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雾霭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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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上期)
  帕维尔看见了公路和黄昏,这就是充斥着他脑海的全部东西。这就是片刻的寂静,在这寂静的时刻,不安分的、激动的灵魂、试图冲破矛盾的铁环而筋疲力尽的灵魂,轻盈无声地从他身上溜走,升上高空。这是平和,是宁静,也是对生活的摆脱,是一种美好又忧郁的东西,它不能用人类语言加以言传。帕维尔在圈椅上几乎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多小时,房间里完全黑了,只有天花板上星星点点地反射着街灯和其他什么东西的光芒;可他还是坐着,脸在黑暗之中显得苍白,与平时不一样。
  “帕维尔,开门!”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帕维尔跳起来,因为动作太快,那种剧烈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窒息。他弯下腰,用冰冷的双手捂住陷进去的肚子,咬紧牙关,在想象中回答“马上”,因为说不出话来。
  “帕夫卡,你睡了吗?”
  帕维尔开了门。谢尔盖·安德烈奇走进来,有点不好意思,有点犹豫,但就在刹那间,他又变得威严起来,就像通常意识到自己权利的父亲,可以在任何时候走进儿子的房间,但同时又希望自己是一位绅士,非常严格地尊重别人的住处不可侵犯一样。
  “怎么啦,老兄,睡了吗?”谢尔盖·安德烈奇温和地问,在黑暗之中尴尬地拍了拍帕维尔的肩膀。
  “没,是这样……打了一个盹。”帕维尔很不情愿地、但也同样温和地回答,他还沉浸在宁静和模糊的幻想之中。他明白父亲是来讲和的,心里却想: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呀?”
  “请把灯点上!”父亲请求。“只有点上灯,才能摆脱雾霭。我今天一天脾气都不好。”
  “道歉了……”帕维尔想,取下玻璃罩,划亮了火柴。
  谢尔盖·安德烈奇在桌子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放好了灯罩,看见了写着“日记”的本子,有礼貌地把日记本推到旁边,甚至还用一张纸盖起来。帕维尔默默地观察着父亲的动作,等待着。
  “给我火柴!”谢尔盖·安德烈奇请求道并拿出香烟。其实他的口袋里就有火柴,但他想让儿子因为为他服务而感到高兴。
  他抽起烟来,看了看巴克尔的书的黑色封面说:
  “我根本不赞同托尔斯泰等人的观点,他们徒劳无益地反对文明,要求我们重新回到爬行的时代。但是又不能不同意,文明的反面又引起人们极大的担心,”他抬起一只手,然后又放了下来,“例如,我们来看看,现在同样美丽的法国又在干什么……”
  谢尔盖·安德烈奇是个很聪明的好人,他考虑到了他那个国家和他那个时代的聪明人和好人所考虑到的一切,他们那些人都是在同样的学校读书的,阅读的都是同样好的书籍、杂志和报纸。他是“不死鸟”保险公司的监察员,经常离开首都去办事;他在家的时候,几乎一有时间就与众多的熟人见面,去剧院看戏,去看展览,了解图书信息。尽管如此,他还是抽出时间与孩子们待在一起,特别是与帕维尔待在一起,因为他特别看重作为男孩子的帕维尔的成长。此外,与莉莉娅在一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更多地是宠爱她。他不宠帕维尔这个男孩子,但他与帕维尔说话,就像与一个成年人说话一样,就像与老熟人说话一样,区别只是在于从不谈论生活琐事,而总是要把谈话往严肃认真的话题上引。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好父亲,他同帕维尔谈话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站在讲台上的教授。他和帕维尔都会喜欢这样。甚至帕维尔在学校的成绩,他也并不详细地打听,因为他担心这样会破坏他们和谐的关系,使他们产生低俗的叫喊、争吵和责备。偶尔他发了脾气,也会久久地感到耻辱,会用自己是易冲动的人来为自己辩解。他了解帕维尔的全部思想、他的观点、他正在形成的观念,并且认为,他了解帕维尔的全部。当突然发现帕维尔不再持有这些观念和观点,有了别样的看法,有了一些神秘的情绪,还有那些低俗的图画,他感到震惊和难过。这些图画是否出自帕维尔之手,必须要弄清楚,不管早晚,都必须弄清楚。
  现在他就在说着那些聪明的话、美好的话,说文化使生活的部分形式变得更加美好,但总的来说,也产生了一种不协调之音,产生了一些空虚和黑暗的地方,大家都感觉到这些地方了,却叫不出名字来。但他的话语中有一种不自信和不稳妥的感觉,就像一个教授没有自信吸引自己的听众,感到听众有一种远离课堂的焦虑情绪。在他话语中有一种别的东西:一种不知不觉临近的、不稳定的、让人感到不安的东西。他比平时更加经常地问帕维尔:
  “你怎么想,帕维尔?你同意吧,帕维尔?”
