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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六合
达观,有说姓托忒克的,满洲部族的姓氏太长,说了也记不住,一般连满人都呼他“达爷”、“达老爷子”,也有叫他“达六合”的,那是因为他祖上四代起就寄籍江苏省六合县,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上才又回京做生意,都下旗人都管这父子叫“六合”。“达六合”又有通行上下四方的意思,咱们也就叫他达六合罢。
有人说达六合是甘凤池的徒弟,他自己不承认——一旦承认了,所有想找甘凤池寻仇的、较量的,哪怕只是捱蹭着名号捡便宜的,都来了,所以他不说。有会家子看出来他的某手某步酷似甘凤池身法,一旦传扬开去,他竟从此不露。久而久之,无从验证,再提起甘凤池来的就渐渐少了,人忘了甘凤池是何许人,可达六合的名号却愈发地响亮起来,“达爷”也有人叫唤了。
他年少之时没有正经营生,父母早早过世,只剩这一个六合,他就仗着祖荫余产,开了一爿酒家,这酒家没有招牌,可是在都下极富盛名,读过书的都叫此铺“帖垆”。由于达六合喜书法,尤擅作题壁书,动辄着店伙磨墨濡毫,向壁涂鸦,有时作擘窠书,字大如斗,铁画银钩,碑气淋漓;有时作狂草,似虹霓逼空,有龙飞豹变之态,即便是精于赏鉴的书家也常借着沽酒,来看他题壁。
他有时撰一联,有时制一绝,少则十字,多不过二三十字,写过之后不经宿就命人白粉涂髹,将原迹掩去。称许他写得好的,还有“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语争喧于途。多事的也会悄悄记下他的句子,比方说:“惯看江湖懒看禅,诗心易逝胜流年。闲情不与惊鸥客,排闼青山先上船”;“旗亭画壁尽成泥,太白魂游六合西。一剑临江千载下,锋芒吓煞午啼鸡”。词虽不能近雅,还有点儿不落俗套的意思。至于对联,也常以家人语透露奇趣,如:“食方近午终须面,酒欲倾杯始尽欢”、“闭户坐忧天下事,临危真与古人同”、“春寒竟为醪难得,世乱仍须我放怀”。其句跌宕奇突,不主一家,京中士人有作消寒、消暑会而竞诗钟者,居然还会传出这么一句俏皮话儿来嘲诮那些文理欠通,或者诗思壅滞的:“您这两句儿,人家达六合还不让刷呢!”
“帖垆”的规矩:来客要是也想露两手,达六合是欢迎之至的,不过有规矩,“与书客约法三章”:其一是联语、诗句必须出于自作;其二是试帖制艺的那一套台阁锦绣恕不奉纳;其三是题壁时墨渖不能滴漏滑渗。即令如此,壁上的字迹也从来未曾留过三五日以上的,达六合看着不顺眼,一招手就叫跑堂儿的给抹掉了。
这一天城外来了个拳师,在市集上画地围了个场子,当央竖一大旗牌,上绣两行钩金大字:“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旗牌顶上横里飘着张幡子,墨书“俯仰独威”。有人给达六合来报信,说这是冲他来的,江河两岸加上南北二京外带那么一俯一仰,不就是要给达六合一点儿颜色看看么?
达六合原不介意,来说闲话的人多了,他也好奇起来,跟着去瞧热闹。果然看见一个大块头儿拳师在市集上摆“生死擂”,打出地上那白粉圈儿去的不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是可以在圈儿里活活送掉一条命去的。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无赖进圈搦战,总撑不过一二回合便给扔出圈兒来。有的受伤极重,有的性命无虞,可皮肉受苦不轻。
达六合看了一阵,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来看热闹的不过瘾,吵嚷着要达六合露两手,别让外地练家子瞧着咱们京里没人。
“你是个人,你怎么不去!”达六合撂下这话也顶实在。
当晚戌正时分,达六合正上着前门门板,那卖拳的倒找上门来了。
“闻听人说此间有位达爷精通拳术,好不好请达爷赐教两招?也不枉我三千里程途,进京一趟。”
达六合看了那人一眼,迸出一个字来:“坐。”随即亲自打酒陪着坐下。这“帖垆”是个“桌缸铺子”,卖的都是浊酒。店中狭仄,仅容三两张四座方桌。平时来沽酒的客人多自备壶具,到门首称斤论两,付过钱,提了酒就走。极少会勾留在铺子里喝的——要这么喝,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就是无趣罢了;毕竟店中不供应肴馔,也没有佐觞的琴娘歌女,这种干喝浊酒的客人还有个外号,叫“泥虫儿”——据说还是有典故的:“泥”是一种生于南海的虫,遇酒则通体绵软欲化。换言之:“泥虫儿”就是那些烂醉鬼的别称,不是成天价但求一醉的人物,大约都不愿意坐在“桌缸铺子”里捱白眼。而“桌缸铺子”顾名思义:掀起桌面,底下就是口缸,且喝且打,没什么讲究,缸中所贮放的,反正也都是混和着糟渣的劣酒。
达六合陪着喝了几杯,也不说什么。那拳师渐渐沉不住气了,指着墙上的字说:“听说你还能写一笔好字?我,许写不许写?”达六合将三个规矩说了,拳师道:“那也不难,看笔墨来。”笔墨才伺候下,拳师飞身上桌,一双脚偏偏踏在桌沿儿上——先前说过:这桌缸上头的桌面是块活板,尽一人之力踏其一边,桌面居然没有翻覆,可见这拳师的轻功多么了得了。这还不算,拳师当下虾腰从店伙手中抢过笔来,顺手向壁间一抹,但见那笔头儿硬生生地给插进了墙里,一插三寸深,剩下半截竹管还露在外面,那模样儿倒活像个挂钉儿了。拳师随即把脚上的一双草鞋脱下来,往笔杆儿上一挂,抱拳笑道:“这三日我还在京里,老地方不见不散!达爷不肯赏光,我还是要来叨扰的。”
达六合这一天夜里上了店门之后没睡觉,喝完了这桌的一缸,又到旁边的一桌喝,鲸吸虹饮一阵,第二缸也喝光了,再喝第三缸。每打一碗,便抬头看一眼壁上钉着的钉子、挂着的草鞋!每喝一碗,就喃喃自语一阵:“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来意呢?”“我却用个什么法子对付他呢?”不消说,那拳师还真是个强敌了。
喝到最后一桌,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儿——有了醉意,眸眼迷离,手脚不听使唤,一推桌面,拿碗向下捞酒喝,没注意酒已经喝光了,撑扶着桌面的手却没按稳,滑了一家伙,把个桌面的一角压翘翻转,打了后脑勺一家伙——达六合吃自己这一桌面打,却不由得笑了起来:“有了!” 接下來的两日夜,达六合非但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根本没醒过来。第三天一大早,店伙看不过去了,照常沥酒筛醪,最后将糟渣掺水和进缸里之后要盖桌面儿了,才把他喊起来,道:“达爷!您再不起,那要命的就要来了!”
达六合闻言一轱辘儿翻身爬起来,看那店伙正在擦桌子,便急急问道:“咱们铺里有缎子布没有?”
店伙想了想,道:“缎子没有,包瓮盖儿的红绫子倒有几块。”
“也成!快拿来!”一面说,这达六合一面解了绑腿,脱了老桑鞋,转身进里屋去提拎出一双只在年节或吃肉大典的时候才穿的靴子来。他也不着袜,径从店伙手中抓过两块红绫子来缠在脚上,随即套了靴,抬头看一眼壁上挂着的那双草鞋,对店伙说:“我去去就回。”
“达爷!”店伙面露忧忡地说,“您、您这是去、去、去比武的么?”
“不!爷去杀人。”达六合道。
按律杀人抵命,打擂台立下的生死状是不能算数的。不过京中打擂有个传说,那是乾隆爷年间的事了。河南有个陆葆德,武举出身,来京摆擂,打死一个宗室子弟,这麻烦就大了。九门提督亲自来拿,惊动了天听,不知道是皇帝老儿惜才,还是刻意要压抑宗室,总之隔不几日就把陆葆德放了。
此后都说立下生死状的打死不必偿命,都下摆擂台日渐多了起来。观者若堵,都想看人如何打杀一条性命。久而久之,就出了使诈的——串好了七八十来个壮丁,一个一个上台,轮番喂招打假拳,也有因之而设赌猜胜,一样是玩儿假的。擂台上拳来脚往,不可开交,底下盘口乍起时落,也热络非常。一见打死了人,立时有三五好事者抱了草席过来,卷尸便走,一路上鲜血沿街淌洒,看得人怵目惊心,走远了,但看四下无人,草席一扔,里头那尸体也翻身窜走,不需一眨眼的工夫,便四散无踪了。此类勾当,人称“栅栏买卖”,以其人原本多聚集于一名曰“大栅栏儿”之地。假拳打久了,即使下注不如先前踊跃,可凑热闹的人场、钱场仍十分可观。至于官司里既知为假,更乐得放闲不管——那样即便真有风闻闹出了人命,捕差皂隶也可以推说:那是“栅栏买卖”,有什么好追究的?
