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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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告白还是失败了,她不失落,而是困惑,自己不像林淑婷了,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且不止于此,是她自己从后山徒步回到宿舍,坐下,看到镜中水气朦胧的女生,才迟迟知觉。这个形象如此眼熟,像是一个陌生人,所以林淑婷去抹她那左脸颊的泪痣,好像它不该是一点泪痣。
  临近毕业的学生公寓格外空,傍晚时候,从拐角远处传来洗衣的幽幽水声。回来近两公里的一路茸雨,她取毛巾擦干头发,接着取下天鹅绒的黑颈链。这比戴上时要轻松多了。彼时她犹豫,因为在熟人面前回避这个私好,但又想微妙地示意,选好颈链的质地和规格,不至于唐突吓到对方。现在,她无谓地摩挲着绒料,房间渐渐回暖。她打算等会儿去推拿,还要对师傅说:“大力点,再大力点。”
  电话打断了她,是新晋的学生会秘书。他语气婉转,谨慎地促她去学生会做主考,招新面试快开始了。他还叫淑婷“会长”。虽然她临退职了,这个词还是激起她另有意味的联想。
  她卸下淡妆,扎起平素示人的高马尾,出门。黄杏叶覆了行道薄薄一层,灰雨烟遥笼着后山,青黑看不清楚。她心神不宁紧步赶路,直向活动中心去。会务室里,众人各忙着。她摆出熟练的笑脸,客套一通。气氛开朗了许多,连那几位坐在边角的候选也正起头来。窗外路灯断断续续地亮起来,碎语了片刻,预定的开始时间到了。在那整排长桌的正中间,是唯一的、等待的虚位,林淑婷坐下了,凳面热得安静。简历从右边传过来,她既忘了预览先前传来的电子版,也没有准备问题。
  首先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生,穿着休闲套装,短发的偏分勉强,显出一番刻意打理的稚气。他自我介绍起来,像是扩写那份官样简历。接下来的应答环节很顺畅。轮到林淑婷最后发问了,她的背脊感觉到,所有眼神都刺过来。她翻过单页简历,想再看到些什么,此时她希望自己才是被问的那个人。“你是听不见吗,还是我得用别的东西来提醒提醒你?”恍惚有谁咬着她耳朵吹气说话。
  “呃!你为什么……不是……你平时有空喜欢做什么呢?”
  他愣了会儿,大概这闲聊似的问题不在准备之列,而后才很快语速地嘟哝了一串,看电影、逛艺术展、做科普视频云云。她不想听这些,再问:“你想要进学生会,那我们可能是你未来的朋友。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我说的是我们,更真诚些呢?”
  相隔短短一步,他在淑婷眼里一清二楚,她直盯着,甚至想从他额头的粗毛孔里看出他整个人格还有每个隐癖来。没人答话,哪里的椅子吱呀响了。他抿着嘴,显得更局促了:“你可以再说一次吗?不好意思,我刚才一下没懂问题。”邻座戳了戳淑婷的胳膊,打起圆场来:“刚才学姐的意思不过是想听你多深入聊聊,不过时间来不及了。没事,赵同学,之后还有机会。你的面试就到这吧。辛苦你啦!”淑婷反应过来,刻意郑重地归档了简历。
  接下去是走马灯式的例行公事,结束得比预期要早,众人商量着去火锅店聚餐,淑婷婉拒了,托词要回宿舍准备开题材料,实则独去推拿。路过厕所,她听见里面传出两个陌生女声,讨论着自己:“你听到了吧?一开始的时候,那个会长咄咄逼人,真有点吓人呢。”“不会,不会。我反倒觉得,她也太英气了吧。我是说她整体给我的印象。”“你怕不是喜欢……”她们嬉笑起来,话题就此打住。
  打着伞走向校门,她还琢磨着英气这个陌生的形容词,这与哪个她都搭不上边。彼时面试,她并非真想深究那拘谨新生究竟有什么私好,而是想听到真诚的声音,毫无顾虑的直言。无论是懒睡到中午、通宵游戏,还是任何猥亵的行为。但他最后只憋出了一些干巴巴的套话。她忍不住回想,如此这般,和今日下午在后山的自己毫无二致。她嘴里吐出的告白——“我可以养着你,那样你就毫无顾虑,可以拍想拍的东西了”,这似乎也是些毫无生气的空话。仅仅时隔几小时,这告白就陌生得像是多年以前的遥远回音。她忍不住怀疑,它是谁说的呢?是一个叫林淑婷的人吗,还是某个小说人物的台词罢了?
  等回过神来,她已到推拿店了。在上步行道时,她没留意台阶,趔趄了下,正要起身时,发现脚旁落着一张身份证。她捡起后张望,而周围空荡。证上印的是:丁汀,女。与淑婷同龄,大约是同校的学生。她看向相片时,那碎刘海下的眼光也笔直对望着她。女孩的脖子颀长,泛红,像少了点什么。淑婷摇摇头,把证揣进衣兜。这个动作也确认了兜里的眼罩。她喜欢蒙着眼推背,她推门入店了。