  帕维尔表示同意的话,通常他会很高兴。他那白皙的胖乎乎的手指仿佛在摸索什么东西,手指在他话语的节奏中伸展,令人恐惧地伸向帕维尔,他小心翼翼地、狡猾地接近那个东西。他说的那些话好似一件宽大的、化装舞会上穿的衣服,在衣服里可感觉到另外那些玄妙的、可怕的话语的轮廓。帕维尔明白这一点,怀着一种模糊的恐惧心理,看着那发着柔和之光的夹鼻眼镜,看着那胖乎乎的手指上戴着的订婚戒指,看着那只穿着亮晃晃的靴子不断晃动的脚。恐惧在增长,帕维尔已经感觉到,已经知道父亲马上要讲的话了,他的心虽然还跳得平稳,但已经怦怦地响起来,好像胸口空荡荡的。宽大的衣服徐徐飘动,掉了下来,残酷的话猛然从大衣服下面冲出来。这时父亲已经讲完了关于酒鬼的事情,他用颤抖的手拿着香烟,轻轻吸了一口。
  “马上!”帕维尔想,全身缩成一团,仿佛一只翅膀被打伤的黑乌鸦蜷缩在笼子里,一只张得大大的大手正伸进笼子的门,向乌鸦抓去。
  谢尔盖·安德烈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说:
  “可是,帕维尔,还有一种东西比酗酒更可怕……”
  “马上要说了!”帕维尔想。
  “……比带来死亡的战争更加可怕,比鼠疫和霍乱更加具有毁灭性……”
  “要说了!要说了!”帕维尔想,他蜷缩成一团,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处在冰冷刺骨的水中。
  “……这就是道德败坏!帕维尔,你读过专门探讨这个有趣问题的书吗?”
  “我要开枪自杀了!……”帕维尔闪过这念头,却带着一种得体的兴趣大声而平静地说:   “专门探讨的书没有读过,但一般的碰到过。爸爸,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是吗?”谢尔盖·安德烈奇的夹鼻眼镜闪烁了一下。“是的,这是个可怕的问题,我相信,帕维尔,整个人类文化的命运就取决于它的某种解决。的确……整整几代人的堕落、甚至是所有国家的退化堕落、精神衰败伴随所有可怕的疯狂和颓废……就是这样……还有毁掉身体和灵魂的无数疾病。帕维尔,你不能想象,这种疾病是多么丑恶的事情。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他后来去了军事法学院,叫斯克沃尔佐夫·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就病了,病得并不算严重,但他吓坏了,往自己身上倒了一瓶煤油,自焚了。好不容易才救了过来。”
  “他现在还活着吗?爸爸?”
  “当然活着,只不过非常丑陋。就是这样……贝格教授在自己论资本的著作中列举了一些令人震惊的统计数据……”
  他们坐着,平和地谈了很久,就像两个老熟人,聊了两人都非常感兴趣的话题。帕维尔的脸上表现出惊讶和惊恐,提出一些问题并不时感叹一句:“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的统计就可信?”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好像在他的胸口跳动的不是一颗鲜活的心脏,好像在他的血管里流动的不是鲜血,而他整个人好像是用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铁块铸成的。他想起自己的疾病和堕落的可怕影响,这些东西被他所相信的书证实过,被那些外国名言警句和死亡般的确凿数据证实过。曾经有一个聪明的无所不知的大人物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谈到过他的死亡,在他那平静和冷漠的话语中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没有给卑微之人留下希望的东西。
  谢尔盖·安德烈奇很开心:他笑着,他的语言和手势流畅完整,不时洋洋自得地挥动一只手,他慌乱地察觉到在他的话语中隐藏中可怕的难以察觉的谎言。他压抑住怨恨,看了看手脚伸开懒洋洋地坐着的帕维尔,他多么希望这不是他可以这样与之轻松聊天的老熟人,而是他的儿子,可以哭,可以叫喊,可以责骂,但不是这种平静虚伪的谈话。儿子又在躲避他,然而没有借口可以对他叫喊,对他跺脚,甚至可能打他,但是可以找到一种必需的、缺了它就无法生存的东西。“我说的话是有益的,我这是在警告他。”谢尔盖·安德烈奇安慰自己;但他的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伸向侧面的口袋,里面放着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有五十卢布的纸币,还有那张被揉得皱巴巴又被抚平了的图画。“我马上就问,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他想。
  但这时帕维尔的妈妈进来了,她是一个漂亮的胖女人,脸上抹了粉,眼睛也像莉莉娅一样,是灰色的,天真无邪。她刚刚乘车回来,脸颊和鼻子都冻得通红。
  “天气太可怕了!”她说,“又是雾,什么都看不见。叶菲姆在拐角处差点撞到人了。”
  “你这么说,有百分之七十了?”帕维尔问父亲。
  “是的,百分之七十二。嗯,索科洛夫一家怎么样?”谢尔盖·安德烈奇问妻子。
  “没什么,跟往常一样,很无聊。阿涅奇卡有点病了。他们想明天晚上来我们家。阿纳托利·伊万诺维奇也来了,他向你问好。”
  她非常满意地看了看他们那两张愉快的脸,友好的姿势,爱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脸颊,而他也像往常一样,顺便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看见妈妈时很爱她,可她不在时,他就完全忘记她的存在了。所有的人,亲人和熟人都是这样对她的,如果她死了,大家都会为她哭泣,但哭后马上就会忘记她——忘记她的一切,从那张美丽的脸开始到她的名字结束的一切。她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信件。
  “你们聊天了?”她愉快地看着父子俩。“我非常高兴。要是父子俩生气,该多难过,就像‘父与子’那样。你为祷告的事情请求原谅了吧?”