然而,这一个号称“足踢江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的拳师来打了这么些日子的擂台,近圈儿去搦战的居然都是附近的地痞流氓,给三拳两腿收拾下来,身上都带着硬伤——不消说,人家真是来京师混一头脸的,拳拳到肉,一点儿也不含糊。待达六合一到,四方八面的老百姓都聚拢了,有给请安的——那一定是旗下子弟;也有给拉着膀子说悄悄话儿的:“您留神!这小子不是‘大栅栏儿’的。”达六合也不废话,跨进圈儿去双手略一拱礼,便拉开了架子,道声:“请罢!”
那拳师先朝大旗牌底下一个三尺高的坛子指了指,随即还施一礼,道:“某若败下阵来,这些日子所得钱财俱在坛中,并有生死状在内,一并请达爷收下。某但求草席一卷,乱葬岗上随处一扔,倒也方便。”
“请罢!别那么些废话。”达六合全无表情地说。
“要是达爷败了呢?”拳师凝眸冷冷地盯着达六合,仿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
达六合仍旧不哀不喜地说:“达某是个死人了,还能干个啥呢?”
此言既出,围观的众人不觉失声大笑起来——话说得的确冷隽,可也真是大实话:一个死人还能在乎什么?可掉回头来说,他这可是要豁出命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拳师猛里一个“孤鹤冲天”窜上丈许高,半空里团起身形,这便是轻身功夫的上上乘了——且看他似锤又似球,迎风一翻腾两下,不朝下落,反而又向高处拔了两丈,这么一来,借力之距愈远,俯冲之势愈疾,飘忽恍兮,竟如鬼魅一般,电掣而至。在达六合看来,这拳师只图速胜,自然不计凶险,是以从天而降,拳掌俱下,皆十成之力为之。要躲,来不及;要迎,抵不住,在这霹雳石火的一瞬,只有一个法子:让这从天而降的对手有个不知如何落地的后顾之忧。
自凡是练家子都看得出来:由上而下,攻势最称凌厉;可落击的速度越快、催发的力道越大,收劲越是困难,万一落地不安稳,常有崩断胫骨的情事。从前甘凤池率江南六侠袭杀那结拜的淫僧大哥了因,屡攻不下;最后还是白泰官练成了一式自高崖上俯冲而下的杀招,一剑插入了因囟门,才勉强得胜。俯冲而下,说来容易做去难,单为练成由十数丈高之处坠落而不伤及胫骨,就花了好几个月的修炼,终于想到能以头下脚上的姿态落地——那不是会折断脑袋或手臂么?不,练剑先练胆,最是教白泰官花费心力的一个关头,就是如何从高崖起跳到扑落地面之时,全不眨眼,俯下及地,全凭一剑撑持,而腰不颤、肩不抖、腿不屈曲,由剑尖至足尖笔直一线,剑插入土,锋锷镡脊尽没土中。经由白泰官的体会,其余六侠在袭杀了因一役之后,多多少少都学成了几分:如何自天而降地攻击,以及如何拆解自天而降的攻击。
这,说开了大约算是达六合曾经师事甘凤池的一个证据罢?总之有那么一招传了下来,让达六合对付了那拳师一记——他忽一闪左,再一闪右,左右皆不往,倒是分别向左、右各递出一枚掌影,可掌影若有似无,看来只是要赚那拳师来同他对掌,那拳师若同他对了,又得拿捏左掌是实?是虚?右掌又是虚?是实?若看穿这两掌皆虚,而不同他对击,则这从天而降的攻势必得钻透两掌掌影之间密隙,穿透其门户,直捣肺腑才能致命。单只这一犹豫,拳师便来不及顾虑自己还有什么稳妥的落地之势了。不料达六合险中还套着另一险,他两掌恍惚向上迎御,果然没有一掌是透劲使力的,人竟猛里向后退开半步,居然一脚向上踢出!偏在此际,旁观众人之中有个显然是晓事的,忍不得喊了一声:“要糟!”
由于都下再怎么说不会有替外人助威造势的,是以这声“要糟”,当然是冲着达六合的处境而来——试想:就算凌空而下的是一方大土块儿罢,如此一腿弹出,一击而溃之、崩之,固然无恙,可他踢的毕竟是个活人,又带着攻势,达六合人在低处,本来就吃亏,这般硬碰硬,重心失了欹侧不说,教人一把攫住的话,重则一肢立断,轻则给对手锁住一条腿,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然而世事竟有决然不可逆料者!连这行家也没想到:即便是一掌之后又一掌、两掌之后又一腿,三击皆虚而不实。达六合似乎早料定了对方不只要速胜,还想戏侮他一番;是以那拳师飞身欺近之时忽见达六合一脚飞起,并未奋力断之,反而一把将达六合的小腿抓住,像是想要将他捉在手中调弄把玩几下似的。未料这厢才捉住半条右腿,达六合一副身躯猛可伏向一旁,另只脚同时倏忽递出,正踹在那拳师的颈根儿上,那拳师两眼一凸,仰脸翻倒,登时断了气儿;他两只手紧紧抓着的,居然是达六合的一只空靴子。绫子布原来是这么个道理:达六合要的就是一双滑不黏脚、能随时甩脱靴筒的袜子。那拳师只当自己拿住的是脚,自然拼力不放,如此对于结结实实踢上脖子来的第二脚,便全无防御之力了。
杀了这无名拳师,并没有解决达六合的困难,还找来了新的麻烦。顺天府尹把他给找了去,简明扼要地告诉他:“达公你身上毕竟背着一宗案子,要销此案,其实并不难,你给帮个忙如何?”
这话里头只有一个字不当,就是那“帮个忙”的“个”字——日后,达六合不知帮了京师在地大小衙门多少忙,可那一宗背在身上的案子,始终没销过。一旦他不肯帮忙了,来“帖垆”议事的人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斜棱着一对眼珠子朝墙上逡视。墙上,那双草鞋自然早就让店伙儿给扔了,那支插进墙里的毛笔是教达六合拔了,还是锯了?没人知道。总之外表上看不出来,粉白一壁,随时可以涂圬髹刷,几回下来,破洞便掩覆了,就算有意寻觅,还未必找得着呢。
这且不作细表,先掉头说京师里有个致仕居家的老翰林。这老翰林先学而后幕,幕久而后官,官落而复幕,没成就过什么功德事业。最后人家还是尊敬他的科名,称他老翰林。老翰林姓张,外号巨鹿翁。直隶顺德府人士。
这巨鹿翁年纪很大了,仍旧喜欢喝两杯,偶尔来沽酒,发现达六合会写字,觉得他的笔意酣畅淋漓,自成一格,且不失法度,很有些情态。于是老翰林便经常来“帖垆”沽酒,碰巧了,还真能看见达六合当席挥毫。
可前文说过,在这种“桌缸铺子”里喝酒的,都是下三流的人物,说什么巨鹿翁也有个二甲科名的出身,怎好跟这些个人共桌而饮呢?不能来垆前久坐,焉能得知达六合什么时候题壁?什么时候赋诗?那诗那字一如薤叶儿上的露水,随时就湮灭消散,不能一睹,终成遗憾。
日子稍久些,巨鹿翁想出个法子。原来他在邻坊本有一处别宅,长年价雇着一对夫妻看守,就算是这对夫妻自己的家了。平日巨鹿翁入城逛逛书肆,一旦出入,总不免要在那小宅院里歇歇脚。有些什么酬酢宴饮,喝多了乘骡马车辆往返,又怕路上颠簸得难受,也常就近在这别宅里过夜。
从巨鹿翁歇脚处到“帖垆”其实很近,打从那宅子的西侧一仰头,还看得见“帖垆”门首的酒帘儿。巨鹿翁的主意是买通“帖垆”店伙,一旦听说达六合题壁的兴致来了,便暂将酒帘儿收降几尺,巨鹿翁不在城中也就罢了,别宅看家的远远地看见了,就赶着上“帖垆”去,还看得见他写了些什么,给抄回来。要是来得凑巧,巨鹿翁也在城里,一见酒帘儿降了半竿,他老人家自己步行前去看看热闹,那就更显亲切有趣了。
巨鹿翁是老书生了,过目不忘算是基本功,看人题了壁,返室再抄誊一过,评点几句,浑似都下许多风流雅士,动辄将累年积作乃至一干应酬诗文悉数把来,醵赀刊刻成版,或者雇请抄手誊缮;居然广其流传,俨然就是个诗人了。不过,这中间还是有差别。达六合的诗却是巨鹿翁给传的,巨鹿翁自己日后在刊刻达六合的诗集《春醪残墨留痕》的序言中承认:遇上有些雅集,非得要即席谋句炼意、属文成章不可的场合,很自然地,甚至是不知不觉地,他还会援引或镕铸达六合的诗。达六合碰上了这样的知音,所写的诗才流传下来。
有一回,达六合诗兴大发,竟然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其原文如下:
半山明月似雕弓,
看射丝云看射風。
秋水匣中知有意,
庶人剑上奈何锋。
蓬头莫向丹墀去,
炭哑已随紫辂东。
坐对苍茫思碧血,
残芒咄咄出寒宫。
秋水,可以指秋天的雨水、江河之水。也可以指人的眼睛——特别是美人的眼睛,所谓“眸盈秋水,泪湿春罗”是也。更可以指剑光。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拨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是也。在这一句诗中,“秋水”显然是第三解,因为“匣中”的缘故。
蓬头、庶人剑,这是赵文王养剑客、被庄子嗤笑的一节。“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的一群人被庄子嘲笑为“庶人之剑”,也就是暴虎冯河之辈,怒逞一夫之勇所干的鲁莽勾当,语出《庄子?说剑》。
丹墀,是宫殿的代称。因为从汉朝起,宫殿中红色的台阶、地面都用“丹墀”来称谓。
“炭哑已随紫辂东”,典出刺客豫让刺杀赵襄子的故事,但是融进诗里,更有些复杂,得稍待片时,由巨鹿翁自己来说。
写出这一首诗的时候,巨鹿翁刚巧在旁边,看他写罢了,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达六合反倒觉得不解了,忙问:“老翰林!我这首诗,写得不中?”
