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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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桶匠
  蟑螂是桶匠。
  桶匠桶匠,像我崽样。小街上的细把戏走过蟑螂的铺子都要大唱。
  还没有唱完,就有一块废木皮唰地飞出来,白白黄黄的。紧接着,一声恶骂也随之飞出来,少家教的嘞——
  似乎还有晶亮的口水飙出来,人并不追出门,没有工夫。
  蟑螂的桶匠手艺属祖传,据说已是第五代上头。由于是老牌子,所以生意也不错。远近的人都来打桶子,当然还打脚盆跟马桶,等等。生意是好,只是蟑螂发愁,愁什么鬼呢?愁第六代接班人。当年蟑螂成家时,急于看到接班人出世。所以,勤奋地给婆娘的肚子装窑。窑是装上了,谁知装一个,生出来的是女。装一个,生出来的又是女。女女女女女女女,已经是第七个女了,却还没有看到崽一只脚。蟑螂很苦闷,经常发婆娘的牢骚,骂她连个崽也生不出来,没有卵用。骂得婆娘哭兮兮的,眼珠子常年四季通红,像患烂眼病。所以,婆娘没有一点地位。
  蟑螂曾经想离掉婆娘,再讨一个。又想,如果离掉,婆娘的血水已被七个女榨干了,像冬天的枯草,哪里还嫁得脱呢?如果嫁不脱,那她这一世就太孤苦太可怜了,于心不忍。所以说,蟑螂毕竟还是有良心的,又感到为难。如果没有崽,第六代接班人就成了大问题,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怎么对得起家传的手艺呢?况且这个手艺传男不传女。所以,他听不得细把戏唱的鬼话,那话里有两层意思:一是嘲讽他整天满脸愁容,像做崽一样的。二是明知他没有崽,故意拿这个崽字来刺激他。
  街坊也替他着急。
  蟑螂已五十多岁,每天除了把木板刨呀割呀,脑壳里想的是接班人的问题。当然,也不敢轻易跟婆娘斗榫子,如果又斗出一个女呢?
  蟑螂愁得脑壳生痛,有时刨着刨着,又停下来闷想,眼睛呆呆地望着地上黄澄澄的锯木灰,几只黑蚂蚁在爬来爬去。如果在旧社会,还能够讨个小,那还怕没有崽生吗?竟然大胆地希望时光退回。当然,他只敢在心里大胆地希望,如果说出来,不慎让人听到,哪还有他的狗命?所以,每天看着大大小小的七千金,蟑螂就来脾气,动不动就破口骂人。甚至还动不动想做个木鸡巴,斗到某个女的胯下,变出个崽来。
  有一天,有个女人要打对水桶,还说了形状的大小。蟑螂顺便问她住在哪条街,女人说,建设巷。
  蟑螂哦一声,说,那蛮近的。
  女人说,是嘞,两步路。又说,那师傅我过几天来拿货?
  蟑螂伸出三根沾着锯木灰的手指头,说,三天。
  女人说,那麻烦师傅了。然后走了。
  蟑螂手里拿着刨子,心想,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脸上积着一堆愁容。当然屁股好大,是生崽的料子,可惜不是自己的婆娘。不然跟她斗榫子,肯定只要斗一次,就会斗出崽的。
  蟑螂的桶匠生涯多年,阅人无数。许多来做木器的男女,并没有给他留下印象。唯有这个女人竟然刻在了他脑壳里。蟑螂分析,大概是她的屁股生得大吧?浑圆浑圆的,翘翘的,肯定是块生崽的好料子。
  三天之后,女人来问蟑螂要货。
  蟑螂抱歉地说,哦呀,要货的人太多,你的货还没有做好嘞。
  女人也没有抱怨,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说,那师傅我过几天再来吧。站一下,走了。
  其实,这是蟑螂有意拖延时间,想跟这个女人多接触接触,看以后是否有机会。
  过几天女人又来了,问桶子做好了没有。蟑螂指着摆在角落的桶子,说,那不是?
  女人提着桶子看了看,露出笑脸,说,那师傅你做得蛮好的。手伸进口袋摸钱。
  蟑螂抢先说,哎哎,不要钱。
  女人一听,有点惊讶,那师傅你怎么不要钱呢?
  蟑螂笑着说,我不要你的钱,你还不乐意吗?
  女人也笑了,说,那师傅你也要讲个理由么?
  蟑螂顺口说,卵理由。
  女人的手捂住嘴巴,羞涩地说,哎呀,那师傅你好痞的。说罢,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平时蟑螂的家人不在铺子里,只有蟑螂在这间屋子里忙。即使生意来了,顾客也不在此逗留。所以,蟑螂终究还是孤单的,只有木料淡淡的气味伴随自己,一天也没能说几句话。现在有了这个女人,又是自己感兴趣的女人,蟑螂的话明显地多了起来。
  蟑螂抹抹板凳上的灰尘,叫女人坐,又泡茶,问,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女人叹声说,工人,搞地质的。
  蟑螂坐在矮板凳上,把根烟刚斜斜地插进嘴巴,听了这话感到奇怪,又把烟扯出来,惊讶地说,是工人你还叹什么气呢?
  女人解释说,那师傅你不晓得,他在贵阳大山里当工人。
  蟑螂说,哦,远是远了点,那调回来就是。说罢,烟又叼在嘴巴上,划燃火柴。蟑螂抽烟很小心,一只手板接着烟灰,生怕火灾。
  女人望望街上,说,那师傅他是个哈宝工人,哪能调得回来?喊了好几年调动,屁影子也没有。
  蟑螂问,他一年回来几次?
  女人皱起眉毛,不满地说,还几次?就是一次嘞师傅,一次只有十五天嘞师傅。
  蟑螂理解地说,那你也不容易。
  女人听罢,眼珠子潮湿了,竟然哽咽起来,索性把沤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是嘞师傅,我哪里容易哦?这么多年了窑都没有给我装上。如果我生了崽女,起码也有个想头是吧?所以这么多年,我孤单地守着空屋。说罢,拍了拍平瘪的肚子。
  蟑螂巴口烟,隐隐地觉得有希望。他舒展眉头,嘴巴上却说,那还是要到医院看看,看是哪个的毛病。
  女人怨气地说,他不肯去,我也不肯去。
  蟑螂立即奉承说,我看你不需要去,你肯定没有问题。
  那为什么师傅?女人觉得奇怪,目光移到蟑螂脸上。
  蟑螂狡黠地笑笑,你不要老是师傅师傅的,你看你那个大屁股,是生崽的好料子。   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心里还是高兴的,说,好好好,我不会老是喊你师傅师傅的。哎,你眼睛怕是吃了油吧?
  蟑螂嘿嘿一笑,你要相信我的话,我是不会看走眼的。说罢,大叹。
  女人惊诧地说,你叹什么气?
