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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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五年前,袁成庆的老伴在临终前立下份遗嘱,把家中财产的归属问题交代了一番。她要求袁成庆将现有住房及剩下的存款,全部归到儿子袁同的名下,同时,还要求他将工资卡也交由儿子保管,至于他以后的生活起居,则由儿子一家全权负责。
   袁成庆至今都想不太明白,老伴为什么一直对他缺乏信任,连遗嘱里都彰显出对他的不满,好像他曾有过让人怀疑的前科似的。事实上,老伴生病住院的两年里,他每天都在病榻前尽心尽力地服伺,从未有过怨言。碰到儿子媳妇稍有微词和不悦,他还会极力替他们掩饰。不过,出于尊重死者的考虑,加上从未怀疑过遗嘱所具备的法律效应,袁成庆在老伴死后便严格遵照遗嘱上的要求,当然,也是在儿子和媳妇的不断催促下,将房子和手里的存款相继过户到了儿子名下,并且将自己的工资卡也交到了儿子手中。
   五年前的袁成庆尚未退休,月工资可以拿到一千七八百元。加上他的职业是司机,除了工资以外,每个月还有至少七八百元出车补贴,所以,他的工资卡放在儿子手里,那上面的钱他基本没去动过。
   去年年初,老袁正式退休了。退休工资虽然只比从前少了一百多,但是补贴没有了,老袁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所以,他要求儿子把工资卡归还给他。没想到,儿子和媳妇竟然不答应,只同意每月从中拿出七百元给他做生活费,还说,这是出于保护他的目的,以防他被坏人骗了。
   儿子他们说的坏人,指的是老袁找的对象陈翠芳。陈翠芳和他是去年经人介绍认识的。其实,老伴死后半个月,便有人给他做媒了。当然,他当即一口回绝了,因为于情于理都不妥。后来,又有很多人找上门替他做介绍,他也始终没有松口。直到去年,他退了休,备感到独自一人的寂寞和孤独,便不顾儿子的极力反对,同意见了面。
   一见面,两人的感觉都很不错,当即就把关系确定了。陈翠芳今年五十五岁,保养技术很到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特别是皮肤,很白,不松弛而且还富有光泽。让老袁见了很是心动。陈翠芳退休前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四十岁离了婚,小孩判给前夫抚养,她十几年来一直是独自生活。
   陈翠芳的退休工资还不到袁成庆的一半,所以,袁同两口子断言她是看上了老袁的钱,好为余生找个买单的人。这也不是没有依据。如果以一个异性的眼光来看,老袁真的没有一点吸引力,他的长相极不好看,年轻时曾被人戏谑演坏人不用化妆,现在老了更是不堪;身材也不行,又矮又胖,记得老伴生前不知从哪里学了句话来笑他,说他站着不到一米三,坐下足有一立方。而陈翠芳的身高,目测不下一米六三,上下又收拾得精精致致,像个迟暮的电影明星一样,与老袁站在一起,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无奈老袁早已心猿意马,任袁同小两口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是执迷不悟,认定了陈翠芳是自己要找的另一半,并且希望儿子能把工资卡归还给他。老袁还说,这样我用起钱来方便些,不用每个月还要问你要。每个月到你手里拿钱,不清楚的还以为那些是你的钱呢。他想过了,既然和陈翠芳确定了关系,自己的工资比她高,理应多承担一些开支。
  