  “这是因为雾……”谢尔盖·安德烈奇和帕维尔笑了笑。
  “是啊,可怕的天气!好像全部云都掉到地上来了。我对叶菲姆说:‘慢慢赶车!’他说:‘好的,太太。’可还是使劲赶。莉莉娅在哪里?莉莉娅!叫她吃饭了!父与子先生,去饭厅吧!”
  谢尔盖·安德烈奇请求道:
  “一会儿。我们就来。”
  “都已经七点了……”
  “行,行,走吧!我们就来。”
  尤莉亚·彼得罗夫娜出去了,谢尔盖·安德烈奇向儿子跨了一步。刚好帕维尔也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他阴沉着脸问:
  “什么事?”
  现在他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开诚布公,直截了当,刚才说的那些话都不知去向了,再也回不来了:贝格教授、统计学、百分之七十二。
  “帕维尔·帕夫卡,莉莉娅给我说你因为什么事情很伤心,我也发现你最近变了。你是不是在学校里面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没有,我没什么事。”
  谢尔盖·安德烈奇想说“我的儿子”,但觉得不自然,很做作,就说:
  “我的朋友!……”
  帕维尔默不作声,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一旁。谢尔盖·安德烈奇脸红了,用颤抖的手扶了扶夹鼻眼镜,掏出了钱夹,用两根手指厌恶地取出那张揉皱又抚平的图画,默默地递给帕维尔。
  “这是什么?”帕维尔问。
  “你看吧!”
  帕维尔并没有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只是从肩膀上看过去。这张纸在谢尔盖·安德烈奇那胖乎乎的白皙的手中抖动,但帕维尔认出来了,因此感到羞耻,一瞬间全身发热,耳朵里轰轰直响,好像有千万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他的眼睛好像在火中燃烧,他既不能不看谢尔盖·安德烈奇的脸,又不能闭上眼睛。
  “这是你画的?”父亲好像从很遥远的什么地方问。
  帕维尔突然生气了,他傲慢地公然回答:
  “是我!……”
  谢尔盖·安德烈奇的手指扔下图画,图画飘着,轻轻地掉在地板上。接着,父亲转过身去,快步出去了,饭厅里传来他那响亮的远去的声音:“你们吃吧,我不吃!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帕维尔走到洗脸盆跟前,往自己的手上和脸上浇水,但一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水。   “都来折磨我!”他叹着气低声说,这时一股热流猛然涌上眼睛和嘴巴里。
  饭后已经八点钟了,一帮中学的女同学来找莉莉娅,帕维尔从自己的房间里听到她们在饭厅喝茶。她们人很多,有说有笑,声音很大,年轻的声音好似正在嬉戏的蜻蜓的翅膀,互相萦绕,一切仿佛不是在秋天阴雨的傍晚的房间里,而是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这时太阳正从六月正午的天空中看着她们。这帮女学生就像五月的金龟子一样低声地嗡嗡直叫。帕维尔注意地倾听着,但是声音中没有卡佳·赖默尔那响亮的真诚的嗓音。他一直等着,当一个刚刚进来的人开始说话时,他颤抖起来。他祈祷她来,她果然来了,他非常清楚地听出了她的声音:“瞧,我来了!……”他高兴得差点哭了,但这声音又与别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无论他多么注意地倾听,但再也没有出现了。接下来饭厅安静了,仆人悄悄地在说话,从客厅里传来钢琴的声音。钢琴声作为舞曲,本该平稳、轻快,但却很悲伤,令人伤感。钢琴声在帕维尔的头上盘旋,仿佛是来自某个美好的、永远离开的、异己世界的轻语。
  莉莉娅跑进来,因为跳舞满脸绯红。她干净的额头有点汗湿,眼睛放光,棕色的制式连衣裙的皱褶似乎还在有节奏地摆动。
  “帕夫卡!……我没生你的气了!”她说,用滚烫的嘴唇飞快地吻了吻他,一股也是那样滚烫的清纯气息向他袭来。“我们去跳舞吧!快!”
