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跳舞的影子(短篇小说)

来源 :作品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uanguowuhe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推薦语:南丽军(东北林业大学)
  当代都市叙述大都采用现实主义,讲究真实可信,作者一反常态,专写气质、情感,由氛围、意境的刻画来代替细节的勾勒,以离奇玄秘的情节代替直笔的写实,无疑具有某种先锋性。但是,作者在某些地方过于玄虚,显得有些轻飘,具有某种唯美倾向。
  本居宣长在著作《物哀论》中,将物哀解释为与伦理无干的、纯粹感物而哀的一种人的官能情绪。如康德所说的无依存的美一般,物哀是一种人类自然而发的情感造成的美丽效果。作者明显受到了日本古典物哀美的影响。小说为了营造这种悲哀的气氛,选用了极具象征意味的“雾与影子”,代表若明若暗、捉摸不定的阴翳,多次出现,使其笼罩叙事进程。但作者对于这种哀伤的美不是伤心,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持欣赏、迷醉态度的。在舞者坠楼那一刹那,故事时间无限地延缓了,目的大概是使人细细品味美的毁灭吧。罗原目睹舞者的死亡全过程,不感觉十分恐惧、难过,反而用审美的眼光来欣赏。真是惊心动魄。
  为了批判都市中的某种病态与罪恶,人物的个性模糊了,如唐僧、玉皇大帝、司机等人,身份不明,仅用以代表都市中扭曲的人性。至于罗原,家中有一个强势妻子,夫妻二人关系有些微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沈从文先生就在他的作品中提到了都市阉寺性,指都市中饱食终日而虚伪、丧失了人的生命力的一些人的特质。如今,我在这篇八千余字的小说中似乎又看到了对都市阉寺性的某种批判。罗原在生理、心理上都表现出某种软弱性,而他戴着的面具似乎也象征着自我的压抑。
  悟空则是一个梦幻者,他是个不久于世的艾滋病人,小说中只出现两次。这一幕写得实在好,悟空的出现并自杀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为什么要自杀?他和舞者有关系吗?还是说,他只是单纯以残缺的生命为美殉葬?这是隐藏在文本下的东西。
  一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巷道里只有朦朦胧胧的月光供人摸寻前方的路。
  这两人离得这样近,可以听见彼此脚下咯吱咯吱的石子声,但又同时产生一种深夜独自行路的不安。两人中一直低头走路的罗原忽然昂起头,将巷道望到底。
  回到家,严老师一边换衣服,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今天接到通知,市一小要把我调过去,校长同意了。”
  罗原见妻子脱掉女式小西装,低头挽着长发,脸因为突然进入温暖的室内,泛起一片潮红,完全褪去了之前的严肃,整体看去很有些女人的妩媚。他从前倒没注意到这些,正在失神,听到她说的话,很快醒了过来。他面对着妻子,点了点头,那一方显然很满意这态度,去给他放洗澡水了。
  这个失意的男子昂头望着顶上的昏黄灯泡,有几只灰色蛾子徒劳地贴在灯罩上汲取光热,不一会全掉下来了,他看着地上的死蛾子,那薄薄的灰黑翅膀还在颤动。他似乎在这颤动中看到了自己卑微的神态。
  “来试下水温吧。”严老师在浴室喊。
  或许是想到滚烫热水的缘故,罗原霎时感到身子冰冷起来,像浸在冰水里,从皮肉一直冷到骨头里,忙回应道:
  “来了,来了,麻烦你了。”
  例行交谈几句后,他们就躺床上睡了,肌肉慢慢松弛下去,显出相当自然柔和的神态,甚至让人以为正在做好梦呢。
  极静的时刻,罗原觉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像蛇一样快速地滑进他睡衣里,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肚皮,打着圆圈慢慢转着。
  不久,床上的男女久别重逢似的紧紧拥在一起了,强大的肉对肉的压迫使灵魂都发起痛来,不过在这紧张时刻,男的却再次陷进乏力之中,顿时心灰意冷了,慢慢放开了怀中的女人。后者正处在一个女人最沉醉的时刻,脸颊绯红,不能自已,被男人推开后像是倏然堕入了冰冷的井水中。
  她一只手捂着滚烫的脸,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被子,男人帮她展好,然后两人继续睡下去了。