“诗写到达爷这个境界,没有所谓好不好了。”
“总有高下之分的。”达六合道,“老翰林有以教我。”
“高,就高在‘修辞立其诚’,”巨鹿翁笑道,“无论你再怎么写景用事,到头来全是你这个人的本相,音韵藏不住,谱调遮不严,诗人毕竟是要从诗中显露原形的!——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而且,你还非杀此人不可;不杀他,反而要为他所杀。是不?”
达六合沉得住气,道:“老翰林,这诗写的是剑,也的确用了刺客的典故,兴寄旧章,抒遣时怀,本来就是造诗手段,何足为奇?可与我杀人不杀人,有什么相干?与人杀我不杀我,又有什么相干?”
巨鹿翁道:“老朽非但知其干系,还知道这是何时、何地、因何缘故而发生之事。要不要我同你说说——”
“达某倒是愿闻其详,”达六合依然还是那么一副冷隽模样儿,道,“请老翰林赐教罢。” “其地么——决计是在新河县之西、柏乡县以东、平乡县之北、晋县以南,有野山名‘难得’之处。此山不高,四方八野的百姓喜其不深无险,平旷近人,常登临玩耍,竟还是谑称此地‘难得成山’,所以就叫‘难得山’了。”
说到这儿,达六合微微一颔首,什么话也没说。
“其时么——要之便在今年秋末,十月初三,算一算,倒也就是不数日之前了。”
达六合面上仍无异样,只顺手指了指座位,巨鹿翁笑笑,毫不忸怩地也就坐下來,像是好容易逮着了个时机似的抢着说:“老朽不才,要是将你诗中心事全说中了,可以看赏否?”
“我一个沽酒的,能赏老翰林您什么呢?”
“达爷的诗,颇耐人寻味。”巨鹿翁低语道,“老朽有意作个笺注,倩人刊刻了,以广流传。”
“承蒙老翰林看得起,达某不敢矫情藏私,不过——”达六合沉吟了片刻,道:“您要是说不上来呢?”
“说不上来,”巨鹿翁是个何等练达之人,转眼又冒出个主意来,“说不上来老朽便上你这儿来伺候笔墨粉圬;达爷什么时候要写诗,扯扯门首酒帘儿,老朽就到。久而久之,老朽这方腹笥也非积贮之地,达爷的诗,自然还是要见天日的。”
达六合看他志意坚决,不像是在开玩笑,遂点了头,道:“那么就请老翰林赐教罢。”
“这一律,是悼亡兼自伤之作。能够解得,老朽占了个便宜:谁教我号巨鹿翁呢?我号巨鹿翁,又焉能不知巨鹿之事呢?”巨鹿翁道:“每年十月初三,这新河县、柏乡县、平乡县、晋县的老百姓都有一个迎令之会。古人以四时附会政令,百姓各安其时,服其令,就留下了这么个风俗。是日也,巨鹿之民扶老挈幼,相率至难得山行‘烧葭’。
“烧葭者,便是焚烧芦苇草膜。先民将这草膜烧成极细的灰烬,盛入各式律管之中,待冬至之日,律管之中的葭灰自然会应和天地之气而飞腾舞动;先民便看这飞灰舞动的情状,占卜来年农事的丰歉,很有几分准头。所以有‘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光分影杂,条繁干通;寒圭变节,冬灰徙筩;并皆枯悴,色落摧风’的形容。
“‘烧葭’就是冬藏之始,到了这一天,尽管尚未立冬,先民都要为‘藏’作准备了。这‘藏’原本指的是谷物,可礼俗久之而引申、而变迁,到了唐、宋之后,又衍生出来些个‘藏物’、 ‘藏性’、‘藏才’的讲究。此外,芟伐芦苇也是十分无趣之事,也不知是儿童们想出来的把戏,还是闲慌无聊赖者想出来的俚戏,前明以来,巨鹿当地就盛行在十月初三当日,行‘戴胜事’。无论老小,但凡是上难得山伐苇草,便得自制假面蒙覆头脸,以为‘入藏’。也有人附会说这是免得芟伐烧夷之时,为草虫、火烟所伤。无论如何,人人蒙面覆首,不知彼我,倒是难得的乐趣。
“只不过——凡事有其趣利,亦必有其害苦。以我辈道学之人视之,好端端一副面目,不能光明磊落示众,必有暗室欺人之心。这才是‘藏’之为灾为难也!——达爷今番上巨鹿难得山去,若是遇上了藏头覆面之人呢?”
达六合微微一笑:“我每年都去的。”
“寻常过往的,大约就是‘半山明月似雕弓’一句,难得山土丘平旷,半山可见,苍冥无穷。更何况是弓月,不能遍照万有,所以只能照亮半山;至于另外半山,恐怕就有蹊跷了。
“到第二句‘看射丝云看射风’,是承上启下之语。承上,说的是阒暗幽黑之处引人遐思,是时四周烧葭之人何止百千计?人人都带着假面,无从认得、辨得;但是达爷饱历江湖,阅尽干戈,已经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才会以月为弓,‘看射’,其实就是极尽目力搜寻,云状如丝,莫非有风?正因为有风,习武惯斗之人才能于毫不经意也毫不起眼之处,感知非比寻常之事。
“如此,才接得上底下‘秋水匣中知有意’的句子来了。秋水者,剑光也。匣中藏剑,焉能知其有光?以剑光比拟剑客的心思,则剑客的心思一定是隐藏不可告人的了!试问:一个剑客,有隐藏而不可告人之意,非行刺若何?”说到这儿,巨鹿翁似乎刻意地停了下来。
“翰林翁,请说下去。”
“‘庶人剑上奈何锋’,用语至为浅显,说的正是赵文王养的剑客,这些个剑客是什么样的一种人呢?庄子形容得妙:‘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嗔目而语难。’这样儿的人,能干出些什么样的事业呢?也不过就是‘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肺肝’,用庄子的话来看,就是‘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决矣,无所用于国事’。要是把‘秋水’、‘庶人’两句合起来看,就知道你达爷当时不但认出了那刺客,知道了他的心思,还同他对了几句话。”
“我说了什么?”达六合两眼之中迸出了异样的神采,显得既迷离,又诧讶。
“达爷说的词儿,老朽不能重述;不过,要之不外是劝这‘庶人剑’不要甘心情愿、做了他人的爪牙罢?你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不是你达爷的对手。——‘奈何锋’三字是此句之眼,《庄子?说剑》原文之中根本没有说起‘庶人剑’以何物为锷、为脊、为镡、为夹、为锋——其实‘奈何锋’就是没有剑锋啊!”
达六合听到这儿,不觉拊掌大乐,道:“老翰林果然是翰林,看光景,我这诗是天机泄尽了呢!”
“不!天机还在后面——”巨鹿翁压低声道,“之后的‘蓬头莫向丹墀去’虽然有劝勉那刺客不要轻举妄动之意,但是也委婉道出:要买凶扑杀你达爷的正主儿,是在都下、在宫中,甚至在紫禁。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六句:‘炭哑已随紫辂东’。这句话用的是昔时刺客豫让刺赵襄子不成的典故。豫让为了替智伯报仇,进入仇家赵襄子的宫室,忍污含垢,涂洗厕坑,倏忽而出刺之,却不能成功。此子犹不罢休,遍体涂了漆,让身上长满了疮;又吞了炭,以便改易声音,行乞于市。结果连妻子、朋友都辨认不出他是谁来,到了这步田地,再刺赵襄子,仍不能遂其所愿。最后拿了赵襄子的衣服刺了三剑,第四剑,便自杀了。 “如果‘炭哑已随紫辂东’说的是豫让,那么豫让是自杀以谢智伯的,难道你遇上的那刺客也自杀了么?依老朽看,非也、非也!他还是被你给杀了的——这就要从‘紫辂’二字看了。
“辂者,大车也。一般用辂字,多是形容王侯亲贵们出入所用之车,其用色好尚,盖因时因地之不同而有异。本朝以来,王侯用车偏不尚紫——近年闻知倭人服色分四等,其尚紫恶黑,里巷皆知。是以王公贵人之饰车者,几无一用紫。可巨鹿这地方‘烧葭’确有一種专为运送粗大葭灰的车,其色青,谓之‘温凉车’。古代给帝王迎灵送葬的车,也是叫‘辒辌车’,然而巨鹿之人以烧葭之礼而名其车为辒辌,乃取‘温’、‘凉’之意。
“为什么呢?原来车中所载,都是不合律管所用的粗粒儿葭灰,量极大,但是质极轻。焚灰放凉,用纱网滤过,已经不热了,偶有余温而已,才能乘车载走。烧葭过后,老小男女人手几捧葭灰,洒入车中,这叫‘送劫灰’,讨一个吉利。青色的车,在月光、篝火掩映之下,载灰而去,倾入河川,永离是乡,这是巨鹿父老的旧俗深愿。不过,远远望去,青色的车,在一片火红的余影之下,却绽泛着森森紫气,此景,旁处还没有呢——不料这温凉车却替达爷运送了一具尸体!不然,怎么会有‘炭哑已随紫辂东’这样的句子呢?”