  蟑螂说,我怎么不叹气呢?我婆娘生了七个女,你说叹不叹气?手艺都没有接班的。蟑螂伸出一根弯成7字形的食指。
  哦,女人点点头,问,那师傅你怎么搞呢?
  蟑螂眉毛一皱,说,这的确是个大难题,真是愁死我了。哎,你怎么又喊我师傅?说罢,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赶快用脚板踩熄。
  女人哦哦几声,自嘲地说,你看我这个鬼记性。
  蟑螂问女人姓氏。
  女人说姓张,张宝青。
  张宝青问男人姓氏。
  男人说姓漆,叫漆顺水,他没有说还有个小名叫蟑螂。
  自此以后,张宝青隔三岔五地到铺子坐,好像喜欢闻木料的气味。那种气味既清新,又淡雅,仿佛是大山派来的使者,让小屋增添一点兴奋剂。她每回来,坐一阵子,说一阵子,又走。所以,蟑螂老是盼她来。如果几天没来,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一回,张宝青也不晓得什么原因,竟然半个月没有来。蟑螂像撞到鬼样的,功夫也做不成了。不是把板子割歪,就是一锤子锤在手上,痛得哎呀乱叫。他想到建设巷去找张宝青,又担心她的街坊说闲话。人家都晓得她孤单一人,你陌生男人找她做什么卵?总之,蟑螂有点心烦。又想,这个女人怎么搞的?怎么不来坐坐呢?哦,怕是上贵阳了吧?蟑螂的目光老是望着门外,希望出现张宝青的身影。
  后来张宝青终于来了,蟑螂责怪地问道,哎,你怎么半个月没有来了?
  张宝青忧郁地说,我男人回来了。
  探亲假吗?又不是过年。蟑螂觉得奇怪,庆幸没有去找她。
  张宝青伤心地说,是诊病嘞。
  什么病?
  痨病。张宝青的泪水流了出来。
  哦。蟑螂说,又走了?
  张宝青幽幽地说,他说一时也好不了,闲在屋里又不自在。不如去单位,免得别人说他故意偷懒。唉,他就是这么个憨人。
  蟑螂说,哎呀,这个痨病怕是难诊好的,你还是要有思想准备。再说吧,人都有一个命管到的。像我们小街的张丝瓜,就是得痨病死的,才三十九嘞。
  女人低低地哭起来,我以后怎么办?连个崽女都没有,做娘的滋味还没有尝过。
  蟑螂意外发现,女人没有喊他师傅师傅了。
  女人抹了抹泪水,情绪低落地走了。蟑螂没有做桶子,歇了歇,动手清理屋子,把乱糟糟的木板堆放起来,把锯木粉跟废木皮扫掉。最后把靠墙壁的高柜子缓缓移开,距离墙壁一米来宽。再在高柜子后面的地上,铺三块干净的长木板。这样有高柜子的遮挡,别人也想不到后面还有个狭窄的空间。蟑螂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仿佛有种预感,天大的好事快要降临到自己脑壳上了。
  蟑螂忙一阵子,满意地看了看,透口气,好像都准备好了。
  这间屋子有个很大的优势,它跟自家的住房中间隔着墙壁,所以屋里人都不进来的。另外他还有个习惯,去上茅厕时,都把门锁了的,担心别人偷木料或工具。
  这个习惯街坊都晓得。
  那天张宝青来向蟑螂讨主意,说她男人虽然刚走,她还是担心,是不是要上贵阳一趟?现在张宝青显然把他当成了知心人,什么话都对他说。
  蟑螂想了想,说,暂时还没有必要,你男人如果要你去,他会来电报的。
  两人说一阵子话,眼神就你来我往了。里面有信任,有欲望,有暧昧,更有默契。气氛呢,就显得温暖起来。蟑螂觉得火候已到,走到高柜子后面,神秘地对女人招招手,说,哎,你过来看看。
  女人不明白高柜子那里有什么秘密,走过去看到后面有个狭窄的空间,地上铺了三块崭新的木板,木板上还铺着黄油布,心里顿时明白了。她刚想说话,蟑螂已经把门闩上了,胆大地说,我会让你尝到做娘的滋味的,你没有看到我生了七个女吗?
  说罢,扶着张宝青,把她放在木板上。女人没有挣扎或反抗,很顺从,也很配合。心想,这是在他屋里,他都不怕,我还怕什么卵呢?
  两人快活地斗了一盘榫子。
  过后张宝青匆匆地穿裤子,撩撩头发,惊叹地说,你胆子蛮大的嘞。
  蟑螂兴奋地说,如果我两个人的胆子都小,还斗得成榫子吗?说罢,谨慎地从门缝往外面看了看,发现没人路过,这才把门打开。
  自从有了这一回,张宝青想斗榫子来就是,蟑螂欢迎光临。她觉得,这里比在她屋里还方便,邻居长的是特务眼睛,昼夜都是雪亮的。当然由于环境的特殊性,两人斗得紧张而刺激,竟然也没人发现。
  没过多久,蟑螂觉得张宝青的变化很大,脸庞像涂了光油,这是她得到滋润的缘故。蟑螂开玩笑说,宝青,你要改名字了。张宝青说,改名字?改什么名字?蟑螂指指她的脸,说,叫张光油。张宝青摸了摸脸,羞涩地笑起来。
  有天女人忽然慌张地走来,指指肚子,小声地说,哎呀,怀起了嘞。
  蟑螂放下锯子,笑着说,哎什么呀?那是好事,你紧张什么呢?
  女人坐下来,扯着衣服遮住肚子,好像现怀了,说,我男人晓得,何得了?
  蟑螂不屑地说,他即便晓得,大概也没有关系了。
  女人紧张地说,怎么没有关系?他会打死我的。
  蟑螂断然说,不会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打你了。
  女人也许是做娘心切,居然听了蟑螂的话。蟑螂说,如果有人怀疑,你就说你男人装窑的病诊好了,谁知又得了痨病。
  女人听罢,觉得有道理,就让肚子里的血肉渐渐长大。她好像有了强大的依靠,也就铁了心肠。
  等到肚子三个月时,她接到男人单位的电报,要她速到贵阳,说她男人病危。女人急忙跟蟑螂说,蟑螂看了看她的肚子,叮嘱说,哎,你不要过于悲伤,如果动了胎气划不来。说罢,还拿了点钱给张宝青。   从此张屠夫壮起胆子准备两个纸包,其实,也就是把一个分成两个,每个纸包只有几钱肉,藏在衣袋里不显形。张屠夫的胆子还是太小,不敢多偷。而且叫范小文不要来厂子这边,路太远,他说他会送去的。那天下班,张屠夫先来到聋子巷七号,把一个小纸包送给范小文,范小文感动不已,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
  那天张屠夫还看到了范小文的男人,她男人居然没有一点感激之情,阴着眼睛盯他,好像来了个敌人。张屠夫很害怕看到他,他的脸不像人脸了,像个鬼,也不说话,警惕地看着他跟范小文。张屠夫是个杀生的人,按说也不害怕的,他就是害怕那个男人,在屋门口站了站,赶紧走开了。
  临走时,张屠夫委婉地对范小文说,你以后就站在巷子口等我吧。
  后来张屠夫每天先到聋子巷,把一个小纸包送给范小文,然后再回去。其间转了很多的路,当然也就需要时间了。婆娘问,为什么现在回来晚了?他说,加班。婆娘说,那为什么以前没有加班呢?张屠夫说,你个猪嘞,我们要支援阿尔巴尼亚,所以就要加班。婆娘嘀咕,阿尔巴尼亚的人也真是的,娘卖肠子的,我们自己都没有肉吃,他们还要来挖一瓢。张屠夫不耐烦地说,你这个话到外面说,你这条狗命就没有了。
  婆娘好像被他的话吓倒了,其实她并没有被吓倒。她开始怀疑男人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说过加班,为什么现在说加班了呢?是不是有女人看到他能够搞到肉,就勾引他呢?
