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满弓刀

来源 :花雨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vonke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楔子
  
  好大的一场雾,慢慢浸过来,触到身上,有种冰霜的寒冷。
  前面看不清路,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越来越浓,像是雪。
  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回去的那条路,她想不起要去找的那个地方,到底在什么方向,只记得那里有温暖的火光,有深深的牵挂。
  好冷啊,她的脚每一步踩下去,脚下都仿佛是泥泞,用尽了力气,也拔不出来。雪雾里隐隐出现一个越逼越近的黑影,仿佛是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她抽出弓箭,却怎么也拉不开那把弓,双臂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有人隐隐在叫着她的名字,似真似幻,可是她的脚陷在泥泞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慢慢逼过来,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
  不行啊,她还有事情没做完,似乎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心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他吧,她要急着去见的,就是他,可是她却看不清他的脸。
  如果,你再也离不开这片大漠,那么,我也永远留下来。
  这是谁的声音?隐隐约约,好像就在她耳边,又好像来自她灵魂的最深处。
  弓还是拉不开,她的手臂和双腿,都好像一点一点化成了冰,迎着她的箭锋,有一种血腥的气息,悄悄地潜过来。
  焦灼、慌乱、期待乱糟糟地在心里蔓延,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要寻找的是谁呢,这样渴切,却是遍寻不获!
  这是什么地方?是她自己的梦里吧?
  “风烟,风烟!”“嘭嘭”的敲门声,夹着宁如海的大嗓门,“快点出来,要上路了!”
  风烟蓦然睁开眼睛,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看窗纸上已经是白花花的一片,真糟糕,怎么睡过头了?“来了!”一边答应一边匆匆忙忙地穿着靴子,哎呀,这个宁师哥也真是,门板都快要被他拍散了。
  就在起身的瞬间,床头的一面铜镜里,她乌鬓红颜的影子一掠而过,风烟一个怔神,刚才……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啊?想不起梦见的是什么,只有那种苦涩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
  “马车都套好了,你赶紧收拾一下,我和常六他们在楼下等你,顺便买点吃的。”宁如海在门外又催了一遍,“快点啊。”
  风烟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怪不得宁师哥着急,这次出来办的差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耽误不得的。这些日子,一直是昼夜兼程地赶路,昨天半夜才到了祈州。大概是太累了吧,眼看着紫荆关就在前面,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就差点睡过了头。
  明着是运送一批木材到关外的木材商,其实风烟和宁如海是奉了上头的命令,来给西北大军送粮草的。一个月之前,蒙古兀良哈联合瓦剌出兵,打进了西北边关,不过几十天的工夫,就连着打下了宁远和剑门关;驻守宁远的定远侯朱瑛弃城而逃,剑门关的武进大将军十六万兵马,也只支撑了一天都不到,就被破了城。
  风烟和宁如海从京城出来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从西北逃过来的难民,川陕、直隶、河北、山东,都已经一片混乱。这次出征西北增援的十几万人马,是最后一次增援的队伍了,他们要守的,也是拦住瓦剌铁骑的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如果这一仗又输了,朝廷就会依照当权的司礼监王振的主张,迁都江南,割土求和。到时候,北方的千万里锦绣山河就会统统沦陷在瓦剌的践踏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卷进这场灾难里面。
  如今掌管兵马的,虽然是兵部尚书于谦,但把持朝政的却是王振,一个主战,一个主和,从开战之初就僵持不下。王振是巴不得这一战打败的,从此迁都江南,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借此铲除了政敌,当真可以说是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了。
  风烟和宁如海就是于谦的手下,这次奉命出京来送粮饷,也是不得已。本来,粮草都是户部的事情,可户部尚书王骥,是王振眼前的红人,为了爬上这个位子,他不惜认了一个太监当干爹,这种形势下,他又怎么可能给战事准备粮草?如果不是于谦连同大理寺少卿薛暄、户部左侍郎张应昌几位大人,暗地里扣下了盐税和铜税,筹备出一笔应急的银子,只怕西北大军就要饿着肚子去打仗了。
  想到这里,风烟又叹了一口气。时局已经这么乱,这一仗,可真的是输不起啊。
  这祈州,是关内最后一处重镇了,离紫荆关只有两百多里。因为战乱,祈州以北的城镇和村落都荒弃了,大批的难民从关外涌进来,人心惶惶,到处蔓延着血腥屠杀的恐怖传闻,几乎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风烟他们投宿的这家客栈,大概是个老字号,勉强还维持着清淡的生意——楼上住宿,楼下吃饭,虽然东西都很简陋,可是这种时候,能找到这么一家客栈,已经算是运气了。
  “客官,这边坐,要吃些什么?”这边宁如海从风烟门口出来,才下了楼,就有个跑堂的伙计出来招呼,“咱们这里的烤羊腿可是远近闻名啊。”
  宁如海看了一眼,这跑堂伙计身上的一件羊皮袄,都已经分不清是白还是灰了,一边招呼他一边提着只硕大的茶壶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溅了出来,他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要不是实在饿了,简直有些怀疑,这里的东西到底还能不能吃。
  “常六,把大伙儿都叫过来,吃点东西再上路吧。”宁如海在桌边坐下来,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却差一点喷了出来,“这什么茶?!又苦又涩!”
  “客官,听您的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吧?咱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茶叶来。这个茶,是用茶砖烧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买茶砖的店也没有几家了——这仗一打起来啊,就连茶砖,也是买不着啦。”
  宁如海见着伙计口齿伶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不禁问道:“眼下这紫荆关,还出得去吗?”
  “爷,您这是要出关去做什么?我劝您不管是什么要紧事,都赶紧打回头吧。您还不知道,过一阵子,这仗又要打起来了。前几天才听说,朝廷又派了十几万大军过来,要跟瓦剌在紫荆关开战了。”
  “谁说要打仗?你们这店不还好好地开着吗?”宁如海一笑,他是兵部尚书于大人的手下,自然对目前的战事了如指掌。可眼下为了确保粮草的安全,他们一直都扮成了木材商,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那伙计叹了口气,“我们这也是没法子,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怎么能说走就走?身上也没几个钱,难道带着全家大小出去要饭过日子吗?不到逃命的时候,谁舍得走啊。再说,这一仗,也未必就打输了。”
  “是吗?”宁如海反而意外起来,他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痛骂朝廷如何昏庸,守边关的兵将如何无能,瓦剌又是如何的剽悍残暴,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对战事抱有信心,“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一仗就未必会输?”
  “前几日有几位军爷在店里吃饭,我在旁边,也听见了几句。这次这个带兵的大元帅,跟前几个不同,是打过不少胜仗的。”
  宁如海点了点头,这个伙计说得不错,这次增援的大军,是由萧铁笠大将军统率的。萧将军原本在东南平缅乱,为了这次西北之战,于大人特意把他调了回来;而萧铁笠征战多年,一向在军中很有威信。
  “还听说,这次的督军也是个厉害人物,前两年就曾经带兵打退过兀良哈这帮蒙古鞑子。他还在京里做着大官呢,叫什么,都……都什么的指挥使……”
  “啪!”宁如海手里的茶碗重重地拍在桌上。他知道这伙计说的是谁,禁军都御指挥使,杨昭。一提起这个名字他就有气,原本杨昭贵为都御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而且三年前就平定过兀良哈之乱;这次出征,大人还曾经打算请他出来带兵的。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王振却抢先举荐了杨昭,这还不是明摆着,他眼看形势不好,就倒向了王振那一边。
  如今朝野上下,论声望地位,这帅印之争,也就只有萧铁笠将军才能和他相提并论。也正因为这个,大人才不得不拆了东墙补西墙,临时把萧将军从东南战场上调了回来。王振还指望利用杨昭来达到他“不战而败”的目的,可他毕竟还是棋差一着,在于大人和薛大人几位重臣的竭力阻挠下,没能得逞——萧铁笠挂了帅,杨昭只是出任了督军。
  


  这一次,他们千里迢迢来西北,除了送粮草之外,还奉了于大人的命令,要替他看住杨昭。出京之前,大人的话还在耳边 :“这一趟出关,你们要千万当心一个人——”这些年跟在大人身边,从来还没有听过他用这种语气提起某个人;可见杨昭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更何况,他身后还有王振的支持。
  “怎么啦?”那伙计本来说得正在兴头上,被宁如海这一拍茶碗,吓了一跳。
  宁如海一肚子火气发不出来,眼睛一瞪,“你这也叫客栈?咱们都饿着肚子等了半天了,还不赶紧上菜!当伙计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刚才明明是您先问起来的……”那伙计没摸着头脑,还在分辩。
  “我问的是出关,谁叫你说打仗?你知不知道那个都什么的指挥使是什么人,就敢胡说八道。”宁如海越说越恼了,“那种卖国求荣的阴险小人,居然还被当成救星似的盼着,这都是什么世道啊。”
  那伙计看他生气,也不敢多说,讪讪然地走回厨房去,嘴里小声嘀咕道:“不就是个贩木头的嘛,神气什么……”
  常六在一边走过来,“宁大哥这是怎么了,跟一个小伙计较起真来?他哪懂得这些朝廷里的事。”
  “烤羊腿,酿黄瓜——客官让让,上菜了!”隔了半晌,先前的伙计终于端着几个盘子出来,板着脸,没好气地往桌上一放。那烤羊腿看上去的确不错,焦黄酥脆,香气扑鼻,大伙儿也早就饿了,闻到这香气,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宁如海伸手撕下一块,“早听说西北有道名菜,就是这烤羊腿,今天——呃,这是什么东西?”
  常六转头一看,他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笑着道:“宁大哥怎么了,一只小蜘蛛,也吓得这样?”说着就要伸手去捉。
  宁如海却大喝一声:“不要碰!”常六呆了一下,仔细瞧过去,那蜘蛛背上有眼睛有鼻子,十分诡异,竟好像是一张人脸。
  “我的手麻了。”宁如海咬着牙道,“是有毒的。”
  常六和几个手下都霍然起身,却听见屋角传来一阵银铃儿般清脆动人的笑声,“这只小蜘蛛总是不听话,爬错了地方啦,看把人家都吓坏了。”
  一个女子,笑着走过来,穿件月白的衫子,有点像汉人的衣服,又有点像关外的胡服,裙角窄窄的,似乎走路都迈不开脚。可是她走过来的姿势,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舞蹈般的韵律,长发上叮叮当当地缀满了银饰,美丽,娇媚,还有点说不出的邪气。
  “大家都出去,护住粮草要紧。”宁如海第一个念头就是粮草,他答应过大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批粮草送到萧将军手上。带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手下,听见命令,“呼啦啦”地一齐闪出门外,围住了马车。
  宁如海握住了腰侧的剑柄,可是转眼之间,整条手臂都麻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一步步走过来,竟然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叮!”空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一支黑色的小箭,流光般一划而过,射下了那女子发髻上的一枚银铃,直钉入后面的墙壁上!宁如海一回头,“风烟——”
  来的正是风烟,黑色大氅,箭在弦上。门外西风猎猎,她的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阳光透过门口的竹帘,淡淡地照在她脸上,却是令人屏息的沉静和惊艳。
  “再往前一步,我这下一箭,就封你的咽喉。”风烟凝视着那女子,眉梢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冷杀气,“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数三下,把解药交出来。”
  “那么,你这位同伴,也最多比我多活一盏茶的工夫而已。”那女子依然笑着,脚步却停了下来。
  “宁师哥若死了,我自然要你给他陪葬。”风烟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那女子向侧急闪,却听见破空声已至面门,大惊之下,向后疾翻;锐响又直刺胸前,转瞬之间,前后左右,仿佛都是箭影,脱口疾呼:“解药给你!”
  “叮叮”两声,两支小箭贴着她的颈侧射了过去。
  “身手还不错。”风烟冷冷道,弓弦在手,一把弓,四支箭,“忘了告诉你,我这把弓,叫做四弦弓。刚才是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否则你现在已经躺着跟我说话了。”
  “刚才不过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姐姐何必这么生气?”那女子居然还笑得出来,“解药给你就是了。你放心,这只小蜘蛛样子虽然有点吓人,可是毒性并不烈,一粒药丸就够了。”
  她凌空掷过来一只小药瓶,正好抛在宁如海的面前。
  “这药如果是假的,我今天非要你赔命不可。”宁如海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难道我是个傻子,这种情况下还会跟你开玩笑?”那女子不屑地扬起眉,“害怕的话,解药还给我。”
  宁如海被她激得脸都青了,吞了解药,怒道:“风烟,你让开,我来教训她。”
  “我也忘了说一句,我这药,是必须三天后再服另外一剂的。你若是敢动手,不妨试一试,这话是真是假。”那女子哼了一声,“你当我袁小晚怕你不成?”
  一时间,宁如海也怔在那里。
  “一个大男人,空有一身蛮力气,还要靠身边的女人来保护……哈,凭你,也有资格在这里数落杨昭?他可胜你千百倍。”这叫做袁小晚的女子伶牙俐齿,几句话把宁如海噎得快要吐血,“怎么,不服气呀?反正杨昭是绝对不会躲在女人后面大呼小叫的。”
  “你——认识杨昭?”风烟意外地问道。
  袁小晚只是一笑,“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时候,到祈州来做木材生意,是骗小孩子的吗?”
  她到底是谁?风烟和宁如海实在摸不透她的身份。
  “这里边没有外人,”袁小晚瞥了一下四周,几个客人早已经被吓跑了,“我也不瞒你们,我的确是认识杨昭,不仅认识,我还是他的属下。”
  什么?她是杨昭的人?宁如海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袁小晚正色道:“指挥使说了,于尚书总会想法子送粮草过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就是为办这件差事来的吧。我奉命在这里等你们,已经等了七天了。”
  风烟一怔,“杨昭已经知道了?”虽然粮草一事,迟早他也会知道,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不是知道,而是想到了。”袁小晚道,“我来,就是接应你们来的。”
  宁如海冷冷地道 :“原来你们杨指挥使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暗地里用毒药伤人,这倒是少见。”
  “难道做客人的,在主人门口出言不逊,毁人名誉,就多见了?”袁小晚眼波流转,语气却十分的刻薄,“若你听见有人大骂于尚书是卖国求荣的阴险小人,难道你不想出手教训他?”
  “宁师哥,不要跟她斗嘴了。”风烟打断了他们,“眼下护送粮饷是最要紧的,既然杨昭已经猜到咱们要来,咱们还躲什么?”
  “不错,如果想快点见到萧元帅,就跟我走吧。”袁小晚道,“从紫荆关到麓川,地势复杂,而且没有人烟,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摸索个三五天,大约也能找得到大营的驻地——只不过,到时候只怕就有人要饿肚子了。”
  风烟踌躇了一下,这袁小晚服饰古怪,善于用毒,还自称是杨昭的手下,不能不提防一点。可是都到了紫荆关下了,她又是一个人,还能怎样?杨昭应该不至于这么蠢吧,做贼还要留下名号。
  “既然是这样,那么,宁师哥,咱们就陪这位袁姑娘一起上路吧,她还欠你一颗解药呢。”风烟收起了弓箭,“小心一点也就是了。”
  宁如海纵然是满心的不愿意,也只好暂时把怨气收敛些,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先要把粮草运到萧将军帐下才是当务之急。
  
  中军行营,就驻扎在紫荆关外五十里的麓川,隔着地势险峻的铁壁崖,与瓦剌大军占据的剑门关遥遥对峙。这里跟关内隔着崇山峻岭,荒无人迹,而且气候苦寒。袁小晚其实并没有说谎,如果宁如海和风烟一行直接从关内出来,不耽误个三五天,还真未必找得着大营驻地。
  风烟他们到营门的时候,早已经有巡兵向上报了讯,所以远远就看见盔甲鲜明的一队人马在营门候着了。
  “那就是杨昭?”风烟看了一眼身边的袁小晚,用马鞭指了一下当先的那名将领。还不错嘛,脸色肃穆,有几分威风,不愧是名满京城的都御指挥使。
  