  二
  在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张黑色的古佛面具。佛的神情严肃极了,但又处处显出一派淡然神色,眼睛黯然地半闭着,嘴角却在微笑,这种矛盾仿佛是一种慈悲的表示。
  罗原是在坠入梦中的一刹那见到它的,当时脑子迷糊得不行,只觉到一种美的映象,又高贵又庄严,看来当初花高价买下它是正确的。
  现在,他望着寂然的野外,神色肃然,但并不紧张,他感到了久违的宁静,戴在他脸上的古佛面具更加深了他那短暂的僧侣般的气质。车轮子撞上了一块泥地里突起的岩石,车厢左右摇晃,刹那间他的思绪回到了这个夜晚存在于此地的肉体中。
  面包车空间很小,挤了五六个人,大家虽身子挨着身子,但一点也不感到烦闷。窗子全打开了,人们通过面具上开出的两个眼孔向外凝望。真黑、真静呐。这是所有人的感想。月光、山影、野草、寒风,以及极静时刻破旧面包车嘎吱嘎吱的晃动声,给人以奇妙的体验。这些人互不认识,此行目的却是相同的。
  据说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个地方,只在深夜向特定的人开放,经营的内容似乎不尽是人们恶意揣测的那种。据少数几个大胆承认去过的人说,一切都很美妙。美妙之处在哪呢?他们竟露出哀怜遗憾的脸色,仿佛在说你不配与闻似的。舆论和心理学家分析,大概是某种邪欲得到了满足,所以这么异常。不过,说是这么说的,他们隐隐地也在公共场合透露自己想拜访那儿的意愿——当然是为了研究的目的。但是那地方似乎并没接收到这种好意,它选中的人确实是特定的,标准却是谁也不知道的。
  被它接引去的人必须戴上面具,这就更为它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车厢里一共有六张面具,分别是罗原的佛祖、同排的唐僧和悟空、后排的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环境太寂静了,可以清楚地听见空气里咝咝响着的六道气息强弱不同的呼吸声。罗原紧贴在车窗边,心里慢慢烦闷起来。
  紧挨着他的那位唐僧身上散发出一股陈腐的气味,像是埋在旧纸堆多年,今晚才爬出来似的;腐味之中又带有一种神秘的药味,实在有些刺鼻。此人在向罗原那个方向凝望窗外的夜空,他年纪似乎有些大了,呼吸又细又长,并且有节奏地喷在罗原脖颈上,后者不能不毛骨悚然。   唐僧右手边的是悟空,他坐姿很随意,右手搭在车窗上,左手放在右手手背上,微微昂头望着天上的繁星,像个抬头的沉思者。
  至于后排的玉皇大帝和妖怪,他们处于彻底的黑暗中——车窗帘被拉上了——所以看不出具体形状来。若要比拟的话,只能说像块黑色的幕布,就是通常人们拍遗照要用到的那种。
  罗原感到后背冷冰冰的,毫无疑问,后排三人在观察前面的人。他们偷窥的目光两弱一强,弱的两方拥着强的那方,恰好对应了靠窗的两个妖怪和中间的玉皇大帝。不过,明白这目光仅仅只是为了偷窥而来的之后,罗原倒平静下来,因为在城里生活久了,对这种事也就不以为意了。
  三
  “到啦到啦。”前面的人喊道。他的声音相当干净年青。这些人倒忘记了司机的存在。年青的司机转过头来笑着说:“祝玩得愉快。”此人面容和声音一样洁净,像个高中生。大家纷纷开门下车,眼前倒没出现什么异景,不过是一片林子。司机说:“在林子里。我带路,请客人们跟我来。”客人们神色倒都是相当镇静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淡漠。年青司机带头,罗原、悟空、唐僧跟着,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远远地尾随在后边。
  在路上,罗原发现唐僧走路很有些特色,踱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头微微昂着,可以想象到面具下的脸一定傲气十足。这期间,悟空有意无意地靠近罗原,后者发现后便尽量往阴影处走。在一个隐秘地带,悟空在他身后用柔和的声音说:“你知道吗?我是艾滋病人,大概没几天好活的了。”罗原倒没什么吃惊表现,只是说:“我很难过。但是,为什么和我说这个呢?我似乎并不认识你。”
  “正是因为你不认识我,而且看得出你是一个老实人,我才说的。”
  这不是徒劳吗?你即便和我说了,又起得了什么事呢?罗原心想。
  年青司机在前边路口喊:“就是这里!”说着, 他摆出欢迎的姿势,而他手指的方向仍只有一大片树丛,不过树叶子上都抹上了一层荧荧光辉,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那发着光。