  2
  
   人是奇怪的动物,哪怕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旦过了手,就不想轻易放手了。袁同和林浪这两个年轻人,自从母亲去世后,日子越来越过得有滋有味。母亲的遗嘱不仅让他们轻易得到了老袁所住房子的产权,一笔八万多元的存款,还轻松掌握了老袁的工资卡。加上这几年老袁几乎没动卡上的钱,所以,折子上又添了将近八万元的累积。家里多了这些额外收入,以前三天两头没事也爱找袁同吵嘴的林浪,如今像脱胎换骨了似的,变得又温顺又体贴了。只要老袁不找对象,不来讨回折子,他们两口子本可以一直这样团结友爱地和睦下去的。可是,不知道那个陈翠芳给老袁灌了什么迷药,他这次竟然表现出了莫大的决心,似有不拿回折子绝不罢休之势了。
   在袁同的记忆中,老袁一直是个懦弱且无主见的人。说得不好听,就是无能。浑身上下毫无坚硬之处,软得像面团,任母亲按个人的喜好来捏。从小到大,家里事无巨细,都是母亲一个人说了算数。印象中很深刻的一件事,就是有次老袁所在的机关组织职工去外地旅游,全部公费,这样的机会老袁自然不想放过。母亲本想同行,但恰逢单位有事,袁同因为要上学也不能随行。老袁以为这下终于能轻轻松松自自在在地出去玩一回了,却没想到母亲竟然要求他带小姨子的四岁女儿去,理由是小孩子反正不产生费用,顺便也让她见见世面,母亲不等老袁表态,就让她妹妹将孩子送了过来。自那以后,老袁再也没想过出去旅游的事了。所以,但凡袁同遇到了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都只跟母亲商量,知道找老袁没用,反正他在家里做不了主。或许正是基于老袁这一点,母亲才在死前对儿子委以重任,让他来当这个一家之主,而不是老袁。
   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现在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要转性了。袁同感到气愤不已。好在母亲早有先见之明,立了遗嘱,否则的话,还真是伤脑筋。
   这天下午,老袁又打电话来了,还是说想自己支配工资,要求儿子把折子还他。
   袁同反问他,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那个女的吃饭也要你来替她付钱吗?
   老袁在电话那头说,那是我的事,你把我的工资卡拿来。
   你不说明用途,我不可能给你,妈妈遗嘱里交代要我来管的。
   你妈交代的我不是都拿给你了吗?房子,还有钱,现在我要跟老陈过日子,总不能手里一点余钱都没有吧……老袁的语气里既有商量也带点哀求的意思。
   不是每月给了你七百吗?难道你一个人用还少了?袁同很不耐烦地说。
   我用的是我自己的钱,难道还要你做儿子的来管吗?
   这是妈妈遗嘱里交代的,我不能违反,不然对不起她。
   扯淡,你妈妈遗嘱里要你杀人,你是不是也要去杀啊?老袁气得话没说完就挂了。
   晚上林浪听说了这事后,气得恨不能马上冲去那边找陈翠芳理论,她站在客厅里,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袁同,嘴里大喊大叫,好像当袁同是陈翠芳似的,你爸爸真是中她的美人计了。他妈的,她也不想想看她算老几,结婚证都没扯,有什么资格住在我们的房子里,那套房子现在是我们的。
   唉呀,房子写的是我们的名字,她想要也是要不到的,这点你放心,袁同倒是很冷静,他从沙发里欠起身子,一边把烟灰弹到一只内里已掏空的西瓜里,一边不慌不忙地分析,现在的问题是,她在那边挑拨老头子过来要折子,老头子又没主见,一辈子只会听女人的话。我就怕他一直拗下去,到时候我们就不得不把折子给他了。
   哼,做梦,除非那女的给我滚蛋,不然,她休想。林浪斩钉截铁地说,片刻后,似觉表达得还不尽兴,又接着说,你爸爸那人,真是个色鬼,老婆这才死了几年,就又被另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了……
   好了,我爸爸你就少说他两句,他这些年又没亏待过我们。袁同不悦地打断她,狠狠白了她一眼。
   我不过在背后说两句,他又听不到,你那么严肃做什么?想打人是不是啊?啊?林浪鼓起双眼,身体同时朝他逼过来挑衅,看架势像吃了炸药,随时都可能引燃似的。
   你跟我吵什么呢?真是。见势不妙,袁同连忙揿灭烟头,快步进屋去了。
  
