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兴安岭的前一夜,乌克斯想念安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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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冷
  天地都很冷
  一年只能说上一部乌勒本
  阿玛喝醉了才能用腰刀放倒一棵桦树
  卷烟烧酒又几个晚上
  白马西风不知跌宕了几个雪坡
  一
  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没有忘记你。按理说,我是会忘记你的,时间会使一切印象淡化,淡化到最后,就像久经酷暑的小水洼那样消失不见。你平凡无奇,除了有一杆老猎枪,一只驯鹿,除了会打猎,你一无所长。你的房子也小得可怜,一间糟腐的原木支撑起来的桦树皮小屋,只有四五平米大小,你在里面生活了几十年。几十年,一个人,一杆枪,一只驯鹿。是的,驯鹿也睡在桦树皮小屋里,与你为伴,你不舍得让它睡在屋外,你怕野兽袭击它,也怕寒冷冻坏它,你把它当成唯一的亲人对待,喂它最好的干草,饮熬煮过的雪水。你骑在它坚实的背上,跨过密林和山岗,涉过沼泽和溪流,它驮着你,追逐猎物,或者躲避野兽的攻击。你们两个生死与共性命相息。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给它包扎伤口,它侧躺在地上,鼻息粗喘,眼珠瞪得溜圆,不知是在防备我,还是右前蹄的骨裂带给它难以言语的疼痛。你的驯鹿踩到了偷猎者布下的兽夹。那时你一身狍皮,连靴子和帽子也是狍皮做的。你蹲在那里,小心谨慎地给你的驯鹿敷药。我先看到的是你的背影,窄小的背影,略显单薄瘦弱,虽然肩膀上挎着长筒枪,证明你是个猎人,但和我想象中的离群的猎人形象多少有些出入的。我以为离群的猎人应该高高大大,声如洪钟,孔武有力。要不然怎能有胆量脱离族群,独自生存呢?你的声音很和蔼,你转过身来,眼神锐利地扫视我,看我并无恶意,你的目光也逐渐温和起来了。你说:“看起来你需要一点食物。”你看出我很狼狈。我的狼狈实在难掩。我走了很远的路途,走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脚上的靴子、身上的兽皮早已破烂不堪。我很虚弱,脸上满是污泥和被荆棘丛刺伤的伤痕,嘴唇也因为缺少食物的滋润而泛起干皮。我已经两天没有吃到一口热食了。
  我跟随你进了你的桦树皮小屋,我不能忘记那间小屋,它狭小却温暖,在寒冷刺骨的原始森林里显得那么的可爱。进了小屋,我就感到自己总算是得救了,不至于饿死或者冻死山林了。在这茫茫林海雪域里,我本没有抱任何活下去的希望。但我却遇见了你,随你走进了那间小屋,我为自己感到幸运。
  屋里有个火塘,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着,屋子里光线很柔和,很温暖。我坐在火塘边烤火,先把手烤热,身上也逐渐热了起来。我听到血液在我血管里汩汩地流动,我的心跳也强劲有力,我从濒死的状态里恢复了过来。你取来一块茶砖,掰下一块,丢进吊在火塘上的煮锅里,又在锅里加入了盐巴和奶酪,你把煮好的热茶倒在一只木碗里,你说:“你喝吧。”我从你手中接过木碗,抬头看看你,又低头看看木碗,然后端起木碗吹了几下,一饮而尽。滚烫的热茶从喉间涌入腹部,我的腹部、我的五脏六腑都给融化了。就连冻僵的脚掌,都热烘烘的了。
  你收过空碗,又给我倒了一碗。你让我慢慢喝,你说你要给我弄点食物,要我配着食物喝。我抿了一口,把碗放下,放在脚边,我注视着你的动作,你在切割一块狍子肉,锋利的猎刀在狍子肉上寒光闪闪。我等待着食物。你把切好的狍子肉串在树枝上,横在火塘上,半干的袍子肉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我闻到一股股肉香从火塘里飘来,我听到自己的肚子一串串咕咕的叫声。你把烤熟的狍子肉递给我,你递给我的是一根树枝,袍子肉全都串在上面,我接过树枝,用牙齿咬掉树枝上的袍子肉。我大嚼大咽,唇齿间洋溢着怡人的肉香。有多久没有吃到熟肉了?我已经不记得了。自从离开部落以后,就再也没有升起过火、吃过熟的食物。过的是颠沛流离的、茹毛饮血的生活。
  我把树枝上的狍子肉全部清光后,感觉自己的体力在一点一点恢复。你坐在我对面,你看着我把袍子肉一扫而光,你展露出笑容,你指指挂在墙上的狍子说:“还要再来点吗?”我摇摇头,我说现在不需要了,已经饱透了。你点点头,又指指我脚边的木碗,碗里还有一半奶茶。我就把碗里的奶茶也喝掉了。喝掉之后胃有点胀胀的,是长久饥饿后,不适应突如其来的温饱。
  你问我是哪里人,打哪边过来?