2


  早上刚从旅馆出来,毓文收到了信息,是淑婷邀他去散步:“终于忙完了学生会的麻烦事了。我们下午去看红叶吧,不然过季了多可惜。”他觉得也好,便应下了。那时他正烦闷,因为他好不容易经营的一段关系似乎正要稳定下来,昨夜却被对方突然下通牒,要草草了结了。
  “我准备跳槽去南虞了。这边看不到什么前景了,人挪活、树挪死,再不走来不及了。”
  “之前都没听你说起过这事啊,欸,这……那我有空来找你吧。我也想……”在翌日早晨,他还试图挽回。
  “哈哈,这多麻烦呐。你留这好好念书呗。”那稍长一岁的女生正反手系着扣子,毓文坐在床沿,攥着新鲜出笼的豆沙包,看不清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午后变天了,飘起了细冷雨。毓文如約到了校园西角的环境学院,淑婷已在廊檐下了,低头摆弄手机。他看得出她化了淡妆。寒暄几句,两人便朝后山去。它称不上山,更像是一个矮丘,虽然是归入学校的地块,但实际上又延出了围墙之外。据传,夏夜里常有情侣来此幽会。何处不可观红叶?毓文自觉明了淑婷此约的心意,但他反倒想要装作无知。
  同平日一样,淑婷还是那种安全的形象,暖色的开衫外套,牛仔裤腿平整地塞进了麂皮中靴里。稍引毓文留意的是她脖子上的配饰,是一条丝绒质地的黑色环带,在正对喉咙处还垂着一枚细银环。而这连同淡妆,在毓文看来,无非只是说明她为此番出行做了仔细准备。
  上坡一路上,两人各自打伞。淑婷引话聊着,都是人文纪录片的话题。她从最近的新片说起,步步为营,再跳转到各风格的大小导演、放映会,乃至器材。应接片刻,毓文突然感觉一阵反胃,脑海里闪过一个联想——某个问题小学生迟到了数学课,被老师点上讲台,背诵乘法口诀表。在场其他人都明了这个口诀,然遭判的孩子还得苦熬背着,那他到底是背给谁听呢?淑婷与毓文,随着来回的问答越多,彼此挤得更远了。   淑婷说:“甚至有些人都不用相机了。这是先锋吗,还是噱头啊?我前段时间看了,呃,突然记不得导演名字了(她尴尬笑笑),用监控录像剪了一个片子。”他很清楚她在说什么片子,但没头没尾地感慨一声:“拍片子困难啊。”淑婷着急鼓舞起来,在上次她参加的新传学院公映会上,他的片子给她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回答。轻雨点着伞。临山顶的红叶林近了,水气暧昧了距离。淑婷大概没想到这句话就到此为止,停顿了片刻再问:“那你说的是什么呢?”毓文表示没必要说,只会坏了散步的心情。二人无言行了小一段路。他转头看向淑婷。尽管就着伞,她还是微别过了脸去,下颚似乎紧了,左手也不自觉地抬起来,想要遮掩什么似的搭在了脖子上。
  她小声问:“那你刚才说的是经济问题吗?”
  “确实,靠拍片过日子很不容易,尤其是纪录片。不像别的,上映的渠道比较多,还能……”
  “我马上毕业了,打算直接工作。不过还没决定去哪个城市呢。”她笑着看过来,一手仍捂着,“话说回来,这里我蛮喜欢的。朋友们也都在。” 毓文冷静应付,建议她,那就索性留下。红叶林还在目力不及的远处。心烦意乱,他没意识到淑婷已经停下了,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我想说的是,等我毕业了,你也再有一年,”她说,“我可以养着你,那样你就毫无顾虑,可以拍想拍的东西了。”
  这话冲得毓文走神了,几秒还是半分钟,他忘了止步。心里涌起浓浓屈辱,他才意识到原先错判了淑婷,她远比想象的单纯,以至于用那些艺术家的刻板印象来理解自己。这让他想笑,但又笑不出来。淑婷追上来了,伞撞在一起,她脸色慌忙,急着解释:她只是觉得所谓的正经工作都是狗屎,没有生气,只要一个人被工作浪费就行了,她自己没有创造力,恰好适合按部就班的任务。她是想看到毓文以后能拍出好的作品,这意义远比谋生活要大得多。毓文的难得才能和心血被慢慢消磨,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她相信他可以,只要坚持拍下去,就肯定可以的。
  淑婷捏住了他的衣袖,两人停下了。枫林就在面前,原来远看的红叶不过是几丛残叶,雨和秋风早已落了赏期。他答:“这还是不太合适吧。你好好找工作呗。”她追问为什么。
  “这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你还是太单纯了吧。”
  淑婷看着他,和他由伞撑大的影子。毓文撇过头,斜望向山下,那里是宽阔笔直的城际高速。他想随便搭上一辆陌生快车。只要不在这里,在雾雨模糊之中,踱着行行停停、似无终焉的空步。然而,他还是受不了这僵持的氛围,半天憋出一句:“你最近应该要退学生会了吧?前几天我们社已经来通知了。”
  “几个牵头聚会的朋友计划快一个月了,大概又要大喝一场。”淑婷答,理解这是不得不找话。接着,他随口问:“你能喝吗?”
  她很久以来没听过这个问题了。淑婷能喝吗?几年前在某次家庭聚餐上,一个财大气粗的叔叔似乎问过这个问题,而后她妈妈就讲起那场老掉牙的闹剧来。她年轻做销售陪酒太多,深夜回家喂奶,乳汁里的酒精灌醉了淑婷。现在,轮到淑婷忍不住复述了一次,或许比妈妈更绘声绘色,精彩得她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眼泪。毓文不知所措,跟着干笑。叶声窸窣。淑婷问:“我变得无聊了吗?”
  “我现在是不是有点没劲?”她追问。
  “和一开始认识时好像不太一样。”毓文的语气小心,模棱两可,既不像疑问句,也算不上一个判断句。淑婷大概认为是后者,毕竟她接不下话了。

