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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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砰”一阵突兀的敲门声响起,惊动了原本安静的谛听阁。
  这种动静,除了那位长安府尹大人的幺子楼东来少爷能做出,简直是不做第二人想。跟楼东来一起多次经历过各种奇遇的叶引,早已经卸下了那份迎接贵客的压力,彻彻底底地把对方当作了一个可以共患难的知己。
  只不过,如果他现在不一时二刻间,迅速果断地去把谛听阁古董店的大门打开的话,一旦这吵闹声把那位起床气十分吓人的陈游介老板给吵醒了……叶引急忙阻止自己继续朝下想。脚步足足加快了一倍不止——开门!
  他的动作,终究是迟了一步。
  当他来到谛听阁门口的时候,那位本该在卧榻上闭目养神的陈游介陈老板,居然已经施施然地将大门打开!
  紧接着,就是楼东来那永远花团锦簇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织金的圆领窄袖袍衫衬得他越发丰神俊朗。虽然叶引也经常禁不住吐槽楼东来的常服实在太过花哨,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即使是如此夺目绚烂的衣物,也不能夺去楼东来的半分风姿,他本人就是如此熠熠生辉俊美无俦的存在!
  只是,即便他是长安城人人都让他三分的府尹公子,即使他衣饰华美风采翩然,到了这谛听阁,等待着他的命运从来就没有什么改变——“嗷!”刚才还意气风发,能博得长安满城深闺少女芳心暗许的楼东来,此时已经捧着头顶那个热腾腾刚出炉的包子,当场吃瘪。
  “一大早就跑到我这里来大呼小叫的,看来我该给你一点教训了!”陈游介的声音很响,腰杆很直,气势很足。
  他全部的行动都在表示——我管你是谁,在谛听阁的地盘上,我说了算!我想敲你丫的就敲你丫的,你怎么着?!
  一大早就送上门给人敲的楼东来大少爷,已经能十分充分地觉悟到,在谛听阁的地盘上,自己的地位永远就只能是个被人敲打的命。
  想当年,在他刚与这位陈老板接触的时候,尚且还有初生牛犊的势头,可惜来来去去这么多次,楼东来早就在陈游介手上吃足了亏。
  “噗嗤!”随着一声轻笑,一个轻盈的身影出现在了谛听阁中。少女翩然的风姿和气度都切切实实地彰显着她高不可攀的身份。只不过,她那一身素淡的道袍,却又不免让人感觉到,这种天家气象与世外装扮之间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突兀。
  只一瞬间,陈游介就已经拱手作揖:“玉仙公主大驾光临,真是令谛听阁蓬荜生辉。”
  玉仙公主本是今上最为宠爱的公主,年方妙龄,却已自请出家求道。只是今上怜她年少,终究没有让她入山修行,只在京中为她修筑了玉仙观,以供她修行。
  “听说谛听阁异宝无数,我也想有机会能品鉴一二。”玉仙公主轻笑着开口。
  楼东来用目光示意陈游介:你平时总说我光会坏你的生意,这回我可是给你拉来了一个大主顾!
  陈游介斜睨他:还算你有点良心。
  二人目光交错间,玉仙公主已经开始了她的挑选。谛听阁里琳琅满目的珍宝依次被叶引捧出,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不过显然,这位原本就眼高于顶、特立独行的公主要的,不是那些寻常饰物。身为公主的她,要的是与众不同、得万民敬仰的奇珍!随着堆叠散放的盒柜越来越多,玉仙公主选中的却是寥寥无几。陈游介就知道,只怕得仔仔细细地打开箱笼,找些不世出的珍宝,才能让这位公主满意了。
  这厢楼东来却还不忘奚落他:“难道谛听阁里就只有这些东西吗?我可是费了老大力气,才请公主亲自过来挑选珍玩首饰的呢!”
  陈游介选择性无视了楼东来的感慨,一挥衣袖就给叶引下了指示:“我刚刚想起来,库房里还有一些珍宝不曾拿出来!叶引,你快去。就是库房最里面的那几个箱子!”
  哇!可以看到陈游介秘藏宝贝的机会,楼东来一跃而起自顾自道:“我也去给叶引帮忙。”
  “弄坏了东西三倍赔偿。”陈游介一侧身,大大方方地给他让出了通往后堂的路。
  “三倍……就三倍!”楼东来一咬牙,继续昂首挺胸向后堂而去。
  在他的身后,陈游介悄声喃喃自语:“我记得,库房里好像有几件……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货物呢……”
  当楼东来迈入库房的时候,看到的是叶引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大木箱子。箱子里堆叠着一个个的小盒子,每一个都色泽蕴籍,一看就年岁久远。这些东西虽然是古物不错,可长安士子淑女们到底还是喜欢炫彩华丽的东西。从波斯大食那边传来的新制金银饰物,只因花色绚烂,城中人人追捧。相反这些真正历史悠久的传世古物,因为年岁久远,又与时下风潮不合,却是不一定能寻到青睐它们的知音。
  “这些东西……一看就不太好卖啊。”楼东来嘀咕。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觉得如果能让它们出来见一见光,它们也会高兴的吧。”叶引微笑着,举起了手中一个朱漆暗纹的木盒。
  “咦?好重,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楼东来就已经“啪”地一声掀开了盒盖。
  一股属于古物的气息顿时钻入了鼻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引觉得自己似乎还闻到了一股烟火的气息。
  “啊嚏!”冷不防,叶引怀中的小八居然打了个喷嚏!
  叶引猝不及防,顿时手一抖,刚才还稳稳地托在手心的盒子,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
  “啊!”楼东来眼明手快地接住了盒子。
  可盒子在倾斜的过程中,里头盛的东西已经掉了下来,砸得楼东来的手腕一麻!
  那电光火石间,他顾不得手腕上传来的痛感,手忙脚乱地抱住了这个物事!
  “接住了!”楼东来总算是长舒出一口气。
  可是,叶引接下来那句话却让他的脸,顿时一片苦色:“刚才撞到你手腕的时候,它……裂了。”
  “啊!赶紧放回去,别让陈奸商发现了!”楼东来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把那物事往盒子里塞。
  只是,从他的身后,传来了此刻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我说你们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将珍玩捧出来,原来是找错了箱子啊……”陈游介一顿,正当楼东来还心存侥幸,以为他并没有发现的时候,陈游介继续道,“真不好意思,楼公子,在下陈奸商,已经什么都发现了。”   楼东来以为下一秒自己就要迎接陈游介的雷霆之怒。却没想到这句话一说完,陈游介就麻利地掀开另一个大箱子,挑出数个雕工精致的盒子,转身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楼东来还死死抱住最后一丝侥幸:“陈老板这是……放过我了?”
  不光是叶引,就连小八都摇了摇头:“应该是,回头再收拾你。”
  玉仙公主采购了满满一盒各色珍玩首饰,才施施然上了牛车从容而去。
  这厢玉仙公主的采购刚刚结束,那边楼东来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这种东西你也好意思要我赔钱?!”楼东来指着此时已经被安安稳稳地放在桌上的古物。
  说它是古物,还是因为它此时出现的地点是在谛听阁中。楼东来确信,这种东西如果丢到垃圾堆里,就连乞丐都不会多看一眼!
  “这是陶枕,上古制陶大师宁封子的作品,上面有凸起的龙纹,乃是不世出的珍宝!”陈游介不紧不慢,细说从前。
  楼东来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就这黑乎乎的一块泥疙瘩,陈游介居然敢要他赔偿十两金?!就因为上面那条几乎看不出来的裂纹?!
  “你可以不赔……那么我这谛听阁从此以后……”陈游介在威胁,明目张胆。
  “那个,是我不小心失手把陶枕滑落的,不关楼东来的事。”叶引急忙替楼东来分辩。
  小八也忙不迭地插嘴:“都是我不好,突然就鼻子痒痒想打喷嚏,吓到了叶引,他才会失手的……”
  “叶引?你能拿得出这十两金,来抚慰我心爱的收藏被弄坏了的心中痛楚?”
  叶引默然……什么心爱的收藏?什么心中痛楚?只怕若不是我将它从箱子里找出来,你早就忘记了谛听阁里还有这么件东西。老板你真的是……太无耻了!
