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级台阶

来源 :青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anxiangqiao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右手抬高,跳音不要拖泥带水。”
  “爬升?别忘了指法。”
  “停——反复——又忘了?”
  “实话告诉我,你在家练了琴吗?”
  我把手缩回腿上,手指抠着裤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琴键。这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就是通向妈妈想要的那个未来的阶梯。但我并不知道我能走向哪里。
  “再这样偷懒,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过特长生自招。回家加紧练琴!”
  一下课,我飞似地逃离了琴房。这间囚禁我的琴房,大概只有三个平方,除去一架星海牌旧钢琴和两张凳子外,还有一排小柜子,横躺在地上,妈妈来听课就会坐在后面。琴房与外面的走廊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墙。
  空气酸酸的,风里掺着工地上的粉尘,肆虐著路上的一切,也让我喘不过气来。马路对面的田汉大剧院快要竣工了,绿色安全网下的机器在运转着。我把棉袄裹紧,戴上耳机,听着肖邦的《夜曲》,汇入了行人中。
  站在公交站台上,我眯着眼看向车来的方向,却提不起什么劲回家。从家里得到的,除了钱,就是一次次的暴力和冲突。136路公交车终于驶近站台,赶着回家做饭的大妈们一手提着菜,一手举起红皮的老年乘车证。我自觉退后,等所有人都挤上了车我才迈上前去,刚好还够上一个人。
  道路两侧栽满了高大的梧桐。一到夏天,整条路都会被肥大的梧桐叶罩住,阳光从叶缝渗到路面,如白键与黑键交错,刻板单调的基础和弦加了花,变得活泼、欢快。可是在十一月的深秋,零落的树枝显得张牙舞爪,一片萧瑟。
  下了车,一首巴赫正好可以用来结束我的一整天,节奏弱,无抒情,像意识流小说般,不知所终,但又头头是道,这种感觉与我一无所获的一天十分般配。
  家在藩后街上,住了十年。站台离家不远,走三分钟就能到家。我拉好外衣的拉链,整个人缩进外套里,今天我想用这三分钟好好发个呆,指挥我双腿走回家的是肌肉记忆。曲子结束,我到了。
  扒了几口就着糊辣椒的饭,我马上挪到了琴凳上磨屁股——我知道,一吃完饭,妈妈肯定会叫我去弹琴的。我本来很享受弹钢琴的时刻,只是总被她撞见我正在做别的事。她就觉得我不愿学琴,学琴的钱都掉进了无底洞,学不出个名堂。这就是她的逻辑。她一旦想到我浪费了这笔钱,就把我一顿好打。
  我拿出了《哈农练习曲》,书很厚,又皱又破,几乎每一页都被折过,页脚卷了很多边,要是被强迫症看到,这卷边多到能让他发疯。我把书靠在谱架上,每次我练习哈农都是随手翻开,翻到哪首,就弹哪首。无论哪首,都是一帧帧回忆的碎片——从记事起到十七岁的喜怒哀乐,都被埋在了这些练习曲中。它是一本回忆录,以富有规律且枯燥乏味的手指练习为主,佐以我练习它时流过的泪和顺着指尖滑进键盘中的血,写就了这样一本卷着边皱皱巴巴的回忆录。这次练琴就从第一首练习曲开始吧。
  我出生在人民银行职工大院里。我妈生我的时候已三十五岁,我爸四十。我听他们说,我生下来足足有八斤,是超重儿。现在看我妈怀孕时拍的照片,肚子鼓得离谱。对幼时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早晨驻扎在银行大院的武警们出操的口号声,他们的口号声就是我的起床铃,也是我最初接触的节奏——简单的2/4拍。
