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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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下雪了。”坐我后面的郑有容忽然说。他的声音很难听,是变声期的公鸭嗓。那么多天来他一直想方设法要跟我说话,我从没给过他机会。
  这一次,我也没有应答他,但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往外看了一眼。汽车的窗玻璃上全是雾气,雾气中间是用手指画出来的一个小人脸,画的时候是笑的,这会儿却从各个部位淌下水来,好像七窍流血。寒风从这辆破中巴的门窗隙缝中一股一股地扑进来,穿透我的三层裤子,将我的膝盖冻得失去知觉。
  进山以后,乘客就陆续下空了,只剩下我们俩。我和郑有容虽然是同班同学,但是临上车的时候才遇到。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根本不认识。
  我没什么行李,书包里装着要带回家去洗的衣服。在那些散发着臭味的衣服下面,蜷缩着课本和作业簿,一个车于一颠簸就哐啷啷响的文具盒。还有一张成绩单。因为这张成绩单,我的心情很差。这个小破中巴没有行李架,我就把这个软软的书包抱在怀里,在书包跟我的身体接触的部分,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车子拐过一个弯,大雪就忽然扑棱棱地砸下来,仿佛它先前就集中兵力,埋伏在那个弯道之后。司机似乎有些措手不及,过了好久才启动雨刮器。
  雪是一团一团往下坠的,很快天地皆白。司机口中已经开始咒骂,咒骂这天气,咒骂这差使,咒骂中也有对我们两人的怨气。如果不是我们,他已经可以往回开了。
  我和郑有容都不搭理他。
  在我的右侧,就是悬崖,崖边密密麻麻长满了树,不过这会儿都成了白色。再往远一点看,是白茫茫的群山,这纯白色的天地,简直不像人间。
  再拐一个弯,我就能看到那片遭受天火的松林了。每次上学和回家,我都会在悬崖边看到一大片焦黑的树木,所有的树都只剩下黑色的枝干,一根根直指苍天。我总把那块地方想象成树的坟场,树的魂魄在那里徘徊,发出一声声温柔而无奈的叹息。
  树是我最喜欢的生灵。我不喜欢小动物。有女生把她们养的小东西带到班上来,比如荷兰鼠之类,小东西的眼睛跟豆子似的,脖子里像装了弹簧,抽搐般的一动一动。女生们伸出细嫩的手指抚摸它的后颈,发出矫声赞叹;在它拉屎的时候大声叫唤,分析它粪便是否干燥。还有小狗,没有任何动物性的软绵绵的小狗。还有那种长了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的漂小猫,它们只会一种本领,就是向人类献媚。
  我只喜欢树。学校里树不多,只在操场后面的小河边上有几棵。很大,枝繁叶茂。我不开心时,会爬上其中一棵,坐在枝杈中间,好像得到了保护。只有树不会要求我做什么,它沉默地生,沉默地死,不求人知道它的心事。只有树一直保持着跟人类平等对话的姿态。
  很快就要到了,那片树的坟场。我把眼睛凑到窗玻璃上,鼻尖碰到了玻璃,冰凉冰凉的。车子已经在下坡,前面应该就是了。不过,外面仍然只有雪,黑色的树的坟场也被白雪掩盖。
  这时候,车顶上突然“咚”的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上面。我才来得及往上看一眼,紧接着“啪”的一声,一大团白色的东西撞穿了挡风玻璃。我看到司机往后一仰,车子突然加速往前冲去。
  我听到一声尖叫,叫声几乎剌破我的耳膜。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是我自己在叫。我怎么叫得这么响,响得盖过了那些落石打在车顶上、车窗上的声音,汽车引擎的声音,郑有容的声音。他也在叫,不过叫得很短促,啊啊啊的,像是被烫了一下又一下。
  车子完全失控,它在落石中间簸簸前进,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向前滑行,司机仰在座位上,手垂在一边,跟着车子一起抛起,再落下,或者左右晃动。我一只手紧紧抱住书包,一只手死死抠住前面座椅的椅背,指甲已经把假皮的椅背抠破了,郑有容在后面喊:“蹲下来……哎哟……抱住头……啊……”他的声音被颠得七零八落。
  我浑身都和车子一起在剧烈颤抖,看到司机垂在一边的指尖上不断滴下一种深色的液体,我甚至能听到这液体滴落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汇成轰然一声,车子不知撞上了什么,整个从路面上翻了下去。我在瞬间发现自己在进行自由落体运动。世界停止了——