  “小八?把你从头扒到尾,你也不值这些钱。”
  小八望天……那些东海龙族们据说是真挺有钱的……为什么我就这么穷?心有点痛。
  “好了,你别说了,这钱我出就是了!”楼东来再也忍不住了。
  “很好,谢谢楼东来公子的惠顾。这陶枕就卖给楼公子你了。”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将装陶枕的盒子塞入了楼东来的手中,并摆出了标准的营业式笑容。
  不知道是多少次与陈游介交锋的楼东来,再一次抱着自己重金买来的泥疙瘩……回家。
  陈游介心满意足地合掌叹息:“今天真是做了好几笔大买卖啊……”
  叶引和小八齐齐斜睨他:你还能更奸商一点吗?
  陈游介仿佛听到了他们内心的呼唤,微笑回首:我可以的哦。
  楼东来是这长安最知名的风华少年。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个做长安府尹,又官声极好的爹。也不仅仅因为这位楼公子日常行事赫赫扬扬声势浩大。
  最重要的理由当然是,楼东来非常俊美。那种初生牛犊才有的飒爽英气和比少女还要精致秀美的五官糅合在一起,再加上他华丽繁复的装扮,就使得他成为了长安人眼中,最华美的一处风景。
  人们眼中的楼东来,总是意气风发肆无顾忌的。
  可是……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你是说,十两金你就买回来了这么个泥疙瘩?”官声很好,脾气也很好的长安府尹楼大人正在很不好地发脾气。对象,正是他的幺子楼东来。
  “这个是古物,千年前的制陶大师宁封子大人所做的。”楼东来窥探着自家老爹的脸色,急忙解释。
  要知道楼家虽然是大族,可父亲却是以庶子之身一步步走到今天。据说当年也是很吃过一些苦。所以日常用度都十分简素,如此倒也更加成全了他廉洁的官声。
  楼府中其他人因为他的这个脾性,也十分注意。唯有楼东来,天生就是个喜欢华丽的个性。楼府尹对这位幺子十分疼爱,不忍过分苛责。可今天看到楼东来居然十两金买了这么个泥疙瘩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按下心头怒气,拿出公堂上审犯人的架势,把楼东来狠狠地收拾了一通!
  此时听到楼东来如此推崇这泥疙瘩陶枕,怒极反笑,点头道:“很好。既然你能识得这陶枕的好处,想必也能识得其他一应简素之物的好处。”
  “啊?!”楼东来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老爹一声令下,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卧房在那些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的仆妇的动作下,彻彻底底改变了模样。
  “我的帐帘……帷幕……床褥……怎么都换成了最次等的棉布的……”楼东来张口结舌。
  显然,楼府尹此时心情十分之大好。
  “那个陶枕不是给你留下了吗?正好,陶枕与棉布十分相配,想必你会满意的。”
  楼东来抬头,他想说自己不满意,十分不满意!
  可对上自家老爹那绝不容半分质疑的目光时,他最后一丝理性让他保持了谨慎的沉默。全楼府的人都知道,整个楼府里,最是说一不二的,不是平日里看起来骄纵任性的楼东来,而是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大老爷。
  忍耐个数日,等父亲的火气下去了,再将日常物什换回来吧。楼东来如此决定。
  入夜,当楼东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终于勉强承认,那些棉布床褥虽然着实不够漂亮,但用起来还是很舒适的。只是……那个陶枕是怎么回事……硌得他后脑勺很不舒服。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做出这么难受的枕头,还是我之前的枕头舒服啊……
  楼东来做了个梦。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你?黑乎乎的……”
  这段梦中的对话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他确信自己肯定是梦到了什么。可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除了这段对话,梦中其他的情景他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应该不重要吧?楼东来打着哈欠,在铜镜前准备换上外出的衣裳,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朝铜镜中瞟去。
  只这一眼,他顿时大吃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楼东来震惊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在左侧的脸颊上,骤然生出了……泥土色的污斑?!那么一大片,简直无法相信是在一夜之间生出来的,反倒像从出生开始就牢牢地印在了身上的胎记!   肯定是陶枕把我的脸弄脏了!
  楼东来急忙洗脸。可直到用布巾将脸颊上的肌肤擦得生疼,那块黑斑也没有丁点退却的迹象。
  “你不是女子,这么点黑斑算不了什么。”楼东来竭力说服自己。
  “可这哪里是一点黑斑!这分明就是一大片!”另一个声音更响亮地在心底响起。
  楼东来此时突然理解,为何那些女子会前赴后继地去抢购珍珠粉来匀面了。白净无瑕的面庞上出现了一大块黑斑,确实让人难以忍耐!
  一个时辰后,谛听阁。
  陈游介皱着眉:“你今天怎么突然排场这么大?居然要我请走其他客人,又非要把牛车驾入我的后庭绕进来。你这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闭嘴!”楼东来气呼呼地反驳,声音高亢得吓了陈游介一跳。自从他认识这位楼东来公子,还没听到他这么怒吼过呢!
  惊讶之下,陈游介去了语音中那些嬉笑,沉声问:“怎么了?”
  面前的楼东来,居然穿着一身陈游介曾以为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素色单衫,手里还拿着一把水墨丹青的折扇。粗粗看去,他与那些出没在长安各位名士之家的学子们如出一辙。
  “是你爹逼着你考科举吗?”叶引也是头一次看到好朋友这样,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插嘴。
  “不是!”楼东来气急,终于把心一横,将一直遮住了面庞的折扇取了下来——“你们看!”
  陈游介和叶引倒也罢了,小八却是口无遮拦:“你的脸怎么了?!全黑了!”
  “什么?全黑了?”楼东来顾不得其他,一头冲到了屋角的铜镜边。
  只见铜镜中的少年,面庞上已经犹如是被兜头盖脸地泼了一大碗墨汁般,黑得几乎看不清五官了!
  “怎么回事?今天早上明明还只是块黑斑的……”楼东来这下是真急了。
  只是一块黑斑倒也罢了,可是若是满脸的黑色,他就要被人当作是昆仑奴了!那样不光是他楼东来,整个楼家都会变成长安城最大的笑柄!
  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楼东来咬咬牙:“陈老板,快帮我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游介竭力保持镇定,因为他真的很想笑。
  看到一直趾高气扬花团锦簇的楼东来这么吃瘪的感觉,真可以连喝三杯酒,再仰天长笑三声啊!
  楼东来望着陈游介憋笑憋得很辛苦的脸,终于大无畏地说道:“你想笑就笑吧!”
  在整个谛听阁的历史上,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在此刻发生了,陈游介彻底毫无形象地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高亢的笑声从谛听阁的深处传到了街市上,惊起燕雀一片……
  楼东来昂头,反复告诉自己:现在,必须忍!
  “这是咒。”陈游介在一番施法后,终于下了结论。
  “我不管什么咒不咒的,你快给我解开啊!”楼东来控制不住地焦虑起来。
  “所谓咒,必须找到施咒的那个人,才能完全解开。如果强行破除他人的咒法,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那怎么办?我都没法见人了好不好。”楼东来说着,有几分自暴自弃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灌下了一大杯茶。
  若是平时,陈游介势必要心疼自己的顶级新茶,不过看到楼东来这么无精打采的样子,他还是大度地原谅了他。
  “也不是没有办法……”陈游介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诱饵。
  “什么办法?”小黑鱼楼东来迅速咬钩。
  “虽然想要立刻破除咒术是没办法,可若是让我给你施个障眼法,让其他人看不出来你的肤色有异,还是没有问题的。”陈游介万分诚恳。
  这个法子……虽然不能立刻解决问题,但勉强也能解燃眉之急,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好,那就快……”楼东来的话,被叶引骤然截住。
  “那个障眼法,施展起来,很贵吧?”叶引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了陈游介。
  陈游介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这个嘛……物有所值,楼公子你说是吗?”
  楼东来望望一脸奸笑的陈游介,再看看一脸担心的叶引。
  从一早踏入谛听阁求救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是过来给陈游介这个奸商收拾的。可是,若不答应,他也实在是无计可施……
  他垂首道:“你快施法吧!”
  陈游介微微一笑,只见他指尖流转过一抹绚丽的光华,仿佛是明媚的秋光突然在这室内回荡了一瞬般,一个呼吸过后,叶引再看到的楼东来,就已经恢复了原本俊美白皙的面庞。
  “好了!”叶引惊喜。
  小八却摇摇头:“没什么变化啊。”
  “这种障眼法能混过凡人的双眸,却是无法迷惑龙曈的,还有……”陈游介正在解释,就只听楼东来失望的声音,“镜子里的我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啊!”
