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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都怪那个李秃瓢的故事太精彩,他才会听得入神以至于忘了时间。现在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时辰,若是不快些走,恐怕就要有大麻烦了。一身书生打扮的少年怀抱着一个竹箱,一面走一面想。
他那一双脚倒腾得飞快,好似身后跟着索命的厉鬼。
可越是赶时间就越是出差错,少年才走到路口,正遇上王爷出城的队伍。马在早已经肃清闲杂人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一匹接着一匹。
终于等到所有的马都过去了,后面又来了王爷的亲卫队。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一路小跑跟着马队,也不知这队有多长,要等到什么时候。
少年抬头看看日影,心知若等这些人过去再走,那一定来不及,没办法,只能选择绕道了。
他转步来到胡同里,停在一户高门大院的墙根外,将竹箱背好,又把袍子下摆撩起来扎在腰间,瞅着四下无人时,一纵身跃上了墙头。捋着墙往前走,再轻轻一跳,落在沿路买卖家的房顶上。
下面的人只顾着看热闹,谁都没注意到房顶上有一个书生在发力狂奔。
少年也怕被人瞧见了身影,故而特地挑着背对街边的房檐落脚。前面的马队左转往城门口去了,少年则在十字路口处猛然停住身形,往下一跃,轻轻落在街口茶楼后身的胡同里,顺便将卡在房檐上的毽子拿在手中。
巷子里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仰头看着毽子发愁。眼见着少年突然出现在房檐上,又完好无损地跳下来,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一瘪嘴就要大哭。
少年连忙过去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声“嘘”,又变戏法似的把毽子递到她面前。
小姑娘接过毽子,顿时就忘了哭,小嘴一张,冲着他甜甜一笑。
少年长舒一口气,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把袍子下摆放下,整理好衣服走出了胡同。
胡同对过是一个包子铺,已经开了有三四年光景。因这铺子里的包子又好吃又便宜,所以每到日薄西山的时候,那些住在城郊的农夫,樵夫,和来城里做苦力的人,都会在这儿买两个包子揣上,回去路上吃。
少年从胡同里伸出头来,偷偷观察包子铺的情况。与往常一样没有异常,来买包子的人将小小的店面围得水泄不通,有的干脆坐在店门口的石头上,就着店里提供的白水吃包子。
不需想也知道,包子铺的老板现在一定已经忙得脚打脑后跟,像只团团转的陀螺,除了收钱和拿包子之外,肯定什么都顾不上。
少年放心地从胡同里出来,三步两步蹿到对面,避开包子铺前那一众人的视线,闪身来到包子铺的后院,熟门熟路地翻墙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四下无人。少年直起腰,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些许,但还是赶上了。
他溜着墙根来到窗户下,轻手轻脚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屋子里没有掌灯,他出门之前摆在书桌前的草人还在。
少年跳进屋子里,刚把背上的竹箱放在桌上,猛一抬头就看见一把泛着寒光的剑直刺过来。
他吃惊之下,侧身让过剑锋,一翻身跃过桌子,直取对面持剑的人。
对面的人手腕一转,不等少年近前时,剑已经到了少年的脖子旁。少年矮身躲开,犹如一条泥鳅滑到了持剑人的身后。
他才站稳,衣襟立刻被人一把揪住,跟着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摔去。幸而他反应快,借力在半空里来了个鲤鱼翻身,这才没有摔个狗啃泥。
持剑的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而是趁势上前,剑转眼间就到了少年的喉咙前。少年连连后退,腿弯撞在床沿上,他抓起枕头挡在身前。
枕头被刺穿,冰冷的剑尖挨着少年喉咙上的皮肤停住。
少年瘫坐在床上,顺手把已经被扎了个对穿的枕头从剑上撸下来,委屈巴巴地道:“姐,你下手也太重了,这枕头多了个窟窿,怎么枕都不舒服了。”
“不好好用功,你还想舒服?”持剑的人听了,迈步上前,手里的剑也跟着更近了一分。
少年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喊冤道:“我一整天都在屋子里温书,这还不叫用功啊?”
“是吗?”少年的姐姐收剑入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蒲松龄,有胆量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按着蒲松龄对他这位结义姐姐的了解,她这话意味着,她不仅知道自己偷跑出去了,而且还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出去都干了什么。用姐姐常说的话,那就是铁证如山。
可前院包子铺的生意明明很忙,她怎么有时间出现在这里?
“雪澜,包子卖完了,顺儿也该醒了,我就先回去了啊。”外面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辛苦你啦秀月,我这还有事儿,就不送了,改天闲了我再去你家里道谢。”叶雪澜盯着蒲松龄的目光清清冷冷,可语气里却热络得很。
秀月?这名字陌生得很,蒲松龄心里琢磨,大概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被叶雪澜给拉过来临时帮忙。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可是常有的事啊。
周围的邻居谁家赶上有灾有坎,眼瞧着要揭不开锅了,叶雪澜就会以包子铺忙,需要临时找伙计的名义,把人家雇过来,然后预先给人家算工钱,变着法地周济邻居。
起初,蒲松龄还觉得奇怪,包子铺明明也只够他们姐俩温饱,叶雪澜哪儿来的钱发给别人。后来才知道,是叶雪澜从前的积蓄。
“愣什么神儿,问你话呢。”叶雪澜用剑鞘拍了拍蒲松龄的腿,“是不是又去南城,跟那些沒正经的鬼混去了?”
蒲松龄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知道是生气了,连忙爬起来,凑到叶雪澜跟前赔笑道:“姐你是不知道,我今儿听李秃瓢讲了个特别好的故事。这是没让孔子他老人家听见,要是听见了,一准儿着迷,再不说什么不语怪力乱神的话。”
叶雪澜没吭声,只皮笑肉不笑地白了他一眼。 蒲松龄一见有门儿,赶紧跑过去,从竹箱里拿出厚厚一沓纸递到叶雪澜的面前,得意地道:“我这几个时辰一直不停笔地写,把他们说的那些故事都记下了。你说,他们怎么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呢?李秃瓢说了,下次再给我讲一个狐妖和书生的故事。”
“人家走南闯北,当然见识多。”叶雪澜一把夺过蒲松龄手里的纸,“但是剑臣,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爹娘托我带你来京里住,是为了让你求学,以后一举高中留在京里当官。你呢?不好好温书,每天只沉溺在这种杂事上。耽误了功名前程,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这话蒲松龄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也早已经回答了叶雪澜无数次。
“姐,我不喜欢那些一本正经的之乎者也,也不想踏足官场,我就想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蒲松龄挪开草人自己坐在椅子上,拿了火折子点上油灯。桌子上一摞一摞的纸都是他记下来的故事,那些曾经只流传在百姓口中的故事,在他这里成了白纸黑字。
“再说,如果官场是个让人舒心的地方,你也不会放着捕头不做,来这里开包子铺了对不对?”蒲松龄小心翼翼地将纸收起来,分门别类放在桌子的不同地方,“我可不想步你的后尘。”
这话戳中了叶雪澜的心结,她半晌没吭声。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蒲松龄连忙哄道:“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还有两年才考呢。你放心,我是真的什么事都没耽误,等着朝廷开科取士,我一定能给你拿个状元回来。”
“你说不想踏足官场?”叶雪澜隔着桌子俯视着蒲松龄,“不想步我后尘?”
蒲松龄心里没来由一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那这是什么?公门不算官场啊?投身公门不算步我后尘啊?”叶雪澜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公函,重重拍在桌子上,同时音调也提了上去,“蒲松龄,你有长进啊?都学会先斩后奏了?要不是这封公函正好被我撞上,你打算瞒多久?”
蒲松龄也顾不上叶雪澜的滔天怒火,抓过公函在灯光下细细看了一遍,从椅子上蹦起来,大笑道:“通过了,我通过了,我能去六扇门了!”
“啪”,剑鞘重重砸在桌面上。
蒲松龄吓了一跳,看见满面怒气的叶雪澜时一下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叶雪澜一直反对他入公门,也正因如此,从决定去六扇门当书记官到参加考核,全程他都是瞒着叶雪澜的。
“姐,你听我解释,听完你再动手。”蒲松龄一把按住叶雪澜的剑鞘,免得这剑鞘打在自己身上。
“唰”的一声长剑出鞘,叶雪澜手腕一抖,剑脊直奔着蒲松龄的手背打来。这一下要是挨上,手背一定会肿成包子。
情急之下,蒲松龄大喊道:“我这也是为考功名做准备啊。”
“嗯?”剑脊停在他手背上方,叶雪澜盯着蒲松龄,显然是在等着他解释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蒲松龄想,他今天会不会挨揍可全看接下来的话怎么说了。虽说他自信能躲开,可他没这个胆量,真把叶雪澜惹急了,她有千百个办法治他。
“你不是说过嘛,不管大小一定要当上京城里的官。可是,不只咱们这么想,好多人都这么想。坑就那么几个,萝卜一大堆。所以,我打算趁着考试之前这段时间给自己积攒点资历,以后也好在同辈之中脱颖而出啊。”
“当书记官能攒什么资历?”
“那可多了。”蒲松龄见叶雪澜信了自己的话,立刻两眼放光,说得更起劲了,“在六扇门里当书记官,接触到的可都是惊天的大案子。說不定哪个案子圣上垂问,那我写的卷宗不就送到圣上眼前了?到时候……”
“行了行了,做梦的事儿留到晚上,想拿这说辞糊弄我,你还嫩了点。别忘了,我可是龙衙出身的捕头,公门里的这一套我比你熟悉。”叶雪澜用剑轻轻一挑,公函自蒲松龄手里飞出,落在叶雪澜手上,“想都别想,不准去。”
“姐你别这样,咱们再商量商量。我保证,我一定不耽误学业。”蒲松龄拉住转身要走的叶雪澜,紧张地盯着她的手,生怕她一怒之下把公函给撕了。
那可是他花了不少心血才考回来的凭证,是他进入六扇门唯一的办法。
“我说了,不行。”
见叶雪澜态度坚决,蒲松龄也只好使出最后的办法:“姐,你要是不让我去,那我就去当捕快。你熟悉法度,知道这是什么后果。”
捕快与衙役一样,向来被视为贱役,朝廷有明令,贱役不得参加科考。
“你!”叶雪澜气得银牙紧咬,恨不得立刻给他俩耳贴子,“天底下的路这么多,你干什么非要走公门这一条?”
“因为好玩儿啊,六扇门的卷宗上记载了无数的奇人奇事,还有各色悬案。其实天府里的卷宗才是最全的,可惜,他们不招书记官。”蒲松龄十分遗憾地道,“不过我听说当了六扇门的书记官,跟天府的人就算是同僚了,拿着六扇门的腰牌到天府的卷宗馆借阅过往卷宗,也是经常有的事情。”
“你给我离天府远点儿,听见没有?”叶雪澜突然断喝了一声,将蒲松龄吓得一个激灵。
他从未见过叶雪澜如此,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眼睛死死地盯住蒲松龄,等着他的回答。
“好好好,我一定远离,你别生气,别生气。”蒲松龄手足无措地站在叶雪澜面前,嘴里胡乱答应着。
叶雪澜自知失态,别开头咳了两声。低头思忖了片刻,她对蒲松龄道:“算了,你一向这样,想做什么就非要做成不可,我拦得住这次,也拦不住下次,总不能把你捆在屋里吧?”
蒲松龄闻言,立刻喜出望外:“这么说,你答应了?”
“但我有几个要求。”叶雪澜拿着公函微微侧身,躲开蒲松龄的手。
“你说你说。”看蒲松龄那样子,叶雪澜哪怕是让他把四书五经默一遍,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第一,该读的书,该写的文章,一样不许落下。若是学里的先生来我这儿告状,你就别想继续呆在六扇门了。你要知道,虽然我已不再是捕头,可托人让他们将你轰出来不成问题。” “好。”
“第二,也是最要紧的,不许让任何人知道你会武功。”
“这我知道,姐姐说过,当捕头时得罪过不少穷凶极恶的人,若让他们循着我的踪迹找到这里,京城就住不成了。”蒲松龄连连点头,如同一只乖巧啄米的鸡,“还有吗?”
“去外面那水缸里把今天的功课做了。”叶雪澜将公函丢在桌子上,剑归鞘之后仍旧挂在蒲松龄的床头。
“哎!”蒲松龄答应着,顺着窗户跳到院子里,脱了长袍,只穿中衣,翻进半人高的水缸里蹲下,水刚好没过他的头顶。
他曾问叶雪澜为什么要练他的水性,叶雪澜回答说,北地里的人不善水,他比别人多这一招可以用来保命。
姐姐似乎一直在提防着某种未知的危险,一直在为某一天的到来做准备。可是这危险从何而来,那一天又会发生什么,蒲松龄并不知道。
第二章
老刘即将告老回乡,所以六扇门招了一个新人来当书记官,听说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
卫无端坐在堂上,心里哀叹,他最不擅长跟读书人打交道,打从心眼儿里嫌这些酸秀才麻烦。他在六扇门当总捕头的这些年里,书记官换得跟走马灯似的,直到从众捕头里挑出个勉强合格的老刘,这才算是消停了。
再看看这些外面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捕快,和坐在堂下等着开例行早会的捕头,卫无端恨恨地想,这些人一个二个的都不争气,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不然从他们里面拔出来一个当书记官也好啊。
桌上这一摞是老刘一早就整理好的卷宗,大到杀人越货,小到偷鸡摸狗,但凡是六扇门接下的,正在办的案子,老刘都做好了记录。每一个捕头负责了什么案子,带了几个捕快,进行到了哪一步,涉案的人都有谁,家住何处等等,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让卫无端更舍不得老刘这个书记官了,虽说老刘写出来的公文没少被刑部的人嫌弃,但卫无端始终认为,老刘是最称职的书记官,千金不换。
特别挑出来放在一旁的,是目前最重要的案子,通常由卫无端亲自负责。作为六扇门的活招牌,京城里盛传,没有卫无端破不了的案。也有人揣测,也许正是因为卫无端这无人能及的本事,才导致他在六扇门一呆就是十年,始终得不到升迁。
这些传闻卫无端多少有些耳闻,但并不放在心上。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毕竟当初做那个决定的人是他。
“前天送来的女尸,查清楚了吗?”卫无端翻开单独放出来的卷宗,老刘用他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记下了前几日发生的一桩案子。
报案的是一个更夫,夜半三更的时候绊上了一具早已经死透了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叫嚷起来,惊动了四邻之后,反被当成了凶手扭送到官。
死的是个年轻姑娘,后背被人用火烧得焦黑一片,连五脏六腑都一并跟着烧焦了,脖子上被咬了一口,看牙印像是人咬的,其余的,连六扇门最有经验的仵作也再看不出什么了。
当初应这差事的捕头闻声站起来,才要说话,又被卫无端抬手止住,“老刘呢?还没走呢就开始偷懒啊?”
书记官不在,这记录就要断档,再想要补齐,费时费力,得不偿失。可若是不补,就会被刑部那些文官叨叨。卫无端总是在想,到底是哪个乌龟王八蛋脑子坏了,要求六扇门办案过程要全部记录?案子破了,抓到凶手不就可以了吗?非要弄得这么麻烦。
“总捕头,又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老刘背着手从门口走进来,脊背早已经不再挺拔,但他还是努力直起腰板,想把身上这身官衣穿得神气些。
卫无端一见着他,立刻眉开眼笑,起身道:“说你离开六扇门,咱们这帮弟兄都舍不得。”
说着话,卫无端已经注意到了跟在老刘身后进来的少年。只搭眼一看就知道这书生是新来的书记官,眉清目秀之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斜跨了一个布包。
卫无端认得这布包是老刘惯常用的,每一次跟着他们去凶杀现场,老刘都会背着,里面塞着纸笔和装墨的竹筒,全靠着这些才能把记录写得详尽准确。
“这是咱六扇门的总捕头卫无端。”老刘像带着孙子见外人的爷爷似的,语气里全都是慈爱,“总捕头,这就是新来的书记官,蒲松龄。以后我不在了,就是他跟着你了。”
“呸,乌鸦嘴,你是回乡养老,什么不在了。”卫无端冲着老刘一皱眉头,他们这差事都是刀尖上过活,说不定哪一天遇上个不要命的,就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所以,卫无端虽然不信神不礼佛,却对说这种话很是忌讳。
“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咱以后恐怕见不着面了,跟不在了也没啥区别。”老刘本来还强自撑着,可话说到这的时候,眼眶里不由得涌出眼泪来。又扯了袖子擦了两把,勉强笑道,“看我这人,大家都公事繁忙,我在这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
卫无端心里难受,可面上半点也不露,仍旧笑道:“你来得正好,五儿正要说前天那尸体的事,你给记一下。”
“对对对,回头说二遍的时候我可就忘了。”刚才站起来的捕头连声应和。
“正好,让这新来的小伙子练练手。”老刘回头看着蒲松龄,这可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当然十分满意。
“别,以后有他忙的。”卫无端大手一挥,“今天这案子特殊,还是你来记录我更放心。那个新来的。”他把头转向蒲松龄。
“学生蒲松龄。”蒲松龄一见话头转向了自己,连忙上前拱手见礼。
“你来得正好,前两天咱们六扇门的卷宗室刚搬到那个厢房里。”卫无端朝着正堂旁边的一个屋子一指,“几十年的卷宗都堆在那儿没人管,你去收拾收拾,顺便把那屋子也打扫打扫。”
蒲松龄满心的欢喜被他这番话给浇了个透心凉,本以为能旁听案子,执笔记录,哪成想来六扇门第一天就被派去干粗活?
“干什么?不想去?”卫无端见他没动地方,脸立刻就黑了。
“总捕头,人家孩子是个书生,你让人干这么重的活不合适。”老刘有点埋怨地看着卫无端,他挑着这能写能画的书生可不容易,让卫无端这么一弄,萬一人家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还重?那些卷宗是弟兄们从后院倒腾过来的,都是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汉子,弟兄们能干他就不能?”卫无端说完转身回去坐下,“行了,耽误的时间够长了,五儿你接着说。”
老刘无可奈何地看着蒲松龄。
他是想让蒲松龄留下,可也知道卫无端之所以这么做,决不仅仅只是给书生一个下马威。故而只好作罢,领着蒲松龄到门口,给他确切地指了是哪间屋子,看着他不情不愿地走了。
“太过分。把这孩子欺负走了,我看谁给写记录和公文。”老刘坐在卫无端旁边,一面拿笔一面念叨。
卫无端端起杯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这年头贼都精着呢,甭管是埋尸还是藏身,都爱选荒山野岭,没点体力你抓谁去?”
这话说完,老刘也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卫无端点头示意五儿继续说。
“那姑娘是城南一个银匠的女儿,死那天刚去药铺给她爹抓药,所以回去得晚。发现尸体的地方,正好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五儿想了想,又补充道,“平时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亲戚里道的也都没什么仇人。”
卫无端用手搓着额头,翻了翻眼前的卷宗:“五天之前发现的那个女尸是城东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除了死法一样之外,跟这姑娘没有任何相同点。难道是随便挑着下手的?”
“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图什么啊?”五儿挠着后脑勺,看向周围坐着的同僚。所有人都满脸迷茫地摇摇头,齐刷刷地看向卫无端。
“我再想想,先说别的。”卫无端把卷宗放在一旁,拿起另外一本卷宗,“抓暗娼?嘿,这是京兆尹的活儿,怎么也派到咱们头上了?”卫无端翻着白眼打开卷宗,“谁说说,怎么回事?”
正堂那边时不时地传来说话声,时而是高声争辩,时而是哄堂大笑,蒲松龄独自一个人对着一箱箱卷宗,既羡慕又生气。
当然,心里不满是一回事,他的手并没有闲着。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已经把装卷宗的箱子分门别类摆好,只剩下往架子上归置,顺便对着老刘写的编号册一一核对了。
老刘来到卷宗室的时候,蒲松龄正坐在卷宗旁,就着从井里打回来的冷水吃叶雪澜给他带的包子。
“怎么不出去跟弟兄们一起吃?”
“不习惯。”蒲松龄赶紧放下包子站起来,“您老吃了吗?我这儿有从家里带的包子,您尝尝?”说着,蒲松龄挑了个压在下面,还带着温热的包子双手递了过去。
老刘接了包子,跟蒲松龄一起席地而坐,笑道:“咱们六扇门里除了总捕头,都是些粗人,以后习惯就好了。”
蒲松龄连忙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里委屈,跟总捕头置气?”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蒲松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闷头吃包子。
“你知道总捕头为什么让你干这个吗?”
“怕我自恃读书人的身份,想杀杀我的锐气。”话虽这么说,可蒲松龄心里觉得冤得很,“可我并非是那种自觉读了两本书,就高人一等的人。若我是这样,您怕是就不待见我了。”
老刘闻言,哈哈大笑:“日久见人心。其实总捕头阅人无数,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您的意思是,总捕头另有目的?”蒲松龄疑惑地看着老刘。
老刘点了点头道:“每年给六扇门挑捕快的时候,总捕头都愿意找年轻力壮家里穷的,你知道为什么?”
蒲松龄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禁折腾?”
“对,干这差事的人都得禁折腾,所以连书记官都是由我这个老捕头兼任的。”老刘苦笑道,“本来我这把年纪早就应该回乡养老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接手这差事,这才拖到今年。”
“没人愿意干?”
“书记官得跟着总捕头一起去发生命案的地方啊。读书人多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执,好体力的不多。弟兄们呢,认字的都少,更别提写公文了。”老刘忽然想起一件乐呵事,“几年前,我还是捕头的时候,咱这来过一个书生当书记官,走马上任第一天就是让人给抬回家的,第二天撂下话,就是死也不来了。”
“啊?”
“那天赶巧京西有人报人命案,总捕头就带着书记官和捕快去看,好家伙,来回三十里山路,又不能骑马,全靠两条腿。那书生一半的路还没走上呢,就倒在路上了。后半程和回程,都是弟兄们轮流背回来的。”
老刘说着,想起了当时那书生的狼狈样,不由得大笑起来。
“说什么事儿呢,这么高兴?”卫无端出现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沏好的茶。
他走进来,把茶递给老刘,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原本堆在门口的箱子,被分类放在不同的架子前。有的是码成了一溜,有的则是叠成两层放置。只有两个架子已经放上了卷宗,其余的架子都还是空的。再看站在一旁的蒲松龄,面上神采奕奕全无倦色,拿着包子的手也不抖。
卫无端暗自在心里点头,这书生还不错。
“去给我找份卷宗。”卫无端看着蒲松龄道,“十一二年前,京畿远郊的人命案,凶手对死者施炮烙之刑,而后就地弃尸。案子是上任总捕头办的,悬案。”
蒲松龄立刻放下手里的包子,略作思索之后,径直走到左手边第二排架子旁,将第三个箱子搬出来,打开箱子稍加翻动之后,拿出一本纸已经有些发黄的卷宗递给卫无端。
卫无端接过之后并不着急翻开,而是对着老刘微微颔首一笑。
老劉得意地捋着胡子,又问道:“总捕头觉得凶手重新出来犯案了?”