  袁小晚却似笑非笑地道 :“指挥使什么身份,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接你。那是赵舒,你们萧大将军的心腹,所谓五虎上将,他也算一个。”
  风烟这一路上,真正受够了这袁小晚的明嘲暗讽,当下不客气地道:“我不知道指挥使身份那么高贵,只知道在这里,只有萧大将军才是三军的统帅。都出了京城,还摆什么谱,打赢了仗才叫本事。”
  袁小晚一呆,刚要开口,赵舒已经纵马迎了上来,“各位辛苦,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眼下,马上就要开战了,大营里还没有下锅的米,弟兄们都快造反了。”说到这里,才看清楚宁如海身后的风烟,不禁失声道:“怎么还有位姑娘?”
  “赵将军!”风烟向他淡淡一笑,“我是兵部尚书于大人的属下,原本不是遣粮官。这一趟出来,其中有些缘由,这里不方便说,待会儿再解释吧。”
  宁如海也抱拳道:“在下宁如海,她是我师妹陆风烟。咱们是奉了于大人的命令来送军粮的。”
  “那户部……”赵舒话到嘴边,看了一眼袁小晚,又咽了回去,“且不说这些了,这千里迢迢的,两位吃了不少苦头吧?萧帅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练兵场,不能亲自过来迎接你们,晚上再好好地给两位接风洗尘吧。”
  袁小晚在一边道:“既然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如就识趣些,走远一点,免得耽误你们聊些知心话。”也不等别人回应,一提马缰,竟径自驰回大营去了。
  宁如海在后面恨恨地道:“看她笑里藏刀,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就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一路上没少受袁小晚的奚落,先前又被她放毒蜘蛛咬了手,如果不看她是个女人,早就动手打架了。
  “莫要小看她,她是用毒的高手,也是用药的高手。”赵舒好心地奉劝了一句。
  “我已经领教过了。”宁如海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赵将军,这里又不是京城,十万禁军天高皇帝远的,你还怕他们做什么?”
  赵舒却道:“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面子上,好歹也得客气点。杨昭是督军,手里握着权,谁也不敢把他怎样,而且这次西征,他还带了禁军里最精锐的虎骑营,咱们若是闹得剑拔弩张的,也叫萧帅为难。”
  宁如海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风烟却轻轻哼了声:“咱们十几万大军,还怕他一个虎骑营不成?我倒想瞧瞧,这个杨昭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若不长眼惹到本姑娘头上,一样要他好看。”
  “我这陆师妹,其实人是极好的,偶尔脾气会坏一点。”宁如海看了看赵舒脸上的惊诧之色,苦笑着解释,“但你放心,她还算知道分寸,不至于惹出什么祸来。”
  赵舒释然一笑。但他若是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风烟到底惹了些什么祸,只怕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刚落暮时分,各营已经掌了灯。白天练了一天兵,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也都闲散下来,只有负责巡逻警卫的队伍在来回穿行。
  帅营在驻地的正中,灯火通明。萧铁笠就在这里设了接风酒。
  时间已经不早,该来的人大概都已经到齐了,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很热闹。
  一进帐,果真好大的排场,几十支松香火把烧得正旺,红毡上摆着十七八张桌子,人都差不多坐满了,一眼看上去,清一色的铁甲银盔。因为都是军伍出身,没有几个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在拼酒,就是在划拳,还有的正在大嗓门地吹着牛。肉汤的香气在四处弥漫,跟外面的寒冷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实在是热闹得有点过火了。
  最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就是统帅全军的萧大将军萧铁笠。经历了长年的征战,风霜的侵蚀,他脸上不笑的时候,也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看上去很不容易亲近。相比之下,赵舒可比他亲切多了。
  在他们进门的一霎,帅营里的喧哗有片刻静止。他们毕竟是京里来的陌生人,尤其是风烟。
  但风烟在这一刻,却什么也没顾得上留意。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教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风烟秀气的眉梢一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依稀见过,似曾相识。
  周围这样嘈杂,他却是点尘不惊。手里懒洋洋地拈着只酒杯,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是堕落,还是高高在上?是清醒,还是醉?
  他到底是谁?风烟再一次在心里这样问。
  他坐的位置,紧挨着萧帅,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么的,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迹地隔着空隙;确切地说,是一种互相防范的气息。
  风烟突然醒悟过来。她知道了,原来是他。他就是身为禁军都御指挥使,却投靠奸贼王振,摇身一变成了督军的杨昭。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们此行要对付的目标。心底有根丝弦“铮”地一震,风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这小小的动作,也清清楚楚地落进了杨昭的眼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掠过他的唇边,又来了一个对付他的人。其实,也早已经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围已经到处都是戒备和敌意,再多一个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惟一的不同之处,是她的眼睛,隔着满室喧哗,她是用眼睛跟他说话的。片刻的对视,就已经壁垒分明。
  “风烟?”宁如海觉得她有点异样,怎么站在帐门口不走了呢?难不成是人多害羞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原来风烟还有怯场的时候。
  被他用手肘一碰,风烟蓦地回过神来,低声道:“当心,杨昭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宁如海一震,这么快,就碰上面了,“在哪里?”
  “来来来,宁兄弟和陆姑娘总算来了。”赵舒见他们还杵在门口,忙站起来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怎么来得这么迟?”
  宁如海抱拳笑道:“在下忙着安顿行装,路上又有点累,所以来迟了,希望没扰了大伙儿的酒兴。”
  赵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萧帅和杨督军,你们两个就坐了最上首,这场酒,也是萧帅特别为你们摆的。”
  萧铁笠也起身道:“等这批粮草,等得是望眼欲穿,总算到了。除了咱们帐里,下面各营官兵都在庆贺,难得这么高兴,也不用拘礼了,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称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围的将领们都随声附和。
  萧铁笠一向治军严格,今夜也难得宽容起来。
  面对这只能胜、不能败的一战,每个人心头的压力都实在太大了。这些天来为了粮草的事忧心忡忡,军中甚至已经开始断粮了,突然得知粮草终于运到,人人松了一口气,一时兴奋,总是难免的。战场上形势险恶,这一刻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此时此地的纵酒狂欢,似乎是种刻意的放纵,大伙儿都有点忘形了。
  “咱们就听萧帅的,在这儿谁也别管什么上下,宁兄弟,陆姑娘,我先敬一碗。”赵舒仰头先喝了一碗酒,一抹嘴,又拉着宁如海道,“都是头一次见面,我给你们引见。萧帅你们都见过了,这边是韩沧韩将军,这边是叶知秋叶将军,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见外。”
  韩沧倒一眼看得出来是行伍出身,脸色黝黑,浓眉豹眼,一双手有小蒲扇那么大,就往宁如海肩膀上拍了下来,“宁兄弟,你放心,今后这军营里谁敢不服你,我老韩第一个跟他算账。”
  饶是宁如海功夫了得,也被他这一拍,拍得半边身子都歪了,还得连声道谢 :“唔!多谢韩将军关照……”
  叶知秋原是弃文从武,所以举止就温和多了,只是在一边笑着摇摇头,“这韩沧,一喝了酒就没轻没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无意,在笑语喧哗、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惟独杨昭被隔了出去。贵为都御指挥使,又是督军,他算得上是重权在握;可是在这个大营里,就连一个肯过来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没有。
  说来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又有王公公在他后面只手遮天,谁都不得不避忌他三分;可是出了关,千里迢迢,杨昭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来了。
  “赵将军,咱们都在这里喝酒,万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来得及吗?”风烟有点担心,主帅、督军、副将,连同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这里,这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不用担心,大营的布防很严密,再说瓦剌还没摸着咱们的底细,怎么会贸然来犯?他们打剑门关也损失了些兵将,虽然元气未伤,可总得整饬一下。眼前正隔着铁壁崖严阵以待呢。”
  “这一仗,咱们可是万万输不起。”风烟轻叹道,“关于是战是和,上边一直分歧很大,一旦紫荆关失守,这北方……”
  赵舒也是明白的,“可这仗,实在是难打啊。瓦剌兵强马壮,咱们带来的却都是刚从东南战场上调回来的疲兵散将。已经连着丢了宁远和剑门关,咱们的守军都是一击而溃,我看,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足。”
  “你怎么还没和瓦剌的兔崽子们照上面,就先吓软了?”旁边的韩沧听得冒火,“砰”的一声,拍得桌子上的杯盘都一跳,“打就打,怕个球!”
  被他这一吼,大伙儿霎时都一静。
  萧铁笠皱眉道:“你急什么,赵舒也不过是说说眼下的形势,你听见他说过一个怕字了吗?都是带兵的人了,还吵吵闹闹的,叫下边看了,成什么话。”
  韩沧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气,都来了这么些天了,也不见什么动静,都快憋出病来了。萧帅,咱们老是躲在大营里等着,也不是办法嘛。”
  “打是迟早的事,总得让大伙儿稍作整顿。你就是个急惊风的性子,多听听赵舒的,还总是不服气。打瓦剌咱们这是头一回,不了解他们的攻防部署,这仗你要怎么打?”
  韩沧嘟哝道:“本来打瓦剌就是硬碰硬,还研究那些做什么。”
  风烟刚想说点什么替他打打圆场,抬头却瞥见杨昭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这种局面完全不关他的事。心头一时有气,忍不住道:“杨指挥使看起来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道对这一战,可有什么高见?”
  杨昭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打个瓦剌而已,紧张什么?他们要是打过来,就应战;他们若是不动,那就跟他们继续耗着。”
  风烟瞪着他,几乎气得笑了出来。堂堂一个督军,这就是他的“高见”?可真是教人大开眼界啊。“以前听说过,指挥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还道是个人物。今天才知道,原来不过如此。”风烟声音清脆动听,可是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杨昭淡淡道:“不敢当。”他抬头看了风烟一眼,她不屑和挑衅的神色是那么明显,一种咄咄逼人的明艳,让四周的灯火也为之失色。
  “照杨指挥使的说法,咱们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载的,就算京里再送几趟粮草,也怕不够用——不过没关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荆关拱手让给瓦剌人,咱们怕什么,可以迁都啊。”风烟盯着杨昭的脸,真是沉得住气,她话里的嘲讽已经这么露骨,他还能若无其事!
  “风烟。”宁如海轻轻一拉风烟的袖子,“少说两句吧。”他就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不惹出点麻烦来,她就不叫陆风烟,“大人不是叮嘱过,要小心行事,何必一来就得罪了他?”宁如海在风烟耳边轻声埋怨。
  “你难道还指望跟他交朋友?”风烟不以为然地一笑,“宁师哥,我觉得咱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宁如海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是从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能感觉到。”风烟沉思着道,“我觉得他根本是洞察了咱们的计划。既然这样,咱们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么咱们对付他,岂不是又难了一层?”宁如海低声叹了口气。
  “也不见得。刚才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都说杨昭有多么厉害,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也许是咱们自己吓唬自己,太高估他了。”风烟道,“后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也不难啊。”
  “你是说——他不过是虚有其名?”
  “我只是觉得他在敷衍避战。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来来,喝酒!”赵舒和韩沧举着酒杯凑过来,“你们两个躲在一边偷偷嘀咕什么?”
  “说了个笑话而已。”风烟道,“没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杨昭,他还在自斟自饮,似乎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如果杨昭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吧?
  
  “萧帅,昨天我跟赵将军、叶将军两位商量过,咱们打这场仗,有两个最明显的劣势。”
  帅营里,除了宁如海和风烟之外,还有赵舒和叶知秋。萧铁笠负手立在沙盘前,正在听风烟说话。
  “您也知道,户部尚书王骥和王公公的关系,他是决不会再派粮草过来的。现在咱们大营里这些,只能应付一时,日子一久,就远远不够;十几万大军,每天的消耗都是个巨大的数目,咱们是拖不起的。况且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从东南战场调过来,根本不适应关外的气候,等下了雪之后,天气更加恶劣,恐怕会有很多人病倒和冻伤。这些还都是其一。”
  “其二,连续吃了好几场败仗,丢关弃城的,瓦剌的凶悍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他们还没有动手,就已经占了上风。咱们这边的士气太过低落,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办法让大家都振作起来。”
  萧铁笠回过头,赞许地看了风烟一眼,“陆姑娘刚来几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势看得这么透彻明白,实在难得。你刚才说的这些,也正是这一阵子我心里所想到的问题,只是一时还想不到有什么稳妥的办法。”
  风烟犹豫了片刻,“办法……我倒有一个,只是太冒险了,怕萧帅不会同意。”
  萧铁笠一怔,“是吗,那就先说来听听。”
  “我想去打十里坡。”
  “不行,”萧铁笠本能地反对,“把握太小了。”
  风烟倒并不意外他有这样的反应,毕竟这个计划是担了一些风险的,“昨夜我和宁师哥偷偷去了一趟十里坡,那里虽然是瓦剌的势力范围,但不是他们大营驻地,而且地势易攻难守。瓦剌打下剑门关之后就用这里当他们的前沿战场,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剑门关附近开战,这个位置就变得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在沙盘上作了一个记号,“这里就是十里坡。其实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此一雪前耻,振作士气。”
  萧铁笠缓缓道:“你准备怎么打?”
  “具体的部署还没想好,可如果是晚上轻骑出营,趁夜奔袭十里坡的话,胜算很大——瓦剌在那里的布防还算松懈,现在两边都在屯兵备战,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那里主动出击。”
  “让我考虑一下。”萧铁笠终于点了点头,又道,“对了,赵舒,你去虎骑营一趟,把这件事向杨督军禀报一声,看他怎么说。”
  赵舒不禁蹙起了眉头,“萧帅,有这个必要吗?”
  “他是督军,自然有督军的权力,而且咱们也得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他还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两句。”风烟不以为然。
  “如果他真的坐视不理,也许反而还好些,只怕……”萧铁笠停住了话头,杨昭是王振那边的人是没错,他当这个督军,也是为了跟他作对来的。可是他还摸不透杨昭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他是想拖延?避战?还是挑起内讧?
  “赵将军,我和你一起去。”风烟叫住了赵舒,“出京之前,我们大人也曾经嘱咐我要盯紧杨昭,正好趁此机会,去摸摸虎骑营的底。”
  
  
  虎骑营是禁军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锐骑兵,这次杨昭把他们也调到了西北战场,想必也知道萧铁笠、赵舒、韩沧这些将领,都与他势同水火,若没有自己的势力,只怕在军中寸步难行。
  他们的营地在大营的南边,虽然近得只隔一条小路,南北两边却各自为政,互不相干。南边是杨昭的人,他们本是从禁军出来的,就连萧铁笠,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 ;北边却是跟随萧铁笠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对王振、杨昭之流视若仇敌。若不是两边的主将都有严令,南北营之间只怕是早已经打了起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风烟和赵舒他们被拦在虎骑营外面,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赵舒脾气虽好,此刻也着恼了:“咱们奉了萧帅的令,过来商议军务,杨督军居然不肯见,架子未免也摆得太大了。”
  “没有萧帅的令牌,谁也不得擅闯虎骑营。”对方的守门卫兵完全没有退步的意思。
  


  “咱们闯进去又怎样了?”
  “龟儿子,狗仗人势……”赵舒身边带来的几个随扈都按捺不住,纷纷吵嚷了起来。
  眼看双方就要起冲突,一个娇脆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啊哟,这不是陆姐姐吗,真是稀客。”
  风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又是袁小晚!她明明心里不怀好意,可见了面又叫得这么亲热,表面上的功夫一等一,风烟对她,实在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袁姑娘。”守门的士兵对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开两边,为她闪出一条通道来。
  这袁小晚仍然是那身打扮,环佩叮当的,不过多围了一件银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们怎么也不睁大眼睛瞧一瞧,这位陆姑娘,可是京里派来的遣粮官,连萧帅也待她如座上宾,前天还听说在帅营里特意摆了接风宴;除了指挥使,咱们就连喝杯酒的份儿都没有。要是得罪了她,你们可要小心些……”
  “废话少说。”风烟打断了她,这袁小晚似乎总是话里带刺,教人听了心里不舒服,“我们找的是杨昭,不是你。”
  “好大的口气啊。”袁小晚又笑了,“你要见指挥使,他就得来见你?纵然是萧帅,只怕也没这个能耐。”
  风烟忍不住回敬道 :“杨指挥使自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若来的是司礼监王公公,只怕这会儿工夫,指挥使已经鞋子都来不及穿地迎出来了。”
  “你——”袁小晚真的有点被激怒了,刚要还口,却又想起了什么,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冷冷地一笑,“原来陆姑娘功夫不错,嘴皮子也很厉害。但我是好心来带你们进去的,用不着一见面就吵架吧?”
  “袁姑娘,这就让他们进去吗?”旁边一个守门的士兵忿忿地问。
  袁小晚道 :“客人上门了,咱们总不能一直拦着,若是指挥使知道了,只怕不高兴。再说,也难得那边居然还有什么‘军务’要来跟咱们商量,万一给耽搁了,留下这个话柄,以后人家还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难听的了。”
  “是!”守门的士兵齐声答应,退了下去。
  终于进了虎骑营,四周十分整肃,看得出来平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但还没到督军大帐的门口,就听见那边笑语沸腾,鼓声喧天,十分热闹。风烟不禁好奇,“那边闹些什么?”
  “正在举行摔跤比赛。”袁小晚居然这样回答。
  “摔、跤、比、赛?!”风烟和赵舒面面相觑。马上要开战了,全军上下都如临大敌,绷得紧紧的,萧帅更下令加紧练兵,小心备战。这杨昭,居然带着他的手下在这里搞什么摔跤比赛!听这声音,玩得还正欢呢。
  “是啊,有兴趣的话,一起来看看?”袁小晚悠闲地道,“正好,指挥使也在摔跤场上。”说着顺手一指,“瞧见了没有,就在那边。”
  那——是杨昭?
  风烟真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这么冷的天,她裹着厚厚的披风还是难以抵御关外如刀的寒风,这摔跤场上的一大群人,却连军衣都脱了,满头还冒着热气。有四个字形容这场面正好,就是热火朝天。
  站在看台上面,正亲自给他们击鼓的,就是都御指挥使,堂堂的禁军统帅,杨昭?!看他的样子,刚才大概还下场了,战袍盔甲也都扔在一旁,一袭黑衣,还仿佛汗涔涔的。
  风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一点行军打仗的样子?难道什么叫军纪,什么叫将威,他都压根儿不管吗?还是这虎骑营里原本就是不分上下地玩做一堆?
  袁小晚过去,纵身跃上看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又抬手向风烟、赵舒这边指了指。杨昭回过头,看了一眼,把鼓槌交给身边的随从,又有人给他披上军衣。他连扣子都没系,就这么往椅子上一坐,随随便便地一招手,“叫他们过来。”
  这什么态度啊?风烟再次挑起了眉毛,他在唤狗吗?就只差没丢根狗骨头过来了。
  “小晚说,你们是奉了萧铁笠的命令来找我商量‘军务’的?”杨昭坐在看台上,对着下面的风烟,带点嘲弄地一笑。全军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个,敢把“萧铁笠”这三个字,这样随随便便地挂在嘴上。
  “不是跟你商量,是来告诉你。”风烟不客气地道,“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打十里坡。”
  杨昭微微一怔,那一丝嘲弄之意慢慢隐去,像是要再确认一下他所听到的,“今天晚上?”
  “没错。”风烟道,“萧帅已经同意了。”
  “他——同意了?”杨昭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上的扶手,“这么说,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是谁提议的?你,还是赵舒?”
  风烟冷冷道:“这个就不劳烦杨督军费心了。你只要带着你的虎骑营,在这里摔摔跤,打打鼓,玩得尽兴就好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个督军。”杨昭被她这样讥讽了一番,却也不生气。
  “我知不知道,有分别吗?”
  杨昭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打十里坡的事,萧铁笠如何安排,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因为我反对。”
  “反对?!”风烟不禁提高了声音,“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们去打十里坡的理由,以及如何部署,居然就说反对?”他这是摆明了存心跟萧帅过不去嘛。
  杨昭笑了,漫不经心,“我需要知道那么多吗?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不行。”
  风烟忍着气,“反对也总该有个理由吧。”
  “太冒险了。”他只答了这么一句。
  “不想冒险的话,你又何必到这里来?”风烟道,“在京城里呆着,喝喝茶,遛遛鸟,岂不是更舒服。又或者,所谓都御指挥使,就是这样靠着别人流血流汗打回来的?”
  “什么?!”周围虎骑营的人都被这句话激怒了,靠得最近的一个,伸手就来抓风烟的肩膀,“你敢污蔑指挥使!”
  风烟也不闪,待他的手指刚刚扣上肩头,闪电般抬肘,击他软肋,右脚勾住他脚踝向后疾扫——“扑通”一声,又高又壮的一个武将,已经被她撂倒在地。
  “虎骑营的人,原来就是这么厉害。”风烟看着狼狈不堪,摔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嫣然笑道,“真是领教了。”
  那人本来就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想不到风烟一个弱女子,出手会这么快又这么狠,当着杨昭和同营伙伴的面前,被摔得这么狼狈,哪里受得了,爬起来就要动手,却被杨昭喝住:“还不退开点!”
  “指挥使,她……”
  那人还要分辩,杨昭已经站起身,“还嫌不够给我丢脸?”
  “真要打,我哪会输给她,刚才是没提防,才教她占了便宜!”
  “你先动的手,还说你没提防?我看没提防的应该是她吧。”杨昭不以为然地一哂,“怎么,你还打算跟一个女人在这摔跤场上动手?真亏你想得出。”
  风烟刚要说话,赵舒在后面拉了她一把,“他们人多,真要动手,势必吃亏。再说萧帅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也不等风烟回答,拉着她就往外走。
  风烟和赵舒走远了,看台上的袁小晚朝刚才被摔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佟将军,吃亏了吧?还敢不敢吹牛了?这个丫头的身手,我在去接她的路上就领教过了。”
  杨昭回过头,“少说两句吧,你当是看戏是不是?”
  袁小晚道:“这个陆风烟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没想到咱们到了关外,这场戏反而是越来越热闹了。”
  “我带你出来,可不是看热闹来的。”杨昭脸色微微一沉,“交代你去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袁小晚没敢再嬉笑,“正在办,这一两天就差不多了。粮草库那么大,还得防着被人看见。指挥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边真的……”
  “你只要把事情办得稳当点就行了,别问那么多。”杨昭没让她说下去。
  “唔。”袁小晚瞧了瞧他的脸色,“陆风烟这个丫头,脾气大得很,当着你的面都敢这样说话,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要怎样,把她抓过来一刀砍了?她是于谦的人。”
  “可她这么一走,弄不好的话,晚上真的就带着人偷袭十里坡去了。”袁小晚提醒了一句。
  杨昭看着风烟的背影消失在大营外,淡定地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袁小晚有点糊涂了,“刚才你明明还拦着不准去。”
  杨昭温和地打断她的好奇:“明天你就明白了。不早了,叫大伙儿都回去休息吧,比赛的事,明天再继续。”
  