  这一想,婆娘怔住了,难怪近来不太跟我斗榫子了。
  打算跟踪男人。
  当然,婆娘跟踪张屠夫是不可能的,她要煮饭菜,根本没有时间。叫崽女跟踪吧,也不可能,崽女要读书,再说叫崽女跟踪也不合适,就回娘家跟妹妹说了,娘家只隔几条街,妹妹一听,胯下都冒火,说,这不是欺侮我姐姐吗?又说,姐姐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妹妹在化工厂上班,也在田家渡那边,跟踪十分方便。
  第二天妹妹提前十分钟下班,骑车到肉食加工厂附近,远远地盯着厂门口。没过多久,看到当屠夫的姐夫已经出来,咣当咣当地骑远了,妹妹就在后面悄悄地跟着。张屠夫哪料得到姨妹子在跟踪呢?只顾踩着单车飞快地朝聋子巷骑去。
  二十多分钟到了聋子巷,范小文在巷口等着。
  张屠夫也没有下车,一条腿撑在地上,把小纸包摸出来递给范小文,话也没说就走了。其实,张屠夫不想多跟范班花说话,他发现范班花眼里有了那个意思,那个意思就是想用身子报答他,张屠夫想不想骑这朵班花呢?说实话也是想的,只是觉得这是乘人之危,太不义道。所以,每次跟范班花默默地相视几秒钟,就迅速离开,担心自己经不起那种诱惑。
  姨妹子的跟踪大有收获,马上告诉姐姐,又交代说,千万不要说是她发现的。姐姐说,这个放心,我不会出卖你。
  这个婆娘很有心计,装着无事一样,照样煮饭菜洗衣服,等到夜里张屠夫兴致很高,要跟她斗榫子,婆娘却说,你跟别人斗过榫子,再来跟我斗榫子,你好会想的嘞。张屠夫听罢,一头雾水,说,我跟哪个女人斗榫子?婆娘说,跟聋子巷的那个女人呀。张屠夫不禁哑然,哎呀,这个秘密她怎么晓得呢?又觉得自己无愧,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婆娘哪里相信?哼,她不把那两块肉给你吃,你会天天送肉给她吃吗?婆娘认为男人很不老实,更生气了,说,姓张的,你不老实说出来,我要跟你大吵一场,你信不信?张屠夫叫苦不迭,发誓说,我如果跟她斗了榫子,我是猪弄出来的,好啵?
  即使发了毒誓,婆娘也不相信。张屠夫想,看来只有叫范小文来,或是喊婆娘去范家看看,这个猪婆才会相信。
  张屠夫说,那你跟我去看一眼,好啵?
  婆娘不去,你是想丢我的丑吗?想让那个骚货笑话我吗?
  张屠夫哭笑不得,那你叫我怎么搞?
  婆娘说话也粗俗,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呀,搞了那边,再搞这边。
  张屠夫很想打人了,又想,打了她会闹得更大,好像自己护着范小文,如果她吵到厂里,手里的屠刀岂不是丢掉了吗?张屠夫忍气吞声的,也不敢给范小文送肉了,就觉得自己很窝囊,也很愧疚。他想叫范小文到厂子附近等着,以便把肉送给她,又担心婆娘跟踪,一时竟然毫无办法了。
  想起范小文的状况,张屠夫十分不安,好像没有尽力,甚至从车上摔下来好几次。
  有一天张屠夫回来得早,发现婆娘不在屋里,心想,这个猪婆哪里去了?起先他还没有起疑心,后来看到婆娘还没有回来,就上街去寻。一寻一寻,寻到菜场,突然发现婆娘在跟一个男人说话。男人提着竹篮子,留着分头,戴副眼镜,胸脯上还插枝钢笔,两人在低低地说着话,很亲切的样子,好像一时也结束不了,婆娘居然还间或地擦眼泪。张屠夫暗暗一惊,娘卖肠子的,原来婆娘在跟野男人相会。这个野男人是谁呢?是婆娘的同学?还是她的老情人?
  张屠夫很冷静,没有惊动他们,婆娘回来,他也装着无事一般。
  第二天,张屠夫是有意提早回来的,进屋一看,婆娘居然又不在,他想也没想,就去菜场,娘的肠子,婆娘又在跟那个野男人说话,又在擦眼泪。张屠夫的怒火燃烧起来,他没有冲过去,回到屋里抓一把菜刀,看到婆娘进来了,举起菜刀砰地砍在桌子上。
  婆娘一惊,手中的菜篮子掉落在地,说,你发癫了?
  张屠夫没有说话,一手紧紧地箍住婆娘,菜刀架在她的颈根上,吼道,你说,那个四眼狗是谁?你不说实话,老子就要你的四两狗命。
  婆娘起先还嘴巴硬,说哪个四眼狗?哪个四眼狗?说着说着,菜刀就逼紧了,只要轻轻一动,血就会割出来的。婆娘明白,如果不说肯定交不了差的,然后呜呜地哭起来,说,他以前跟我谈过对象的,没有谈成气,他屋里出身不好……
  张屠夫气愤地说,好啊,娘的肠子,这么多年你们还偷偷相会,你想死了吧?
  婆娘抽咽地说,是偶然在菜场碰到的,我哄你的不是人。
  张屠夫说,老子看到范小文家困难,想帮帮她,你娘的就发癫,你晓得她的崽吗?你晓得她的男人吗?那个屋里穷得滴水嘞。娘卖胡子的,从明天起老子要天天给她送肉,你如果再啰唆,老子一刀剁死你。   少年张大万
  驴宝跟张大万是小街上的名人,靠什么出的名呢?
  ——游手好闲。
  都是十三四岁的人了,书也不读,又不晓得为爷娘分担家务。每餐把饭碗起空一丢,像泥鳅般往外面一溜,立刻不见了影子,屋里简直像个旅馆。爷娘还讲他们不得,一讲,驴宝跟张大万像统一口径样的,说,你们莫啰唆了,再啰唆,老子去跳资江。
  你说,哪个爷娘还敢继续啰唆呢?