“如果说那刺客杀不了我,于是随车而去,有何不可?”
“那么,又何至于写出接下来的‘坐对苍茫思碧血’呢?”巨鹿翁得意地笑了起来:“达爷!老朽看你写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同你斟字酌句,也必搜索枯肠而后,方能下一解。这,都是你用字不妄,命意不纷,不蹈袭陈言,方才有以致之啊?你忘了,老朽刚读罢你的诗,便说:‘别怪老朽多嘴!你,又杀了人了?’为什么说‘又’呢?机关就在这‘坐对苍茫思碧血’之中。
“昔日周敬王有一贤臣苌弘,忠言极谏,不为王所用,最后还给处以刳肠破肚之刑。苌弘死了之后,四川当地的父老将他的血藏起来,三年之后,血化为碧色,此后人皆谓忠臣烈士曰‘碧血’。一个刺客的尸体,教你给藏在‘送劫灰’的辂车里,怎么会让你想起什么忠臣烈士呢?还有,这坐对又是什么意思呢?‘坐对’可以解作‘坐而对之’,也可以解作‘实出因于’——犹如今日法曹定人之罪,所称‘坐实’者;乃至于唐人杜牧的《山行》诗也有如此的句子:‘停车坐爱枫林晚’——‘坐爱’者,自然宜解成‘实出因于喜爱’——是以‘坐对苍茫思碧血’所说的,正是目送紫辂车运尸而去之后心事的跌宕。
“杀了一个意图行刺之人,怎么这么多感慨?原来行刺的这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人,此际面对苍茫,而不得不思及‘碧血’,原来,三年以前,你也曾经遭遇过一个刺客,也曾经杀了那刺客。让老朽算一算:一年、两年……三年之前,不正是老朽致仕之时,不也正是达爷您——在通衢之上踢杀一个‘俯仰独威’的外地拳师之时么?难道,今年烧葭之日达爷在巨鹿难得山遇见的这刺客,居然同那拳师还有瓜葛了?”
“老翰林!佩服佩服!”达六合道:“碰上了像老翰林这样的知音,达某怎能再隐瞒情实呢?不过,作诗之人虽肯抒怀言志,却又往往不愿轻易将心事示人,是故愈刳剖,愈藏匿;闻道人说:无论藏得多么严密,诗句之中,总有一二破绽,浑将心事流露。达某却要请教:但不知老翰林是怎么看出我这诗中的破绽来的?”
巨鹿翁拈着胡子、扬着眉、瞑着眼,一指桌面儿,道:“我说得渴了,讨一杯醪酒喝喝。”
“这桌缸之中的糟粕,怎好款待贵客?”达六合立刻唤店伙上前,开了封坛的佳酿,给巨鹿翁打上一壶,自己也陪坐着斟满一海碗,也不敬,也不让,一边儿自啜自饮,一边儿沉思。过了好半晌,才听那巨鹿翁一拍桌子,道:
“要问破绽么——其实老朽是从末句里看出来的。你这第七句上明明落一‘苍茫’,可末句又出一‘残芒’,苍茫之茫在第四字,残芒之芒在第二字,虽说并未失粘出律,但是‘茫’、‘芒’二字同音连句,决不是什么神清骨秀之语。你写了七句好诗,怎么偏偏在这末句上不肯稍稍锻炼一番,把‘芒’字换掉呢?可见‘芒’字切关至要,不可轻易。
“这又是为什么呢?老朽转念一想——哦哦是了!是了!三年以前,都下盛传达爷您仗着一身武功,出手疾如风雷,一招之内便踢死了一个耀武扬威、打遍京师无敌手的拳师。那拳师,曾经到达爷这‘帖垆’来搦战,还留了一双草鞋在您这儿,是否?”
“正是。”
“所以这‘残芒’就一语而双关了——初读,它就是呼应第三句剑匣之中有光不能隐藏的意思;谓之残芒,当然是指三年前一击之后,如今又来一击,后一击正是前一击的残余。虽说‘残’,其实也有咄咄逼人的声势,多么逼人呢?恐怕要比天上森凉的月色犹有过之罢?这是‘残芒咄咄出寒宫’的一解,寒宫就解作‘月宫’、‘广寒宫’了。
“可是这么解,并不足以道尽达爷你非用‘芒’字不可的用心。倒是若将‘芒’字看成‘芒鞋’之‘芒’,就十分吻合故实了——七、八两句所写的根本不是当下已经藏在车中的刺客尸体,而是三年前与达爷一战而殒身的拳师,‘残芒咄咄出寒宫’应该看成‘残芒踱踱出寒宫’,说穿了,就是:宫中派出一个穿草鞋的刺客来。”
“我就尽饮这一碗——至于诗么,没有老翰林翁的说解,也就无所谓什么诗不诗的了,要注解、要刊刻,都随您罢。”达六合果然一口气将碗中之酒喝干了,才道:“不过您没有问一声:宫中为什么要派出刺客来杀我?”
“老朽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汉官,又致仕多年,当年既不能与闻大内消息,如今又焉敢打探圣上的意旨?”
“不不不!老翰林,我却不敢如此设想。”达六合笑了笑,道:“我却是这么想的:老翰林身上也带着皇家旨意,要来打听打听达某的老家底儿。那些个来杀我的,是我的知音;而我的知音么,其实也是来杀我的?老翰林之所以不肯出手,只因一事未明,是以迟迟不忍下手——您,其实还想明白明白:三年前那拳师为什么在我墙上留下了一双草鞋?老翰林,我说的,对不对呀?”
巨鹿翁沉吟了片刻,随即拊掌笑了,道:“那么,我就更不该问那草鞋的缘故了罢?我若是问了,你当不至于隐讳,如此,老朽万事明白,不是就得奉命行事了么?我,不能这么做。” “这又是为什么呢?”
“问出了那双草鞋的原委,咱俩就只有一人能独活——倘若你死我活,此后再无帖垆题壁可以玩赏,岂不闷煞了我也?倘若我死你活,此后达爷题壁,随手涂圬,时显时灭,岂不闷煞了达爷也?”
两人相视大笑,于是订交。此后达六合仍时时有诗,与巨鹿翁更是常相过从,二十年后,巨鹿翁溘然而逝,留下了一部《春醪残墨留痕》,署名“达观巨鹿翁”所著。中有咏草鞋诗一首:
凭君雙不借,
为订半生交。
肯负明王诏,
相期忘索绹。
这是整部集子的最后一首诗,也是唯一没有笺注的一首,由于没有笺注,可以断定是巨鹿翁自己写的一首。那么,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双不借”就是一双草鞋的意思。索绹,语出《诗经·豳风·七月》:“昼尔于矛,宵尔索绹。”郑玄注:“夜作绞索,以待时用。”作绳索,急王事,就是戮力报效朝廷或国家的意思,赵孟兆页有《题耕织图奉懿旨撰》“索绹民事急,昼夜互相续”的句子,可知就是替皇室执行工作的意思。巨鹿翁没有执行他的任务,因为怕寂寞的缘故;达六合也没有因为性命堪虞而先下手为强,也是因为怕寂寞的缘故。在这世上,他们除了彼此,就只剩下一个孤独的自己了。
黄八子
这一天深夜,江苏海门县城北一爿丝铺出了劫案。有不知何方而来的独行大盗在一夜之间偷去了五百多两银子的货款,报案的上衙门里禀控之时天还没亮,听问的是刑房书吏的一个学生亲戚——那书吏亏空了漕银,被臬司大人查了出来。臬司大人发落得还算轻:教把亏空的银钱照数缴还,如此人还可以复职,只不过得暂时押在县衙的地牢里——由于是替手听控,问得特别仔细。
丝铺掌柜的原本是个精明人,凡事小心仔细,这一回遭劫时并不慌张,也把案发当下诸般细节供了个历历如绘,这厢说得清,那厢录得明,连损失货银的数额,都到了几钱几分的详细。唯独一点:那打劫之人的身法、手法实在太快,没有一个人看清楚他的身形长相。报案问录已毕,丝铺掌柜的回家去了。这刑名学生也回头补眠,却没料到他才倒头就枕,梁上就跳下一个人来,这人翻箱倒箧一阵儿,找着了不知什么东西,就着蒙蒙亮的天光,恣意观览一阵,阅毕随即放回原处,这人却趁着黎明曙色,径自往城北去了。
天亮之后过了几个洋钟点,时已近午,门口儿来了个精壮汉子,自称犯了事,前来投案。问称什么案,立刻答道:“城北丝铺劫案。”
对于投案之人,律例不捆不铐,问录时待遇比报案的还优厚,还看座位,俗称“教席”。这人大步趔趔登“教席”坐定,把夜来发生之事说了一遍。原来同伙抢劫那丝铺的一共是两个人,一人入室行劫,一人墙外把风,俗称插旗的便是。此处插旗的,就得凿墙洞。插旗的先同行劫的一块儿翻墙入院,约定凿墙洞的位置,行劫的便去了,凿墙洞的凿他的墙洞,也不闲着;凿穿了,人便在墙外守候。得手那人总会将赃银赃物先从洞中递出,再钻身出墙,与那插旗的前往一处早就看好的所在,分了赃,各奔西东。
可这一回非比寻常:行劫的劫了丝铺,按约定把银子塞出洞去,自己一纵身跳上墙头,四下一打量:怪哉!他那同伙儿上哪儿去了?其间不过一眨眼的光景,怎么人就不见了?银子当然也不见了。这贼在墙头上蹲了蹲,才想起自己这是撞上了窝里反、黑吃黑。
刑名学生问他:“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人姓黄,叫八子。”
“黄八子!你来投案,循例不会亏待,可是有人无赃,案子连发审都不成,我只有暂时将你押起来,等原赃追获,或者是共犯落网,才能请大老爷升堂发落呢!”