  3
  
   老袁没能要回折子,心里就感觉对不住陈翠芳。
   算一算,她搬到他这里来住,也快有一年了,老袁对她的依恋之情,也在逐日的增长。这陈翠芳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心地善良,性格温顺。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不像老袁的老伴,跟他说话总把他当聋子,不是吼就是叫。所以,老袁甚至认为,这一年时间,是他人生里过得最为惬意的日子。也许是因为两个女人的反差太大了,老袁重拾男人尊严的同时,也不禁怀疑起这幸福的可靠性来。他试探地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嫁人,因为她的条件这么好。她说找不到合适的。老袁说,我长得这么丑,你怎么会看上我的。她就说,我不看重外表,尤其是对男人,我吃过一次亏了,肯定要吸取教训,我听别人说过你的事,知道你是好人。
   这样的回答,老袁心悦诚服。
   如果只管吃住两项,两个老人每月七百元也是能凑合了。但老袁总想着对她亏欠了,想拿钱替她置办两身新衣服,买对金耳环或是买个玉镯子表达点心意。总得让别人能图他点什么吧,人家这样照顾他,陪伴他。
   老袁这样考虑着,决定再找袁同好好谈一谈,希望他能够理解。
   为了避开林浪,这回他把袁同约到了公园里。父子两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坐在一条长椅上促膝交谈。长椅的正前方是一面湖,那天没有刮风,湖水平静又浑浊,尤其是靠岸的地方,水色暗黑,和着污泥垃圾缠绕在一起的枯枝败叶,叫人看了既生气又难过。
   老袁先给儿子递烟,表现诚意。接着大谈陈翠芳的为人,不吝溢美之词。袁同听得极不耐烦,强忍着不去打断他,眉头紧拧在一起,嘴巴除了吸烟就抿着。直到老袁完全住了口。
   一番沉默之后,袁同确定老袁已经把话说完了。于是,将屁股朝外边挪了挪,阴阴地开口了,爸,你觉得你对得起我妈吗?从前你这样表扬过我妈吗?
   老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男人嘛,只要女人说几句好听的,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你想想看,这个女的要像你说得那么好,为什么到现在才找?
   因为她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老袁焦急地为她做辩解。
   那好,袁同打个手势示意他停止。接着说,就算她是真心的,那我问你,她管你的钱做什么呢?难道你没跟她说这是我妈的遗嘱吗?
   她根本没管过我的钱,再说,我的钱都在你们手里,我自己也拿不到,她怎么来管?
   我这是照妈的遗嘱办,你既然不愿意,我妈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提?现在你变了心,就要反口了。
   你妈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讲理,我就是跟她说也是说不清的。
   既然你现在讨了个讲理的,怎么还在这里纠缠呢?
   袁同这话一出,老袁刷地站了起来,指着袁同的鼻子斥责道,我纠缠你?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在袁同的记忆里,老袁这是第三次骂他。第一次是十二岁那年,他用弹弓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邻居找上门来理论,正好老袁在家,听说后不假思索地对着儿子就是一顿大吼,邻居此前没看过老袁发火,见了那架势,吓得话都说不出了。
   第二次骂他是为了母亲。当时母亲的病已经确诊,最多还有两年的时间。老袁认为即便情形这样,还是应该让她住院治疗,不能心疼钱。林浪却认为,既然花再多的钱治疗已于事无补了,何不将钱省下留给活着的人?袁同在她的怂恿下,去向老袁透露了这种意思,老袁听了气得当场破口大骂,你还是个人吗?你妈要是听到了会怎么想?真是枉费她那么疼你顾着你了。就算她没有听见,你当儿子的有这个念头,都是不孝。
   袁同无法接受老袁这次骂他的理由,他说,你骂我可以,但请你尊重死者,不要喜新厌旧。
   然后,起身抖了抖落在裤腿上的烟灰,转过身径直朝一边走了。
  