  我如实相告。我对你说,我是从石勒喀河一带过来的。
  你点点头,掏出烟斗抽了起来。你没有紧接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其他人呢?你没有这样问。如果你问我,我那时也不会实话告诉你。我那时并没有完全信任你。如果我告诉你实情,我担心你不会收留我,或者托人带信给我的部落,把我抓回去。我犯了大错,不可宽恕的大错,我从一个即将成为丈夫的成年男子,一瞬间就成了众矢之的的亡命之徒。
  我能听懂你的语言,这证明我们是同一族的。族人间有互助的传统,对于你来说,我是一个受难者,我需要得到你的恩惠。对于其他族人来说,他们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收留我,给予我温饱。但是他们会盘问我,撬开我的嘴巴,弄明白我是因何而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如果他们从我口中得知,我杀了萨满的儿子,他们一定会冷酷无情的把我捆绑起来,拴在树上,等待我的部落把我领回去处死。你是鄂温克人,我们是族人。你知道杀死萨满的儿子的下场是什么,你知道我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给我沏泡奶茶,又给我烤狍子肉,我得到你的恩施,本应该对你毫无保留,把我做的错事、将要受到的处罚说给你。但我那时没那个勇气,我还想活着,还想多去了解这个世界,还想自由。我也怕,我吃着狍子肉心里也不安静,我怕你问我,问我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出了什么变故?我不擅于撒谎,我撒起谎来面会红心会跳,别人一眼就会识破的。何况是你,你收留了我,给予我吃喝,你救了我一命。在你面前撒謊,我的谎话只会更拙劣、更易辨。
  你没有问我。心惊胆战的过了十多天,你还是没问我。我的紧张的心弦放了下来。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一切了。从你见我的第一刻起,从我褴褛的衣衫,从我的躲避的眼神,从我不经意间的痉挛,从我毫无目的的行走,以及其他一些細节里,你大概已经猜测出我是个逃命在外的人。
  我开始猜测你为什么从不过问我的身世,以及我出走的原由。我的猜测达上百种,但只有一种最有可能,那就是你已经看淡这些了,你不在乎别人是何种身份,做过什么事,只要有求于你,你都会力所能及的给予其帮助。人世的恩恩怨怨已经打搅不到你,你生活里没有对与错,爱与恨,没有哀伤和喜悦,也没有惩罚与宽恕。有的只是生活,仅仅如此。或许说你没有哀伤和喜悦并不恰当,我知道你捕获猎物时是喜悦的,你的驯鹿受伤后你是哀伤的,也知道你的驯鹿在逐渐康复时你是喜悦的,大雪封山时你是哀伤的。大雪封山时,你吃不到蘑菇,驯鹿也吃不到,你会一边抚着驯鹿柔软的皮毛,一边为此伤感。你只会为这些身边的微小事物而喜悦或伤悲。那些对于世人来说轰轰烈烈的大事,根本惊扰不到你,你对其也毫无兴趣。你只在乎身边的一草一木,只在乎自己的饥饱、你的驯鹿的饥饱,当然,如果有人向你伸出求救之手,你也不会弃之不顾。你救人不是图别人回报自己,不是为博得某种良好的名声,也不是为来生行善积德,你救人仅仅只是别人需要你援救,仅此而已。后来我知道,我是你救下的第七个人。   我留了下来,你没有赶我走。我走或不走,你都毫不在意。我还没有想好要去哪儿,我对未卜的前路隐隐感到恐惧。我不想那么快离开,我想先就在你那桦树皮小屋里住着,等到哪天有了重新上路的冲动,有了前去的方向,再动身不迟。我目前只想安于现状,只想安定下来。我发觉你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我就心怀忐忑地留下了。
  桦树皮小屋狭窄而小。火塘一侧是你的狍皮褥子,你睡在褥子上,驯鹿睡在你身边;你在火塘另一侧给我铺上了一张新褥子,也是狍子皮。时值隆冬,气温严寒。火塘里的篝火彻夜不息。我常常听见积雪在深夜从树杈上掉落下来,砸在小屋顶上的沉重闷响。夜间还有寒鸦呱呱的叫声,远处的山谷间还会传来狼嗥和风啸。这个时候我会分外想念家乡,想念依河而居的部落,想念部落里的那些族人们。这个时候他们一定安稳地睡在希椤柱里,男人的鼾声会很响,从一座希椤柱传到另一座希椤柱里。我父亲扎列的鼾声很响,像闷雷一样,我小的时候就总是听着他的鼾声入睡。他的鼾声不会吵到我,反倒让我有一种安全感,不惧怕夜间的暴风雨雪和凶恶的野兽,他的鼾声会让我睡得更香。
