
  今我挽龙舟,又阻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
  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
  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
  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据说隋炀帝在龙舟上听此歌,让左右找那纵歌者,到天亮也没找到。帝颇徊徨,整夜不寐。此歌出自唐人罗隐传奇《海山记》。民间传说罗隐有天子命格,玉皇忧惧,派兵将换他的仙骨,罗隐咬紧牙关,保住了牙床骨,留下一张“圣贤嘴”。
  征辽东与守长城并无二致,《挽舟者歌》是所有世间凡勇的注脚。在博物馆里看老照片,那也是世间凡勇的注脚。夕阳照在落地玻璃上,盛世夕阳浩大辽阔,慷慨流金,没有边际。黑白旧影里,摘棉花、编苇席的少女,一袭旗袍的美妇人,英武的男人,纤弱的少年,珠光宝气与布衣粗服,在苍茫大地无声沉浮,如一片秋叶。
  燕京的雨打落了秋叶,足底一片枫叶尾随不去。
  一场秋雨一场凉,添了件衣服。棉质的衣服,贴身穿着,暖暖的,是往昔阳光的慰藉。又一次想起博物馆老照片中那一个摘棉花的少女,那一群摘棉花的少女,淹没在时间长河中。六十年过去,如今即便健在,也是垂垂朽矣的老妪,一脸皱纹里或许还能看出曾经山清水秀的眉眼。上回走淮河,在岸边捡到一枚瓷片,半片残叶,那抹清韵还在,那丝神采还在,时间無情,天地不仁,这是最后的温存。
  胡竹峰,作家,现居合肥。主要著作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中国文章》《茶书》等。
其他文献
衣服质地要好,但款型更重要;建筑物只是建筑材料好也不行,还得结构合理,造型优美,富有创意。小说语言当然要好,但构思必须优质。  小说家常常是一个立足于生活,却又必须向壁虚构的人。他应该很用心,而且有智慧。小说的结构有很多元素,但为人物准备足够的艺术空间,供他们展示、表演,肯定是结构的基本目的。  就说《红楼梦》。偏狭一点说,《红楼梦》就是大观园。没有大观园,宝黛钗等人就没有足够的舞台,人情世态、情
期刊
咸丰六年四月中旬,曾国荃从省城致书胞兄曾国潢,既赞许左宗棠本领大、手段强,也直言左宗棠好谀:“左季高翁筹画大局,良是以一省之兵应四省之贼,供给各路军饷,藉非渠经营惨淡,断不能处处敷衍。但夙有好谀毛病,以谀词服之,则呼应灵动,无不相宜矣。兄以后寄信,须格外留心为要。”(《曾国荃全集·家书》第5册,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60、61页。)左宗棠好谀,自不待言,这不是什么秘密。别人送上蜜汁样的恭维话,他
期刊
跟琼发生激烈争吵的那一天晚上,我刚刚收到莹坠亡的噩耗。我没有告诉琼,因为有些悲伤彼此并不相通。因而她没有察觉到悲伤的海啸摧毁了我的防线。但我违反了不反驳不争吵的原则。我怒吼了。我错了。  争吵的原因莫名其妙,琼斩钉截铁地断言说,我跟前妻的感情死灰复燃,暗中来往密切,上个月某个夜晚还曾经乘坐新开通的3号地铁去鲤湾路,拐进孝贤巷,在那间狭小而昏暗的爱尔兰酒吧,跟前妻庆祝结婚纪念日,期间喝了一瓶从家里拿
期刊
梁祝:蝴蝶的非线性叙事  这时候大地骤然开裂,河水逆流,吹鼓手停止了滴滴答答的吹奏,只看见一阵黑压压的风迎面而来。有人在喊,-怕是要天降灾难:有人抓住看热闹的孩子的手,一阵小跑回到家中,插好了门栓:有胆子大的,迎着风向前走了几步,只感觉脚下颤抖,从一处低矮的土丘处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撕扯着大地的肌肤,野草被撕裂根部,顶天的大树顺势倒了下来,轰然陷了进去。有一个惶恐的声音在喊:拉住她,别
期刊
2019年11月11日的《洛杉矶书评》网站上,刊载了著名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的文章《谁需要文学?》,该文原发表于1963年,由大卫·斯特隆伯格新近译出.rn辛格自问:如今谁还
期刊
我翻译雨果、巴尔扎克、纪德、加缪,以及马塞尔·埃梅等法国名家的著作,感到他们都有一种强大的统领心,这种统领心的勇气和底气,就是强大的自我定力。  久违的“自我”,现在命运如何?我颇为赞赏这样一种观察:这是个鼓励人成功,不教人保有自我的时代。宣扬成功的价值观无可厚非,不过,前些日子我听中央广播电台经济台的节目,一位嘉宾精彩评论中,有这样一句话:“中国成功人士不够善良。”对成功价值观的这种总体评价,给
期刊
2019年10月11日的《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网站上,刊载了本·哈钦森针对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汉德克的评论文章,题为《彼得·汉德克:进入古怪的经典》.汉德克获得2019年诺贝尔
期刊
刘复生:今天我们很高兴请来了四位当代重要的文艺批评家和学者,共同来聊聊当代的文艺状况.话题没有太做限定,与其说是一个题目,还不如说是一个思想碰撞的平台.这是我们临时被
期刊
木匠虽然做“财坊”,却几乎想不起“死”这回事儿。  他是个好手艺人。做的活儿就是一脚门槛,槛内槛外的木头都是干净的、温暖的。  村里其他的木匠都老了。再老的,已经去了周围山上的祖坟地里。使唤不动的手艺转过来使唤他们了。  在那些长满松树、白杨树、榆树的地底下,木匠可以更接近木头的根部。潮土层下发白的根须全都扎进月亮里。地下的事就通过这细如发丝的路,和天上相连。木匠总觉得,一棵树是可以长到天上去的。
期刊
巴金英来电  1  午夜时分,小区门口来了一辆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忽闪忽闪地转,还有几位全身穿防护服的人在忙活,气氛有些紧张。小区业主微信群里开始“叮咚叮咚”地响。有人上传了很多照片:警车和警察、拖拉杆箱的人、小区保安队员,大家议论纷纷。入驻微信群的社区工作人员说,大家不必惊慌,这是护送第一位返京的湖北籍业主回家隔离。很快,那位业主的家庭住址也公布在群里。消息传开后,小区里一连几天鸦雀无声,总在树上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