“这一套我明白。”黄八子气定神闲地说。
从这一天起,黄八子便成了海门县衙地牢里的贵客了——由于案子未审,此人看来又十分练达结棍,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众狱卒便索性将他与那刑名师爷给囚在一间房里了。
日子稍久,黄八子自然而然交上了师爷这个朋友,也知道了他亏空漕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旧时为人干胥吏的,总得有一本送往迎来的账,随时调节出入,交际上下。这本账偶有失衡,就得立刻填挪补贴,搬运周旋,否则几个月之内再碰上几次不能不应付却又应付不来的大开销——从皇上万寿到知府巡游,都是要花钱的。
这刑房书吏姓刘,叫刘仰嵩,河南人——人很会算计,就是太会算了,县衙里一干用度,原归钱谷书吏执掌,刘仰嵩也经常过问,是以诸事都井井有条,按部就班。这样也有麻烦,那就是临时支应调度,经常有捉襟见肘之苦。
这一回说亏空,其实不只是书吏一个人的事,而是按察使大人在大半年前四处巡按,在本县停留的时间出奇地长,这是个百把两银子的小破洞,拿漕银垫上就没事了。直到漕银上缴不足数,原来这挖东墙、补西墙的事不只他一个人在做——大老爷和钱谷书吏也一样做得,问起来,只有刘仰嵩认账,说:“是我挪用的!”既然是你认的,那就都归了你罢?
“你到底儿亏空了多少银子?”黄八子问道。
“账头四百五十两!”刘仰嵩叹了口气,道:“我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年才还得上。如今把我给押进‘书房’里来,虽说偶尔还能在这儿看看公事,于东家来说,毕竟是极其不便的。赶明年我要还是筹不出钱来,可不只是得囚在此处,恐怕连馆职也保不住了。”
“四百多两不是什么难事。”黄八子说,“我为先生办妥了就是。”
刘仰嵩没说:“你也囚在这儿呢!如何‘为我办妥’来?”反倒直觉以为黄八子口出此言,并非一般泛泛的应承。因此连忙答称:“果尔如此,刘某必有以报公!”
从此二人交情益深,踪迹越密,刘仰嵩家来送牢饭,都摊开来邀黄八子一起吃。黄八子也不客气,你敢邀,我就敢吃,真成了刘仰嵩的自家人了。这一天,送进“书房”来的晚餐有一味羊腿,黄八子吃着大为赞赏,问刘仰嵩道:“这羊腿是家里自做的,还是市肆之中买得着的?” 刘仰嵩道:“这是买的。”
黄八子又追问:“什么地方买得到?”
“自凡是熟食铺子,都买得着的。黄兄吃得顺口,明日我叫家人多多准备就可以了,眼下市集门封,去了也做不成交易。”
“我自饿了取食,该给的钱还是要给,可未必要同旁人一道赶集罢?”说着但听豁浪浪、豁浪浪,倾菱空笼之声大作,待狱卒听不下去跑了来,牢门儿上的铁锁全散在地上,人呢?
刘仰嵩是明白人,随即嘱咐那狱卒不必声张:“此人去去就来的!”
黄八子果然是去去就来,来时扛着两只全腿,一只给了狱卒分食,一只捧在手中持刀细细片了,一片儿一片儿地和刘仰嵩分吃起来。
“可你来去如何这般神速?”刘仰嵩神情大是不解。
黄八子弯腰将裤管一提,露出贴在两条胫骨前头的神行符来:“全仗神行符之功,算不得真本事。”
“这就不对了!”刘仰嵩一边儿吃着片肉,一边儿笑道:“你若有这等神通广大的神行符,城北丝铺的那趟买卖,怎么还让你的同伙吃了黑呢?”
黄八子闻言一愣,沉吟了半晌,才道:“我今与君深交,才敢对君实言。城北丝铺那生意,不是我干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黄八子本是北地豪侠,流落江湖之后就没有什么本籍在地的计较,飘荡随遇,不几年前就加入了太湖盗匪大伙,号称“太湖帮”。“太湖帮”一群十八人,某日往劫一富室,明火执仗,破门而入,捱房搜劫财帛。適逢事主有个女儿,年甫十五六岁,一听说强盗来了,惊骇战栗,不敢逃逸。这“太湖帮”的伙首一见垂涎,就霸王硬上弓了。
黄八子闻知发生了这种事,上前要拦阻,生米已经嗑成烂饭。黄八子顿足大骂:“干下这等不义之事,必遭诛戮!你这是要连累大伙吗?”那伙首还嬉皮笑脸地从屋里回嘴相讥,黄八子怒道:“贪淫必败,天道昭彰,这是咱大伙结义之时的帮规,你既然忘了,我就再给你提个醒儿!”说完,黄八子掉头就走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夜奔出三百里路来,认下城北丝铺这桩小案子的缘故。”黄八子道:“这些日子我每日进出邻县富商巨室之家,已经探得‘桃源’,必有蝇头之获,可以为先生解急。此外,还有一事要紧:丝铺中失窃那日拂晓,我曾前去南墙下凿一穴,三日之后,便有银两在彼处,恰恰符于失窃之数,就在穴前一尺之地,下掘五寸可得,这就是丝铺失窃的赃银了。但请先生出了‘书房’之后,为我致意丝铺掌柜:请他见赃即领,不必深究。我只须在大堂上翻供说前录供状系出贪赃不确,其实丝铺的案子是我一人所为,这就结了。”
三日之后,刘仰嵩家人来告:内室床前几上冒出来四百多两银子,可以上缴完账,刘仰嵩即刻便能出狱了。刘仰嵩当然不能不信守黄八子的托付,随即到城北丝铺南墙根儿里起赃,其数正与失银吻合,虽然并非原镪——可谁会在意呢?
此后只有三桩小事可说:“太湖帮”一伙十七人全数落网,伙众供出黄八子来,可是黄八子已经背上了海门这边的小案子,人赃俱在。既然就是这一个人犯,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同在三百里外干下两起案子呢?“太湖帮”大伙显系“仇攀”,不予采信。此其一。海门城北丝铺之案照自首例减一等,黄八子仍须服刑,且就近有美味的羊腿可吃,真是得其所哉。此其二。说到了羊腿,就还有一桩小事可提:日后黄八子刑满出狱,刘仰嵩算了算,发现床头几上的银子比四百五十两多了几两,恰恰是招待黄八子吃了几个月羊腿的肴资。此其三。
双刀张
少林宗法,以洪家拳为刚,而孔家拳为柔,居于两者之间的,乃是俞家拳;从颍水流域——也就是河南登封县嵩山西南,一路往东南流到安徽凤阳一带,偶有传其术者。其中较知名的都是干明路买卖的,所谓卖艺、走镖、护院等行,因为身在明处,容易得罪于暗处,有不少非关本行的恩怨是非,积累经年,也常是情非得已之事。
由于兼采刚柔相济之术,俞派特别擅长一种身法,那就是左右两手各使一路相同的兵刃,但是两下里技巧施为全然不同,接敌之时叫人捉摸不定,甚是难防。到了明代,还有双枪杨氏、双鞭呼延氏、双锤岳氏、双钩窦氏和双刀张氏流衍,但大多都只是传闻,外家之不入其门者,绝难窥其密术。
清朝乾嘉年间,安徽凤阳府宿县有个张兴德,就是练俞家拳的。根据地方志的记载,这镖师出身的张兴德颇有侠名,外号人称“双刀张”。地方志还提到:“里尝被火,有友人在火中不得出,张跃而入,直上危楼,挟其人自窗腾出,火燎其须发皆尽,卧月余始愈。”
另外一桩颇为人所称道的事就是天马山屠狼的一节——相传天马山多狼,人无如之何者,还伤了好几条猎户的性命。可此山古来即是南北交通孔道,困于兽,实在说不过去;报官叩请捕拿,官里也不是不捕,而是捕狼的差官们比狼还不好对付。这一日张兴德经过山口,听说闹狼害,当下不走了,着皮匠连夜打了两块厚可寸许的肩垫,趁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出门,单人徒步,只手倒持着一根削成两尺有余、三尺不足的短枪向山而行。人问:“张师傅怎不带双刀去?”张兴德道:“双刀是伺候人的,狼不过是狗样的东西,怎值当得?”是日杀三狼而返。一连三日,山中各溪涧沟壑之中陈狼尸者九,皆健硕肥大者,从此天马山狼迹遂绝。乡人察看九匹狼的死状,都是一枪贯入腹中,洞穿而过,手法干净利落,因问张兴德:何由致之?