  有一回,两人闲得无聊,倚在东风桥的栏杆上,看来来往往的妹子家,边看边议论。河风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他们感到十分惬意。两人议论那些妹子家的脸乖、眼睛、鼻子跟嘴巴,还议论她们的奶脯,腰身跟屁股。说得很淫,还故意提高很淫的声音,有意让河风送到那些妹子家耳朵里。
  那些妹子家一般都很怕丑,明白他们是两个小无赖。像这样的人你越跟他们计较,他们越来劲。权当没有听到,哪里还敢回嘴呢?把个青黄的脑壳一栽,匆匆地走过去。
  张大万跟驴宝咧开嘴巴,胜利地笑起来,像两只刚刚脱了稚气的旱鸭子。
  当他们再次议论一个妹子家时,谁料那个妹子家突然站住,转过身,怒睁双目,气愤地说,你们刚才说我什么?
  张大万嘻嘻哈哈地说,我们说你屁股长得蛮好看嘞。
  驴宝也拍着手,说,就是就是,是骡子屁股嘞。
  妹子家大概十六七岁,白短衬衣,蓝长裤子,脸很白净。她不像别的妹子家怕丑,她一点也不胆怯,快步地走过来,一脸怒色地指着说,你们是小流氓。
  张大万跟驴宝不由地怔了怔。这对于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挑战,还没有碰到敢跟他们较量的妹子家,所以感到格外刺激。
  张大万伸着茄子脸,说,你才是小流氓嘞。
  驴宝的光脑壳也点了点,赶紧附和,对对对,你才是小流氓嘞。
  妹子家的脸色涨得又红又白,咬咬牙说,哼,你们有狠就站在这里不要动。
  张大万跟驴宝厚着脸皮,说,我们天天站在这里的,雷打不动,当然,这也算不了什么狠。张大万伸出一只脚,扫了扫地上皱巴巴的淡绿色冰棒纸。
  妹子家指着两人说,那好,你们等着吧。说罢,匆匆地走了。
  张大万担心地说,哎,驴宝,这个骚货不是去喊人来打我们吧?
  驴宝说,看到他们来了,我们逃跑就是。
  两人没有原先的悠然了,睁大贼眼警惕地望着桥头。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那个妹子家带人来算账。
  张大万得意地说,娘卖肠子,原来是吓我们的。
  驴宝也说,这个妹子家蛮讨厌,下次看到她,我们还要狠狠地臭她一回。
  驴宝刚说完,有个男人突然同时拍他们的肩膀,拍得很痛,像铁匠师傅的手,冷冰冰地说,你们刚才骂了那个妹子家吧?现在你们跟我走一趟吧。
  张大万跟驴宝的脑壳立即蒙了,像被针管抽了脑浆水,脑壳一片空白,连辩解跟逃跑的想法也没有,竟然沮丧地乖乖地跟着那个男人走。
  男人身材魁梧,浑身散发出油料味。张大万想,这人莫不是漆匠师傅吧?又不太像。他们原以为是到派出所,吓得汗水都流到卵尻子那里了。两人心里很后悔,不该站在桥上乱说妹子家,这不是碰到克星了吗?
  男人带着两人七拐八弯,来到一个破烂的小楼上。楼梯吱吱呀呀的,像一群小老鼠在快活。楼顶上有天窗,屋子里的光线十分明亮,却散发出浓烈的油料气味。哦,幸亏不是派出所,张大万跟驴宝暗暗庆幸,对视一眼。再仔细一看,屋里摆着许多画,有画成的,还有没有画成的。大桌子上乱七八糟的,就想,这个男人大概是画家吧?
  男人靠在藤椅子上,眼珠子阴沉地看着他们。然后破口大骂,你们真是乱弹琴,从小就这样无聊,长大还得了?那不杀人放火吗?杀人是要吃花生米的你们晓得吗?放火是要坐桶子的你们晓得吗?当然,如果烧死人,也要吃花生米的你们晓得吗?男人越说越激动,突然站起来,不停地走动着。口水飞溅,像喷出一粒粒晶莹愤怒的小珍珠。双手像两支画笔在空中乱涂乱抹,像神经病发作。
  张大万跟驴宝转动着脑壳看,想笑,又不敢笑,木木地站着。心想,娘的肠子,只要不打人,要骂就让他骂吧。
  男人痛快地骂了一通,嘴巴大概骂干了,端起污垢斑斑的白搪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一气。然后砰地坐下,逼视着驴宝,喂,你叫什么?
  驴宝小声地说,我叫驴宝,驴子的驴,蠢宝的宝。
  男人砰砰地捶桌子,大声吼道,我是问你的学名。
  驴宝的眼睛望着墙壁上的一张画,画中人好像就是那个妹子家。她戴军帽,穿军装,脸色严肃,瞪着眼珠子。驴宝害怕地栽下脑壳,说,李小奇。
  男人又转过脸问张大万。
  张大万说,我叫张大万。
  男人突然眼睛一亮,什么什么?你叫什么?哪个张?哪个大?哪个万?
  又叫张大万在纸上写出来。
  张大万老老实实地写了。男人一看,哦哦地点点头,态度顿时温和许多,问,那你晓得张大千是什么人吗?
  张大万如实地说,我不晓得,也没有听说过。这时他也看到了墙壁上的那张画,一眼看出是那个妹子家,不由暗暗吃惊。赶紧转移目光,装着没有看见。
  男人的脸乖扭曲起来,生气地说,真是乱弹琴,别人不晓得还是能够原谅的。你不晓得那是最不应该的。
  张大万摸不着头脑,困惑地眨眼睛,小声地问,那他是什么人?
  男人重重地捶桌子,说,乱弹琴,他是你张家的大名人嘞,也是世界的大名人嘞,你娘卖肠子的,你怎么就不晓得呢?
  张大万的确不晓得张大千是何许人,所以想在驴宝的脸上找答案。驴宝也无奈地摇脑壳,居然蠢里蠢气地说,哎,是不是你的老弟?
  男人哈哈大笑,说,乱弹琴,张大万的卵毛都没有长齐,哪有那么大的老弟?
  张大万问,那,这个张大千到底是什么人?多大岁数?   张大万拍拍胸脯,说,驴宝,你说话没有良心,我是那样的人吗?我们兄弟有福同享。
  驴宝说,你现在讲的是娘送崽的话,只怕到时……
  张大万拍拍驴宝的脑壳,气愤起来,只怕只怕你个鬼嘞,我两个光屁股长大的,我的话都不信,你还信哪个的呢?