  每天,我都由保姆刘姨领着去操场看官兵训练、打球,去小花园乘凉、晒太阳。小时候,我圆滚滚的,很是讨院里老人们的喜欢。听我爸说,刘姨让很多老头老太太抱我,挨个儿捧在怀里亲,被弄得臭烘烘的,为这个他还将刘姨训斥了一顿。我快一岁时,家里过年烧了鸡腿,我爸用筷子蘸了些肉汁来逗我,我因为第一次尝到了油烟味,就抱着筷子狂舔。儿时的生活,我从父母口中知道这两件事,他们忙,也就记得这两件事。
  我有一个哥哥,长我十岁,是我爸年轻时冲动的产物,也是他从部队转业的原因——他做连长时,把一个女人肚子搞大了。我爸和这个女人算是日久生情,他们是高中同学。我的母亲则很平凡,她和我爸认识时她在饭店端盘子,后来托我爸的关系在银行当了柜员。我很纳闷:离婚后,我爸究竟看上了我妈哪一点?我觉得她没有什么能讨男人欢心,她的洁癖、较真、要强,让我爸抓狂了半辈子。我以后的老婆,一定不能像我妈。
  不知何时,兴趣班、艺术班流行了起来,再受身边人撺掇,父母脑门一热,决定让我习琴。从五岁开始,我所有的事都与音乐有关。
  “龙月可以没有我,但他没有音乐是会死的。”李欣婕曾这样煞有介事地说。
  李欣婕和我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她父母也在银行工作,在银行大厦里卖黄金。我爸妈为帮他们租到店面费了不少劲,他们很感激我的父母,两家都有了孩子之后,孩子们自然也玩得不错。李欣婕比我小半个月,是在暮春繁花似锦之时出生的,这可能预示着她这辈子要享受荣华富贵吧,我觉得她有那个命。因为我父亲是再娶妻后再抱子,机关单位里同事的孩子们年龄都跟我哥相仿,只有李欣婕与我同龄。
  我不愿意跟哥哥们玩,我和他们玩——实际上是被他们欺负,因为年龄小,气力不敌,只能忍气吞声。当大家一起玩老鹰捉小鸡时,当老鹰的永远是我;他们一个个排成列,警惕地盯着我。我个子比他们矮了不少,跑起步来也摇摇晃晃的,哪能捉得住他们。我一不小心绊倒在地,倒在碎了满地的笑声中,看大家这么高兴,我也会合群地笑起来。
  李欣婕曾在宿舍楼下的竹林后面,把虎子哥打得屁滚尿流。最厉害的是,虎子都给她打得讲话不清,成了结巴。她一战成名,成了银行大院有名的“辣妹子”。她和我都被大伙排挤,我是没人想理,她是没人敢理——我们顺理成章地玩在了一起。她有时像毒药,能置我于死地无法动弹;有时又像一粒解药,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只有她看见了我坐在钢琴边的另一个灵魂。
  在我五岁生日时,妈妈说:“过两天我们一起去挑一份生日礼物。”父母很少陪伴我,只要他们能抽点时间来陪我,我就感到很高兴。后来他们把我带到离家不远的琴行,让我去挑一架钢琴。五花八门的钢琴让我觉得好玩,每台钢琴我都敲两下,装成自己听得出音色优劣,还要兼顾钢琴的颜值。那时,一架好一点的立式钢琴起码也几万,他们负担不起。   我玩累了,扶着三角钢琴坐了下来,准确地说我看中了这台雅马哈三角钢琴,八万。他们打算买一架公爵钢琴,九千四。她答应我,以后给我买更好的琴——我很不理解,那不等于给我买两台钢琴?为什么不现在就买我喜欢的大钢琴?
  公爵钢琴被推到了纸箱子里,搬到小推车上,跟着我们一起回到了银行大院。父母指挥工人把琴推到了饭桌旁。一层层剥开纸箱子,漆黑亮光的立式钢琴在鸭黄色明灯下泛着光。就这样,花了九千多,父母给我买了一个难以预测的未来。
  我飞奔到李欣婕家楼下,把她带到我家,邀请她和我的新朋友见面。
  “从此以后,它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要和我最好的朋友永远在一起。”
  “我也是你的好朋友呀,你不能只和它玩!”
  “你也是我好朋友,你们都是我好朋友!”