  4
  
   接下来两个月,父子之间几乎没有了联系。只有林浪来过两回,为了送生活费。第一次送来七百。她站在门口,像个木桩似的一脸的肃穆,把钱递给老袁就走了,连句爸都没有喊。第二次来的时候,脸上的态度稍有所缓和,嘴角边看起来似笑非笑的,还主动喊了老袁。这次她送来了一千五,特别声明月中是老袁62岁的生日,到时她和袁同就不来祝贺了,多给的钱权当他们送老袁的生日礼物,让他自己去买点心仪的物品。老袁默默接过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倒是陈翠芳从里面循声出来了,热情地邀林浪进屋里坐。林浪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瞟了老袁一眼便走了。
   到了老袁生日那天,陈翠芳特意做了大一桌菜,让老袁叫袁同两口子过来一起吃饭。老袁很不情愿,他说他们应该自己主动过来,我懒得请,何况林浪不是早就说了不来吗?陈翠芳便说,那我来叫吧,便拨了电话过去,没想到那边林浪接了电话,一听到陈翠芳的声音竟然破口大骂,要不是你这个狐狸精在那边挑拨离间,爸爸会这样记恨我们吗?你还有脸打电话来,我呸。
   尽管陈翠芳竭力捂住话筒,坐在一旁的老袁还是听到了。一张脸顿时气得乌青,前胸起伏明显加快了许多。陈翠芳见状,怕他又要发作,忙替他宽心,唉,你气什么呢?我都不气。比起那些没饭吃没衣穿的人,我们应该知足了。
   陈翠芳愈是说得这般通情达理,老袁便愈发感觉儿子儿媳冷漠无情。他拉着她的手说,老陈啊,真是难为你了。你看,你跟了我快一年了,我什么东西都没替你买过,我又不是没有钱,是因为钱都被他们掌握了,我要不到手啊。你说,我养大他有什么用啊?
   陈翠芳将另一只手盖在老陈的手背上,跟着叹息说,算了,就由着他们吧,你看今天是你生日,他们不是都还记得?只要心里记得,就不错了。
   不行,哪能这样由着他们呢,你看他们的态度,根本就没把我们看成长辈啊。唉,不知我前世做了什么孽……
   老袁,你如果真想要回折子才舒心,要不这样办吧,你明天带着身份证去银行挂失,银行帮你换个新折子不就成了?
   哎,你说得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怎么没想到呢,哈哈。老袁的双手往两条腿上重重一拍,刚才还无神的眼睛里,顿时焕发出精神来了,那张苦瓜脸也笑成了一只山核桃,他激动地说,我干脆下午就去吧,要越快越好。来,我们快吃饭去。
   下午睡了午觉起来,老袁又有些踟躇不前了,不无忧虑地说,只怕我这么一来,也许父子之情从此就彻底了断了。我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唉。
   你要是有顾虑,就别去了。你看呢?陈翠芳也是一脸的忧郁,坐在他旁边,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三点钟的时候,门铃响了,陈翠芳去开门。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小伙子站在门边,皮肤很白,右手提着一个粉红色的蛋糕盒子,很有礼貌地问,请问这里是袁成庆家里吗?她点头称是。
   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名,有人给你送了蛋糕。
   陈翠芳将蛋糕提到老袁的面前,你看,袁同送蛋糕来了。
   他人在哪里?就走了吗?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老袁正拿着放大镜看报纸,听说后连忙放下镜子,焦急地朝门口方向张望。
   不是他亲自送来的,是蛋糕店的人送来的。陈翠芳说,随手将摊在茶几上的报纸齐好,再把蛋糕摆在上面。
   哦。老袁颇感失望地端起蛋糕盒,看到镶在蛋糕面上的几个醒目的奶油字,生日快乐,身体健康,便嘟囔道,这么大一个家伙,叫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真是的。
   这是他们的一片心意,今天吃不完明天拿来当早餐不就是了?
   也是啊,老陈,不如下午我们两个人就留在家里吃蛋糕吧。老袁征求陈翠芳的意见。
   随便,我都听你的。说完,陈翠芳便懒洋洋地拾起先前搁在沙发扶手上的睡衣裤,进屋里换去了。
  