  车厢外轻扬的雪花,车厢内沉重的肉身,一起下坠。
  我十四岁。过了这个迫在眉睫的新年,就是十五。郑有容和我一样大。小学的时候,老师就称赞过他的名字,说他的父母有学问。“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老师说,“真是一个含义丰富的名字。”我呢,我叫谢美美,没人称赞过我的名字。上初中之后,我给自己取过一些别的名字,有一个名字我很喜欢,叫慕容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在学校有些小姊妹,各自取了不俗的名字,比如上官冰儿,林中雁,冷月。我们互相就叫这样的名字,这让我们觉得满足,好像成了小说中的人物。
  两年前我和郑有容一起考上县中。小旺乡能有两个学生考上县中,真是光宗耀祖。但我去了之后,才发现那儿根本不适合我。考试的阴影像黏稠的柏油似的糊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甚至连写字时,我都能感觉到手指间有黑乎乎的黏稠的东西流出。我们每天早上六点半被宿舍大喇叭里的歌儿吵醒(歌词很奇怪,是这样的:“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当头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起床,刷牙,到操场集合,跑步,跑完步吃早饭,吃完早饭上课,一直到晚上十点十分夜自习下课。打仗一般回到宿舍,刷牙洗脸洗脚,十点半准时熄灯。我曾经写了一首诗描绘这个状况:
  一进县中门,
  好比入牢笼。
  不到十点半,
  不得入梦中。
  最后一个字本来是“乡”,为了押韵,改成了“中”。我把这首诗写在本子上,很多同学都传着看。传着传着,就传到了老师那里。他站在讲台前,大声朗读我的诗,然后把我叫上台。我很得意地走上去,准备接受表扬。十四岁的我,一米六八,和老师一般高。老师没有表扬我,只是把我的本子撕得粉碎,然后扔到我脸上,让我请家长来。
  我知道诗写得不好,但这并不代表老师就可以撕碎我的本子,把碎屑扔到我的脸上。这让人很难堪。教室里很安静,人人都在看我。我想不出这时候应该怎么做,我不能哭也不能笑,似乎只能这样站着。我也不能去请家长,家太远,并且我也不想让我父母知道。我和老师隔着碎屑对视,我不怕他,不怕他毛孔粗糙的脸,不怕他茶色的眼镜,不怕他红褐色的翕张的鼻翼,不怕那些髭须和一张嘴就露出来的阔大齿缝,只是,这件事不能让我父母知道。
  我家里没装电话,我以为我不去叫,我父母就不会知道这件事。可是我忘了班上还有一个郑有容。郑有容家里有电话,他父亲是乡里供电站的站长。所以那天,郑站长亲自到我家,通知我妈到学校去。
  我妈来的时候竟然顺便带了一些饺子。这是很奇怪的场景。我妈拎着一铝饭盒的饺子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听训,好像要把饺子送给老师。她的腰半弯着,脸上带着谦恭的神情。铝饭盒的盖子盖不严,散发出阵阵饺子的香味,充溢了整 个办公室。在饺子香味的刺激下,老师不断地咽口水。他恼羞成怒,措辞严厉,唾沫飞溅。我虽然在旁边,但一点没听清他说什么。我只是看着他的脸,只是在想,在生活中是不是也有人爱他,他是不是也会爱别人。
  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我看过她的照片,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站在枣树下。但是现在,她不漂亮了。眉头总是皱着,嗓门变得很大,不知为什么,她的牙齿也比从前长,露在嘴唇外面,显出一副痴呆相。她的裤腿总是不够长,露出袜子上的破洞。真是的,这么难看还要到学校来,真丢人。
  从此我不再理睬郑有容。
  在我不理睬他之后,我才隐约感到他的轻松释然,这让我非常伤心,并且了悟到了一些事情——我一贯不是一个让人引以为傲的人。上了中学之后,好像我全部的脑细胞都支援身体去了,个子一个劲儿地长高,功课对我来说却越来越难。我有时候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呆在教室里。这么高的一个女生,无法在人群中掩藏自己,尴尬地暴露着,就像我母亲的牙齿。