  罗原一行人走到路口,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再近些,才依稀看到一个建筑的轮廓。林子里雾气太重,简直像在下雪,说到雪,大家都霎时感到了寒冷。再走了十几步,一个五层小楼房才隐约地出现在眼前。说是五层,其实也不太确定,因为从下向上看有五层灯光,就据此确定是五层,至于五层以上,则完全在黑暗中,不知道那里的情况;说是楼房,这里也只是取了个方便说法,雾气笼罩下这建筑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征。
  这时,所有人的心神都被一面玻璃窗上映现出来的一道人影吸引住了。影子穿过了白雾,显得更加朦胧。四楼中间的一个房间似乎没有点灯,而是烧的蜡烛,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在外人看来很怕它熄灭了,然而它始终顽强地坚持着,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影子就是从这间房间传出来的,似乎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因为它的形状很柔软,而且处处显现出一个美丽女子应有的特征。影子在烛光下舞蹈,跳的似乎是芭蕾,姿态实在优美高雅极了。但由于是隔着雾气见到的,众人心里都有些惆怅,仿佛这不过是一种幻觉。罗原注意到悟空脸上露出一种相当神秘诡异的表情,那影子好像和他梦幻般的哀愁形成了某种呼应。
  进入楼内,大家也是不明所以,里面没有陈设,空空荡荡的四面墙壁。随后来了几个老妇人把客人领走,最后只剩下了罗原。年青司机说:“罗先生,请跟我来。”
  四
  在经过一条长长的廊道时,罗原看到两旁有许多扇门紧闭着,前面则是漆黑的看不到尽头,他紧张地小声问:
  “我们要去哪?”
  年青司机转身笑道:
  “罗先生,你明白的。”
  他的笑容太干净了,罗原顿时轻松了许多。不过,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散步的途中又为什么上了那辆来路不明的面包车,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啊,好渴,好渴。”一道美丽澄澈的女子聲音从廊道尽头传来,似乎是很远很远的地方送来的回声,一直在人耳朵里嗡嗡地响。“渴啊,好渴。”那回声一样的呼喊渐渐近了,接着,从黑暗中跑出一道纤细的人影,一直延伸到罗原的脚边才停下来。影子的主人扶着墙站在月光照顾不到的阴暗处,打量面前的男人,后者则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庄严慈悲的佛祖面具帮他掩饰住了。
  “来呀。”年青司机向她招手。
  “不。”她轻轻说。
  年青司机再三请她过来,她才颇不情愿地走出来了。
  她的打扮给人一种庄重肃穆的感觉,身上穿的是黑色婚纱似的衣服,不过料子似乎是绸的,有些厚重;皮肤相当白,甚至可以说到了惨白的地步,与一身的黑格格不入,但由于五官是过于洁净了,像七八岁的女孩子,那种天真神态完全消融了不协调,反而更显出一种纯粹的美。她好奇地把脸凑近那副神圣的面具,像是被吓住了,忽然转身向后跑,很快投入了黑暗中,像跳进井水里,只泛起脚步回声的涟漪。
  “这孩子,真无礼。”年青司机却一点没有责怪的意思,“罗先生,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也进入了彻底的黑暗中。不久,罗原听见旁边的人似乎打开了一扇门,里边放出一片微弱的黄光。屋里陈设很少,但很齐整,很干净,罗原看到了刚才的年青女子,她正在抚平床上的褶皱,见他们来了,有些慌乱地把手交叉在胸前。刚才不会是特意跑回来整理房间的吧?连褶皱这么小的凌乱也要尽可能消除,可见她平常的生活多么洁净呐。不过,这有什么用呢?罗原心里莫名其妙地想。
  年青司机把罗原带进屋后,就要离开,年青女子拉着他不让他走。
  “我去给你拿水来呀,你不是渴了吗?”
  女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五
  “请坐吧。”她很快收拾好心情,指着靠窗的一张单人沙发说。她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有半瓶白酒,包装是很劣质的,大概是廉价酒。那女子却用小杯子装了一杯,像对待上宾似的递给对面陌生的男人。罗原是不喝酒的,而且戴着面具也不方便,于是接过来只捏在手里把玩。一段沉默后,男子因为城里人一贯的做作,还在故作沉吟,那女子倒很大方地开口了:   “你的面具很好看。”
  “是吗?”