  袁小晚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杨昭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眼下这件事他已经不想再谈论下去了。
  另一边,赵舒和风烟已经出了虎骑营。
  赵舒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来见杨昭,他这一阻挠,咱们还怎么出兵?”
  风烟道:“他不过是胆小怕事,咱们若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在营里躲着不敢出去,那才是笑话。依我看,咱们不理他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赵舒道,“他手里有兵符,咱们要是公然抗命,被他捉到了把柄,只怕不肯善罢甘休。万一他再参萧帅一本,事情反而闹大,京城里还不够乱吗?王振又该逮到机会兴风作浪了。”
  “所以咱们不能张扬啊!”风烟想了想,“本来我是打算在各营选拔一些身手最好的,既然杨昭反对,咱们也不能跟他翻脸,那就暗地里进行,把叶将军也拉过来,找咱们这边可靠的人马,悄悄出营。”
  “这……不太好吧,”赵舒觉得不妥,“要是走漏了风声,传到杨昭耳朵里,就麻烦了。”
  “那就看咱们的保密功夫够不够好,准备的速度够不够快。”风烟道,“再说咱们要是能打下十里坡,就是头功一件,谅他也不敢怎样。上面不是还有萧帅压着吗,你怕他什么?”
  “那,就依你说的。”赵舒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横下了心,“就今天晚上。”
  在这种局势下,实在是太需要一个胜利的消息了。更何况,如果真的打下了十里坡,不但可以挫一挫瓦剌的锐气,还一并灭了杨昭的威风,该有多么大快人心啊。
  
  凌晨时分,天色刚刚从黑暗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青色。
  大营门前,突然传来密雨般的马蹄声和一阵阵欣喜若狂的欢呼:“打了胜仗啦!瓦剌人被咱们赶出了十里坡啦——”
  这沸扬喧闹从营外一路传进了营里,喊的人从十个变成了百个,又从百个变成了千个,到最后整座大营都被卷入了这欢腾的浪潮里。
  睡梦里突然听见这样惊人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从营帐里涌了出来。
  “是哪一营的人去打了十里坡?”有人在嘈杂声中扯着嗓子问,“怎么这两天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是啊,该不会是南边的人抢在前面,先去打了一仗吧?”
  “谁说的!他们在京里养尊处优惯了,要说打仗,还得看咱们的。”有人大声反驳,“你没听见外面喊吗,是赵将军和叶将军他们!”
  周围一片附和声:“没错,好像他们都快到营门了……”
  胜利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得让人有点不敢置信。只一夜间,三千骑兵,就一击得手!
  原本十里坡在战略上并非必争之地,更远远不如剑门关和紫荆关那么重要,所以瓦剌的防备才会这样松懈,而且这一次是突袭,规模不大,并没有打击到他们的主力。但是,自从瓦剌联合兀良哈打入西北边疆,就只有一个接一个惨败的消息,哪怕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在此时此刻,也称得上是弥足珍贵。
  就连一向沉稳的萧铁笠,也不禁喜形于色,亲自带人从帅营里迎了出来,“全营掌灯,准备鞭炮和酒菜,咱们要好好犒赏打了胜仗回来的弟兄们!”
  回营的队伍已经到了营外,叶知秋和宁如海率领的一拨人马在前面,他们是从右侧打上了十里坡的;而赵舒和风烟他们因为要清理战场,清点伤亡情况,所以耽误了一阵子,落在了后面。
  赵舒在疾驰的马上,意气风发地大声谈笑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老叶他们,看来他们是急着回去报功去了!这一仗,打得可真利落,咱们摸到十里坡的时候,那帮瓦剌人还在被窝里呢。尤其是从茅厕里逮到的那个,惊得连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风烟在他旁边不远,接口道:“这下子,看看杨昭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只怕他现在已经听到消息了吧?脸色一定不好看。还有老韩,咱们出营的时候把他给撇下了,要是他知道咱们这么快打下了十里坡,一定气得半死,瞧他怎么埋怨我吧。”赵舒正在说着,突然一愣神,“风烟,你看那边,是不是虎骑营的人?”
  风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不禁意外,“是杨昭?他好快的消息。咱们还没进营门,他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是来看热闹的,还是兴师问罪来的?”赵舒皱起了眉头。
  风烟冷冷一笑,“我倒想瞧一瞧,他还有什么花招使出来。”
  隔了几丈远,两边人马遥相对峙。
  天色初亮,杨昭远远看着风烟的黑色大氅在风里飞扬。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骄傲,连一丝惧色都没有,带点挑衅地盯着他。边关的霜天号角,千里苍凉之中,她那一抹潋滟,仿佛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就连杨督军都出来迎接咱们了,真教人受宠若惊。”风烟缓缓纵马走近他,“有什么指教?”
  杨昭微微一笑,“知道你们打下了十里坡,特意在这里等着恭喜你的。”
  “是吗?”风烟反而有点意外,怎么,他不是来找茬的?这倒希奇了,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他都绝不会为了这次胜利的消息而高兴,不是吗?
  “既然杨督军不怪罪我们擅自行动,那么多谢,请让开些,萧帅还在营里等着我们回去复命。”风烟不愿意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再不回去,萧帅该着急了吧。
  “陆风烟!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杨昭身边的一个副将几乎从马上跳了起来,“打了指甲大小的一个胜仗,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我佟大川骑马打仗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
  “那么就打一场胜仗来给大家看看,虎骑营到底是不是缩头的乌龟?”风烟认出来他就是昨天被自己摔倒在摔跤场上的那一个,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你,难怪这么大的火气。怎么样,牙齿没跌掉两颗吧?今天风大,说话要小心。”
  佟大川涨红了脸,“你要不是个女人,老子今天……”
  “女人又怎样?”风烟脸色一沉,“你要是想动手,我陆风烟奉陪!别以为后面有杨昭给你撑腰,就没人敢教训你了。”
  “你,你……”佟大川气得结舌,从来还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出言不逊,她陆风烟算个什么东西,就连位高权重的王振也不得不给杨昭三分面子,凭她,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下犯上,目中无人,当真以为虎骑营里都是些窝囊废吗?
  “啷”一声,虎骑营的刀锋已经出鞘!
  他们用的是大刀,薄而亮,寒光炫目,肃杀之气,迫人眉睫。
  “你们要干什么?”赵舒大喝道,“谁敢动手,咱们就跟他拼了。指挥使,这就是你一大早在营外拦住咱们的目的吗?要兴师问罪的话,便直说好了,何必打着什么迎接、恭喜的幌子。”
  佟大川也叫了起来:“指挥使,饶他们不得!三番两次当面挑衅,尤其是这个姓陆的丫头,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他越说越激动,“咱们虎骑营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指挥使,你再纵容他们,这以后弟兄们还怎么抬头见人哪?”
  杨昭一直没说话,他知道,上至萧铁笠,下至军头伙夫,这西北大军里,多少人在暗暗怨恨他,只要踏出虎骑营驻地,随处都是敌视的眼睛。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数落他。也怨不得手下的兄弟们按捺不住,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统帅受辱更加难堪的事情呢?
  “放下刀。”久久的沉默之后,杨昭的声音从清冷寂静中响起,只有短短三个字,可是字字千钧。
  “指挥使!”佟大川和其他几个将领都忍不住叫了起来。
  “我叫你们放下刀。”杨昭又说了一遍,曙光里,他的脸色平静如水,可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那种霸气,却逼人而来。就连风烟,也不禁为之一震!
  “今天我是来迎接你们的。所以,刚才的事情,我不追究。”杨昭微微蹙眉,压了压火气,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但刚才那些话,我不想听见第二次。陆风烟,你要是想挑起虎骑营和赵将军的冲突,就再多说几句试一试。”
  风烟怔了一怔,他的警告,不是没有分量的。这不是她和杨昭两个人的事,在这样的局面下,一场激烈的冲突对谁都没有好处。而杨昭此时此刻的这种冷峻,跟前两次见他完全不同。在接风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场上,他闲散不羁 ;可是此刻,他只说了两句话,就压住了阵脚,虎骑营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动,就连赵舒的部下也都停止了鼓噪。
  


  这个杨昭,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按兵畏战,到底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有用心?这片刻之间,风烟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绝不简单的敌人。要小心啊,不能再冲动浮躁了,当心中了他的圈套。
  
  “这次夜袭十里坡,一战而胜,实在是士气大振,可喜可贺。”萧铁笠的声音在帅营里回荡,“赵舒、叶知秋、宁如海、陆风烟,都是咱们西北大军的头号功臣!”
  下面的欢呼和掌声四起,帐中的将领和挤在帐外看热闹的卫兵们爆发出一阵喧嚷,有人兴高采烈地道:“这回得让赵将军和叶将军好好说一说打这一仗的经过!”
  叶知秋摇着手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听军令行事,倒是陆姑娘,大闹虎骑营,还设法瞒过了杨督军,功劳不小,还大快人心呢。”
  赵舒也笑道:“是啊,大伙儿没瞧见那场面,平常佟大川神气活现的,被陆姑娘这么一摔一绊,那个狼狈劲儿……哈哈,这个胜仗,打得真是过瘾!既痛打了瓦剌狗,又灭了杨昭的威风。”
  “赵舒!”萧铁笠沉声喝止他,“这是军营,你怎敢对杨督军这样不敬。”
  “但他也配做咱们的督军吗?”赵舒不服气地分辩道,“出兵之前他就拦着不准打十里坡,甚至连咱们的理由和部署都不听一听,有这样处理军务的吗?而且还带着虎骑营的人办什么摔跤比赛,咱们全军上下都在戒备状态,他却纵容属下游乐喧闹,这又是什么道理?”
  叶知秋也道:“是啊,这次回来庆功,他又托词不肯来。”
  “他怎么有脸来喝庆功酒啊?”底下有人哄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反正杨昭也不在,大家趁机羞辱他几句,也是常情。
  萧铁笠沉吟道:“我倒觉得杨昭的反应不寻常。连王公公那样老谋深算的人,也把督军的重任交给他,可见不是好对付的。只是我还摸不透,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管他呢!”韩沧不耐烦地道,“咱们喝的是庆功酒,口口声声杨昭长、杨昭短,未免太倒人胃口了。”
  “是啊,大伙儿先干了这杯酒再说。”宁如海也提议,“难得打了一个胜仗,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好——”一片欢笑沸腾里,帐外突然传来尖利的警号声,刺人耳膜。
  “什么人吹警号?”萧铁笠一惊,“外面出了什么事?”
  一个负责巡逻守卫的士兵从帐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报告萧帅,起火了、起火了!快点去救火吧!”
  萧铁笠急道:“哪里起火了?”难道,是瓦剌为了一雪十里坡之耻,派人来夜袭大营吗?
  那士兵带着哭腔道:“是堆存粮草的粮草库——”
  “什么?!”这回不止是萧铁笠,在座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粮草库着火了?!一时间谁还顾得多说,纷纷直奔帐外,粮草可是大军的命根子啊,没了粮草,就连三天都撑不下去,这仗还怎么打?
  还没到粮草库,已经看见火光熊熊,浓烟冲天!
  四周的大小兵将们正在惊慌失措地四处提水救火,可是火势太大,又都是粮草,本来就是遇火即燃,加上关外天干物燥,这火已经烧得这么猛烈,哪里还扑得灭?
  风烟眼看着千辛万苦从关内运送过来的粮草就这么付之一炬,几乎连肺都要炸开了,一把拽过身边一个看管粮库的守兵,“怎么会着火的?说啊,怎么会着火的!”
  “我也不晓得……”那守兵吓坏了,“下午,下午还好好的,吃晚饭的时候,韩将军还带人亲自来巡查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听到声响,我们过来就看见着火了……”
  “就算你们守卫不周,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烧得这么厉害,这火是从粮仓的什么地方烧起来的?”风烟厉声问。
  “到处、到处都着了。”那守兵哆哆嗦嗦地道,“整个粮库好像一下子就掉进火海里头,救都来不及救。”
  风烟一呆,“到处都着了?”如果是有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灾,怎么会到处都着了?而且这里是粮草库重地,守卫森严,一般人也是进不来的。若非有人精心策划,故意纵火,决不可能出现这种局面,“那么,从韩将军巡查之后,到出事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粮草库?”风烟放缓了语气,这个守兵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再逼他也没有用。
  “有……哦,对了,虎骑营的袁小晚姑娘,曾经带人过来取粮草。”
  “袁小晚?”风烟有点诧异,“她又不是伙夫,取什么粮草?”
  “他们虎骑营那边的饮食一向都是他们自行打理的,所以每隔几日,他们都会派些人来取粮食和马匹用的草料。”那守兵四处看了看,又小声道:“督军防着咱们呢,那边的三餐也都不跟大营一起。”
  风烟冷冷哼了一声,亏得杨昭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要是跟大营的官兵们在一起,只怕是没人愿意给虎骑营的人准备伙食的。
  “而且,今天好像袁小晚他们在粮库里呆的时间又特别长。”那守兵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风烟不禁起疑,莫非是袁小晚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大营上下,谁有这样的胆量和动机来烧粮草库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确切一点说,是那个背后指使她的人——杨昭。
  想不到,他竟然心急到这个地步,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夜袭十里坡的胜利,让他害怕了吗?还是,在营外的那场冲突,教他怀恨在心?
  风烟在这一刻只觉得愤怒和懊悔一齐涌上心头,早知道他居心不良,早知道他手段阴险,怎么就没有好好地防范和阻止他呢?
  “还傻站着做什么,赶快救火去呀!”宁如海赶到她身边,气急败坏地道:“风烟,粮草都快烧没了,你还站在这儿发呆!”
  “已经烧了,我还能怎样?”风烟一回头,烈焰冲天,仿佛映红了她的双眼。“我去找他算账!”
  “谁啊?”宁如海一呆。
  “杨昭!”风烟已经向虎骑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哎!风烟!”宁如海叫不住她,只好一路跟着追过去,“慢一点风烟,你把话说清楚,杨昭怎么了?”
  