  陈游介面不改色地接着道:“也无法对你自身起效。不过你本来就只要能糊弄过别人就可以了,我这个障眼法还算是十足有效的!这么方便厉害的法术,只收你一两金哦。”
  楼东来此时已如同斗败了的公鸡,连跟陈游介斗嘴的干劲都没有了,他无精打采地解开荷包,掏出金子就往陈游介手里送。
  突然,他警惕地缩回手:“你这个障眼法,能管多久?”
  陈游介笑得越发诚恳了:“一般的障眼法能管一个时辰就已经相当不错,有些道行微末的家伙连一炷香的时间也糊弄不过去。不过我的道术可是最最正宗的,能管足足十二个时辰!真真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楼东来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你是说……明天我还得过来再让你施术,再给你一两金?!”
  陈游介十分有诚意:“如果你一次性付了十天的份,我给你打个八折。”
  楼东来:“……”
  叶引觉得,楼东来几乎是跌出谛听阁的大门的。
  目送着楼东来的牛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叶引忧心忡忡地回到谛听阁里。只听得陈游介悄声低语:“这种古老的咒术……居然会重新现世,楼东来是沾染上什么妖物了吗?可是……明明没有什么妖气……要不要明天去楼府一趟呢?”   叶引心中一喜,老板也不是彻底的奸商嘛。这不就是在关心楼东来吗?
  可是,陈游介接下来的句子却不失时机地钻入了他的耳朵:“顺便给楼家的夫人小姐们送些时新的钗环首饰去售卖,应该会是笔不错的买卖哦……”
  叶引默默扭头,指望陈老板大发慈悲。
  我真的是想多了……
  次日,叶引捧着大大小小的首饰盒子跟在陈游介身后迈入了楼府大宅。
  虽然楼家家风一向简素,可是夫人小姐们哪个能缺了时新的钗环首饰?因此,陈游介的生意可以说是顺风顺水,足足赚了一大票。
  这导致当他走入楼东来那个简朴得如同雪洞般的卧房的时候,心情依然十分的好。
  而此时的楼东来,却是十分的……不好。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小八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你全身……都变黑了!”
  楼东来有气无力地反驳:“只是前胸后背还有胳膊腿上没有变黑……”
  陈游介毫不留情地断言:“可是看这个情势,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可怎么办?”随着那些黑斑在身体上蔓延的速度,楼东来反而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虽然心情还是郁闷,却没有了一开始的惊惧和恐慌。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黑斑仅仅只是一种强烈的怨念而造成的咒,无法用任何方法强行拔除,只能等施咒者的怨念慢慢消散,这些黑斑才能慢慢散去,你该如何呢?”陈游介收起了全部的嬉笑之色,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
  “障眼法……不能……”楼东来试着说。
  “咒和障眼法会在你的身体上彼此冲击,长期如此,对你的元神有损。”陈游介的声音缓慢而又清晰。他很清楚自己此时说出来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想,他也许会眼睁睁地见证,那个长安最肆意嚣张的少年就这样一蹶不振,从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从此隐没。
  在不过半晌的沉默过后,楼东来的声音再度明快地响起!
  “黑就黑吧!大不了我给父亲留书一封,说我入山学道去了。然后我就……到你那里跟叶引一样做你学徒如何?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是你买来的昆仑奴!话说最近肤色黝黑的昆仑奴在长安也很受欢迎呢!”楼东来说着,居然声音越来越高亢,那些因为肤色异样而暂时失去的活力,仿佛在一瞬间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望着少年那神采奕奕的双眸,陈游介发自心底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长安最风采夺人的少年,那份风采从来就不来自于他的怒马鲜衣,俊美无俦,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么夺目!
  “好,我等着你在我谛听阁做昆仑奴的日子。”陈游介听到自己这样说。
  楼东来住进了谛听阁。为免父亲担心,他留书一封说自己入山去寻一品新茶回来孝敬父亲,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日就可以归来,请父亲不要担心。
  然后,谛听阁里就多了个从头到脚,无处不黑的昆仑奴。
  没有人发现,这个昆仑奴就是名噪长安的楼东来。
  “你说,你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就变成了这样?”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陈游介终于有空向楼东来细细盘问。
  “嗯嗯……我觉得……似乎有人在睡梦中问了我一句什么……”
  “然后我就回答了他……”楼东来竭力思索。
  陈游介沉吟:“这梦中的对话,说不定就是这咒的缘由,你快想想,到底那时候你说了什么?”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的梦,楼东来哪里还想得起来,搜肠刮肚了好一阵,依然是半点痕迹也捞不起来。直到叶引端上一碗为陈游介准备好的浇了蔗浆的“酪樱桃”时,陈游介无意间的一句评论:“今天的酪樱桃怎么颜色有些发黑?是樱桃熟得太过了吗?”
  楼东来只觉得头脑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那一夜的对话,顿时全部想了起来!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你?黑乎乎的……”
  “我们当时就说了这两句话。”楼东来肯定地说。
  “你是说对方长得黑乎乎?”陈游介追问。
  楼东来急忙摇头:“梦里的一切都混沌不清,我是想说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结果貌似对方就一下子气呼呼地走了……我这话也就没能说完。”
  “这样啊……”陈游介“啪”地一声,敲了一下扇柄,“现在我大致明白了,许是有什么妖物精灵,在你梦中询问你她的容色如何,你这一句黑乎乎就将对方得罪了,所以才施下这个咒,来给你一个教训。”
  楼东来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几天害得他浑身发黑,还有家不能回的理由居然是这样?真的是……让人想喊冤都没处喊啊!
  眼见他这么憋屈,陈游介还不忘语重心长地敲打他:“要知道,无论是女人还是女妖,对自己的外表都是十分在意的,一句话就会足足怨恨你一辈子的哦。”
  楼东来面色已经是黑得不能再黑:“可是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的声音,明明是男人的声音啊!”
  “呃?”这下,连陈游介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要说黑……我记得……那个陶枕上描画的龙纹,好像就是黑色的,虽然颜色剥落了大半,可那真的是黑龙,我肯定不会认错!”小八抖起了龙须,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黑龙纹的陶枕吗?”陈游介陷入了沉吟,“今晚我们就潜入楼府,把它偷出来查看一番吧。”
  楼东来不解地嘀咕:“为什么我要去偷我自己家的东西?”
  入夜,楼府。
  楼东来七弯八拐的,带着陈游介和叶引,绕进了自己的院子。
  显然,因为他的“留书外出”,他院中的小厮和丫鬟们顿时都松懈下来,明明时辰还尚早,却四下里寂静无声,也不知道是悄悄凑到哪里去喝酒取乐去了。
  一个闪身蹩入自己房中,陈游介也不敢点灯,只借着薄薄的月色,招呼陈游介他们坐下歇息片刻。
  自己径自去床榻上取了那个陶枕过来,交到陈游介手中。
  陈游介接过陶枕,眸光在那一瞬间微妙地一转:“果然是这陶枕的古怪。”   楼东来的怒气,蹭的就上来了!
  “你知道陶枕有古怪还卖给我?你真是毫无节操的奸商!”
  难得的,陈游介居然没有反驳,反而还笑眯眯道:“对于本店售出的货物给你带来了如此大的困扰,本店主实在是于心不安。不如我照价将这陶枕收回,你看如何?”
  “呃?”楼东来实在吃不准陈游介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正当他茫然的当儿,那刚才还暗色沉沉的陶枕上,却骤然划过了一道光芒!
  陈游介永远是所有人中反应最为迅速的,他的指尖如利剑般挥过,一道结界已经瞬间升起!
  叶引和楼东来都被他护在了身后。
  而那个仓促间本该跌落地面的陶枕,却悠悠然的,悬在了半空中。此情此景,原该是有几分诡谲恐怖,不知道为何,楼东来心中的激动却远远大过了恐惧。
  一道黑色的烟雾一点点地从陶枕的缝隙中,不紧不慢地钻了出来。
  陈游介并没有急于将它打散,而是不紧不慢地等着它将烟雾状的身体渐渐凝实。
  最终,一条鳞片黝黑的龙,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这条龙虽然身形稍显微型,可那满身的鳞片在陈游介结界幽光的映照下,倒也别有一番光彩。
  “我……梦到的那个黑乎乎的家伙,就是你!”楼东来惊喜地说。
  “你居然敢说我黑乎乎!我现在就撕碎了你!”这条黑龙顿时怒了,张开大嘴露出龙牙就朝着楼东来扑了过去!