  “之前也来过几个‘佛祖’,他们都是冷冰冰的,有些吓人,你这个却有些不同,看起来像在微笑,让人觉得很亲切呢。”
  罗原望向左边的窗子,玻璃上一张佛脸面无表情地浮在野外山林之上,几只乌鸦盘旋在它的周围。罗原自己倒毛骨悚然起来。此刻想到了雾中跳舞的影子,便问道:
  “你会跳芭蕾吗?”
  “我姐姐会。喏,她的舞室就是我们脚下这个房间。”
  哦,原来刚才是她姐姐在跳舞。罗原用脚掌轻轻摩挲着地板,那个人也许还在下面跳舞。
  这时,她出乎意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了。一定又辣又涩吧?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潮,并现出一副痛苦的神色。
  “你姐姐芭蕾跳得真好。”
  “是啊。她学过一段时间的。”
  “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呢?”
  “因为没钱啊。”
  “要是深造下去,一定大有成就,说实话,就我一个外行人来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舞姿呢。”
  “她正在向这方面努力。如今,她靠为客人们表演舞蹈挣钱,说是要攒够去巴黎的路费和学费。”
  “她要去巴黎吗?真是个不小的志向。”
  “说是这么说的。因为工资十分微薄,她又和我一样,是乡下来的孤儿,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可以依靠,等攒够了钱,年纪大概也很大了,到时候不知道还跳不跳得动。她经常向我表示她的担忧,有时候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可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这期间,她接连灌了好几杯酒,脸通红通红的,说话也带点酒气。老实说,这有些像孩子在偷喝爸爸的酒。她接着又自动地说了点关于自己的事,都是些可能发生在一个乡下孤儿身上的很平常的事。
  这时,刚才的年轻司机端着水壶笑着走进来。
  “啊,你来了。”女子欢呼一声,跑进他的怀里去。
  年轻司机轻轻推开她,把罗原拉到一边,悄悄说:“罗先生,你的钱还没付呢。”他报了一个数。
  这个地方尽管神秘,毕竟不会免费供人游乐。罗原本来只是打算在外边散散心,没想过要来这,所以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他把皮夹打开一条缝,往里边瞧了瞧。年轻司机善意地提醒说:
  “刷卡、手机支付都可以的。”
  “不用了,我有现金。”
  罗原付完钱,把他打发走了。
  回到房间时,女子正生着闷气,把水喝了又吐掉,如是再三。罗原回到位子上,犹犹豫豫地问:
  “他是什么人?”
  “他呀,是我的情人。”
  “情人?”
  “你不相信吗?他就是我的情人。”她展颜微笑。
  “哦哦,那么你在这里……”罗原说不下去了。
  “帮他挣钱。”女子倒大大方方地说。
  “他这么需要钱吗?”罗原说出这话,觉得舌头都涩住了。
  “是啊。他说要在大城市里买房买车,要出人头地,要人不再小瞧了他,所以需要很多很多钱。”
  “要的未免也太多了,不认真考虑一下自身的情况吗?”
  “他说现在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可不能落伍了。”
  “只是,赚这种钱未免付出太多了。”罗原莽撞地说。
  “是这样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不如他的人可以很轻松地赚到钱,像他这样真正有本事的却赶不上他们,他总结说是他太诚实的缘故,常向我发这个牢骚呢。我也很为他不平。”
  “这是一种规律吧?下次你可以这么和他说,不要太急,安安分分地和我过日子就好了。”
  女子歪着头,像是没听懂他说的话。
  “无论如何吧,我爱他,因此我得帮他。”她见罗原沉默了,望了望外面的夜空,向他伸出左手。
  “什么?”羅原问。
  “那个呀。”女子用天真的语调说。
  罗原忽然感到自己身体某处起了变化,面前这张乡下女子美丽纯洁的脸仿佛医治好了他多年的痼疾,但他还是垂首默然,因为佛在玻璃上望着他,而那个人的气息就藏在佛的眼中。
  “我们谈谈话就好了。”他说。
  女子似乎很开心。
  说来,两个初次见面、个性经历完全不同的人有什么可谈的?但这两人却像是有很多话可说,喁喁切切地聊了大半夜。一时,他们又回到面具的话题上。
  “你的面具给我戴戴好不好?”说着,她像是要把他面具摘下来。
  罗原下意识地护住脸。
  “还是别了。你戴上不好看,况且这张面具太重了,我怕你承受不住。”
  “好吧。”
  这时,那个年轻司机又进来了,他把罗原拉到门外说:
  “罗先生,你要待到天亮的话,还得付些钱。”
  “什么?我刚才不是付过了吗?”