  5
  
   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陈翠芳的身体突然走起了下坡路。天天都咳嗽,尤其是晚上到早晨的这段时间,频率极快,几乎半小时一次。连累老袁也睡不好。老袁倒是没有一丝怨气,只要听到了就赶忙睁开眼睛,问她,要喝水吗?或是支起身子,替她到床手柜拿水杯。心疼得不得了。
   看到陈翠芳吃什么药都不见效,几天里人快瘦了一圈,老袁就建议她去医院打针。陈翠芳边咳嗽边摇头说,不能去医院,现在到医院看病,不花一两千做不到的。
   老袁说,一两千就一两千,到底是人要紧还是钱要紧?钱由我来出。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开始还豪气冲天的老袁,神情立马变得紧张起来,他手里哪有钱啊,这回该如何去向袁同开口啊?
   一旁的陈翠芳看出了老袁的心思,可能是身体的不适加剧了情绪的恶化,她一反常态地生气了,大声朝老袁喊叫,你除了嘴巴说说,还能干什么?我们在一起快一年了,你帮我买过件礼物没有?现在连看个病都拿不出钱,我还能指望你什么?你说!说完就捂着脸呜呜的哭了。
   看到陈翠芳这种反应,老袁一下也不知所措了。原来,陈翠芳也是有怨气的。他一直以为她没有,他还以为她是个丝毫不爱财的女人,她之所以愿意跟着他,全是因为感情,因为他老袁对她好。这样看来,他的想法错了。当然,也不能说错了,是他把她想得太完美了。
   老袁表情诚恳地说,我肯定要想办法去弄钱,但你的病拖不得,你先拿自己的钱垫着,等我到袁同那拿到钱再给你好吗?
   陈翠芳已经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睛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不一会,里面就传来了重重的收拾衣物的声音。
   老袁迅速将手里的半支烟丢出窗外,风一般卷进卧室。果然,陈翠芳带来的两个行李箱都摆在地上,衣物快塞满一半的空间了。
   老袁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将两只行李箱的盖子啪啪合上。然后,抓住陈翠芳的一只手,老陈,你这是做什么啊?
   没什么,我还是回去一个人住自在些。陈翠芳不看他,用力甩开他的手,坚持收拾东西,但一阵剧烈的咳嗽阻止了她,老袁忙跑出去给她端进来一杯温水,她边喝边咳,似有加剧的迹象,老袁只得不停地帮她轻抚后背。
   这轮咳嗽停止后,陈翠芳的情绪缓和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咳糊涂了,对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啊,明知道你也不容易……
   老袁摆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好了,快别说了,我真的对不住你,老陈,我这就给袁同打电话去。
   于是,老袁就走到客厅打电话去了。
   掐指算一下,已经两个月零十七天没见到袁同了,老袁的心里很没底。所以,电话接通之前,他的心里一直在打鼓,理由他倒是想好了,就说是自己腰痛,明天想去医院做理疗。
   袁同此时正在同事家里搓麻将,已经赢了一千八了,电话里哗啦哗啦地响着推麻将的声音。手气好心情自然就好,所以,袁同接了电话二话没说,马上应允下午就送两千过来。
   放下电话,老袁的表情轻松了,长长的吁了口气。
   下午一听到袁同敲门,陈翠芳连忙闪进了卧室,并关了房门。老袁去开门,袁同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门口,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朝天竖起,夹克衫大敞着,露出了里面一件很单薄的白衬衣。
   变天了怎么也不穿件毛衣,骑车也应该戴个头盔啊。老袁埋怨着,接过儿子手里的水果,侧过身子让儿子进屋。
   袁同迈进一只脚,伸长脖子朝屋里到处张望了一下,问,那人不在家?
   在屋里补衣服。老袁瞟了眼卧室的门。
   那我不进来坐了。你要注意身体,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袁同从夹克衫内袋里匆匆掏出一叠钱,点了二十五张递给老袁,喏,帮你在折子上取了两千,今天我手气好,五百块钱给你吃红。
   老袁接过钱,你们也要注意身体,进屋坐一下吧,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说话了。
   袁同摆手,不了,你有空到我那边坐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6
  
   隔天到医院一检查,陈翠芳的咳嗽并没有大碍。接着,连输了两天液,基本上就好了。只是各种检查费用加起来,两天一共花去了一千多。
   幸亏没有超支,老袁感到非常高兴。他一点也不为这些钱感到心疼,看到陈翠芳的脸色又恢复了红润,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
   陈翠芳的心里却有些不舒服。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不无忧虑地告诉老袁,前天内科的医生说我心脏有点问题,要我明天再来做个全面的检查。
   医生的话不能全信的,你都好了还来看什么,又不是钱发胀。他无非想帮医院抓收入,别理他。老袁肯定地说。
   陈翠芳不说话了,侧过脸看路边橱窗里陈列的模特。老袁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旁边是一家百货公司,就说,老陈,我们进去看看吧,天气冷了,你买件毛线衣。
   陈翠芳冷笑道,我身上又没带钱,买什么衣服。
   我带了钱。老袁得意地拍拍胸脯,然后拉了她的一只胳膊就往商场里走。
   进了商场,老袁拉着陈翠芳直奔服装区,兜了几个圈子后,终于找到了专卖毛衣的地方。老袁自作主张拿起一件大红色的毛衣让陈翠芳试穿,这件好,颜色鲜艳,式样蛮也好看,你试一下吧?
   陈翠芳扫了毛衣一眼,很不屑地说,丑死了。眼睛就看向了别处。
   这时候,一位销售小姐笑眯眯地拿着一件淡紫色的羊绒衫朝陈翠芳走过来,大妈,您试下这件吧,我觉得这件很适合您,抗起球羊绒的,非常舒服,既保暖又高档,您的气质这么好,穿上一定特好看。
   陈翠芳和老袁伸出手来感觉了下毛衣的材质,手感果然很好。
   老袁问小姐,几百块钱一件啊?
   一千九百八,打八八折。
   好多?一千九百八,你们这里是不是打抢啊?老袁失声惊呼。
   羊绒衫是要这么多钱的,你不懂就别乱说。陈翠芳狠狠白了他一眼。
   那你自己选,我不作声。老袁说完便走到旁边一个沙发上坐下了。
   陈翠芳独自在里面转了一圈,虽然小姐不厌其烦地紧随其后向她推荐各种款式,但她一件也没有相中。半小时下来,她的神情显得很疲惫,脸上的红润又不见了。所以,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她很不耐烦地朝老袁喊,回去吧,累死了。
   老袁似乎也被商场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花花绿绿的服装晃晕了,连忙起身,好的,回去。下回我们到别的地方买。
   也不知为什么,陈翠芳像急不可耐了似的,不等老袁赶上她,就径直往商场门口走去。
  