“还不好说。”卫无端弯腰将卷宗撂在箱子里,看着箱子边沿上贴着的“悬案”标签,轻轻叹了口气,又对蒲松龄道,“你跟我来。”
老刘心疼蒲松龄,忙拦住卫无端:“总捕头,这才吃过午饭。”
“就是要才吃过饭,不然肚子里没食,吐什么?”
蒲松龄茫然不解其意,老刘拍拍他肩膀道:“早晚都要过这关,走吧。”
三个人刚从卷宗室出来,只见一个捕快从门口飞奔进来,直到卫无端面前,抱拳道:“总捕头,又发现了尸体。跟前两个女尸一样,后背都烧焦了。” “五天三个,这凶手真他妈疯了。”卫无端咬牙道,“带人跟我走,老刘你留下,新来的,你跟我去。”说完,卫无端径自先走了。
蒲松龄立刻转身拿了老刘给的布包挎在身上,才跑到院里,忽然见老刘站在正堂冲他招手。
“就是这个案子。”老刘把卷宗交在蒲松龄手里,又嘱咐道,“见着尸体的时候镇静点,别叫出声,实在忍不住,就离尸体远了再吐。”
原来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您放心吧。”说完,蒲松龄追着卫无端出了大门口。
第三章
带来的人都是老手,到了发现尸体的地方该做什么,自不必吩咐。
卫无端挑了个视野好的土坡站着,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大概是太平的时日久了,难得出件新鲜事儿,早在他们赶来之前,这里就被十里八村来看热闹的村民团团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刚才远远地听仵作说人是昨晚死的,卫无端就想,夜里才下过雨,案发的地方又是泥泞小路,现场应该能留下杀人者的脚印,亦或者他行凶之后逃往哪个方向。现在仔细看看周围,在场少说也有三十个人,别说推断凶手的行踪了,想找出个整个的、不重叠的脚印都很难。
“荒郊野岭的,哪儿冒出这么多人?”卫无端愤愤地自言自语道。
“转过前面那个弯就是睿王府的庄子了,这些看热闹的十有八九是那庄子上的佃户。”蒲松龄朝着土坡斜前方的路口指了指。
卫无端诧异地看了蒲松龄一眼,想不到埋头苦读的书呆子竟然也认路?
“你对这附近很熟?”
“去年花朝节,学生陪家姐踏青时路过这里。”说完,蒲松龄又把卷宗伸到卫无端的面前,“发现尸体的人也是那庄子上的,据说死的这个是一个佃户的女儿,已经有捕快去找那个佃户来认尸了。此处离庄子还有几里路,晚上很少有人出来行走。”
卫无端耳朵里听蒲松龄说,顺带瞟了一眼卷宗。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已经将方才的情况写得一清二楚,匆匆写就,字迹却毫无凌乱。
老刘说得没错,这小子是个当书记官的料。卫无端在心里暗自点头,眼神又落在蒲松龄几乎没有起伏的肩膀上。
这一路上平坦的地方少,崎岖的地方多,卫无端有意试一试蒲松龄的脚力,所以走得飞快。疾行到这里,连那些跟了他有几年的捕快都喘成了一团。再看蒲松龄,一直紧随在他身侧不曾落下,却脸不红心不跳,好似骑马乘车来的,全无半点影响。
这已经不单单只是脚力好的问题了,他就算不是个自幼习武,实打实的练家子,也应该是学过一招半式,强身健体。
这书生,有点意思。
“总捕头。”仵作从尸体旁站起来,冲着土坡上的卫无端喊,“你要不要也下来看看?后背烧焦了,这儿有一牙印。”仵作用手指点着自己脖子左侧,“不过,就周围这样,想找凶手的痕迹,恐怕没指望了。”
“后背烧焦,脖子上有牙印?这跟前几天发现的尸体特征吻合,这凶手五天杀了三个姑娘,太丧心病狂了。”蒲松龄一面在卷宗上飞速地写,一面低声嘟囔“不过,十几年前那个炮烙之刑的凶手没有咬人,而且发现的尸体是连腿也都烧焦了,跟这次發现的尸体特征也不一样,应该不是同一个人吧?”
卫无端听着蒲松龄的自言自语,突然开口道:“是与不是现在还不好说。”
“啊?”蒲松龄吃了一惊,忙抬头看卫无端。
“死的人彼此没有联系,也没有共同点,像是随便挑的。都赶着夜里下手,一不图财二不图色,只是为了杀人。”
“这几点倒是跟之前的悬案相吻合。”蒲松龄从布包里掏出几张纸,飞快地写下卫无端的话,然后又折叠好塞回到布包里。
这只是一个推断,而非结论,所以不能记录在卷宗之内,往常老刘在的时候,听听就过去了。
所以,眼见着蒲松龄将这些话写在另外的地方,卫无端颇觉得意外。
蒲松龄见卫无端一直盯着自己看,以为做错了,连忙问道:“总捕头,这些难道不能记录?”
“哦,不是。”卫无端摆摆手,目光在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逐一扫过,片刻之后,又问蒲松龄,“十几年前那桩悬案,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蒲松龄摇头,“临出门之前,总捕头来查这个案子的卷宗,我想应该是跟最近发生的案子有关,就看了几眼,记在心里。路上又翻了这本记录,才发现有相似的地方。”说着,蒲松龄举了举手里的卷宗。
“不错。”卫无端微微一笑,心里想着,老刘这双眼睛也是够毒的,竟然能挑出这样一匹千里马来。
两人正说着,早有负责去庄子上带人来的捕快回来禀报,说那姑娘的爹已经带到,刚下去确认过尸体了。
话才说完,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头被人搀着走过来,见到卫无端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卫无端忙伸手拦住,细问之下,才知道左右搀着他的是他两个儿子,一家八口人全靠着在庄上种地过活,死的这个是他最小的女儿,说是昨天一早出门办事,再也没回来。
“这么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家一个人出门,你们也放心?有什么事情,家里的男人不能出去办,一定要她去?”卫无端瞥了一眼还没有盖上草席的尸体,“看穿着打扮,不像是要出远门,那就是说不管她是去办什么事,一天之内一定能打一个来回。那昨天晚上她没回家,你们心里没觉得不对劲?”
“回大老爷,我们家本来想着一早儿去衙门报案,结果还没出门呢,这位捕快大哥就上门说出事儿了。”老人的大儿子接过话头道。
蒲松龄停住笔,看了卫无端一眼。
卫无端知道他是听出了破绽,于是点头示意他可以说。
蒲松龄立刻喜形于色,清了清嗓子,道:“现在都快黄昏了,如果你们一早就去县衙门报案,那县衙门的人应该比我们早到这里才对。我看,你们好像并不着急啊。”
“谁说的?丢的可是我妹妹,怎么可能不着急?”老头的大儿子嚷了起来,“我们是想到也许回来的时候天太晚,妹妹在亲戚家留宿了,所以才打算等一天看看。” “这姑娘究竟是做什么去了?”卫无端问得不紧不慢,偏生那语气让人听了心里发寒,“六扇门的名头你们也听过,想在我眼前蒙混过关,你们怕是要再练几年。不在这儿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
说完,他抬手作势要招呼捕快将这三个人带回六扇门。
老头的两个儿子刚要说话,就被老头一手一个揪住。他抬眼看向卫无端,这时,周围的人才注意到,一直低着头的老头早已经老泪纵横。
“大人,今天本该是这丫头的喜日子。”老头抹了一把眼泪,“前儿睿王府上一个管家来庄上查账,可巧看见了我们家丫头,当时就撂下话,说让今天给送到城里的外宅去。”
“她是趁夜从家里逃出来的?”
“是,昨儿晚上趁她娘不注意的时候,割断了绳子爬墙逃的。”老头哭着道,“我们也是为她好,与其跟着我们有上顿没下顿,倒不如跟了那管家,哪怕是个外室呢,绫罗绸缎也不会少了她,每个月还能接济家里几两银子。可这丫头偏生就死心眼儿,说什么也不肯。现在可好,倒把命也送了。”
说完,老头放声大哭,也不知是心疼养了十几年的丫头一朝丢了性命,还是心疼眼瞧着到手的银子没了着落。
卫无端又问:“管家叫什么?”
“我们都喊他七爷。”老头的大儿子如实回答。
“记下了?”卫无端面无表情地转头问蒲松龄。
蒲松龄连忙呈上卷宗,答应道:“都记下了,就差画押了。”
卫无端看了一眼,抬下巴朝着对面那三个人一指,示意蒲松龄让他们画押。又招呼旁边站着的捕头:“五儿,你带人去一趟睿王府,把那个管家提到六扇门来。”
“啊?”五儿犯难地挠了挠后脑勺,凑到卫无端旁边低声道,“总捕头,那可是睿王府,咱直接上门拿人不太好吧?而且,咱办的是杀人案,又不是强抢民女案,这不当吃不当喝,又没有苦主上告的,你管这闲事儿干吗?”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睿王府有什么说法,你也甭跟他们废话,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来六扇门找我说。”卫无端眼睛一横,吓得五儿脸立刻就白了五分。
“他们哪儿敢来找你啊?肯定直接去找刑部尚书。总捕头,上次为了楚大人内兄的事,刑部尚书就差点摘了你的腰牌,这次的主儿可是王爷。”五儿小声嘀咕,“退一步说,那管家是要娶这姑娘,怎么可能杀她啊?”
卫无端不耐烦地打断五儿的话:“你烦不烦?第一天跟我啊?还不快去?”
“是。”五儿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叫了两个捕快先走了。
山坡下,仵作把尸体搬到草席上,上面又盖了一层,找两个人抬着往山坡上走。经过卫无端身边时,卫无端让他们把尸体放下,叫了正在埋头整理卷宗记录的蒲松龄。
“照着这尸体画个大概样子。”卫无端把盖在尸体上的草席掀开,“仔细点儿,别落下什么。”
“哎。”蒲松龄答应着,心里明镜似的,卫无端这是在试探他。
那死了的女子双手搭在身前,眼睛已被仵作给闭上,但表情仍旧十分狰狞恐怖。不过,蒲松龄可不是第一次见尸体,所以全无反应。
他蹲在尸体旁,将草席往另外一边推了推,想要将整个尸体都露出来,以便能够在卷宗上完整地描摹出尸身状态。忽然觉得脚面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女子的手从腹部滑落。
“学生有冒犯的地方,先行给姑娘你赔礼了,我们也是为了找到真凶,给你报仇。”蒲松龄轻声细语地念叨着,温柔地拿起姑娘的手,打算放回原来的位置。
哪知道才一碰到那姑娘冰冷的手,他立刻觉得眼前一黑,似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拎住衣襟,将他扯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啊!”蒲松龄不由自主地惊呼了一声。
卫无端听见动静回头,见蒲松龄背对着自己,动也不动一下。
“书生?”
卫无端叫了他一声,见没有反应,心说坏了,连忙伸手去扶。
哪知道手还没碰到人,就看见蒲松龄的身体晃了一下,僵直着往旁边一歪,跟那女尸并排躺在地上,脸色煞白,不省人事。
又一个被吓晕过去的。卫无端叹气,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块料,偏偏也是个怕尸体的胆小鬼。
“來来来,找两个人过来,把这书记官抬回去。”
第四章
蒲松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即便已经努力回想,但还是无从知晓。
他后背上传来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周围一片漆黑,腐烂的味道充斥在呼吸之间。伸手一抓,混合着树枝和碎石的泥土毫不留情地塞进指甲缝里,稍一用力就觉得手指尖生疼。
片刻之后,冰冷的水从天而降,背上的灼烧感非但没有因此减轻,反而更添了一层刺痛。
水沿着脖颈流下来,经过左侧脖子的时候,带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稍稍动一动脖子,血腥味更重,仿佛脖子漏了一个大窟窿,血一股脑地从那里涌出来,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怎么都拦不住。
蒲松龄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努力曲臂想要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可惜只是徒劳,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朝着眼前的黑暗里伸过去,五指像是要将这漫无边际的黑夜扯开一个裂口。
猛然间,天上划过一道闪电,从上至下劈落在蒲松龄的面前。光一闪而过,只是眨眼间,但已经足够了。
他看清了眼前的黑夜里到底有什么。
那是一个背影,穿着黑紫色的锦袍,正在不疾不徐地朝夜色的最深处走去。一步又一步远离蒲松龄,将他的生命也一起带走。
蒲松龄的心里“咯噔”一下,尽管他不知自己因何沦落至此,但他已经意识到,在自己不远处那个背影就是他们要找的凶手。
他决不能让这个人从自己眼前逃走,这是绝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蒲松龄咬着牙用双手撑在软塌塌的泥土上,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如同素日里叶雪澜教他的那样,像一条在奔涌河水中翻转跳跃的鲤鱼,一下子跳起在半空。
奇怪的是,在他身体离开地面那一刻,身上所有的伤痛都突然间消失不见了。他眨眼间回到了生龙活虎的状态,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继续流血。 大概是苍天有眼,助他一臂之力。
蒲松龄落在地面上,倾身向前,足下发力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刚才看到的背影。凭借着刚才那一瞬的电闪雷鸣,蒲松龄已经可以确定,如果自己拼尽全力,完全可以在那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他的后心一记重击。
他的脚陷入泥里,被雨水浸透的泥土虽然软,但还不至于无法用力。
蒲松龄的脚使劲一蹬,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双耳嗡的一声。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竟出现了点点星光。
星光渐渐连成一片,成了一面墙。
彻底睁开眼睛之后,蒲松龄缓了缓神,终于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在六扇门的卷宗室,而刚才给了他迎头一击的,是卷宗室的墙。
原来是做梦啊。
蒲松龄一手撑着墙,一手揉着几乎裂开的头骨。
那梦中的一切,仍旧在眼前,清晰得如同真实发生过一样。
一定是那个姑娘托梦给我了,她死得冤枉,希望借我的笔让世人知道她的苦楚。蒲松龄想着,也顾不上额头肿起的大包,抓过刚才当成枕头的布包,从里面扯出纸笔,趴在墙上就开始写。
他把梦中所见所感一一写在纸上,再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塞在衣襟里。聚精会神地做完这些,他手捂胸口背靠墙,坐在地上舒心地出了一口气。
正当他陶醉于自己被那死去的姑娘信任,进而托梦的时候,余光里看见一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蒲松龄立刻觉得一阵凉气从脊背上蹿出来,瞬间蔓延到全身。
他赶紧闭了眼睛低低念叨:“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过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这才仗着胆子睁开眼,定睛细看。
只见对面不远处,卫无端正手捧卷宗席地而坐,疑惑地看着他。
因为怕烛火引起火灾,故而烛台远远地放在门口。光线微弱,是以他大半个人都隐在了影子里。
“总捕头?”蒲松龄松了口气,连忙爬起来走到卫无端面前,“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衛无端收回自己深藏着惊诧的目光,慢悠悠地翻了一页卷宗,“弟兄们不知道你家住何处,所以就直接把你放在这儿了。”
蒲松龄闻言一愣,脑子里细细想白天的事儿。可不管他怎么想,都只到自己拿起尸体的手,之后发生了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按着卫无端的说法,再之后他应该就是晕过去了。
一定是因为最近太累,再加上一路疾行,所以身体吃不消,才晕过去的。
蒲松龄又记起那是卫无端对自己的一次试验,忍不住想跟卫无端解释。抬头一见卫无端正埋头读卷宗,看上去没有时间听他说,又把话咽了回去。
还是等以后,寻个合适的机会再解释吧。
打定了主意,蒲松龄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卫无端的吩咐。
然而,蒲松龄不知道,就是他不留下,卫无端也会想办法让他留下,问一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傍晚,捕快们抬着女尸和蒲松龄回到了六扇门。
女尸被送去了停尸房,而蒲松龄被扔在了卷宗室。老刘整理卷宗的速度慢,经常一熬就是一整夜,所以铺盖卷都是现成的。
安顿好之后,卫无端见天色已晚,就让捕快捕头们先散了,自己则留下来查找卷宗,顺便照看一下这位被尸体吓晕的书生。
转眼过了一夜,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忽然听见蒲松龄梦里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闻声抬头,就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蒲松龄平地里来了个鲤鱼打挺,一蹦就是一人多高,而后稳稳落在地面,身形毫无晃动。接着他后脚发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朝着墙冲了过去。
卫无端是行家,看得分明。这一跃一纵,若非勤修苦练十数载根本做不到。这书生的确是身怀武功,而且身手还不错。
“你刚才写了什么东西?”卫无端将看完的卷宗合上,放回到箱子里,顺便又取出一本托在手上。
“是我做的一个梦。”蒲松龄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要是不在刚醒的时候立刻写下来,再过一会儿恐怕就忘了。”
“记录自己的梦?”卫无端觉得这个做法很新奇,抬眼看着蒲松龄。
“对。”蒲松龄见卫无端感兴趣,在他面前席地而坐,笑道,“人的梦最是稀奇古怪,好多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在梦里都会出现,比那些街头巷尾流传的奇人异事和传奇故事更有意思。只可惜,我能记住的梦不多,否则倒是可以编纂成册,博大家一笑。”
见蒲松龄说得眉飞色舞,全然一副少年人才有的天真烂漫,卫无端含笑摇了摇头,“我听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是他老人家没听过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蒲松龄见卫无端有了笑模样,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不然也会被那些有情有义的妖魔鬼怪感动。”
卫无端闻言,先是有些诧异,继而笑了一声:“你这书生,有点意思。”说完,他继续垂头看卷宗。
蒲松龄知道他公务繁忙,也不再打扰,心里想着,在这儿坐着也是坐着,倒不如去把白天没有整理完的卷宗一一归档。
他起身走到架子旁,才打开箱子,就听见卫无端问道:“你会武功?”
蒲松龄取卷宗的手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清楚地记得叶雪澜的要求,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会武功的事。
“总捕头说什么?”蒲松龄面带惊讶地从架子后面伸出头来。
卫无端瞥了他一眼:“看来,刚才那一下撞得不轻啊。”
提起这个,蒲松龄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额头上肿起来的包,他在梦里拼命一样往前冲,这一下没撞得头破血流已经是万幸了。
蒲松龄傻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但卫无端并不打算任由这个问题被混过去,又继续道:“我看你体力不错,脚力也很好,等闲的读书人可做不到这一点,于是就猜测你或许也曾拜师。毕竟,抛开那些世家习武的不提,很多人会武功都是因为幼时身体不好,家里给寻个走江湖的师父,学几招来强身健体。”
其实,卫无端的话里已经给了蒲松龄一个现成的借口,那意思就是蒲松龄承认自己身怀武功也没什么,这种情况十分常见。蒲松龄当然听得出卫无端的好意,然而他答应叶雪澜在先,君子当一诺千金。 “总捕头说这个啊。”蒲松龄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嗨,我哪儿学过什么武功啊。只是因为我自幼家贫,跟姐姐两人相依为命,自懂事开始就帮着姐姐干重活。挑水砍柴这等事从小做到大,天长日久,身体也就比别人更好一些。”
“哦?是吗?”卫无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眼睛仍旧没有离开卷宗。
“当然。”蒲松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有底气。
“那看来是我想多了。没事了,你忙你的吧。”卫无端说着话,目光渐渐变得阴沉。
正所谓背人没好事,蒲松龄这样刻意隐藏武功,难道是想隐藏自己的门派师承?
卷宗又翻过一页,卫无端似若无意地瞟了一眼正在将卷宗一本本摆上书架的蒲松龄。
按着规矩,江湖上的事不归六扇门管,就算派奸细来探听秘辛,也该派去天府才是。难不成是有案子犯在六扇门,派个人来刺杀他这总捕头?
卫无端摇摇头,他一路上对蒲松龄都没有防备,若蒲松龄骤然下杀手,他不死也会重伤。
而且,这书生看着也实在不像是个江湖人,或许真的只是他想多了。
卫无端合上卷宗扔在箱子里,可是干这行的,没人说得准明天会遇上什么事,真到了生死境地,身边的人就是最后的希望,不容他不多想。
有的亏,吃过一次就已经够多了。
所以,他必须要保证六扇门里的每一个人都相互坦诚,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想了想,卫无端对蒲松龄道:“六扇门接的案子里,没几个是不见尸体的,怕尸体的人做不了书记官。一来无法准确记录现场情况,再者,六扇门本就缺人手,腾不出人来照顾你。”
“总捕头,我不是害怕尸体。”蒲松龄忙放下卷宗,从架子后走出来想要跟卫无端解释,然而卫无端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
蒲松龄瞧着卫无端脸上那冰冷的神情,忽然觉得任何解释都于事无补。
卫无端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外走,才到了门口,又鬼使神差地停住脚。
他沒有回头,只是站在那儿出神。
片刻之后,卫无端终于开口:“老刘说过,你是块当书记官的料。他这么多年从没看错过人,所以我信他的话。但你要知道,如果始终无法适应,那么现在走和以后走并没有区别。”
说完,卫无端径自离开了卷宗室,只剩下一脸茫然的蒲松龄。
刚才还有说有笑,怎么又突然要赶他走了?总捕头属狗的吧?这脸变得也太快了点。
第五章
一连三天,案子什么进展都没有。整个六扇门仿佛乌云盖顶,卫无端的脸如同结了冰的湖面,面上大家看在眼里的是冰冷凝重,可底下是不是波涛汹涌谁都拿不准。
所有的捕头捕快都小心翼翼地躲着卫无端走,就连老刘都不例外,每个人都看得出卫无端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一旦寻到了口子,让他这股火气出来,那六扇门上下都得被他给烧成灰。
捕头们私下里打赌,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新来的那个书记官。卫无端向来不喜欢文弱书生,加上蒲松龄之前又在杀人现场晕倒了,肯定更不招卫无端待见。按照以往的惯例,卫无端这股邪火憋不过四五天,肯定会找个由头爆发。
捕快们自然也同意这些捕头的看法,等着看好戏的同时,大家各自小心不要犯错,捎带着离蒲松龄远点,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本是背着蒲松龄的,不料蒲松龄身怀武功,听力比常人敏锐许多,即便人坐在卷宗室里,也把这些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中不快的同时也暗自庆幸,亏得这几日整理出的卷宗颇得卫无端的心,才能躲过一劫。
又过了两天,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可以松了口气时,这道在乌云里酝酿多时的雷劈下来了。只是,谁都没想到,被卫无端抓住错处的并不是蒲松龄,而是跟了卫无端四年的捕头五儿。
这天例行早会结束之后,众人正要散去时,卫无端翻卷宗的手停住,叫住五儿问道:“睿王府的管家说什么没有?”