  
  虎骑营,大概是整个大营里,惟一没有陷入慌乱的地方。
  营外的卫兵刚刚来得及看清一道黑影,风烟已经冲到了面前,一惊之下,脱口道:“站住!什么人敢擅闯虎骑营?!”
  “啪”的一声,风烟的长鞭已经抽在了他脸上,“粮草着了火,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看热闹,我这是替萧帅教训你!”
  这守兵还没等叫出痛来,风烟已经疾风般卷了进去,直闯督军主帐。
  “哎,有人——”
  他刚喊了半句,又有个黑影迎面一击,“闪远一点!”追上来的是宁如海,一拳把那守兵打得飞出了两步远,也直追着风烟闯了进去。
  从营门到督军的大帐,一路上风烟长鞭到处,人仰马翻。守卫的士兵固然善战,可是禁不起陆风烟和宁如海这样的高手,加上他们来势太快,来不及阻拦,转眼工夫,风烟已经闯到了杨昭帐前!
  隔了三步远,风烟的长鞭已经扫了出去,卷住大帐的门毡,“嘶”的一声,竟把整条门毡给拦腰扯了下来,“杨昭,你出来!”
  “当当”两声,侍卫的大刀左右迎头砍下,却被风烟的长鞭抽中,这一鞭的来势疾而狠,侍卫一时握刀不住,手中的大刀竟随着长鞭荡飞了出去!
  “谁敢再拦,就别怪我不客气。”风烟一鞭在手,“难道你们没听见,粮草库已经着了火?我要见杨昭。”
  号角声中,虎骑营的人,已经潮水般向这边涌了过来,刀枪如林,迅速合成一个包围圈。
  连风烟也不禁一惊,好快的速度!果然不愧是虎骑营,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集结过来了。
  大帐里灯火通明,桌上还有一壶酒,看起来,他还蛮悠闲的嘛。粮草都被烧光了,他还能这样沉得住气!
  宁如海和风烟已经被团团围住,无数刀枪密密麻麻的,一重重指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又是你!”佟大川一眼认出风烟,忍不住怒上心头,“前两次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又闯进来找死?”
  “你闭嘴。”风烟打断了他,“我找的是杨昭。”
  宁如海急道 :“你这是做什么,风烟,你疯了不成吗?”他就知道,这个丫头要闯祸,拉都拉不住,这下子可倒好,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这样的情形,吃亏只怕是吃定了。
  


  座上的杨昭,清俊沉默。
  因为是在自己的营帐里,又都半夜了,他没穿盔甲,连军衣都只是随便地披在身上。他一只手还拿着酒杯,停在唇边。看样子风烟来得实在太突然,他连一点防备都没有。换做是别人,此刻早已经恼了,杨昭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你还真是缠上我了。”
  风烟劈头就问 :“外面的人都在救火,你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忙,这是为什么?”
  杨昭一只手扣好领口的扣子,缓缓起身,踱了两步,“没有我的命令,出了天大的事,他们也只能原地待命。”
  “那么,你又在做什么?”风烟气极,“他们等你的命令?说得好,你是督军,外面的粮草都快要烧光了,居然还在这里喝酒作乐,你怎么坐得住啊?”
  “这是我的军帐,我为什么坐不住。”杨昭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倒是奇怪,你不去救火,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不怕不方便吗?”
  “想不到,除了胆小、阴险、助纣为虐之外,你还有一样,无耻!”风烟几乎想打烂他脸上那丝玩味的笑意。
  “不敢当。“杨昭的眉梢震了一下,“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抬举我的。”
  “比起你做的那些事情来,我说的已经是客气了。”风烟盯着他,一个人刚刚做了这样卑鄙的事情,怎么还可以一派坦然?他难道就连一丝愧疚和心虚都没有吗?
  “不知道陆姑娘指的是什么?”杨昭虽然是问话,语气里却连一丝询问之意都没有。
  “我说的是什么,你心里明白。今天起火之前,袁小晚去过粮草库,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杨昭一怔,怎么,小晚被她盯上了吗?“就算她去过,又能说明什么?”他不动声色,“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粮草库起火的事,是跟袁小晚有关吧。”
  风烟道:“不只是有关。我想,这把火根本就是你叫她去放的。”
  她一语既出,满座皆惊!一时间帐内帐外,鸦雀无声。
  “陆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什么?”杨昭的脸色也不禁一沉,“你是于谦手下的人吧,就连他,也未必有这个胆量这样跟我说话。你擅闯军营,作乱闹事,又以下犯上,我要是现在治你的罪,萧铁笠也保不住你。”
  风烟唇边掠过一丝笑,“若是怕你,就不来了。杨指挥使位高权重,可是也高不过王公公吧?我连王公公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
  什么?!
  四周的鸦雀无声里,爆发出一阵骚动,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沸油锅,立刻沸腾生烟!
  宁如海只觉得脑门一阵晕。嘈杂的声浪里,听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惊的、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过来。无数刀锋和枪尖,几乎同时指上了他的脸。如果不是虎骑营的军纪如铁,不敢妄动,只怕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马蜂窝了。这个陆风烟哪——宁如海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刚才怎么就没拦住她?这下子可好,指着杨昭的鼻子,骂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只怕杨昭这辈子还是头一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骂得这样狗血淋头。只要他一句话,今儿晚上,风烟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无数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都集中在杨昭的身上,杨昭却抬眼看着刀枪丛里的风烟。
  “我连王公公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记耳光,当众掴在他脸上。
  杀了她?不杀她?这个瞬间,杨昭竟有一丝把持不住的动摇。他知道风烟是于谦的手下,其实她三番五次的冷嘲热讽,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为的就是不想和于谦为敌,给大家都留个余地。他清楚,于谦在防他,这个宁如海和陆风烟,明着是来送粮草,暗地里却是奉命监视他。
  本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也就罢了;他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被这样一个丫头顶撞几句,又怎么会放在心上。这趟西北边关,他既然来了,自然早有准备。萧铁笠和赵舒他们几个的猜忌冷淡,都是意料之中,可是这个陆风烟……她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她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爱憎吗?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丝颤抖,就会划破她细嫩的脸庞,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莹明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连半分退意都没有。
  风烟也在看着杨昭。像杨昭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竟甘心在王振身边当条走狗啊?!
  她感觉得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气,阴鸷而犀利。四周的刀枪如林,都没有他这一抬眼之间的凌厉叫人心惊。可这杀气也是一现即隐,怎么,他不想出这口气了吗?还是在顾忌萧帅?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他捉摸不透。
  “杨督军,刀下留人啊!”一个熟悉的粗嗓门从营外一路嚷了进来,是韩沧,还有赵舒和萧铁笠也都赶到了,敢情他们两个是搬救兵去了。
  杨昭的眼光从风烟脸上移开,淡淡一笑,他们来得还真是时候,“给萧帅让条路。”他挥了挥手,“除了当值的护卫,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虽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觑,但里三层外三层、群情激昂的虎骑营属下还是不得不听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自回营地守望。
  “陆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萧铁笠疾步入内,面沉如水,“怎么竟敢闯虎骑营,还不赶紧向杨督军赔个不是。”他语气虽然严厉,但却是为了维护风烟而来——风烟所闯下的祸,又岂是道歉就能弥补的?
  “萧帅,难得大驾亲临虎骑营,没能出门迎接,是我失礼了。”杨昭赶紧岔开话题。萧铁笠虽然是好意,却未免太不了解这位陆姑娘的脾气了,她岂是肯低头道歉的人?只怕一个按捺不住,又有什么惊人之语冲口而出,到时候,不治她的罪,都下不了台了。
  可话一出口,连杨昭自己也下意识地一怔,他护着陆风烟做什么?
  “这个……杨督军,不知道能不能从轻处治陆姑娘的闯营之罪?”萧铁笠有点踌躇,杨昭若是不买账,两方立刻就会陷入僵持之中。但这个情又不得不求,眼下也就只有他的话才有分量,否则,风烟和宁如海只怕是出不了虎骑营了。
  “好说。既然萧帅亲自来了,我自然尊重萧帅的意思。”杨昭缓缓地踱了两步,又一回身,“陆风烟的诽谤之过,我可以不计较;但她擅闯虎骑营,还伤了几个弟兄,这条罪不能不治。否则,今天这个闯一次,明天又换那个闯一次,这中军大营不成了京城里的杂耍班子,只剩下给人看热闹的份儿吗?”
  萧铁笠也不禁点了点头,同是领兵打仗出身,他自然知道维护军纪的重要性。况且杨昭这番话,既给了他面子,又留了风烟的退路,他也就只有点头的份儿了。“那么杨督军打算如何罚她这条罪?”
  “四十军棍吧。”杨昭转身,在椅子上坐下,“这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萧帅觉得如何?”
  萧铁笠不禁沉吟。说起来,以风烟的过失,罚个四十军棍的确是手下留情了,但,一旦真的罚下来,虎骑营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只苦于没地方发泄,别说四十军棍,就是二十个,也就要了风烟的命。
  “杨督军,你别难为陆师妹。”宁如海眼看不妙,慌忙开口,“我们虽然在军中,可并不是三军的编制,陆师妹她不懂军营的规矩,要罚便罚我好了,这四十军棍我来领。”
  “宁……”
  风烟刚要说话,已经被宁如海狠狠地瞪了一眼,“还敢说话!看你闯的祸,惊动了多少人。”
  杨昭一怔,看不出来,这个宁如海倒还有这份胆量。这样拼命维护风烟,恐怕不只是师兄妹这么简单吧。“我罚也罚了,萧帅,你看着办吧。”他站起身来,“已经很晚了,刚才又闹了半宿,宁如海和陆风烟都是于尚书的人,还是萧帅带回去教训,比较合适。”
  “带回去?”这下子韩沧和赵舒都喜出望外了,要是把人带回去,打个几十军棍,那不就是做做样子,跟挠痒痒似的?
  萧铁笠心中一动。这杨昭在耍什么把戏?他这明明就是不想置宁如海和陆风烟于死地。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不惩治他们是不行的,所以,他就想出这么个明惩暗纵的法子。可他这么做,又是图什么呢?
  


  “萧帅,人我已经交给你了,下一次再有人闯进虎骑营闹事,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杨昭冷冷地道,“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从现在起,若发现闯营伤人的,一律当场格杀,决不宽赦。”
  “是!”众护卫齐声响亮地答应,声震夜空。
  韩沧和赵舒不禁对视了一眼,谢天谢地,这回风烟总算稀里糊涂地躲过了一劫。以后可真得把这丫头看好了,杨昭的话已经搁在那里,她要是再惹出什么是非的话,只怕萧帅都没法插手了。
  
  夜深了。
  今天晚上,风特别大,似乎整个营帐都在摇晃。若不是桩子打得结实,恐怕此刻已经被风掀翻了。为了防火,营地各处都不生火、不点灯,显得比平时清冷许多。
  风烟在帐子里来回地踱步。都三天了,宁师哥已经赶回京城去跟大人报信,大概已经出了河北了吧?军中上下,已经开始限制配粮了,眼看就快要饿肚子;为了节省体力,这两天的操练都停了下来,各营人心惶惶,说什么的都有。
  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啊。
  天气这么恶劣,弄不好这一阵子就会下雪,到时候天寒地冻,马无草,兵无粮,连饿带冻,哪还有战斗力来对付剽悍嗜血的瓦剌大军?
  若不是那该死的杨昭,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风烟恨恨地一跺脚。
  这个漆黑的夜晚,除了呼啸的风声,四处一片死寂,不如趁夜再探虎骑营,也许可以逮到个巡守的卫兵,换了他的衣帽,混进他们大营里去,也未可知。就算不行,再溜回来也就是了。
  风烟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会这么顺利。
  她摸到虎骑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整个营区就好像空了一样,除了几队巡兵之外,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她本来就是一身好轻功,这样松懈的设防,对她而言简直就是形同虚设。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潜进了虎骑营的后围。
  不会是陷阱吧?等着她来自投罗网?风烟不禁起疑,按照以往她对虎骑营和杨昭的了解,这样的情形实在太不寻常了。
  他们的人呢?都藏到哪里去了?
  思量间,已经接近了杨昭的大帐。往常在门口守着的那两队护卫也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值夜的卫兵守在那里。帐中隐约透出灯光,大概杨昭还在里面。
  这样的机会,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动手?不动手?风烟的呼吸有点急促,手心渐渐沁出汗来。
  这真是奇怪,以往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她似乎从没有这样紧张过。并不是怕死,而是眼前的情形实在诡异。这一击又是必须成功不可,错过这一次,怕是再也等不到下一个机会了。
  悄然伏身,潜行到帐门旁边,风烟贴近右边那名护卫身后,一手勒紧他的咽喉,以免他出声,另一手反转匕首猛击他后颈,只一眨眼工夫,就打晕了一个。
  另一名护卫刚听见一丝动静,还没来得及转身,风烟已经抢上一步,只一招就制住了他,轻轻放倒。
  从营帐的缝隙里望进去,里面果然是杨昭。
  他在做什么?好像……在写字?
  桌上铺了宣纸,这样的夜,这么大的风,这样混乱的战局,他不去研究对敌之策,却在这里练起书法来了。风烟实在是不明白,杨昭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已经写好的一幅字,正搭在虎皮椅子上晾着墨迹。风烟一眼瞧过去,原来是这么一句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字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从上面半干的墨迹来看,应该是刚刚才写出来的。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想不到,杨昭居然还写得这么一笔好字!只不过,这样的一句话,让他写出来,岂不讽刺。
  风烟握紧了手里的弓弦,慢慢抽箭,上弦,开弓——锋利的簇尖,对准了杨昭的眉心。
  杨昭的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凝神端量笔下的字,又似在想着别的什么心事。
  他有着一对很好看的眉毛。浓黑而英挺,有剑的锐气,教人一见难忘。
  风烟突然觉得心底有根丝弦,轻轻一震,带来裂帛般的一丝惊动,让拉弓的手指也不禁一跳。这支箭,就要射穿他的额头,而这张脸,从此就毁了。
  不知怎么的,风烟的手竟不自觉地移了下去,箭锋的一点寒光,重新对准了杨昭的胸口。
  屏息静气,弓弦渐渐拉满。风烟咬紧了牙关,手一松,终于射出了这一箭!
  暗夜里一丝锐气破空的轻响,黑色小箭宛如与夜色融为一体,直飞杨昭心口!
  电光火石间,一道耀目的银亮“铮”的一声,自杨昭右手下斜窜出来,在他胸前不到一掌的距离,堪堪迎上劲疾的箭矢,“叮!”火星一溅,箭的去势太快,被击飞的瞬间如流星般闪过。
  没留一丝喘息的空间,风烟的第二支箭已经出手!准确地说,是四支箭,分别袭向杨昭的咽喉、心口和左右两侧,把上下左右的退路同时封死!这正是这把四弦弓的必杀技,当初袁小晚那样的身手,若不是风烟手下留情,也险些伤在箭下,更何况是毫无防范、措手不及的杨昭?
  “来人!”杨昭一声断喝,身形如电般疾转,左手在桌上一抄,两支饱蘸浓墨的毛笔凌空跃起,一溜墨点如花飞散,笔箭相击,竟如金铁交击,铿然一响。如非亲眼所见,风烟实在无法相信,这疾电惊雷般的箭势,连石板都禁不起这一箭的力量,却被两支小小的毛笔当空拦了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杨昭右手起处,那耀目的银光乍现,当胸一箭应声断裂;而袭向他咽喉的那一道黑色箭影,随着他身形的疾转,正刚刚擦着他的耳侧掠过,箭尾带起的疾风,扫起了他鬓边的一屡发丝,倏地飘扬起来。
  这四箭,和杨昭这一闪、一抄、一击,几乎是在眨眼间同时发生的,风烟的心,也在这一刹那沉了下去!原来杨昭的功夫,更胜袁小晚百倍。想必刚才他右手里的那道寒光,就是传闻中他从不离身的那把袖底刀,薄如纸而亮如镜,以犀利和辛辣闻名的那把“惊夜斩”!
  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风烟这两轮暗袭都落了空,心中明白,良机已失。他已经警觉,纵然再跟他缠斗几招,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风烟暗暗一跺脚,正预备抽身而退,帐内却袭出一股疾风,直涌至风烟的面门!风烟疾退,腰身向后一翻,闪得虽快,却仍然一阵窒息——罡劲的力道,像是一块沉重的石板压着她的脸,呼地掠了过去。
  连着打了两个旋,好不容易稳住身子,风烟定神看时,才发现袭来的原来是一件黑色的大氅,可能是杨昭随手从身边抄起来的。就连一件衣服,在他手上,也成了伤人的武器?反击得好快!
  刹那之间,风烟翻身跃起,向后急撤。就在她起身的同时,右臂一麻,如同被火烙了一下,差点从半空里跌了下来。幸好她躲得及时,只要慢上半分,只怕被刺中的就不是右臂,而是咽喉了。
  一番交战,已经惊动了不远处巡逻的卫兵,风烟在疾退的一瞥之间,已经看见有人向这边奔来,更有警报的号角响了起来,呜呜声在夜风里刺耳地划过。糟糕!
  仓促间风烟来不及分辨回营的方向,只是全力飞奔。在这种情势下,一旦被困在虎骑营里,就死定了。弄不好,还会连累萧铁笠和于谦等人,她的身份是决不能让杨昭发现的,否则,他很有可能就把行刺的罪名扣在了于大人的头上。
  “捉刺客!”
  “快围起来——往那边跑了!”
  警号、锣声、叫喊,杂沓地向风烟的方向追来。
  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关外的寒风拍在脸上,像针刺一般,又痛又麻。右臂也开始剧痛起来,风烟知道,鲜血正在渗透袖子,如果不赶快止血,体力就会迅速透支,而遗留下来的血迹滴在地上,也会成为他们追踪的线索。
  眼前出现了一处亮光,在暗夜里尤其触目。风烟突然想起,前面就是大营和虎骑营共用的一处靶场,前几天赵舒还带她来过。那靶场前面挂着的两串灯笼,还是赵舒亲手挂上去的呢。
  灵机一动,这里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藏身之处吗?
  风烟的身子凌空一折,疾如星火,柔若游鱼,足尖在靶场围墙上一点,已经翻进了墙内。
  