  他是个真正的猎人,他徒手勒死过一只野猪,他很有力量。我们部落里的年轻男子都以他为傲。他也凭借坚毅果敢的性格和深谋远虑的智慧,从他青年时代起就担当起了我们部落的族长。直到去年寒冬因病去世。他去世的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他睡在属于他和母亲的希椤柱里,悄无声息。那晚我没有听到他的亲切的鼾声,从那以后,再也没听到。他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我和我的妹妹,以及我们的母亲。第二天,我们为他举行了风葬仪式,我们把他生前使用的猎刀、猎枪和珍爱的烟杆装入了他的悬棺中,陪着他的尸身一起留在了树上的原木棺里。
  你知道吗,你的鼾声让我想起我已经过世的父亲,同样的亲切温暖,同样的带给人安全感。透过火塘里微暗的火苗,我清晰的看到你脸上的折痕,是岁月刻下的,深浅不一。我父亲生前和你一样,和你脸上的折痕一样多,只是我父亲比你更沧桑,看起来也更疲惫。做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他总是为家族的每个人着想,却总是忘了自己。家族内部的利益争端以及矛盾冲突最让他头疼,他希望大家能够团结一心,和和睦睦,不要互相猜疑和抵制,但他一直未能如愿。争端和冲突从未减少。他处理起家族内部的争端时,总是感到很累。作为他的儿子,我让他失望了。我竟然不知不觉也成为了争端中的一角,并且一时鲁莽铸成大错,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宽宥的大错。有时我想,幸好父亲不在了,否则当他亲眼看到他一直寄予厚望的儿子做出这等不可宽宥之事來,该多么的失望,该多么的绝望。
  自从住进你的桦树皮小屋,每天晚上我只有到后半夜时才能入睡,当我思绪缥缈的时候,你都睡着,你不知道我醒着,也不知道我脑袋里在想着什么。你睡得很香,你打着鼾。你的鹿卧在你旁边,鹿的头颅轻轻贴在你的胸口,硕大而枝蔓繁复的鹿角就像两根树杈一样,直直朝上矗立着。我看出来鹿角上没有伤痕,你没割下鹿茸去换钱。从这一个细节里我更加明白一点,你没把这只驯鹿仅仅当作一只牲口,你更多的是把它当成一个人来对待,一个亲人。唯一的亲人。温暖的火光照在鹿角上,鹿角在壁上投下暗影。我盯着这闪烁的投影,思绪万千,到了后半夜,眼皮沉重,才沉入睡眠。我缩在狍子铺盖里,卷成个卷儿,温暖在我身体里蔓延。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变成了一只狍子,在雪地里无助地逃窜。后来我陷进厚墩墩的积雪里,四肢不能动弹,浑身没有丝毫力气。我绝望的等待着被人猎杀,追杀我的是我的族人们。他们揣起猎枪,蹲下身子,把枪口指向我,把我围了起来。“乌克斯,你杀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带着族人来拿回你的性命了。”是老萨满。我杀了他的儿子,他来取我的性命,这其实再正常不过。但我不想死,我拼命地跳,想从堆满积雪的沟壑里挣脱出来,我使尽了所有的力气,还是不能动弹丝毫。老萨满举起猎枪,瞄准了我的头颅,砰的一声巨响。我打了个激灵,从噩梦中醒来。火塘噼里啪啦燃烧着,火光安然温暖,你的鼾声阵阵,原来那只是一场梦。
  二
  你总是醒得很早。早晨山林里传来第一声棒鸡的叫声时,你已经醒来了。你醒来后,不会立即叫醒我,你怕打扰到我睡觉,总是蹑手蹑脚的。冬天早晨很冷,有时候我醒来了,还继续缩在狍子皮里,不愿起来。我就观察你,看着你做事。你坐在小屋外的柳木墩子上,膝盖上放着狍子皮,手里拿着针线,借着晨光,缝纫狍皮袋、狍皮手套。狍皮手套是为我做的,兴安岭的严冬容易把手冻伤。我的手背已经冻裂长出脓包了。脓包溃烂发痒,我在夜间常常抓挠。
  早餐是很简单的,熬一锅奶茶,配上一份烤热的肉干。你吃得很少,但喜欢喝奶茶,一碗接一碗。你让我多吃一点,把身体养好,你说等我身子养好了,就能跟着你去山林里打猎了。先开始的那几天,你不带我,说我身子还弱,不应该多走动,应该再静养一段。半个月后,那天早上吃完早饭,你在用野猪油擦拭猎枪,你很专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枪管、枪身和枪托。我站在你身边,一直看着你手中的動作,你细致地把枪来回擦了三遍,擦好后,我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你明白我在想什么,你说:“你去带上桦皮篓。”