  “我们这是按小时计费的,你刚才付的那些钱只够几小时的,说实话,我还送了你半小时呢。”他见罗原不说话,就给他出主意,“罗先生,你可以请你熟识的人转点钱到我们指定的账户上。你手机没带吧?楼下有电话。”
  罗原点点头。临走时,他向房内看了看,女子正站在窗边小口地抿着廉价白酒,她已经是醉了,脸颊红得像擦了胭脂似的。
  “我等你喔。”她向罗原招招手,醉醺醺地说。
  六
  一楼只有一个电话,等着用的人排了一条长队,这些人脸上都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很无聊地站着发呆,因为看不清表情的缘故,一个个看起来像土地庙里的恶鬼偶像。
  罗原一边等,一边想心事,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现在正在市一小安排的教师宿舍里睡觉吧?据说那儿条件很好,有空调,晚上就不用像在家一样热得睡不着了。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取下了左手腕上的手表,这表是结婚时妻子给他买的。
  他踌躇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找到年轻司机说:“可以用这表抵押点钱吗?”后者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可以的。”   要说有什么可愧疚的,只在这里了。
  他匆匆上楼去,到了五楼,穿过长长的廊道时,意外地撞见了玉皇大帝,两个妖怪像卫士一样跟在他身后。仿佛是罗原太渺小了,玉皇大帝没看他,迈着山一般沉重威严的步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罗原感到离别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跑到女子的房里,她仍在徒劳地一遍又一遍抚平床铺的褶皱。
  “把你的手给我。”罗原脸上古佛的形象依旧那么神圣、慈悲,但他的声音却在颤抖,藏着某种罪恶的东西。
  女子被他吓住了,现出一副惊恐的脸色。
  “我……我一晚不能服侍两个客人……请原谅。”她第一次这么难为情。
  “啊,啊!”罗原心里这么叫着,但口里只发出“唔唔”的声音,然后就跑出去了。一直跑到四楼台阶处,他才停下来扶着冰凉的铁栏杆大口喘气。月光照出他的蜷缩着的影子。他忽然想起那道穿过雾气的跳芭蕾的纤细影子,慢慢走进楼道里。
  这里同五楼一样漆黑、一样长得望不到尽头。不远处一扇木门像是没关紧,露着一条缝,放出一线光。他向那儿去,走近时,听到赤脚摩擦地板的声音,他的心突突直跳,俯下身子轻轻地趴在门缝处向里看。
  房间和五楼女子的一样大,但什么摆设也没有,只靠门处有一排单人沙发,整体看去空荡荡的。黄色的木地板相当老旧,有几块已经裂了,露出下边灰色的水泥;房间四角燃烧着红色的高烛,火焰很亮,但还是没法和电灯比,再加上窗外的风吹得烛火晃来晃去,所以室内有些昏暗。
  罗原稍稍抬高了身子,意外地发现靠墙角的一张沙发上竟坐着一个人,离他不过一两米的距离。这人戴着一张白玉质地的僧侣面具,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现在洁白光亮的玉面上,火光拥着眉心的一滴红痣,显得相当圣洁玄寂,但从侧面看,那人脖颈处的皮却很老了,有大块大块的黑斑。
  罗原认出他是唐僧。
  七
  唐僧一动不动,只那蠕动着的喉头表示他还是一个活物,他的前方十几米处是一堵玻璃墙,一个女子在离墙不远处跳舞。
  女子挺起胸脯,昂着头,双臂张开,踮着左脚,抬起右腿轻灵地旋转着。她全身赤裸。舞者的身子是世间不能有的洁净,一支世间的笔是无法描绘出万一的。舞者的脸上只有清清白白的悲哀,窗外的雾气似乎就是这种悲哀的现实形体,进入雾中的人心头上都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层悲凉。舞者专心专意地舞蹈,进入了一种空灵的境界,在那里没有唐僧和门外罗原的眼睛,她也就忘记了羞耻,赤裸洁白的身子尽情地呈现出种种优美高雅的姿态,使人产生她已完全沉浸入忘我的悲哀中的幻觉。
  罗原忽然感到眼泪正在扑簌簌地落下来。
  与此同时,一边僵尸般的唐僧倏然直直地跪倒在地上,身子慢慢地拜下去,然后像狗一样手脚并用地快速向舞者爬去。他的动作太快了,舞者从梦幻的境界中醒来时,他已用手抓住了她光滑洁白的脚踝。舞者什么激烈反应也没有,她纤弱洁净的身子慢慢向后倒去。