张兴德说:“狼是个狡性的野物,知道人手中有铁器,乃不轻易现迹。总是暗暗跟随彼人,到了穷山恶水之地,才略示踪影。几经周旋,这狼会刻意找一株干身高大的老木,匍匐其上。
“须知人称‘狼顾’者,即是那狼虽伏身向树,却能旋颈回眸,翻转无碍;窍门便在于此:一旦它‘狼顾’起来,便是在看彼人如何出手了。此际若是寻常沉不住气的猎户,定然挺起矛叉刀枪,或劈或刺,可是无论出手如何迅速,都不能及得上那狼的矫捷,兵刃一旦落定,入木何止三分?此际那狼早已一个筋斗从树干上凌空跃至彼人身后,前爪搭肩,遂往后颈上下口,此时彼人已万无一分生理也。” 张兴德的法子很简单,一路入山无话,待那狼现身匍匐于树之后,才假意以短枪另一头的“錾子”刺之,狼反顾不得其实,以为枪尖已经埋没于树身,当下翻落张兴德的背后,双爪才攀定,底下张兴德的一杆短枪已自顺势送进它的肚腹之内了。
天马山除狼害,为张兴德奠定了不知是福是祸的声名。本乡本里的子弟之艳羡其技者,多方关说,求入门下学艺。张兴德也说得很清楚:“我身上这点儿本事,本不打算倾囊而授,是以恁谁也学不全;贵子弟胡乱练几手防身健体之用,反而耽误了一副好资质,不去访名师、求妙道,出神入化,岂不惜哉?”可越是这样说,人越是钦敬他诚信不欺,也顾不得什么名师妙道了。张兴德未尽授其技,居然让他获得了更大的声誉。
在他的门人之中,有个叫邓纯孝的,人极方正忠厚,也慷慨豪迈。某日过风阳府城,在客栈里认识了一个少年,姓汤,叫碧梧。邓、汤两人一见如故,谈笑甚相得。翌日邓归宿县,不意在道途间又遇着了汤某,二人各乘一骡,并辔驰驱,可以说的话就更多了。
不知如何,有那么一个话题是从骡口身上讲起的。汤碧梧原本听说,张兴德另外还有一则故事。相传是近十年之前了,张兴德只身走保一镖,护送一颗径可七八寸的夜明珠自广东昌化北上至京,与货主见了面,再连人带珠保出关外。这一趟行脚单程不下万里,张兴德始终没有一句说劳道苦的话。完事之后,那货主厚加赏赐的不提,还外带送了他一头健骡,说是此骡留在那人身边,不过是推推磨、载载粮而已,可是“豪骡一入英雄胯,赤兔犹惭百尺沙”;宝剑赠烈士,乃不負天生尤物。张兴德得了这骡,甚是欢喜,字之曰“万里”,以纪念那一趟迢递之行。而汤碧梧所说的这一则风闻确乎不假:邓纯孝胯下之物,正是这头“万里”。
汤碧梧遂道:“尊师能将此物付尔,可见器重之深了——小弟流落江湖,久闻尊师大名,亟欲拜在门下学艺,但不知能否夤缘一见?”邓纯孝闻言大喜,道:“你我萍水相逢,已然如此投契,若能同门切磋,岂不甚好?”于是一回到宿县,就替汤碧梧引见,张兴德还是那番老话:“我身上这点儿本事,本不打算倾囊而授,是以恁谁也学不全;你胡乱练几手防身健体之用,反而耽误了一副好资质,不去访名师、求妙道,出神入化,岂不惜哉?”汤碧梧闻言一跪,道:“师傅不传,弟子不起,也就无所谓资质好坏了。”张兴德深深望了他一眼,叹口气,摇摇头,一抬手,让他起来,算是收了。
这一心习武的少年汤碧梧就学极勤,事师甚敬,于同学亦非常和洽,从不挟技欺人,惹是生非,可就一样儿:他这人偏偏讨不了张兴德的欢心。平日同学请益于张,张总还愿意指点一二。唯独汤有什么疑难问询,张若非支吾以对,就是相应不理。对于张之落寞相待,汤似略无介意,还不时张罗些酒食伺候师傅及师兄们。张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偶尔心情好了,略一举箸即停杯,也是敷衍的意思居多。
邓纯孝看在眼里,却很不是滋味;终于有一日忍禁不住,同师傅顶撞上了:“师傅待人一向公平持正,何以对碧梧如此冷淡、不近人情呢?”张兴德的答复很简短:“喔!”
忽一日,汤与邓谈到了技击,汤问道:“早就闻听人说:俞派以罗汉拳为最精到,是这样吗?”邓答道:“天下拳法归少林,少林刚柔在俞宗。俞宗奥秘都在咱们师傅的身上,可他老人家就是不肯传齐全了。”汤接着问:“这又是为什么呢?”邓叹道:“师傅说了:一路拳本来就有一路拳的窒碍艰难,谓之‘关节’,要打通‘关节’,非兼收他者之长不可;要兼收他者之长,非唯于己不能求一个‘纯’字,于拳法便也只能落于胜人一筹之下乘,此‘关节’之精微所在。不可忽也!”
汤立即接道:“如果我只问一招一式呢?”邓狐疑道:“敢问是哪一招,哪一式,有如此精要艰难吗?”汤道:“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手,作何形式?我一直悟不明白。师傅忒严厉,我不敢乱问,烦请师兄代问一声,可否?”“这不难,我这就替你问去——”“不!”汤道:“师傅多疑,师兄无端问了,反而要穷究严诘不止;不如等后天师傅过生日,趁他老人家微醺之际再问,就说:外头有人议论,这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手已经失传,是不是真失传了?若未失传,师傅一定会说的,师兄仔细听了便是。”
邓纯孝依着汤碧梧的吩咐做了,果不其然,张兴德酒酣耳热的当儿,一时兴起,便将罗汉拳第八解第十一式且说且演了一回,传给了邓纯孝。不消说,当天夜里,做师哥的比着葫芦画瓢,依样再传授给小师弟。汤碧梧再三称谢,不烦细表。
次日晨起,汤碧梧顿失形影。众家师兄弟遍寻不着,禀明了师傅。张兴德闻言顿足大叹:“果然!果然!我没有看错啊!——快快快——去至厩里瞧一眼,‘万里’还在不在?”不看还好,一看更急坏了老师傅:“万里”也没了。张兴德回过神来,即对邓纯孝说了句重话:“你再糊涂,也不该替匪类盗取本门武功啊!”邓纯孝一个劲儿地谢罪,只说:“实实不知情故!实实不知情故!”但听得师傅颓然说道:“我早就怀疑此人用心不正,必有邪谋。本来想慢慢儿察看,究竟有什么机诈,不料还是被这鼠辈先觉一着——此人必然是先为绵拳孔氏的传人所困,又侦知此技唯俞家罗汉拳足以破之,而学之不全,才出此下策,辗转窃取。单就此言之,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将‘万里’偷了去,就别有坑陷咱们的意思了。好在为师的早已料想到此人还有这一步——”
说到此处,张兴德立刻转身叫邓纯孝急速前往县衙递上控状,禀官追拿。诸弟子异口同声地说:那姓汤的蟊贼骑的是“万里”,此物一日能行五百里,就算控官追缉,以天下之广,八表之荒,哪里还追得回来呢?又要往何处去追呢?张兴德只是跌足怒呼:“快去快去!不如此,大祸就要临头了。”
邓纯孝遵命而往。过了一两日,自然就像众家师兄弟所说的:哪儿还会有“万里”的踪迹呢?张兴德仍不死心,再遣人赴官追控。此举大出众人意外,因为“不过是一头骡子大点儿的事”,干嘛这么小心眼、死心眼呢?众人担心的还不只此——试想:一个威震北五省的镖师,教人给偷去坐骑,已经够丢人的了;一再求告官府,简直是打砸了一块招牌,连寻常老百姓也要笑话他:“镖师遇盗,还是闷着点儿好,瞎张扬个啥呢?” 过了一个多月,有缉捕公文自归德县来,说是“有贵官南来,为盗伐于野,尽劫贵重物品以去,唯遗其骡。骡身有烙印,有识之者谓张某之物……”云云。可幸亏县衙里早就有张兴德失骡报捕的控状,这就是凭据了,张兴德于是才幸免于一场牢狱之灾。
张兴德牵回“万里”,大摆筵席,召集乡人作别,道:“张某人行走江湖二十年,未尝失手,如今乃败于竖子,誓必得之;否则,我也是不会回来的了!”言罢跨骡而去。
这位老镖师既然行走江湖二十年,故好交游之中,泰半都是各地的豪杰人物,黑白两道、三教九流,自不乏消息灵通者。过了一年多,查出了点眉目:那“汤碧梧”是个化名,此人原来叫“毕五”,是嵩山一带的大盗,只不知老巢本寨究竟置于何处。好容易从山里人打听出他原先还有几处暂栖之所,当年春天里已经尽数焚毁,群聚之人也一哄而散了。
张兴德失之交臂,益感忿忿。可当初离家之时,曾经发下重誓,要是就这么罢休,“双刀张”的字号岂不要永世蒙羞了吗?于是隐姓埋名,溷迹市井,所从事的不外是屠沽丐贩而已,数年之间,就算是亲戚故旧也认不出他这个人的音容形貌来了。
话分两头。且说张兴德有个老生子,名唤颐武。当张兴德出外寻仇之际,张颐武还十分年幼,经常向母亲哭闹着要父亲。到了十四岁上,忽然有一天从塾里逃学出走,只在书案上留下了诀别信一封,内容同他老子临行时的语气一模一样:“誓必寻得父亲之下落踪迹,否则,我也是不会回来的了!”