五儿见问,立刻面如土色,低着头支支吾吾,半晌没一句整话。
蒲松龄正低头收拾刚写好的卷宗,只觉得身旁掠过一阵冷气,余光里瞥见卫无端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冷峻,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冷箭,将五儿死死钉在原地。
“人没带回来?”卫无端冷声问道。
五儿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小声回答:“人,不在睿王府。”
“不在?”卫无端剑眉一挑,将卷宗推开人站起身来看着五儿,“怎么回事?”
“睿王前几天出城去了,管家也跟着……出……出城……”五儿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卫无端已经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停在一伸手就能够着的位置。
“接着说。”卫无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五儿不敢接着说了,垂头缩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避难。那瑟瑟的样子,让蒲松龄想到了等着挨学里先生骂的自己。
“你来六扇门多久了?”卫无端问道。
“四年。”
“四年,足够把刚入六扇门时背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啊?”卫无端冷哼一声。
“总捕头,我错了。”
“嗯。”卫无端不置可否地从嗓子里挤了一个字出来。
“六扇门规矩,嫌犯口供是破案时不可缺少的一环,总捕头下令拿嫌犯,追到天涯海角也务必要带回六扇门讯问。睿王府的管家既然不在王府中,那就应该出城继续追捕,把人带回来。”五儿闭着眼睛一口气把话说完,“但我认为,这案子里管家的嫌疑并不大,而且他是王府管家,轻易不会离开王府,等着他回来就可以,不需要浪费人手去追。”
蒲松龄觉得五儿的话很在理,但五儿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案发现场,卫无端之所以让五儿带人去睿王府抓人,并非是为了这件人命案,而是因为他听见死者的爹说管家强娶民女。
“不是这条。”卫无端冷冰冰地回答,“你进六扇门那天,是怎么说的?”
这话说完,在场的每一个捕头都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从脸上掠过。所有人都连忙低头,不敢跟卫无端对视,生怕他这火气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来那天,我问你为什么要当捕头。你回答说,是为了伸张正义,惩凶除恶。你说的没错,这管家没有杀人动机,我还知道他没有杀人的本事,但这不代表他什么事儿都没犯。今天能仗着王府的势力欺压佃户,明天就敢狐假虎威草菅人命。”卫无端用食指戳着五儿的胸口,“问问你自己,是真的因为他没有嫌疑不想浪费人力,还是因为他背后的主子是睿王爷,你小子怕影响了以后的前程不敢得罪?”
五儿被戳得往后退了两步,忙稳住身形,上前一步继续低头听训。
“畏于权势就别当我六扇门的捕头,六扇门不需要懦夫。想着自己以后前程似锦,那你来错地方了。六扇门是出了名得罪人的衙门,想巴结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应该去天府。”说完,卫无端转头朝着蒲松龄道,“写封公函,问问天府缺不缺人,我这儿有个跪在权势面前起不来的捕头送他们。”
“啊?”蒲松龄吓了一跳,这是动了真格的?再看五儿,仍旧低着头,不挣扎也不辩解,由着卫无端冷嘲热讽,周围站着的捕头里也没人敢吭声。
“发什么愣,等着我亲自写?”
蒲松龄被这怒吼声吓了一哆嗦,心里揣测,眼下卫无端正在盛怒之时,一股怒火蹿上脑门,什么利弊权衡往日情分,统统都顾不上了。这些捕头怕惹祸上身,老刘去吏部办退休手续不在六扇门里,再没个人敢出言相劝。
五儿捕头虽然与他关系疏远,可二人都是为六扇门尽心尽力的同僚,再怎么说,他也不能为了自保,眼瞧着五儿捕头被赶出六扇门。
“总捕头,您先消消气。”蒲松龄端了一碗茶走上前,轻声道,“恕学生斗胆直言,这事儿要说错,您多少也有份,不能都让五捕头一个人承担啊。”
“你说什么?”卫无端豁然转身面对着他,吓得蒲松龄差点砸了手里的茶杯。
在场所有人都好似见了鬼一般看着蒲松龄。卫无端没找他的晦气,他现在应该烧高香,怎么还自己去找不自在?卫无端这脾气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曾被卫无端说要踹到天府去,是以刚才卫无端说要把五儿送走,谁都没当真。
当然,除了这位新来的书记官。
蒲松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连忙把茶杯放一边,恭敬地对卫无端作揖,继续道:“那天在现场,五捕头说担心去王府拿人会给您带来麻烦,可见他并非是为了自己。您受下属爱戴,下属才会一心为您着想。五捕头没拿着人又没跟你说,是他自作主张欠考虑,可于情于理这都说得过去。所以,硬要说有什么错处,也是他把您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哪怕自己被您训斥乃至赶走,也不希望上头找您的麻烦。”
卫无端双手叉着腰,饶有兴趣地看着蒲松龄,“那怎么就是我也有错了?”
蒲松龄见他口气稍缓,自己心里也松了口气,正要说时,抬眼见站在卫无端身后的五儿拼命冲自己摆手使眼色,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了。
卫无端回头瞥了五儿一眼,五儿连忙老老实实低头垂手,再不敢动。
蒲松龄道:“因为五捕头是为您考虑啊,要是您平常对五捕头不好,那五捕头肯定不会操这份闲心,管您是不是会被上头找麻烦,与他无关。”说完,蒲松龄又赶紧补充道,“当然了,不是说您对五捕头好是个错,只是这事儿尤其看出五捕头对您的心意,这样的下属十分难得,送出去实在暴殄天物,恳请总捕头三思。”
“行。”卫无端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不愧是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都不一样。”
蒲松龄也分不清卫无端这话是夸他,还是笑里藏刀。总捕头翻脸的本事他已经见过了,是以不敢大意,仍旧保持着谦恭的神态,一副听凭卫无端发落的样子。
卫无端看着蒲松龄,嘴里却道:“五儿,王爷这次出城是行猎,照理不会带着管家一起。你明儿再去一趟,就说六扇门的总捕头请他喝茶,希望他赏脸。”
“是。”五儿连忙答应着,顺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书生。”
“学生在。”
卫无端故意没有说话,只不冷不热地瞅着他。蒲松龄顿时觉得扑面而来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那一番话全凭着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现在热血退了才觉得有些不妙。
虽然刚才那番话他说得很委婉,但毕竟是当众冲撞顶头上司。听说,官场里把这上下尊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总捕头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把他赶走?或者重重惩罚他?以后不待见他?
正当蒲松龄提心吊胆的时候,听见卫无端道:“以我的名义写一封拜帖给五儿拿着,免得他还没进王府的大门,就被门口那群狗仗人势的东西拦住。”
就这一件事?没别的了?刚才的顶撞不再追究了?
蒲松龄怔愣地看着卫无端,一时忘了答应。
“书生?”卫无端提高嗓门又叫了他一声。
“是,学生立刻去办。”蒲松龄回神,连忙答应,一溜小跑回桌子旁,抓起笔饱蘸了墨,立刻开始埋头写拜帖。
等他写完抬头时,屋子的人早已经散了,只剩下五儿还站在对面,应该是正等着他手里这封拜帖。
吹干纸上墨迹,蒲松龄将拜帖双手递给五儿。然而五儿并未伸手来接,反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冲着他乐。
“今儿的事谢谢你了,走,吃中饭去。”
“啊,好。”蒲松龄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惊得呆住,自他来六扇门到现在,中午吃饭从没人叫他一起,那些捕快捕头三两成群坐在后院里,而他独自呆在卷宗室。
蒲松龄如同个木偶一样被五儿拖着来到院子里,被按在平时五儿坐的凳子上,早有人从卷宗室里拿出他带饭的布袋放在他面前。
“来来来,吃饭吃饭。”五儿坐在蒲松龄旁边,拿起筷子冲着一圈捕头道。
蒲松龄终于缓过神来,忙从布袋里拿出包子分给在座的捕头们,“家姐亲手做的,各位若不嫌弃,就请尝尝。”
“嗨,咱都是六扇门的兄弟,别这么客气。”五儿抓过包子咬了一大口,忙不迭地称赞道,“好吃好吃,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了,来,你们都尝尝。”
周圍捕头也不客气,接二连三拿了包子往嘴里送。眨眼间包子被瓜分得一干二净,蒲松龄半口都没吃上。得,下半天要饿肚子了。 正傻眼时,五儿把自己的饭推到蒲松龄面前:“你吃这个。”
“这儿还有咸菜。”对面的捕头把面前盘子往前送了送。
他旁边的捕头也端了盘子放在蒲松龄跟前:“还有水煮白菜。”
蒲松龄一一道谢,闷头吃饭,听着五儿笑道:“书生,你以后得习惯总捕头说要把咱们送到天府这事儿。我跟你说,他也就是过过嘴瘾,就这帮兄弟他谁都不舍得送出去。”
“可说呢,我们要是走了,头一个难过的就是他。”对面的捕头得意地笑道。
蒲松龄已经糊涂了,本朝除六扇门外另有天府、龙衙、灵衙、海衙等四大衙门专司江湖事,天府为四大衙门之首,地位犹在六扇门之上。那可是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挤破了头想进去的地方。若说卫无端瞧不上去天府当捕头情有可原,毕竟他已经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了,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可对于普通捕头来说,能挂上天府的腰牌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怎么他们也不想去?
他是满肚子的疑惑,奈何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只好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五儿。
五儿笑道:“你才来,这里有好多事儿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完的,你就记住,在咱们六扇门里,天府通常是总捕头骂人的时候拿来垫嘴的。说把咱们踹到天府去,那就代表着他就是发泄一下,什么事儿都没有。可要真说出让咱离开六扇门,爱哪儿去哪儿去这话,就得留神了。”
蒲松龄连连点头,就着五儿给他夹的菜把碗里的饭吃了个干净。
吃过饭后,五儿拦住要帮忙收拾碗筷的蒲松龄:“你忙你的去吧,这写字的手可不好干粗活。”说完,他和其他捕头一起把碗筷收拾走了。
蒲松龄看着他们的背影,咂咂嘴,口中仍余饭菜香,不由得傻笑出声。
自来六扇门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把中午饭吃出滋味。
第六章
“难怪你从一回来就傻笑,原来是为这个。”叶雪澜一面揉着面团,一面朝着窗外笑道。
蒲松龄从水缸里探出头来,趴在缸沿上对叶雪澜道:“我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是六扇门的人。”
“那前几天呢?”
“是个外人。”蒲松龄的下巴搭在缸沿上,“对了,姐,卫总捕头跟天府结过什么梁子啊?连骂自己的下属都要拉上天府垫嘴。”
叶雪澜闻言,瞥了他一眼,含笑嗔责道:“瞧你这满口的话,哪里还像个读书人?”
“我这叫入乡随俗。”蒲松龄从水缸里跳出来,扯过袍子披在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雪澜摇头道:“龙衙与六扇门虽然都是衙门,可一个在并州,一个在京城,隔着这么远,我哪儿能知道这么许多?”
“身在公门却敢得罪天府,我敢说这在当年绝对是震惊天下公门中人的大事情。不用知道许多,一点就行。”蒲松龄凑到厨房的窗户下,满脸期待地盯着叶雪澜,“说说嘛,我保证不说给别人听。”
叶雪澜拿他没办法,只好道:“卫无端从前是天府的捕头,若不是后来离开,现在天府总捕头之位就该是他的。”叶雪澜用手指戳了戳案板上的面团,“没人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不过我想,以他的性子,大概是把天府的衡侯得罪狠了。卫无端的脾气就跟他的能力一样,都是出了名的。上到衡侯下到历任刑部尚书,都被他当面顶撞过。”
“怪不得他没罚我。”蒲松龄笑道。
“其实今天的事情你不占理,他一向忌讳自己的下属畏惧权势,不敢公正执法,所以今天未必是找借口发脾气。”叶雪澜揉着面团,轻声道,“只是你此番出面劝他,为的是护着六扇门的兄弟,这在卫无端的眼里,比什么都重要,他才不追究。”
“是这样啊。”
“嗯,这行很危险,所以身边的人很重要,因为你的命是他们的,而他们的命也是你的。”叶雪澜的声音越来越轻,“当年在龙衙时,便是如此。”
龙衙立在并州,巡捕北地江湖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并州有龙门。自始皇开朝至如今,每三百年便要有鱼蟒跃龙门入海化龙,为祸苍生。是以,龙衙捕快自入衙门起,身上就担着斩龙之责,在妖孽未成龙形之前将其斩杀。
三百年太平无事,正当很多人以为斩龙不过是传说时,龙门异动。
叶雪澜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情形,鱼跃龙门,天地震怒,电闪雷鸣,江涛拍岸。总捕头带着他们立在龙门之下,身后是千百万中州百姓,身旁是出生入死的同僚。
巨浪裹挟着海中巨石砸向他们时,叶雪澜被人护在身下,巨石落在他身上,血溅在叶雪澜的脸上。他什么话都没说,眼睛一闭就被海水给带走了,很多人都是就这样被带走了。
那一场斩龙之战中,龙衙捕头折损了八成。他们终究只是凡人,而那妖孽已经跃过龙门,即将化为龙形,再如何拼命也无法弥补这种力量上的差距。
就在那一日,叶雪澜亲眼见到了龙。
龙自惊涛骇浪之间探出头来,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他们,俯视着勉强支撑迎战的叶雪澜。它的头越来越近,巨大的眼睛映出浑身是血的叶雪澜。它张开巨口,发出震耳龙吟。
“姐,姐?”
蒲松龄的声音猛地将陷入回忆中的叶雪澜拉了回来,入眼便是蒲松龄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叶雪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定了定神问道:“怎么了?”
蒲松龄此时已半身探入窗户,索性坐在窗台上道:“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你看这面团。”
被他这么一说,叶雪澜才注意到,面团已经被自己无意中捏成了数块,每一份力道都透着要拧断人脖子的狠辣。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过去的事。”叶雪澜深吸口气,平定了心绪之后,问道,“刚才不是说累了要早点休息吗?怎么还不去睡觉?”
“嘿嘿,这不是有事想求姐姐嘛。”蒲松龄跳下窗台,一溜烟跑进厨房里,凑到叶雪澜的身边赔笑。
叶雪澜见他如此乖巧模樣,心知没什么好事:“说吧,是闯祸了还是惹麻烦了?”
“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堂堂的六扇门书记官。” “在这京城里,知法犯法的人还少了?”叶雪澜把面团重新揉到一起,嘴里道,“说来听听,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今天六扇门里的兄弟们都夸姐姐的手艺好,我想明天多带些包子给他们。”说完,蒲松龄又一脸讨好地接着道,“我帮你和面。”
叶雪澜笑了出来:“你和面?那包子还能吃吗?”
“姐,你这话太瞧不起人了吧?”蒲松龄故作不满地道,“甭管怎么说,咱家这包子铺也开好几年了,我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呃,见过美人和面啊。帮忙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你不在这里给我添乱,就是帮我忙了。”说着,叶雪澜将蒲松龄推出了厨房,“快睡觉去吧,不就是多做几个人的午饭嘛,哪里就累死我了。”
“那我真睡觉去了?”蒲松龄心里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要不我帮你打水吧?”
“你要是不累,去读会儿书。”叶雪澜指着蒲松龄那屋的窗户道,“灯亮着,就只当是你陪我了。”
“好。”蒲松龄一口答应下来,三步两步回了自己屋子,坐下之前不忘了将窗户推开。
然而,坐在桌前的蒲松龄并没有温书,而是拿起了前几日收在一叠手稿下面的纸,纸上写着他在卷宗室里做的梦。
那是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好似变成了那位被害死的姑娘,感受着她的疼痛和绝望,感受着她临死之前的挣扎。眼睁睁地看着那黑紫色的背影一点点消失,任由自己的生命被带走而无能为力。
哪怕已经醒过来,哪怕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仍旧能清楚地回忆起这些感觉,仿佛那不是他的梦,而是他的亲身经历。
那位姑娘死得很冤,所以才会托梦给他,希望六扇门能够还她公道。蒲松龄用手抚摸着纸,接着叹了口气。
这案子毫无头绪,凶手如同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饶是卫无端这等老练的捕头,也是束手无策。
要是那位姑娘能在梦里告诉他凶手是谁就好了。蒲松龄看着纸上的字迹,痴痴地想。
次日,与往常一样,那五天三条人命的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蒲松龄照旧在卷宗室里面查阅过往卷宗,希望能从其中找出线索,隐约听到从正堂那边传来卫无端的笑声。
起初他以为是听错了,毕竟这几天卫无端阴沉得很,连话都很少说,更别提笑了。探头看时才知道,正堂里除了卫无端之外,还有一个陌生人,看穿着打扮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
蒲松龄正在揣测那人的身份来历,抬眼看见捕头五儿走进来,叫他一起去后院吃饭。
带来的包子一眨眼的时间就分完了,蒲松龄想,假如叶雪澜把包子铺开在六扇门的对面,一定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今天总捕头的心情好像格外好?”蒲松龄好奇地朝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五儿笑道:“好不好我不知道,只是既然下帖子请人喝茶,总不能哭丧着脸吧?”
蒲松龄立刻明白,堂上坐着的那个人是睿王府的管家。
“真让咱们总捕头说中了,他压根儿就没出城。上次他听说庄上死了一个姑娘,怕惹祸上身不敢出来。这次就不同了。咱总捕头下帖子请他,给足了他面子,他不敢不来。”五儿咬了一大口包子,含混不清地继续道,“这招够绝的,放眼京城,六扇门总捕头的面子也没几个人敢不兜着。”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前院有人叫嚷起来。
“卫捕头,误会啊,都是误会,什么强娶民女,我没有!你只是区区一个六扇门的总捕头,公然诬陷睿王府可是以下犯上。你要知道,我们王爷深得圣上恩宠,稍微动一动手指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无凭无据你就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放开我,我要见王爷!姓卫的,我可是睿王府的管家!”
“狗仗人势。”五儿笑了一声,三口两口把包子咽下肚去,一摆手,“走,看打狗去。”
蒲松龄连忙撂下筷子,跟着来到前院。
此时,前院早已经被看热闹的捕头捕快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对着台阶的主路上,管家被两个捕快反剪了手压在地上。后面又有两个捕快,手里拿着一掌宽一指厚的木板待命。
卫无端悠哉游哉地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管家面前,慢声道:“我没听错的话,刚才你说庄上那姑娘是自愿给你当外室的,这么算起来,前几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啊。虽说纳外室不能跟明媒正娶比,可怎么说都是喜事,我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你刚才已经告诉我了,那我怎么都得有点表示。”
“卫捕头饶命,卫捕头饶命啊。”管家挣扎不动,只好大叫,“我没杀那姑娘啊衛捕头,有人能给我作证,我没杀她啊。”
卫无端了然点头,“我知道,我没说你杀她。来,替我好好送这份大礼。”
话音落下,两个拿板子的捕快同时上前,手起板落,结结实实地打在管家的身上,六扇门里立刻响起杀猪似的号叫。
只挨了五六板子,管家就已人事不省,再没了动静。
卫无端摆手让两个打板子的捕快停手,冲着在旁边看热闹的五儿道:“送到牢里关几天,让他学学做人的规矩。”
“是。”五儿寻了个帮手,两人一左一右把人架出了六扇门。
热闹看完了,众人一哄而散,回去继续吃饭。
蒲松龄也转身走,忽然听见卫无端在背后喊他。
“总捕头。”蒲松龄转身给卫无端拱手见礼。
“我听说你从家里给他们带了包子?”
“啊?”蒲松龄没想到卫无端叫他是为了这个,愣了一下旋即道,“是家姐做的,昨天兄弟们说好吃,今天就多带了些。”
“哦。”
卫无端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听不出什么言外之意,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盯着他看。
蒲松龄被他看得冷汗涔涔,为难地挠了挠后脖子,想了半晌才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总捕头不嫌弃的话,也尝尝?”
卫无端那张脸如冰河开化,渐渐露出微笑:“我还以为六扇门里人人有份,只我除外。”
“哪儿能呢?我做得出来,兄弟们也不能答应啊。”蒲松龄终于放下心来,笑着回答。 早上带的包子在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就被抢没了,所以蒲松龄只好把自己那份让给卫无端。
卫无端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之后眉峰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这包子是你姐姐做的?”他盯着蒲松龄问。
“是。”蒲松龄莫名其妙地回答。
“面也是你姐姐一个人和的?”
“对啊。”蒲松龄更觉得一头雾水,“包子铺只有姐姐一个人打理,从食材到做成包子,都是姐姐亲力亲为的。”
卫无端闻言,默然无语,继续埋头吃包子。
一旁坐着的捕头听见这话,笑道:“书生,你家姐姐多大了,可嫁人了吗?要是没有,你看咱们总捕头怎么样?能不能配得上你姐姐?”
“这……”
蒲松龄无措地看着卫无端,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接。
不过仔细想想,叶雪澜也曾是个捕头,说起卫无端时,言语间也颇有敬佩的意思,假如卫无端真的尚未娶妻,倒也是段好姻缘。
“皮紧是不是?”卫无端冲着那捕头一瞪眼,那张晒黑了的脸上浮现出一层不显眼的红晕,“你一大老爷们儿也干起保媒拉纤的行当了?”
“总捕头,你吃个包子连和面都要问,可不就是对人家姑娘有意思?明说嘛,书生还能嫌弃你咋的?”旁边又有捕头起哄道。
“信不信我挨个抽你们。”卫无端抬手作势要打,大家哄笑着躲开。
蒲松龄低头忍笑,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饭。
卫无端怕他误会,解释道:“这包子皮劲道得很,寻常人的手劲儿揉不出这样的面。”
所以,卫无端可以断定,和面的人一定有一身不错的武功。既然蒲松龄说是他姐姐做的,想必他那一身的功夫也是跟着他姐姐学的。
这么看,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会武功,许是因为怕素日江湖上的仇家找上门。卫无端见过很多退隐的高手,因为家中人泄露身手而被追杀,至死不得安宁。
若蒲松龄姐弟也是如此,他倒也不好非要问个清楚。其实对卫无端来说,只要他们安守本分,不作奸犯科,是江湖人还是普通百姓并不重要。更何况,蒲松龄现在身在公门,是在用这一身的本事造福京畿百姓。
卫无端咬了一口包子,心里暗自点头。
“总捕头?”蒲松龄叫了卫无端两声都没有反应,不得已只好伸手推了推他。
“嗯?”卫无端回神看向蒲松龄。
蒲松龄伸手一指,卫无端顺着看过去,面前站着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捕快。
“怎么了?”