  正当舞者身子倾倒在半空中的一刹那,罗原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扑倒在地上。
  “快跑啊,快跑啊!”是刚才接引客人的几个老妇人在廊道里跑来跑去,她们慌里慌张的,像是在逃命。
  罗原感到整栋房子都在剧烈地晃动,整个廊道里的门都被打开了,门里涌出几百张各色各样的面具,都在向楼下跑。他咯出一摊血,挣扎着爬起来,跑进房间里。
  从他被撞倒到现在,中间仅隔了一刹那,恰好看到舞者柔软的身子撞上了玻璃墙,接着玻璃慢慢出现裂纹,破碎,在漫天的水晶般的玻璃雨中,她洁白干净的身子变得血红,仿佛成了一片红叶。她脸上的清清白白的悲哀完全消失了,接着她就卸去了重负似的落下去了,在空中她只停留了三四秒,然后直直地仰天砸到地上,只抽搐几下就断了气。
  不知道什么缘故,罗原仿佛见证了一种美的发生,觉得舞者用生命完成了最后一次绝伦的舞蹈。正在这时,一个人快速地从他身边跑过,中间一刻也没有停留,一直跑到破碎了的玻璃墙沿,借着刚才奔跑的劲飞跃而起,在空中将身子张成夸张的大字形,仿佛一只蝙蝠,落下去了。
  “啊,啊!”他在空中悲哀地叫着,声音长长地拖着,像是噩梦中的孩子在喊妈妈。
  罗原听出这是悟空的声音,他的心中浮现出那句用梦幻般的语调念出来的诗。
  而后是重重的一声闷响。
  罗原跪在玻璃墙边向下看,悟空张大了的身子恰好遮盖住舞者的裸体,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悟空要在临死前做出那样夸张的姿势。
  两人的尸体边停了好几辆警车。
  “快跑啊,快跑啊!”楼内的人还在慌张地叫着。
  八
  唐僧像青蛙一樣趴在地上。在舞者向后倾倒时,他放开了她的脚踝,而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当他看到外边的警车时,才慢慢站起身,对罗原视若无睹地走出去了。
  罗原望着楼下的尸体呆愣了会,转身跑下楼。
  楼下有很多警察,他们要求所有人抱头蹲下,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头瞬间掉下去大半。罗原还在茫然地站着,他环顾四周,看到唐僧、玉皇大帝和两个妖怪正抄着手远远地看着。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一股悲愤。一个警察走过来喝命他蹲下,他照做了。
  不久,十几名警察从楼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堆黑色面具。
  “奇怪,我们把出路都围死了,那些人怎么逃出去的?”一个警官说。
  罗原所在的位置正是舞者和悟空落下来的地方,但他惊讶地发现两人的尸体竟然不见了,血迹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张破裂了的赤红鲜艳的悟空面具。他轻轻拨开面具碎片,发现下面藏着一片完好无损的红叶,随后面具与红叶都化作了尘埃,被风吹散了。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再也承受不住脸上佛的分量了,身子无力地软下来,跌进了满天地神圣的黑中。
  责编:周朝军
其他文献
1  艳阳高照,皇城内一片肃穆。宫里的太监私底下议论纷纷。这天,王美人照例沐浴更衣,粉黛拂面,等待一位贵人的临幸。然而,她没能等到贵人,却得知了一个消息,消息传出后不久,王美人把财物赠予仆人,随后上吊自杀。  大唐会昌六年(846年),唐武宗李炎(原名李瀍[chán])猝死,年仅三十二岁。王美人那天得知的消息,正是武宗皇帝的死讯。  王美人和唐武宗是晚唐的一对佳话。原本,她只是邯郸城中的一个歌妓,
期刊
在深圳书写方面,外地移民邓一光功不可没,他以持续不懈的书写见证深圳的成长,将“深圳”二字深深地镶嵌于中国文学版图中,如《深圳蓝》《深圳细节》《深圳在北纬22°27'—22°52'》《深圳河里有没有鱼》;并将深圳地标、街道、红树林等具代表性的地方都化为生活空间、叙事空间与文化空间,并由表及里,对这座城市崭新而璀璨的灵魂进行细致的描摹:都市化的兴起与原住民的怅然若失,新移民值得惊叹的奋斗,效率的追求与
期刊