3


  至此,我和作为读者的你们很清楚,告白结束了,迫切想追踪后续的展开。这种迫切的情绪酷似告白。和你我一样,淑婷大概也想要一个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视角,因为这样就能明白毓文的心意了。甚至,如果允许的话,她大概会想从故事的结尾读起。然而残酷的是,这不可能。因为她身为人物,看不到故事的边界,像此刻的我们不知道下一页的内容。所有人现在都在字与字之间暧昧的空隙里跋涉。
  告白从不自知。反言之,只有在事后我们才能理解告白的意义。淑婷很可能做了精心的计划,在细细斟酌后,才决定如此告白:“我可以养着你,那样你就毫无顾虑,可以拍想拍的东西了。”但是,这又或许只是她的临场发挥而已。不过事实怎样又如何呢?告白对事实无动于衷,它只负责泵快心跳,提起淑婷的手,遮挡脖颈上的项圈。再者,它也敦促彼時的毓文,去挽救他的露水关系:“那我有空来找你吧。我也想……”毓文究竟想要什么,是去南虞观光吗,还是也去那谋一份差事?他并不比我们知道的更多,因为是告白在操纵他的口舌。所有人或许只能确定,这些桥段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只有在经过反思后,才会被冠以“告白”的名号。所以告白和慎思就层层重叠,难分彼此。这也是为何淑婷和毓文彼此揣测,认为对方都是单纯的人。

4


  “力道怎么样?”
  “嗯……再用力点。”淑婷说,努力咬着牙关。灯火通明的按摩房里,回响着敲打后背的嗒嗒声,一阵高过一阵。她快挨不住了,下意识脱口而出:“学生会长。”这个词如此之轻,和床腿摩擦地砖没有两样。
  “你刚说什么?”那双手停了。淑婷连说没事,或许是因为戴着眼罩,她的脸颊热得发烫。又或许是这个词的缘故,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口。
  “那继续了。不舒服的话你就说。”