  “不想跳。”
  “遗憾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来了。卡佳没来,利多奇卡没来,波斯佩洛夫看戏去了。走吧,帕维尔,快点。”
  “我永远也不会跳舞了。”
  “说傻话!快走吧!来吧,我等你。”
  在门口她开始可怜哥哥,又转身回来,再次吻了吻他才安下心,跑出去了。
  “快点,帕夫卡,快!”
  帕维尔关上门,在房间里大步走来走去。
  “她没来!”他大声地说。“她没来!”他重复了一遍,在房间里乱转,“她没来!”
  有人敲门,随之传来彼得罗夫自负和无耻的声音:
  “帕维尔!开门!”
  帕维尔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帕维尔,不要胡闹了!开门!是伊丽莎白·谢尔盖耶夫娜叫我来的。”
  帕维尔默不作声。彼得罗夫又敲了一次,平静地说:
  “你这家伙,老弟!太嫩了……卡坚卡②没有来,他就没劲儿了。傻瓜!”
  彼得罗夫竟敢用他那张臭嘴说“卡坚卡”!
  等了片刻,客厅里又开始演奏了,帕维尔小心翼翼地朝着空荡荡的饭厅看了看,穿过饭厅,来到浴室旁边,那里挂着许多用不着的外衣,他找到一件自己夏天穿的旧大衣。然后快步穿过厨房,沿着黑色的台阶下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来到街上。
  帕维尔一下子感到潮湿、寒冷和不舒服,好像他下到宽大的地窖底,那里的空气静止不动,污浊不堪,一些潮虫在滑溜溜的高墙上爬行。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乌灰色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大雾中,人们仍然继续着自己那种不安分的热闹生活,这生活就在看不见的大车的隆隆之声中,就在巨大的正在扩散的光团之中,而光团的中央是发出暗淡和均匀光芒的街灯。生活就在匆匆忙忙、模模糊糊的轮廓之中,这些轮廓很像灰色纸上被擦掉的墨水班点,它们从雾中出现,又钻进雾中,常常让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一个人即将出现。一个神秘的人很快地推了帕维尔一下,也没有道歉,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旁边走过一个女人,凑近来看了看他的脸。帕维尔颤抖了一下,厌恶地闪开了。
  在空荡荡的小巷子里,在卡佳·赖默尔家的对面,他站住了。他经常到这里来,现在又来了,为的是证明他是多么不幸,多么孤单,证明卡佳·赖默尔的行为是多么卑鄙下流,她没有片刻致命的忧郁和恐惧。透过雾霭,勉强看得见窗户闪现出微弱的灯光,在窗户那模模糊糊的光线中有一种野蛮的恶毒的嘲笑,就像正在享受丰盛宴席的人,因为吃饱喝足而用游离的眼光看着一个饥饿的人,懒懒地笑了。帕维尔因为污浊的雾霭而喘不过气来,因为只穿着那件旧大衣而冷得发抖,他又饿又恨地陶醉于窗户发出的灯光。他清楚地看见卡佳·赖默尔了。她是那么纯洁、那么无邪,坐在纯洁的人中间,笑容满面,在读一本好书,完全不知道街上的情况,不知道在街上的污泥中、在寒冷中站着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她是纯洁的,又是在自己纯洁之中卑鄙无耻的人。也许,她此刻在幻想某个高尚的英雄。假如帕维尔此刻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是肮脏的,我生了病,我道德败坏,因此我非常不幸,我要死了;扶我一把吧!”她会厌恶地转过身去说:“走开!我可怜你,但你令我恶心。走开!”她会哭的,她纯洁、善良,她会哭着——赶他走。她会以施舍自己纯洁的眼泪和骄傲的悲悯来杀死祈求得到她人类之爱的人,人类之爱本都是一视同仁,不怕肮脏的。
  “我恨你!”一个掩映在雾霭之中,被雾霭从活生生的世界里逼出来的人,就像一个奇怪而模糊的斑点嘟哝着,“我恨你!”
  有人从帕维尔身旁经过,但没有发现他。帕维尔惊惶地贴在潮湿的墙壁上,直到听不到脚步声后,他才离开墙壁。
  “我恨!”