  楼东来急忙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了陈游介。
  谁知道,对方居然一动不动!
  楼东来的视线,瞬间就被一片黑暗吞没了!
  可是,预想中的痛楚居然一点也没有出现?!
  楼东来试探着抖了抖睫毛,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脑门正包裹在一团因为膨胀而变得稀薄了的烟雾中。
  “你居然没有惨叫出声,不愧是京城第一风华公子!”陈游介一脸的钦佩神情。
  “哼,我本来就是这么镇定风流的人物,你是永远也比不上的!”楼东来志得意满地点头,肯定陈游介这难得的好眼光。
  可是,下一秒他就暴怒起来!
  “所以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小爷我的笑话,都不知会我一声?!”
  “你们……是在看大爷我的笑话吗?!”
  长短不同,音色不同,内容也截然不同的两声怒吼同时在陈游介的耳边震响。
  陈游介皱皱眉,掏了掏耳朵:“我看你们一个咬人,一个被咬,都很开心嘛。”
  “哪里开心了?!”
  “哪里开心了?!”
  这次一人一龙是彻底的同仇敌忾、异口同声了。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大家先自我介绍?”
  在波光粼粼的曲江池边,点起幽暗的灯火,品起一盅好茶,再供上一炉好香。座下是绒绒的茵毯,举头是若隐若现的明月,实在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小八小声问叶引:“为什么我们突然要从楼府跑到这里来……喝茶?”
  叶引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性是……老板觉得维持结界,太费力了。”
  不得不说,叶引的话就是正解!只不过,陈游介是绝不会承认的。
  楼东来和那条从陶枕里钻出来的烟雾龙,都还气呼呼的,显然没有进入状态。
  叶引不得已,只得在陈游介的示意下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叫叶引,目前在谛听阁做小厮。”
  烟雾龙抬了抬眼皮:“你的血统,很不一般啊……”
  小八也接上:“我叫小八,据说是东海一脉的龙族,其实我也不太明白。”
  烟雾龙连个斜睨都懒得给它:“后生小辈,一边去。”
  不待楼东来开口,烟雾龙就已经主动发难:“姓楼的小子,这几天可是吃够了肤色黝黑的苦头了吧?”
  楼东来气呼呼地盯住它:“哼,小爷我见识过的妖怪也有不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这么没品的,居然咒我变得黑乎乎。”
  看到他这么气急败坏的神情,烟雾龙似乎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昂首徐徐道:“我叫擎雷。”
  原本擎雷说完了自己的名字,还刻意停顿了一会,准备接受这些后生小辈的敬意的,却没料到这伙人居然全都毫无见识,只知道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他后面的话,完全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表现出一点敬意。
  在他等了半晌后,才听到那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龙小八开口道:“这个名字好有气势,比我的强多了。”
  擎雷轻哼一声,心想你这种跟序号一样的名字哪能跟我比。
  擎雷还没有得意完,就只听到楼东来不耐烦道:“擎雷大人,你到底为什么要给我下这个什么咒?就算我那时候不小心说了你一句黑乎乎,折腾了我这么多天你也该消气了吧?能不能把这咒法收了?我请你喝顿好酒,这个事情就算是了了。”
  叶引敢肯定,虽然这话听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好听,可这已经是楼东来能说出来最服软的句子了!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服软,在擎雷的耳中,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哼,你一介凡夫,居然擅自羞辱我这等九天神龙,不要说如此咒你几日,就算是结结实实地咒你一辈子,也不过是动个念头而已。”擎雷不光不接受楼东来的建议,相反,他还继续……非常的嚣张!
  “看来,擎雷大人你是不打算,解开楼东来身上的咒术了?”陈游介一锤定音。
  “当然不打算!”擎雷点头,明明它的身躯都只是烟雾凝成,可是那份趾高气扬的气势居然半分不减。
  “既然如此……那……”
  楼东来一咬牙,双手恭敬地送上一个一看就装得满满当当的荷包:“快灭了这个妖孽!解开我的咒术!这是礼金!”
  陈游介爱钱,很爱钱。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毫不迟疑地把这个荷包干脆利落地推开了:“抱歉,这件事情我现在实在是做不到。”
  “啊?!”楼东来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叶引,把陶枕抱好,带楼东来和擎雷一起回谛听阁去吧。”陈游介的声音分外轻快。
  “那个……到底为什么不能帮楼东来?擎雷那种烟雾的模样,对老板你来说应该没什么困难吧?”叶引压低了声音悄悄问。
  陈游介昂头望天:“因为……将他们连接在一起的,并不是灾厄的丝线啊。”
  楼东来很喜欢小八,也很羡慕能有小八那么一条活泼可爱的龙依偎在身边的叶引。必须承认,他不是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他身边也能有一条龙陪伴在身边就好了……
  可是现在……
  “黑乎乎,离我远一点!”楼东来瞪着面前的黑色烟雾。
  “大爷叫擎雷!”烟雾龙哼哼……
  “哗啦!”
  “你居然敢把我绊倒!”
  “谁叫你居然敢对我不敬?!”
  “噼里啪啦!”
  “……”
  听着后院不知道是第几次传来的打斗声,叶引忧心忡忡地望着陈游介。陈游介面色如常,继续喝茶:“打坏了东西,让他们赔就好了。”
  如今已经是秋风乍起的日子,可是今年的夏日,仿佛徘徊得特别久,始终不肯离去。不光如此,叶引简直觉得,天气似乎一天比一天的,更加炎热了起来。
  而此时,总是会时不时地引领起长安风潮的玉仙公主,最近又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人物。据说,她的玉仙观里近日来了一位神秘术者,乃世外高人,那个术者有着一头火焰般的长发,姿容极为俊美夺目。他为公主献上了可以令人容光焕发的灵石,公主佩戴在身上,果然是夜晚都熠熠生辉如同世外仙子。
  一时间,长安的名门淑女人人都在各处打听,那熠熠生辉的灵石究竟是什么?只是玉仙公主既然是公主,那么她要享有的,自然是这长安城里独一份的容光,对于那一拨拨或是直接或是委婉的来求灵石的姐妹们,她都只是蹙眉表示:“宁先生的灵石据说炼制起来非常不易,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得一颗呢……”
  而后,便有人谣传说此种灵石自家古董店有收藏,一时间长安贵女们趋之若鹜。可是终究鱼目不可能真正混珠,风潮过后,人们才真正确信,这种灵石真的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奇珍。而那位俊美非凡的红发术者的名字——宁烈,也就在长安城里的传奇上,落下了属于他的一笔。
  谛听阁里。
  “这里……真的没有那种能让人容光焕发的灵石吗?”一位衣着光鲜的贵女急不可耐地追问。
  陈游介挥舞着折扇,微笑颔首:“小姐你已然是熠熠生辉的美人,那灵石又怎么及得上小姐你的万千风情?”
  听到陈游介的这一番情真意切的恭维,那贵女面色一红,却到底叮嘱道:“若是有了那灵石的消息,陈老板你可要第一个通知我哦。”
  说完就立马离去。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楼东来咋舌道:“这些女人真可怕,为了找那个什么灵石,几乎要把长安都翻过来了。”
  陈游介却是凝神沉思:“不知道那灵石究竟是何种模样,居然能叫她们如此痴狂,趋之若鹜。”
  叶引难得看到自家老板对赚钱之外的事情如此有兴趣,忍不住抬眸看他,却只听他接着道:“若是知道模样,好歹仿制一些出来卖,也比这么整天看着大好的生意白白溜走好啊!”