邓一光早期的小说大部分描写的是军旅,军旅题材就如同他的文学根据地。其中主要是写男性英雄人物,如《遍地菽麦》;另一相反的人物形象是退役老兵,如《远离稼穑》《父亲是个兵》。这组人物形象具有二元对照的特征,作者通过特定年代背景下人物的言行、生活细节和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塑造了丰富而深刻的人物形象。  一、热血与野性之英雄  邓一光塑造的形象中,最突出的是男性英雄,例如《遍地菽麦》中的启子与福子兄弟二人。
期刊
【摘 要】“校讯通”是利用现代信息技术实现家庭与学校快捷、实时沟通的教育网络平台。能够帮助教师与家长每天沟通,帮助孩子健康成长的、集先进的计算机技术和无线通信技术于一体的信息交流系统。他充分调动社会教育资源,利用现代信息技术架起学校、家庭之间实时、快捷、有效沟通的桥梁,形成社会、学校、家庭和谐共育的局面,促进学生健康成长。 本地区主要通过手机短信的形式,让家长了解孩子在校的健康状况、学习成绩、日常
期刊
在邓一光心中,迷宫的设置是好小说的特征:“好短篇都具有迷宫设置,我指的不是结构——那是长篇的任务——而是语言,那些象征性词汇,隐喻的敷设,人物对白中的拟梦语,更符合言说的个体表达和阐释的个体联想。”[1]  也许是出于对“好小说”的追求,邓一光用五年的时间创作了《人,或所有的士兵》。小说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香港为舞台虚构故事,从世界战场的角度审视中日战场的地位,反思战争对人类社会文明整体性的影响。
期刊
从2011年发表《深圳在北纬22°27′—22°52′》算起,军旅作家邓一光转型城市书写后,至今已出版四部“深圳系列”短篇小说集。另外三部分别是《你可以让百合生长》《深圳蓝》《坐着坐着天就黑了》。其中共收录42个中短篇作品,累计约73.5万字。他的小说主人公跨越多个阶层,行业各异,有保安、清洁工、流水线工人,也有程序员、自由职业者、商业谈判精英、民营企业家。除关注以上深圳的移民者外,他也描写了深圳
期刊
确切地说,沈木槿似乎更喜欢使用“明喻”。鉴于在现代诗学中,明喻是隐喻的一个变种,隐喻可以包含明喻(隐喻是缩略了的明喻),我这里使用这个外延更广、似乎也更诗学的概念。木槿喜欢用“像……”“好像……” 这样的句式,我甚至觉得她用得太多了,以至于生出雷同之感,她完全可以有更多的句式变化的。然而,它们意味着诗人感受力的充沛,似乎身上的某个隐秘机关已经打开,人与万物之间通感渠道的打开。是的,在现代诗歌中,诗
期刊
【摘 要】从哲学上讲,社会发展,社会大同,人类美好,一定是出于共同的幸福、美好,共产主义而发展的。绝对不会是私心、私欲、私有财产的大力发展,绝对不会是两极分化的大力发展,民国几十年的发展,共产党几十年的追求,全中国人民的共同选择迟早是要从为公、为国家为全体社会公民和谐、幸福而选的,历史的大趋势是我们国家教育的必然选择。  【关键词】国家;民族;国家教育;为公;为国家  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国民、学
期刊
诗经  有多少年没听见鸟声了呢?  好比置身于  一颗瞬间  拉掉了电闸的星球,  忽然你听见了  一声,又一声  声声句句  都像是哽在,挣扎在  你嗓子眼里的  祖先们的诗。  春寒  客人们走了  爸爸就势在条凳上坐下  呷口茶  抽起了煙  妈妈在桌边支着头  瞅着满桌  满屋的残局  厢屋里静得出奇  大半天满屋子跑进跑出的人  一眨眼空了  只有地面仍微微  有些抖  屋里静得  像蓦
期刊
【摘 要】网络正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向我们高职院校渗透,它对高职学生的学习和生活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文章简要阐述了环境、高职学生特点、高职思想政治教育及网络的功能,并通过网络在高职教育中的运用进行了解析。  【关键词】网络;高职教育;功能;运用  随着网络的普及,高校大学生上网人数与日俱增。据2012年1月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的第2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1年12月底,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