  7
  
   经过了这次咳嗽,陈翠芳的性情似乎有了些改变。好像没以前爱说话了,人也好像变懒了,早晨总要睡到八点半到九点钟才起床。老袁一般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出恭,然后再到外面跑半个小时的步,回到家里的时间大概是七点钟。这时候,他习惯性地第一站先进厨房,之前看到的景象往往是,陈翠芳早已梳洗完毕,脸上散发着润肤霜的淡淡清香,正姿态优美地将热气腾腾的面条从锅里捞出来,老袁则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帮忙。而现在,总是老袁回来半天了,她躺在床上连身都没有翻一个,厨房里也是冷锅冷灶的。老袁也没有什么意见,就自己动手煮面。可是,等他捧着碗把面汤都喝完了陈翠芳还是没有起床,他帮她下好的面也早已经糊了。这时候,老袁心里就升出几分失落来。
   而到了中午,陈翠芳因为早餐吃得晚,肚子没有什么饥饿感。所以,对于午饭就有点草草对付的意思。而老袁一日三餐里最看重的那顿就是中饭:两个人围坐在热腾腾的饭桌前,倒一杯家乡自酿米酒,配上下酒的三菜一汤,边喝酒边说话,那感觉就像神仙日子一样。现在,陈翠芳只做简单的一菜一汤了,似乎也没兴趣陪咪酒的老袁说话了,饭菜上了桌,三下五除二就把饭扒完了,然后便迫不急待似的离桌。剩下老袁傻子似的一个人喝闷酒,心里真是憋得不行。
   还有一点让老袁不安的,就是陈翠芳的手机近来响得频繁些了。以前,如果老袁不给她打,她的手机一天里几乎一次都不会响的。而且,她现在还不当着老袁的面接,总是喜欢走到阳台上去接。老袁追在她身后说阳台上冷啊,她就回答屋里信号不好。
   捱了二十来天后,老袁再也按捺不住了。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他问她,老陈,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有的话说出来啊,这样生闷气对身体不好。
   我哪里生闷气了。陈翠芳漫不经心地回答,只顾埋头吃饭。
   那现在怎么不爱说话了?
   快吃饭吧,天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话说啊。陈翠芳一碗饭吃完了,准备起身离座了。
   你别走开啊,陪我说话啊,我一个人坐这里吃有什么意思啊。老袁带点哀求地说。
   你尽管说话啊,我听得到的。陈翠芳还是走开了,到一旁的客厅里看电视去了。
   第二天下午,老袁在小区棋牌室里碰到以前单位的老朋友。就把他拉到一旁,将陈翠芳近来的反常说给他听了,要老朋友帮忙分析一下。老朋友比老袁大一岁,以前是老牌大学生,所以,书读得多些,看问题也全面些。他听了老袁的讲述后,立刻就清楚了。他告诉老袁,他儿子出钱帮他老两口请了个保姆,每月一千元工资,包吃住。他反问老袁,你算一下,你要是请个保姆,七百元还不够发她的工资吧?
   老袁点头。
   那么,老朋友很确定地说,她现在在你家的经济地位连个保姆都不如嘛。
   所以说嘛,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你早就应该把工资卡交给她了。
   老袁忧郁地说,问题是工资卡我儿子不肯给我。
   扯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回去跟你儿子说,如果不交出来就上法庭去告他们。老朋友简直义愤填膺了,声音大得把打牌看牌的一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当晚一回到家,当着陈翠芳的面,老袁立刻打了袁同的电话,高喊着要求归还工资卡。
   那边接电话的人是林浪,她尖声尖气地说,不可能,因为这是母亲的遗嘱,我们不能违背。
   老袁说,如果不还,我就要打官司。
   是不是那老女人的主意?爸爸,我们哪点对你不好,你要告我们,连亲情都不要了,不过,你要告就告,我们有遗嘱不怕。你对得起妈妈吗?她交代的事你这么快就反悔了?
   是你们逼我的。老袁说。
   我和袁同哪里对不起您了,你说啊,你要钱,只要是花在你自己的身上,我们没话说。那个女人,她自己有退休工资,有儿子,还想打你的钱的主意,门都没有!
   你们太冤枉她了,她哪里得了我的钱啊。
   一直冷冷的坐在旁边的陈翠芳开口了,行了,老袁,你就别和他们争了,我过几天要去北京了,媳妇要生小孩了,儿子要我过去帮忙。
   这话被电话那头的林浪听到了,立刻骂了开来,老狐狸精又来花招了,爸爸,你千万别留她啊,这是她的计谋,让她走……
   老袁一把掐断了电话,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翠芳,问她,你儿子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就是上个星期。他打了我的手机,说北京请保姆很贵,也不放心,媳妇的妈又早过世了,只有找我了。
   这一去要住多久呢?
   起码一两年,儿子说,带到小孩能进幼儿园。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怎么行啊,他们在北京的住房很小的,我去都要睡在客厅里。再说,你又不是他爸爸,他肯定接受不了。
   那让你媳妇回来生,就住我这里。
   你别开玩笑了,不可能的。我这辈子只欠我儿子一个人的,所以,现在要好好补偿他。
   那我怎么办?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另外找一个吧,找个他们也喜欢的,这样你的日子也会好过些。陈翠芳平静地说。
   我再也找不到你这么好的了。
   我有什么好,连个保姆都不如。
   老陈,你放心,我一定把工资卡拿到手,交给你支配,你还是别去了好吗?就说身体吃不消。
   你也以为我是图你的工资啊,老袁,你说这话没良心。陈翠芳瞬间变了脸色,生气地走开了。
  