“有人报案,城南狗牙胡同死了一姑娘,后背烧焦,脖子上有牙印。”
“妈的,抓着这人我非活剐了他不可。”卫无端“蹭”地一下站起来,“走,看看去。”
第七章
狗牙胡同是条从犬牙交错中生生挤出来的死胡同,七扭八歪得厉害,每走过两三户就要调整前行方向,时而往左转时而往右偏,若不走进来,只站在胡同口,根本看不见最里面那户人家。
蒲松龄跟着卫无端一路走到狗牙胡同最里面那户人家门口,尚未进去就已经闻到了刺鼻的臭味。
这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周围起了高墙隔开邻居,再加上门前这弯弯绕绕如黄河似的胡同,难怪尸体都臭了才有人发现。
死了的那位姑娘已经被抬到了院子,没有穿衣服,只是胡乱盖了一件颜色艳丽的单衣。
平素安静偏僻的胡同,因为出了人命而变得格外热闹。门口和墙头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这群公门里的人指指点点,然后又叽叽喳喳低语。
蒲松龄正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低头记录仵作刚才说的话,冷不丁听门口有人喊他:“哟呵,蒲兄弟,穿官衣啦。”
循声看过去,人群里伸出一颗十分扎眼的秃头。除了李秃瓢之外,整个京城都再难找出第二个如此锃光瓦亮的脑袋。
“李大哥,你怎么来了?”蒲松龄忙过去,隔着门口负责警戒的捕快问道。
“看热闹啊,不然你以为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哪儿来的?”李秃瓢一见官差里有认识的,立刻扒开前面挡着他的人,往前凑了凑,“里面怎么回事儿啊?”
做六扇门的书记官,首要一条就是嘴要严。
蒲松龄想起老刘嘱咐过的话,合上手里的卷宗摇头道:“这个现在可不好说。我们总捕头也来了,正看着呢。”
他这小动作哪里瞒得了李秃瓢的眼睛?
李秃瓢似笑非笑哼一声:“还是官府里的规矩大啊,不像咱这平头百姓,啥都胡咧咧一通。”
“李大哥,我这饭碗来得不容易,自然要千万小心。”蒲松龄赔笑道,“改明兒闲了,我请你喝酒,就当是给你赔罪。那时节案子也该破了,我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行,没穿上官衣就忘了你这穷哥哥。”李秃瓢摸着自己反光的脑袋,赞赏地点点头,“我没看错你小子,是个好样的。”
蒲松龄得了他夸赞,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捕头许字从屋里走出来,嘴里喊道:“书生,总捕头叫你。”他话说完,人走到近前,看到李秃瓢,面上露出冷笑,“你是来投案的,还是除了逼良为娼之外,又干起杀人的买卖了?”
“喂喂喂,这青天白日的,别血口喷人啊。我李秃瓢那可是一等一的良民,吃喝嫖赌倒是有,逼良为娼这种缺德事我可从来不沾。”李秃瓢颇为得意地搓着脑门,“你不是已经查过我了吗?还不放心啊?”
许字哼了一声:“是狐狸早晚得露尾巴,李秃瓢,别让我逮着你。”
蒲松龄在一旁听得糊涂,话还没问出口,就被许字一把抓住胳膊。
“快走快走,总捕头等着呢。”许字不管不顾地拉着蒲松龄往屋里走,嘴里又絮叨,“你一书呆子离这种人远点,不然哪天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蒲松龄匆忙回头往门口看,李秃瓢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了。
“他犯了什么事儿?”
“前阵子京兆尹府让咱们帮忙查京城里的暗娼,我查了几天发现这李秃瓢就是首犯之一。只可惜没证据,他背后的人京兆尹又不敢得罪,不然他能这么嚣张?”许字恨恨地道,“得了,这事儿都结了,跟你也没关系,赶紧进去吧,别找骂。”说着,许字把蒲松龄往屋里一推,自顾自走了。 屋里的摆设十分简单,桌子上摊着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杯盏,里面残羹剩饭已经馊了。衣架上随意地搭着一件披风,再往里走是梳妆台,旁边是一张床,用料讲究的锦被贴墙堆成一团,衣裙随手乱丢在地上。
卫无端打开梳妆台上的木匣,里面除了胭脂水粉和首饰之外,还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蒲松龄见卫无端正垂头沉思,不敢惊动,站在门口比照着屋中的摆设画了一个草图。又见地上有血迹,也按照形状一一描摹在草图上。
“尸体趴在这儿,头朝里。”卫无端的手伸过来,指着草图上代表着桌子的圆圈。
蒲松龄吓了一跳之余,忙在他指的地方添了几笔,将草图递到卫无端面前。
卫无端点了点头,又道:“回头写个封条,让他们贴在门上。我去院里看看。”
蒲松龄又把草图跟屋里的摆设对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草图叠好放回布袋里,拿出卷宗朝着院里的尸体走去。
他准备给尸体画一个详细的图,顺便向卫无端证明一下,自己真的不怕尸体。
刚蹲下准备动笔时,他的目光就被尸体的指甲给吸引了。这姑娘两只手上都留着葱管似的细长指甲,上面染了妖冶的红色。
叶雪澜也曾试图养长指甲,但后来放弃了,因为稍有外力冲撞,指甲便会开裂折断。是以这姑娘能把指甲养成这样,一定是下了相当大的工夫,十二万分的小心。
这位姑娘左手食指的指甲也裂开了,大概是垂死时挣扎所致。再仔细看,指甲的裂缝里勾着一条细细的黑紫色丝线。
蒲松龄小心地将丝线抽出,放在眼前端详。
这颜色看着十分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
是他!黑紫色的锦袍!
蒲松龄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背影,一个在雨夜的黑暗之中,杀人之后,渐渐走远的背影。
梦中的情境犹如亲身经历过一般,那倒在地上即将死亡的女子绝望地伸出手,又重重地落下。对死亡的恐惧袭上心头,蒲松龄顿时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
“书生,离尸体远点。”卫无端站在井边,一眼瞥见蒲松龄脸色不对,连忙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嗔怪道,“既然害怕就别往上凑了,这次来的人少,可匀不出手把你抬回去。”
蒲松龄抹了一把冷汗,正准备说那黑紫色丝线的事时,只见卫无端的脸一下子沉下來。他转身看向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早已自动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连负责警戒的捕快都闪在一旁。
一位端庄秀丽的姑娘径直来到卫无端的面前。
蒲松龄的目光落在她腰间悬着的腰牌上,赫然是“天府”二字。
她粉面含笑,柔声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我不请自来,擅闯了总捕头的地方,还请总捕头不要见怪。”
卫无端冷眼看着她:“你认识这姑娘?”
“不曾相识。”
“那我就不明白了,死的既不是王公贵胄,也不是江湖高手,区区一个平民百姓,怎么会惊动你这堂堂的天府总捕头?”卫无端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再说,天府的职权什么时候扩大了?”
原来她是天府的总捕头秋霜晚,据说她是天府有史以来唯一一位女总捕,也是最年轻的一位。
蒲松龄在心里琢磨,之前只听说卫无端跟天府有恩怨,却不知是因为何事。如今看他对这位天府总捕头的态度,保不齐是这姑娘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抢了总捕头的位置。
“总捕头误会了,日前听闻京畿接二连三发生命案,作案手法甚为蹊跷,想着或许跟我手上正在追查的人有关,故而过来看看。”秋霜晚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直视着卫无端,“还是说,总捕头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卫无端面无表情地问:“你在追查的人?”
秋霜晚没有回答,转而看向站在一旁的蒲松龄:“你是六扇门新来的书记官?”
“是。”蒲松龄不知秋霜晚的用意,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能跟在总捕头身边做书记官,没被赶走,看来你卷宗写得不错。”
“秋总捕头谬赞,是卫总捕不嫌弃学生愚笨。”说完,蒲松龄看向卫无端。他不知自己揣测得是否正确,但可以确定,秋霜晚提到卷宗绝非信口一说。
卫无端沉吟了一下,点头道:“礼尚往来,告诉我你追查的人。”
秋霜晚笑道:“京畿百姓的事情已经够总捕头操心了,何必平添烦恼呢?”
卫无端抬头看看天色,对蒲松龄道:“最近这天真是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阴天了。让兄弟们手脚麻利点,赶在下雨之前回去。”
这话分明是说给秋霜晚听的,蒲松龄会意,所以只是嘴里答应着,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秋霜晚无可奈何地摇头笑道:“您还是老样子,半点亏都不肯吃。”
“你也一样。”卫无端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我是您一手带出来的,当然一样。”秋霜晚笑着回答,“不过,我现在得到的消息都只是听说而已,按着您的话说,眼见尚且不可靠,耳听来的更要当心。”
“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楚。”卫无端的语气里的叹息意味一闪而过,下巴一抬,对蒲松龄道,“给她。”
蒲松龄闻言,双手将卷宗递了过去。
秋霜晚一页一页翻过,转眼将厚厚一本卷宗看完,还给蒲松龄,称赞道:“条理清晰,简洁明了,总捕头真是慧眼识人。”
“我算什么慧眼。”卫无端嘲讽地笑了一声,转过脸不再看秋霜晚。
秋霜晚张了张口,似有话要说,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露出一丝苦笑后,俯身查看尸体。
蒲松龄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嘀咕,打从秋霜晚出现到现在,卫无端的脸色就没好看过,说话夹枪带棒的,这份怒气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抢了位置这么简单。对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嫌恶到这种程度,极有可能是卫无端觉得秋霜晚误入歧途,辜负了他的教导。
“如何?”秋霜晚刚站起来,卫无端就问。
秋霜晚从袖中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回答道:“总捕头,这尸体我要带回去。之前你们发现的那几具尸体,也劳烦您一并送到天府去。” “理由。”卫无端盯着秋霜晚。
“从作案手法来看,杀死这几位姑娘的凶手就是我正在追查的人。照例,江湖事属天府管辖,六扇门理应移交。”秋霜晚的语气里没了刚才的客气,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未必。”卫无端像是料到了秋霜晚会如此说,不慌不忙地道,“如果是江湖人作案,谋财、劫色、江湖恩怨,总会占一样。可这几起人命案里,死的人非但相互间没有联系,也都与江湖毫不相干。秋总捕头,你总不会是想跟我说,有一个江湖人跑到京畿重地杀人,是因为盐吃多了吧?”
“总捕头离开江湖时日已久,想必已经忘了,还有一种情况会促使他们杀人。”
“哦?”
“走火入魔。”秋霜晚将这四个字咬得很重,“我追查的人出身玄冥教,因为修炼了邪门功法而走火入魔,所以才会以这种极为诡异的手法杀人。”
“玄冥教?”卫无端将这三个字放在嘴里品了品,咂了咂嘴,“若他们总教就在京城,你这话我就信了。可他们远在北疆异域,中间相隔千里,且在中州并无分坛。就算是玄冥教出了叛徒,偷了你所谓的邪门武功逃至中州,也决不会选择来京城。”
“总捕头,大隐隐于市,京城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你的意思是,他住在京城?”卫无端眼神一沉,“住在何处?”
秋霜晚摇了摇头。
“以天府的能力,既然是一直追查,那应该已有线索。”
“让总捕头失望了。”
“行,卷宗你也看完了,也该告诉我你知道的事了。”
卫无端的眼神像是能直接看到人的心里,蒲松龄作为旁观者都觉得毛骨悚然。但秋霜晚在这冷峻的目光之下,竟还能气定神闲,表情没有变化,脸色没有变化,连呼吸都很稳。
如果不是因为她说了真话所以无惧,那只能说她太善于伪装。
沉默片刻,秋霜晚道:“只是一个无名之辈,况且,江湖上的事已在六扇门职责之外。总捕头只需将此案移交给天府,其余的不必多问。”
“无名无姓?”卫无端摸了摸下巴,故作无奈道,“这可不好办了,我怎么知道这无名之辈不是你捏造出来,用以包庇别人的呢?”
“总捕头,京城里的盐可不便宜。而且,我身为天府总捕,自然不会知法犯法。”
“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完,卫无端朝着一旁待命的捕快摆手,“带着尸体回去。”
“事涉江湖,天府職责所在,这尸体须交由我带回天府处理。”秋霜晚拦在卫无端面前,“四大衙门与六扇门各司其职,总捕头难道想要越权吗?”
卫无端眉头一挑,扭头看蒲松龄:“书生,我记性不好,你给我说说,天府的职责是什么?”
“汇总天下消息,处理京畿之地的江湖事务。若有江湖人为非作歹,逞凶斗狠,乱我法度,扰我清平,当由天府出面将其抓捕归案。若有江湖门派寻衅,亦当由天府处理。”
“不错,很熟练。”卫无端称赞了一句,又道,“把卷宗打开。”
“是。”
“秋总捕头刚才看得太匆忙,恐怕有的地方没看清楚,你给她念念。”卫无端慢悠悠地道,“这几具尸体的身份都是什么?”
“婢女、银匠的女儿、佃户的女儿,这个还不知道。”蒲松龄指着地上的尸体,又立刻补充道,“但可以肯定,这位姑娘不曾习武。所以,几位死者都不是江湖中人。”
“秋总捕头日理万机,恐怕不知道咱小小的六扇门是什么职责,你也给说说。”
“是。”蒲松龄看了秋霜晚一眼,朗声道,“六扇门负责缉捕天下凶徒盗匪,也就是说,除了江湖纷争之外,中州发生的人命案,六扇门都有责任缉拿凶手归案,其中又以京畿王地为主要辖区。”
卫无端赞赏地点点头,又道:“那本案凶手的身份呢?”
“尚没有确切证据能确定凶手身份。”
卫无端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秋霜晚道:“目前来看,还不能确定这案子与江湖人有什么关系。若日后有证据表明凶手是江湖人,我自会让人将卷宗送到天府。”
说完他抬脚要走,身形才动,又被秋霜晚拦住去路。
“总捕头,我所说的便是证据。”
“有一句话叫做,空口无凭。”
“您可以去天府查阅过往的卷宗消息。”
“不妨带着这些来六扇门要尸体。”
“天府卷宗多机密,不可擅离,劳您日后亲自去天府走一趟。”秋霜晚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卫无端的耐心终于耗尽:“你今天说什么也要把尸体带回天府?”
“是。”秋霜晚郑重地点头。
“我不答应呢?”
秋霜晚没说话,只是与卫无端四目相对。这意思很清楚,如果卫无端不答应,那她就打算跟卫无端这么耗着,直到她能够带走尸体为止。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窒息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要不了多久,定然会有一场瓢泼大雨。蒲松龄抬头看看低沉下来的乌云,再瞅瞅明显无法达成共识的卫无端和秋霜晚。
继续这样下去,他们没等回到六扇门,就会被大雨浇成落汤鸡。
蒲松龄余光里瞥见许字他们几个捕头正冲着自己使眼色,指望着他能像之前一样,劝劝卫无端,拆解了这盘死棋。
垂头想了一想,他仗着胆子上前拱手道:“两位总捕头,要下雨了。这活人淋雨也就算了,这位姑娘身上说不定还带着什么线索,淋了雨线索就会被破坏了。学生有个提议,请两位考虑一下?”
“说来听听。”
卫无端那表情分明是在说,刚才蒲松龄能与他一唱一和,那现在要说的提议一定也不会差。
“我可没见过六扇门里有人敢得罪卫总捕头。”
“秋总捕头不妨先听听?”
秋霜晚微微一笑,道:“请说。”
“尸体是六扇门先发现的,又是在京畿之地,于情于理都应该先由六扇门带回,记录在册。至于案件归属,即便卫总捕头在此答应将案子移交,按照流程,也要先回六扇门出具公函,整理卷宗,然后才能连带尸体一起送到天府去。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先回去,那两位也不妨回去慢慢谈。如此一来,也免得尸体被雨淋过,破坏了线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蒲松龄说完,小心翼翼地问卫无端和秋霜晚,“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秋霜晚不语,等着卫无端先开口。
卫无端道:“六扇门本就人少事多,若是有理有据,我当然乐得少一件烦心事。”
“好。”秋霜晚點头,“那我就去六扇门向总捕头讨一杯茶喝。”
第八章
天降暴雨,电闪雷鸣。
卫无端站在门口看着,只当身后坐着喝茶的秋霜晚不存在。
那天,也如今天一样,他和秋霜晚顶着瓢泼大雨回到天府。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伤,卫无端只是挨了一刀,不伤筋不动骨。秋霜晚却因为给他挡了一支冷箭,差一点整条右胳膊都废了。
按理说,身旁这小姑娘是他救命恩人,卫无端不说把她供起来,也至少该细心呵护,和颜悦色。可站在天府正堂,面对衡侯时,真相让卫无端想杀了秋霜晚。
他们南下抓捕凶手是瞒着衡侯的,整个天府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为的就是怕走漏风声,让那凶手有所防备。结果,他们还是中了对方的埋伏。
此事之前,卫无端从没有想过,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会是一个告密者。正因为她的告密,卫无端带去的人一死两重伤,还能站起来的只剩下他和秋霜晚。
那天,衡侯说秋霜晚做得没有错,是一心要将凶手抓捕归案的卫无端行事鲁莽,思虑不周。对方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是亲近朝廷的江湖势力中不可或缺的一支,南边有很多事都要靠着他。若真因为死了几个百姓就拘拿了此人,那么会给那些反对朝廷的江湖人以口舌,更有宵小会趁此机会作乱。
在朝廷稳定面前,几条人命算不得什么,随便捏造个江洋大盗,下个海捕文书就可以结案了。这是天府的选择,是衡侯的选择,也是秋霜晚会事先给对方通风报信的原因。
但这不是卫无端的选择,也无法成为卫无端说服自己的理由。
“嗒”,秋霜晚将茶盏放在桌子上,卫无端收回飘得很远的思绪。
“其实您心里也很清楚,能把人给烧成那样,凶手绝非普通百姓。不肯移交,不过是因为您对天府还心存怨恨。咱们都是为了破案抓人,还死者公道,参杂了个人好恶,对不起身上这身官服。”
卫无端转过身笑道:“如果我被个人好恶冲昏了头,那么你秋总捕头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总捕头,今天这事与过去不同。凶手是玄冥教的人,朝廷巴不得他们离中州远远的,我怎么可能包庇他们呢?”秋霜晚走到卫无端面前,诚恳地道,“我知道六扇门的兄弟都是好手中的好手,可他们与这些江湖高手比,还是差着些。就算是为了他们好,您也应该将案子移交给天府,让这些专门选出来对付高手的人去抓凶手。”
“怕死也就不吃公门这碗饭了。”卫无端笑了一声,“至于你所说的包庇,我这人向来分不清什么朝野大势,只知道朝堂上的关系比外面这天变得还快。今天是针锋相对,也许明天就把酒言欢了。”
“所以,您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我会秉公处置,将凶手缉拿归案?”
“不,我相信。”卫无端点头。
“那您这是?”
“我只是怀疑,你抓到的人是否真的是凶手。”卫无端看着秋霜晚,他知道秋霜晚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秋霜晚低了头,叹气道:“我就知道总捕头是放不下,咱们先公后私,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
“我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为还有疑惑没解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移交此案。”
“疑惑?”
“玄冥教地处北疆之外,极少来中州,我当捕头这么久,打过交道的也没几个,突然现身实在反常。再有,你所说的邪门功夫谁都没见过,走火入魔了是什么样更是只有你一面之词,难以让人信服。”卫无端的声音越来越沉,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秋霜晚,“最重要的是,这是头一回。”
“什么?”秋霜晚被他迫得后退一步,柳眉蹙起。
“自我来六扇门到现在,很多涉及江湖的案子,都因为死的是百姓而归于六扇门。可见不管是你还是你的上一任,甚至是衡侯,都不希望天府与六扇门起争执。再加上犯案的都是些小人物,天府就更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坏了跟六扇门的和气。”
秋霜晚拢在袖子里的手紧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所以,这一次你堂堂天府的总捕头亲自来,我不得不怀疑这案子的凶手大有来头。”卫无端直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继续道,“一个大有来头的凶手,落在优先考虑所谓大势的总捕头手里,会发生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秋霜晚冷声道:“总捕头这是暗指我天府徇私枉法?此等诽谤若是落在衡侯耳中,就算你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京城破案第一好手,怕是也担待不起。”
“不是暗指,只是怀疑。”面对秋霜晚威胁,卫无端丝毫不放在心上,“王法无情,人却不能无情,别说是天府了,就算是我管辖的六扇门,我也偶尔要怀疑一下是不是有人徇私。”
谁能想到,过了十年,他这位快人快语的捕头也学会狡辩了?当年那个极少说话的人,现在变得如此伶牙俐齿。
秋霜晚垂头沉吟,片刻后劝道:“总捕头,您按着规矩移交此案,破了案之后,圣上面前也有你们六扇门一份功劳,何乐而不为呢?难不成真的要等到衡侯亲自来六扇门要尸体,您才肯点头吗?”
“他不会来。”卫无端不紧不慢地回答,“他来就是告诉天下人,这案子不简单。若他想这样做,也不会让你来找我。”
“不愧是跟了衡侯多年的人,还是您最了解侯爷。”秋霜晚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您了解,那您就该知道,您这些年里得罪的达官显贵,都能绕京城两圈了,却能够安然无恙在六扇门总捕头的位置上坐到现在,这并非是没有原因的。”
“衡侯若是觉得我这六扇门的总捕头碍眼了,让刑部尚书摘了我的腰牌就是。”卫无端双手往胸口一盘,转头看外面,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行了,秋总捕头,话说完了,雨也停了,请吧。”
“您还是不肯把案子移交给我带回去?”