  我和李欣婕坐在琴凳上,连脚都够不着地。我手舞足蹈、胡乱地敲着琴键,声音从指尖溢出,李欣婕低着头,我让她也一起来弹,她将两手呆呆地搭在琴键上敲着黑白键。她的手指比我更长,指尖更加圆润,我和她就像在一架琴上同时演奏《波西米亚狂想曲》和《G小调夜曲》一样煞有介事,就这样,我们完成了一次“四手联弹”。
  那一天,她欲言又止,空洞的悲伤写在了脸上。她吃了音乐的醋。


  哈农练习曲已经弹了好一会儿,手指终于活动开了。我的手不算是适合弹琴的手,好在也不算短肥手,但它很“冷血”,冬天的时候,外面多少度,我的手就多少度,基本捂不热。手指僵硬,极难伸展。哈农起到了活动手指的作用。
  妈妈在厨房洗碗。选择弹什么曲子,我犹豫了。今天受了气,不想弹为中学自招的考试曲子,那些曲子气势如虹、磅礴壮阔,尽是些达官显贵爱听的空荡荡的东西。我想弹点自己喜欢的。
  我想到了《海上钢琴师》的一首插曲《magic waltz》。电影里,1900(主人公)不顾外面的暴风雨,将钢琴脚的所有锁扣解开,随着剧烈摇晃的邮轮,钢琴也四处飘荡,他在大舞厅里忘我演奏,就好像整个舞厅只有他和钢琴一起在跳华尔兹,轻松又浪漫,与外面的风暴和雷雨隔绝。华尔兹的曲子基本不用踩延音板,就像跳舞时不能踩到舞伴的脚。整曲节奏3/4拍子,标准的圆舞曲拍子,前一拍重后两拍轻。
  我闭上眼,深呼吸,将自己慢慢代入想象的世界,一个大海上暴风雨的氛围。睁开眼,外面是雷雨,我穿着燕尾服,眼前是一架大三角,我就是1900。我将双手轻轻搭在键盘上,先以柔板速度让主旋律缓缓进入,就好像刚刚从窗外的风暴中进入室内,需收起雨衣,脱掉湿透的鞋子,缓缓神。一遍主旋律过后,渐快渐强,左手的节奏型和旋从爬音换成了3/4拍节奏鼓点,右手的主旋律加了不少轻快的装饰音,整首歌的华尔兹舞曲感觉就要出来了。
  绅士开始邀请小姐,两人面对着面,身体紧贴,小姐的左手搭着他的肩,绅士的右手礼貌地搂着她的腰,两人的另一只手相互执着,微弯高举,已经做好了起舞的准备。
  第二段主旋律出来了,这段旋律比第一段律动感更强烈,没有谁听了不想跳舞的。我不会跳舞,李欣婕答应过要教我跳舞,照她那记性,她要记得这件事才怪了。乐曲进入了承上启下的间奏部分,右手的主旋律换作音阶琶音过度而左手不变,按照和弦走势,渐快至小行板速度。间奏结束两拍后,马上进高潮,主旋律升八度,左手变作更加轻快的跳音。我闭上眼,凭着手指对琴键的触觉,不会有一个错音,却又能自由地释放着情绪。
  我的躯干随着旋律摇晃着,随着海浪摇晃着,灵魂随着摇晃的巨轮起伏着。浪漫的氤氲从我的每个毛孔中溢出,我感觉不到呼吸,好像没有呼吸,却也没觉得缺氧。我进入了神游的状态。
  “啪!”一记耳光突然把我打醒。
  “你乱弹些什么?”
  我打了个哆嗦,慌张地回答,“为学校艺术节准备的一首曲子。”
  放下抹布,妈妈摆出了一副要教育儿子的样子。“你都初二了,明年就考高中了,现在还顾着这些没意义的事情,浪费时间!自招的通知已经下来了,明年一月特长生自主招生报名,三月份考试,你自己看着办!”