  每次出入校门,淑婷都会看到一家推拿店,招牌的颜色和名字都很简洁,白底上印着隶体的“盲人推拿”四个字。但这是她第一次来。
  以往,淑婷都去城东,因为每次和君尧在那碰面。他和过去接触的那些人不同,很礼貌,也更专业。半个月前是最后一次。除了以往的玩意,君尧还带了绳子来。掩不住兴致,他表示自己练习了新把戏,滔滔地列举,还辅以肢体动作来说明。淑婷那会儿已说不出话。最后她只看到那团结实的麻绳,约小指粗细。然后粗麻的煤油味才围过来,自下而上,摩擦着全身各个关节。一种无名的狂喜姗姗来迟,仿佛吊悬起她,引来了遥远的夜气。淑婷想起那场露天展映会,压轴的影片熄了,圆月和星群照亮了台阶上的毓文,剪影投射在灰荧幕上。他开始演说起这部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的来龙去脉。拍摄的坎坷,后续的剪辑,这些对淑婷营造了一个带着异色情调的形象。她的眼神不回避,久久直视他,而他在台中毫无知觉,滔滔地自说自话着,一发不可收。她越是看,言说就远了,连回音也无。   事后,虽然还没缓过神来,淑婷就已经刻意摆出一副冷淡样来,轻飘飘地抱怨,原来不过如此。君尧大概吃力,甩着胳臂,去窗边抽烟,调侃她有了很大进步。而她下了通牒,说往后自己应该不方便了。他没有追问。淑婷反而坦诚,自己想恋爱了,对方比她小一岁,是一个很正经的男生。君尧点头。淑婷已经记不起他的样貌了。“那勒出了几道。”他指着淑婷的脖子说,“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没控制好力道,最近你出门得注意了。”
  说完他进了卫生间。门敞着,水声很大,没停。淑婷侧躺在床上,一手搭着脖子,盖在那几道发烫的勒痕上。单调的水声令人昏沉。她记得自己应该是睡着了。在关灯前,她别有仪式感地删掉了君尧的联系方式。待再睁眼,天色已暗透,或许是厚窗帘的缘故。她想洗把脸。一转过拐角,正对着淑婷的是一个女孩,她戴着项圈,黑色皮革泛着哑光。她有点像林淑婷,又似乎不是。昏沉恍然之中,她伸出手去触那镜像的泪痣,不明白它为什么在右脸。
  君尧呢?哪怕毓文在也好。可房间里就只有她们两个。淑婷忍不住想尖叫,但失声了。
  “欸,不要紧吧?”一双大手搭上了淑婷的肩膀。她浑身一颤,下意识扬起胳臂,甩开了它。直到扯下眼罩,她才回神过来,这是刚才推拿的盲人店主。他说明自己没别的意思,是听见她自言自语,似乎魇着了。淑婷道歉,解释自己刚才做了个怪梦。
  “没事,你们学生大概也很累吧?”他微笑说着,一边摸着回到柜台,一边还推销起会员卡来,“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存两百八就有折扣,如果常来就会划算很多。”她稍微考虑,应下了。
  “你的筋骨很硬呢。年纪轻轻的,平时应该多舒展舒展呢。”
  “确实。我最近总觉得,自己脖子还有肩膀整一块,难过得厉害。”她答。
  “坐久了,后背不自觉使力,难免要酸胀了。”
  淑婷穿上外套,恰好摸到了口袋里的身份证,那是她进店前捡到的。她在考虑,是留给店主做失物招领,还是带到学校的失物台。这位丁汀说不定也不是同校生,但麻烦盲人店主核验似乎又强人所难了。此时,店主已从抽屉里掏出簿子,在柜台上摊开了。簿上,每页的中间用圆珠笔划开,左栏是姓名,右栏是电话。
  淑婷拿起笔,正打算写又停住了,她一会儿看着手中身份证上的丁汀,一会儿正视店主背后的那面圆镜。她还没从梦里缓过来,后脑一阵阵发胀。享受君尧专業的自己、咄咄追问新生的自己、向毓文告白的自己、为告白而告别君尧的自己、犹豫要如何向毓文自我呈现的自己。一时间她感到,按摩卸下的倦意重又围来,严严裹住了全身。她不想当林淑婷了,淑婷就和其他淑婷们乱作一团吧。
  店主误会了她的犹疑,好声好气说明:“放心。店里有人看得见,所以才麻烦你登记。要是掉了卡,也方便补办。”淑婷一鼓作气,潦草填上了,然后扫码付钱,接过了尚未署名的会员卡。
  “我叫丁汀,电话是1881621997X。”
  店主请她慢走。推开门,外面大雨倾盆,好像是所有人都忘了关掉洗手间的水龙头。