  这样一说,驴宝的情绪才好一点,表态说,那我就陪着你等信吧。
  张大万天天守在屋里等信,原因是担心来信被爷娘藏起来不给他看,只谎说没有收到信,爷老倌不是害怕他惹祸吗?当然,光是呆坐着等信又太枯燥,说话又没有这么多的话说,张大万就跟驴宝蹲在地上打玻璃弹子。玻璃弹子是彩色的,地上滚动着十几粒彩球,蛮好看。只是两人打一阵子,就要禁不住望一眼门外,看是否有邮差叮叮当当地送信来了。又猜测过,邮差是不是跟婆娘吵闹,把台湾的来信弄丢了,所以就不好来交差呢?
  驴宝问,如果邮差把信弄丢了呢?
  张大万断然地说,那我就要他赔。
  有天上午,张大万跟驴宝在打玻璃弹子。正打得入迷,屋里突然闪进两个男人来,像一堵墙遮住门口。两个细把戏抬头一看,一个脸上有道紫红色的疤子,一个是瘦长子,像根豆棵子。这两人都很严肃,问哪个是张大万。
  张大万站起来,说,我就是。
  驴宝也站起来。
  脸上有疤子的男人拿出两封信,在张大万眼前扬了扬,说,喂,这是你写的吗?
  张大万一看,很惊讶。哎呀,信怎么落到他们手里了呢?难道没有寄走吗?心里很不安,胆怯地说,是嘞。
  那跟我们走一趟吧。瘦长子说罢,抓着张大万的肩膀,好像怕他逃走。
  张大万的爷老倌回来了,一问是怎么回事。脸上有疤子的人威严地说,你崽撞大祸了,他给台湾写信嘞。张大万的爷老倌一听,脸色戛白,明白大事不好,伸手就在张大万的脑壳上重重一戽,张口大骂,你这个蠢猪嘞,你怎么给台湾写信呢?你想死了吗?又转过身,可怜地对两个男人说,哎,你们要把我崽弄到哪里去?
  脸上有疤子的人冷冰冰地说,先到派出所。
  瘦长子还威胁说,恐怕是要坐桶子的。
  张大万一听,吓得哭了起来。心想,我一没有杀人,二没有放火,怎么要坐桶子?看来那个卵画家是在放洋葱屁,害苦了我。
  驴宝也呜呜地哭起来,他没有想到,张大万写信写出了大祸。
  两个男人不想跟他们啰唆,推了张大万一下,押着他走出来。
  驴宝丢掉手里的玻璃弹子,抹着眼泪水,说,我也要跟他去。
  瘦长子奇怪地看一眼驴宝,说,你怕是吃多了吧?你以为是去好耍的吗?
  张大万的爷老倌站在门口,无奈地恶骂道,张大万,你娘巴爷的,你写这样的信撞鬼呀?你吃饱饭没有卵事做了吗?还有那个张大千,你也太没有良心了,你为什么偏偏叫这个鬼名字呢?是你害了我的崽嘞——
  那个瘦长子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脸来,对张大万的爷老倌说,娘的肠子,我看是你害了你的崽。
  张大万的爷老倌困惑地说,怎么是我害了我崽呢?
  瘦长子冷笑道,你不给他取个张大万,不就没事了吗?
  站在门口的人就哑住了。
  麻婆的麻烦
  麻婆吃十九岁的饭了。
  按说,十九的妹子家要找对象了,起码也有媒人牵线了吧?
  竟然没有。
  麻婆怎么就没有媒人牵线呢?麻婆的家境不错,爷老倌在木工厂当木匠师傅,娘老子在街道上糊火柴盒子,麻婆还没有工作,每天帮娘老子糊火柴盒子。
  只一个弟弟读书。
  街坊不明白,麻婆怎么没人找她谈对象呢?其实麻婆还是蛮不错的,苗条清秀,手巴子上看得出蓝色的血管,手脚又勤快,帮着屋里糊火柴盒子,经常一糊就是一天,也没有怨气。不像有的妹子家,屋里好像堆着臭牛屎,一起床就抬屁股走人,到大街上耍去了。
  麻婆还是读了初中的。
  有的街坊坦率地说,麻婆麻婆,你要嫁人了嘞,至少也要找对象了嘞,再不找的话,黄瓜就落摊了嘞。
  麻婆羞怯地说,这是要讲缘分的,我喊嫁人,就能够嫁出去么?
  又等,等了大半年,终于有媒人上门了,媒人是大正街的,住在邵水河边,生一张瘪嘴巴,是个五十几岁的女人,她七拐八弯地打听到麻婆待字闺中,就来探口风,说她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南门口,后生是机械厂的,搞电工,今年二十四,还没有谈过对象,只有一个妹妹,爷娘都是造纸厂的。
  麻婆的爷娘听罢,一口答应,男方这么好的条件,麻婆嫁过去,岂不是从糠箩跳进米箩吗?就问麻婆要得不,麻婆缩在一堆火柴盒子中间,抬起头说,我听爷娘的。
  星期天,瘪嘴巴媒人陪后生来了,后生姓周。周后生懂礼数,提着一包饼干,一包干柿饼。人也长得干净,眉清目秀,一米七以上。穿着也干净,白衬衫,蓝长裤,咖啡色网鞋。
  麻婆还在糊火柴盒子,爷娘就喊,麻婆,快出来。
  麻婆洗手出来,羞涩地扯扯衣服,看见周后生的长相不错,眼珠子一亮,心里就默许了。周后生看见麻婆苗条清秀,又不是个懒妹子家,心里也很高兴。两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搭上腔,把大人们丢到一边,兴奋地说起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麻婆惊恐地说,听说看电影的人好多,还踩死人了。周后生火上加油地说,是的是的,我厂里一个妹子家脚都被踩断了,还在住院嘞。
  大人们看他俩说得投机,就眨眼睛,悄悄地去了里屋,把机会留给他俩。
  麻婆跟周后生很有兴趣地说了看电影,又说了东风桥上的车祸,又说起南门口打架流血事件,最后还说起全城的批斗大会。
  说罢社会上的新闻,周后生忽然转移话题,问,哎,我不明白,你脸上根本没有麻子,为什么喊你麻婆呢?