  她又去厨房忙活了,我松了口气,弹琴的时候实在太入戏了。
  不得不暗赞我的机智,一下子就编出了一个有理有据,又让她无心追究的理由。学校的艺术节,其实我从不参加,所谓艺术节就是一群不懂艺术的人在台上吵吵嚷嚷。艺术节那天,我给自己放一天假,或跑去艺术学校,开一间琴房弹一弹自己喜欢的曲子,享受独处的宁静;或去太平老街开开荤,吃点大烤肠、糖油粑粑,再来一杯“茶颜悦色”。今年的艺术节又要开始了,班级要演话剧《美女与野兽》,我毫无兴趣。
  最终我还是从了,从包里掏出了琴谱——原本老师给我选的是《胡桃夹子》,后来因为我无心练习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她把我的曲子换成了一首我都没有认真听过的《贝多芬31号奏鸣曲》。她说贝多芬晚年的曲子更加震撼,容易“撼动”评委。可我只弹了不到两段,就觉得这首歌是要我在沉默中爆发,在狂风中嘶吼,如困兽之斗一般,我便无意再往下弹。这也是我不愿练习它的原因。
  厨房里,音乐一停——妈妈就把筷子摔入手盆。我耳朵一竖,知道她这就要过来训斥我了。马上,我开始了弹奏,想用琴声与她对抗。用我讨厌的音乐去对抗我讨厌的人,以毒攻毒。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咆哮着,就像失明又失聪的贝多芬在琴凳上,疯魔般地演奏。
  我听不到,也看不到,我只想用音符铸成高大的城墙,去守卫我深爱的音乐,我深爱的人,我深爱的一切。
  说到李欣婕,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沈宇航。他学古典吉他,也是五六岁的时候开始的。他说,刚开始学的时候,吉他比他高,他的手臂太短了,用腿夹住琴之后,左手都够不着琴头,他只能站着,把吉他斜靠在肩上弹,那样子像极了——“弹”大提琴。每次他和我讲起来,我都笑到岔气。
  十岁的那年,我们在琴房的长廊中,等着上课。一看他练琴的样子,我就知道,我们都是深得临时抱佛脚之术的鬼才,趁着上课前在外面等待的时间疯狂练习。他当时弹的曲子是《My Heart Will Go On》。直到现在,我仍旧记忆犹新,我们聊起初次见面的事情,他還是会弹起那首歌。为此,我还特地看了一场《泰坦尼克号》,爸妈觉得我在发神经,小小年纪看什么爱情片?几个星期后,我又遇见了他,正式交了朋友。   他学的是古典吉他,但很难在他身上嗅出一丝古典的气质。他的心脏是吉他电箱,血管是钢丝琴弦,在这钢丝的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啤酒。电吉他才是他的灵魂,拨片才是他最拿手的音乐武器。
  初中刚入学,我们就成了难兄难弟。
  “沈宇航,你咋也来这学校了?”
  “嗨,还不是我爸妈给逼来的,他们说了要是我肯来这学校,就给我买大G!要不是他们开了这口,我现在指不定在哪儿潇洒呢!”
  “大G?奔驰?”
  “电吉他!不懂就算了,不过我可跟你说啊,古典的东西听多了,小心老得快哟!”
  沈宇航像是个北方人。论唠嗑,长沙城没有谁能赛得过他,讨女孩子欢喜这种事情,自然也是手到擒来。他是年级的风流人物,往操场看台上一坐,吉他一弹,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拥来,像看到了“爱豆”,又激动又羞涩。他不为所动,故作高冷,疯狂炫技,招惹仇恨。在课间,他们班窗外也常常一围就是几圈人,都是慕名来看他的。有人还寻到了商机:沈宇航的QQ卖十元,帮递纸条饮料零食五块。他很是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感觉。我也因为和沈宇航交情不浅,沾他的光,捞过不少外快。
  一天,李欣婕也来和我讨他的QQ号。“你可别胡思乱想啊,我可不是惦记这小伙子,我只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魔力,把我姐妹们的心抓得死死的。”我便说,“念你往日与我的交情,我今天放学便可带你会会他。”
  我把他约到了校门口的奶茶店,沈宇航这小子穿着朋克外套,胸前全是铆钉,卷着裤腿,倒扣着帽子,斜背着书包,迈着海步,老远就大声吆喝着:“哟,这不是我龙哥吗?来来来,我请我请!”李欣婕被他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躲在我背后。
  “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咱班的同学,也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姐妹,李欣婕。”我踢了踢李欣婕,她慌忙地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字“你好”,就又把头缩了回去。
  “哎呦,美女,以前我就听我龙哥夸过你不少啊,久仰久仰!”