“关于玄冥教武功的事情,我可以自己查,不劳你解惑。你只需要回答我,为何天府要这案子。我卫无端也不是不讲理,只要能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楚,我自然会按照规矩办事。” 秋霜晚朗声回答:“朝廷立四衙巡捕江湖,此事牵扯江湖人,又是发生在天府管辖的京畿之地,天府有责任接手。”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秋霜晚坦然面对卫无端疑惑的目光,没有半点躲闪。
卫无端点点头:“恕不远送。”
“你!”秋霜晚被卫无端气了个倒仰,却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道,“好吧,既然总捕头您如此坚持,那在查清凶手身份之前,这案子就暂时放在六扇门。”
“多谢秋总捕头体谅。”
“但我要提醒总捕头,您手下这些人不比当年,对上那凶手毫无胜算。您一向在乎手底下人的生死,莫要一时争强好胜害了他们。”
卫无端立刻听出了秋霜晚的话外之音:“六扇门查凶手下落,似乎没有通知天府的必要。”
“总捕头,凶手非止穷凶极恶,更兼武功高强出手狠辣,想要制服他并非易事。这案子说到底是六扇门替天府承担了责任,天府没有道理在抓捕凶手时袖手不管。况且,我是总捕头您一手带出来的人,派人帮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当报答总捕头当年教导的恩情。”秋霜晚客客氣气地说完,对卫无端垂头一礼,“该说的都说了,秋霜晚告辞。”
“不送。”
卫无端站在门口,冷眼看着秋霜晚的背影消失在六扇门的大门口,双眉之间皱出了一个“川”。
天府后院的亭子里,衡侯端坐石桌前,凝视着棋盘里黑白交错的棋局,秋霜晚安静地站在一旁。她已将在六扇门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回报给衡侯,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要等侯爷决断。
半晌,衡侯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上,口中问道:“于是,你就这么空手而归?”
秋霜晚回答:“卫无端既然已经起疑,属下便不能再坚持让他移交此案。否则,无异于明着告诉他,这里面有问题。”
“卫无端那驴脾气你我都清楚,这案子放在六扇门,由着他去查,他敢把天捅出个窟窿,到时候连我也不好交代。”衡侯执起白子,目光不离棋盘,“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半点长进都没有。”
“他若是个能学乖的人,当初也不至于顶撞侯爷,闹到与天府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衡侯闻言,抬眼看向秋霜晚:“你这话算夸他?”
秋霜晚面不改色地道:“属下只是想说,这案子落在卫无端手里,想要不动声色地要回来再瞒过去,恐怕是做不到了。”
“难不成真像你说的,要我亲自去一趟六扇门?”衡侯收回目光看着棋局,微微摇头,“啧,死局,一着不慎啊。”
“属下以为,反正是要不回来了,索性就在他手里结了也好。”
“在他手里结案?”衡侯将白子放回罐中,转头对着秋霜晚。
秋霜晚继续道:“把凶手交给他,抓了凶手结了案,他就不会继续追查了。”
衡侯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侯爷。”秋霜晚才要开口解释,就被衡侯抬手止住。
“秋霜晚,你知道凶手是谁。”
“属下知道。”秋霜晚垂头,恭敬地回答。
衡侯点了点头:“好,去办吧。”
第九章
蒲松龄展开托在手心里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拿起纸包里放着的黑紫色丝线,递到卫无端的面前:“我说的就是这个。”
在卫无端与秋霜晚说话的时候,蒲松龄就在想,这黑紫色的丝线到底是不是凶手留下的。他在案发的屋子里并没有看到此种颜色的丝织物,死者的衣柜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也曾猜测是否是有客人到访,死者在不经意间勾住了对方的衣衫留下的。可转念一想,一双葱管似的指甲养起来不容易,那死了的姑娘应该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真的是凶手留下的?如果是凶手身上的,那他的梦岂不就是真的了?
只见卫无端捏起丝线,放在眼前仔细观察。沉默半晌,他扬声叫:“五儿、许字,来。”
外面两个捕快闻声进来,站在门口听吩咐。
“立刻去城里的布庄,查一查这是谁家的布匹。”卫无端把手一伸,两个捕快凑过来仔细观瞧他手上的细丝线。
五儿道:“总捕头你这也太难为人了吧?就这么一条丝线能看出个啥?未准儿就是绸缎,还可能是绣花上刮下来的呢?”
“是做衣服的布料,而且是等闲人家用不起的好布料。”卫无端把丝线又交给蒲松龄包好,“去查吧,只要是买过黑紫色的绸缎,甭管是哪儿产的,买回去做什么,统统给我问回来。”
“大海捞针啊。”五儿冲着许字哀叹道。
“总捕头都说话了,就是捞根头发也得捞啊,走吧走吧。”许字也跟着唉声叹气,推搡着五儿一起出了门,站在院子里吆喝了几声,带着一众捕快出门去了。
蒲松龄将丝线用纸包好放在桌上,又问道:“总捕头觉得那丝线是凶手身上的?”
“你觉得不是?”
蒲松龄自己也不确定,只好道:“不知道,不过那姑娘留着那么长的指甲,无论是平时家里来客人,还是出门,都可能会刮别人的衣服。”
“你姐没养过长指甲吧?”卫无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问道。
“啊,我姐说她又是和面又是剁馅,一双手从早到晚不闲着,不适合留长指甲。”
“你可仔细观察过那姑娘的手?”
“观察过,特别仔细地看了好几遍。”蒲松龄立刻点头,这可是证明自己敢看女尸的好时候,“她的指甲这么长,除了一个有裂缝之外,其余的九个都好好的。对了,还染了很鲜艳的花色。”
卫无端含笑点头:“对,那花色还很鲜艳,我敢肯定是那姑娘死之前刚刚染的,院里墙根底下还残留着她染指甲用的花汁。一个对指甲这么在意的人,不会忽略指甲上的裂缝。而且她染完指甲之后,只见过一个人,还是个男人。”
“为什么?”蒲松龄一头雾水。
“女为悦己者容,那屋子里摆设简单,唯有梳妆台上各色物件俱全,显然这位姑娘去那屋子是为了会情郎的,而不是常住在那儿。” “你的意思是,她的情郎就是凶手?”
“不,这姑娘是在她情郎走之后才遇害的。”
“因为她的情郎没有报案,也没有见到尸体之后大叫惊扰四邻?”
“因为桌上的饭菜,还有这姑娘死的时候没穿衣服。”卫无端喝了一口水,把笑声也一起咽了下去。
“没穿衣服?”蒲松龄挠了挠后脑勺,这算是什么理由?
“只裹了一件披风出门。”卫无端可不管他懂了没有,继续道,“案发之前,她可能刚送走情郎回到屋里。关了门脱了披风准备睡觉,凶手破门而入。”
蒲松龄按着卫无端说的在脑子里过了一过,摇头道:“不对啊,按照你这么说,她死的时候应该是这样。”他把两只手往前一伸,“指甲不会碰到凶手啊。”
“从地上血迹看,有轻微的拖拽。”卫无端展开蒲松龄画的简图,拿笔在代表尸体的图案旁添了两笔,“那姑娘没立刻死了,而是抓住了凶手衣服,被拖了一下之后才断气放手。至于凶手为什么杀了人没有转身就跑,而是往屋里走,我还没想通。”
蒲松龄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简图“这么说,是挣扎的时候把指甲磕裂了,才掛了丝线。所以,那个凶手可能是穿着一件黑紫色绸缎的长袍。”
“差不离。”卫无端放下笔,又补充道,“而且,就算那丝线不是凶手的,也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这姑娘最后见到的人,知道她是谁。”说着,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可也邪门了,左邻右舍竟都不知这姑娘的来历,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如今死了,也没人来报案。”
卫无端后面的话,蒲松龄一句都没听进去,只听见卫无端断定凶手穿着黑紫色绸缎衣服,就立刻惊得说不出话。
他在梦里见到过一模一样的背影,难不成那个梦居然是真实的?这意味着什么?他做梦回到了过去,而那位姑娘死的时候,他就在现场?
“怎么了?”卫无端见蒲松龄脸色不对,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蒲松龄忙回神,摇头回答没有。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他可不敢随意乱说。在没有确定那个梦的真实性之前,他说了只会有两种结果,一是被卫无端当成疯子,二则是会误导卫无端的调查。
好在这不是他第一次记录梦境,也不是他第一次做梦。既然这是个非比寻常的梦,那就一定能找出与平时做梦不一样的地方。
熬到晚上,回到家里,蒲松龄立刻将之前所有关于梦的记录都翻了出来。逐一查验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盯着桌面铺散开的大大小小的纸片,脑子转得像院里的辘轳。
他之前的梦多是没有前因后果的,一旦醒过来,也只能记住只言片语,七零八落的景象。
唯有在卷宗室做的那个梦,清清楚楚,有头有尾。每一次想起来的时候,梦中的恐惧能够让他浑身冒冷汗,就好像那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而且,都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梦,这本就是一个不正常的现象。
可是,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会不正常了呢?是因为做梦的地方不一样了?老刘睡在卷宗室那么久,也没听说他做梦梦见死者临死之前的所见所闻啊。
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蒲松龄将刚去六扇门那几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仔细想了几遍,猛地一拍桌子:“原来是这样。”
那天他不是睡着了,而是晕过去了。
当时卫无端以为他害怕尸体,他自己以为是太过劳累。现在想想,分明是因为他碰到了尸体,所以进入了梦境。
他的记忆就只停留在碰到尸体的手那一刻,接下来发生什么一概不清楚。他长这么大,虽然也见过尸体,但摸到尸体还是头一回。他碰到尸体晕了过去,所以才会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
“你这干什么呢?大晚上的不睡觉,又是翻箱倒柜,又是拍桌子大喊。”叶雪澜推门进来,靠在门框上看着蒲松龄,“是挨了卫无端的骂,还是受了同僚的气?打从一回来就沉着个脸,像谁欠你两吊钱似的。”
“都不是,比这些严重得多。”蒲松龄连连摆手,忽又站起来跑到门口,拉住叶雪澜的胳膊,“姐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问你。”
见蒲松龄一脸的严肃,叶雪澜的笑容也跟着凝住:“什么事?”
蒲松龄话到了嘴边,忽然又犹豫了。就像叶雪澜不大喜欢跟他讲她从前在龙衙的事情一样,叶雪澜也不爱说从前蒲松龄在家乡生活的事。
“说啊,什么事儿?”叶雪澜催促道,“你不说,我可去睡觉了。”
“就是……我以前的事儿。”
叶雪澜的表情僵了一下,勉强笑道:“怎么又想起问这个了?”
“嗯……姐,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叶雪澜站直了看着蒲松龄,“如果我没记错,上次问完之后你就答应过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是答应过。”蒲松龄低下头小声道,“可那时候我以为你什么都没瞒我。”
叶雪澜往后靠在门框上,手臂盘在胸前,淡声道:“那你现在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事?”
不妙,每次叶雪澜用这种口吻说话,都代表着她很生气,是那种不吵不闹不说话的闷气。这可要比她拎着烧火棍,满院子追着他打更吓人。
蒲松龄挠了挠后脖颈,对着叶雪澜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
“做梦?”
“对,你来看。”蒲松龄拉着叶雪澜走到桌边,拿起卷宗室那个梦的记载,又挑了两个寻常梦境的记载,一并递给叶雪澜。
叶雪澜疑惑地接过来看了,茫然抬头看着蒲松龄:“这代表什么?”
“这两个不知所云的是假的,而这个条理清晰的,它是真的。”蒲松龄指着叶雪澜左手里的纸,“千真万确,我们今天在一个尸体上发现了证据,那个凶手就穿着黑紫色的衣服,跟我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你说什么?”叶雪澜闻言手狠狠抖了一下,纸飘落在桌面上。
“我想了想,是因为我碰到了尸体的手,然后晕倒了才做了这个梦。”蒲松龄双手握着叶雪澜的肩膀,“姐我知道这有点难理解,但是你听我说啊,我就是梦见……” “你变成了死者,站在死者的角度上看到了这些。”叶雪澜打断了蒲松龄的话,木然道。
蒲松龄愣了一下,他之前以为自己做梦回到了过去,是一个旁观者。被叶雪澜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从在泥土里挣扎到看着凶手走远,他始终是处于死者的位置。
“这么说,这梦的确是真的?”蒲松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叶雪澜。
叶雪澜没有回答,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眼睛瞬间失去了光泽,只瞪着蒲松龄出神。
“姐,你说话啊。”蒲松龄轻轻晃了晃叶雪澜,“我是不是真能看到过去发生的事?”
叶雪澜被他这么一晃,出窍的三魂七魄回了原位。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蒲松龄目瞪口呆,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九成确定,可还是在得到叶雪澜肯定回答的时候不知所措。他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有这种堪称手拿地府通牒的本事。
于正常人来说,这是一种反常。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这本事会不会与他的过去有关?那些叶雪澜不愿意提起,而他又毫无记忆的过去。是从前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还是天生如此?为什么从前没有发现,现在却显露出来了?以后又会如何?
一瞬间蒲松龄的脑子里闪过千百种疑惑,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叶雪澜。但他还没有开口,手臂就被叶雪澜死死攥住。
“此事还有谁知道?”
隔着薄衫,蒲松龄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手潮湿而冰冷,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
“谁都不知道,我谁都没说。”蒲松龄赶紧回答。
叶雪澜闻言略微松了口气,身形晃了一晃,像是连站稳的力气都耗尽了。蒲松龄连忙扶着她向后退到椅子旁,将她安顿在椅子上,自己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姐,你先坐下休息一下。”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叶雪澜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急切地道,“记住,是任何人!这件事若是被人知道,你我姐弟二人便会性命不保。你必须答应我,决不告诉别人。”
蒲松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只看叶雪澜满面凝重,就清楚这对叶雪澜来说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他没有半点犹豫,立刻点头回答:“好,我答应姐姐。”
“蒲松龄,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姐姐放心,读书人最重的就是信诺。”蒲松龄也更用力地回握叶雪澜的手,仿佛要通过手上的力道告诉叶雪澜,他是认真答允此事的。
叶雪澜得了允诺,轻舒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渐渐放松。靠在椅子背上,面上显出疲惫神色。
她不说话,蒲松龄也不敢吭声,便是肚子里有千种疑惑万种不解,此时此刻也只能咽回去。
两人在烛光下一坐一跪,静静对着。
缓了有一刻钟,叶雪澜的面色恢复如常,探身扶起蒲松龄,柔声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满腹疑惑,但此事到此为止,往后也别再提了。”
“这事是不是与我当年那场大病有关系?”
蒲松龄记得叶雪澜曾告诉他,他之所以不记得来京城之前的事,是因为他曾生过一场病,那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没带走他的命但带走了他之前的记忆。
不过现在看来,那场病虽然带走了一些东西,却也留下了一些东西。
“就算是吧。”叶雪澜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面前这已经长得比她高的少年,“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这本事是老天赐的福分,也是老天给的惩罚。好了,累了一天了,你也早点睡吧。”
蒲松龄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姐,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叶雪澜收回已经迈出的脚,等着他的下文。
“这些过去的事都是死者临死前的,我能再往前看看吗?比如,她们死前一个时辰的事。”
“不能,那些不是过去的事,而是残存在尸体中的影像。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有这能力的人不多。但可以肯定,那并非是梦,而是那些死者的经历。”叶雪澜一本正经地给蒲松龄解释完之后,忽然醒悟过来,“你要干什么?别忘了,你刚答应我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说。”
“我知道,说了就有性命之忧嘛。”蒲松龄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只是在想,眼下我们这案子棘手得很,除了一条丝线之外再找不到什么线索。既然是这样,我就去碰一下其他几具尸体,万一有哪个死者看到了凶手的真实面目呢?这案子就能破了!”
“想得美。”叶雪澜见蒲松龄的注意力已经从为什么会有这本事,转到研究如何去用这本事,心也跟着放下了大半,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就算你知道了凶手是谁,你要怎么说服卫无端那个人就是凶手?说你做梦梦见的?他不把你踢出六扇门才怪。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抓人要讲证据的。”
可证据在哪儿呢?
第十章
“什么?没有?”卫无端在正堂惊叫,连在卷宗室里查卷宗的蒲松龄都听得一清二楚。
“就是没有。”五儿抓起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拿袖子一抹嘴,接着道,“我和许字带着兄弟们跑遍了京城的布庄,都说今年压根儿就没进黑紫色的料子,绫罗绸缎一概没有。”
“這可奇了怪了,难道朝廷明令禁止穿黑紫色了?”
“布庄的老板说了,这种货色只有京城富贵圈儿里的人才买得起,他们进什么货,进多少,全看着富贵圈儿的风尚。那些人从来不喜欢重样,这黑紫色的料子是前两年流行的,今年穿出去会让人笑话,所以他们这些人精早就料到不会有人买,也就没有进。”
“得,以为是条光明大道,哪知道却是条死胡同。”卫无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冲着五儿挥挥手,“你们也累了几天了,赶紧歇歇吧。”
蒲松龄在卷宗室里听了这话,心里暗自思量,他梦中见到的人背影笔直,走路时脚步轻盈,应该是个年纪轻轻的高手。不过,仅仅知道年纪也未必有用,穿得起黑紫色绸缎长袍的年轻公子哥儿,在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范围还是太大。
前两天他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私底下溜到六扇门放尸体的地方,找到死在城东的婢女尸体和死在城西的银匠女儿尸体,照着他上次入梦的方式,分别拉了这两位姑娘的手,结果这两位姑娘也都只是看到了凶手的背影而已。 今晚再去看看那位死在狗牙胡同里的姑娘,若连她也没看见凶手,那就真的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翻箱子里的卷宗。
“嚯,这么大霉味。”五儿靠在卷宗室的门框上,嫌弃地揉了揉鼻子,“赶着天气好的时候招呼兄弟们帮你搬出去晒晒吧,再这么下去,你也离长毛不远了。”
蒲松龄笑道:“所以啊,你们这见天儿在外跑的才是福气。”
“快得了吧,为了那段丝线,这两天跑得我腿都细了。”五儿一挥手,嘴上虽然埋怨,脸上却还是神采奕奕,指着蒲松龄脚下摊了一地的陈年老卷宗,咋舌道,“咱们这案子得查这么多卷宗?”
“当然用不上。”蒲松龄将一摞卷宗放在箱子里,一面道,“我这几天不是闲着嘛,就整理一下以前的卷宗,顺便找点东西。”
“找东西?趁着老刘没走,你问他呀。这些卷宗他都门儿清。你要不好意思张嘴,你跟我说,你要找什么,我去给你问。”五儿拍着胸脯道。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以前没来六扇门的时候听过的传闻,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蒲松龄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这话圆了过去。
事实上,关于能够看见残存在尸体上的影像的能力,他对叶雪澜的解释心存疑虑,可又不好追问,所以蒲松龄想在六扇门的卷宗里找找,看是否能够寻到线索。更重要的是,若能找到相同的记载,他也就能说服卫无端相信他做的梦。
只可惜,翻了好几天什么都没找到。叶雪澜对他这怪异的能力如此了解,莫非关于这件事的记载是存留在龙衙的?也不知六扇门的书记官能不能出具公函,向龙衙借调卷宗。
“完了,咱总捕头要遭殃了。”五儿可看不出蒲松龄现在满肚子心事,他的目光追着刚从大门口气势汹汹进来的人,一路到了正堂门口。
“什么意思?”
“来,过来看,这几年里可不多见了。”
蒲松龄忙放下手里的卷宗,跟着五儿来到廊下,躲在柱子后面偷偷伸头看。
只见正堂里多了一个肥硕的身影,穿着官服戴着官帽,满脸愠怒地坐在主位上,气冲冲地对卫无端道:“都这么多天了,竟然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你让我这刑部尚书的脸往哪儿放?眼下这事儿已经惊动了圣上,限期半个月破案,卫无端你看着办。我的乌纱帽丢了,你也别想在六扇门里安生过日子。”
“尚书大人,我这每天眼睛熬得跟兔子似的,就是看着办的结果啊。”卫无端笑道,“要是闭着眼睛瞎办,这事儿早结案了。”
“卫无端!”
“属下听着呢。”卫无端恭恭敬敬地抱拳答应,“喊这么大声,知道的是咱们尚书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六扇门的总捕头归西,人家来给喊魂哭丧呢。”
“咳。”蒲松龄闻言,忍不住吃吃地笑出声来。
五儿在上面拍了一下他脑袋,示意他不要出声。
又听刑部尚书道:“我可不敢盼着你死,不然这期限半个月的案子我着哪个去办?”
“大人抬举了。”卫无端微微一笑,“不过,尚书大人此来不只是为了限期破案的事情吧?”
刑部尚书笑道:“不愧是破案第一流的捕头,眼睛比贼都精的。”
“不比贼精明,我抓谁去?”卫无端走到门口,冲着廊下柱子招了招手,五儿一溜烟跑了过去。
“总捕头。”
“带两个人,去牢里把那个强娶民女的管家拉出去丢到街上。”
“是。”五儿笑呵呵地答应了,冲着仍然躲在柱子后面的蒲松龄做了个鬼脸,自去牢里了。
屋里,刑部尚书喝了口茶,怒气稍缓,语重心长地道:“无端啊,我痴长你几岁,见的也比你多些,你听我一句劝,在京城里当官,最要紧的就是别得罪人。你看看你,今天是皇子,明天是王爷,后天又是哪个大人,你数数,这京城里还剩下谁没跟你这位六扇门的总捕头结过怨?就这么下去,一来没人敢提拔你,再者万一以后你出了事,也没人肯帮你。这次算你幸运,关了睿王的管家这么多天,人家睿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但你要知道,认真追究起来,你这叫犯上,这么大罪名,连我都保不住你。”
卫无端干咳了两声,回答道:“尚书大人,破案的期限我知道了,您要的人呢也扔街上了,请问您还有别的事吗?”
刑部尚书被他一句话噎住,半晌缓过气来,无奈地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不听劝了。我皇榜高中那年你就是六扇门的总捕头,我外放做官又蒙圣上隆恩回到京城,你还是个六扇门的总捕头。哎,卫无端,你自己心里就不觉得憋屈吗?”