  8
  
   接下来,老袁连着两晚都没睡好。他几乎从来不失眠的,只要到了睡觉的时候,哪怕睡在野地里,三分钟内绝对打呼。可是,想着星期五陈翠芳要去订火车票了,同时也要从他这里搬走了,他的脑子就异常清醒,睡意全无。现在,他几乎离不开她了,尽管最近她没有之前贤惠了,他还是很喜欢她,她和老伴比起来,不知道美丽温柔多少倍。他对她唯一的不满,就是她不太愿意告诉他她以前的事情,和她儿子通电话也总是回避他,好像对他不太放心似的。或者说,她已经参与了他的生活,而她的生活里,他还没有真正参与进来,这合理吗?
   他预感到不可能把她留下了,带孙子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是林浪也怀上了,他肯定也想快点见到孙子的。他作梦都想抱孙子呢,有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梦到自己带孙子上幼儿园,醒来了还在想,林浪要到三十几才肯生啊。
   想了两天后,老袁决定不再问儿子要回存折了。说到底,人到了最后,还是血浓于水。老陈为了儿子可以离开他,他到底没有她儿子亲啊。但是,看到陈翠芳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的心还是快碎了,老伴死的时候,他好像都没有这种感觉。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只得强忍了回去,但说话还是听得出哽咽了,老陈,能不能想想其他的办法,比如说看老家有没有合适的亲戚,能干又会带孩子的,让她帮忙啊。
   陈翠芳的眼眶也红了,老陈,我的车票都买好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我有时间就会回来看看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过两三年就回来了。
   我等你三年,老陈,你一定要回来。
   你别等我了,你生活上没有人照顾不行的。
   只要你答应我,我一定等你回来。老陈说完,在左衣襟里掏了几下,掏出了两千块钱递给她,这两千块钱你带着,到了北京,要你媳妇陪你买件好衣裳。
   陈翠芳双手推开了老袁的手,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你身上总要留两个钱,不然,哪像个男人呢。
   见老陈执意不要,老袁只得一脸惭愧地把钱收起了。
  