  我听懂你话里的意思了。桦皮篓是用来装猎物的,你准许我和你一起打猎了。我欢快极了,拔腿跑到屋里,拎起挂在墙上的桦皮篓,拔腿跑出来。我背起桦皮篓,跟着你进了山林。林中鸟类早已醒转来,都立在枝头,清脆地叫。太阳出来了,和煦的阳光照射到林子间,林子里的积雪还未融化,阳光照在上面,荧光烁烁。积雪上结了一层薄冰,脚踩在上面,咔呲咔呲地脆裂,积雪没过脚踝。抬头望去,漫山遍野,雪松也好,桦树也好,树枝上满满的结着树挂,用脚在树身上一踹,哗啦啦,无数冰柱闪烁着耀眼的寒光,成熟的果子般簌簌凋落下来。许久没有出门了(其实也没有多久,只有半个月而已,但对于我们以狩猎维生的鄂温克来说,憋在屋里半个月,无疑是难以想象的,无疑是许久的),此番出猎,我的心情格外的愉悦。没有走出多远,我就看到树杈上休憩着一只褐色飞禽,是一只飞龙鸟。   我示意给你,要你朝它开枪。你却把枪收了起来,扛在肩上,继续前走。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一样。飞龙鸟看到我们走近,啾啾叫着,扑闪着华丽的翅膀,低低地飞走了。飞龙鸟的肉质鲜嫩可口,是很好的野味,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过它。我问你,你不回答,只管走着。我虽然纳闷,但你闭嘴不答,我也不敢再多问下去。后来有一天,你主动说起那只飞龙鸟。我才终于明白你那次为什么放走它了。你说那只单飞的飞龙鸟总让你想起一些往事。你常常见到那只鸟,在密林中,在草地上,在溪流边,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是孤孤单单形影相吊。飞龙鸟是特别重情义的,丧偶之后,宁愿孤寡一生,也不会再去寻觅新欢。所以,你很敬重那只飞龙鸟,即便食物短缺,也不会打它的主意。
  那天我们打猎,打到了一只獐子。积雪阻碍了它的行走和跳跃,那天积雪很厚,它没有逃掉。发现它的时候,它正扒开积雪,啃着雪下的苔藓。当猎枪指向它的时候,它似乎感到了某种异样,突然抬起了头来,那两只尖小的耳朵,直直竖起,探听周围发出的细微的动静。我们屏住呼吸,隐藏在灌木丛里,只有枪口在外伸着。你眼睛眨也不眨的瞄准准星,你是个出色的猎人,你托枪的姿势、你撞上猎物后显现出的沉稳从容,以及你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的果决干练,都表明你训练有素,是个合格而出色的猎人。但你也有失误的时候,就在猎杀这只獐子的那一瞬间。在你扣动扳机的同时,獐子低下了头啃苔藓,躲过了这致命一击。枪声四面散开来,惊飞了林中群鸟。獐子也在枪响的瞬间,预知到危险临头,拔腿就蹿。獐子不愧是擅于跳跃的,就算在厚厚的积雪中,跳跃的速度也是惊人的,这要归功于它那细长而有力的四蹄。如果换作我,我很难在獐子跳跃的过程中将其击倒,它跳跃起来的时候,我很难打中它。但你那天却让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对你的枪法佩服得不得了。眼见着獐子越跳越远,即将隐没于树林深处,你却毫不慌乱,面孔冷静异常,托枪的双手也稳当当的。獐子的最后一跳跳得很高,枪声也在这时响起,獐子应声倒地,命中胸腔。
  我们走到死獐子边上,你把猎刀给我。我明白要做什么,我接过刀,蹲下,翻开獐子,割下了麝香。麝香、灰鼠皮、熊皮、狍子皮都可以用来做交易,兴安岭的鄂温克猎人们都是这样干的。以前是和俄国人交易,交易枪支、子弹和盐巴,现在是和汉族人做交易,也是交易枪支、子弹和盐巴。我们鄂温克人最需要的就是枪支弹药,以及生活的必需品:食用盐。打到的猎物,我们猎人只索取我们需要的那部分,即肉质,剩下的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诸如皮毛之类,我们会留下少量的,绝大部分是都拿去做交易了。交易来的物品,诸如枪支弹药和食用盐,对我们而言同样意义非凡,我们靠此维生。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山里山外互相呼应,互取所需。每个皮毛商人都有自己常去做交易的几个部落,与我们部落做交易的皮毛商是个瘦高个子,皮肤蜡黄,单眼皮,头发很长,走起路来好似一阵风。他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是很耐苦的。他人品绝佳,说一是一,从不食言。我们部落的人都很喜欢他,无论大人小孩。我的父亲一直想给他物色一个勤劳能干的鄂温克女人,可是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早已嫁为人妇了。可他不死心,依然死心塌地爱着她。我们有时候觉得他这样做很傻,有时候又觉得他很可爱。他现在还在和我们部落来往交易,已经有十年了,深得我们族人的信任。我在割麝香的时候,想问你,你孤身住在这片山林,会有毛皮商人来和你做交易吗?我没问,不用问其实也能想得到,会有的。不然你是怎么在这山林中生活下去的呢?你的子弹和盐巴都很充足,这一点就充分表明,你是和毛皮商打交道的。