  李欣婕完全没有当年巾帼的样子,就像个娘们儿般杵在后边,低着头,眼睛却不停地瞟着沈宇航。像极了古时候女子拨起珠帘,从内房窥视前堂的公子哥,羞涩却又极具欲望,还生怕对上眼,强作镇定的样子。
  油腔滑调的混混形象!这是第一次见面,李欣婕给他打上的标签。很久之后,李欣婕才告诉我。
  周末去音乐学校,沈宇航逮到我说:“你那个妹子俺印象挺不错的,倒也不是喜欢她,就觉得爷们儿味足,够兄弟。你心里也别有啥过节,哥也是个有分寸的明白人。我以后待她如待你,谁欺负她了你和我说,咱们一起去揍他去。”
  “就凭你?到时候别缩在女孩子家背后咧!”
  铁三角算凑齐了,三个原本平行的世界,就此有了交集。我希望当我回望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时,永远只会用大调式的情绪,以及罗曼蒂克的和弦。


  在学校的日子,每天都像是对昨天的复制粘贴,到了夜幕降临,盖上被子蒙上眼睛,这一天就被丢进了回收站。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唯一提得起劲的,就是逃课。我和沈宇航搭档逃课,可谓天衣无缝。我和他逃课出去,不是到黑网吧通宵,而是到音乐学校去弹琴——老师们恐怕都无法想象。有时候,我们一起弹些时下流行的歌,搞点他喜欢的摇滚乐,或者合奏几首高雅、深沉的古典。也可能什么都不干,光扯淡吹牛。
  逮着了艺术节的机会,他要带我去看他的大G,他把大G放在琴房了。我老早就好奇了啥是大G,他向我保密,要我眼见为实。
  上了两节课后,我们要到操场上跑操。说到跑操,我也觉得奇怪,这种事情是怎么做到全国统一的,就像全中国的校服都像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娃,大同小异。跑操的时候,我和李欣婕说了说我要和沈宇航逃课的事,她很想去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
  我知道,她是怕班上女生说闲话,嚼她舌根子。我和她从小就关系好,在班上也不免亲近,背后议论我们的声音可不少。我倒是很习惯这种被人竖起墙隔开的感觉。音乐,对于我,最佳的环境就是孤独;她和我不一样,很想打破和别人的僵局,但又不想因此与我疏远,总把握不好两者之间的分寸。
  艺术节就在下午,全校都到剧场看演出。听上去特吸引人,实际上,一个下午全校的人像蜜蜂一样满满当当闷在剧场里,看那些毫无水准的、专门拍学校领导马屁的节目,属实遭罪。我和沈宇航打算中午动身,那个时候会有大批放学回家的人,溜出去没有难度。按照计划,沈宇航和我朝着公交车站的方向狂奔。十一月的北风不仅冷,而且很湿,凉凉的风粘在脸上脖子上,水汽也凝在毛孔外面,风越吹,越感觉冷。
  我和他跑到了公交车站,一摸口袋,公交卡没带。车来了,我正准备投币。
  “走啊,愣着干啥啊,我抢着位置就别想着我会给你让座了啊。”我到车后面的双人座上给她占了个位置,沈宇航自己坐到了前面。
  十一二月的湘江,水很矮,矮到可以看到一块块的小河床。如果夏天的水是在狂奔,到了冬天,那些水就是在无病呻吟地缓慢匍匐。江面上十分空旷,常有玩航模的年轻人,站在干河床上开飞机。也有玩模型船的,人站在裸露的河床上,船则放上江面,可以开得很远。河西岸是渔人码头,沿着江岸一公里多,各式欧式风情小镇建筑,美食汇聚之所。前些年,沿线全是民国时裕湘纱厂的老厂房,残缺得连块完整的窗子都不剩。河心的橘子洲因为水位下降,显得特别广阔。洲头的石像意气风发,毛泽东立于橘子洲头作《沁园春·长沙》时,也是在这样的冬天、这样的湘江、这样的橘子洲,可能这般萧瑟的景象更能使人立下逆天立业的决心吧。东岸河堤的老码头上,游轮、渔船、运沙船东倒西歪地拴在岸上,孩子们在快活地赶风筝。
  过了桥,马上到了长沙城的中心地段,就快到音乐学校了。我动了动胳膊肘,“还有三站就到了。”见没反应,扭过头,李欣婕在椅子上睡着了。
  下了车,沈宇航走在前面。电梯上到七楼,沈宇航把校服外套脱下揉进了书包,把校服里穿着的洋基队棒球服,好好地整理了一番。李欣婕揉了揉眼睛,一臉嫌弃地朝他翻白眼。门开了,沈宇航像个嬉皮士一样踏着阔步,管琴房钥匙的马大爷一看是他来了,也摆出一副老摇滚的架子。   “What’s up uncle Ma ”
  “臭小子又来我这儿作妖作兽了?”