  麻婆坦然地说,我也不晓得,反正从小起,爷娘就这样喊我。麻婆没有觉得这个小名有什么贬义,反正自己又不是麻子。不像有的人是瞎子,人家喊他某某瞎子,有的人是聋子,就喊他某某聋子。麻婆习惯了,也不认为这个小名有什么不好听。   那一向,麻婆的爷娘在各家门口进进出出,简直像两个忙碌的外交家,在不断地进行游说,累得腰酸背痛,舌子发麻,喉咙沙哑,每夜躺在床上,麻婆的爷老倌就问婆娘,哎,你累不累?婆娘说,哎呀,累嘞。又问男人累不累,男人说,哎呀,累嘞。
  两人又说,只要能够把麻婆嫁出去,再累也值得。
  如果偶尔听到小街上的细把戏仍然喊麻婆,两个老人就不客气了,举起拳头骂,麻你娘,你爷娘没告你吗?非要逼着细把戏喊一声王小玲。
  前前后后,麻婆的爷娘大约忙了五个多月,觉得把众人的嘴巴堵得差不多了,即使有漏网之鱼也不多了。然后,迫切地向周后生汇报,说他们已经把工作做到岸了,凡是认识王小玲的人,都把他们的嘴巴堵上了,共计三百八十二人,还各自伸出一只拳头,往自己的嘴巴里塞,做出堵嘴巴的样子。
  说罢,夫妻还得意地笑了笑,像两位功臣。
  其实,麻婆的爷老倌虚报了一百二十五人。
  周后生的嘴巴哦哦地应着,似乎是对他们辛勤劳动的肯定,眼里却隐藏着一丝怀疑,难道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容易吗?难道都把他们的嘴巴堵住了吗?然后,有点敷衍地说,既然如此,我过四五天来,我们就商量订婚的日子吧。
  周后生一走,麻婆的爷娘非常高兴,一人一句地唱起花鼓戏《三毛箭打鸟》,还唱得抑扬顿挫的,唱着唱着,忽然发现麻婆不怎么高兴,一直在埋头糊火柴盒子。
  爷老倌说,小玲,你怎么不高兴?你的终身大事就要解决了。
  麻婆冷冷地说,未必。
  爷老倌脾气来了,说,你这个妹子家,怎么这样不会讲话呢?要讲吉利的话么。
  麻婆又淡淡地说,未必。
  第五天上头,周后生果真如约而至。
  麻婆的爷娘睁大眼睛一看,哎呀,这个周后生哪像是来商量订婚的架势呢?怎么像个卖牛肉的呢?怎么礼物也没有带呢?怎么瘪嘴巴媒婆也没有来呢?
  一个小心地搬板凳,一个小心地泡茶。
  周后生坐定之后,很不高兴,坦率地说,是这样子的,本来我决定今天跟王小玲订婚的,昨晚上我跟几个朋友说起这件事,其中有个妹子家是我朋友马桶带来的,那个妹子家问我跟哪个订婚,我说跟小街上的王小玲,她说,哦,就是麻婆吧?我跟她是小学同学。看看,你们根本没有堵住他们的嘴巴,不是还有人叫她麻婆吗?
  说罢,乜了麻婆爷娘一眼,又遗憾地望望糊火柴盒子的麻婆,也不顾他们高不高兴,起身拍拍屁股,很果断地走掉了。
  油渣
  小街离邵水河不远,出街口就能看到。
  夏天,那是我们细把戏的好去处。
  河边停着许多木排,首尾相衔,黑滑滑的,像河流的铠甲。
  我们一般是下午四五点钟到河里耍水,去早了,太阳晒死个卵人,晒得身上蜕皮,像蛇蜕皮。每天到那个时候,只要某个人站在小街上,一根邋遢的食指弯进嘴巴,一鼓气,发出尖锐的哨子。我们就像地老鼠从各自阴凉的屋里钻出来,一线朝河边走去,像一群走向海边的企鹅。那时候我们到河里耍水,是不避人的,脱得卵打精光,痛快死了,让阳光照遍身上各个阴暗的角落。我们一字站在木排上,双腿一曲,再一跳,齐齐地斜入水中,搅得河水像一锅滚烫的铁水,红彤彤的。起跳前,我们还要把一只手举起来,做短火状,高喊,冲啊——
  扑通——像许多黑白相间的粽子入水,溅起瓣瓣水花。
  在我们这群人中,唯独油渣不脱短裤,也不喊冲啊,更不做短火状。他像一只地老鼠害怕人们捕杀,小心地扶着木排悄悄下水,像冲锋前的逃兵,在蓄意寻找着一条生路。
  油渣的表现让我们很不高兴。娘的脚,你油渣又不是大人,胯里又没有生卵毛,怕什么丑呢?何况这里又没有板鸭(我们把女的称为板鸭)。再说我们不都脱光了吗?又有哪个笑呢?那些驾木排的大人,坐着或忙着,都懒得看我们一眼。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让他们好看的。听说,他们有时都卵打精光地驾木排,何况我们细把戏呢?俗话不是也说过的么,河里的卵,无人管。
  油渣当然懂得这些道理,却还是不脱,穿着短裤下水。也不跟我们在一起,独自离得远远的,好像担心我们摸他的卵子。
  油渣,你到底脱不脱?我们尖喊。
  不脱嘞——
  油渣的声音无力地传过来,好像很不耐烦,怪我们管闲事。当然也显得自卑,脸上没有高兴的样子,又压不住好耍的天性,还是要跟着我们到河里耍水。我们看得出来他很警惕,生怕我们脱他的裤子。总是隔我们很远,单独在另一个木排上。
  我们猜想,这个猪弄的油渣,一定是个公婆人。
  至于公婆人的概念,我们听大人们说过,说胯下既有男的把戏,又有女的把戏,两个不同的把戏长在一起。这让我们感到惊奇,难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吗?大人们还说,大安街就有个公婆人,五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到河里洗澡也不脱裤子,逗人嘲笑。
  这样一猜,我们就释然了,不然油渣怕什么丑呢?
  我们想,油渣以后也许讨不成婆娘,铁定是光棍。我们不由生出同情心来。想想吧,到时候我们都讨了婆娘,有了崽女,他油渣还是孤苦伶仃的,这一世人怎么过得下去呢?我们眼前,总是出现油渣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样子。后来甚至出现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甚至九十岁的样子。当然一百岁的样子,就没有在我们眼前出现过了。我们想,像这样的孤苦人,肯定活不到一百岁的。生活清苦无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哪里能够活到百岁呢?当时我们都有信心活到一百二十岁的。小街上的崔八爷不是活到一百一十五岁吗?尽管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待油渣,问题是我们每次看一眼他的脸,还要禁不住看一眼他的胯下。看得他阴着脸,栽着脑壳,闷闷地走过去,把我们同情的目光甩到屁股后面。
  油渣的胯成了我们好奇的目标,越是看不到,我们就越想看,倒要看看公婆人的胯是个什么样子,以后也有吹牛皮的本钱。难道不是吗?在这个世上我们长到十一二岁了,还只晓得有一大一小两个公婆人,这难道不能逗起我们的兴趣吗?有时趁油渣不备,我们派人从后面悄悄地溜过去,飞快地扒他的短裤。这个猪弄的油渣,好像早已有了提防,裤带子竟然扎得铁紧。我们最多只能扒下一点点,露出一小块白屁股而已,前面的胯却无法看到。   我们很想问问油渣的爷娘,油渣到底是不是公婆人?又怕挨骂。这是人家的伤心处,哪里问得呢?所以我们换了对象,去问油渣的妹妹。油渣的妹妹叫二妹子,才八岁。我们晓得她是个好吃婆,就从酸坛子里拿几条酸萝卜去逗她,哎,二妹子,你看到过油渣换裤子没有?他胯底下是个什么样子?你说了,送酸萝卜你吃。二妹子虽然想吃酸萝卜,大概她爷娘早已叮嘱过的,叫她不要说油渣的胯。所以二妹子瘪瘪嘴巴说,你们先把酸萝卜我吃,我才肯讲。我们以为二妹子会说,就把酸萝卜递给她。二妹子吃酸萝卜像喝水,一条一条地吃,几秒钟就嗍嗍地吞下去,还一口一个地说,好味道,好味道,又甜又酸。我们满怀期待地听她说油渣的秘密,谁料二妹子嘴巴一抹,突然转身跑掉,飞快。边跑边说,哎,我看到过你们爷娘换裤子。
  娘卖肠子的,差一点把我们气死。
  这个小猪婆,居然耍弄起我们来了。
  这股气堵在我们胸膛里,很不舒服。堵得越久,像发酵,胸膛都快膨胀了。
  有一回,我们准备来蛮的,倒要看看油渣是不是公婆人,我们不相信看不到他的胯。我们这帮人很调皮,有次到机械厂洗澡,洗澡堂墙壁上有个小洞,我们偷看过女人洗澡,难道连油渣的胯都看不到吗?