  声音在雾霭之中就像捂在棉花里一样,憋闷得要死。这个人模模糊糊的斑点慢慢地离开了,他衣服上的金属扣子在街灯旁边闪了一下,一切都消失了,好像世界上从来不曾有过他,只是有过浑浊的、寒冷的雾霭。
  涅瓦河在黑压压的雾霭之下已经无可奈何地结冰了,死一般的沉寂;没有轮船的汽笛声,也没有从涅瓦河那宽阔和昏暗的河面上传来河水拍打的声音。帕维尔在一个半圆形的长椅上坐下来,背靠在湿漉漉的、静静又冰冷的花岗石上。他打起了寒颤,冻僵的手指都弯不了了,双手直到手腕和手肘都麻木了;但他还是非常讨厌回家:在音乐声中,在别人的欢笑声中有一种东西让人想起卡佳·赖默尔,那种东西是荒谬的,让人感到难受,就像一个偶然路过的人在别人葬礼上的微笑一样。在离帕维尔几步之遥的雾霭中浮现出几个人影,一个人影的脑袋旁边有一个小火星,显然是香烟;另外一个勉强能看见的人影,大概脚上穿着结实的皮套鞋,每走一步就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很久都还听得见他走路的声音。   一个人影犹豫不决地站住了;这个影子的头很大,与身高不合,形状不成样子,稀奇古怪的,它往帕维尔跟前走来时,帕维尔感到害怕。到了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一顶有往上卷曲的白羽毛的大帽子,通常这种帽子是在送葬车上才会有的,而那个影子本身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也像帕维尔一样,冷得发抖,小心地把自己那双大手放在厚呢子短大衣的口袋里;她站着显得个子不高,可当她在帕维尔身旁坐下时,她几乎比他高一个头。
  “小帅哥,请给我一只烟!”她请求道。
  “对不起,小美女,我不抽烟。”帕维尔放肆而激动地回答。
  女人尖声刺耳地嘿嘿笑起来,因为寒冷牙齿磕碰得格格直响,她向帕维尔喷出一口酒气。
  “咱们去我家,”女人说,她的声音很响亮,尖锐刺耳,就像她的笑声,“走吧!您请我喝点小酒!”
  一种奔放的、翻滚奔流的东西,就像从山上滚下来一样飞快地在帕维尔面前展开,展开的还有在昏暗之中摇曳的黄色灯光和一种奇怪的欢乐、疯狂和眼泪的许诺。潮湿的雾气从外到里穿透了他,他的手肘都冻僵了。他礼貌地说,在这种礼貌之中有着挑衅、讥笑和极度的绝望:
  “啊,女神!您这么希望得到我激情的爱抚?”
  女人感到气愤;她生气地转过身去,牙齿格格地响着,沉默下来,愤怒地咬紧了薄薄的嘴唇。她被人从一个啤酒馆里赶出来了,因为她不喝酸啤酒,把酒杯中的啤酒泼在了店伙计的身上,她那高统套鞋的鞋尖磨破了,渗水了,就因为这一切,她想抱怨,想骂人。帕维尔从旁边看着她生气的侧影,短鼻梁,肉呼呼的大下巴,笑了。她恰恰就像那些折磨他的女人一样,他觉得好笑,却有一种奇怪的情感让他觉得她亲近。并且他也喜欢她生气。
  女人转过头来,尖刻地扔了一句:
  “怎么样?走就走嘛,干吗呢!”
  帕维尔笑着回答:
  “您是对的,夫人:干吗呢!咱们干吗不去,不去喝酒,不去享受美好的快乐呢?”
  女人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既有点生气又有点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
  “只管说你的吧,反正没人听你的!好吧,我在前面走,您在后面跟着。”
  “为什么?”帕维尔奇怪了。“为什么在后面跟着,而不是与您一块走,女神……”他突然讷讷起来:“卡佳吗?”
  “我叫马涅奇卡。因为对您来说一块走是一种耻辱。”
  帕维尔抓住她的手,并排走起来,女人的肩膀令人尴尬地碰到他的胸部。她笑了,她的脚步与他不协调,现在看得出来,她有点醉了。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口她挣脱了手,要了帕维尔一个卢布,到看门人那里去买伏特加酒。
  “您快点,卡坚卡!”帕维尔请求道,在漆黑的、雾气沉沉的门洞里,他眼睛看不见她的身影。只是老远传来声音:
  “马涅契卡,不是卡坚卡!”
  路灯亮着,帕维尔的脸颊贴在路灯寒冷潮湿的柱子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脸神情呆板,好似盲人,内心也像墓地一样安宁、寂静。对于一个判了死刑的人来说,当眼睛被蒙上了,通常都有这样的时刻,在他周围踏在木头上啪啪作响的、匆忙的脚步声停息了,而在这令人恐惧的寂静之中,死亡的伟大秘密已经半开半启。这时,就像预示着不幸的、急促的鼓声沉闷地从远处传来:
  “您在哪里?我在找—找您……我找到的人,都不是刚才那个人。我还以为您离开了,我自己也想走开了。”
  帕维尔变得紧张而不自然,像从自己身上甩掉什么似的,大声地提出一个愉快的问题:
  “酒呢?最重要的,是酒!因为我和您卡坚卡在一起,怎能没酒?”
  “您叫什么名字?我想喊您的名字,您还没有说过。”
  “卡坚卡,我的名字有点奇怪:我叫普罗岑特③,百分数。您可以叫我小名普罗岑季科。这样亲昵些,适合我们暧昧的关系。”帕维尔诱惑地对这个女人说。
  “没有这样的名字,只要狗才叫这样的名字。”
  “您怎么啦,卡坚卡!甚至我父亲都这样叫我。普罗岑季科,普罗岑季科!我以贝格教授的名义和神圣的统计学的名义发誓!”