  我们那一天猎到獐子之后,没有立即带着猎物返回去,而是就近找到一处地方,把獐子给剥了。我捏着那柄锋利的猎刀,一点点把毛皮剥下来,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徒手剥过毛皮了,但并不会感到手生,我打八岁起就开始跟着父亲猎杀猎物,时常他也会教我剥皮子,什么獐子、狍子、灰鼠、以及别的毛皮都剥过。我也剥过黑熊的,十二岁的时候;熊瞎子的皮厚,猎刀划过腹部的时候,要使很大的力气。那天把獐子皮剥下后,用四根木棍撑起,挂在树枝上晾晒,獐子肉被切成条,一部分也晾晒在树枝上,让风和太阳把它们吹干晒干,另一部分被我们拿来作午餐吃掉。我们找了块空地,把积雪清空,露出干硬而结冰的地面,直到这时,积雪才开始融化。但化得极慢,枯木上的积雪并没有被雪水完全渗透,我们砍下一堆树枝,又弄来一堆引火草,把火点起,树枝放在火上逐渐变干,然后燃烧起来。獐子肉被我们串在一根結实的松干上,举在火里烧烤。我听到肉滋滋变熟,闻到香味渐渐弥漫。你把烤肉的任务交给我,自己在一旁擦枪,你惜枪如命。彼时彼刻,我想对你谈点我的过往或来历,想把我出逃一事的原由说给你。那时我已经对你放下了戒备,我隐隐觉得,你不会出卖我,你不是那种人,你也不会参合到任何一档子纠纷里。我信任你,觉得不该对你隐瞒什么,有必要让你知道我的来历。到那时我是去是留,随你便。不过,我相信,你不会因为我一时鲁莽犯下的过错而驱赶我离开。
  “安温克,”我叫你的名字,“我是個逃犯。”
  我自我爆料。你擦拭着猎枪,并没有停顿片刻。或许对你来说,这毫不惊讶,如你所料。又或许,你根本不在意这些。我接着说道:“我杀了萨满的儿子,不得不逃离部落,否则我只有死路一条。萨满也没那么容易轻易放过我,发现我逃跑后,他亲自带队来追捕我。我听到背后传来的枪声和喊叫声,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子弹。但我最终逃掉了。他们没有追上我,或许他们还在追捕我,但已经难觅我的下落。现在,每天晚上我也时常听到背后的枪声和喊叫声,与之前的区别就是都是在梦中。自从逃出来后,我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被追逐,被枪杀,我在梦中不知被枪杀多少次了。杀掉萨满的儿子,我是不得已才那么做,做完之后却备觉后悔,备受煎熬。我不得不杀死他,他把我们一家人逼到了极限。他一直觊觎我父亲的位置,但碍于我父亲的权威,没敢轻举妄动。在我父亲死后,他原形毕露。他四处造谣生事,辱没我父亲的名誉,编造些无中生有的谎话,煽动人心,想一举摧毁我父亲毕尽一生心血营造的事业与威望,从而树立自己的威望,好在部落选举中毫无悬念的当选族长。他真是一个谎话天才,他把无中生有的事情说得那么逼真可信,真假难辨,以至于部落里有些族人都开始相信他的鬼话了。死人是无法开口为自己辩驳清白的,我作为儿子理所应当还父亲一个公道,之后每逢他当众煽风点火捏造事实的时候,我就当众揭穿他的阴谋,拆穿他的谎话。几次三番,他恼羞成怒,硕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如果不是当着众人的面,有碍斯文,我想他会把拳头擂向我的。随后他不再公开污蔑我的父亲,转而在私下里悄悄制造舆论,他出入一座座希愣柱,从这座希愣柱里钻出来马上又进到另一座希愣柱里了。有一次他进了我的好朋友扎里路的希愣柱,坐下之后眼珠子滴溜溜转,伺机信口开河,我的好朋友扎里路知道他要说什么。扎里路后来告诉我,他对他说,‘酒随便喝,但话不要多说。我的耳朵生病了,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他吃了闭门羹,从扎里路的希愣柱里气呼呼地走出来,对着桦树吐了口口水。眼见着选举在即,他的阴谋落空,不但没有树立起威望,反倒颜面尽失,落了个骗子之名。他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他酗酒起来,而且时常骂人,他不提姓名的骂,一骂就是一整天。不用猜也知道,他在骂我和我的父亲。后来他的骂声突然止住了,他的希愣柱里归于沉寂,我以为他总算幡然醒悟,在反思自己做下的过错,这场闹剧总算结尾了。我想的毕竟过于美好了,他的希愣柱里是不再传出骂声了,却传出了我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我妹妹已经十六岁了,长得清秀笑得甜美,性格天真活泼十分可爱,深得大家的喜欢。我父亲给他起名叫斐兰,很优美的名字。那天中午,我一直没看到妹妹,在营地里找了许久,没找到,喊她也没回应。我见到母亲,我问母亲,斐兰去哪儿了?母亲说她也没看到,估计和阿拉娜去林中采蘑菇了。我也没有多想,随后去忙别的事情了。阿拉娜是姑姑辛普唯一的女儿,和斐兰同岁,是斐兰自小到大的玩伴。她们两个性格相投,虽然是女孩子,却都很贪玩。她们俩常常结伴去山林中采菌菇、抓蝴蝶,或者跟着族人去寻找离群的驯鹿。
  那天傍晚时分,阿拉娜跟着族人们赶着七只离群的驯鹿归来。阿拉娜身旁没有斐兰,我叫住哼着歌儿从我身边走过的阿拉娜,问她斐兰呢?她说她也没有见到斐兰,她今天没有和斐兰在一起,斐兰今天没去找她,她以为斐兰有事走不开,就跟着父亲去山林里找驯鹿了。她反问我,斐兰呢?我要跟斐兰玩儿,斐兰呢?