這一对父子先后出走,真正受牵累痛苦的当然是为人妻母的。她央请丈夫当年那些个徒弟四处打探,却一点儿征兆也不可得。邓纯孝倒是时常来照顾奉养,安慰她:“颐武虽然年事轻,可师傅那身功夫却早就在他身上扎了底的,吃不了什么亏。再者,这么些年来,‘双刀张’三字的名号仍旧响亮,倘若有什么尴尬动静,颐武只消表一表师傅的大名,没有闯不了的州府。”这番安慰的话算是让他师娘安了心,可谁也没料到:一晃眼,又是十年过去了。渐渐地,宿县方圆百十里地的人恐怕都把“双刀张”这一对父子给忘得没了影儿了。
忽一日,有军官数人鲜衣怒马,直入村中,个个儿手持鞭棰,挨家挨户地打门,问:“双刀张”家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么声动四邻,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就都找上了“张家师娘”。
来人一见师娘的面,俱行了参见大礼。为首之人出示了一封手札,竟是张颐武的亲笔——此子如今已然官拜三品,任职海州参将了,送信回乡,就是为了专程迎迓母亲的。
原来张颐武出走数年,遍访其父,不得半点音信,结果也走上“明路买卖”一途,成了个跑江湖卖拳脚活儿的艺师。与其他卖艺者不同的是:在他的场子边儿上,总竖着一方草标,上书“卖艺寻亲”大字。这么一亮相还挺管用,有些时偏就有人上前殷勤探问,知道些捕风捉影的消息,果然也拼凑得出那张兴德的行脚下落。有说在南阳见过他的,张颐武就往南阳奔;有说又向西去的,张颐武后脚便随着追出陕、甘两省。
某日,他来到宁夏某邑售技,忽听得耳边有人怒声喝道:“总爷到了!肃——静——回——避——!”来人正是总兵官。张颐武不及走避,正惊疑间,但见总兵官来在近前,立马上熟视良久,徐徐笑道:“别怕!我看你年纪轻轻的,功夫却不恶,只是还有些不地道。来来来!容我为你小老弟指点一二。”当下指点起来还不够,总兵官索性就把张颐武带回营里去了。
过了几日,张颐武思父情切,俱将离家闯荡的一番情由向总兵官恳切禀报,意思就是不想再切磋什么武艺了,还是要四出走寻父亲的便是。总兵官笑道:“这有何难?你就在此地多住上十日,本官非但保你父子相见,还能保你父子逮住当年那个蟊贼,你意下如何呢?”张颐武听这话很玄,可人家毕竟是个方面大员,不至于同他这么个小百姓打诓语,遂将信将疑地留了下来。
过了几天,总兵官派遣标下一名守备对张颐武道:“总兵官有意将他的女儿许配给你,你意下如何呢?”
张颐武道:“小子出外寻父,多年而不得;母亲又在千里之外,未曾请命,怎么能成婚呢?”守备道:“你堂堂一个男儿汉,怎么迂腐到这般地步?老实对你说了罢:尊翁就在此间,但是非得让你同意了这门亲事,他老人家才肯见你呢!”张颐武多少年未能见父亲一面,想想他老人家沉潜无踪,藏匿既久,或许性情变得古怪了,亦未可知。虽说是万般无奈,也只得答应了这门亲事。
总兵官的千金是个敦厚温顺的女人,于武艺也稍知一二,说是经父亲亲自调教过的,洞房花烛之夕,小夫妻俩谈起了武学,还颇能相得,转眼间已过了四更时分。说巧不是巧:成亲次日,正逢着总兵官在校场举行大阅盛典,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总兵官召张颐武出洞房,入营房,付予另一套总兵官的全副兜鋈铠甲,还给了他一个锦囊,让他佩挂在胸前,并嘱咐道:“今日例行大阅,我不能不出去校试行伍,但是料想必有异人来劫。不过那人倘若一见是你,一定会吓得惊走逸逃;而你呢,千万不要放他走遁,须赶忙将这锦囊中的书信给了他,切切勿忘、勿误!一旦误了,你就见不着令尊了!”说完这话,立时又召唤了四个心腹将士,分别御一马,将总兵官和张颐武团团围在当央,随即扬鞭出发了。
此刻天色仍未明亮,六匹马、六条身形,在模模糊糊的晨雾之中缓缓前进,略有伸手不辨五指之势。猛可间风声飒飒,迷雾之中但见一巨雕也似的黑影凌空而下,直扑眉睫,这时前后左右四匹马上的人不由得大惊狂呼,而张颐武已经在这转瞬之际倏忽落马,也就在这落马的片刻,他当即发现:将他拽下马来的那人凑近前只一瞥他的脸,就松开了手。这人究竟是敌?是友?还是什么要紧的人?——于是张颐武赶紧大叫:“别走、别走!我是替总兵官给你送信的!”
那人果然停下身,回手拿去锦囊,拆开囊中信札,一面读,一面踌躇着。原先那四名总兵官的贴身心腹却在此时齐声大喊道:
“张公子不认识令尊翁了吗?”