  9
  
   老陈走的那天,老袁没有去送她,怕到时会受不了。他早早出了门,一个人在外面闲逛,走到哪算哪。但还是心不在焉,不停地看手表,担心老陈打他的手机他听不见,就干脆把手机攥在手里。等他发现手表显示的时间离老陈的火车只差半小时了,突然就不要命似地转身往车站赶,走得气喘吁吁的,不停地和迎面而来的人相撞。
   到了火车站,喇叭里正报着老陈乘坐的火车只差两分钟要开了,请还没有上车的抓紧时间。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进站口,满头大汗的老袁再也忍不住了,抱头蹲到地上,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第二天,袁同两口子得知了陈翠芳已离开的消息,不到下班时间就双双赶到了老袁这边。喊了半天没喊开门,打老袁手机和家里电话都没人接,担心出事了,连忙叫了开锁匠来把门打开。
   门一打开,两人箭一般冲到饭厅里,只见老袁呈大字仰面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嘴角抽搐着,几条凳子都打翻了,地上散落着一些筷子和一些碎碗片,桌上摊着吃剩的米饭和花生米,三个已经空了的白酒瓶滚倒在墙边。
   袁同嘴里喊着爸爸,快步上前将老袁扶起,拿手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稍稍放了些心,转头朝着快傻了一样的林浪大喊,快点,快打120!你发什么呆?
  
  10
  
   又是一年过去了。
   脑神经损伤后的老袁现在可以慢慢地自己吃饭了,虽然手还是有些抖,饭粒总要洒出一大半。但他说话还是不清楚。最简单的两个字,他的嘴角哆嗦了大半天,听的人却还是不明白。所以,只能靠猜了。袁同早几个月前就已对这种猜字谜游戏丧失了耐性,他帮老袁请了个保姆,每月一千元,包吃住。保姆似乎对一千元的工资还不满意,几次向袁同流露出想跳槽的意思。现在找个好保姆太难了——袁同只得咬咬牙,从自己的工资里再拿出一百元加给保姆,保姆这才安心留下来。
   为这事林浪跟他闹了无数次,怪他当初不应该把陈翠芳逼走,现在不但赔本,还要倒出钱出力,早知如此就应该把老袁的折子还给他。袁同则骂她倒打一耙,要不是怕她天天闹,他早把老袁的折子还他了。现在,不但害了老袁,还害了自己。
   他们吵嘴从来不避讳老袁。反正老袁现在的智商像个三四岁的孩子,只要手里拿着折子,就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老袁手里拿的折子是他自己的工资卡。袁同原本想办个十元的折子给他玩,谁知道老袁像清楚折子不是他的工资卡似的,哇哇地闹着,怎么都不肯要,饭也不肯吃。林浪只好拿了他自己的给他,没想到他马上安静了,也不绝食了。现在,老袁的折子终于回到了他自己的手上,仅在每月取工资的那一天暂时交给袁同两个小时。
   医生说,老袁的脑神经损伤很严重,像他那样一连喝下三瓶劣质白酒,能保住命已是万幸了。医生还说,除非有奇迹,不然,老袁恢复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五。
   这天下午,阳光出奇的好,温暖又不灼热,是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袁同便让保姆推着老袁到公园里晒太阳。
   因为不是周末,公园里的人很少。爱热闹的老袁坐在轮椅里,手里攥着折子,懒洋洋的,兴致勃勃的保姆喊他看菊花,看蝴蝶,他全都无动于衷。一段路后,保姆走累了,就把轮椅停在一个花圃前,告诉老袁她去下旁边的卫生间,让老袁别乱动,老袁似懂非懂地点头答应了。
   十五分钟后,保姆从卫生间出来,不见了老袁,吓得一身直冒虚汗,赶紧四下寻找。
   还算好,老袁的轮椅就停在不远处的一个儿童游乐场前。让保姆不解地是,平时把折子看成生命样重要的老袁,此刻正满脸傻笑地硬要将折子交给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那女人五十多岁,收拾得很精致很高贵的样子,旁边陪她的年轻人可能是她的女儿,也是一副城里人的模样。年纪大的女人像在问老袁什么话,但老袁只是一个劲地要将折子交给她,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接着,她好像也准备接过去了。
   保姆立刻大喊,使不得,老袁!便飞一般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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