  我预感到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果不其然,斐兰出事了。她嘶哑着嗓子尖叫着从萨满儿子的希愣柱里跑出来,身上一丝不挂,腿根处还有斑斑血迹。他竟然做出这等龌龊之事。斐兰被他奸污了。我怒火烧心,飞奔到自己的希愣柱里,抓起猎枪,上满子弹,我非要把他的性命结束了,不惜一切代价。母亲见状,拦住我,劝我不要鲁莽行事,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斐兰绝望的哭喊还在我耳中盘旋。我气血上头,手抖得厉害,说不出话来。我不说,母亲就不放我走,她紧紧攥住我的猎枪,毫不松懈。我只得向她告明事实:‘斐兰被糟蹋了。’母亲一下子摊到地上,但双手并没放松,还牢牢抓住我的枪:‘谁干的?’‘巴图。’
  话音未落,斐兰出现了。她身上已经裹上了一张毯子,浑身颤抖。众人拥着她。部落里除了在河边捕鱼、林中放驯鹿的人以外,都到齐了。萨满和萨满的儿子也都在其中。我直直盯着巴图,瞳孔里炸裂着火花。我父亲去世后,部落里说话最有分量的就是巴图的父亲,老萨满阿古加。他看也没看我,转而对着我的母亲说:‘事已至此,就让他们俩成亲吧。’母亲颓然点头。我不同意,我说:‘不行,巴图奸污了斐兰,巴图要受到惩罚。让斐兰和他成亲?斐兰同意吗?!’巴图指着斐兰:‘她是自愿的,不是我强行,是她自愿的,不是奸污。’斐兰被他一指,浑身颤栗,牙齿嘚嘚索索。‘斐兰,’我走过去,扶着她的肩,‘你是自愿的吗?你说实话,族里人都在,大家都会为你主持公道的。’斐兰胆怯地看了一眼巴图,又无助地看了我一眼,最后点了点头。萨满阿古加脸上露出了笑容,巴图也收起满目凶光,得意地冲我一笑。阿古加对着众人说道:‘巴图和斐兰,互相爱慕,发生了今日之事。事已至此,就让他俩成亲吧。谁有意见吗?’都默不作声。我母亲和斐兰都已经点头,就算有人有意见,也没有必要说出来了。谁也不愿意得罪萨满阿古加,他是部落里地位超然的存在者。他要促成某件事,即便事情不正确,旁人也是不敢出面阻拦的。‘既然都没有意见,’他继续说道,‘那婚事就定在后天傍晚吧。’
  当天晚上我从斐兰口中问出了事情的原由。是巴图把她骗进他的希愣柱里,然后趁她不备一棒子把她打晕过去,做了卑鄙下流的事。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嘴被塞着,手被捆着,她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巴图看她醒来,就拿着锋利的猎刀在她脸上晃来晃去。威胁她,要她承认在这座希愣柱里发生的事都是她自愿的,如果不这样说,他就要杀掉我和我的母亲。他说他一条命,换我和母亲两条命,很值得了。他为了制造出更狰狞恐怖的气氛,为了证明自己说到做到,就拿猎刀在自己胸膛上划着,胸膛上绽开道道血流。年幼的斐兰被他吓坏了,当他给她松了绑,她尖叫着飞奔出来。
  当斐兰说出这一切后,看我脸色铁青,拳头攥得紧绷绷的,就低声劝阻说:‘哥,你不要找他算账,事情都已經发生了。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我嘴上答应,心里却不答应。我不能就此罢休,让巴图阴谋得逞。没了巴图,斐兰还可以再嫁别人,有了巴图,妹妹的一生就算完了。
  巴图已经三十多岁了,有过一任妻子,他虐待妻子的名声人尽皆知。他的妻子不堪忍受,就投河自尽了。她妻子是其他部落的,他们部落得知此事后要来讨回公道。他们部落来了数十个手持猎枪的成年男子,巴图吓得藏在希愣柱里不敢出來,是我父亲最终摆平了此事。我父亲和他们族长友谊深厚,只赔偿了十头驯鹿就化解了那场眼看不可避免的流血冲突。巴图不仅不知恩图报,反而趁火打劫,行径实在无耻之极。巴图的父亲就巴图一个孩子,从小就娇惯他,小时候和人打架,阿古加从来不训斥他,而是反过来训斥别的小孩。巴图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巴图,和阿古加的娇惯脱不了关系。我要把他一举铲除,不留后患,不仅仅是为我的妹妹斐兰,也为我的族人。巴图如果娶到斐兰,故去的族长、我的父亲的女儿,他在部落里的地位会骤然而升。再加上他的父亲阿古加,是地位比族长还要略高一级的萨满,到那时,他当选族长会毫无悬念。他做族长,不知还会做出多少贻害部落的事情来。
  当天晚上月上中天时分,我从希愣柱里悄悄溜出来,找到巴图的希愣柱,一刀划开希愣柱的皮围,闯了进去。他还在酣睡,并未惊醒。我把猎枪对准他的脑袋,扣动了扳机,血液四溅,枪声震荡。随后我开始了我的逃亡生涯,一路北进,风餐露宿,饱受饥饿和寒冷的叮咬,直到遇见你。你挽救了我垂危的生命。你没有过问我的来历,直接把我带进了你的桦皮小屋,解决了我的温饱,使我不再疲于奔命地逃亡。我不想瞒你什么,那样使我不安。我今天对你说这些,目的只有一个,是去是留,任凭你的发落。”
  你收起枪,不再擦拭那把枪了。你抬起头,看着我。
  “只要你愿意,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你不怕我的族人们找来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吗?”