  雾在动,灯光也在动,女人的肩膀又碰到帕维尔的胸部了,卷起的大羽毛在他眼前晃动,这样的羽毛通常在送葬车上才会有。然后他们又陷入一种黑色的、腐烂的、散发出难闻气息的东西之中,台阶也在摇晃,上去然后又下来。在一个地方帕维尔差点摔倒,是女人扶住了他。然后是一个很闷人的房间,房间里散发出一股皮革制品的味道和酸汤味道,很刺鼻,灯亮了,在印花布的帘子后面有一个人在断断续续地、生气地打鼾。
  “轻点!”女人牵着帕维尔的手悄声说,“房东睡觉了,他是魔鬼,是个鞋匠,是个无用的家伙!”
  帕维尔很怕睡在帘子后面断断续续地生气地打着鼾的这个鞋匠,他蹑手蹑脚地挪动他那沉重潮湿的套鞋。然后一下子陷入深深的黑暗之中,响起了放下玻璃灯罩的声音,挂在墙壁上的一盏小灯突然发出明亮耀眼的光芒。在灯下面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把小梳子,细细的头发缠在梳齿中间,还有几块干面包以及一把沾满了面包屑的大刀子,还有一个汤盘,盘子底部,在一层黄色的葵瓜子油上,还有一点土豆片和葱末。帕维尔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个小桌子所吸引。
  “到家了!”马涅契卡说,“脱衣服吧!”
  他们坐下来,笑着,喝酒,帕维尔用一只手搂住半裸体的女人:他的眼前就是那肉乎乎的、白白的肩膀,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条纹衬衣,扣子都掉了,他用潮湿和滚烫的嘴唇贪婪地亲吻着她的肩膀,然后又亲吻她的脸,很奇怪,他既看不清楚她的脸,也记不住她的脸。当他看着她的脸时,这张脸似乎是早就熟悉的,了解它的每一个特征,了解它鬓角上的每一个小点;但当他转过身去,马上就完全忘记了,好像心灵不愿接受这个形象,并竭力推开它。
  “我说一个事,”女人说,竭力想把粘在土豆上面的一根长头发取下来,她也不时用那油光闪亮的嘴唇冷漠地吻吻帕维尔的脸颊,“我说一个事:我决不喝酸啤酒。来吧,无论你怎样要求别人,可我不行。我是一个混蛋,这是真的,可是酸啤酒我决不喝。我会对所有人都开诚布公地说,哪怕打死我我都不喝!”   “让我们唱歌吧,卡坚卡!”帕维尔请求。
  “如果你不喜欢我把一大杯酒泼在你脸上,那就到警察段去,我不准别人打我。我的性格是很高傲的,像你这样的人,我见过成百上千,我不是吓大的。”女人像是对让她感到委屈的店伙计说。
  “别说了,卡坚卡,忘记吧!”帕维尔请求道,“我相信,您就像西班牙女王一样,是高傲的,而且很美。让我们唱歌吧!好歌,好歌!”
  “我不是卡坚卡,是马涅契卡。唱歌不行,我的房东是个魔鬼,是个鞋匠,是个无用的家伙!他不允许。”
  “是叫卡坚卡还是叫马涅契卡都一样。天啊,都一样,这是我,帕维尔·雷巴科夫对你说的,我是一个酒鬼,是一个好色之徒。你喜欢我吗,我骄傲的女王?”
  “喜欢。只不过我不准你叫我卡坚卡。”女人固执地重申。
  “那好!”帕维尔摇了摇头,“我们唱歌吧!我们唱他们唱的那些好歌。哎,我会一首好歌!但不能这样唱,闭上眼睛吧,卡坚卡,你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想象,好像你在树林中,黑漆漆的夜……”
  “我不喜欢待在树林中。干嘛吗你要给我说树林呀?就这样说吧,但不要说树林!让树林见鬼去吧!让我们喝得欢畅些,你不要扫我的兴,我不喜欢这样……”马涅契卡一边愁眉苦脸地说,一边倒酒,并把酒溅得四处都是。她显然患有气喘病,呼吸很费力很艰难,好像在深水中游泳一样。她的嘴唇变得更薄了,微微泛青。
  “黑漆漆的夜!”帕维尔继续闭着眼睛说,“好像有人在走,你也在走,有人在唱歌,唱得很好……停停,这是怎么啦?‘你对我说:是的,我爱你!……’不,我不能,我不会唱歌。”
  “别叫,会把房东吵醒的。那是个魔鬼!”
  “不,我不会唱。不会!”帕维尔绝望地说,并抱起头来。
  热情之火升腾而起,在他闭上的眼睛面前扩大,成为离奇而可怕的图案,好似处在辽阔的旷野里,又好似处在一个又窄又深的坑底很闷。马涅契卡透过肩膀鄙视地看着他,说:
  “唱吧,真是入魔了!”