5


  一年一度的学生会招新会后,照例到了旧社员退会的节点。学生会的公用空间通常早九点开放。淑婷早早到了。
  拉起百叶窗帘,屋子亮了,她到靠东角落的桌子坐下。那是她常用的座位。这个地方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和她首次进来时一样,宽敞明亮,但又有一种无从落脚的杂乱。屋子中央是一块随擦随用的移动白板,周围的桌上胡乱垒着社员的教科书和活动文书。最远端,橱柜旁堆着忘带走的空外卖盒。淑婷动念打扫又作罢。她没多久理好了个人物品:几本书簿、一袋便携的化妆包(里面是一些头绳和一个九色的小粉盒)、碎了屏的平板电脑(是年度干部评选的奖品,或许还能修好),还有一罐不成组合的办公用品。
  她颇惊讶,原来快三年里,这里竟只有这么些“林淑婷”。她特意带了最大的包来,但连一半都没装满。唯独意外的是,她还从抽屉里翻出了半瓶香水。她全无印象,点在手背上闻了闻,是一种庸常而浓重的茉莉花香。她闭眼回忆起来,这是她收到的告白礼物吗,还是某个女社员无意留下的?她记不起了,便把它连同其他杂物,全都丢进了垃圾桶。
  装好一切,她趴在了包上。为了告白,她不单告别了君尧,还卸载了手机上的交友软件。突然少了两个消遣,她一时间也不知去何处了。茉莉香仍挥之不去。这让淑婷不得不想起妈妈。当时她做销售时也是类似的味道,每次临出门都煞有介事喷上一身,无论淑婷如何嫌弃,她还是固执己见,强调这是对别人的尊重。现在淑婷能够理解她了,甚至还感同身受。
  她侧脸望向窗外的主道,它从宿舍区来,一直通向不远处的公共大楼。透过毛玻璃,能望见几个自修的学生。大概临上课了,路上的行人都紧着步子,而在一众缭乱的背影中间,有一人稍慢,还斜挎着摄影器材背包。那好像是毓文。
  淑婷禁不住想笑。最后在后山,他用一副似乎大人的语气(还没有转过头来)评价,她还是太单纯了。淑婷以为这应当由她来说才是,是自己揣摩了太多,还向他诚挚地表演。而毓文只是个用取景框看世界的男孩。那天他拍到的是雨,所以他便说,现在正在下雨。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淑婷打开手机的应用商店,想搜索又退了出来。接着,她打开微信的通讯录,从首字母A一直滑到了Z,接着倒着重复了一次。
  那背影终于也进了大楼,不见了。过了十几分钟,淑婷决定走了。晚上是学生会的退会聚餐,所有同级社员都得参加。在那之前,还有整整一天需要打发。出大门时,她撞上了这栋楼的瘦个儿保安,照例端着那不离手的瓷杯。他叫住她说,前天申请借的房间已经通过了,他现在带她去取钥匙。她表示,这事搞错了,自己没有申请。
  “你不是那个谁吗?那个……” 他歪头挠了挠,最终还是没憋出来,转而感慨起现在学生的记性来,自顾自向保安室去了。
  淑婷即刻转头离开,在回去的路上,时不时想起这个无厘头的问句。她到宿舍便上了床,一场午睡无梦。下午三点左右,她忍耐不住还是重新下载了交友软件,用的也是那张背影照:赤足,站在退潮的海滩边,乳胶制服短裙,蓝黑亮色。这些刻板要素被闪光灯照得格外耀眼。她记得很清楚,这照片是三年前照的,像是日记里的铁书签。她熟练填好信息,窝在被子里一边浏览,一边富有节奏地伸展着脚趾。等意识过来,已经临近约好的聚餐时间,她匆匆唤出那个副会长淑婷,赶出门去。   那间餐馆位于郊外一处商业区,她来不及乘地铁,叫了一辆出租车。越向城外,窗外的景观也疏朗开来,傍晚天空的灰幕徐徐铺展,环城高架上的路灯突然一齐亮起。
  下了车,她走过现代风格的复式商场(那是大家待会儿开始余兴节目的地方),参照地图指导,一直走到拐角巷底。餐馆是间四合院。里外之间,这现代和仿古的落差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怀疑走错了地方。她还是循顺序找607号房间。在天井的正中央,有一口高大的石水缸,黢黑神秘,似乎整整容得下一人。淑婷无由来地好奇,缓步上前,倚上栏沿想一窥其中。夏夜晚风止住,一阵私语似的幽响像是从缸中传来。她谨慎探头,只见在一摊黑水上,显出了一个残破而陌生的人像。它嘴巴微张,像欲说而不得的定格。在它背后,捉摸不清的最深处,似乎是一个蛤蟆塑像,大张着嘴,正引诱她丢些什么进去。她不由自主地掏口袋,却摸到了那张丁汀的身份证。
  “欸,不是章持嘛?别找啦,大家都在这呢。”背后突然有个男声。她回过头看,一个陌生人正扶着门框,一张娃娃脸泛着酒红。
  淑婷明白对方认错了,把她当作了张持、章驰,又或者是詹池。她一时语塞,一边是身旁缸中的人像,一边是还在挥手示意的娃娃脸。这一刻,置身于不同眼光的交织之中,淑婷似乎浮空了,不得不抓住井沿。而他跌跌撞撞走來,笑着搭住她的肩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过来还挺远的吧?”
  “是啊。”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借他人之口说话,淑婷感觉到后背汗毛直立。她深呼吸,想象自己面朝一扇镜子,笔直地穿镜而过。
  二人一进屋,就沉入了热酒和人情的暖浪之中,章持左右环顾,几十张脸孔看起来都似曾相识。娃娃脸引她坐下,身旁四座已然聊得起兴。身旁坐的是个内敛女孩,正微倾着身,一副想要引话的模样。所以章持主动开口:“好久没见啦。你怎么样?”
  “就那样嘛,毕业后就一直待在房地产。你呢,应该硕士快毕业了吧?”
  “嗯。快秋招了,我也要考虑工作了。”
  两人一来一回地寒暄。几个挑头的男生来回周旋着,招呼众人。黄酒很柔,章持脸颊热了。那女生大约也放开了,忽然凑近,向她示意东北角的远桌:“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嘛?”
  这句刺得她回到了淑婷。因为她不知道对方指的是谁,又暗示了什么以往的私事。正当淑婷无措时,那桌的一个眼镜男似乎是察觉到了二人的眼光,但只投来一瞥便闪开了。章持小心回答:“从那之后就没有了……欸,说来话长。”女孩偷笑起来,斟满酒杯举起。两人一饮而尽。接着她感慨:“你不像我印象里那个章持了啊。”
  章持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这句话在字面上有诸多歧义,这种矛盾的反差引诱着她,既是淑婷又是章持的她,去追问:“那我像什么呢?”
  “既然都说到这了,我就借着酒劲胡说了啊。你别放在心上。”那女生突然止住了,靠远了上下打量淑婷,从头到脚。屋里吵闹起来了,两个男人动了争执,越来越激烈,盖过了所有声音。女孩开口了,无声。她摇了摇头,凑到淑婷的耳边。从那小巧内向的身体里,突然迸出了公鸡司晨般的嘹亮宣判:
  “你,现在,看起来,很成熟,很老练。不像,以前,跟个小红帽一样。”
  愣了片刻,她借口上厕所跑了出来。刚到门外,撞上了学生会秘书,他一脸讶异:“淑婷,我正找你呢,你怎么在这间?”她解释自己是不留神走错了。他全然不当回事,边回边招呼:“没事,没事,快来呗,大家都等你呢。”淑婷又一人伫立在天井中央。身边是那口水缸,其中是冥冥的黑。她想洗把脸冷静自己,又忍不住神经质地怀疑,缸中此刻正潜了一人,伺机以待,准备拖她入水。
  “好久没见啦,都没变呢。”不知何时,眼镜男已靠近,讪讪搭话。她一捋头发,切换了身份,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答:“我是说……你看起来还是和以前差不多。”
  “等会儿你有安排吗?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
  “倒也不错……”说到这,她戛然而止。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似乎从天而降,穿过脊背,章持感觉全身的肌肉都舒展开了。她无意深究眼镜男认错人,而沉浸在这意料之外的悬浮感里。但是对方迫切,打断了她的失神:“那我们就去附近的咖啡馆吧。”
  “下次有机会吧,我今晚还有点事。不好意思啦。”说完,章持灿烂赔笑。背身离开时,她的心跳似快又慢,直到进入盥洗室洗了脸,她才回过劲来。镜子里的自己从没那么陌生过。