  “等他们真的找来了再说吧。你如果离开我这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如果有的话,我不会阻拦你离开。”你说,“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好了,现在不要多想了,我们先填饱肚子吧。你看,树枝上的肉都快烧焦了。”
  我低头一看,的确是的,肉皮已经发黑了,还有一股焦味散布出来。我把肉条分成两份,我们一人一份。吃完獐子肉后,我们起身返程。篝火被我们用雪压灭,挂在树上风干的肉条被收进狍皮袋里。一同收进的还有晒得半干的麝香和獐子皮,用它们能换来二十颗子弹。   三
  在你的悉心照料下,你的驯鹿在一天天好转,腿上的伤势几乎痊愈,能自如地走动。但还不能健步如飞,还不能载人追猎。不过可以期待的是,它很快就會彻底痊愈的。随后日子里,我们去林中盐碱地狩猎犴达罕,你总要带上它,它静静跟在我们身后。我们趴下身伏击猎物之前,你会用松枝扫开一片雪地,露出雪下的石蕊。驯鹿恬静地啃着石蕊,我们则安静地等到猎物出现。伏击猎物最没个准了,有时候不多久猎物就出现了,有时候要等上一天,等到日落时分才有收获,而另一些时候,一连好几天都会一无所获。那几天,犴达罕一直未出现,你怀疑是不是盐碱地里的盐分太少了,吸引不到猎物了。你想给盐碱地再添加些盐巴,但所储存的盐巴已经不足。只有等到毛皮商人出现后,才能得到引诱犴达罕必不可少的晶盐。
  犴达罕也称驼鹿,是体型最大的鹿种,体长可达两米,身材像牛一般壮实。你说如果不是我的到来,你一个冬天只需打十只犴达罕就可度过寒冬了。我的到来,需要二十只还不止。我有点羞愧的抓着头发,尴尬地笑笑。你又说,不过我的到来让你出猎的次数更多了、更勤奋了,这是好事。“人不能懒惰。”你说。
  十天以后,皮毛商终于来了。
  他体型矮胖,一张脸圆乎乎的,发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穿着厚实的棉衣给热的。他带来了两百发子弹、十斤烧酒、十斤盐巴,五块奶酪和两块茶砖。他骑着一只白驯鹿,身后跟着六只灰驯鹿,那六只驯鹿都驮着货物。来的时候驮的是山外的东西,走的时候驮的是山林里的東西。你这里是皮毛商此次进山的最后一站,你拿四捆灰鼠皮、十张狍子皮、八张獐子皮和八块麝香与他交易。交易完成后,你给他烧了一锅奶茶,要他暖暖胃,他走的时候,你又在他的褡裢里装了半只风干的袍子肉。你留他过夜,他说不了,趁着雪驻了要尽快出山,走得晚了再下一场大雪,山路就没法走了。他走后,留下了充足的物质弹药,足够用上半年几个月的了。等他下次来,就将是春天了。也有可能是夏天,说不准。
  只要一下雪,就是一连数天,所以我们在乎每个晴天,晴天是肯定要出猎的。如果下雪了,就哪也不去。在桦皮屋里围着火塘喝酒吃肉,聊天解闷。你给我讲你和狼群鏖战数日的故事,也给我讲你在溪边与一只熊瞎子迎面撞上,手无寸铁却躲过一劫,听起来都十分惊险。我最爱听的却是你和你的驯鹿的故事。六年前,你到十里外的一个氏族部落做客,临走的时候,却发现一只不满三个月的小鹿紧紧跟在你的身后,你快步行走,它就小跑着赶上,你停下,它也停下。族里人见了,过来驱赶,可不论如何驱赶,都驱赶不走,它就紧紧跟着你不放。你知道自己与这只驯鹿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缘分,就打算用十张顶好的皮张把小鹿换走。族里人不同意,这只小鹿生下来就被萨满选中,是要在长大后当鹿王的。鹿王的一个重要职责是更换营地时背着玛鲁神的塑像,率领群鹿走在队列最前面。他们不同意,你就不走,你的主意已定,就赖在那里不走。你天天带着小鹿在林间玩耍,亲手采来蘑菇和石蕊喂给它,开始时大家都很担心,担心你趁人不备偷偷把它带走,所以时常有人在不远处的暗中提防你。后来有一天,你说你要走了。不带小鹿。族人们听了都松了一口气。走出营地十多步,你又回过头来,冲他们说,貂皮三张、狍皮六张、熊瞎子皮一张,十张上好的皮张给你们备好了,三天后来拿吧。当时那些族人目瞪口呆,谁也想不通你哪来这么大的底气。只有预卜先知的萨满旁若无人的唸唸道:“三天后把小鹿送过去吧。”大家都不解其意,鹿王怎么能轻易送人呢。
  你走后他们才逐渐明白你的底气是从哪里来的。你走后,小鹿就绝食了。无论喂给它多好的东西,它都闻也不闻,嗅也不嗅,卧在一棵桦树下,不吃不喝,除了眨动睫毛,连动也不动。这样下去谁都知道,会危及生命的。族人们见此情此景,不禁开始同情和可怜起来,同时也被它的举动所打动。认为这是天意,应该遵循天意,放它走。他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族长的希愣柱里,甘做小鹿的说客。第二天,萨满也来了。族长和萨满就在希愣柱里商议起来,最后决定顺应天意,放它走。第三天一早,两个族人带上小鹿,离开了部落。
  你的驯鹿就是这样得来的。你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有感而发的自豪感难以掩匿。我喜欢这个故事,是人与动物之间的缘分和情义,还有信任。听完后,久久不能平静。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对坐在火塘两侧,驯鹿顶着硕大的犄角站在你身后。你用手摸摸它的头,它伸出温暖的舌头舔你的手心。它现在已经长大了。壮硕挺拔,威严有加,和故事中那只弱小而可怜的小鹿迥然不同了。时间能改变一些表面上的东西,但有些本质是不会变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它还是那只对你忠诚而信任的小鹿。