  当然不服气。
  那天我们来到木排上,不急于下水,都在等着油渣,我们假装坐在木排上讲故事。我们晓得油渣一般走在最后面,从不单独来。这大概是他爷娘叮嘱的,要来就要跟大家来,单独来怕出事。出了事没有人报信。等到油渣慢吞吞地走到木排上脱衫背心时,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人堵住他的退路,一路人冲上去,突然把他压翻在木排上,动手解他的裤子。我们希望在两三秒钟之内能看到他的胯。谁知油渣突然撕天裂地哭喊起来,双手死死地扯紧短裤,两腿乱踢,像挨刀子的麻蝈拼命挣扎。一脚还重重地踢在我的卵子上,痛得我要死。我气愤地大骂,油渣,你娘卖肠子的,老子不相信脱不掉你的裤子。又大喊,兄弟们加把油。油渣列在木排上,像一只即将被杀的猪嗷嗷尖叫,妄图挣脱开来。我们却不管不顾,兴奋极了,揿手掰脚的,一心想脱下他的裤子,看看油渣的庐山真面目。油渣不晓得哪来的狗力气,双手抓紧裤带子,硬是没有让我们扒下来。
  双方相持不下,成了僵局。
  驾木排的大人骂起来,你们这些鬼崽崽,欺侮一个人算卵狠?快莫搞了。当然看到油渣鬼哭狼嚎的样子,我们的怜悯心陡然萌发,松了手。不然的话,油渣的短裤肯定会扒下来的。
  那天油渣没有下水。这个事实上的胜者哭号着回去了。
  我们这些事实上的失败者也没有下水,沮丧而懊恼。甚至相互指责,说某某没有在扒油渣裤子的时候尽力。
  居然都没有下水,这在我们还是第一次。
  对于油渣来说,也是第一次。
  至此,我们虽然对油渣是否是公婆人仍然好奇,却再没有扒过他的裤子。我们明白,要扒下他的裤子不太容易,除非用麻药把他麻翻,我们到哪里搞麻药呢?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油渣的胯下一直是个谜。我们想,要等到这个谜揭开,怕要等到油渣成家才晓得吧。如果他生不了崽女,一切都清楚了。
  我们跟油渣在河里耍了多年的水,耍到我们胯下都长了黑毛,耍到我们都不好意思脱裤子了,仍然没有看到过油渣的胯——这是我们尤其感到遗憾的。
  在当时我们都没有什么秘密,除了油渣。
  到我们十九岁的时候,我们都晓得筛毛了(吊膀子),或是带着妹子家去看电影,或是骑单车搭着妹子家兜风,或是拉着妹子家的手在河边散步。当然,我们也不喊她们为板鸭了,我们晓得文明了起来。油渣到十九岁还没有找对象,也没有筛毛。我们想,这是不是他是公婆人的原因呢?心里自卑呢?怕胯下的秘密泄露呢?
  我们猜测,大概是这样的吧。
  油渣虽然没有筛毛,却也没有闲下来。他对象还不知在哪个岳母娘肚子里,居然给别人介绍对象,这让我们感到惊讶。当然,这不能说油渣有什么过错,他自己没有找到对象,不能说不能给别人介绍对象——这算油渣在做好事吧。错就错在他带着叫玉宝的妹子家去看男方,晚上经过僻静之地时,油渣竟然发疯样地强奸了人家。听说连续弄了两回。就这样,油渣制造了当年宝庆城最轰动的强奸案,也是历年来最年轻的强奸犯。人家愤怒地告发他,油渣被公安抓走了——这也是让我们尤其感到遗憾的。
  我们猜测,难道油渣不是公婆人吗?
  谁也没有想到,油渣十九岁时把这个长久的秘密,竟然以这种粗暴的方式告之于天下。所以说,油渣是公婆人是没有道理的。听说公婆人做不得那种事情,也就是说跟女的斗不成榫子。
  我们猜测,油渣害怕脱裤子,应该只有一粒睾子。一粒睾子不会影响斗榫子的吧。况且一粒睾子的男人,在这个世上有很多。
  醒宝
  醒宝没有单车。
  在那个年代,单车是奢侈品。
  醒宝隔壁是李环玉。李环玉的爷老倌有部单车,很旧,骑起来咣当咣当响,像挂一车的铃铛。车上还蒙着一层灰,像个长年不洗脸的叫花子。李环玉的爷老倌从来不擦单车,懒得出油。一回来就把单车咣当摆在门边,到夜里再咣当搬到屋里。醒宝就主动地帮他擦单车。接连擦了几次,醒宝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好像是学雷锋。李环玉的爷老倌觉得奇怪,哎呀,这个醒宝为什么帮我擦单车呢?是不是看中了我的环玉呢?然后来讨好我呢?