  话音未落,就有侍从模样的人过来通传:“玉仙公主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随着玉仙公主迈入谛听阁的那一刹那开始,原本清凉的谛听阁中,突然漫卷起一股灼热的气息。
  随即,熠熠生辉的玉仙公主就已经走入了谛听阁,而在她的身后,是一个松松束着红色卷发的男子。看着那男子窄袖胡服的装扮,不用多介绍,陈游介就已经明白,这位是早已经盛名在外的神秘术者——宁烈。
  宁烈虽然是跟在玉仙公主身后进入,可他的存在,却是让任何人都无法忽略。
  高鼻深目,明明有着如此明显异域风情的外表,再加上那一头火焰般的红发,真是无论谁见到都会明白此人非我族类。可是,那一份肆意嚣张的气息,那一抹飞扬的笑容,却又会让你不自觉地觉得,这个人就该是这样的搭配。
  玉仙公主今天的来意有些特别,她想将那块灵石镶嵌起来,作为装饰。
  “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与这灵石匹配,于是我就想到,不如来问问长安于古董上最有见识的陈老板了。”
  玉仙公主微笑着,带着骄傲的神情,将袖中的一个荷包打开,被她托在手心里的,便是一块散发着盈盈光芒的灵石。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叶引就觉得,这看起来似乎是什么东西的碎片。
  “可以容我细细端详吗?”陈游介说着,接过了公主手中的灵石。
  那触手的一瞬间,几乎穿透皮肉的灼热感,让陈游介差点没把这东西脱手而出!
  可是在一息之后,那种滚烫的感觉却又瞬间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一种错觉。
  陈游介将这灵石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没有刻花,没有符文,没有任何人工雕琢过的痕迹,只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灵力在这灵石上兀自流转,让这原本安静的一块石头,更像是一颗亟待发芽的种子。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种灵力流动的方式不似火焰肆意向外,而是如同水波般循环流转生生不息。将这样的东西佩戴在身上,确实可以让人于呼吸间汲取到灵气,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不知道陈老板看出来了吗?这块灵石,到底要如何镶嵌才好呢?那些王公贵女们总说我不肯将灵石给她们看,若是让她们看到这灵石如此其貌不扬,可就不好了……”玉仙公主说着,显然是希望将这灵石精心雕琢一番,再大张旗鼓地示人,好再博一个风光无限。
  “公主如此想自然是很好,只是……这是灵石,是天地至宝,若是要镶嵌,总免不了要钻孔包金,若是那样反而伤了灵石,就不美了。”诚然,这是一笔好生意,可是难得的,陈游介婉言劝说那位总想着赫赫扬扬、风光无限的公主,打消这个念头。
  从玉仙公主走入谛听阁,到她被陈游介劝服离去,宁烈始终跟在她身后,不发一言。直到公主登上车驾,宁烈这才好似无意地回头轻轻一笑:“想不到,你倒还有些见识。”   陈游介面不改色地拱手道:“彼此彼此。”
  待到玉仙公主的车驾远去,消失在长街尽头,楼东来这才从后堂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终于走了,要是被她看出来就糟了!”玉仙公主不比其他人,与楼东来一样经常出入皇宫,与楼东来也算是十分熟稔。若是被玉仙公主发现他现在变成了这幅德性,楼东来简直不敢往下想了。
  擎雷不屑地冷哼:“放心吧,别说是她,就算是你娘也认不出来你现在的样子!”
  楼东来想要揪住擎雷的脖子给他一点教训,可触手握住的,却只是一团毫无实质的黑乎乎烟雾。反而对方被激怒得张口就咬了过来。
  当然,擎雷的那种攻击对楼东来也完全毫无作用。
  陈游介眼见这两个家伙闹得鸡飞狗跳的,没好气地揉一揉额角:“都给我住手!”
  楼东来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陈游介的怒气几乎就要满点了,急忙定住了身形。擎雷还不知死活地不依不饶。在他飞过陈游介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住!
  “你的手刚才摸过什么?!”
  陈游介被他冷不防这样一问,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玉仙公主带来的灵石。”说着又补了一句,“据说是那个西域术者宁烈炼制的。”
  擎雷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对!留在你掌心的气息,只会属于一个人。”
  “是谁?”陈游介抬眸追问。
  擎雷的眼眸沉了下去,吐出了三个字:宁封子。
  宁封子,传说中的黄帝陶正。他的五色焰火能烧造出前所未见的生灵。千年前就已经在五色焰火中飞升而去,只留下一段传奇。
  宁封子和这擎雷,想必是有一段渊源。
  而将他封印的陶枕,也正是宁封子的杰作。若说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是断断没有人信的。
  听到擎雷这样说,陈游介心念急转,面上却只微笑望着它,淡淡道:“那又如何?”
  擎雷眨了眨眼睛,它虽然通身黑色,可那眸子却晶亮,只听它喃喃:“宁封子早已经飞升不知所踪,可这分明是宁封子的杰作……怎么回事呢?”
  陈游介轻轻接口道:“适才来访的玉仙公主身后,那位号称来自西域的术者,名叫宁烈。”
  “宁烈?”擎雷抬起爪子挠下巴,“姓宁吗?难道是宁封子的弟子?”
  对于擎雷这个问题,陈游介无法给它答案。
  几天后,让整个京城贵女都趋之若鹜的灵石,终于在万众瞩目中又炼制出来一批。这次玉仙公主不打算独享,放出话来,说要听从宁烈的建议,赠与有缘之人。
  一时间,玉仙观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人人都想来试试,自己是不是那位有缘人。
  消息传到谛听阁的时候,擎雷却是甩着龙须不以为然:“那灵石分明就是宁封子当年从窑火中烧制出来的东西,说什么自己炼制?这人就算是宁封子的弟子,只怕也是未得真传的欺世盗名之辈。”
  消息一拨拨地传来,据说那灵石先是赠与了宰相千金一枚,后来又赠与了翰林院的御史大人的小妹一枚。正当人们以为只有高官贵戚之女才能得此灵石的时候,他又赠与了一个小小书吏家的闺秀一枚。而那万众瞩目的最后一枚,居然是在酒肆饮宴的时候,赠与了那位琵琶清音动四方的乐姬。
  一时间,这四枚灵石,加上原本玉仙公主所拥有的那一枚,成为了长安街头巷尾议论不绝的又一段传说。
  曾有人以为玉仙公主会因为,自己拥有的灵石居然乐姬也能拥有而心生不悦,谁知道这位生性活泼的美人却满不在乎。
  入夜,楼东来正睡得香,却突然被狠狠地敲了一记脑门,霎时就疼醒了。
  一睁眼,昏暗的斗室内,擎雷正卷着尾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待他发火,擎雷就已经开口:“我总觉得那个灵石,还有那个什么宁烈肯定有古怪,今天晚上,你跟我一起去探一探?”
  楼东来揉揉额头道:“为什么要找我?我可不记得跟你的关系有这么好了。”
  擎雷傲然昂首道:“你忘了陈游介说的吗?要想让这咒术早点失效,最好的办法就是消除我对你的怨念。你若是肯跟我跑这一趟,说不定我心情一好……”
  楼东来瞪着他,脑门上顿时一股无名怒火。
  谁都知道,楼东来少爷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
  可是……都这么多天了,他一直没有回家。家里人也许已经开始着急起来了……虽然他总是骄傲又强势,可他真的有点想家了。
  在长久的沉默后,楼东来昂起头骄傲地一笑:“不知道玉仙观在哪里就直说,我不介意给笨蛋带路的。”
  擎雷霎时被他气得差点没又“啊呜”一口咬过去。
  要不是怕动静太大惊动了陈游介,它是决不肯作罢的!擎雷磨着牙暗自道。
  楼东来和擎雷麻利地钻出了谛听阁的角门,迅速地消失在长安的茫茫夜色中。
  从进入玉仙观的那一刻开始,擎雷就觉得仿佛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引着方向。虽然它早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实体,可身为水系的龙族,对于那种火焰般灼热的气息,还是远远比常人来得敏锐。
  当他们踏入玉仙观那开阔的后花园时,看到的是飘舞着如同火焰般红发的男子,正注视着面前的丹炉。炉中火焰隐隐绰绰的映照在他的脸庞上,他玉色的面庞因此被点染上了一层跃动的嫣红。
  他的目光一分也不松懈地注视着炉火,又似乎在透过那炉火,注视着极为遥远的时间彼岸。红色与火光,原本都是最热闹活泼的东西,可正披散着红色长发,沐浴在火光之中的他,却犹如一尊冰天雪地中的玉像,没有丝毫的温度。
  火焰再明亮,也不能让他的目光中增添一分暖意。
  擎雷注视着他,突然如有所觉:“你……你是……”
  擎雷的声音霎时就惊醒了宁烈。他抬眸,那些属于回忆的柔软被瞬间收起,如同面具般的笑容覆盖在了面庞上:“在下宁烈,不知道二位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楼东来自然不会应他,只等擎雷开口:“我只是想来拜会一位故人。”
  “故人?”   擎雷点点头:“宁封子。”
  宁烈的眸光顿时一亮:“我以为早已没人再记得这个名字。”
  擎雷上下打量着宁烈:“你是……当初侍奉宁封子的火精!”