  “你们带人往那边追,你,带人跟我进去搜!”
  靶场外传来一阵喧嚷,那个声音还很耳熟……风烟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不就是那个三番五次被她教训过的佟大川?
  要是被他逮个正着,他肯放过这次报仇的机会才怪。
  一边脱下夜行衣,匆匆撕下衣襟把右臂上的伤包扎了一下,一边在心里暗暗后悔,如果早知道杨昭的功夫这么好,就不会这么莽撞了。这行刺不成,却把自己给陷了进来,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好在穿得厚,外面还有披风,血迹并不明显,几乎看不出来她已经受了伤。
  “喂,站住!”
  刚要找个隐蔽点的地方躲一躲,风烟身后就传来一声大喝:“哪一营的?!”
  “我是哪一营,关你什么事?”风烟转过头,果然没错,正是佟大川。
  佟大川看清楚风烟的脸,不由得差点跳了起来,“又是你!这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靶场里做什么?”
  风烟扬起头,“这靶场又不是你家的,我凭什么就来不得?本姑娘偏偏喜欢三更半夜来练箭,你要怎样?”
  “头儿,不用跟她废话,她肯定就是刚才的刺客!”一个佟大川的手下,气哼哼地道,“前两次她大闹虎骑营,心里就没存着什么好主意。”
  佟大川听了这话,正中下怀,“没错,她连指挥使都敢骂,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再说这里隔虎骑营又这么近……”
  早知道他们是有仇必报,现在逮到机会,岂有错过之理?风烟偷偷在心里叫了一声苦,嘴上却依然不肯示弱,“难道你们虎骑营的规矩,附近的靶场晚上都不准有人来练箭?”
  周围的人声已经越来越嘈杂,大概是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向这边围拢过来了。
  佟大川盯了风烟片刻,十分狐疑地道:“你在练箭?”
  “不练箭,难道在靶场等着你们来大呼小叫的吗?若知道会遇见你们,就算用轿子抬,我也不肯来的。”
  “头儿,不用跟她嗦了,把她带回去,给指挥使一审就知道了。”先前那名手下又在聒噪。
  “这个……”佟大川刚要说话,外面却传来一声喊:“指挥使到——”
  “指挥使来了!”佟大川和一群手下立刻两边闪开肃立,一个个屏息静气,刚才的跋扈顿时一扫而光。
  风烟不禁垂下了头。运气不会真的这么差吧?
  她的眼睛先看见,被闪出来的一条通道上,缓缓踏进来的一双黑色军靴,再往上,是镶了一道红色滚边的战袍一角,在风里猎猎飘荡。
  几乎没勇气再往上瞧了,单看这身服色,就知道是杨昭。
  别人不清楚,难道杨昭心里也会不清楚?落到他手上,今晚是插翅也难逃了。自己的性命反而事小,怕的是,让杨昭和王振抓到自己阵前行刺的把柄,因此而连累了宁师哥和于大人他们。
  佟大川抢着报告:“指挥使,我们搜到这里的时候,就发现这个陆风烟在靶场——说是练箭,这三更半夜练的哪门子箭啊?”
  杨昭道:“陆姑娘,你有什么解释?”
  声音很平静,一丝火气也没有。这怎么可能,难道他还没有发现,行刺的人就是她?
  风烟片刻之间,心念数转。
  硬拼,是一定冲不出去的,挟持杨昭?胜算极低。听他的语气,还未必马上就能肯定,她与今晚的刺客就是同一人。或许蒙混一下,还有侥幸过关的希望。
  “是,我在练箭。”风烟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可是从你站的地方,到那排靶子,未免也太远了。”杨昭的声音里,甚至多了一丝揶揄。他什么意思?
  黑色的军靴又往前踏了两步,停在风烟面前一尺处。风烟蓦然抬头,不自觉往后一退,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一种本能的紧张和防范,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眼里那一丝心虚,几乎是无处遁形。
  “就是!”佟大川在旁边鼓噪着,“这么远,怎么可能站在这里练箭,凭你那点儿力气,根本连靶心都射不中。”
  风烟仍然看着杨昭,不能再低头,低头就输了。“如果,我能射中靶心,又如何?”
  杨昭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那么今夜之事,与你无关。”
  风烟不禁喜出望外,“当真?”
  “我说过的话,从来一言九鼎。”杨昭一抬手,“弓箭。”
  旁边的随从立刻递上了弓箭,风烟看了一眼,弓是好弓,如果在往常,用这样的弓,在这样的距离下,射中箭靶,她敢说有九成把握。可是现如今,一只手臂受了伤,力道和准头难免大打折扣。
  掉转身,正对箭靶,搭箭开弓——
  风烟突然觉得右臂的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弓弦拉到八分满,就再也使不上力气,从肩到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刚才匆忙包扎的伤口,一定是用力过度崩裂了。
  一滴冷汗,沿着她秀气的眉梢滴下。
  杨昭沉默地看着风烟的侧脸,她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额上有冷汗。以前的神气和骄傲,仿佛都化成了一种无助的倔强。可是纵然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美丽仍然不减。
  她是不愿低头求饶,还是不屑?
  从走进靶场看见她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在帐外袭击他的,就是风烟——就连她这么做的理由,他都可以猜得出来,是为了粮草的事吧。
  从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回了,如果他想要为难她,早就有机会。可是,他不能啊。
  风烟觉得箭尖的锋芒渐渐有些颤抖。右手已经开始脱力了,再不射出这一箭,只怕就会完全失去了准头,但若就这样射了出去,箭绝对到不了靶心,就会中途力竭坠地。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虎骑营的弓箭,你用不惯?”身后传来杨昭的声音。
  风烟还来不及回话,忽然之间,一只手从后面过来,握住了她拉弦的右手,而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弓胎。
  一种陌生的温暖,突然把她包围了起来。风烟几乎傻住了,感觉得到这只手帮她慢慢拉开了弓弦,直到满弦。箭锋和靶心的对峙,稳如山岳。
  “射。”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几乎轻不可闻,风烟本能地松了手。
  箭如流星,“咚”的一声,直入靶心!
  “好箭!”几个虎骑营的士兵一时忘形,脱口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风烟几乎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支没入箭靶,簇尾还在轻轻震颤的箭。这真的是从她手里射出去的吗?那个在她身后的人,又是谁?!
  “回去好好包扎一下,不要再闹了。”耳侧传来低低的一句,仿佛带着轻轻一叹,还有一丝他呼吸的温暖气息。
  风烟没有勇气回头。这一刻,她整个人都变成了木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太混乱,太意外,太震惊——她已经手足无措!
  是杨昭。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个暗杀他的人!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给她机会,放她走?
  “听说陆姑娘箭术鞭法双绝,果然不假。”杨昭收回了手,抽身退后两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就从来没有发生过。
  风烟只好维持缄默。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说什么?
  杨昭走向靶场门口,“既然已经射中了,刚才就算是一场误会。”
  “指挥使!她——”佟大川还欲分辩。杨昭已经打断了他,“回营吧。”
  “是。”听命已经成了习惯,佟大川反射性地答应了一声,可又不甘心地转头看了风烟一眼,刚才那一箭是她的本事,还是运气?
  虎骑营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工夫,偌大一座靶场,只剩下风烟一个人站在中央。刚才的灯笼火把纷纷去得远了,人声已渐不可闻,风烟才蓦然回过神来。
  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衣衫,手脚都已经酸软。
  可是刚才的那一幕,到现在还在她心头震动。杨昭的手,扶住了弓弦的那一瞬间,那种暖意和坚实稳定的力量,隔了重衣,还仍然感觉得那么真切而分明。
  风烟扶住了受伤的那只手臂,一片混乱。夜探虎骑营,竟然如此轻易地摸到杨昭帐前,他们的人都哪里去了?行刺、失手、受伤、逃逸,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间发生,最摸不透的,还是杨昭的态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此刻要杀她,不正是一个天赐良机吗?难道他又有什么计谋,欲擒而故纵。可是区区一个陆风烟,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他这样煞费苦心?
  寒风呼啸而过,风烟这才觉得冷。只有那只被杨昭握过的右手,如被火烫,到现在还仿佛是灼热的。
  
  “风烟,风烟!”
  宁如海的叫喊,从帐外二三十米就已经开始响了起来,生怕别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似的,一路疾风般冲进了风烟的营帐,“风烟,我回来了!”
  正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出神的风烟,几乎被惊着了,“谁?”
  宁如海一脸兴奋,“除了我,还有谁敢跟你这么大呼小叫的。怎么一个人呆在帐子里?我刚才满营转了一个遍,就是没见你的影子。”
  风烟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看你这一身土,累坏了吧。”
  “不累,看见你就不累了。”宁如海解下包袱佩剑,坐了下来,“风烟,这趟回京,我真是放心不下,生怕你留在这边,再惹出什么祸来,得罪了杨昭那狗东西……”
  “宁师哥!”风烟眉头一皱,“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宁如海笑道:“好好,我不说了。刚才回营的时候,看见营外的驻防又增加了一倍,觉得奇怪,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前些日子,大营里出了不少事。”
  风烟叹了一口气,“是啊,简直是鸡飞狗跳。”
  宁如海端起茶,一饮而尽,歇了口气,又急着追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风烟道:“先是十七日夜里,虎骑营那边嚷嚷着有刺客,然后隔天晚上,有一股瓦剌的骑兵过来趁夜偷袭大营,可是在营外就被咱们这边的埋伏给截住了。紧接着,这两天各营都有失踪的人,其中把总以上就有三个,尸体都是在营外发现的,可能是瓦剌人干的……但他们又是怎么出营又落了单呢?”
  宁如海道:“会不会是因为粮草被烧了,怕打败仗,所以才往营外逃的?”
  “那倒也有可能。”风烟点了点头,“说到粮草,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后面。恐怕你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
  宁如海奇道:“会有这样的事?风烟,这趟回京,大人还说要找川陕总督就近调度粮草,但他也是王振那边的人,又怎么肯掉过头来,帮咱们的忙?”
  风烟在桌边站住了,“宁师哥,听了你可别跳起来——那批被烧掉的粮草,又自己回来了!”
  “什么?!”宁如海果然“噌”地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儿一般,“这怎么可能!咱们都是眼睁睁地看着粮草库被烧了呀。”
  风烟蹙眉道:“谁说不是。可当时,被烧的是粮草库没错,却不是粮草。”
  “粮草就堆放在粮草库里,这还不是一回事吗?”
  “前几天凌晨,原来粮草库被烧的废墟被人挖开了,下面居然有一个地窖,堆的都是粮草。大伙儿都傻了眼,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风烟在他对面坐下,“宁师哥,你想一想,这些莫名其妙的突发事件,像不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纵着?烧了粮草库,紧接着瓦剌就来偷袭大营,就好像他们知道咱们这边已经乱成一团似的。奇怪的是,咱们这边好像也算准了他们会来摸黑偷袭大营,还在营外设好了埋伏!”
  “歼灭了瓦剌的偷袭,粮草又从天而降地回来了……怪事接二连三地层出不穷,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有,那几个人的失踪,和这一连串事情同时发生,会不会其中有什么关联?”
  “等一下,等一下!”宁如海头大如斗地摆摆手,“你说得我头都晕了!这样想,可怎么想得出来?我看还是去见见萧帅,问他有什么看法。”
  风烟叹了口气,“我早就问过了,可萧帅也被蒙在鼓里。就连瓦剌偷袭大营那一天,是谁在营外拦截他们的,都还不知道。”
  宁如海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儿——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使神差”这回事?
  风烟沉吟了一下,犹豫着道:“依我看,倒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虎骑营。别的事情还不好说,就是设下陷阱等着瓦剌来自投罗网这件事,大营中没有人参与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难道是瓦剌自己打自己?”
  “不可能!”宁如海断然道,“弄不好,来偷袭的瓦剌骑兵,就是杨昭引来的。他这个人,阴险狡猾,不能上了他的当。”
  “但是……”风烟想起那天自己行刺杨昭的夜里,虎骑营几乎变成了一座空营——他们的人呢?是不是在大营外设伏去了?
  可是这个疑问,她又不能说出口。那一夜的事情,不能让宁师哥知道。他若知道她趁他不在,一个人去行刺杨昭,一定又是百般数落。
  “如果是有人要帮咱们,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宁如海起身道,“既然这样遮遮掩掩,不敢公开,就必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风烟,咱们要小心提防。”
  风烟怔怔地看着他,是这样吗?这个战场,怎会变得这样扑朔迷离!还没有正式开战,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而杨昭……不知道为什么,风烟却突然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杨昭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联系。他的心思,她半分也猜不透,可是她却已经开始动摇——所有的事情,是否都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绝对?而杨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一个投靠了奸贼王振,按兵畏战,甚至不惜烧掉了粮草库的人,他怎么可能写得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样快意恩仇的两句话!
  不只是因为杨昭三番五次的手下留情,她真的有种直觉——真正的杨昭,和她以前所听到的,以前所看到的,以前想象中的那个杨昭,不是同一个人。
  
  关外寒冬,难得有一个风宁日丽的天气。
  前两日的风沙刚过,这天气又开始变得阴沉,云层低压压的,已经中午了,可太阳还没见着,到处是一片黯沉的昏黄色。
  风烟坐在水井边,用吊桶往上提水。没出关之前,从来不知道,关外的井里,会有这么多的沙子。每桶水打上来,都得先放上半天,等沙子沉淀下去,否则是没法喝的。
  “陆风烟。”身后有人毫不客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风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袁小晚,人还没有到,已经听见她身上环佩的叮当声。
  “打水这种事情,还要你自己来吗?”袁小晚把水桶放在一边,闲闲地道。
  “你不是也自己来的?”风烟仍然没有回头。
  袁小晚一笑,“可是,我这手脚上,可没带着伤啊。”
  风烟的手不禁停了一下。她是什么意思?难道那天晚上的事情,她都知道了?
  袁小晚在井边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柄小小的木梳,梳理着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不用紧张,其实,你的心思我知道。再说,连指挥使都不追究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风烟淡淡地道:“既然是这样,你又何必来找我。”
  “我是想提醒你一声,不要轻易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东西。”
  风烟不语。依她往常的脾气,早已经把袁小晚噎回去了,但此时此刻,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乱,“既然这么说,就证明你知道什么,对吗?这些日子,种种怪事,你是知道内情的?”
  袁小晚看着她,叹了一口气,“没错,我知道一些。可是,如果我说了出来,你会相信吗?以前,在你打完十里坡回来之后,指挥使曾经去营外迎候过你和赵将军、叶将军他们,那个时候,本来是想解释的,可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风烟一震,“你是说……”
  “陆姑娘,陆姑娘!”话还没说完,远远的就听见有人大喊。
  风烟一抬头,看见宁如海手下的常六正飞快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道:“宁大哥叫你快点过去,有急事要出营!”
  “出了什么事?”风烟迎了上去,“是不是打起来了?”
  常六道:“听说,是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兵,在黄沙镇遇见瓦剌的骑兵,冲突起来了!还说黄沙镇的老百姓都快被瓦剌骑兵给抢光、杀光了……”
  “什么?!”风烟和袁小晚同时一惊!这瓦剌也太猖狂了,竟敢在这个时候洗劫离大军驻地不到四十里的黄沙镇?!
  “陆……”袁小晚还来不及叫出口,风烟已经匆匆往大营奔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井边。这可怎么办?指挥使一大早就出营巡视布防,还没有回来,出了这样的事,要跟谁去禀报呢?
  
  瓦剌骑兵血洗黄沙镇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军营上下。
  赵舒、韩沧、叶知秋等将领一齐向萧帅请战,急拨精锐营一万骑兵,由赵舒和叶知秋率部奔袭黄沙镇。
  宁如海和风烟是自告奋勇随同出发的,这一万铁骑,疾驰出营,卷起的烟尘滚滚数丈!
  “报赵将军,督军有令,即刻返营!”高举鲜红令旗的先锋官在疾驰中突然挥旗停军,掉转马头,向压阵的赵舒和宁如海、风烟这边奔过来。
  赵舒一听就急了,“爷爷的,这当口杨昭又出来捣鬼!”
  话音未落,先锋官已经驰到跟前,“赵将军,过不去了,督军在前面拦着,说这就叫咱们停下!”
  “前边叶将军怎么说?”赵舒怒道,“他也听杨昭的?我去看看,今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也不能就这么回营!”宁如海和风烟对视一眼,也纵马紧跟上去。
  队列的最前首,叶知秋正在和杨昭据理力争,“不是我有心违抗督军的命令,这四十里外的黄沙镇,正有成百上千的老百姓被瓦剌人屠杀,他们可都是手无寸铁啊!咱们十几万大军驻扎在这里,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不管不问吗?这还算是人吗?”
  杨昭是出营巡视驻防的,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事出突然,他也是匆匆追上来的。
  “一万骑兵仓猝出营,前边军情如何,谁勘察过?”杨昭脸色铁沉,“关外战场,骑兵就是咱们大军的命根子,萧帅未免太大方了,一挥手就把骑兵主力派了出来!万一出事,后边的仗要怎么打?”
  “那督军的意思是……”叶知秋的脸色也不好看,只是尽量按捺着焦躁。
  “留下五千人马,原地待命,再拨出两千赶往黄沙镇,另外三千随后在黄沙镇外十里驻马观望,以备支援。”杨昭斩钉截铁地道,“断不能一万骑兵都贸贸然闯了去。”
  “才两千?”赵舒正好此刻赶到,“杨督军,两千人够做什么,咱们这是去杀敌,不是去看戏!”
  杨昭道:“若当真是小股瓦剌骑兵,两千人就足够把他们赶出去了。未经勘察,莽撞应敌,赵将军,这些年你带兵就是这么带的吗?”
  赵舒真有点急了,“等你勘察完了,黄沙镇还有活人剩下吗?瓦剌杀了咱们多少人,这回撞在了咱们刀口上,还不打他一个痛快!”
  “赵舒!”杨昭厉声道,“你这是去救人,不是去打仗!”
  “随便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是奉了萧帅的命令,带一万精兵出来的。督军若是不同意,不妨先去找萧帅商量!”赵舒也豁了出去,“这一仗我非打不可!出了事,我担着。要杀要剐都只凭督军一句话!”
  “你——”杨昭纵然有天大本事,一时也无计可施,咬了咬牙,转头向叶知秋道:“你们是奉了萧帅的命令,我拦不住。可这一去,千万不能大意,一万骑兵,出了什么闪失,咱们的元气可就伤了。你是打了十年仗的大将,知道这当中的厉害,也要跟着赵舒胡来?”
  叶知秋不禁一阵犹豫。
  宁如海气不过,插话道:“领兵打仗,最忌阵前犹疑,叶将军,杨昭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吗?那次去打十里坡,他也是拦着不准去,可结果如何?你总不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让赵将军一个人去拼命,大伙儿都作壁上观吧!”
  叶知秋脸一红,“我何时说不去了?”
  杨昭已经无话可说。他明白,此时此刻,已是百口莫辩,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他的话。
  风烟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从来没见过杨昭脸上有这么焦虑的神色。
  杨昭一回头,正好和她的目光碰个正着,风烟就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转开了脸。
  不是她不相信他说的这番话,而是,她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难道因为他放过她一次,就抹煞他是敌人的事实?
  “得罪了,杨督军!”赵舒在马上一抱拳,“弟兄们,要痛打瓦剌的随我来!驾——”他竟一马当先,疾驰了出去!叶知秋尴尬地看了看杨昭,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纵马跟上。
  后面的骑兵都是杀敌心切,哪有不肯去的道理?铁蹄声如暴风骤雨般响起,烟尘翻滚,一时间,一万骑兵,都如箭一般直冲黄沙镇而去!
  风烟也掉转了马头,在跟上队伍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瞧了杨昭一眼——漫天风沙里,惊鸿一瞥,杨昭眼里掠过的是苦涩,风烟眼里的却是不忍。
  为什么她竟然会觉得不忍心?他的骄傲跋扈,被踏在这滚滚的铁蹄下,她应该觉得解气,应该拊掌称庆不是吗?他的难堪,欲盖弥彰。堂堂一个都御指挥使,一个督军,就这样被晾在一边,几乎没有人多瞧他一眼,这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如果放在从前,她应该乘机嘲笑他几句才是,为什么,在这一刻,她居然会觉得心头隐隐压上了一层难过?!
  