  上着课,老师就会说:“谢美美,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定定的,像个神经病。”我赶紧低下头去。身边会响起吃吃的低笑声,不知道是从哪个鼻孔发出来的。仔细看看那些低头记笔记的同学,都在忍俊不禁。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呢?我不理解。
  我写诗。刚刚提到过那首描写我们中学的诗,还有其他的一些。我署名“慕容霏”,把诗寄给杂志社,没有收到过退稿,也没有一首发表。也许是路上就寄丢了,也许根本就差得让人连退稿都不愿意。拿给别人看,收获最多的,就是那种吃吃的笑。暧昧的,难以置评的笑。
  我原来不讨厌郑有容。小学时,他坐在我后排。上了中学,他就坐我的前排。我们经常坐同一趟车上学,再坐同一趟车回家。有时候我父母太忙,没时间来看我,会让郑有容的爸爸给我捎一盒小鱼。有时候则过来,我妈妈来看我的时候,会带上郑有容的干净衣服。郑有容前门牙有个洞,课文上有“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我就叫他“狗窦大开”。我以为他喜欢这样的玩笑。
  但自从他打电话回家让我妈到学校来之后,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就毁了。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选择了落井下石。他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他很差劲,初一的时候跑800米总是不达标,所以要补考。补考的那天,他一个人,瘦津津的,在黑色的跑道上奋力奔跑。我觉得我有责任让这个老乡达标。所以,在最后100米,我陪着他跑。我飞快地跑在他前面,一边回头让他快点。最后,他达标了,可是脸色很难看,仿佛我不是在帮助他,而是做了一件让他很难堪的事。此后很多天他都不愿意搭理我,在路上遇见也会远远避开。
  到了初二,就有了很多关于我和他的谣言,有的根本就是空穴来风,比如说我给他洗衣服。其实是他爸爸托我妈妈把干净衣服带给他。仅此而已。不过他显然很上心,对我越发冷淡,尤其是在有很多同学的场合。他大概觉得我让他丢脸,就好像我时常觉得我爸爸给我丢脸一样。
  我在作文中写:“我的爸爸是个医生,身穿白大褂,身上一股来苏水的味道,闻起来很干净……”老师在批语中写道:“写作文要诚实。”诚实,那得建立在美好的基础上。我总不能写:“我的爸爸是个杀猪的,光着上身,系着皮围裙,身上一股血腥味,闻起来真恶心……”如果我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一样美好、体而,我一定比别人更加诚实。
  这时候,我猛然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一张脸,在明亮的背景里有点模糊。
  “谢美美,你醒了!”那张脸说,声音里有明显的喜悦。那张脸凑近了一点,我看清了,果然是郑有容。在我睁开眼睛的同时他放开了我的手。
   我坐起来,看看四周。雪已经停了,很安静。偶尔有树枝被积雪压断,“啪”的一声脆响。我觉得什么地方有点空,好像是心里,又好像是胃里,令我有些恶心。一瞬间我有点失望,便是这样的劫难我也逃过了,生命像无法清除的毒瘤。
  这里就是那片被烧毁的树林。数千棵松树在两天里化为乌有,只留下稀稀落落的乌黑的树干和厚厚的一层灰烬,还有无数横卧于地的长形木炭。我正坐在这片已经死亡的树林中间,身下是厚厚的白雪。
  “刚刚我还以为你死了。”郑有容说,“好不容易把你从车子里拖出来。”
  我没搭理他,慢慢爬了起来。脚下的雪太厚,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我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双腿像在醋里浸泡过的一样酸软,没走几步我又扑倒在雪地里。
  有一滴血滴在雪地里,接着,又是一滴。鼻子里湿湿的,像是有鼻涕。我摸了摸鼻子,摸到满手黏乎乎的血。真讨厌,这个时候流鼻血。
  一只手伸过来,想把我扶起来。又是郑有容。我转头看了他一眼。他没戴帽子,额头上有一大块青紫,右臂上有好大一块血渍。郑有容跟随我的目光看了一眼他的右臂,说:“不是我的血,是司机的。”顿了顿,又说:“他死了。”
  我保持住捂鼻子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我慢慢转过头,看到我身后的那辆车。车子侧翻在一棵黑色的树旁,想必是在下坠过程中撞上了树。车后伸出一条腿,黑色的棉袜,大脚趾的地方有个破洞——有没有人在家里等他?有没有人会因为这种场景昏死过去?