  “是的,我爱你……是的,我爱你……不,我不会!”
  他睁大了眼睛,眼睛中隐藏的火光把女人的脸烧焦了。
  “你还有心肝吗?还有吗,卡坚卡?那好,把你的手给我!给我!”他含着眼泪微笑了,滚烫的嘴唇贴上那只充满敌意反抗他的手。
  “别闹了!”女人愤怒地说,抽出了手,“你心情不好,是个软骨头!睡觉就睡觉,不要那样!……”
  “卡坚卡!卡坚卡!”他祈求地嘟哝,眼泪让他看不清那张睡眼惺忪和恶狠狠的脸,那张脸厌恶地盯着他。“卡坚卡,我可爱的小鸽子,请可怜可怜我吧!我是那么不幸,我什么都没有了。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吧,卡坚卡!”
  女人猛然推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见鬼去吧!”她叫喊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我恨你!……你也像鞋匠一样,喝醉了,出洋相……卡坚卡,卡坚卡!”她模仿着他的话,发青的薄嘴唇不满地一撇。“我知道,你需要那个卡坚卡,那就找她去,别自个儿卡坚卡、卡坚卡地直叫。哼,一个小屁孩,一只小狗崽,一副布娃娃的嘴脸!就不该让你靠近女人,还一个劲儿卡坚卡,卡坚卡!”
  帕维尔垂下头,并摇了摇头,嘟哝着什么,他那剪短头发的后脑勺在轻轻地颤抖。
  “你没听见,还是怎么的?”女人叫喊起来。
  帕维尔用一双泪眼盲人般地看着她,又像一个牙疼病人般左右摇晃。女人鄙视地哼了一声,走近床边,开始脱衣服。她一边走一边脱下绒布条纹短裙,还用脚把它挑到一旁。
  “卡坚卡!卡坚卡!”她说,还生气地揉了揉枕头。“那就找卡坚卡去!我洗礼时就取名叫马涅契卡,像你这样的小崽子我见多了,我可不怕。哎哟!他以为给了一个卢布,我就得让他任性。我自己的首饰盒里还有三个卢布呢。去睡觉吧!”
  她在被子上面躺下,仇视地盯着帕维尔,盯着他那剪短头发的凸出的后脑勺,后脑勺因为哭泣而微微抖动。
  “嗨,你们让我烦透了,你们这些可恶的鬼东西!你们把我折磨够了!你干嘛号啕大哭了?害怕妈妈了吗?”她带着懒懒的、恶意的冷笑说。“小男孩会挨打吧?你怕了,而你喜欢甜甜的东西,喜欢……是的,我了解你们这些普罗岑特们,魔鬼们,羞于说出自己的名字,于是就杜撰一个。普罗岑特!简直就是一条狗。当然,就这样流着鼻涕眼泪到卡坚卡那里,当然,让她称呼他瓦谢奇卡:瓦谢奇卡,心肝!而他叫她:卡坚卡,我的安琪尔!我知道这是个好男孩!还有,请允许我吻吻你的手,可人家会用这只手抽你一耳光!你不敢,小崽子,你不敢!”
  帕维尔默不作声,微微地颤抖着。
  “去睡觉,我给你说!要不,我就赶你走啦,上帝作证,赶你走!我才不可惜两卢布的银币,可是我不准人侮辱我。你听见了没有,脱衣服!以为给了两卢布,就买了整个女人了。哎哟,居然有这样的国王。”
  帕维尔慢慢地解开短上衣,开始脱衣服了。
  “你不理解……”他没有看她,低声地说。
  “原来如此!”女人恶狠狠地叫喊,“这种傻瓜,我简直闹不懂!如果我去你那里会抽你一耳光!”
  隔板后面传来一个嘶哑而生气的男低音,威胁地叫喊起来:
  “马涅契卡!魔鬼,又抓住了猎物了?别吵吵,要不然我这里就热闹了!……”
  “你小声点,混蛋!”帕维尔低声说,脸色苍白。
  “我是混蛋?”女人微微支起身体,嘶哑地说。
  “好了,好了,躺下吧!”帕维尔和解地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赤裸的身体。“我马上,马上……”
  “我是混蛋?”女人重复了一遍,气喘吁吁,唾沫星子四溅。
  “来了,来了!”帕维尔恳求道。他的手指颤抖着,找不到扣子,他只看见一个身体——可怕的、他清醒时不理解的、女人的身体,这个身体他在自己那炙热的梦中见过,这个身体让他恶心到极其渴望用脚去践踏它,又极具诱惑力,就像一个饥渴的人见到水洼中的水。“来了!”他重复道,“我开玩笑的……”   “滚出去!”女人果断地说,挥动着手。“滚!滚!小崽子!”