  天色将暗,寒风凛冽,千里的黄沙荒凉肃杀。
  孤零零坐落在边关外的黄沙镇,在剑门关失守之前,也曾经是一处边民聚居的热闹地方,每逢初一,关外的皮货商、游牧部族的人就会带着他们的毛皮牲口,酥油乳酪,到这里的市集上换取汉人的布匹粮食、盐茶酒水。人口最多的时候,黄沙镇不下万余人。
  但自从瓦剌入侵,宁远和剑门关相继失守,这里已经是十室九空,只要能走的,都携家带口地往南逃难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此时此刻,这曾经喧闹繁华的边关重镇,却只剩下一片可怕的死寂。墙倾屋颓,燃烧未尽的梁柱冒着浓烟,路边到处是散落的缸盆瓦罐的碎片,血色殷然。
  黄沙镇,竟赫然成了一座死城!
  在这里,四处是死人和血腥,触目惊心。风沙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心上,赵舒、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后面的大队骑兵,伫立在镇口,都是心如刀割。
  又来迟了。
  “来人!”赵舒一声大吼,“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的。其他人,跟我去追!”看四处还余烬未尽,瓦剌的骑兵虽然撤得迅速,但想必还没有走远,追上去也许还能来得及截住他们。
  “报赵将军,往西四五里,发现瓦剌骑兵队的踪迹!”一个探子兵快马来报,“咱们赶快追上去吧!”
  “走!”还没等那探子兵话音落地,赵舒的坐骑已经蹿了出去,“杀光这帮畜生!”
  仇恨和愤怒,烧红了大伙儿的眼睛,横刀跃马地飞奔赶来,却要这么垂头丧气地回去,谁也不甘心啊。一时间人急马乱,争先恐后,呼啦啦地一齐涌出镇口,径直向西追去。
  往西四五里,就是铁壁崖,光秃秃的一座石山,寸草不生,地形却很险峻。过山的路崎岖不平,铺满了碎石和沙砾,还有丛生的荆棘,十分难走。到了狭窄处,人行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大队的骑兵。
  “下马,都下马!”赵舒不禁有点心浮气躁,这眼看就要追上了,却偏偏遇到这种见鬼的山路。
  “快快,下马。”后面的人纷纷从马上跳下来,路窄,人多,马乱,又都心急如焚,拼命往前冲,乱纷纷地把路口塞了个严实。
  叶知秋见这阵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向赵舒道:“还追吗?铁壁崖这个地方险得有点邪,临行前杨督军说的也不是全没道理……”
  “老叶,都到了这里了,你想打退堂鼓吗?”赵舒一瞪眼,“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跟杨昭似的,怕死怕成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风烟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阳光已经开始西斜,坡上的山石间,忽然有亮光一闪。那是什么?风烟一怔。赵舒和叶知秋正在争论杨昭的话,风烟来不及细听,又有一丝反光闪动——突然之间,她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利器迎着落日的反光啊!
  糟了!风烟心里蓦然一寒,“赵将军!山上有埋伏,快退!”她扯开喉咙拼命喊了起来,可是周围人喊马嘶,太过混乱,前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轰”的一声闷响突然从后面传来,风烟急回头看时,只见一片烟尘弥漫,石块瓦砾四射飞散!来不及了。浓重刺鼻的硝烟味直冲过来,是火药,他们用火药炸毁了退路。
  怎么会这样?!
  爆炸声响惊了马,加上四射的山石伤了四周不少人,一时间队伍后面人仰马翻,惊呼四起。
  山坡上啸声一片,大批瓦剌的兵马潮水般层层涌出,箭如雨下!前面的人马闪避不及,几乎被覆盖在密集如飞蝗的箭雨之下,血光四溅,立刻就倒下了一片。
  前面是埋伏,瓦剌的重兵和弓箭迅速压了下来;后面是山石崩塌的崎岖山路,退路已绝。片刻之间,一万骑兵尽数陷入了瓦剌的包围之中!
  后路是没有了,只有往前冲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才有生机。风烟纵身上马,大声道:“大伙儿都别慌,咱们一起往前冲,去跟赵将军他们会合!”
  混乱中的队伍已经被瓦剌的伏兵隔断成几截,形成了前后数个大大小小的包围圈,风烟四周的人马听见她的呼声,纷纷开始往这边聚拢,向前突围。
  风烟虽然出身江湖,这些年也免不了常常动手,可是真正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身陷数不清的刀枪箭矢之中,血肉之躯成片成片地倒下,这样惨烈,这样残酷,还是第一次体验。那次夜袭十里坡,毕竟是一次小面积的战役,凭的又是一个“快”字,瓦剌那边措手不及,几乎是轻易取胜,跟眼下这样的局面,完全是两回事。
  风烟一马当先,手里的长鞭飞舞,箭来挡箭,枪来夺枪,转瞬之间,已经有十几个瓦剌兵的颈子被她的长鞭卷中。长鞭像是一条灵蛇般倏忽来去,方丈之内,漫天都是她的鞭影。
  有风烟打头阵,后面的人马也陷入苦战,很快就冲开了第一道包围,但更多的敌兵又一齐向这边蜂拥而至,仿佛铁桶一般愈箍愈紧。两边的人已经招架不住,跟不上的人转眼之间就被敌军的斧钺淹没!跟得上的,也是死伤惨重,勉强支撑。再这样下去,不出片刻,总会力竭。难道这一万精锐的骑兵,就要覆没在瓦剌的陷阱当中?!这精锐营骑兵是军中主力,西北战事,以骑兵为首,万一真的覆没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边正在混战之中左冲右突,前面谷口却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瓦剌铁桶似的包围圈,突然溃散开来。
  风烟一个分神,足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是被一个瓦剌兵的大刀砍伤了。好在她反应敏捷,反手一鞭,将那瓦剌兵连人带刀卷出数尺开外,跌了个头破血流。
  前面出了什么事?
  看情形,似乎瓦剌的阵后有人突袭。本来是瓦剌包围赵舒、叶知秋的兵马,此刻却骤然生变,反而是瓦剌的伏兵陷入了一个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的窘境。
  乱军之中,飘出了一面锦绣战旗,迎风而展——红色镶滚,黑底绣金,正中以金丝绣着一头凛然如生的猛虎,正在仰头傲啸!这面旗——这面旗,风烟是再熟悉不过的,这就是日日夜夜飘扬在虎骑营上空的那面大旗啊。
  原来是虎骑营?是杨昭赶到了!
  风烟心头一热,一股辛辣的暖流,自心底直冲上眼窝。太过突然了,几乎分不清是震惊还是喜悦。这面战旗,是虎骑营的徽征,一直被她暗自痛恨着;可在这一刻,血腥的厮杀里,危急的关头,竟亲切得让她差点掉下泪来。
  “杨督军来了!”周围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欢呼。只怕这“杨督军”三个字,从来没有被他们这样响亮地喊出来过。
  “冲啊……”援兵已经赶到,瓦剌的阵脚立刻乱了。这边的士气为之大振,人人知道有了生机,都是奋勇向前,局势陡然一变。
  虎骑营的人马,是跟随杨昭征战多年的一支劲旅。没上战场之前,风烟只知道他们严格整肃,军纪如铁;可今天到了真刀真枪、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才见识到他们的战斗力有多么可怕。他们自敌后直插入包围,如同一道利斧,迅猛不可当,瓦剌骑兵素以强悍善战闻名,此时竟如波涛般向两边纷纷散开,眼看着虎骑营势如破竹,闪电般冲入战阵核心。
  战鼓声震天,千军万马的混战里,风烟却一眼就看见虎骑营中杨昭的身影。
  在刀斧如林血雨纷飞之中,他的惊夜斩,仿佛变成了一柄魔刀,迅疾如风雷,连周围的气流都被激得震荡起来。破空的刀光起处,触及的敌兵人仰马翻!他黑色的战衣因为疾驰而扬起,铁蹄过处,无人敢挡;一人、一马、一刀,似乎已经融为一体,疾卷而至,直劈开了一条血路。刀锋划过的流光在他身边盘旋,锐气呼啸,瓦剌的刀枪剑戟,莫说是抵挡,根本连逃都逃不及。
  风烟知道他的功夫不弱,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个“上马击狂胡”啊!
  虎骑营的来势,锐猛无匹,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冲垮了瓦剌骑兵的阵营,赵舒和风烟这边的压力陡然一轻,由内向外冲出来,和叶知秋、宁如海他们会合到一起。
  “风烟!你没事吧?”宁如海冲出重围,第一件事就是往风烟这边奔过来。激战之中,人人身上脸上都带着血,他是生怕风烟有个什么闪失。
  那边赵舒却和叶知秋动起手来,赵舒正在嚷嚷着:“你闪一边去,让我再杀他们几个!”
  “你给我回来!”叶知秋拦着他不放,“好不容易带大伙儿杀出来,你还要回去送死吗?”
  “怕死还打什么仗?”赵舒扯着喉咙大叫,“兄弟们死了多少,就要瓦剌给咱们赔多少!”
  “赵舒!”一声断喝,震住了缠斗在一起的赵舒和叶知秋,原来是杨昭赶到了,“你闹够了没有?!”
  “弟兄们都死的死,伤的伤,我能跟没事人一样回营去跟萧帅复命吗?”赵舒的声音里,简直都快带出了一丝哭腔,“我怎么还有脸回去……”
  “啪!”杨昭的马鞭迎头挥下,赵舒脸上顿时多了一道殷红的鞭痕。
  “督军——”“杨昭!”叶知秋、宁如海和风烟齐声惊呼,他不是想临阵处置了赵舒吧?临行之前,他拦赵舒没拦住,必定是憋了一肚子火气要治他罪的,可现在不是时候啊!
  “我这一鞭,是替萧铁笠教训你。”杨昭厉声道,“你赵舒是带兵的大将,萧帅信得过你,才把这一万骑兵交到你手上,要你好好地带着他们,杀敌制胜。可这强敌当前,你却丝毫也不想想,怎么保全这一万兄弟的性命,怎么把他们给萧帅带回大营,只顾着在这里要死要活地胡闹!”
  几句话,说得赵舒哑口无言,傻在原地。
  “这是在战场上,你是一个将军,不是街上流氓地痞!”杨昭缓和了一下语气,“时时刻刻,你都得记着,你手下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等着你的命令。”
  赵舒小声道:“但今日临行之前,如果听督军一句,就不会……”
  杨昭挥了挥手,“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萧帅和我,都有责任。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咱们必须马上撤回大营,瓦剌的强援就快到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苦战半日,已经筋疲力尽的人马,“这里是铁壁崖,距离瓦剌驻军大营很近,而且咱们手下的人已经伤数过半,马也乏了,招架不住一场恶战。所以,此刻不能恋战,要想打,以后还怕没有机会吗?”
  “那么以督军的意思,咱们现在就撤吗?”问话的是叶知秋。
  杨昭略一沉吟,“刚才瓦剌的骑兵只是被冲散了,元气还在,而且还占着地势之便,我们不能和他们硬碰。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受了伤的人都能安全地返回大营。赵将军,你立刻清点一下人数,稍作休整,包扎止血,现在天马上就要黑了,等晚上再悄悄出去。叶将军,你挑选一部分没受伤的人手,加上虎骑营,给他们断后掩护。”
  “是!”赵舒和叶知秋异口同声地答应。
  杨昭抬头看了看乌云低压的天色,眉头一皱,“看这天色,马上就要下雪。咱们得找个避风的地方,让弟兄们歇口气。”
  “那我这就叫人点起火来!”赵舒扭头走到一个参将身边,“刘进,你赶紧带几个人,去多生几堆火。这天黑,再下了雪,别让大伙儿挨冻。”
  “赵舒!”杨昭喊住了他,“你给我回来。”
  又怎么了?赵舒不禁疑惑,“督军又觉得哪里不妥?”
  杨昭下了马,“天也暗了,你看瓦剌那边,为什么不生火?”
  “他们……”赵舒语塞,这算什么问题,瓦剌那边怎样,他怎么会知道!
  “因为他们不想成了咱们的箭靶子。”杨昭看了他一眼,“现在两边都在暗处,谁也摸不准对方的位置和情形,可只要一起了火,立刻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之意,“你要是生怕他们不知道,就尽管生火去。”
  “啊哟!”赵舒恍然大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真亏杨昭还有心思调侃他,刚才若有半点疏忽大意,立刻就又要出事!
  “让大家聚过来,就地休息。等休整之后,就撤回大营。”杨昭也累了,脱下披风往地上一铺,背靠山壁,坐了下来。他今天一早出去巡视,紧接着又来追赵舒和叶知秋,这一整天,几乎是滴水未进,一刻也没歇过,实在是乏了。
  “指挥使,喝口水。”一边的佟大川拿着羊皮水囊递了过来,他一天跟在杨昭身边,自然知道杨昭的辛苦。
  杨昭看了一眼旁边的宁如海和风烟,他们两个也是唇干舌燥,“先给他们吧。”
  佟大川自然是不愿给,却也不敢说什么,气哼哼地把水囊往风烟那边掷了过去。风烟一把接住,又递给宁如海,“你先来。”
  宁如海却冷冷道:“人家给得不情愿,咱们不喝也罢。”
  佟大川不禁恼了,“我说你还真不识好歹,紧赶慢赶地来救你们,你倒不领情?”
  “你们的水,我可不敢喝。”宁如海道,“当初那个袁小晚,一见面就使出毒蜘蛛这样的下三滥手段,谁知道你这水里有什么?”
  “你……”佟大川刚要发火,杨昭已经疲倦地挥了挥手,“大川,不用争了,坐下。”
  佟大川咬牙道:“指挥使,自从出了关,咱们虎骑营的弟兄就看够了他们的白眼。这个陆风烟,三番五次地当面给你难堪;还有这个宁如海,他如果不是侮辱指挥使,小晚姑娘会动手教训他么?咱们这出生入死地来救他们,他们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杨昭闭起眼睛,往背后岩壁上一靠,淡淡地一笑,“别说了,没有用。”
  激战过后,他身上脸上又是血,又是汗,还有满面的风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淡淡一笑,半带苦涩,半带自嘲,却是说不出的教人心动。
  风烟心里“怦”的一声,仿佛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轻轻地为之一震。
  她的眼睛在杨昭脸上停留了片刻。不得不承认,杨昭实在英俊。他合着眼,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巴,这条线挺拔如雕刻;纵然是在这样的血污、沙尘和汗迹之下,他的温朗和英秀仍然不减分毫。
  因为事情来得突然,她到现在才想起——杨昭怎么会来呢?
  如果他真的是奉了王振之命,来按兵避战的,又何必亲自冒险来这里救他们回营呢?站在他的立场上,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啊。而如果他不是王振的人,又为什么阻止夜袭十里坡,又火烧粮草库?这中间,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风烟,你在想什么?”宁如海推了她一下,“下雪了,你过来避避风。”
  下雪了?风烟回过神来。
  果真,风稍偃,满空零零落落地飘下雪来。现在是什么时节,关外就已经开始有雪了!风烟童心忽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惊叹道:“这关外的雪花怎么都特别大?”
  “这雪会越来越大的。”杨昭接了一句,“只怕一夜都停不了。”他曾经在关外打过仗,自然知道这关外风雪的厉害。
  “那咱们留在这里,大伙儿的体力就怕是撑不住了,又冷又饿,连伤带冻的。”风烟担忧起来,一入夜,寒气刺骨,再多待上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冻僵了。
  杨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围的伤兵也都包扎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赵舒和叶知秋叫了过来:“叶将军,你带五百人,往西去,现在天色暗,伸手不见五指,瓦剌那边就算发现什么动静,也不敢轻举妄动。但这样一来,他们会错以为咱们开始往西边突围,所以会把兵力向西部署。
  “赵将军,你现在开始整军待发,佟大川已经去清理东面的路口,顺便查探那边的情况。等他回来复命之后,如果没有意外,你就带精锐营的人突破东边的防线冲出去。只要东边一乱,瓦剌的人马就会立刻发现上当,必定大举向这边阻截,反而给西边的叶将军留下可乘之机,可以径直出谷。”
  赵舒插了一句:“那万一瓦剌追过来,咱们的人还来不及全部撤出铁壁崖,该如何是好?”
  杨昭一笑,“放心,他们来回折腾,动作绝没有那么快,再说还有我带虎骑营给你们断后。”
  “那怎么成?”赵舒道,“咱们都走了,你们岂不是危险?”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自然是且战且退,不会耽误很久。你只管回去就是了,怎么说我也是个督军,你还想再抗命一回吗?”
  风烟在旁边道:“那我留下来,帮杨昭断后。”
  “不行!”这下子,杨昭、宁如海和赵舒三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反对。宁如海自然是怕风烟留下会有危险,赵舒是不愿意撇下风烟,而杨昭呢,他又是为什么?
  “你——看不起我?”风烟睨了杨昭一眼,他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不是吗?
  杨昭却没有心情在这里跟她斗嘴,只简单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别的都还好说,她要留下,断不可以。现在铁壁崖的敌兵仍然数倍于己,待会儿只怕还要有场恶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风烟留在这里。
  “风烟,别争了,快点回去。”这次,宁如海倒是难得地跟杨昭保持一致,“没时间了,这边也不缺你一个。”
  参将刘进过来,向杨昭拜倒,“禀督军,五百骑兵已经整军完毕,叶将军即刻出发。”
  “好。”杨昭点点头,“吩咐下去,各营按部署齐集,由赵将军带领,全部上马,尽量不要留下一个伤兵。还有,严禁出声。”
  命令传了下去,各营人马都迅速整装、上马、归队,除了战马的几声轻嘶和刀枪偶尔碰击的细微响动,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每个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势,他们是必须安全突围出去的,已经折损了将近三成的人马,剩下的,再也损失不起了。
  风烟也清楚,这种事态之下,服从就是最好的支持。杨昭不能分心,也没有时间再讨论这些了。“宁师哥,就听你的,我们走。”她抬脚走向旁边的战马,脚踝的刀伤一阵刺痛,让她忍不住轻轻跛了一下。
  刚刚拉住缰绳,就听见杨昭在身后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样?风烟蹙起眉头,都已经听了他的命令,要跟赵舒他们一起撤退了,他还有什么意见?!不情愿地停住,回过头,却见杨昭从战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风烟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杨昭有点不耐烦了,“叫你坐下,愣着做什么!”
  “就算你是督军,也不见得叫我站着,我就得站着,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风烟脱口而出,他以为他是谁啊?莫名其妙。
  杨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过来,一把拦腰抱起风烟,把她扔在旁边的岩石上,粗鲁地道:“你能不能听话一回?自己腿上有伤,不知道吗?连靴子都破成这样,一会儿顶风冒雪,还有几十里路要赶,你不想要这条腿了,是不是?!”他一边教训她,一边用刚才撕下来的那条衣襟,把她受伤的足踝连同被鲜血浸透、已经破烂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扎起来。
  风烟都傻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
  意外,惊愕,恼怒,还有一种难言的羞涩,和悄然涌起的一股暖流,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简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督军,路口已经清理好了,何时出发?”佟大川正好匆匆奔过来,大声回报,却恰巧替风烟解了围。
  “赵舒。”杨昭折回身,把赵舒叫了过来,“从这里到东边路口,只有一炷香的脚程,你记住两个字:一是快,二是静。这六千多个弟兄就交给你,要当心。”
  赵舒本来并不是个毛躁的人,只是因为先前对杨昭的成见太深,又被黄沙镇的屠城惨状冲昏了头,才会失去常态。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气来,“督军放心,我们一定安全返回大营。”
  “好。”杨昭点点头,“赶快走吧。大川,你去传令虎骑营准备,掩护赵将军他们撤退。”
  “是!”佟大川和赵舒领命而去,风烟和宁如海随后跟上。
  风雪已经急了起来,打在脸上,冷得有点麻木。风烟忍着回头的冲动,就这样一走了之?把杨昭他们留在铁壁崖支撑危局?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反驳,可是,心里却怎么都踏实不下来——他们能摆脱瓦剌的围剿,平安地回去吗?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这是怎么了,竟然替杨昭的安危担心起来!
  一句“要当心”,卡在喉咙口,说不出来。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还恨不得置他于死地。风烟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党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见面就忍不住顶撞讥讽他,好像他越是难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见不得他的尊严被别人践踏!
  