  千年以后,居然会被人一语道破本相,宁烈心中一惊。
  宁烈的眸光微闪:“是又如何?”
  “是的话,宁封子就算是你的师傅了。他以五色焰火烧制生灵的本领不知道你有没有学得一二?”擎雷试图气势汹汹地逼近宁烈眼前,只可惜它现在的身形实在太小,就算是凑得再近,也谈不上半分威慑。
  “这个啊……我自然是得到了师傅的真传……只是……”宁烈的声音越来越低,楼东来只觉得竖起耳朵也听不清了。正当他奇怪的时候,只见宁烈的长袍一甩,他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
  等到楼东来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谛听阁那间熟悉的斗室里,仿佛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个梦。因为,无论他如何向擎雷询问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擎雷都只是装聋作哑,口口声声地说:你睡糊涂了吧?可是楼东来知道,那真的不是梦!
  当楼东来想再多询问两句的时候,却发现擎雷对他的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
  擎雷不再与楼东来交流。两人的关系,从从早到晚的吵闹不休,变成了完全彻底的沉默!
  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正当楼东来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全身上下蔓延的黑色斑纹居然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又是那个众人眼中俊美无俦的长安第一风流公子了。他可以脱下那身昆仑奴的布衣,回到自家府邸,回到属于自己繁华富裕的生活当中去了。可不知道怎么搞的,楼东来却觉得这也是擎雷拒绝他,疏远他的另一种方式。它仿佛是在用行动将楼东来这个人,隔绝在它的世界之外。
  如果是在十天前,他会为这种变化欣喜若狂,可现在的他却觉得,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陈游介见他恢复了,忙不迭地送上了逐客令。可楼东来却在留在这里被陈奸商驱使和回家享受呼奴唤婢的人生中,选择了前者。
  再又一次被擎雷冷冷地用尾巴扫过额头的时候,楼东来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数日后。
  “太热了!这都什么时节了,怎么还这么热?”街头巷尾的人们都在抹着头顶的汗珠议论着。
  而在他们的头顶,阳光看起来却并不炽热。但已经没有人在这种灼热中有心情再去分析这热气的缘由了,他们只知道,如果长安再这样子热下去,不要说是深宫里用来降温的冰要消耗殆尽,就连曲江池的水只怕也要干涸了!
  谛听阁前,卖茶的摊子早就不做生意了。原本炎热的时节是他做生意的好时候,可是没高兴几天,他就沮丧地发现水正变得越来越珍贵!好几口井都打不出水来了!
  没有水还怎么卖茶?
  街市上的行人,仿佛也被这灼热的阳光炙烤得再也不愿意出门了。
  楼东来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太热了,完全一点都不想动啊……”
  让他意外的是,接上他话音的居然是陈游介:“你不觉得这热气很奇怪吗?”
  楼东来点点头道:“嗯,我怎么总觉得,这热气不是从天上袭下来的,倒好像是从地底冒上来的呢?”
  陈游介眸光一闪,不得不说,这位楼公子虽然总是大大咧咧的,但他对异状的感觉却总是异乎寻常的准确。
  “没错,这几天的长安城,真的是……热得跟制陶的窑一样!”
  在听到制陶的窑那几个字的时候,擎雷的身躯,不自然地僵了僵。
  陈游介望着它,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中却是若有所思。
  次日清晨。
  叶引沮丧的声音从井台边传来:“糟糕!我们的水井,已经要打不出水来了!”
  一时间,众人皆惊。
  陈游介面不改色地丢给楼东来和叶引两个大陶罐:“那你们就去城外打水吧。”
  “什么?!你居然要小爷我干这种苦力活?!”楼东来怪叫一声。
  小八却是欢喜地飞出来:“我陪叶引去!”这几天街上行人稀少,它早想上街去看看了!
  楼东来咬了咬牙,让叶引一个人去背水,他可做不到。
  原本他想就这样将系着陶罐的带子背在身后,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那宽袍大袖的衣服在做这种事情时,实在是太不方便了。不等陈游介开口,他已经自顾自地换上了早先扮作昆仑奴时的棉布短打衣衫。
  在整理好了衣服正要出门的一刹那,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回首问:“擎雷,你要跟我一起去背水吗?”
  擎雷的双眸瞪得大大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它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结巴。
  楼东来已经大跨步地走出了谛听阁的大门:“擎雷,快跟上!”
  在他身后,擎雷僵住的身形终于恢复了活力,它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冲了出去!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都不明白了……”在那所有的混乱心绪中,只有自己纵身飞去的行动如此真实。
  原本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行人寥寥。地面上灼烤的气息却是如此强烈,擎雷即使是飞在半空中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鳞片都仿佛被火焰灼烧着!
  虽然这样的灼热对他来说根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可他看到楼东来早已经汗如雨下!
  “那个……”擎雷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抬眸看到楼东来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要是觉得太热或者飞得累了,就趴在这里吧。”
  “啊?!”擎雷这次是一点也没能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声。
  对于他这种态度,楼东来却是满不在乎:“你那样对我,开始我是有点生气。可是归根结底,你也没对我做什么特别不能原谅的事情。而且现在你又解除了对我的咒术,我有什么理由跟你生气呢?”
  “你……真的这样想?”擎雷听到自己说,声音中带着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期待。   楼东来没有直接回答,他扭过头,望向正在叶引脖颈间舒展着鳞片,散发出丝丝凉意给叶引降温的小八,脸上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叶引的。他的身边,总是有小八陪着。”
  这个意思是……你希望我也能陪在你身边吗?擎雷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小八是真正的龙,我现在这样……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龙。”擎雷继续艰难地说道,“而且我……很黑……龙什么的,白龙银龙青龙比较漂亮吧?”
  “噗嗤!”楼东来笑出声来。
  他的指尖一下点到了擎雷的脑门上:“你怎么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表啊?如果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就是说我认为你是特别的那个!无论你是不是龙,是什么颜色的,都不重要!”
  “我要的,就只是你而已啊!”楼东来的眼眸突然被汗水滴入。他皱着眉,使劲地抹了一把汗。
  当他的视线再度清晰的时候,他看到了眼前的那条黑乎乎的烟雾龙。原本一直跟着他前进的擎雷,突然拦住了他的脚步。
  它仿佛在这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什么事情。楼东来能感觉到,这是一件大事!
  “你不用去背什么水了。这个事情,我去解决!”说着,擎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般,疾驰而去。
  “你说什么?”楼东来彻底愣住。
  耳畔回荡的是擎雷义无反顾的声音:“等我回来,我就跟你践行这个约定!”
  “啊?!”楼东来目瞪口呆。
  此时,叶引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小八,快带我们追上它!”
  此时的长安城,一片空荡荡,小八第一次在白天如此明目张胆地飞行。
  不过,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为此情此景激动。他本能地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虽然要照顾到楼东来和叶引的行动,不能如擎雷那样在天空中直线飞行,可小八还是凭借着自己身为龙族的追踪本能,寻找到了擎雷的气息最终消失的方向。
  楼东来和叶引气喘吁吁地站定,望着那高大巍峨的门楣,一切的谜底,真的就在这扇门后面吗?
  门上悬挂着醒目的匾额——玉仙观。
  还没有叩门他们就感觉到,玉仙观比长安城里任何其他一处都要炎热得多!他们仿佛是在正面被火焰舔舐着一般难受!
  即使长安城早已经是个灼热的火炉,这种热度也还是太不寻常了!
  楼东来和叶引彼此对望了一眼,他们不知道在这扇门的后面,正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可他们不想退缩!
  门被静悄悄地打开,令人吃惊的是,这个本该是奴婢成群的玉仙观里,居然静悄悄的,没有半分人声。
  小八远比他们都更加敏锐:“最热的,是那个方向!”