6


  告白从不自知吗,是无知的情动吗?在故事有了更多信息补充后,我们之前的这套想法似乎又被推翻了。正在聚餐的淑婷看起来从容,毫无愁苦,回到了日常的生活轨道。她的所作所想向我们展示了,在告白以前,她早已揣摩起毓文的性情来了,相信他是一个纯真又有理想的男孩,这才引出她投其所好的告白。但这就意味着,她的告白是油滑世故的吗?还是说,引述醉酒妈妈哺乳的故事来自嘲的她,对这种讨好式的告白乐在其中呢?事实究竟如何,我们势必无从验证,因为就连她也没法进入自己那所谓的内心世界。因此,只能回归到我们可以确证的话题上来,淑婷以为告白的她是自知自觉的,如此一来,告白又在远去,变得虚幻缥缈起来。

7


  毓文合上电脑,用湿巾擦干净桌子,坐了片刻,又在房间里来回踱着。他在等一条信息回复,打开交友软件,界面还是那张拨撩他的海滩背影照。为了确保对方收到,也为了绕过软件的双盲配对流程,他特意买了会员资格,把自己的“like”通知升级成了“super like”。后者会在对方的手机上弹窗跳出信息。如果没有静音,这个告白还会震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快到室友回来的时间了,毓文抓紧冲走了污纸团,开窗通风,再去阳台给摄像机做定期清理。
  阴天是铁板一块,天气预报显示将有暴雨。他用除尘气吹清洁镜头。虽然灰尘似有若无,毓文还是心无旁骛地走着流程。接下去用毛刷轻掸,最后用无纺布的清洁拭纸收尾。他举起摄像机,对向窗外(这时候宿舍门开了,渐渐吵闹起来)方正的天地间,是灿烂又露骨的酷夏,海滩上无人,只有一个赤足女生,穿着橡胶质地的泳装,曲线毕露。她几岁呢?毓文揣摩着,但他又不想知道。   同样,发送“super like”时,他也不知道该附上什么问候语,只是出神般想象着这张背影照是如何拍摄的。他最后留言:“我可以给你拍照吗?”
  商场,影院门前,在女孩黑灰色的美瞳里,映现的是一个青年,体格寻常,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柔和。他的眼光并不直,双手贴在裤边:“晚上好!不好意思,刚没认出你来……我还以为你会更孩子气一点。”很快他又自我纠正,表示自己不是在质疑年龄意识。紧接着他简单做了介绍,名字还有些基本的个人信息。女生的回答很收敛:“我叫丁汀,刚升大二。”售票大厅里的音乐嘈杂,毓文没有听清名字发音,究竟是丁丁还是丁汀,绰号和本名有很大区别。他想问清,但又顾虑,一见面便让对方重复,总归显得不够礼貌。更何况对方还戴着口罩,虽然她解释了这是因为最近鼻炎,但在他看来,还是暗示了拘谨戒备。
  那天辗转的当晚,毓文收到了回复,她问:“拍什么照?”
  他答,譬如你软件上用的这张海滩照,不过其他风格也都没问题。因为他在这方面很专业。“你以前也拍过吗?”看到这句回复,毓文暗喜:“我给两个好朋友拍过。”他相信这是正确的回答,也是丁汀想听到的形象,一个有经验但不至于老练的异性。这同样是毓文眼中丁汀海滩照的感觉:湿透了的连体衣紧贴着她,勒出了两点腰窝,与双马尾呼应着,显示出一种露骨的早熟。沿着拍照的话题,兩人说到相机,再是电影,等等,都是些例行程序的空谈。没多久,他托词有事,中断了这次聊天。待他终于提起同看电影的邀约,是快一个月后了。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影院门口,但迟迟不见对方。他留言了位置,没收到回复。商场的中庭空旷,播着不知名的流行歌,他靠在玻璃护栏上,四面张望。临近八点,人流渐大,年龄和体态相仿的女孩们来了又走。他打量着每一个人。或许是那背着挎包的,也可能是另一个同样在左顾右盼的短发的。毓文冥冥中预感她已经到场了,甚至就正大光明地偷窥着自己。
  出了电梯,离影院大门约两百米。淑婷才戴上口罩。路过一家服装店,她在镜前稍做停留,背向走道,检查了挎包里的工具,最后还审视了一番自己。淑婷突然有些后悔,一个月以前不该通过毓文在交友软件上的申请,但事已至此,深呼吸,在想象中她似乎又浮了起来。她自觉准备好了。声音、相貌还有姿态,都进入了状态,过了近一月,她的转换越发游刃有余。
  淑婷隔很远便认出了毓文,他独个占了过道中央,微翘着头在寻找什么,模样甚至诚挚得有些天真。淑婷突然改了主意,回头去买了一杯果汁,在路边椅坐下,慢慢啜着。她忍不住想起那次失败的告白来,各种杂乱的细节连三浮现:斟酌项圈,太单纯的评价,想象里脖子上的勒痕,模糊得不真切的雨景。再深呼吸,她对自己告白:没必要追究过去的事了,现在只要尽兴,只要现在尽兴成为别人。或者更准确地说,带上别人的假面,能够肆无忌惮地直言。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不是淑婷,任何一个淑婷。果汁喝完了,她做了一个又长又深的舒展,似乎打开了全身关节。
  她大方起身,笔直向着毓文走去。大概因为初见,他看起来慌张,没头没尾说了一通。她答:“我叫丁汀,刚升大二。”
  才简单一句,她的心跳就快了,因为毓文眼里显露的,是一种无知至极的单纯。这单纯映不出任何倒影,面前的丁汀宛若无人,而只有作为旁观者面面相觑的我们。此刻,丁汀、毓文,还有淑婷都静住了。我们的眼光躁动起来,深深浸入这个误认和告白难分彼此的桥段。