  “哪儿有啊!您快把我琴房的钥匙给我找找,我急着去练琴呢!这不,龙月也跟我一块儿来了。”
  “小龙也来啦?哎呀,好呀好呀。哟!还有个小美女,你这臭小子,看我不告诉你爸爸说你带女孩儿到琴房来拍拖!”说完大爷就笑着打开抽屉,把钥匙递给了他。
  马大爷和沈宇航,关系特别铁。有时沈宇航被他父亲打了、骂了、赶出家了,他要么会把我约到琴房来倾诉;要么就到琴房来找马大爷聊天,一老一少,一瓶可乐一瓶白酒,一聊就是一个通宵,听沈宇航说他有时还会教马大爷弹吉他。而我是个擅长把天聊死的高手,要我和陌生人套近乎、唠嗑,绝对做不到。
  “对了,小沈啊,我早上玩了会儿你的琴,我给调了个DADGAD的弦,忘给你调回去了,你待会儿自己弄一下啊。”
  李欣婕看着那些琴房的长廊,好奇地打探着。中午来练琴的人不多,来练琴的大多也是些准备艺考的高三生。对艺术学校的一切,她都充满了好奇,每个琴房长廊她都想进去一探究竟。她喜欢蹲在每一间有人的琴房外,听里面的人演奏。
  我和沈宇航先去了他的琴房,他的琴房里也有一架钢琴,但多了个吉他支架,上面放着他的古典吉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啥是大G呢。”“你看我这记性!这给忘了!嘿嘿,瞅这儿,这儿呢!这么大个儿!”
  他小心翼翼地把琴盒搬上桌,打开琴盒锁:“吉普森电吉他,Les Paul,这可是电吉他中的Nike!”
  这电吉他跟古典吉他就是不一样,从外观上来看,一个是穿着高叉旗袍的民国小姐,另一个是穿着汉服的古装美人;音色上一个野,一个柔。他眼中闪着光,微笑着,轻轻地抚着吉他。我想,也只有这把大G,能把这个疯子驯服得这么温顺。连他学了八九年的古典吉他都没能如此地打動过他,古典根本没有让他变得沉稳,倒唤醒了他反抗传统的逆反基因。这把吉他,就是他的初恋。
  李欣婕找到了我们。我示意她坐在小柜子上,沈宇航已经背上了电吉他,在调试音箱和效果器。我坐在钢琴前,依旧是《哈农》热身,活动手指。确切地说,这是李欣婕第二次看我弹琴,第一次就是我五岁刚买钢琴那会儿,这一晃就十年了。
  吉他调好了。“咱们来弹点什么呢?”说完,沈宇航兴奋地来了俩闷弦。我一脸嫌弃:“先来两首华语流行热热身吧,别一上来就搞硬摇啊、朋克的。你把音箱声音也调小点咯,别惹得琴房又来投诉。”沈宇航看看李欣婕,没说什么,调了调音量,弹了几个音,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黑色柳丁》。”我冲口而出。
  今天我心情有一点怪怪 / 可是说不出到底为什么
  好像有一些悲伤的症兆 / 可是病因不知道
  头上有橘色的加州阳光 / 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
  我只有一个蓝色的感觉 / 不要问我为什么
  很想说 但又觉得没有话好说 / 我只恨我自己 逃不出这监狱
  或许我 是个没有出息的小虫 / 不该一直做梦 / 你不是个英雄
  说来奇怪,这首歌让我仿佛听见了一片破碎的声音。
  有一天,在单元楼下迟迟没有上楼,我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叫声。那是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然后是夫妻两人的咆哮,地道的“长沙方言”,伴奏着坛坛罐罐破碎的声音、物品跌落的声音。