卫无端看着刑部尚书,干巴巴地道:“尚书大人,眼下连点线索都没有,给的时间又经不起耽搁。我这里一向人少活多您是知道的,有什么事我会让人写公函呈给您。”
他这话里话外都是下逐客令,刑部尚书就算是个脸皮顶厚的人也坐不住了。
“行,卫无端,我就知道,劝也是白劝。”
“可您还是来了。”
卫无端淡淡一笑,不管是通知破案期限,还是让他放了睿王府的管家,这位给他当了三年上司的尚书很清楚,只需让人送一道公文就可以,他的面子卫无端还是会给的。
“若不是……”刑部尚書的话头猛然止住,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只当我有些时日没见你,来看看吧。你多保重,我回去了。”
说完,刑部尚书也不等卫无端送他,径直出了正堂,一路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口走去。
卫无端迈着方正步走下正堂前的台阶,站在院里看着刑部尚书的背影若有所思。
刑部尚书之所以来这一趟乃是受人所托,能使动刑部尚书的人不多,想如此劝他的人也不多,两类人重叠在一起只有一个,秋霜晚。
总捕头愁不愁蒲松龄不知道,他听见那半个月的期限时,是打心眼里替总捕头发愁。这案子非比寻常,凶手一连杀了这么多人,连点踪迹都没留下,就是神仙下凡也查不出什么结果啊。
再看卫无端,没事人一样,仿佛上头有天大的压力,到了他那儿就算是完了,半点不影响底下的兄弟们。该查死者人际关系仍旧按部就班地查,该找案发地点目击证人依然派了人手去找,发现尸体的地方复查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拿篦子一寸一寸地篦。 每天汇总到蒲松龄这儿的记录几十份,转眼桌上卷宗摞得山高,可就是半点有用的都没有。
卫无端带着蒲松龄把这些记录过了几遍,从现场写下的卷宗,到对仵作叙述的记录,还有那些目击者的口供,报案者的证词,所有这些几乎倒背如流,可到底也没能拼凑出凶手的大致轮廓,甚至连凶手惯常活动的范围都模糊不清。
用卫无端的话说,满城跑的杀人凶手最是要命。
一连熬了好几天了,眼瞧着期限越来越近,蒲松龄不由得焦躁不安,仿佛卷宗上的字都变成了弯弯曲曲的虫子,胡乱摊在纸上不成样子。
蒲松龄撂下卷宗,重重叹了口气,刑部尚书说这案子已经惊动了圣上,这期限十有八九是圣上金口玉言,非同小可。按着律法,逾期不能破案,可是要丢身家性命的。
“查来查去,什么线索都没有。”蒲松龄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
卫无端正埋头读卷宗,头也不抬,嘴里应道:“要是着急有用,这案子早就破了。”
蒲松龄看着卫无端放下卷宗,翻开另外一本,在旁边空白的地方写了几句批注。
他头上顶着破案期限,却沉稳得如同一座山。这是多少年巡捕生涯磨出来的心性,也是一个总捕头的基本功。因为他心里明白,若连他也乱了,那这案子就真的彻底没有破的希望了。
“总捕头,歇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换杯热茶。”
说着,他端起卫无端面前的茶碗往外走,还没出门,冷不防许字从外面跑进来,跟他撞了个正着。手中茶碗眼看着要落地摔碎,蒲松龄眼疾手快,弯腰一把接住。
蒲松龄心里暗道一声糟糕,又在人前露出武功了。正想着要怎么跟许字解释,直起腰才发现许字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撞了人。
他径直冲到卫无端面前,急吼吼地道:“快,总捕头,快去抓人。”
“抓人?”
“凶手!”
第十一章
东门大街上乱成了一团,这突然出现的黑紫色杀神就像落在滚油里的水,喧喧嚷嚷的热闹立刻变成了炸锅。
摆摊的抱头鼠窜,东西也不要了,紧着逃命第一。街两旁的铺子火速关门关窗,生怕这突然冲出来的瘟神进了门户。买货的主顾们有人关在铺子里,得了一席容身之地。有人却一时找不到去处,只好寻个墙根蜷缩成一团。
一转眼整条街只能看见散落在地上的鞋帽蔬菜等物,还有时隐时现的血迹。
几个先发现这人的六扇门捕快都受了伤,后背留下两个焦黑的手印。身手最好的五儿躲过了那人一双烧红烙铁般的手,却因反应稍慢被那人抓住了胳膊。一口下去,连皮带肉撕下,左上臂立刻见了森白的骨头。
仅凭这几个人,肯定是拦不住他。幸而这人一直在东门大街上徘徊,既不离开也不逃走,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六扇门的人吃了这么大的亏,不敢再上前了,只远远地将这人团团围住。
卫无端带着人赶到东门大街上时,这些围着凶手的人已经全部倒地,受伤轻的尚有微弱的呻吟声,重的已经不省人事。
街心站着那身穿黑紫色长袍的凶手,他刚从墙角里抓出一个浑身瘫软的姑娘,两只手抓着姑娘的胳膊,离得老远已经能闻到肉烧焦的味道。
正当他打算朝着她雪白的脖子咬下去时,牙与一块铁磕在了一起,继续用力咬时,发现只硌得自己牙龈生疼,无论如何也咬不动。
那人松开左手去抓嘴里的东西,只这一瞬间的工夫,刀已经擦着姑娘的左手臂刺过来。他也顾不上手里的猎物了,本能地放开手急速后退。
卫无端一把抱住已经吓昏过去的姑娘,转手丢给紧跟在他身后的蒲松龄。自己则纵身向前,直奔着凶手而去。
凶手木然看着卫无端袭来,表情无辜而茫然,似乎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卫无端直视着他的眼睛,手里的刀停顿了一下,便要收回。既然已经震慑住对方,那么最好的选择是生擒。这案子还有许多疑点他没有想清楚,需要跟这凶手一一确认。
然而就在卫无端的刀即将收回时,凶手的眼睛陡然射出杀意。他不退反进,伸手便要去握卫无端的手腕。此时他双手颜色如烧红的铁块,热气冲着卫无端扑过去。
被他这双手握住,不死也残。
卫无端回刀护在身前,用力一踏,纵身从那凶手的头顶跃了过去。不等身形站稳,转身挥刀,凶手同时回身,以两手夹住卫无端的刀,令他动弹不得。
灼热感从刀身上一路传到刀柄,卫无端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手加点盐就能装盘上桌了。
他当即弃刀放手,后退到对方攻击距离之外。
才站稳,就听见蒲松龄的声音:“总捕头,刀。”
话音落下的同时,刀也落在卫无端的手里。
冰冷的刀身反射了刺眼的阳光,凶手抬手挡住眼睛,刚才缴的那柄刀掉在地上,刀身上残留着手掌的印记。
果然是邪门的功夫。
卫无端趁着他被阳光晃了眼睛时,欺身上前。靠近了才发现,刚才那一晃不仅使他无法睁眼,还让他双目泪流不止。
难怪总是夜里作案,原来是有眼疾。
卫无端用刀隔开他胡乱挥舞的手,错步往后意图将他的手反剪到背后。
那人立刻意识到卫无端的意图,跟着他错步绕了一圈,卸了拧出来的力道,紧接着捂着眼睛的手朝卫无端的面门拍下。
若是寻常对敌,卫无端可以用手臂去招架,可眼前这人手上好似着了火一样,此时抬手去挡,无异于直接用手去贴烧红的炉子。
卫无端只好收刀回防,以刀身架住那人的手。
哪知道这凶手只是虚晃了一招,卫无端收刀的同时,他的手臂得以解脱,于是双手用力打在卫无端的刀上,借着这股巨大的撞击力向后跃起。
连卫无端都拿不下,周围的人更是不可能拦住他。
卫无端被撞得往反方向滑行了一段距离,脚踏在一块下马石上,这才停住。正要往前去追时,却发现那凶手并非是要逃走,而是奔著一家酒馆的二楼冲去。 二楼的窗户开着,一个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看热闹。冷不防见那凶神恶煞似的人朝自己冲来,立刻吓得大声尖叫。
凶手的手停在那姑娘的面前再不能向前,接着身体直直地往下坠。跟着一起往下坠的,还有紧抓着凶手脚腕的蒲松龄。
卫无端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又提了起来。虽然知道蒲松龄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可他的身手如何,卫无端心里也没底。
转眼间,蒲松龄已经与那凶手缠斗在一起。
此刻乃是性命相博的时候,蒲松龄已经顾不上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了,只好使出浑身解数。饶是这样,还不知能否保住性命。
他翻身躲开凶手劈来的掌,同时将地上的刀抓在手里,使出叶雪澜教他的刀法。泛着冷光的刀自那凶手鼻尖前晃过,明面上是照着面门去的,其实不过虚晃一招。凶手后仰躲避时,蒲松龄的刀顺势下移,朝着他双膝落去。若是被这一刀砍中,两只脚定不会在了。
卫无端见状,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别人或许不认得,但他看得真切,这一招出自当年龙衙第一高手杨刑传下的刑刀。刑刀只传龙衙捕头,分墨、劓、剕、宫、大辟五式,蒲松龄刚才用的正是“剕”。他一直以为蒲松龄姐弟是江湖人,想不到竟是出身自龙衙。
不过,蒲松龄虽然刀法娴熟,临阵对敌却还是嫩了些。他手腕才一转,立刻就被察觉了。刀落空的同时他身体也跟着往前倾,将后背空门暴露给那凶手。此时只需一掌打在他后心上,即便是不死,也要在床上养个三年五载。
“书生!”卫无端嘴里喊着,便要纵身上前。
与此同时,蒲松龄的刀重重砍在地面,他的身体如同迸溅的火花一样,猛地止住落势。使出龙衙矫若游龙,既快且轻的身法,犹如潜龙出海般一跃而起,半空里来了个空翻,脚正好踏在凶手举起的手掌上,借力飞出三五步远,稳稳地落在地面。
虎口脱险,蒲松龄心知自己正面交手没有取胜把握。他将刀丢在地上,朝着卫无端看了一眼。这一眼,足够卫无端了解他心中的打算。
蒲松龄迎着那凶手上前,即将被打中时侧身闪到凶手背后,来来回回只绕着那凶手游走,缠住他的同时吸引他的注意力,给卫无端争取一击即破的时间。
只是,那凶手的目光虽然追着蒲松龄,耳朵却听着背后。
身后刀风一响,他立刻出手去抓蒲松龄,同时转身正对着卫无端的刀。若他这一下子抓到了蒲松龄,那接下卫无端刀锋的必然是蒲松龄的脑袋。
他的手擦着蒲松龄的鼻子掠过,落了个空。大概是因为没想到会失手,他的手在半空里顿了一下。蒲松龄趁着他这一愣神的工夫,撤步往后跳出了对阵圈,看着卫无端的刀背正中那人的太阳穴。
凶手的身体狠狠晃动了一下,继而直挺挺地往后倒在石板路上。卫无端紧跟着上前踏住他胸口,抬手封了他的大穴。凶手提不起气,挣扎几下就认命放弃了。
卫无端这才放心地后退,让人把他架起来带回六扇门。
蒲松龄松了一大口气,这才觉得鼻尖上有些疼,正要抬手去摸,被卫无端一把抓住手腕。
“别碰,回去用凉水冲冲,抹点獾油。”
跟着卫无端来的人将受伤的六扇门兄弟抬回去,许字拿着卫无端的腰牌走过来,对卫无端道:“您也太不待见这腰牌了,说扔狗嘴里就扔。还好咱赶在限期之前抓住凶手破案了,要不以后您想扔也没得扔了。给,口水都擦干净了。”
卫无端接了腰牌,随手塞在腰间,问道:“伤亡如何?”
“六个兄弟都是不同程度的烧伤,五儿的胳膊得养一阵子了。还好,都在。”许字冲着卫无端咧嘴笑。
卫无端放下心了,含笑点头:“好好安顿。”
“得嘞。”许字答应着,临要走时又对蒲松龄道,“真是看不出来,你一个读书人竟然有这么好的身手,佩服佩服。难怪老劉谁都瞧不上眼,偏偏就看上了你。”
蒲松龄心虚地笑了两声,脑袋头快低到地缝里去了,只敢用余光偷偷瞄卫无端。
此前在卷宗室,卫无端问他是不是会武功,他明明白白地否认了,如今却又情急之下使出叶雪澜传授的本事。
这下惨了,看总捕头那面沉似水的样子,怕是在等着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还是直接认错更有诚意一点。
蒲松龄一咬牙,转身郑重其事地看着卫无端,正要开口时,只见卫无端抬手止住他:“以后再说。”
不管是打算秋后算账,还是斩立决变秋后处斩,至少在写完本案结案卷宗之前,卫无端是不会跟蒲松龄计较此事了。
蒲松龄舒了一口气,他一定得写个漂漂亮亮的结案卷宗交给刑部尚书,这样也许卫无端会念在他能写一手好卷宗的份上,不至于将他一脚踹出六扇门。
可这结案卷宗该怎么写?
打从这案子发生到现在,死了四个年轻姑娘,六扇门只找到黑紫色丝线一条线索,最终还是凶手自己上街闹事才得以捕获真凶。
按说这么写也不是不通,只需问问凶手上街闹事的原因就行了,但蒲松龄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却又一时想不出这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看看卫无端,在限期之内破了一个本来毫无头绪的案子,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可他眉头紧锁,嘴角紧绷,半点笑容都没有,只盯着凶手的背影出神。
背影?
蒲松龄脑中灵光一闪,仔细看着凶手的背影。
他带着重枷,被四个捕快用棍子架住,缓慢地朝着六扇门的方向走去,肩膀微微耸起,好像很冷。黑紫色长袍的下摆轻轻摆动,与他走路时的吃力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踩在血迹上,在地上留下一串逐渐模糊的“八”字。
“就是这个人吗?”蒲松龄直愣愣地看着凶手一步一步走远。
“看上去像是神志不清。”卫无端这话像是在回答蒲松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蒲松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背影好奇怪啊。”
卫无端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嗯?”
“哦,没什么。” 蒲松龄低了头,又把梦里见到的情景仔细回想了一遍。
梦里那个人走路落脚十分端正,仿佛每一脚都踏在了直线上一样,不偏不倚。而且走路时脊背挺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训练才会有的仪态。
所以,蒲松龄可以肯定,他们抓错人了!
第十二章
卫无端将杀人凶手缉拿归案的事,像是长了腿一样,不到天黑的时候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即便是这样,当蒲松龄回到六扇门,看见刑部的人带着文书等在门口时,还是吃了一惊。
虽说这是惊动了圣上的大案,可刑部这反应也未免太迅速了,就好像一听见东门大街上出了暴徒,立刻就准备好了移交卷宗的文书。
卫无端接过刑部差役递上的文书,在手里掂了一掂,对差役道:“回禀刑部尚书,就说这案子六扇门暂时不能结案,人犯也不能移交。”
“回总捕头,尚书大人说了,距离圣上给的期限只剩下七天了,既然抓到了凶手,早点结案六扇门脸上也光彩。”差役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道。
卫无端将文书交在蒲松龄的手里,只当没听见差役后面这番话,径直进六扇门的府衙去了。可怜蒲松龄捧着文书,跟着进去也不是,不跟着进去又不知怎么跟差役交代。
“这位想必是六扇门新来的书记官?”差役对卫无端这反应习以为常,“劳烦您好好劝劝总捕头,这可是在天子脚下死了四个人的大案子,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你们六扇门呢。”
蒲松龄闻言,没来由想起那天刑部尚书跟卫无端说的话。
在京城里得罪了这么多人,一方面是没人提拔,更重要的是,出了事没有人施以援手。
逾期不能结案,按着律法是什么后果,蒲松龄一清二楚。刑部尚书让差役带来的这句话,暗含着的意思蒲松龄也明白。
六扇门宿敌多,稍有差池被人攥住把柄,就会万劫不复。
叶雪澜说过,公门官场都是人吃人的地方,很多事根本不论对错。
蒲松龄脊背上冒出冷汗,连忙拱手对差役道:“学生知道了,有劳这位大哥。”
卫无端并不在六扇门的正堂上,听说是去牢里审问刚抓住的犯人了。留下了话,说蒲松龄跟着折腾这一趟也不容易,就不必跟着去了,一应记录自有老刘掌笔。
总捕头这是在气自己隐瞒会武功的事,觉得自己跟他生了二心?蒲松龄挠了挠后脑勺,把刚接下的公文放在桌子上。
蒲松龄想,他现在应该赶紧整理本案的一应记录,誊写一份条理清晰的卷宗,连带着结案的文书都准备好,以便呈交给刑部复核定罪。
虽然抓错了人,但按照凶手的穿着打扮和武功路数来看,完全符合凶手的要求。如果他没有在死者那儿见过凶手的背影,也会认为今天抓到的人就是凶手。
就这么结案?蒲松龄将纸铺在桌面上。
文书送到刑部,人犯移交,这案子就算结了,他看不出破绽,刑部那些人就更看不出来了。六扇门不仅是在期限内,而且还提前了七天结案,这足以争回一个龙颜大悦,大肆嘉奖。
无限的风光不提,那些暗地里盘算着找机会报复卫无端的人也都没了机会,反而要看着卫无端受人敬仰爱戴。
如此大快人心的事,只需要牺牲一个在京城里闹事的人,一条没人在乎的命,而且没人会知道。
可手上这笔此时好似自己生了意愿,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总捕头,您是不是再想想?”老刘的声音惊动了屋中的蒲松龄。
卫无端大踏步走了进来,转身对老刘道:“不必想了,这事就说到这儿,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兄弟们都累了一天了,让他们都散了吧。”又指着蒲松龄,“你也回去。”
“啊?”蒲松龄抓起桌上的公文,“那这个呢?不回了?”
“还没结案,拿什么回?”衛无端又对老刘道,“既然已经决定了告老还乡,就别管这些事了。上了年纪的人,早点回去休息。”
“总捕头。”老刘一脸无奈地叫他,“您总得想想底下这群兄弟吧?伤了这么多人,单靠咱六扇门公账里那点银子哪儿够啊?还有五儿那胳膊,得用上好的药调理,不然万一胳膊废了,他一家老小怎么活?你要知道,只有结了案,刑部才会把赏银给咱们。”
“先从我的俸禄里拿。”
“您那俸禄早就见底了。”老刘没好气地回答,“主要是刚才您也看见了,牢里那人就是个疯子,连句整话都说不清楚。疯子杀人,能有什么杀人动机?”
“可他杀人之后不躲藏,却出现在闹市里,不合常理。”
“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刚才您也问了,他除了大叫说出别的了吗?这么个神志不清的人,别说是出现在闹市里了,就是出现在皇宫门口也不稀奇。”老刘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的,脊背也因为气息不稳更显佝偻,他缓了口气,继续道,“总捕头,破了案子抓了凶手不就结了吗?您还想这么多干什么?”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卫无端皱着眉头低声回答。
“哪儿不对?您倒是明明白白说出来啊。但凡有一个站得住的疑点,我都支持您不结案。”
这话把卫无端问住了,他憋了好久,才开口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不能结案。这样不明不白,很可能变成冤案,那六扇门跟天府那群人还有什么区别?”
“连疑点都没有,哪儿不明不白?我看啊,是你自己心里觉得人抓得太容易了,所以才疑神疑鬼。”老刘被他给气笑了,冲着旁观的蒲松龄道,“你说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找不出疑点,却又拖着不肯结案。”
蒲松龄张张嘴,又忙闭口不言。
他是想支持卫无端不结案的,可看着老刘那气呼呼的样子,觉得还是不要刺激他老人家为好。
“行了,我再想想。”卫无端被老刘唠叨得烦了,一挥手道,“要是明天还想不明白,就结案。”
老刘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笑道:“行,那今天就辛苦书生先把结案的卷宗写了吧。”
“好。”蒲松龄巴不得找个理由留在六扇门里,连忙答应道。 “好什么好?”卫无端板起脸瞪了蒲松龄一眼,转身出了正堂往门外走。
老刘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蒲松龄道:“以后我不在,你多劝劝他,必要的时候,动手跟他打一架也成。”
蒲松龄在老刘背后扶额:“您也听说啦?”
“这事在六扇门里已经传遍了,你这小伙子,深藏不露啊。”老刘又是赞叹又是得意,“有你在六扇门里,看来我真的可以放心地回去养老了。”
“您老抬举我。”蒲松龄谦虚地笑着回答。
“哎哟,忙了一天,我这把老骨头可得回去睡觉了。你收拾收拾也回去吧,结案的事明天也来得及。”
蒲松龄答应着,将老刘送出大门口,回身关门时,整个六扇门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总捕头说得没错,这案子结了就是冤案。
蒲松龄回到正堂,将一字未动的结案卷宗丢在一旁,拿了烛台,转过侧门,穿过后院,来到六扇门专门停放尸体的屋子前,闪身进去后又关好门。
这地方蒲松龄七天里来了三次,早已经十分熟悉。这屋里从门口至里间,依次停着四具女尸,按照发现的时间由里到外排得整齐。
里面那三具尸体残留的影像蒲松龄都已经看过了,除了背影什么都没有,他夜里来此,为的是看看最后发现的那具。
根据卫无端的推测,凶手在杀了这姑娘之后,出于没人知道的原因往前走了几步。蒲松龄又查了一遍他画的布局图,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
照着卫无端的说法,这铜镜很有可能照见了凶手的形容。
蒲松龄掀开尸体上的白布,对着尸体念叨:“姑娘,希望你在天有灵,保佑我能通过你的眼睛看见兇手的长相。这样我们既能给你报仇,又不会冤枉好人。”
说完,他将烛台吹灭靠墙放好,上前握住女尸的手腕。
脖子上钻心的疼,满是鲜血的手死死攥住身旁那人的长袍下摆,求生的本能让将死之人忘记,正是这袍子的主人杀死了她。
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倾耳细听,声音的主人在哀求凶手放自己一条生路。她的钱财,她的身体,性命之外的一切她都可以给那个人,只希望那人能够手下留情。
可惜对方是一个冷血的杀人魔头,根本不在乎倒在地上的女子在说些什么。姑娘艰难地抬起头,用力拉着那黑紫色的绸缎,想要将这一角从那人身上撕下来。但她并没有成功,抓着袍子的手渐渐失去力气,最后重重落在地板上。
染了血的指甲,比豆蔻的颜色更好看。
“啪嗒”,一个小巧的胭脂盒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到了梳妆台下。
蒲松龄感觉自己从冰冷的地面上飘了起来,他脖子像是被人绑了木板一样,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抬头,只能俯视着地上那位已经断气了的姑娘。
忽然,窒息的感觉从蒲松龄的心头蔓延开,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但他确定没有,那位姑娘在断气之前,看着她断裂的指甲,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原来,那挂在指甲上的丝线,是她拼尽最后力气留下的线索。
窒息的感觉愈加强烈,蒲松龄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几乎同时,突如其来的霹雳令他浑身一抖。蒲松龄猛然睁眼,从地上一跃而起。
外面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窗被风吹开,吱呀作响。
又是一道闪电划开夜空,停尸的屋子里一下子被照亮。
面前是那在梦里死去的姑娘,白布已经盖回她身上。尸体的另一边站着一个黑影,手里拿着他放在墙根的烛台。这黑影的身形,他十分熟悉。
“总……总捕头?”蒲松龄冲那黑影试探着叫了一声。
卫无端没吭声,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折子,打了火。
光影里,蒲松龄觉得卫无端的脸色不太好,许是最近太过劳累,所以看着有些苍白。
“总捕头,这么晚了,您来这儿干什么?”蒲松龄隔着尸体问卫无端。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卫无端把烛台交给蒲松龄,自己过去关了窗户,背对着蒲松龄平复心情。
外面雷电交加,他刚检查完尸体,一阵冷且强的风吹开了窗户,吹灭了烛火。火折子还没吹红,就听见尸体下面发出一声惨叫。饶是卫无端见多识广,也被这一连串的意外吓得掉了火折子。
听着雨水抽打窗扇的声音,卫无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坐在贴墙边放着的长条凳上问道:“晚上睡在停尸房,为了练胆量?”