8


  是小说命令二人静住吗,还是告白本身的魔力呢?我也想知道。太多聪明的头脑论述过告白了,它们连篇累牍,能填满世界上所有的图书馆——面对任何不幸,人都要保持自己善良的灵魂。这才是爱的源泉,是灰姑娘最终获得幸福的关键……真正的爱情是不受家庭、婚姻、阶级和社会地位所影响的,这是仅关乎两人的神圣事务。受了阻挠就冲破,受了囚禁就出走……私爱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私人之爱不是天然的,而是一种资本主义生产的意识形态……受性别平权思想启蒙的人应当打破所有情爱的旧传统……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基因遗传决定了人的恋爱方式,弱势一方会采用羞怯和放荡的策略,而强势一方则利用忠诚和薄情,来作为告白的筹码……
  没必要再列举下去了,对于这个故事里的人物来说,这些论述都不过是些官样文章而已。或者说,它们似乎是尝试讨论告白,但只是围着它打转,无法进入任何某个具体的、某时某刻的告白瞬间。所以从电影院的墙壁,我们伸出手来,摁住了时钟,让它停在了九点零三分。因为新的告白就快要发生了。或许是一个,也或许是三个,这取决于我们用什么视角。此刻,我们简单回顾一下情况:毓文正捏着裤边,他显然憋了什么计划。而丁汀因为假扮成功而欣喜,肩膀微微耸着。而淑婷在视野之外,既可能正坐着喝橙汁,也可能还留在雨中的后山。无论如何,告白的动势正推着这行字,秒针最先要动起来了。