  我听得一清二楚,甚至看见了屋内发生的一切,这样的场景——我已看过太多回。小时候,我弄不懂他们争吵的原因,如今却无心弄懂了。这甚至形成了一种潜意识:所有成了家的女人,都会斤斤计较。坛坛罐罐破碎的伴奏,让我以为:关系不断恶化的夫妻关系,才是正常的关系。每次,我打开单元门,走上二楼,推开门就像闯入了战场,需要穿越双方阵地前的“无人区”,进入自己的“防空洞”。有时我会被误伤,但并不害怕,也不会去责怪谁。我穿过一次次屋檐下的战争,走到我的“防空洞”门口,却发现我的手抬不起来,甚至够不着房门的把手,两只脚像嵌进地板里,像一头四肢被麻绳捆实了、动弹不得的待宰的牛。
  在这手足麻木的时刻,我需要一点音乐。
  不不不,我不需要莫扎特。此时此刻,我对俏皮欢愉的舞曲提不起劲。陶喆的《蝴蝶》,也不对味……我滑走了很多歌,没有一首是我想要听的。直到一首叫《November Rain》的歌被推荐给了我——十一月的雨,还挺应景。系统第一次给我推荐摇滚乐。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往下听。渐渐地,抗拒的心绪消散,我稍稍调高了音量,打开了歌词。在咆哮的电吉他和金属质感的歌声中,找到了共鸣。深沉醇厚的贝斯震撼着我的耳膜,强劲有力的点鼓如针般扎进我的心。
  眼下,沈宇航的大G像一艘军舰那样,整装待发。这是他的主场,我慢慢把主旋律让给电吉他,我开始弹和弦和根音,给他伴奏。
  前奏过后,我开始弹唱。闭着眼,模仿陶喆慵懒的Rhythm and Blues唱腔,“头上有橘色的加州阳光,我的口袋只有黑色的柳丁。”我想象出一种陶醉的歌声,就像在万人体育场的大舞台上。
  歌曲逐渐进入副歌,他踩了一下效果器,将吉他音色调到和弦音色,他的右手捏着拨片往下一划,强力和弦进场。键盘也从分解和弦变成了正拍的琶音和弦,极有力度。我已经融化在了音乐世界里,我和他建立了某种通感,他下一步要弹什么,换哪个和弦,该赋予什么样的情感,该怎样配合,我和他都不用言说,甚至不需要眼神,两个人直接找到共通之感。这是属于我和他无比默契的音乐时刻。
  但我更期待一个人的掌声。
  我也知道,随着沈宇航的揉弦,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全曲终了之后,那个假小子的掌声会伴随着欢呼而洒落在我的心上。
其他文献
一 马路  我是七岁搬离隆德的。  搬迁以前,我家住在街道边,出门跨过一道水渠就是马路。那水渠很宽,水泥打的,腿跨的时候,总要铆足了劲跳,啪的一声落地,回头看,脚跟已经过来了。马路更宽,左右边走着行人,中间车辆呼哧呼哧过去,各种车都有,远来的大客车,进城的轿车,拉煤的货车,装农作物去卖的拖拉机,还有大货车装了铁栏杆,牛羊的叫声从远到近呼呼地过去,我们就瞪大了眼睛看。一不留神,就有大人喊,小心车!看
期刊
应该让孩子从小养宠物  让他较早体验他所爱的死去  然后再给他买一只  让他学会遗忘  让他知道自己  一生要照顾的生命  一个接一个  像随机的走马灯  最后一刻的闪耀  先前的怀念  都白费工夫  ——《宠物》  张鸿喜欢刘治的兔子。每个周末,他俩在家属区的一片草坪集合,草坪在3号楼和5号楼之间,刘治住3号楼,张鸿住7号楼。刘治八点半出来喂兔子吃草、玩兔子。他们约定九点,但张鸿经常提前十分钟来
期刊
献诗  ——献给A女士  你要回来了  我是你的家  清晨我走在河边  水是你的眼睛  一眨 一眨  我要终其一生  住在你的乳房上  我要喊你  ——妈妈河  为何突然想起了你  可除你之外  我却什么都  想不起来  这样的天气  我理该奔跑  把自己的身体  扔进你的身体  如果僵硬了的  是我  那脆弱的  谁在端庄  我喜欢收藏  那些晶莹透剔的  想象思念孤独  至今 我仍迷恋  她
期刊