  “袁小晚!袁姑娘!”
  天刚亮,风烟已经出现在袁小晚帐外。
  雪还在下,风已经小多了,她几乎是一下马,就直接冲过来的。回营这一路上,她心里纠缠的都是一句话:杨昭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昨日出营之前,在井边,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惟一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吧!
  帐帘一掀,袁小晚几乎是立刻就出来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没有半丝凌乱。这风雪之夜,刚近凌晨,她是起得早,还是根本就没睡?
  “是你!”袁小晚的惊喜,出乎风烟意料,“你回来了!”
  看见她,有那么高兴吗?风烟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还要心急,脸色憔悴,气色也差,那以往的娇俏全都没了。她这是一夜没睡吧?
  果然,接下来袁小晚连珠炮般地追问:“指挥使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怎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你们遇上瓦剌的人马了,是不是——他人呢?”
  风烟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来了吧。我们在铁壁崖遇到瓦剌的伏击,杨昭说让精锐营的骑兵先撤回大营,他和虎骑营断后掩护。”
  “什么?”袁小晚呆住了,“你们,就这么回来了?”
  “这是杨昭的命令。”风烟有点惭愧。
  袁小晚一反常态地激动起来,“他的命令?陆姑娘,原来你们也有听他命令的时候啊?自从随军出了关,快两个月了,上到萧铁笠萧元帅,下到赵舒、韩沧、叶知秋,甚至一个算不出几级几品的小小把总,都从来没有听从过这个督军的命令!昨天你们出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追到营门外都拦不住,当时若有一个人肯听他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风烟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红了,“你们自然是巴不得他带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干脆就把命丢在铁壁崖;反正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是这样吗,陆姑娘?那天到虎骑营行刺的不是你吗?”
  “是杨昭说的?”风烟没有否认。
  袁小晚冷笑道:“他没提过。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句话,我也想送给你。”风烟看着她,“火烧粮草库的事,也和你有关吧。”
  “不错。”袁小晚居然面不改色,“是和我有关,而且是指挥使要我做的。”
  她承认了?!风烟心里重重地一沉!
  潜意识里,她希望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答案啊。她多么希望,这件事,跟杨昭、袁小晚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她误会,是她的怀疑错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烧掉的粮草,就绝对不会再出现了。虽然我们一直看彼此不顺眼,但是陆风烟,你觉得我是一个连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吗?”
  风烟眉梢一扬,“这话怎么说?”
  “我知道,你和宁如海一向自诩为正道中人,忠君爱国、疾恶如仇,但并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样黑白分明。你来找我,是想知道,指挥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风烟没说话,是啊,她这一路疾驰赶回大营,扔下马鞭就直奔袁小晚这里,说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杨昭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袁小晚的话,她本不应该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除了众人对杨昭的各种指责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本来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并不喜欢你,而且,指挥使也一向不准我们插手他的事。所谓日久见人心,我以前总是以为,只要时间长了,各种谣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轻轻一叹,“但是现在看起来,我实在太天真了。”
  “谣言?”风烟有点怀疑,这满城风雨,怎会都是谣言!
  “人尽皆知,杨昭本是禁军都御指挥使,凭王公公的一句话,就摇身变成了西北大军的督军。”袁小晚缓缓地道,“但你有没有想过,以王振的心机,他若要用杨昭,又怎么会张扬到人尽皆知的地步?而以都御指挥使的地位,杨昭的军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荐,这主帅的位子,又怎么可能落到了萧铁笠的头上!”
  “你的意思……”风烟一怔,说得是,难道这里别有隐情?
  “陆姑娘,这话要从头说起,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袁小晚接着道,“当初,剑门关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于大人主战,王公公主和,两党相争的焦点就集中在一句话上:再打下去,结果如何?
  “这一仗胜败攸关,当时于大人就曾经来找过我们指挥使,希望他能够带兵出征,力挽狂澜。但于大人想不到的是,这件事被王振那边的探子得知,他岂肯让指挥使来打这场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圣前举荐杨昭挂帅——当时举座皆惊,又何止于大人一个大失所望。
  “政局混乱,人人自危,都当杨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拥而上地巴结他,又有多少人背地里骂他为虎作伥?当时,指挥使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当庭翻脸,以表清白。但这么做,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于事无补。二是跟于大人、薛大人等几位解释清楚,共商对策。但指挥使拜访两位大人的时候,都吃了闭门羹。
  “于大人改用萧铁笠出征,人人都以为,王振的阴谋已经破败,西北战事从此跟杨昭没有关系了。但是,有谁会知道,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风烟听得呆住了。想不到,这其中竟有这么一番曲折——王振举荐杨昭,并非是想利用杨昭影响西北之战,而不过是离间他和主战派之间的关系而已!
  袁小晚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半晌才道:“王振自以为他的离间计是万无一失,可是他没想到,杨昭偏偏将计就计,甘愿背上这个骂名,甘愿以都御指挥使之尊,屈居萧铁笠之下,自己请旨做了督军!他当初举荐杨昭在前,阻拦已是来不及了,只好又打粮草的主意,让王骥设法拖延军饷……下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风烟震惊地看着袁小晚。她说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萧帅都在提防着杨昭,惟恐一个不小心败在他手上,可是,杨昭却在和王振斗着心机!
  “萧铁笠不是平庸之辈,可是他惯征东南,对西北战场不了解;加上他为人刚烈耿直,论心计、论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对手?他们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袁小晚怅然道,“指挥使原是禁军的统帅,无论身份地位,都在萧铁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里高枕而卧,日日逍遥,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着种种误解、敌视、流言蜚语,千里迢迢地跑到这一片荒凉的边关来,打这没有退路的一场仗……”
  袁小晚的声音还在风烟耳边响着,可是她接下去又说了些什么,风烟已经听不进去了,一颗心越来越沉,越来越远。
  风烟想起,初见杨昭,是萧帅设宴款待她和宁师哥的酒席上,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惟独杨昭被冷落在一边,他一个晚上自斟自饮的样子;想起帅营里大小将领汇集一堂商议军情,杨昭却被忘到脑后,他在虎骑营里亲自给摔跤比赛击鼓,那震耳的鼓声;想起打下了十里坡之后,他在营门外的寒风里等候胜利的消息,却等来了她的讥讽和嘲弄,他脸上那种沉默的神情;想起粮草库被烧,她怒闯虎骑营,指着杨昭的鼻子说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他那一刻的震惊和难堪;想起昨天出兵黄沙镇之前,杨昭被他们甩在路边的漫天风沙里,眼里的苦涩和忍耐……何止是这些啊,她都想不起,这样的事情到底发生过多少回!
  一时间,种种情形,一幕幕掠过,风烟心里似乎被狠狠抽了一鞭,突然灼痛起来。
  “喂,陆姑娘?”袁小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风烟猛地回过神来,“没什么,你说的——都是真的?”
  袁小晚不悦地道:“你若是不相信,又何必来问我。”
  “我只是不敢信而已。如果事情是你说的那样,杨昭为什么要阻止我们攻打十里坡,为什么又和烧粮草的事扯上了关系?”风烟不明白,杨昭做这些,又是什么用意。本来萧帅和赵舒、韩沧他们就处处疑心他,以杨昭的聪明,为什么要让自己卷入这样的事情里去?避嫌都只怕来不及。
  “这些,我也不清楚。”袁小晚蹙起眉,“指挥使的决定,没有必要跟我们交代。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所知道的一部分。记得粮草库被烧之前,指挥使吩咐我每次带人去取军粮,都把库里的一部分粮袋运到下面的地窖里去,然后用装了石块和干草的假粮袋放在上面充数。而那个地窖,应该也是他提前叫人挖好的。所以我敢断定,粮草被烧,又失而复得,是他算计好的。”
  “他怎知粮草库会起火?就算他知道,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就直接加派人手保护粮草,不是更省力吗?”风烟百思不得其解。
  袁小晚也摇了摇头,“我也想不透。但就在你刺杀指挥使的那一夜,难道你没发现,虎骑营已经是一座空营?其实不止是那一夜,连接三个晚上,他们都被指挥使派到营外各条要道,守株待兔去了。瓦剌派兵来偷袭,正好赶在粮草被烧的当口,路又摸得那么熟,想必是有内应的。”
  “其中的内情,你也不知道吗?”风烟有点失望。
  “我不需要知道。”袁小晚道,“我跟你不同,我不在乎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什么胜和败,什么紫荆关。无论指挥使做什么,我都会跟随他,听从他的命令。”
  风烟第一次正视袁小晚的脸,一直都觉得,她举止轻佻任性,说话又连讽带刺,所以很不喜欢她。但是,直到此刻,风烟开始发现,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表面上那么绝对,比如袁小晚。
  
  睡不着。
  风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昨天一场激战,又来回赶了将近八十里路,体力早就耗尽了,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脚踝的伤处隐隐作痛,心里像开了一锅沸水,哪里合得上眼。
  都什么时候了,杨昭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是被铁壁崖的瓦剌骑兵给缠住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或者他们遇见了瓦剌的援兵?几百个问题,七上八下地在心里缠绕,风烟叹了口气,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在床前来回地绕着圈子。
  千万不要出事啊,她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
  袁小晚是杨昭的属下,她所说的话,风烟应该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但是偏偏奇怪,她就是相信这一切。
  眼前又浮现出被困铁壁崖时,杨昭那一丝淡淡的苦笑,带着点自嘲,那应该是一种百口莫辩的无奈吧?
  还有他的细心,连宁师哥都没看出来她的脚踝受伤了,他却一眼就发现了。想起他给她裹伤的时候,那种粗暴的语气,其实手上的力道却放得很轻,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不要胡思乱想了!风烟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不过是帮她裹了裹伤而已,战场上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吧!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现在杨昭和虎骑营都还生死未卜,吉凶难料,她怎么可以在这里想入非非!
  “陆姑娘!快出来,快点!”帐外传来赵舒的叫声,还带着几分喘,“杨督军他们回来了!”
  什么?!杨昭回来了?
  风烟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喉咙口,太过惊喜,几乎是两步就冲出了帐外——连一刻也不愿意再等,恨不得立刻、马上就看见杨昭好端端地站在她的眼前。
  “他在哪里?”风烟一眼看见赵舒,劈头就问。
  赵舒是跑着来的,正在喘息,看见风烟,不禁失笑,“你就这样去找他?就穿成这样?”
  风烟这才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素色小棉袄,连厚一点的外衣都忘了穿;因为一只脚踝受了伤,裹了纱布,所以只有一只靴子在脚上。
  “啊哟!”忍不住脸上一红,风烟连忙又奔回帐内,“等我一下,咱们一起去接他们!”
  总算手忙脚乱地穿戴停当,风烟和赵舒一起直奔营外。
  风雪已经停了,路上铺着一层冰凌,马蹄踏上去,爆起一连串碎冰的脆响,老远就能听见。
  “那不是虎骑营的大旗吗?”赵舒的马鞭往前一指,风烟顺势瞧过去,果然,黑底绣金,红色镶边,分明就是虎骑营的战旗啊。
  “杨督军……”赵舒已经打马迎了上去。
  风烟反而踌躇起来,见了他,说什么?她真不习惯跟别人说些道歉的话。再说,她和杨昭的关系那么恶劣,人家也未必想要看见她。
  队伍越来越近,风烟竟有些紧张起来。她的马停在路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前面的杨昭和佟大川他们,大家的样子都凌乱狼狈——血污斑斑,满面风尘,就连杨昭也好不到哪里去,右边肩膀好像还带着伤,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军衣也都破得不成样子。
  看起来,他们这一天一夜,又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铁壁崖这一战,凶险归凶险,可也好好地收拾了瓦剌一顿!”佟大川的声音最响,“教他们下回再也不敢使这些阴谋诡计。”
  “风烟,你在那里发什么呆?”赵舒回头大声招呼,“飞也似的跑出来,我都差一点追不上你,这会儿都到了跟前,怎么又停住了?”
  风烟只好缓缓纵马上前,正和杨昭打了个照面。
  “你……”两个人一同开口,又一同沉默下来。
  “你……回来了。”风烟有点尴尬地开口,自打认识杨昭,大概这是她声音最小的一次。杨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楚,只是带着点意外和调侃地道:“我说这一路上眼皮跳,原来是陆姑娘在这里等着了。”
  风烟脸红了。
  她还会脸红?杨昭不禁诧异,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况且,他根本没说什么啊——她连那两只小耳朵都红透了。
  “你……”两个人再度同时开口,又同时打住。
  气氛更加微妙而困窘,旁边的赵舒沉不住气了,道:“这是怎么啦,杨督军他们回来,你不也挺高兴的吗?这会儿工夫,怎么突然变成闷葫芦了,只会说你呀你的。”
  风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已经够要命的了,这家伙还不识趣地来搅局!匆忙之间只好随便抓了一句话来说:“都回来了就好,大伙儿都很担心。”
  杨昭一怔,她怎么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和气了?
  “对了,你们是不是又和瓦剌打了一仗?”风烟看着他肩上的伤,“好像还挂了彩,怎么回事……”
  “没什么,皮外伤而已。”杨昭微微一笑,“总算有惊无险,难为你还大老远地出营来迎接弟兄们。”
  风烟不自在地道:“其实,我是想说……”
  杨昭困惑地看着她,这丫头一向心高气傲,任性倔强,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嘲讽他,都从来没怕过,还有什么话,让她这么难出口?看这样子,不像是来挑衅的。
  “那个……”风烟的手心都快要冒汗了,“谢谢你带着虎骑营去铁壁崖,如果来迟一步,我们就遭殃了。”
  “这是我分内的事。”杨昭释然,“不必那么客气。”
  “风烟——”后面传来宁如海的呼声,“冰天雪地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宁兄弟也来了。”杨昭在马上一抱拳,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宁如海、陆风烟这样视他如眼中钉的人,都改了性子。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来找风烟。”宁如海硬邦邦地道,“怎么敢跟指挥使称兄道弟。”
  “宁师哥!”风烟忍不住脸色一沉,他怎么可以这样说话?昨天在铁壁崖,杨昭才救了他们大伙儿的命,总该说个谢字;就算他有成见,不觉得感激,至少也不该这样恶言相向吧?
  杨昭却早已经习惯了,淡淡一笑,纵马向前驰去,“那么不打扰了。”
  “等一等——”风烟失声叫了起来,他怎么走了?她费了半天劲,想要说的那句话,还没有说出口呢。
  杨昭闻声勒住了马,也没回头,“还有什么事?”早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改变对他的敌意,是他有点可笑,怎么能指望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我……”风烟鼓足了勇气,磕磕绊绊地终于说了出来,“对不住。以前误会你了。”
  杨昭的背影轻轻一震。
  此时,此地,这样一句话,出自风烟的口,他实在有点不相信。
  “你疯了吗?”宁如海也是一愕,“风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杨昭是什么身份,你应该明白。”
  “我知道,可是宁师哥,以前很多事情,咱们的确是误会他了。袁小晚刚刚跟我解释过,杨昭并不是帮王公公来督军的,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说。”
  宁如海不怒反笑,“袁小晚?那个妖女的话你也相信?你忘了当初是谁用毒蜘蛛暗算咱们的。”
  “宁师哥!”风烟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不要那么武断,很多事情跟咱们知道的有出入,总要给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武断?”宁如海瞪着她,“你是不是中了杨昭的邪,袁小晚是他的手下,自然帮着他说话,这也算解释?我看是狡辩吧。”
  “可是,我就是相信他!”风烟冲口而出。
  “你!”宁如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相信谁,袁小晚,还是杨昭?为了他们这种人,你要跟我翻脸吗?风烟,你太让我失望了。”
  风烟倔强地扬起头,“宁师哥,杨昭决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宁如海气极,指着风烟道:“好好,风烟,你说得好,才几天工夫,你就被杨昭迷昏了头了!除了一张脸生得俊,他还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教你连黑白都分不清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风烟的脸色发白了。
  宁如海脱口道:“我还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八成是迷上了杨昭了!”
  “啪!”清脆的一记耳光,落在宁如海脸上,顿时浮起殷红的指印。
  风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听起来有点干涩,“你也该说够了吧?我帮杨昭说话,不是想要讨他的好,而是因为我觉得他委屈。”
  宁如海呆住了,“你……你为了他,跟我动手?还说什么,他委屈?!风烟,你以为我是瞎子吗?你对杨昭动了心,我早就看出来了!自打我从京里回来的那天起,就觉得你不对劲,整天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不要说了!”风烟手里的马鞭重重挥下,“啪”的一声,座下白驹昂首一声长嘶,疾风般卷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宁如海这几句话,几乎让她无地自容。
  杨昭一直没回头,也没说话,可是方才那番争执,他一定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以后还怎么见他的面?宁师哥说她迷上了杨昭,为什么她会那么生气,气到失去了理智,甚至还动手打了宁师哥一记耳光!
  迷上了杨昭?她有吗,不会吧?
  “风烟!”宁如海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刚才自己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他这是怎么了,昏了头吗?来不及多想,已经打马追了上去,“风烟,你别走啊!”
  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大家脸上都是一片尴尬之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佟大川和赵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看着杨昭的背影。
  “杨督军……恼了吧?”赵舒小声问。
  “你说呢?”佟大川白了他一眼。打了胜仗,高高兴兴地回来,偏偏冒出一个宁如海大触霉头,别说是指挥使,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恨得牙根儿痒了。
  “你们几个,在后面嘀咕够了没有?”杨昭回过头,“还不赶紧带着手下弟兄们回营去。”
  “可是指挥使,刚才宁如海说的——”
  佟大川还想多说,杨昭的脸色却一沉,“我叫你带他们回营。刚才的事情,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提起一个字。”
  “是。”佟大川没敢再说,答应了一声,挥手向后面的队伍道,“回营!”
  虎骑营的人马开始向大营滚滚驰去,杨昭却还是停在原处,一动也没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周围冷冽的空气里,似乎都还荡漾着刚才风烟清澈坚持的声音,笨拙地为他争辩。她涨得通红的脸,和好不容易才说出口的那句“对不住”,她欲言又止困窘的模样……忽然之间,想起在萧帅的接风宴上初次见她,她不屑和挑衅的眼神;想起她三闯虎骑营,那种毫不掩饰的憎恨,毫不畏惧的骄傲;想起在靶场里她拉不开弓弦,那一瞬间无助的倔强,还有出兵黄沙镇之前,她在马上一回头,眼里的一抹不忍心。
  片刻之间,百般滋味上心头。
  陆风烟,她的名字叫风烟。风霜万里,烽烟滚滚的边关大漠,仿佛是天意,注定在这里,在这时,遇见这个叫风烟的女子。
  