9


  离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两人一时无话可说。毓文建议她先找地方坐下,自己去买了两杯橙汁。丁汀表示感谢,没再开口,她想听毓文会说些什么。不出预料,毓文讲起了待会儿要看的纪录片,什么北京、留守儿童、参加棒球比赛,云云。
  “我在网上看到,这片的风评不错。虽然是纪录片,但故事很精彩。”丁汀随口应付。影厅里,等待区的椅子很硬,又硌得她后背发僵了。
  毓文听了,直起身靠上前来,这显然勾起他言说的欲望了。他滔滔不绝地科普起来,纪录片和故事性是不冲突的,故事性是可以用剪辑人为制造的。接下去,他转到了另一个片子上:“比如有个导演徐冰,他在这点上做到了极致,用监控录像剪了一个片子,叫《蜻蜓之眼》。影像素材都是真实的,但彼此都没有关联。他把所有素材串起来,讲了一个整容女孩的故事。因为改头换面了,她没有一个稳定的形象,所以录像里对不上号的各色人物就串起来了。”
  这段再熟悉不过的介绍一把攫住了她,因为这是那天后山上她所说的东西。丁汀忍不住猜测,他在重复这些时会想到淑婷吗?这是他在践踏淑婷的真心吗?还是说,他在给一个旧告白披上新装呢?丁汀凝望着他的眼睛,正在兴头上,仿佛闪着光。其中,一个淑婷的形象依稀可辨,在雨里,她踱着行行停停、似无终焉的丧步。丁汀不自觉夹紧了双腿,努力压制着杂乱而又难以名状的冲动,她想打断毓文,她想要问:“要是拍照的话,你可以把我捆起来吗?”但最终,还是可鄙地迂回起来:“这让我想起之前看过的,叫什么来着。大概是《食人录》,还是《食人魔》。导演用镜头模仿了杀人犯的感官,让我觉得非常连贯,就像是亲身经历了一样。”   “我知道,那片子讲的是,一个心理畸形的日本人吃了一个荷兰女孩。想不到你一个女生会去看这种猎奇的片子。”
  “那在你看来,我是一个怎样的女生呢?”轮到丁汀靠上前了。这个问题让毓文一愣,慢慢倚回了椅背,他语无伦次:“这个,呃,我们才认识。很难讲吧。”而丁汀追问,她要他大胆说:“我喜欢别人对我更真诚点。”
  此时,入场播报响起了。周边座客纷纷起身,向检票口汇拢去。而丁汀又坐下来,她只觉得,似乎有一双无形而陌生的重手压住了她的肩颈。她快忍耐不住了,轮番默念着:“再大力点……学生会长。”一阵高过一阵的快意从后背升起。她不清楚自己是否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又或者几分钟,毓文打断了她的失态:“我觉得你有种很隐藏的早熟吧。好了,我们该进去了。”而她表示让他先走,自己稍后跟上。
  走进卫生间的一处隔间,她单手撑着墙,肩颈、背脊和后腰,无处不重。恍惚中,有人捶打起了门板,温柔地询着:“你叫我,我就来了。”丁汀没有理会,以为这一定是搞错了。勉强出来,她连双腿似乎也很难掌控了,涉水入河般越走越慢。毓文还等在原地,远远招手。默默地,两人没几步就穿过了走廊。进门前,他扫过丁汀的手,她任由他牵住了。
  大灯暗下来了,广告的斑斓闪色铺在她的全身。毓文注意到,在她左脸颊上似乎有一颗泪痣。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丁汀的形象变了,但又说不清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脸上有东西嘛?”她察觉到了余光。
  “没什么,”毓文赔笑,“刚发呆来着。你看着有点眼熟,像哪个清纯风的明星。但想不起来了。” 最后的制片信息闪过荧幕的间隙,是一瞬间的至暗,所有形象都隐去不见了。
  丁汀坐立不安,他的手盈盈地轻握着,这唤起了遥远的淑婷。淑婷刻意迂回追求而不得的瞬间,以这种彻底颠倒的方式,塞给了反而无欲的丁汀。而这一瞬间越是荒谬,就越是引诱淑婷,在那曾试图纯真的告白中,去孕生一种倒错而又延宕的快感。这种无厘头的欣快从她背脊涌出,似乎要从她的最深处剥出淑婷。丁汀忍耐不住了,她现在就要,要把妈妈的自嘲故事施于己身。
  她低声说:“不好意思,刚才忘去洗手间了。”
  嗓门出乎意料的大,毓文一惊,也引得前排观众纷纷扭过头来。无暇道歉,她扶着墙走出影厅,旋即疾奔起来。在记忆中,她从没穿过如此漫长的走廊。
  支在盥洗台上,丁汀摘掉了口罩,正对着直视自己的女孩。她是一種非常安全的形象:暖色的开衫外套,牛仔裤腿塞进了麂皮中靴。这个形象绕到丁汀身后,一手环住腰说:“你叫我,我就来了。”接着,她从挎包里取出了一卷橡胶带,套在左手上,右手熟练地绕取起来。缓缓地,隔着衣服,从两腿开始,她捆起丁汀,最后套上脖子。收紧再收紧,直到丁汀不得不屏气,意识到说不出安全词了。从所有瓷砖的缝隙中,水汽升腾而起,晕染融合了两人的形象。女孩去轻柔地抚过丁汀的脸颊,最后抹掉了那点泪痣,连同那一整张因激奋而潮红的脸孔。这一个丁汀消失了。
  纪录片的标题缓缓在荧幕上浮现。毓文奇怪她迟迟还不入场,便起身去找,我们也都跟在他身后。即刻,影厅空空如也。站在厕所入口,毓文愣住了。我们很清楚,他正纠结该如何呼唤她。他先喊的是:“喂……”我们也跟着重复:“喂……”没有回应。他再喊:“丁丁……丁汀……丁玎……”听上去是,毓文为了不叫错名字,刻意含糊了口音。我们一样跟着重复:“丁丁……丁汀……丁玎……”各异的声音在高高的中厅里回响着,一次又一次,愈发混淆,像是无数人在呼唤无数人。可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们随毓文闯了进去,无人,唯独一隔间紧闭。他一触,门便开了,里面不堪入目。满地污水,还不断从错位的水管接口喷涌出来。水洼里,散着一圈抻过头的橡胶带。而在墙上的衣帽钩上,悬着一条黑色的项圈。它似乎还微微晃动着。毓文指向它,回头问所有人:“这是谁落下的?”厕所内,镜子内,这行字里,我们和我们面面相觑。没人回答。
  作者简介 石梓元,男,南京市第二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1996年生于绍兴。曾获2017年第四届台积电文学赏二赏,2017年第四十四届香港青年文学奖。小说见于《青春》《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大益文学》等。
  责任编辑 苏 牧
  实习编辑 谢温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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