秘密  水洗过的  半个月亮  距离站在楼顶上的人  只有两三丈  将愿望  半个的、整个的、良善的  升至能看到的地方  那个手握摇把的人  在我们中间  一直没有泄露天机单摆  鹁鸪鸟天一亮就开始了  它把谷底的声音  提到崖顶,再放下去  这样单调的动作  太阳天天在做  小区的桂花和月季  花开、花谢  不觉中又摆了一次  最长的是我们  慢到不知  何处最高,何处最低世界是满的  转眼间
期刊
于小韦说,“连我都不在,他们忙些什么呢?”不是他不在,而是我们不在他所在的地方。于小韦写诗近40年,公开出版示人的诗作不足80首,且他的诗无任何表面上的光华,这样的人却成了传说中也是实际上的“诗人中的诗人”。貌不惊人却是范本式的作品并非是苦吟的结果,仅仅归结于天赋是不够的,这里面有一份难以理解的神秘。于小韦不关心文学事业,甚至不关心艺术与否,其精神焦点始终在心理学、语言学、发生学乃至植物学之类的事
期刊
1  十二点半,郑离出门帮张翔拿快递。  出门的时候,郑离就不得不说话,张翔这么想着。所以今早起床上班时,张翔嘱咐郑离说快递站有一个快递,让她中午帮忙取一下。郑离念研究生,眼下正是暑假,张翔想她的身体,就软磨硬泡让她过来陪他。  张翔瞄了一眼家里摄像头传过来的视频,郑离出门了。她带上棒球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郑离的眼睛是好看的,大而有神,但很多时候张翔也不太懂郑离眼神里的内容。张翔想起来昨天晚
期刊
我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月不见,叶志远居然疯了。  是的,疯得突然,没有预兆。叶志远穿着花内裤在公园嗨舞,蓬头垢面,短发松针似的笔直。旁边的人送来不少冷嘲热讽。啧啧,看好戏喽。瞧他平日里那副清高的样儿,没想到也有今天呐。  只是,这些并非我亲眼所见。而是从顾曼嘴里听来的。  一天下午,我走进一间怀旧酒吧。  “没有人能做到容颜不朽,就像这怀旧的地方只能更旧。没有一首歌能唱尽所有的愁,只有唱着老歌的人欲
期刊
我骗了所有人,甚至尝试着自我欺骗。  但关于这一切的记忆,还是像坏了按钮的闹钟一样,会在某一刻突然响起,永远也停不下。 1  不知多少回,在被人问起自己是不是独生子时,我会猛地屏住呼吸。  “是,家里就我一个。”我总是这样回答。眼睛盯向脚尖,鼻翼上下收缩,有时甚至忍不住落荒而逃,冲到厕所把脸埋进冰水里。  我没法忘记,自己曾有过一位哥哥。  年龄大我几岁,已不大记得清楚了。想必不是一两岁的差距。记
期刊
下午没事儿,我给光明打电话,我们从没打过电话。我从他妹妹那里要来的号码,他妹妹是城里的中学老师,他姐姐是高中老师,他是一个空调装机员——有时候也卖空调。我找他不是为了买空调。  光明,是我,我是李青。  李青啊,咋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有事吗?  我想问你个事。  啥事?  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还记得吗?  什么故事?噢,你说“小三放牛”啊。(小三放牛是光明常讲的故事,不过不是小三放牛。)  不是小
期刊
台风“纳沙”过后,秋天开始了。其实海口的季节变化并不明显,如果非要强调一下,那也只能说早晚不像七八月那么热了。  我和吴辰每周都去海南大学听多多的诗歌课,课是在晚上。课后,吴辰会用电动车把我载回海南师范大学。我们从海甸岛出发,经过很多地方,才能回到龙昆南路。有时我们绕到骑楼那边。十月、十一月的天气,晚上九点多,海口的夜生活才开幕。人们坐在骑楼下喝茶、食宵夜,声浪鼎沸,仿佛世界不过如此。骑楼漫长,热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