张颐武哪里还能分辨?先下手将那人紧紧抱住,当下便是一场嚎啕痛哭。说时迟、那时快,总兵官这时也驰马回奔,来到跟前,一个滚鞍落地,居然就跪伏在尘埃之中,昂声冲那凌空而下的黑影喊道:“毕五给‘双刀张’老前辈请罪了!” 张兴德凝眸远望,失神伫立了好半晌,才一手搀起了儿子,一手搀起了毕五,道:“你、你、你真真好神算哪!我这老匹夫,瞎!不意又坠于你的手中一回。完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双刀张”间关千里,自苦为极,只为报一欺智之仇;结果,他没能报了仇,他的仇家却报了恩——这个故事的结局是:
(张兴德)父子并辔归,总兵(当然就是那毕五了)隆礼以待,新人(当然就是那毕五的女儿了)亦出拜见。寻署颐武百夫长。无几,回部叛乱,即使张父子往讨平之;总兵尽归功于颐武,并为运动于部,得海州参将。总兵以曩所学犹有未至者,亟叩张请益,张掀髯笑曰:“老夫十数年来再败于君,君之智,至矣!区区之勇,尚欲得之以擅双绝耶?老夫今无因靳此——天乎?人乎?”乃悉授之。
张天宝
乾隆三十八年戊子,张天宝的东家丢了官,他也就不得不辞馆。想起曾经有旧日主东在都下候选,曾经给他写过信,信上说得很实在:有“一旦得铨,诸事仰仗”之语,这话就是邀约入幕做宾了。于是不及知会便径赴京师去寻,到了地头上才知道:人家早一步得铨一职,到广东上任去了。张天宝只得滞留于京,等待机会——弄不好,这可是要饿饭的。
这一年逢着“大比”,最便宜的居住之地就是各个容留北地诸省来京赴试的会馆了。可是会馆早就被前来应试的考生占满,更不许停留闲人。要找寻常住房,则房价腾贵,力有不逮,几乎搞得存身无所。幸亏前些年遇上的东家以山西人居多,他可以说得一口流利的太原话,发现有山西人经营、专门照应山西老乡士子的会馆还有空房,于是假冒自己也是来考试的,才算是勉强得以栖身。
才住下不多时,忽而又有来看房的。这一标人鲜衣怒马,风光大为不同,凡有空房,全都包了下来,这一间看过,当上房;那一间看过,当下房。有专用的书斋、专用的客厅,包厨包厕,可以说是一应俱全。每说一间屋作何用处,当下就有小厮动手打点,等前面走着、看着的三五人数落既毕,后首跟着的已经将一间一间的房舍布置得井井有条、陈设焕然。又过不多时,来了个少年,看他马腾车涌,仆从如云,不消说,是要赶考的贵公子到了。第二天,这贵公子还拿着名柬到各屋拜会同乡,这时张天宝才知道:来人是太原当地首富王家的少爷,叫王福康。不消说,膏粱子弟论起文墨来,还不一定及得上这“铁板屁股”小师爷呢,不过,人家可真是来北闱一试身手的。拜完了客,还上他那书斋念书去,张天宝一听,口音的确是太原不假,可就听不出他吱吱呀呀念的是哪一部四书五经——因为没有几个念得对的字句。
倒是王福康的几个扈从(咱们就唤他们李四、王五、徐六罢),同张天宝交上了朋友。原因很简单,人家三缺一,而会馆里住的都是士子,要不就是伺候士子而寸步不能离的书童家丁,谁也没有工夫陪这几个人“打马吊”,能凑得上脚,也打得像样的,除了张天宝也没别人了。这些人问起出身来,张天宝就谎称自己也是来考试的,只不过盘缠快要用罄,就馆暂住、等候亲友前来接济——要是接济不上,恐怕连入闱应考的伙食都张罗不起。这样的应对之语,只有顶尖油滑的师爷才编得出来——试想:能成天价陪人打牌,要不是心绪不佳、无心读书,有哪个忧心功名的士子能做得到?再者,正因为“盘缠快要用罄”,打牌之资,恐怕还是得让李四、王五和徐六醵貸周转。三两日打下来,张天宝非但不窘迫了,囊中居然还有闲钱,又可以找间半掩门的土娼寮消消暑气。
到了八月初,忽然有个戴着顶宽沿儿笠帽的路客来访王福康,还把李四、王五、徐六等人都叫进房去密谈了半天,谈罢,路客扭头就走,形迹十分神秘。过后不久,李、王、徐忽然跑到张天宝的屋里来,李四劈头就问:“阁下今番应考,是个贡生的资格,还是监生的资格?”张天宝答曰:“是监生。”王五接着道:“这些年伪冒讹托的不少,你是真监生,还是假监生?”张天宝立刻理直气壮地答道:“有凭有照,怎么假得了?”徐六又应声道:“看你镇日同我们打马吊,并不读书,怎么一个考法儿呢?——我看你这监生的凭照,终还是假的!” 张天宝有些沾带着心虚地不高兴起来,当下开启箱笼,拿出凭证给看了,那李四才道:“是真凭照,真是读书人哪!”王五也跟着道:“读书人能打那么一手好牌,可见一理通、理理通。”徐六最后接着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冒犯!张公子大人大量,恕罪恕罪!”可张天宝不是不心虚,他毕竟不能因为要证明自己是真监生,就得真入场考一回,于是一边将凭照收回箱笼里,一边补了几句:“我亲戚再不前来接济,我这回怕还是不能进场的。”
此言一出,三个牌搭子忽而一齐道:“张公子不必多虑!”李四道:“就算不能进场,咱们也还可以到处纵览游观,解解幽闷哪!”王五道:“我辈相好,喝酒食肉、赏戏看花,岂能不与张公子共呢?”徐六随即道:“城西有寡妇一名,可以清心退火,咱们说去就去了不?”
张天宝可是满心欢喜,但是嘴上不能说出来。谁知李、王、徐三人似乎也乐得陪他寻欢访艳,可以说纵酒肆博,沉湎花丛,乐而忘返。直混到八月七日深夜,三人才对张天宝说:“我等天亮就要送公子入场了,得回馆舍去了。”张天宝道:“贵东人初次应试,恐怕有不熟悉的地方,我也陪着去走一遭,说不得还能指点一二小事。”
这是个关节。张天宝陪那王福康入闱,不过是八月八日一早的个把时辰,不意在试院与人摩肩擦踵之际,还遇上了几个常考试——也总考不取的旧识,打过招呼,人问:“又来考了?”他怎好说是来帮贵价公子提箱笼的呢?只好唯唯以对。不到半日完差,李、王、徐又铆足了劲儿陪张天宝继续流连在花街柳巷,这就不必细述了。
发榜那天夜里,由王福康在馆中做东,约为通宵之饮,以俟报捷者。捷报传来,王福康居然中了;更不可思议的是:张天宝居然也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就说到放枪了。
话说这一天夜里,忽然间会馆里外识与不识的人多了起来,各色衣着光鲜耀眼的报录邀赏之人络绎不绝,潮涌而入,先抢进来一波儿高声贺:主人中了!主人中了!王福康当然大为高兴,但是没有人看出来:其实早在设宴欢饮之际,王福康脸上就流露出志在必得之色。外人倒是没有多想,总以为世家子弟好排场,夜夜笙歌,欢饮达旦,自然热闹高兴。
张天宝心忖:人家中了,自己的舒泰日子也快过完了,感伤不过徒然,还是伏案大嚼,擎杯剧饮来得痛快,直过天亮犹未已。到了午后,有一大群人喧哗而入,连看门的也挡不住,一路闯进杯盘狼藉的酒筵之上,才有人指着张天宝道:“您不是新科的举人张天宝么?到处有人找您,您居然在这儿呢!”
张天宝睁着一对又浊又凸的大眼珠儿,说:“你们说什么?我、我、我不明白啊!”这厢李、王、徐三人连忙撺掇了,对报录的说:“新贵人醉了,别惹恼了他!要多少报录钱,都由我们这儿发付,人人都有、人人都有!莫要争执、莫要争执。”众人才出门,张天宝这厢趁着酒意又拍起桌子来,道:“怪哉!怪哉!真怪哉也!怎么会有这般咄咄怪事?”
王福康这一下忽然急躁起来,抢忙驱散了剩余的客人,李、王、徐三人才闭户扃窗低声告诉他:“你的确是中了!”
“可我根本没入场,是怎么中的呢?”
李四道:“咱家主人花了几千两银子,订得某贡生入场,预备在场中代主人作几篇文章,这叫‘枪替’,或者‘枪代’——”
王五道:“没料到这贡生日前来告:他的父亲得急病死了,这是丁外艰,按律士子根本不能考的——就算要进场做‘枪’,当然也不能以本名、本籍入闱。”
徐六接着道:“于是咱们仨就想起你阁下来,何不将你引入妓院,作销魂游?另外借取了你箱笼里的凭照,好让枪手顶阁下之名入场,如此才好助我家少主东完遂科名大愿。可那枪手学养兼优,心地也实在,见题落笔,不能自休,顺便连自己那一本文章也正儿八经作完——你,就是这么考上的。”
这样,算不算富贵逼人?
靴子李
宝中堂,宝兴,道光十八年初任四川总督,七月他迁,十一月再任,一直干到道光二十六年底,回京陛见。到了京里,检点宦囊所得,积赀巨万。
一夕,在官邸内室之中与宠姬凤兮对酌,忽然看见绣帘大动,有如被狂风吹起的一般,接着便看见一名豪客手持白刃挑帘而入,屈下一膝对中堂说:“中堂还安稳么?”宝兴大惊,忙问:“你是什么人?”那豪客道:“小人由成都一路护送中堂到此,今晚四下无人,特来向中堂请安的。中堂如果不信,可以回头想想:您由成都启程,当天黄昏时分过穿云铺,夜里就在栀子集易氏乡绅家安歇一宿,夜间颠倒不能成眠,还抓着凤兮的臂膀当枕头睡,又嫌她的发簪子‘硌得慌’,让凤兮脱去簪子,放在枕箱旁边儿。次日一早,那簪子却找不着了,无奈行色匆匆,也没工夫寻它了,可有这事?”宝兴想想,确有此事。还未及开口应答,那豪客接着道:“东西,小的给您收着了——”说时自袖中摸出那物事,往酒案上一扔,打着了酒盏,铿然作声,人却接着说道:“这是为了取信于中堂,所以才暂借几日的。”
宝兴早已吓得把半夜喝的酒都作一身冷汗发了,只好唯唯诺诺地问道:“壮士要、要、要什么呢?”豪客道:“想跟中堂大人讨点儿回四川的盘缠。”宝兴知道这是不免要破费的,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需要多少呢?”
“十万、八万不见其多,三千、五千不敢嫌少。”豪客道,“小人讨赏,岂敢奢望呢?您出得了手,小人便拿得下手。”
“那么,”宝兴道,“给你五千两银子如何?”
豪客二话不说,再一屈膝,道:“谢中堂赏!”
宝兴这时忽一皱眉,道:“可是我初回京,如今宅中还没有这么大笔的银子,该怎么办呢?”豪客笑了,道:“这也不难,眼下这房里不是有一层夹室么?夹室之中不是有口杨木箱子么?那箱子上不是还贴着内府检点库银的封条么?里头不是放着一箱子黄澄澄的马蹄金么?中堂何不就拿它个三百两来犒赏小的,大约合于五千两白银之数,也就打發小的上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