“不是睡在这,是……晕过去了。”蒲松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然也不会没听见总捕头您进来。”
“明知道自己怕尸体,晚上还来这专门放尸体的地方。”卫无端将蒲松龄打量了一番,“难道是写结案卷宗遇上了什么说不通的地方,想找线索?”
蒲松龄眼睛一转,连忙点头道:“正是如此,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刑部的人解释,杀人的凶手竟会自己在闹市里露面,还当众行凶,这跟来六扇门投案自首好像也没区别。”
“老刘不是说了吗?疯子的行为正常人很难解释。”
“可如果他是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满京城乱跑的疯子,为什么之前咱们没发现呢?照理说,他这样的人一旦出现,必定会引起骚乱。京兆尹府连查暗娼这种小事都推给咱们六扇门,街上跑着这么个谁都拦不住的高手他会自己解决?无声无息像是凭空从土里冒出来的,实在说不通。”
卫无端听完,笑着点头:“你这书生,除了害怕尸体这一点,还真是天生干这行的料。”又指了指身旁的空位置,示意蒲松龄过来坐。
两人并排坐在长条凳上,面对着尸体,烛台放在地上。
光影界限分明,这边是活人,那边是尸体。
“这就是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像是有人故意把他推到咱们眼皮底下的。”卫无端盯着罩着白布的尸体,“咱们抓着的人,从玄冥教叛逃来中州,能同时躲开玄冥教的追杀和中州各门派的拦截,决不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能做到的。”
“凶手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
“秋霜晚来六扇门要尸体的事,你还记得吧?”不等蒲松龄点头,卫无端继续道,“我刚从一个老朋友那儿回来,发现秋霜晚那天说的是实话,这屋里躺着的几位的确是死在玄冥教的人手里。” “可她们都是普通的百姓,不劫财不劫色,难道是杀人取乐?”蒲松林说着,手臂上寒毛竖了起来。
“其实杀人的动机,秋霜晚也说了。”
“说过?”蒲松龄略一沉吟,恍然大悟,“走火入魔?”
“对,就是走火入魔。”卫无端看着白布盖着的尸体,“《中州纪》的始皇帝篇还记得吧?始皇于并州获龙灵之力,统御中州,开万世基业。”
“自此龙灵之力在皇族中血脉相承,传说中州也是因此得龙气护佑,万古长安。”
卫无端不屑地哼了一声:“万古长安哪有这么简单,哄小孩子罢了。”
“可朝廷斥巨资在并州设立龙衙保护龙门,不就是为了防止妖孽夺取龙灵之力,为祸天下?”
“三百年太平无事,化龙为祸都成传说了,龙门之上有龙灵更是没几个人知道的事。”
卫无端这是话里有话,蒲松龄哪能听不出来?他当着卫无端的面使出刑刀刀法,就料到一定会被卫无端给看出来。
于是,蒲松龄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听我姐说的。”
卫无端闻言,不冷不热地道:“刀法不错。”
蒲松龄心虚地笑了两声,连忙转开话题:“这事要真是哄小孩子的,朝廷又何必专门设立龙衙,训练人来看守呢?”
“没人知道,朝廷上有很多事找不出原因,再说也不是非得去龙门上夺。”
“什么?”蒲松龄瞪大了眼睛,“还有别的方法?”
“很多年前,玄冥教助突厥攻中州,屡次吃亏,于是就研究了一种功法。据说修炼成功之后,可以吸取中州龙气,聚少成多化为龙灵之力。有人信了这鬼话,结果练得走火入魔。”衛无端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分明在说人傻没救,“走火入魔的人,皮肤如烧红的火炭,唯有饮下女子的血才能平息。也是因为这样,这功法被列为禁术。”
“难怪她们后背烧焦,脖子上有牙印。”蒲松龄总算明白了面前这几位姑娘的死状是因何而起,可还是满腹的疑惑,“照这样说,咱们抓着的人不就是凶手?偷了玄冥教的禁术来中州,结果走火入魔要靠杀人喝血为生。因为他清醒的时候知道躲,咱们才没有发现他。”
卫无端紧抿双唇摇了摇头:“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了。在东门大街,我与那人刚交手时,他的神智有过一瞬间的清醒,在动了真气之后才彻底发疯。若我没有猜错,他的走火入魔是人为。”
“让他顶罪?”
“不错,如此一来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咱们如此轻易就找到他了。”卫无端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狗牙胡同发现的那具女尸面前,“从尸体的烧焦程度推断,真正的凶手走火入魔至少已三年。所以,死的不只有这四位姑娘。”
蒲松龄闻言,顿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仅仅五天时间已经死了四个人,若是三年,不知有多少姑娘命丧黄泉。
卫无端面色凝重,沉声道:“杀了这么多人,不可能悄无声息一点破绽都没有。而且家里有女子不见了踪影,无论是官奴还是家生的,应该都会到衙门报案。”
“被当成别的案件处理了也未可知。但若能找到其他死者,或许能找到凶手选择猎物的规律,抓着凶手,顺便抓那想让别人顶罪的人。”
卫无端像是没听见蒲松龄的话,凝视着尸体出神,低声自语道:“或许,根本没有人在乎那些人的生死。至少在这京城里,没人在乎。”
“总捕头?”
“咱们兵分两路,你照你的想法去做。还有,”卫无端直视着蒲松龄,语气严肃地道,“今晚跟你说的事,一个字都不能写在卷宗里。”
灯影晃动之下,卫无端那眼神看着像是要将他杀人灭口似的,蒲松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声问道:“这消息的来源,路数不正?”
“那人千里迢迢的来中州,藏身于市井,就是不想被打扰,他能和我说这些,是看过去我和他的交情。若因此被人追溯身份,不得安宁,我愧对朋友。”卫无端坦然回答,说完又抱拳当胸,拱手道,“所以,只好拜托你,卫无端先行谢过。”
蒲松龄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卫无端的手:“总捕头客气了,刚好,我也有事想求总捕头。”
卫无端闻言笑道:“你小子,这么快就向我讨人情债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蒲松龄无辜地嘿嘿笑了两声,“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会武功这件事,咱们能不能就此翻篇,再不提了?我也不是存心要瞒总捕头,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卫无端故意板起脸思考,半晌,眼角缓缓滑出笑意:“行,不提了。”
第十三章
刑部尚书派来拿文书的差役被卫无端挡在门外,只说给的破案期限还没有到,暂时不能结案。差役奈何不了卫无端,只能领了话原样回给刑部尚书。
不出半天,刑部尚书亲自登门来找卫无端,看架势是兴师问罪。
“书生,见着总捕头没?”许字急急忙忙地跑进卷宗室问。
蒲松龄从一堆卷宗里抬起头,诧异地道:“不是在正堂上坐着?”
“不见了。”许字一拍大腿,“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蒲松龄见他急得抓耳挠腮,料想不是小事。
许字压低了声音,指着正堂道:“尚书大人正等着呢,可我们找遍了六扇门,连总捕头的影子都没见着,没法交差啊。哎,你说说他能上哪儿去?”
蒲松龄垂头想了一想道:“早上我听总捕头让人给天府的秋总捕头送了帖子,也许是去天府了吧?”
“不可能。”许字大手一挥,“别人不知道,咱还不清楚?总捕头那天见着秋总捕头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能亲自登门拜访?”
“那我就不知道。”蒲松龄爱莫能助地摊开手道。
许字急得直嘬牙花,啧啧有声:“这我可怎么跟尚书大人解释?哪有个客人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开溜的道理?摆明了是躲着人家呀。”
蒲松龄偷笑,刑部尚书火急火燎地要结案,总捕头大概是懒得跟他费口舌,所以才出去躲清静。
“书生。”许字凑过来,用讨好的语气道,“要不,你去跟刑部尚书说?” “我?”蒲松龄差点原地跳起来,“喂,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没有没有。”许字连忙解释道,“我寻思我嘴这么笨,万一惹尚书大人不高兴,就给总捕头添乱了。你是读书人,尚书大人也是读书人,你们读书人凑到一起比较容易讲道理。”
蒲松龄瞥了一眼摊了满满一地的卷宗,他不眠不休就是为了把这些卷宗全都看一遍,眼下可没工夫去管这档子闲事。
思忖了一下,蒲松龄道:“这事我去不合适,就得你去。”
“为什么?”
“你看,尚书大人让你去找总捕头,却变成了我去回话,尚书大人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你找去扯谎的。所以,还是得你去尚书大人面前,把这事情替总捕头圆过去。”
“可我怎么说啊?跟尚书大人说,我们总捕头大老远看见你进门,掉头就从后门跑了?”
“咳。”蒲松龄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大哥你可真是个实诚的人。”
许字白了他一眼:“行了行了,赶紧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回,那儿还等着呢。”
“就说总捕头被叫到天府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蒲松龄见许字将信将疑,又解释道,“天府的总捕头秋霜晚是咱们总捕头带过的人,就算打着天府的名头也叫不动咱们总捕头。你想想?”
听他这么一解释,许字明白了:“虽然没明说,但暗示总捕头是去见衡侯了。就算尚书大人他不相信,也不可能去找衡侯证实?”
“孺子可教。”蒲松龄笑着拍拍许字的肩膀。
“行啊书生,你这脑袋可以啊。”许字朝蒲松龄肩膀打了一拳,“谢了啊,我这就回话去。”
看着许字三步两步蹿出卷宗室,蒲松龄揉了揉肩膀,继续低头查阅卷宗。
不过,许字说得没错,总捕头一贯不待见天府,这节骨眼上请秋霜晚干什么?难不成是对这案子束手无策,想请天府施以援手?
其实不只蒲松龄纳闷,接到了请帖的秋霜晚也觉得奇怪。
自卫无端离开天府至今,十年间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私底下邀约更是头一遭。这不年不节,无缘无故的,下了请帖来请她去茶馆喝茶是什么意思?
秋霜晚换下官衣,带着满腹的疑惑出了天府,走了一道街后转个弯,到了卫无端说的茶馆。这茶馆在京城里开了有些年头了,自秋霜晚来天府时就在,她和卫无端都是这里的老主顾。
一进门,掌柜见是秋霜晚来了,立刻朝二楼的隔间一努嘴。
秋霜晚点头道谢,径直上了二楼。门打开,卫无端已经坐在里面,面前一碗颜色浅淡的粗茶。
卫无端见她进来,既没起身也没寒暄,只翻过扣着的茶碗,拎起壶倒了杯茶放在对面。
秋霜晚關了门,走过去坐下,端起茶碗安安静静地喝茶。
隔间下面是一楼大堂,吵嚷声、叫好声、吹拉弹唱声时不时穿过薄薄的窗户纸落在耳朵里。仔细着耳朵听,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坐上一会儿,各路消息都能知道一言半语。
这是卫无端喜欢在这里喝茶的原因,他没事的时候能在此处呆一整天。
秋霜晚当了捕头之后,连这癖好也一起学了去。从前是跟着卫无端一起来,卫无端离开天府之后,她便隔三差五自己来。
两人之间的无声无息,像夏天大雨之前的湿气,压得人呼吸不畅。
秋霜晚率先打破沉默,笑道:“这么多年过去,掌柜的还这么抠门,一撮茶叶扔在壶里泡了又泡,直到再泡不出颜色,才舍得换上新的。”
“从前他是攒老婆本,现在是攒棺材本,毕竟岁月不饶人。就说你吧,刚当上捕头那会儿,还只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小姑娘,一转眼,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天府总捕头了。”
卫无端的语气是难得的和善,甚至还有几分怀念旧时光的意思。可听在秋霜晚的耳朵里,总觉得很别扭。这不是她熟悉的卫无端,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秋霜晚浅笑道:“若没有您,我还在卷宗馆里打杂呢。”
“现在想想,你留在卷宗馆里打杂也没什么不好。”卫无端的手指沿着茶杯口游走,出神地道,“至少,案子遇上难处的时候,还能有个人听我说说,有个人给我出出主意。”
“总捕头的案子遇到了难处?”秋霜晚试探着问,“我听说已经抓着凶手,准备结案了?”
“人是抓着了,可有些事情我想不通。”卫无端一仰头把茶水喝了个干净。
“据说那个人神志不清,是个疯子,若果然这样,行为举止自然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
卫无端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一面倒茶一面道:“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直觉告诉秋霜晚,卫无端问的不是案子的事。
“你的选择。”卫无端看了秋霜晚一眼,而后垂目饮茶。
茶色退尽,只剩白水,可入口仍旧能觉出苦味来。
秋霜晚轻轻皱了下眉,笑容有些僵:“原来,总捕头今日叫我来,是为了叙旧。”
卫无端放下茶碗,剑眉一挑:“莫非秋总捕头公务繁忙,没这个时间?”
“不。”秋霜晚垂头看着手里的茶杯,微微用力握住,轻声道,“只是没有想到罢了。”
卫无端盯着秋霜晚可见青筋的手,慢慢地道:“当初咱们五个人一起为天府办事,虽说是出生入死,却也乐在其中。那件事之后,一死两重伤,如今还在公门里的只剩下你和我了,甚至连我的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本来,秋霜晚的脑袋里已经在一瞬间转过了百十中先发制人的办法,可在听见卫无端这话的时候,忽然放弃了这些念头。
她明白,能说出这话,就意味着卫无端不会因为那件事情杀她。哪怕是过去的交情已经没了,他也会念着救命之恩,更何况那些生死间攒下来的情意还在。
“您是想要一个解释。”秋霜晚直视着卫无端的眼睛。
“我想了十年,始终都想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卫无端自嘲地笑了一声,“如果说你无情无义,不顾我们的生死,只想借着此事向衡侯表忠心,那完全没有必要跟着我们一起南下,更没有必要在冷箭射来时挡在我前面。可事实是你的的确确这样做了,明知道是九死一生却还是执意跟着我们去。” 秋霜晚闻言,眉眼一弯笑了出来:“那么,您觉得我有情有义?”
卫无端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所以,我才来请教你。”
虽然不知道卫无端为何选在这个时候向她问起此事,但秋霜晚还是决定毫无隐瞒地回答。毕竟,她等着这一天也已经等了十年。
“当时您很清楚,那人动不得。他的身上连着许多江湖上明着暗着的势力,抓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可您还是选择带着我们几个人,瞒着衡侯南下抓人,是为了什么?”
“他是凶手。”卫无端想都没想,立刻回答,“证据确凿。”
“所以,您不适合呆在天府,更不适合成为天府的总捕头。”秋霜晚说完,冲着卫无端浅浅一笑。
一如从前她反驳卫无端时一样,冒犯的话说完,总会附上一个甜而温柔的笑容。她说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卫无端就是再怎么生气,瞧她这一副讨好的笑脸,也都不好发脾气了。
卫无端转了一下茶碗,盯着上面的花色道:“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天府之所以为四衙之首,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辖区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更重要的是,它负责汇集天下情报消息,为朝廷和江湖做出正确的决断。”秋霜晚拎起茶壶给卫无端倒了杯茶,“正因如此,对于天府来说,抓住凶手,给死者一个交代,还天下一个公义,这些不重要。所有的案子都只不过是朝廷与江湖人博弈时的棋子,落在何处,是何结果,由下棋的人决定。”
“衡侯常说的,顾全大局。”卫无端冷哼一声,“四衙之首尚且如此,下面不知有多少人有样学样,以大局之名,行徇私之实。如此一来,要法度何用?”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只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更多时候,结案卷宗如何写,取决于究竟是谁犯了案。不管是天府还是其他衙门,除了六扇门,天下公门皆是如此。”秋霜晚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至少,目前是这样。”
“目前?”
秋霜晚点头:“这就是我给您的解释。”
“人命于你而言,不过是垫脚石?”
“总捕头,想以一己之力改变天府,乃至改变天下公门并非易事,站得高才能获得翻天覆地的力量。”秋霜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只身入天府,无依无靠,获得衡侯的信任,是我能从那一众天府旧人里脱颖而出,获得执掌天府权力的唯一办法。你,他们,还有很多我只见过名字的人,都是达成这一目的的牺牲品。觉得我是衡侯的走狗鹰犬也好,觉得这些是我贪图功名利禄找的借口也罢,不管您信还是不信,对你们,对他们,我心存愧疚,但不后悔。”
卫无端怔住,愣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道不同,不相為谋。我投身公门时发过誓,破凶案抓凶手雪冤屈,今时今日仍旧如此。”
秋霜晚闻言轻笑:“总捕头是宁折不弯的君子,刀剑加身不改其志,威逼利诱无动于衷,所以我也不奢求您能同行。”
“这解释,我收下了。”卫无端握着茶碗,郑重地道。
“多谢。”
秋霜晚的心里并没有因为卫无端接受这解释而松了口气,她盯着卫无端把玩茶碗的手,隐约觉得他今天的话并没有说完。
良久之后,卫无端平静地开口道:“帮玄冥教的人脱罪,也是顾全大局?”
果然被他看出了破绽,不过当初做下这事的时候,她也没指望能完全瞒过卫无端,令他一点疑心也不生。但秋霜晚很确定,卫无端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的怀疑,只能停留在怀疑。尤其是,只会停留在对天府的怀疑。
秋霜晚故作沉吟,终于开口道:“总捕头,凶手已经抓到了,还是听尚书大人的劝,早日结案吧。”
“真凶逍遥法外,只会死更多的人。”
“若我保证不再死人呢?”秋霜晚紧盯着卫无端,褪去故交的身份,她变回了天府的总捕头,“您定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肯罢手?”
卫无端拧着眉头,细琢磨了一番,猛然眉头一松:“不是玄冥教,对不对?中州无数的高手,想要抢下东西占为己有,并不是难事。也只有牵扯了中州江湖,衡侯才会投鼠忌器。”
秋霜晚没料到他明白得这样快,幸而中间隔着一层,还有挽回的余地,于是故作黯然,道:“有的事情,经历一次已经算多了。”
这话分明是在指那件事,当初就是因为卫无端执意要抓人,所以才赔上了手底下捕头的性命,他自己也落了个离开天府,转投六扇门的结果。
卫无端听得明明白白,知道继续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总捕头,六扇门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全仗着您在。若没了您,六扇门与天府,与天下其他的公门也就没有分别了。”说完,秋霜晚款款起身,手拢在身前对卫无端躬身一礼,“旧叙了,茶喝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请恕我要先告辞了。”
卫无端看着秋霜晚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掌心贴着已经冷了的茶碗,透心的凉。
第十四章
听秋霜晚话中的意思,应该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机缘巧合得到了玄冥教的禁术,修炼得走火入魔,只能靠饮血保命。
能让衡侯如此重视,说明这人手中有一定势力,也与朝廷有一定的往来。这样的人,通常会在京畿之地,甚至是京城里置下产业,以图方便。如此一来,这人在京城里杀人,也就说得通了。
虽然不知这人到底是谁,但嫌犯的范围大大缩小,总算没白费工夫。
卫无端心情极好,步子也轻快了很多,以至于完全忘了他是溜出来的。在六扇门里,还有一尊名为刑部尚书的神没有送走。
前脚刚迈过六扇门的门槛,他脸上立刻晴天转阴,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往外走。奈何刑部尚书早已经远远地看见他进来,赶在卫无端转身之前叫住了他。
“卫总捕头真是个大忙人啊,连本官也难得见你一面。”刑部尚书迈着四方步从正堂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带笑不笑地看着卫无端。
卫无端忙换上一副客客气气的表情,上前拱手道:“尚书大人来之前怎么不先着人通知一声,我也好在六扇门里恭候您大驾光临。” “听说是衡侯派人将你叫去天府了,既是如此,那我一个小小的刑部尚书在这儿候着也没什么。”刑部尚书没好气地道。
卫无端听这话茬不对,也没吭声,余光里瞥见许字离着老远冲他使眼色点头。
想必是这小子没找着他,所以在刑部尚书面前扯了个谎。真是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卫无端虽然出身自天府,却与天府不甚交好。说他去天府,还不如说他去逛窑子,更能让人相信。
“六扇门抓了江湖上的人,就是天府不言語,按规矩,六扇门也要出公文跟天府说一声。”
“按规矩?奇了,原来这天底下,还有能管住你卫总捕头的规矩啊。”刑部尚书一甩袖子,先转身去正堂里坐了。
卫无端没立刻跟进去,而是朝着许字摆摆手,让他近前来。
“刑部尚书在这儿等多久了?”
“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
“说是为了什么事没有?”
“没有,就说在这儿等你回来。”
卫无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照着许字的脑袋拍了一巴掌:“笨死得了,连个瞎话都不会说。”
许字揉着脑袋,委屈地道:“又不是我要说你去天府的,再说你要不跑,我至于说谎吗?”
卫无端冲他一瞪眼,又问道:“谁让你这么说的?”
“书生啊。”许字朝着卷宗室一指,“他说不管尚书大人信还是不信,都不可能去找衡侯。我要说你去别的地方了,他还不得立刻派人去找?”
“有道理,这书生还挺机灵。”卫无端夸道。
许字白了卫无端一眼:“总捕头,你也太偏心了吧。”
“你懂什么。”卫无端往许字额头上推了一下,“你在六扇门两年了,这种事还要新来的教你,说你笨我说错了?去,找个没苍蝇的地方好好反省去。”
“哦。”许字捂着脑门冲着卫无端做了个鬼脸,径直往卷宗室帮蒲松龄搬箱子去了。
刑部尚书是六扇门的顶头上司,现在天府那边急着结案,肯定会动用刑部向六扇门施压。正所谓不怕官就怕管,一纸文书压下来,便是六扇门的总捕头也得听命。
更兼这一任刑部尚书是个极会软磨硬泡的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都是手到擒来,就算卫无端真是块石头,这位大人也有本事水滴石穿。
“抓也抓了,审也审了,眼瞧着上头给的破案期限快到了,你是不是该结案移交了?”卫无端才一进门,就听见刑部尚书气哼哼地问道。
“尚书大人,期限还没到呢,何必着急?”卫无端在门口站定,背对着外面的光,将表情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中。
“不只是我着急,很多人都着急。”刑部尚书喝了口茶,继续道,“京畿之地这几年一直太平无事,是六扇门的福分,也是六扇门倒霉。毕竟过惯了太平日子的人,连一丁点乱子都容不得,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牵扯数条人命的大案?”