  穿过屋舍和回廊,一片极为开阔的空地出现在眼前。如果不是曾经拜访过玉仙观,楼东来几乎无法辨认出,这块空地本来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而宁烈,正气定神闲地安坐在原本应该是湖中假山的巨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在他的身畔,是擎雷。只是此时的擎雷,如同被看不见的丝缕束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有客人来了,真是有失远迎。”宁烈火红的长发在灼热的空气中如同火焰般在肆意飘舞。他原本就俊美无双的面庞,此时更加散发出一股肆意嚣张的气息,让人只觉得再多靠近一寸,都会被那股气息灼伤!
  “放开擎雷!”楼东来大喝道。
  宁烈的眉微微一皱,目光却是朝向擎雷:“不错,他居然来救你了。你猜他要是知道你跟我做了什么交易,他还会这么急切地想要救你吗?”
  擎雷竭力扭动身躯:“我不想要改变外表了!之前跟你订下的约定,我要撕毁!”
  宁烈眸光一闪,狠狠开口道:“你觉得,事到如今,我会任由你反悔吗?”
  “你!”擎雷更怒了,可是它的力量,怎么也无法挣脱宁烈的束缚。
  “宁烈,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把长安,变成一片火海。”宁烈慢悠悠地说着,仿佛他此时吐出的并不是如此残忍的句子,而是人世间最美的诗篇。
  “你疯了!”楼东来的双眸,倏地紧缩。在推开玉仙观大门的那一刹,他就已经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可是他没有想到,宁烈的目的居然是如此的丧心病狂。
  “如果……如果宁封子前辈看到他座下的火精如此为祸人间,一定会非常痛心的吧。”叶引的声音徐徐响起,带着一股清润宁静的气息。
  “宁封子前辈?!你们这些后生鼠辈有什么资格提起他的名字?”宁烈那一直镇定自若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怒意。
  “宁封子前辈传下制陶之术,惠及千秋万代,令世人敬仰。”叶引一点也没有被宁烈陡然盛大的声威所吓到,依旧昂然。
  “那又如何……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名字?就连陶器也早就被瓷器所取代……你们所有人都早已经不记得他了!”
  “你是追随宁封子的火精,所以你要……”楼东来觉得似乎有个极为可怕的答案就在自己的唇边。
  “我要将长安化为火海,重新唤回宁封子师傅。”宁烈的声音落在最后两个音节时,带上了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温柔。
  “什么?!”楼东来、叶引和小八目瞪口呆!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宁烈的目的居然是唤回早已飞升千年的神仙!这是一个怎样疯狂的计划!
  “这怎么可能?!”楼东来脱口而出。
  “怎么不可能?长安原本就是天下间气运最盛的地方。我以灵石为基,安放在长安四方,就已经铸成了当年仙窑的镇石。接下来就是收拢长安气运,待时辰一到施展法术,就大功告成了!”
  “灵石……长安四方……你是说你故意赠与贵女们的灵石?原来如此,她们的居所刚好就在长安四方!”楼东来心念急转,霎时就已经想了个明白。
  叶引却沉沉地接道:“那些所谓的灵石,到底是什么?!”
  宁烈弯起唇角:“是我搜集的,当年宁封子师傅烧制灵物的碎片,上面有师傅的灵力,千年都不曾褪散,正好助我成就大计!”   “至于擎雷,哈哈……还多亏了它,一直待在谛听阁里,吸引了陈游介的视线,让那个自以为算无遗漏的家伙放松了警惕。我才能从从容容地进行了我的计划。”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楼东来望向了擎雷,他所知道的擎雷,虽然看起来有点小心眼又爱闹别扭,可绝不是这么居心叵测的存在!
  “擎雷,一定是被你胁迫来帮你的吧?”楼东来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推测。
  宁烈玩味地一笑,抬手解开了擎雷的部分束缚,让它可以自如开口。
  “你说,是不是我胁迫你的?”
  从楼东来他们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擎雷就一直在努力地挣扎着,可是到了此刻,它反而停下了动作。它……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若是难以启齿,我不介意帮你向他们说明一切。”宁烈似笑非笑。
  “我……一直被人认为是丑陋的黑龙。当年我听说人皇颛顼大帝祭天,求龙族助他禁绝巫教,我便起了好奇心,也想过去帮助。谁知道颛顼居然认为我是不吉的黑龙,将我拒绝。”
  擎雷的声音又快又急,可是显然,此刻它的心情有着怎样的挣扎与痛楚。它此刻正在回忆的,是它记忆中最为惨烈的一幕。说出来的每个字,每个音节,都似乎是让它重新经历一次那种痛楚,可是,擎雷想要把这些说出来。说给那个微笑着望着自己,与自己定下约定的少年听。这伤口已经捂了千万年,只有彻底地敞开,才能真正康复,它才可以重新面对自己。
  此刻,它已经不想退缩!
  “当年我勃然大怒,于是肆意作乱,扰得民不聊生。就是我帮助共工氏,撞向不周山。让天地陷入前所未有的浩劫之中。而我自己也随着不周山的崩塌而分崩离析。”擎雷望着楼东来,它不想错过此刻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我原以为这样就是一切的结束,但是我的龙魄碎片却被宁封子收起。黑暗中,我听到他在问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我回答,我想要改变模样,不再是被颛顼所唾弃的黑龙。可是这种愿望,除了死去重新投入轮回,没有人可以为我实现……既然如此,我不如就肆意妄为吧!”擎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曾经那是它最渴望也最难以企及的心愿,而此刻,它终于可以坦然地说出。
  “那时候,我听到宁封子对我说,我来帮你实现吧,我会将你投入炉火之中,用五色火煅烧,重新给你新的形态。你一定会变成你所期望的最美的姿态!”
  “于是我陷入了沉睡中,我等待着煅烧时刻的来临,等待着用全新的姿态重新飞翔在蓝天之下。可是……直到我再度醒来……我依然还是,现在这副模样。”
  “宁烈告诉我,如果我帮他唤回宁封子,我千万年来唯一的梦想,就可以实现。”
  宁烈的话语冷冽地响起:“可是事到临头你却背叛了我!你居然想来阻止我的计划!你不想变成梦想中的模样了吗?”
  擎雷的嘴角,是一抹宁静的微笑:“那件事情,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宁烈的眸光,骤然冷肃!
  “只可惜,现在你就算想反悔,也已经于事无补了!”他说着,状似无意地将手指一扬。五色火焰如同肆意绽开的花朵般蓬勃而起!
  紧接着,火焰就朝四周汹涌地奔袭开去!
  “啊!”擎雷一惊,急忙吐出一股水流!
  可是,水流遇上了五色火焰居然没有一点消弭!
  “你们就不要白费力气了,这些不是寻常火焰,又怎么能这么轻易的被你们扑灭!”宁烈说着,在他修长的指尖还有一朵五色火焰在冉冉摇曳,映衬着他白皙的脸颊,如同是盛开在鬓边的花朵,如此夺目。
  “五色火焰!真是难得的好东西!若是能好好收藏起来,应该是可以用来炼制上好的丹药吧?”陈游介的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经先一步传来。
  听到他的声音,宁烈的眉微微一皱:“果然,还是没能逃过你的耳目。”
  陈游介飘飘然掠入阵中,那从容不迫的姿态,不像是在火焰中走过,倒像是在春日的湖岸边分花拂柳一般自然。
  “你若现在住手,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陈游介挥舞着手中的折扇,口气中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威压!
  宁烈放肆一笑:“如果我说,你根本无法阻止我呢?”
  陈游介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地一掠而起。手中的折扇已经飞快地袭出一片片细细的光刃,朝着宁烈的面门直扑而去!
  宁烈指尖的火焰转眼就化作一片火墙,陈游介的光刃纷纷击在了火墙之上,转眼就消融得无影无踪!
  水火无情,火焰的力量从来都是最原始,也是最强大的力量之一!
  眼见陈游介的攻击似乎并没有起效,叶引禁不住紧张地东张西望,想寻觅到其他克敌制胜的契机。却只见刚才还如春天野草般四下蔓延的火焰,此时已经放缓了流动的速度!
  不!陈游介的攻击并非没有效果,起码他极大地分散了宁烈的力量,让他的火焰无法肆意扩张!