  “得……得去报警。”郑有容用手心按住他额头上的那个包,说,“说不定这里会有脑震荡,我们要赶紧回去。”他的手有一点抖,显然并没有从恐慌中恢复。
  自恋的家伙。我仰头看看天,想把鼻血止住。天比刚才亮了很多。
  “你在流鼻血。”郑有容说。
  废话,我当然在流鼻血,我在心里说。
  “我们最好回到大路上去,容易搭到顺风车。”郑有容说。
  我虽然很想跟他对着干,但理智告诉我他是对的。我大概是受到过分惊吓,浑身无力。恶心的感觉冲击着我的大脑,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地方在疼。
  郑有容斜眼看看我,表情很严肃。“你没事吧?”
  我摇头。可是我站不起来。鼻血有几秒止住了,不过这会儿又开始流。
  郑有容伸手把我拉起来。他跟我差不多高,力气也不比我大多少。我想把郑有容的手甩开,但没有力气,我像一只正在脱壳的虾,浑身发软。
  “你是不是病了?”郑有容又问。
  我觉得我可能是刚刚在雪地里躺得久了,受了寒气。不过我平时没这么娇弱。不管怎样,我必须由他搀扶着才能站起来,跨过横在雪地里的死树,往路面上走。我心里觉得很别扭,我想他也一样。
  郑有容回头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我说:“干吗?”说完这句话,就看见雪地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我衣服的前襟上也全是血。我只好再度仰头看天,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扒住郑有容的肩膀。他的羽绒服摸上去滑滑的,很舒服。不是那件被我毁了的外套。就是他打电话让我妈妈来的那次,我妈妈不但带了水饺,还带了一件天青色的棉外套,是郑有容的爸爸新买的。 我妈妈走得狼狈,把外套留在我宿舍。我上完书法课,意犹未尽,用毛笔蘸了浓浓的墨汁,在那件衣服上写: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然后,在衣服的后背上剪了个大口子。
  第二天上课前,我把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郑有容。他当时没打开,他打开时我没在场,所以我不知道他看到衣服后的表情,也没有获得报复的快感。此后他没再提此事,当然,也从未穿过那件衣服。
  我们很快就要到达路面,也许就可以搭到顺路的车子了。
  我很想睡觉。不过不能睡,要搭上车子之后才能睡。一直睡到家里,睡到家里的床上,那床上有俗艳的被面,前些天有太阳,也许晒过,也许还残留着太阳的味道。
  感觉渐渐变得迟钝起来,只觉得脖子里穿过一丝风。
  我发现我们已经上了路面,而自己在郑有容的背上。我看到他的发际,很干净。雪积得很厚,他的运动鞋重重地中踩在上面,嘎吱一声,又一声。这白色的运动鞋大概是新的,有关他的一切我已经越来越不熟悉。
  他妈妈去世后,我用皱纹纸做了好多纸花,扎在冬青树的枝条上送给他,让他放到他妈妈的坟前。我每天都做一束,以全于学校门口的冬青树都变得稀稀拉拉的。一放学,我们两个就飞奔出去,把纸花束献到他妈妈坟上。那时大概是小学三年级,他个子还没我高,整天低着头,露出凌乱的发际。冬天来临时,我妈妈做了双黑色的棉鞋,让我带给他。那双棉鞋他穿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直到露出脚趾义。不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渐渐地,我们不再每天去他妈妈坟上,后来我们每星期去一次,再后来,每个月去一次。上了中学之后,我再也没去过。其实我老想着什么时候去一下,她就葬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不过,不是今天。我的腹部压在他的背上,难受得要命,我说:“让我下来。”
  郑有容回头看了看我,我看到他脸上的细密的汗珠。
  “不行,”他说,“你根本就不行。”
  我有些恼火:“你让我下来。”
  他不说话,只是埋头向前。他倔强的时候让人很讨厌。我用拳头打他,推他。他发火了,停下了脚步,说:“你怎么回事啊?你这样下去,我们天黑也到不了家!”
  我大声说:“我要你背我了吗?你自己先回去好了!”
  他也大声说:“我倒是想啊!”