  明月夜。
  算算日子,是十五了吧,月色难得这样清圆。风烟托着下巴,坐在桌边,对着烛台发呆。
  从铁壁崖回来好几天了,风烟几乎没出过自己的营帐。说是养伤,其实伤早就没事了,她是不愿意和杨昭、宁如海、赵舒他们碰面。那天众目睽睽之下,宁师哥把她和杨昭说得那么不堪,人人听得明明白白,真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见面。这几天,练武场、靶场、马房,风烟都没去过,闷都快闷出病来了。
  帐帘半卷,月光越帘而入,如银如霜。
  不知哪一营有人吹笛子,声音时断时续,远远地飘了过来。听调子,像是江南的采莲曲。这本是一支轻快俏皮的旖旎小调,是水乡的少女们轻衫扁舟,采莲戏水时哼在嘴边的,但此刻,在荒凉的边关,月圆的夜晚,用清冷的笛声吹出来,却有种格外的凄凉之意。
  风烟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此刻也不免起了思乡的情绪。在京城,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华灯初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光景吧,卖彩泥人、云片糕的小贩们已经开始叫卖了。
  不知不觉披衣而起,顺着笛声一路寻过去,却是从粮草库的方向传来的。大概是守库的士兵换了岗下来,吹吹笛子,以解乡愁吧。
  慢慢走到粮草库前面,笛声却突然停了。
  风烟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笛子吹得不错,但可惜吹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你是南方人吧?”
  是杨昭?!怎么会碰见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那个吹笛子的惶惶然拜倒,说:“回督军话,小的叫周南,是绍兴人。从小学着吹几下笛子,刚才无聊,就吹了两首,想不到打扰了督军休息,真是该死……”
  杨昭单手把他扶了起来,“不用这么紧张,我也不过是随便走走。军营里都是些扛枪打仗的粗人,听见有人吹笛子,有点好奇而已……但你刚才吹这两首,都该是打完了仗,保住了边疆,你回老家过逍遥日子的时候才吹。萧帅的部下,大多都是南方人,在东南一带打仗惯了,西北关外是苦寒之地,处处不习惯;再听你这笛子,难免想家。”
  周南鸡啄米一般地点着头,“是,是。”
  杨昭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打发时间,别再吹这些江南小调了。虎骑营里常常有些摔跤比赛、骑马比赛,还算热闹;你若是有空,就过来看看。”
  风烟在他们身后,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叹杨昭的心细如尘。行军打仗,最忌军心涣散,当初楚汉之争,四面楚歌的典故,就是一个例子。她听着笛子,只想到京城的安逸繁华,而他想到的,是这一营将士思乡的凄酸。
  难怪他在虎骑营里大办摔跤比赛,甚至还亲自给他们击鼓——那也是为了缓和局势的紧张,振作大家的士气吧?虎骑营里上下一心,战无不胜,靠的是刀枪,更是一种同进退、共生死的必胜信念。
  “陆姑娘,你也来了。”周南不经意看见站在杨昭身后的风烟,招呼了一声。
  杨昭蓦然回头,不禁一呆。
  风烟静静地伫立在明月之下,月光如水,她整个人都似乎笼罩着淡淡的清辉,秀色氤氲而来。
  几天不见,乍然相遇,两个人都有片刻沉默。这些日子里,也曾经暗自想过,见了对方应该说什么;但此刻真的见了面,反而觉得说什么都不妥。
  周南懵然不觉这中间的欲言又止,向风烟不好意思地道:“连陆姑娘也被我吵醒了。”
  风烟摇了摇头,“我是根本没睡,刚出来转一转。”
  杨昭心下一宽,看她行动如常,脚踝的刀伤,应该已经不碍事了吧。只是,不见了那种冷淡戒备的神色,她看起来仿佛有什么心事,这个样子的陆风烟,教人有点不习惯。
  “那天……”风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宁师哥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这个人,总是有口无心的。”
  杨昭淡淡一笑,“我知道。其实本该是我道歉才对,若不是因为我,你跟他也不会发生争执。”
  “以前……”风烟低下了头,“我和宁师哥都千方百计地跟你作对,你若想难为我们,应该是有很多机会的。”
  “以前的事,也怨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疏忽,才着了王振的道。”杨昭负手而立,英挺沉稳,“我常年领兵打仗,在京里这几年也很少参与朝政纷争,跟于大人、薛大人几位都没有深交,自然难免让人猜疑。”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风烟脱口问道。
  杨昭看了她一眼,“在京城,我试过。可惜朝中重臣,多半不敢得罪王振;剩下几位支撑残局,又躲我远远的,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出了关,更不用提了,你也知道。”说到这里,杨昭停顿了一下,“那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是王振的人——为什么?”
  “袁小晚说的。”风烟心里一跳,其实这个问题,她也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
  杨昭微笑道:“难道你没想过,袁小晚也是我的手下。”
  “我不是相信她,只是相信我自己的直觉。”风烟看着他,轻声道,“那天晚上,我摸进虎骑营,躲在你帐外的时候,你在写字吧?要是我没记错,你写的应该是一句: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你在闲暇练字的时候,写的都是这样的句子,怎么会是个甘心给王振当走狗的人?”
  杨昭不禁一震。她就凭这几个字,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风烟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是为了王振来西北边关的,那是想帮萧帅吧?袁小晚说,粮草的事情和瓦剌偷袭失败,都跟你有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句话,你听说过没有?”杨昭却顾左右而言他,“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
  风烟一头雾水,这句话她懂,可是跟粮草被烧有什么关系?
  “本来,这是件很隐秘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杨昭沿着粮草库的护栏,向外走去,“若是事情不密,也就办不成了。但事到如今,该办的都办妥了,说出来也不打紧。
  “王振当权这几年,党羽爪牙遍布天下,这次西北之战关系重大,除了对付我之外,他的毒计层出不穷,克扣大军的粮草就是其中一项。可这些还不够,在萧铁笠军中,他也布下了棋子,跟瓦剌互通消息。”
  风烟一惊,“这怎么可能?!”当日袁小晚也说,大营里可能有瓦剌的奸细,若当真如此,萧帅的每一个部署、每一个命令,都会传到敌人的耳朵里,那这一仗还怎么打?没等开战就已经输了。
  “倘若是我疑心错了,那么又有谁烧了粮草库?起火之后不出三天,瓦剌就派人来偷袭大营,他们又是如何知道大营里的混乱情形?”杨昭叹了口气,“自从出了关,我就一直提防着王振这一招,可十几万大军,一时也查不出是谁在给王振卖命。况且,就算我查得出来,萧铁笠也不会相信,到时候难免又要起冲突。
  “那一次,你说要打十里坡,倘若我也赞成,你们必定全营选兵,人尽皆知,只怕消息很快就到了瓦剌那边。我算准了以你和赵舒的脾气,我越是反对,你们就越是非打不可;可是又不能张扬,就只好偷偷带人出营,轻兵急进,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风烟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日杨昭反对攻打十里坡,还有这许多的用心!可是她却误会他是有意跟萧帅作对,还把他当成了眼中钉。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在打粮草的主意?”风烟蹙起了眉头。
  杨昭停下了脚步,“他们的用心比你想象的还要歹毒。烧了粮草,一来可以断了大军的后路;二来可以嫁祸给我,挑起大营和虎骑营的矛盾,看我们两边火并;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那怎么办?!”风烟脱口而出。
  “打仗和下棋是一个道理,怕的是不知道对方下一步要怎么走。既然都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意图,还有什么好怕的?”杨昭一笑,“本来他们在暗我在明,正愁查不出他们的底细来,这倒给了我一个反击的机会。他们要烧粮草库,就让他们烧好了。”
  要烧就让他们烧好了?风烟一怔,这是什么话,他疯了吗?
  只听杨昭接着道:“粮草被一把火烧光了,你还大闹了虎骑营,咱们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这消息自然很快传到瓦剌那边;这样百年难遇的好机会,加上大营里还有内应,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立刻就会派人趁机来偷袭。”
  风烟想起袁小晚说过的那些话,心里灵光一现,“所以你提前安排袁小晚去偷换了粮草,还在营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不错。”杨昭微微点头,“本来应该被烧掉的粮草好端端地回来了,瓦剌派来偷袭的人马也全数被歼灭,他们恼羞成怒之下,必定责怪那几个内应办事不力,甚至情报有误,出卖了他们。以瓦剌和王振的心狠手辣,怎么还容得下这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大营里前些日子失踪的那几个人,跟此事有关?他们就是奸细?”风烟睁大了眼睛。
  “这几个人不是死在我手里,而是被他们的主子解决掉的。”杨昭调侃地道,“所以说,当走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要学会跟对了主子。”
  他说得这样轻松,风烟却听得呆了。杨昭这说笑之间,其实是一条以守为攻的反间计啊,环环相扣,一步都不能差。
  “可是我当初还真的以为是你烧了粮草库,差一点就闯祸了……”
  “若不是你那一闹,事情还不见得这么顺利。”说到这里,杨昭突然停了一下,侧过脸来看着她,“你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帮……忙?”风烟有点汗颜,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盯着她看什么?突然之间,有点心慌意乱。
  “你会不会喝酒?”杨昭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会啊。”风烟本能地回答。不仅会,她的酒量还不错呢。
  “那么改天来虎骑营喝杯酒吧。”杨昭转过身,往虎骑营的方向走去,“你是第一个让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话的人。”
  他什么意思?风烟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他这算是邀请她?
  刚才那番谈话,让她到现在还觉得震撼。
  从陌生,到敌视,从敌视,到怀疑,又从怀疑,到信任。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杨昭,穿过了层层的迷雾,穿过了漫天的谣言和假象,到这一刻,真正看懂了杨昭的心思,她却无端地觉得心酸!
  差一点,她就亲手要了他的命。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当面背后给他难堪,只怕她是其中最肆无忌惮的一个吧。
  这么多的敌意,这么沉重的压力,前面是如狼似虎凶残暴戾的瓦剌大军,后面是风雨飘摇的紫荆关,上有杀人不见血、背后放冷箭的王振,下有处处冷嘲热讽为难着他的大小将领,千斤的重担,如山的委屈,他都一肩扛着。
  当她闯到他帐前,痛斥他如何阴险无耻的时候,他还在为了对付瓦剌而殚精竭虑吧?当他被赵舒和叶知秋甩在一边,挥兵黄沙镇的时候,他还在担心着他们的安危吧?她偷偷摸进虎骑营去行刺,而他却要若无其事地放了她,那个时候,他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滋味啊?
  月光平静如水,寒气袭人而来,风烟却觉得心头有如火在烧。
  想起在靶场,他握着她的手,稳稳地拉开弓弦;在铁壁崖,他把她抱到岩石上包扎伤口……他或许只是无心,但她却再也忘不掉。也许宁师哥责怪得没有错,她是动了心,她是迷上了杨昭。这种迷恋,就像丝一般,从心里长出来,密密麻麻,时时刻刻把她缠绕。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从第一眼看见他,也许是直到刚才这一刻;风烟也想不起来,这都是怎么发生的。她只知道,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震动、悸动、感动,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这样的生气、憎恨、恼怒,却又这样的牵挂和担心。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在这么寒冷的夜里,心如火烫!
  如果想起一个人的时候,心酸得想要抱紧他,这种滋味,算不算是爱上了他?
其他文献
树真的开始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声音杂乱,却带着几分温馨,几分甜蜜,就像他们的心情。    A  陈瑗秀,我的名字。你呢    林贤明记得第一次见到陈瑗秀是在学校的大门口,当时陈瑗秀手里正拿着一个圆圆的很大很大块的彩色棒棒糖,一边喜滋滋地剥着薄膜纸,一边走进来,高高的马尾辫在后面一甩一甩的。    其实用林贤明挑剔的眼光来看,陈瑗秀算不上出众,但是他终究被她吸引住。也许是因为她手中那块像大饼一样的
期刊
“公主”!  想象中,要么是美仑美奂有若公主一般的容貌,要么是脾气架子都端得跟公主似的女子。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他喜欢的类型。    part1    姜成雅一直很想见外号为“公主”的这女人。    朋友间多次谈到她,多是些赞叹,谈得多了,对她就越来越好奇。  “公主”!  想象中,要么是美仑美奂有若公主一般的容貌,要么是脾气架子都端得跟公主似的女子。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他喜欢的类型。  姜成雅是花花
期刊
鬼天气啊鬼天气,昨日今日温差竟可以达到20度以上,地球终于受不了折腾,要末日了吗?  神经永远比别人慢一拍且从来不知道天气预报为何物的母米虫,活该被春末夏初这变幻莫测的天气无情地戏弄,频频中刀——又感冒了。  大美女Zoe的论言最绝妙:感冒?只要吃一粒药,如果一粒不见效,那就不要再吃了,让自身免疫力去抗衡吧!  果然是达人啊,母米虫泪流满面。  想起上一次感冒时,足足吃了一个礼拜百服宁,身体里不知
期刊
我并不是没有爱情就不能活的女孩子,偶尔,我也可以比你更勇敢。把你交给他,我放心。小南和小桃,永远是好姐妹。    one      在我和白朗分手两个星期后的某一天,小桃跑来找我,对我说:“小南,我恋爱了。”  我当时郁闷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好你个小桃,我刚失恋,你就恋爱,存心刺激我是不?  但我仍然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来,“看你这两天笑得这么风骚,就知道你又摊上好男人啦。快快从实招来,那家伙姓甚名谁?
期刊
改弦易辙——重设时空    交战之日,兰艾难分。四灵与四府的斗争趋向白热化,也模糊了善恶的界线。虽然《双面丽人》将时代设置在近代,企图冲淡两派相争的迫人气氛,但阴影仍笼罩在每个人心中,这或许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朱雀暗示“下任皇上,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敌方的人也和你们有同样错误的推测,若你们不及早擦亮眼睛,敌我双方下场就会一样:家破人亡……等他飞上了龙座,你们自然会看见他一直隐藏的龙爪”。
期刊
又是一年春好处,杏花镇里飘满了杏花花瓣,红红白白,甚见喜气之色。这里是一个非常非常安静的小镇,安静得来便也顿生了无聊,于是八卦顺势滋生来填补人们空虚的心灵,连张家的闺女的裹脚布莫明失踪,朱家的小儿子早产了两个月都可以充为桌上谈资笑料。而如今的最佳话题,自然是镇里新迁来了一户姓左的富商,而这个姓左的富商左师奎在对龚家小姐惊鸿一瞥,名目张胆地展开了追求的趋势。  龚家小姐的母亲是个信佛的善人,每逢初一
期刊
丝绢紧握,  淡淡的幽香再度袭来,  月光下那朵空谷幽兰,  悄悄烙进脑海里,竟让他失神了。    冠盖云集的宴会上,四周全部署了原御影的手下,所有可能埋伏狙击的地点都经过仔细清查,以防歹徒侵入。今晚的宴客名单已在原御影的脑子里,个性极为谨慎的他正一一核对,绝不允许有任何闪失,为了保护君先生的安全,他小心提防任何一位企图接近的女子。  对君任翔而言,有这么一个可靠的保镖跟着是很好啦,不过若他可以稍
期刊
1    “嘭”的一声,很刺耳的枪响。  我听见周围有人在不断惊叫,紧接着,很多辆警车朝这个方向呼啸而来,警笛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这整个世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间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一声也发不出,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就躺在面前,胸前的伤口正不住地流出鲜红的血,染红了那件我给他买的蓝色休闲装。  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他特地请了假来陪我,说好了,要陪我一
期刊
她清淡似水,冷静若磐石,眼光精准长远,一个如此年纪的女子竟能将这个年利润上亿的跨国大企业管理得井井有条……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别人说的该如何奢靡,该如何开心。因为她从来不笑,至少别人没有看见过。    part  ONE    夏天的时候,心情会莫名地烦躁起来。  尽管此刻,豪华的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叶流苏此刻倚着高级真皮滑椅,微眯着眼,淡淡的倦意慢慢从娇柔莹白的美靥滑至微撑起的纤细双臂。
期刊
[壹]    山寺钟鸣,古柳黄瓜。  葱绿草地上,一群孩童正团团围坐。不远处,田陌交错,袅袅炊烟。  孟夏时节,和风煦煦,隐隐送来孩童们的喳喳。那是一群团团围坐的孩童,他们正在说着各自长大了的“愿望”──    “我要当侠客,飞檐走壁。”  “我要开酒楼,赚钱当老板。”  “我要做夫子。”  “我要做大官。”  “我要娶一百个美……美人做妻子。”  此话一出,立即惹来众孩童嘘声一片。  说这话的是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