“这跟着急结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这案子一天不结,朝野就一天人心惶惶,上头的心里也一天不得安稳。”刑部尚书指了指胸口,又道,“我知道你想说,人已经被你抓了,不会继续为非作歹。可你不结案,抓人也没有用啊。人家会觉得,你卫无端觉得牢里那个不是凶手,真正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
“这话算是说对了。”卫无端笑了一声,“我可以肯定,杀了那四位姑娘的凶手不是我抓到的人。”
“什么?不是?”刑部尚书“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是说你们抓他的时候,他正欲行凶吗?既然抓了现行,怎么现在又变成不是了?”
“因为我怀疑,有人想让此人顶罪。”卫无端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所以,此案不能结。”
“这只是你的怀疑,没有证据。”
卫无端窒了一下,老实承认道:“的确没有,但这……”
“既然没有证据,又是抓了个现行,足以结案。”刑部尚书打断了卫无端的话,“上头的意思是,此人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实是不将天子威严放在眼中,所以着刑部尽快结案定罪,将凶手推至菜市口处以极刑,以起震慑之效。你立刻让书记官将这案子的卷宗及一应证物整理妥当,连同结案卷宗一起交给我带回去。”
“这怎么行?”卫无端大声反对,“这案子尚有疑点没有查清,还有诸多地方无法解释,怎么能仓促定罪?”
“卫无端,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刑部尚书无可奈何地叹气,走到卫无端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在天子脚下连杀数人,这是打朝廷的脸,是对圣上威严,朝廷法度的公然挑衅,所以朝廷需要立刻结案,给朝野一个交代,挽回朝廷在百姓心里的威严。这个人,他是不是真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东门大街上,当着京城里那么多百姓的面犯案,又众目睽睽之下,被你这六扇门的总捕头当场抓获。在京城百姓的眼里,这个人就是真凶。处决了他,一来维护朝廷威严,二来彰显六扇门破案神速,三可以得全城百姓交口称赞。卫无端,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赔上一条无辜性命,放纵真凶继续为恶,我实在看不出哪里欢喜。”卫无端别开头,强忍住怒气。
“谁说他不是真凶?”刑部尚书后退一步摊开手,“只凭你六扇门总捕头的一句话,这人在东门大街上当中行凶的事情就可以抹了?”
“东门大街的事,当以伤人罪论处,而不是极刑。”
“证据呢?”刑部尚书提高了声音,“卫无端,你说他不是真凶,证据呢?”说着,他转身来到桌前,拿起摊在桌子上的卷宗,“这记录我看过了,凶手身怀奇特武功,所以被害者身上才会出现奇怪的伤口,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牢里那个人就是凶手。”
“我抓到真凶,自然就能证明。”
“好,那真凶呢?”刑部尚书以咄咄逼人的语气问道,“什么身份,何等体貌特征,家住何处,你都已经知道了?”
卫无端忍气回答:“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距离规定的破案日期还有几天?”
“两天。”
“想用两天时间大海捞针?卫无端,真要等着别人上门摘了你的六扇门腰牌,扒了你总捕头的官衣,你才肯醒悟?”刑部尚书用力将卷宗掷在桌上,“此事我说了不算,真捅出篓子我也保不了你,今儿这案子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来人,去把六扇门的书记官给我叫来。” 外面候着的人闻言应声,自去卷宗室叫蒲松龄。
卫无端脸色铁青地瞪着刑部尚书,咬牙道:“还有两天时间,足够我找到真凶。”
“卫无端!”刑部尚书怒吼道,“六扇门说到底是朝廷的衙门,你到底明不明白!”
“不明白又如何?我也不想明白。”卫无端上前一步,几乎与刑部尚书撞在一起,他睚眦欲裂,眼中遍布血丝,“如果我明白,我就不会离开天府,不会投身六扇门,更不会在你进京赶考那年……”卫无端忽然住口不说,声音也低了下来,垂头道,“还有两天时间。”
刑部尚书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卫无端,半晌才道:“不是你当年救错了人,只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而且,我也不希望你落在那些人手里。”
“我知道。”卫无端转头看向别处,胸口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起伏。
“尚书大人。”蒲松龄察觉气氛不对,并未进去,而是站在门外对刑部尚书躬身一礼。
刑部尚书看了蒲松龄一眼,又看向紧咬牙关的卫无端,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卫总捕头,我会尽力而为。但两天之后,就爱莫能助了。”
卫无端转过脸来,他很清楚这轻飘飘的一句“尽力而为”后面,刑部尚书要得罪多少人。
“多谢。”
刑部尚书报以一笑:“只当是为了把你这六扇门的活招牌留下吧。以你的脾气,若我今天执意结案,将人带走,你立刻就会挂冠而去。”
卫无端勉强笑了一下,又听刑部尚书对蒲松龄道:“这两日将卷宗等物整理妥当,不得有纰漏。”
“是。”蒲松龄恭恭敬敬地回答。
两人一起将刑部尚书送到大门口,看着他的轿子渐行渐远,卫无端长长地松了口气,扭头对蒲松龄道:“回去歇歇吧,再这么熬下去,人没抓着,你先垮了。”
蒲松龄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满面愁容道:“我把这几年的卷宗全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线索,狗牙胡同发现的尸体也没有人来认领,这姑娘就好似石头里蹦出来的,竟是无亲无故。”
“我想,凶手之前杀的人,应该都跟这姑娘一样,死了也没人关心。所以,这姑娘的来历至关重要。”
“可是什么线索都没有。”蒲松龄急得直叹气,“我昨天又去狗牙胡同那屋子里查了一遍,没有任何东西能显示她的身份和来历。哦,对了,在梳妆台下面找到一盒胭脂。”
说着,蒲松龄领着卫无端来到卷宗室,取了那小巧的胭脂盒递给卫无端。
卫无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看来,狗牙胡同的那位姑娘是风尘女子,也许是跟人私奔才到了狗牙胡同里。”
“风尘女子?只凭这胭脂?”蒲松龄惊奇地看着卫无端。
卫无端将胭脂递给蒲松龄:“你闻闻,这胭脂的味道很特殊。”
蒲松龄闻过之后,一脸茫然地将胭脂还给卫无端。
“我刚当捕头的时候,有一次去云梦泽办案,有幸结识了一位出身于百草门的神医,这玩意儿就是她配的。”卫无端把胭脂盒盖好放回桌上,“风尘女子要是怀了客人的孩子会很麻烦,甚至会因此被老鸨毒打致死。所以,她们为了避免麻烦会不择手段,不惜自残身体。”
“那这个?”
“那位神医怜悯这些命苦的女子,将药做成了胭脂的样子,擦在嘴上不知不觉就吃了。虽然长时间服用会使她们一辈子不能生育,但好过在从良之前被打死。”
“还有这种东西。”蒲松龄惊讶之余,再次拿起那小巧的胭脂盒细细观察,“真是神了。”
“好消息是,咱们现在知道这位无名姑娘的来历了。”
“坏消息呢?”
“你知道京城有多少家青楼吗?”卫无端苦笑了一声,“这东西配制方法不复杂,药也很便宜,所以几年的工夫就风靡了整个中州,青楼里人手一个。而且,还有更坏的消息。”
“更坏?”
“我朝律法虽然不禁那些开青楼的,却明令禁止朝廷命官嫖娼,但凡是穿官服的,无论品阶高低都不得出入青楼,违者革职发配。”
“为了办案也不行?”
“不行。”
“那怎么办?”蒲松龄的脸皱成了包子,好不容易有点线索,结果却不能继续追查。
卫无端想了想,道:“也好办,你先回去休息吧。哪家的老鸨丢了姑娘,明儿一早就知道了。”
蒲松龄闻言,用不怀好意的目光将卫无端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而后露出别有所指的笑容。
衛无端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臭小子,想什么呢?我是打算去找个人问问。”
“找谁?”
“当然是谁消息灵通,就找谁。”
第十五章
蒲松龄顶着两个黑眼圈,迷瞪瞪地往家里走,还没到包子铺门口,就听见铺子里传来一阵叫好声,像是在听人说书。探头一看,一群人围成一团,中间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子说得正热闹。
着耳朵细听,蒲松龄打了个激灵,里面人说的竟然是东门大街上的事。
“好家伙,那凶徒可厉害着嘞,咱们卫总捕头的能耐大不大?愣是让他两拳给打得倒退了数十步远。接着他扭过头,一纵身直奔一酒馆的二楼。你们觉得他要逃是不是?我跟你们说,错啦。那酒馆的二楼上呀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凶徒就是冲着她去的。青天白日的,行凶劫色可还行了?卫总捕头站稳了脚跟立刻冲上来,可远水它救不了近火啊。眼见着那凶徒就要抓着二楼那姑娘的时候,六扇门的书记官出手了。要不怎么说六扇门出人才呢,连个拿笔写字的书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腿,来了个千斤坠,愣是给薅下来了。”
“嘿,咋跟昨儿王老爹说的不一样呢?人家说是卫总捕头抓着的人,还救了那书生呢。”
“他那是胡咧咧,我这可是亲眼看见的。他们仨打起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小胡同里猫着呢。”小伙子一拍胸脯,“当时我就想,赶明儿六扇门征捕快我也去,一个读书人都敢舞刀弄枪的,咱这身板子不比他强?不去浪费了,是不是?”
包子铺里面,众人一阵哄笑叫好。外面墙根下,蒲松龄心里连连叫苦。听这话茬,他在东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保不齐已经在叶雪澜的耳朵边上过了十几遍了。 他答应了叶雪澜决不会让人察觉自己会武功,可这没到一个月的工夫,京城大街小巷都知道,六扇门有个会武功的书记官了。擀面杖现在还没有落在他身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这几日都在卷宗堆里摸爬滚打不着家,所以叶雪澜没逮着人。
蒲松龄踮起脚尖绕过包子铺来到后门口,轻轻一纵身翻过墙落在院子里,弯下腰溜着墙根一路飞奔回自己屋子。直到关上门,一路没听见叶雪澜吼他名字,这才算松了口气。
倦意上涌,他一头栽在床上,连衣服也不曾脱。
蒲松龄睡得昏天黑地,不辨时辰,迷迷糊糊地就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起初还只是隐隐约约,低声啜泣,后来渐渐成了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同穿云利箭,刺破层层阻拦,准确无误地射入蒲松龄的耳朵里。
蒲松龄本能地抓过被子蒙在头上,可哭声仍旧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消减。终于,他决定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正晃着脑袋醒神时,余光里瞥见枕边叠放着一套干干净净的衣服。
叶雪澜就是这样,哪怕心里已经气得恨不得将他剁成包子馅,也还是会把他照顾得十分妥帖。虽然不是他亲姐姐,却比任何人对他都好。
蒲松龄摸着衣服,正想着要怎么给叶雪澜道歉时,外面那孩子的哭声渐小,叶雪澜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楚。
“顺儿你乖,不哭了好不好?哥哥在屋里睡觉呢,你要是把他给哭醒了,我可就不高兴了。你不哭了行不行?不哭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包子。别别别,你别哭,咱不吃包子不吃包子,你想吃什么你说,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去好不好?哎?你怎么又哭?不许哭了!”
叶雪澜话音才落,刚压下去的哭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包子铺。
蒲松龄心知叶雪澜在哄孩子这件事情上是一窍不通,忙去厨房看。
只见叶雪澜两手叉腰,无可奈何地低头看着桌子旁边。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委屈巴巴抱着桌子腿,哭得小脸通红,鼻涕眼泪齐流,嘴唇发青,上气不接下气。
“姐,这是谁家孩子啊?”蒲松龄走过去,蹲在小男孩旁边,仰头问叶雪澜。
“隔壁秀月家的顺儿。”叶雪澜见着蒲松龄,像是得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道:“你赶紧哄哄他,让他别再哭了。”
蒲松龄眼睛一转,对叶雪澜道:“哄孩子没问题,不过……”
“不过?”叶雪澜眼神一沉,佯怒道,“东门大街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还敢来跟我讲条件?”
“正因为没算账,咱俩才好公平交易嘛。”蒲松龄抱起孩子,笑嘻嘻地凑到叶雪澜的身边,“再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当时情况危急,要是不拿出真本事,你现在已经在六扇门认尸了。姐,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得一条性命,回来见你的啊。”
“我信你这话才有鬼。”叶雪澜嘴上说着不信,手已经抓着蒲松龄的胳膊,让他在自己眼前转一圈。亲眼瞧见了他的确是没有受伤,这才彻底放心,又笑道,“饿了吧?等会儿给你做好吃的,犒劳犒劳你这位六扇门的英雄。”
“又寒碜我,案子到现在都没破,什么英雄啊,狗熊还差不多。”蒲松龄提起这件事,立刻愁容满面。
“抓到的人不是凶手?”叶雪澜吃惊地问,“我听铺子里人来人往,都说是抓了个现行啊。”
“这事说来话长了。”蒲松龄不想叶雪澜也跟着他一起发愁,连忙笑道,“不过没关系,有咱们英明神武的卫总捕头在,六扇门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是不是呀顺儿?”
被蒲松林抱在怀里的孩子此时已经住了哭声,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蒲松龄,再扭头看看叶雪澜,然后往蒲松龄怀里凑了凑,伸出小手揽住蒲松龄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膀上。
蒲松龄见状忍不住笑道:“姐,你刚才是不是凶人家孩子了?”
叶雪澜一撇嘴,故作不满道:“没良心,忘了这几天是谁给你包子吃啦?”说完自己也笑出来。
“一码归一码,还是你太凶了。”蒲松龄一面笑,一面侧身躲开叶雪澜打过来的手。
顺儿从蒲松龄肩膀上偷偷看叶雪澜,又赶紧把头扭回来。
蒲松龄一手托着他,另一只手捋着他后脑到脖子,柔声道:“不怕不怕,这个姐姐好着呢,她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哟,这孩子身上怎么这么烫?”说着,他扶起顺儿的脑袋,用额头贴了贴,对叶雪澜道:“是不是着凉了啊?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看看?”
“秀月说是老毛病了,大夫來也白搭。这样吧,先把他送回去,我记得家里还有药。”叶雪澜说着又叹气,“这么小的孩子,偏偏要受这份苦,真是作孽。”
蒲松龄抱着顺儿,跟在叶雪澜的后面,穿过巷子来到最里面的一户人家外。
叶雪澜从袖中取出钥匙开了门,一路走到屋子里,指着床让蒲松龄把孩子放下。
“秀月出门之前,托我帮她看着孩子,说要是孩子病了,就给他熬点药喝。你在这儿,我去把药熬上。”说完,叶雪澜径直出了屋子,往旁侧的厨房去了。
蒲松龄坐在床边,给顺儿盖了被子,目光一转,落在他枕头旁。
那是一个小巧的胭脂盒,材质和做工都很一般,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蒲松龄看得出神,连顺儿叫他也都浑然不觉。
因为这东西与他在狗牙胡同里见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顺儿看看蒲松龄,又看看自己枕头边,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从被子里伸出手,将盒子抓在手里,又犹豫了一下,伸手递过去,“娘亲的,送给哥哥。”
蒲松龄回过神来,忙笑着接在手里。
想必是因为他一直盯着这东西看,顺儿以为他喜欢,这才忍痛割爱把这盒子送给他。
打开盒盖,里面是鲜艳的胭脂,扑鼻而来一股熟悉的香味。
几个时辰以前,他在卷宗室闻到过同样的香味。蒲松龄不动声色地将胭脂盒盖好,握在手里,低头琢磨。
卫无端说,这胭脂的配方唯有风尘女子才会用。而且这胭脂盒看着很新,可见并不是旧时收藏。里面的胭脂膏没有干裂,说明最近使用过。
这些都表明,顺儿的母亲秀月八成是一位风尘女子。 只是,蒲松龄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带着儿子在这里住。
要知道,天底下的老鸨都是一样的黑,肯定不会有哪一个,能容忍自己的摇钱树生了客人的孩子,还带着孩子走出青楼,找个胡同柴米油盐过日子。当然也不可能是花了大价钱赎身,从良了还留着能证明当年不堪过往的物件,摆明了是给自己添堵啊。
想了好一会儿,千丝万缕之中冒出一个念头。至于这个念头是真是假,是靠谱还是瞎掰,唯有去厨房找叶雪澜问问才能知道。
“姐。”蒲松龄在门口探头叫道。
叶雪澜正蹲在炉子旁熬药,黑漆漆的厨房只有正当中的炉子透出一点光,猛地身后冒出个声音,饶是不大,也还是差点把她吓得原地跳起来。
转身见是蒲松龄,叶雪澜不由得嗔道:“你不在屋里看着孩子,跑厨房来干吗?”
蒲松龄没有说话,把手一伸,将掌心上的胭脂盒递了过去。
叶雪澜莫名其妙地拿起胭脂盒,颠来倒去看了半晌,问道:“干什么?想用这个哄我,让我不跟你计较东门大街上的事?”
“这个……嘿嘿嘿。”蒲松龄心虚地笑了两声,心里琢磨着,等得空了,还真该去胭脂铺子走一趟,给叶雪澜挑一盒上好的胭脂。
叶雪澜轻笑:“你这些天忙得家都不回了,哪儿会有时间去给我买胭脂?说吧,怎么了?”
“这是顺儿的娘亲用的。”
叶雪澜更不明白了:“所以呢?”
“这东西是百草门的一位神医,专门给青楼女子配制的,寻常良家女儿不会用,也买不到。”蒲松龄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屋中躺着的顺儿听到只言片语,“但是他们又很正常地住在这里,可以肯定不是青楼里的姑娘。所以我猜,她是不是……”蒲松龄停顿了一下,只有口型没有声音,“暗娼。”
蒲松龄看过许字追查暗娼时的卷宗,那些做暗娼买卖的老板们为了躲避官府追查,会让手底下的姑娘们分散在各处居住,而且表面上看与正常过日子的人家没有区别,只隔三差五派人来看看。因为这些姑娘都是外来的,无依无靠,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就指着这一桩维持生计,命根子攥在人家手里,轻易也不敢就跑了。
叶雪澜的表情僵了一下,用力握了握手中的胭脂盒,轻声道:“秀月也是没有办法。他们孤儿寡母远来投亲不成,孩子又打从娘胎一出来就生病,得经常吃药。你说,她这当娘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顺儿死吧?”
这话无疑是默认了蒲松龄的猜测,同时也回答了蒲松龄和卫无端一直都想不通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那位姑娘死在了狗牙胡同里,既没有人来报案,也没有人来认尸。
卫无端曾说,可能是因为在京城里没人在乎这些人的命,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朝廷禁止官员嫖娼,这才有了暗娼的买卖兴隆。既然是暗着来,自然一切都隐藏在官家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对于官府而言,这些做暗娼的姑娘根本就不存在。
既然人都不存在了,那对于老板们来说,只要有银子赚,并且足够划算,这些姑娘死了还是活着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麻烦可能只有,要花点时间,重新找些迫不得已跳火坑的姑娘。
凶手在走火入魔这三年里杀人吸血毫无破绽,极有可能是花钱买人命。这买卖的一头是做暗娼生意的老板,另一头就是凶手。一条绳上的蚂蚱,逮着一个,另一个也甭想跑了。
这是天大的突破,要赶紧告诉卫总捕头。蒲松龄心念一动,转身要往外走。
叶雪澜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干什么去?”
“回六扇门,这是条线索,跟一死者身份有关。”
叶雪澜也曾是衙门捕头,蒲松龄这三言两语足以让她明白个大概“你且站着,听我把话说完。”
蒲松龄不解叶雪澜是什么意思,只好站住脚认真听。
“前些时候朝廷明令禁暗娼,如今正是严查狠打的时候,你把这事告诉给卫无端,他一定会派人去端了那暗娼窝,主犯从犯一并带回。”
“许字说,这事儿背后有大人物,京兆尹得罪不起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正好趁着追查杀人案整治他们。”
“然后呢?”叶雪澜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眼睛里却含着蒲松龄从未见过的光亮。
蒲松龄被她这话问住了:“什么然后?”
“秀月背井离乡来京城投亲,是因为家乡连年遭灾,地里颗粒无收,朝廷非但没有赈灾,反而照常征收税赋,他们活不下去,只能逃走。在京城里无依无靠,再加上每日给顺儿抓药又是一笔大开销,她没办法,再怎么难也得活下去啊。其实,她们之中很多人都是这样,是想来这儿找条活路。”
蒲松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觉得我是断了她们的活路?”
“不是我觉得,是必定会如此。”叶雪澜叹气,“按着我朝律法,顶风作案,从重判罚。主犯有背后的人保着,只苦了这些从犯要去当替罪羊。或许在六扇门里还能秉公执法,可一旦这些人被移送刑部呢?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主犯安然无恙,从犯却要被发配边关,给披甲人为奴。剑臣,我知道这并非是正经的生计,可总好过死在冰天雪地里吧?”
“她们……也是可怜人。”蒲松龄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口。
他清楚叶雪澜说的这些并非危言耸听,也相信卫无端知道这情况之后不会坐视不管。可说到底,卫无端只是小小的六扇门总捕头,京城里他办不了的人太多。远的不说,就那个睿王府的管家,欺压良善的人证物证俱在,可那又如何?还不是因为沾了“睿王府”三个字,只能教训一顿就放了?
“但这份可怜朝廷不会看到,那些身居廟堂的人只会看到,她们触犯朝廷铁律,藐视朝廷威严,至于这背后的迫不得已,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也不会觉得,是他们将这些人逼上了绝境。”叶雪澜说着,看了一眼漆黑的屋子,顺儿还在等着她熬好药端过去。
蒲松龄也跟着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
两人对面而立,陷入沉默之中。
半晌,叶雪澜道:“我知道此事是为难你,但……至少先把秀月带回来。顺儿这孩子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兴许就……”
叶雪澜没有继续说,蒲松龄用力握了握叶雪澜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姐你放心,我知道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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