  李环玉的爷老倌想了想,也不往深处想了。醒宝即使是想找我屋里环玉,那他还没有这个格,他算个什么卵?连个工作都没有。他要帮我擦单车,那就让他擦吧,只要他有力气。当然醒宝也不是白擦,他像雷锋一样,义务地擦了几次。然后就不像雷锋了,腼腆地向人家提出条件,每天等李环玉的爷老倌回家,就让他骑骑单车。按醒宝的话说是韵韵味。李环玉的爷老倌听罢,终于放下心来。醒宝只要不打李环玉的主意,那就让他骑吧,反正又不是新单车。
  得到李环玉爷老倌的同意,醒宝很高兴。好像把单车看成是自家的,擦得更干净。还弄来白蜡涂单车,单车就更光亮了。醒宝还很大胆,从别人单车上偷来两个彩色环圈装在单车上,单车当然就不一样了。   以前醒宝不是那样想骑单车的,现在想骑,不是没有缘由的。
  醒宝推走李家的单车,不在小街上骑。每次骑到另一条街上,那条街叫人民巷。人民巷的口子上有口古井,醒宝每次骑着单车来到古井边,而且一定是每下午五点半来。为什么呢?这是醒宝的秘密。醒宝晓得三妹子每天准时来担水。
  其实,醒宝跟三妹子也不是很熟悉,见面只是点头而已,而醒宝想筛她的毛(吊膀子)。筛毛还是需要一点吸引对方的东西。比方长相好,比方晓得唱歌,比方晓得搞某种乐器,比方有工作,还比方有单车骑——且不管单车是不是你的。那时候想筛毛,也只有这些能够拿得出手的本钱。当时醒宝十七岁了,所以也想筛毛——如果有个妹子家玩耍,那该多好——却没有一样本钱。醒宝长相一般,居然还是个老鼠眼睛。唱歌跟乐器都不会,工作也没有,单车当然就更谈不上了。所以,醒宝有点苦恼。尤其是看到别人都在筛毛,筛得满天飞,心里很自卑。至于他小街上的那些妹子家,他是不敢筛毛的。别人都晓得他的底细,不会跟他来神。
  醒宝只好到小街外面去筛毛。
  所以,他看中了三妹子。想筛她的毛,就拿单车吸引她。
  相比之下,骑单车筛毛算是最有狠的,那都是有工作的后生才有这个能力。而且还需要集体打汇,才能够买到手。所谓打汇,就是一伙人每月出十块钱,凑足钱先让某个人买。第二个月又让另一个人买。单独买,一下子是不可能拿出那么多的钱。那个时候,谁还有什么卵存款?醒宝又没有工作,一个社会青年,吃饭穿衣都要靠爷娘,哪来的单车?只有骑李家的单车去抖威风。
  每一回,醒宝故意骑着单车围绕古井转圈子。如实地说,他车技不错,能够慢慢地转圈子,显得很悠然。他总是抢在三妹子出现之前到古井。
  看到三妹子挑着水桶来了,醒宝说,哦,三妹子,你挑水啊。
  三妹子的嘴角露出笑纹,说,哎。
  暂时还没有人来井边,一般要六点多钟才有很多人来挑水,所以,这是筛毛的最佳时机。醒宝说了一句之后,却不晓得再说些什么话,嘴巴笨拙。所以,每次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三妹子打水,又眼睁睁地望着她走掉。人家一走,醒宝又后悔。哎呀,怎么不跟三妹子多说说话呢?想来想去,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说,就是你,就是你,一点也不晓得说话,蠢死了。醒宝很失落。心想,这个三妹子怎么不多停留一下呢?或是提出来学骑单车呢?如果是那样,两人的接触不是更多了吗?如果两人商量好,晚上也能够出来骑的。若是搭着她在大街上飞驰,那该是多么的有味道啊,那晚上就丰富多彩了啊,那这个毛不就筛成了吗?
  现在我天天到井边看她,她为什么没有一点意思呢?她是不是还没有意识到呢?如果像我这样的表现,她还意识不到的话,那她就是个蠢妹子。醒宝不愿意三妹子是蠢宝,如果是蠢宝,我还跟她谈什么对象呢?其实,醒宝也可以主动叫三妹子骑单车,又说不出口,心里有障碍,担心人家不接受。如果她不答应,那他就没有了面子。
  醒宝觉得,三妹子先开口就好了,又偏偏不说。
  如此说来,醒宝想筛三妹子的毛,其实还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像黄瓜还没有长蒂巴,早着嘞。当然,醒宝从来也没有筛过毛,没有经验。也不晓得采取什么手段,才能够有所进展。为此醒宝很苦恼,想到人家那里讨经验吧,又碍于面子。
  醒宝想了想,看来拿单车是筛不到三妹子了,觉得十分遗憾。还有什么手段能够筛到她呢?哦,对了,看电影。在当时看电影也是很时髦的。那些筛毛的后生,都请妹子家看电影。醒宝就去电影院门口,看人家是怎么筛毛的。看一阵子,终于有了一些收获。他看到那些后生总是提前到来,一手拿着两张电影票,放在另一只手心里一拍一拍,那个架势很屌。然后,在摊子上买一包瓜子,瓜子是用报纸包着的,不敢拆包,耐心地站着等候。如果妹子家来了,大方地把瓜子往她手里一塞,两人高兴地走进去。
  醒宝大受启发,当即买两张第二天的票,准备请三妹子看电影。
  第二天下午,他骑着单车来到古井转来转去,紧张地考虑着怎么才能把票送给三妹子。他还没有想出好办法时,三妹子挑着水桶来了。
  醒宝说,挑水啊?
  三妹子说,哎。
  三妹子把水桶放进井里吊起水,挑着就走。醒宝明白,再不把票给她,就没有机会了。他赶紧骑单车转到三妹子身边,一手扶车子,一手把票塞进三妹子手里,三妹子惊了惊,手一弹,说,是什么?醒宝笑着说,你看看就晓得了。也不等三妹子说话,醒宝像怕丑样的,一飙就走掉了。
  那晚上醒宝很激动,居然睡不着觉。想起明晚能够跟三妹子看电影,那个味道是无法形容的。他还考虑,明晚也要买一包瓜子,学着那些后生的样子等她来。一直到深夜醒宝才睡熟。他梦到三妹子比他早出现在电影院,还笑笑地向他招手,这让他高兴不已。
  电影是晚上九点的,醒宝七点钟就到了。
  那天下午,他没有骑单车去古井,晚上就要跟三妹子看电影了,再到古井没有必要。醒宝洗了澡,梳了头发,穿着蓝背心,走到电影院门口。又买一包瓜子,五分钱,他没有把电影票一拍一拍的。只有一张票,拍来拍去的不好意思。醒宝站在电影院门口,很有信心地等着三妹子。而且他站在最高的阶梯上,以便让三妹子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其实,第一场电影才开始,醒宝却很有耐心,也不觉得时间漫长。一只脚在地上一拍一拍的,眼珠子激动得发光,并且不屑地扫扫那些筛毛的后生,心想,哼,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筛毛吗?哼,老子今晚上也要筛毛。
  当然,醒宝不敢老是看那些把票拍来拍去的后生。生怕三妹子到了,自己会错过最佳时机。不能让三妹子走到身边,自己才看到她,那样三妹子会不高兴的。
  醒宝只敢往东风桥方向看。三妹子要来,肯定是从那边来的。他希望三妹子早点到,然后两人在附近的小街上走走,那是多么的惬意。等到八点钟,还没有看到三妹子。醒宝想,莫性急,她肯定要八点三刻才来。替她想想也是,她早来做什么呢?难道跟自己蠢蠢地站在这里吗?或是在小街上走走吗?她肯定是怕丑,怕让熟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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