  那年,整个冬天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晴天,出猎;雪天,闭门不出。闭门不出的日子里,就饮酒烤肉,聊天。我逐渐知道了你的很多往事,你也逐渐了解了我的过往。日子虽然风平浪静,吃喝无虑,不会被外界的烦心事打搅到,但我还是常常怅然若失,心中还有所牵挂。去桦皮屋外撒尿,雪域茫茫,一户人烟也看不到,莫名的孤独感会触景而生。这个时候和夜深人静蜷在狍皮里的时候一样,我会分外想家,想念远在石勒喀河安居的部落,想念我的妹妹和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故乡。
  春天到了。阳光普照大地,积雪在融化,溪流活跃起来,林中的鸟叫也密集了。
  毛皮商人再次光临了。
  这次他除了带来了物质和弹药,还带来了我们部落的消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说的是坏消息,其实这个坏消息对我来说,也是好消息。虽然这么说时,我会有感到不安和愧疚。这个消息就是,老萨满死了。吞枪自杀。他不能接受儿子的死,他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他眼见着我没了踪影,寻仇无望,不堪日日忍受丧子之痛,终于在一个雨夜里吞枪自杀。他死后,神灵的微光照耀到我妹妹身上,她开始出现一些怪异的举止,说些未卜先知的话。大家都预感到,一位崭新圣洁、毫无污浊的新萨满将要诞生了。她在老萨满去世八天后,顶替了他的位置,成为我们部落历史上的第三位女萨满。我的好朋友扎里路在族人一致的推举下,代替了我父亲留下的空位,成了年轻正直的族长。他们两个托毛皮商人给我带话,往日的恩恩怨怨已经烟消云散,现在的部落团结和睦,恢复了初升的太阳一般的活力,要我及早回去。他们还托毛皮商人带给我一杆猎枪,一只白色驯鹿。要我骑上驯鹿,背上猎枪,像狩猎归来一般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些消息就像凭空而降一样,令我不知所措,激动不已。消息来得如此突然,我从没想到,从没想到一切都如此之快的结束了,我的在外逃亡生涯即将落幕了。我可以回到故乡,回到部落里了。得知这个消息后,我驻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无数情感——痛悔、自责、委屈、感激、不舍——涌上心头,我骤然大哭了起来。你过来安慰我,拍着我的肩头。
  第二天,我带上你给我准备的一大狍皮袋肉干和毛皮商人一同离开了。我们骑着驯鹿并肩而行,我们骑的驯鹿都是白色的,看起来就像两团雪。即将走下山坡的时候,我回过头,看到你在目送我,笑着冲我挥手。手上戴着狍皮手套,头上戴着狍皮帽子。回望这茫茫的林海,你和你的桦皮小屋,看起來是那么渺小而孤独。不,你有驯鹿为伴,你并不孤独。
  在路上我问毛皮商,怎么会得知我们部落的消息。因为他从没有去过我们部落,没有和我们做过交易,我们部落的人都没见过他。他透露说,是你,是你在上次他离开的时候偷偷嘱咐他,要他下次进山后,绕路去一趟我们部落,去打听打听情况如何了。他说,我们部落离得太远了,路途十分颠簸劳累,如果不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无论如何,他是不會去的。
  之后我回到部落,族人们即便知道我要回来,当看到我骑着驯鹿闯进营地的时候,还是惊喜交加,喜不胜言。我的母亲涕泗横流上前抚摸我的脸庞,又哭又笑地转身对众人说:“没病没瘦,还是以前那个乌克斯。”我说:“我遇到了好人。”
  在此之后,我融入部落,娶妻生子,其乐融融。七年后,如今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的已经七岁,小的也有三岁了。老大老二是女孩,小的是男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恩人,知道我和你之间的故事。我曾经把我们的故事每晚一点点讲给他们听。我一直想等他们再大些,再大些就带他们去看望你。因这个原因,一直没有成行。哪料,我的孩子们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与你交易的那个毛皮商人半年前捎来口信,说你已经过世了。他是在溪流边发现你的。你死在了溪流边,被一只刚度过寒冬的饥饿的黑熊一口咬断了脖子。你死得很惨,惨不忍睹,他给我讲述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手无寸铁躲过一劫,这次怎么就没躲掉呢。他把你埋在了你的桦皮小屋旁,埋在你身边的,还有你的驯鹿。找到它时,它已经被啃食得只剩一具骨架了。
  你死了,却永远留在了兴安岭深处的密林中。而我们,却要离开了。政府在山外建立了猎民安居点,山上的猎民都要离开了。政府为我们建了整齐的砖瓦房,听说里面有电视机,有热水器,还有宽大的床铺、厚厚的棉被。我们的希愣柱派不上用场了,要拆掉,狍皮铺子也用不上了,要用棉铺棉被。“族长”和“萨满”名存实亡,代替他们的是“乡长”和“乡党委书记”。族人们都很忐忑,不知道能不能适应新环境。现在,此时此刻,族人们全都围坐在篝火旁,静默不语,望着篝火发呆。这是兴安岭的最后一夜,明天,我们就离开了。我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照在我的眼睛里,我想念你啊,安温克!愿你和你的驯鹿长眠在兴安岭,与世无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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