  他们的目光相碰了,他们的目光都燃烧着公开的仇恨,仇恨是那么炙热,那么深刻,充满了他们那病态的灵魂,好像他们不是偶然相逢交媾,而是终生的敌人,终生都在寻找对方,找到了,可是在野性的欢乐之后害怕相信自己找到了一样。帕维尔很害怕,他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听我说,马涅契卡。你要理解!……”
  “啊哈!”女人高兴起来,呲着大白牙。“啊哈!现在成马涅契卡了!滚!滚!”
  她从床上跳下来,摇摇晃晃地,把自己那肉乎乎、满是头发的后脑勺对着帕维尔,捡起他的外衣。
  “滚!滚!”
  “你听见了,你这个魔鬼!”帕维尔疯狂地叫喊。
  就在此刻意外地发生了荒唐的事情:这个醉醺醺的半裸体女人,气得满脸通红,扔下衣服,挥起一只手,给了帕维尔一个耳光。帕维尔抓住她的衬衣,撕破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在地板上滚动。他们滚来滚去,撞翻了椅子,身后拖着拽下床的被子,看起来就像一个融合在一起的怪物,这个怪物有四只手四只脚,疯狂地抓住对方,想掐死对方。女人那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帕维尔的脸,抓进了眼睛;一瞬间帕维尔看到自己上方是一张怒气冲冲的脸,还有一双发狂的眼睛,脸像鲜血一样红;他使出全身力气扼住了不知属于谁的喉咙。再过了一会儿,他松开女人,站了起来。
  “狗东西!”他叫道,擦了脸上的血。门已经破了,有人在嚎号叫:
  “开门!魔鬼,挨刀的!”
  但女人又从后面向帕维尔扑来,把他压倒在地,他们又重新在地板上滚动起来,转得头晕目眩,一声不吭,只是呼呼喘气,因为狂怒已无力叫喊。他们站起来又摔倒,然后又站起来。帕维尔把女人按倒在桌子上,她沉重的身体把下面盘子啪的一声压碎了,帕维尔手边那把还沾满面包屑的长刀子发出丁当的响声。帕维尔用左手抓起刀子,勉强握住了,往旁边什么地方捅进去。薄薄的刀刃弯了。他又捅了一刀,女人的双手抽搐了一下,像抹布一样立刻软了下来。她的眼睛几乎从眼眶里蹦出,她冲着帕维尔的脸嘶哑地、刺耳地叫喊起来,就像动物被杀死之时那样一直叫喊:
  “啊—啊—啊—啊!”
  “住口!”帕维尔声音嘶哑地说,再一次把刀子捅向某处,又捅了一次。每捅一次,女人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抽搐一次。她张大嘴,露出了大白牙,牙齿中间冒出好多血泡。她已经一声不吭了,但是帕维尔却还听到她那又刺耳又可怕的哀号,于是他嘶哑地说:
  “住口!”
  他把刀子从又湿又滑的左手换到右手,再次从上面扎下去,也再次说道:
  “住口!”
  女人的身体从桌子上沉重地倒下来,满是头发的后脑勺沉重地碰到地板上。帕维尔弯下腰,看了看这身体:高耸的光肚皮还在起伏,帕维尔又用刀子捅了一下,好像扎一个需要从中放出空气的气泡一样。然后帕维尔站直了身体,手中拿着刀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就像一个屠夫,全身都是血,嘴唇在打架时也撕裂了。
  他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叫喊声、喧闹声、疯狂的尖叫声、愤怒和复仇,但奇怪的寂静使他大吃一惊。不仅没有叫喊声,而且也没有叹息声,还没有沙沙声。钟里的钟摆在摆动,却听不到它摆动的声音;浓艳的血一滴一滴地从刀刃上滴到地板上,它们应该有响声的,但是没有声音。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声音、世界上的一切活生生的声音都猝然终止,都死亡了。可是被关闭的门发生了一件神秘而可怕的事情。门无声无息地鼓胀起来,好似刚刚被扎穿了的肚子,在无声无息的垂死挣扎中颤栗并消气。它又重新鼓胀起来,然后在频临死亡的颤栗中消气了,随着每一次颤栗,它表面的黑色缝隙就变得更宽大更不祥。
  这场盲目而可怖的猛攻中有种难以遏制的狂乱——恐慌和可怕的暴力,仿佛整个陌生、神秘、凶残的世界都在无声而疯狂地冲撞着纤薄的门。
  帕维尔急急忙忙地、聚精会神地从胸口上扯下已经撕成布条的衬衣,然后用刀子对着自己的心脏捅了一刀。他还站了几秒钟,用那双发亮的大眼睛看了看急剧鼓起来的门。然后他弯下腰去,好像做跳背游戏一样蹲下去,接着倒下了。
  就在那一夜,直到天明,冷冰冰的城市一直在铅灰色的雾霭中喘不过气来。它那伸向远处没有尽头的街道没有行人,没有声音,在秋天那荒芜的花园里,那些孤零零的、令人伤感的花朵在被折断的花枝上悄悄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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