  “唔……”叶引的耳边传来小八吃力的呼吸声。从他们踏入这个灼热的庭院开始,小八就一直不动声色地释放着自己身上的水汽,来给他们抵御灼气。可是现在……它那微弱的法力显然已经难以维持了……
  看到小八这样,楼东来想到了擎雷。连拥有实体的小八都这么痛苦,那原本就十分虚弱的擎雷……它还能坚持吗?
  透过那火焰的壁垒,他看到了擎雷还在无力地挣扎着。
  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擎雷抬起了眼皮,在这一瞬间,他们的眸光在层层火焰间交汇。
  这目光如同是一道闪着华光的利箭,瞬间就照亮了楼东来的心神!
  擎雷为什么会去背叛宁烈?为什么?它与长安根本毫无源渊……它与谛听阁……它与……
  “你怎么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外表啊!如果我希望你陪在我身边,就是说我认为你是特别的那个!无论你是不是龙,是什么颜色的,都不重要!”
  “我要的,就只是你而已啊!”
  自己曾说过的话,瞬间就在脑海中回想!
  擎雷,擎雷是为了他才想要反悔,才会背叛宁烈,才会把自己弄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答案,如此简单而又如此直接!
  必须去救擎雷!它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光刃和火焰在半空中华美地交错而过,如果不是知道此时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那华美灿烂的光影,简直美令人窒息!
  可是楼东来压根顾不上去看这头顶上的交锋,他此时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擎雷救出来!
  火墙隔断了他和擎雷,可楼东来却不顾一切地冲向火墙!火焰朝全身上下席卷而来的感觉让他一瞬间几乎窒息!
  擎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个曾经被它捉弄得全身上下黑乎乎,一直不放弃变回来的少年,此时扑打着满身焦黑的烟尘,瞬间就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我来帮你解开束缚!”说着他已经伸手探向了擎雷。
  “别!”
  擎雷的话音还未落,另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
  “差点就中了你们的调虎离山之计!”宁烈的手掌,一把遏住了擎雷。
  “你放开它!”楼东来大怒。
  “这个事情可不能听你的,这条龙是我这个阵法最重要的祭物。”
  “你……”楼东来牢牢盯着在宁烈的手掌中使劲挣扎,却依然无济于事的擎雷,心中从未如此懊恼自己的无力!
  “又或者……你愿意自己代替它?”
  “哦?”楼东来一愣。
  “虽然你只得到了颛顼大帝部分的灵魂碎片,可是作为祭物也足够了……”宁烈嘴角微弯,眼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你怎么……”这是楼东来的秘密,只是,宁烈从何得知?
  宁烈牢牢盯着楼东来,徐徐道:“能让擎雷打开心结的,天上地下只有颛顼一人。所以我想,你必然与颛顼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我只是猜测,不过,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说着,宁烈扬声大笑,“本来一条早已经丧失法力的龙,做为祭品实在是寒碜,可既然颛顼大帝愿意献祭,就再好不过了!”
  “宁烈,我劝你不要逆天而行!”陈游介望着身处险境的楼东来,沉声喝道。
  “逆天而行吗?我喜欢这四个字!”宁烈说着,指尖一弹,擎雷已经被他甩了出去!
  叶引急忙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它。此时它虽已解开了束缚,但依然全身无力,几乎动弹不得。唯有他的双眸,紧紧的盯着楼东来的方向!
  在宁烈掳住楼东来的那一刹,原本就肆意张扬的火焰更加蓬勃而起。陈游介被这骤然旺盛的火焰逼得足足后退了数丈之远!
  与此同时,在那火焰阵法的最中央,一个旋转的火焰漩涡出现了,那正是阵眼!用来献祭的阵眼!
  擎雷不顾一切地跃起,它必须阻止宁烈!可是……现在……还有谁可以阻止他!
  一件东西出现在陈游介的手中,擎雷昂头看到,顿时大吃一惊。
  是那个陶枕!
  “这个封印了擎雷的龙纹陶枕,是宁封子留下的最后一件完整的器物,我能感应到,在这里面有一段讯息。”
  擎雷心念急转道:“你是说,这会是宁封子留下的讯息吗?”
  陈游介点头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可是现在能阻止宁烈的,只有宁封子。”
  擎雷着急地说道:“那就快试试啊!”
  陈游介望着它:“可是你现在全部的精魄都依托在这陶枕之上,如果这个陶枕损毁……”
  “不要管那么多了!快去救他!”擎雷用力地摇着头。
  此时的楼东来站在火焰的中央,他俊美的面庞在火焰的映照之下焕发着绝美的光华,可是擎雷却知道,五色火焰正在疯狂地吞噬着这个少年!也许就在几息之后,他就会灰飞烟灭,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一想到这一点,擎雷觉得自己的心简直像被撕裂一般痛苦!那种活生生被抛弃的感觉,它真的再也不想体会了……
  “快!”擎雷听到自己在嘶吼。
  陈游介终于下定决心大喝一声:“住手!”
  宁烈抬眸,事到如今,他已经胜券在握。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居然穿过火焰的壁垒,直冲而来。
  在宁烈的记忆中,只有宁封子的造物才能如此自如地穿越五色焰火,不受半分伤害!
  到底是打碎,还是将它接住?
  在那一息的犹豫间,宁烈的手背在那物事上格挡了一下,那原本朝着他飞来的东西,居然正正地,落入了阵眼之中!
  而此时,他终于将那物事看了个清楚,是一个陶枕,一个黑乎乎的陶枕!这是当年宁封子用来封印擎雷的东西,也是他留下的最后的造物。只是当年的他沉浸在失去师傅的巨大痛苦中,压根就无心去管这些东西,任由流落他方。
  从陶枕落入阵眼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五色焰火大阵就仿佛是一头肆掠的野兽,突然被温柔地抚摸过一般,渐渐安静下来。而在阵眼摇曳明灭的火光中,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骤然出现!那是一个清俊的青年,他清浅的面庞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笑容。
  “宁封子师傅!”宁烈瞪大了双眸,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是真的吗?他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个千年前就已经消失无踪的身影!就算此刻只是幻梦,他也希望这幻梦能存在哪怕多一秒!
  “我就要飞升而去了。抱歉,宁烈。我一直把你封印在我的窑中,为我烧制陶器。可是我记得,你最爱的是自由。现在,我放你自由,我只希望你不要怨恨我……从此刻开始,你就可以自由地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宁封子微笑着,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虽然他最擅长的是控火,可是他的微笑,却如同春风般温柔。
  宁烈想要回应,他想要说点什么。可是那些堆积了千年的情绪一瞬间全部噎在了喉头,自己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个身影再次变得模糊。宁烈才猛然醒悟!
  “不!师傅!我不想要什么自由!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宁烈伸出双手,仿佛变成了千年前那个懵懂,初生不久的火精,他全心全意地追随着宁封子。他的世界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在宁烈伸展的手臂间,宁封子的身影已经稀薄得难以觉察。
  可他最后的句子,却是如此清晰:“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
  很开心……很开心……
  就因为那段时间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满足,才映衬得失去了你后时间是那么的荒芜,找不到一点生存下去的理由。
  其实我想要的自由就是在你身边,跟你一起烧制新生灵的自由。
  陶枕,一点点粉碎了。一阵风吹过,它化作了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熄灭。
  那如同夏夜里最瑰丽梦幻的五色焰火,在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其实,从一开始宁烈就知道,无论用任何方法,他也无法召回宁封子……他只是……必须要做点什么而已……”
  如果什么也不做,这一望无涯的荒芜,会让他彻底疯掉的!所以,即使是梦,即使是疯狂,他也必须做点什么……
  开口的,居然是擎雷。
  此时他的身躯在一点点地消散开来。
  刚才,陶枕在阵眼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此时都投射在它身上,陶枕灰飞烟灭。它的时间,也终于走到了尽头。
  “擎雷!你怎么了?!”楼东来刚一睁开双眼,就看到擎雷的身体在消散。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拢住那些正在四散的飞灰。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那个曾经张开大嘴冲他气呼呼咬过来的黑色烟雾龙,正在消失。
  “没关系,我心里已经没有怨恨了。我想我会变成一颗龙蛋,再次诞生吧……”擎雷仿佛一点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经稀薄得几乎再也看不见。
  楼东来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只用自己的双眸牢牢地盯着擎雷。他要记住它,记住它所有的动作,记住它此刻最后的笑容。
  “我们……还能相遇吗?”
  “会!因为我们,约好了……”
  你,就是我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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