  “既然想,就放手啊!”我说,用力推他。
  他把手一松,我就从他的背上滑下去,站到了地上。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他一言不发地再度背转身去,说:“上来。”
  路上也没有车辆经过,连车辙都没有。这时我才看清他羽绒服的颜色是一种近乎黑色的蓝,而不是黑色。下面是一条牛仔裤,松忪垮垮的。在城里上了两年初中,他就一副城里孩子打扮了。所以我觉得他阳生。
  我向他走了一步,就一步,就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似乎断裂了——像一把琴断了一根琴弦,嘣的一声。陡然问天地倒错,我一头朝倒在地上。
  眼皮上很亮,好像有太阳射在上面。不是,太阳射在上面应该发红,那颜色却发白,大概是月亮。
  上小学时,我打过郑有容几次,开玩笑的。有一次记得很清楚,是在喧闹的课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拆下课桌的桌面打他。那种桌面是可以掀开来的,微微往下倾斜,用铰链固定住。我把铰链弄松,就直接举起桌面打他。他举起双手护住头,雄赳赳地大声高唱:
  少林!少林!少林的台板功夫实在高明……
  我笑得再也打不下去。
  是的,我们之前,在很久很久之前,真的算是很要好的同学。很要好。
  为什么有哭声,我打痛他了吗?
  那哭声响亮而沙哑,很陌生,也很难听。
  是郑有容在哭。他跪在雪地里,双手撑在地上大哭。他身上的羽绒服不见了。米黄色的毛衣,胸前的那一部分鼓了起来。围巾拖在地上,背心一起一伏。
  “郑……有容。”我喊他。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双目红肿。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
  他忽然大声叫起来:“我们完了!不可能有车子过来的!你知道吗?不可能有车子过来!我们永远都搭不到车子!永远搭不到!”
  我想问他为什么,可是抖得说不出话来。
  他向我爬过来,对着我哭道:“我忘了,我舆蠢!那边的山都滑坡了,怎么可能有车子过来?怎么可能?我真蠢!……真蠢!”我看到他皴裂的嘴唇和肆意横流的眼泪鼻涕。接着,他把头埋下去,埋下去,我只能看到他头顶一个白色的旋,在无规则地颤动。
  还有多远可以到家呢?说过今天要到家,妈妈应该准备了饺子。没有车过来,也没有车过去。大雪封山的日子,一年将尽之夜,不会有车子进城。我躺在地上,看不到山路,只有一个悲哀无助的男孩子,郑有容。绝望比寒冷更紧地包裹着我们。
  “你先走吧。”我说。他如果不背我,再有三个小时,他就可以到家。他没受什么伤。
  他看我一眼。我忽然后悔了。我没法忍受独自一人躺在这无边的雪山之中的孤寂。还有死亡。
  这个词是突然窜到我头脑中来的。死亡。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这件事。就算鼻血像喷泉一样喷出来的时候,就算感到身体逐渐麻木僵硬,我也没有想过死亡。人生这件华美的袍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穿。就算是在被嗤笑包围的时候,在操场边缘的大树枝叶之中,我也能隐约看到自己的将来。我才十四岁。
  然而代在郑有容的眼中看到了这两个字。他哭是因为他看见我正在一点点死去。我身体里面的某个部分一直在流血,现在,差不多已经流了。
  我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讨人喜欢,长得不好看,又不温柔,常常干蠢事。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为什么要讨别人喜欢呢?是不是因为这样就可以活得更幸福?就像长得可爱的小猫小狗,就像那只荷兰鼠,就算是拉屎也惹人怜爱?
  我的记忆单薄得很,像牛奶糖外面包着的那层半透明的衣,可有可无,一舔就化了。别人对我的记忆呢?妈妈应该会记得我三岁时穿的那双小鞋子。门前的那块苞谷地,我曾经在里面度过我的大半个童年。但它不会记得我。妈妈会哭吧?像她看到我的成绩单时候的表情吗?还是会更加悲伤一些?她的袜子上有破洞,我原想着挣钱后要给她买的,可是怎么会变成厌恶了呢?
  这时候,郑有容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搭到他的肩上,重新把我背了起来。
  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我心里说,可是说不出口。被树的灵魂缠住,和树葬在一起,大约也是好的。以后会变成山的精灵吗?
  我忽然发现我的胳膊被蓝色的羽绒服的袖子裹着,那是郑有容的羽绒服,正穿在我身上。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似乎血带着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一起流走了。
  他走了一阵,球鞋踩进雪里,踩出很深的窝。我往后看了看。两个人的路,一个人的脚印。
  “谢美美,别睡着啊!没到睡觉的时候呢。”他忽然说,有浓重的鼻音,但是努力显示出轻快的味道。
  我“嗯”了一声。
  “给你讲个笑话吧。”他说,“有两个呆子,听说鳄鱼皮鞋很值钱——你听着吗?”
  我又“嗯”了一声。
  “他们听说鳄鱼皮鞋很值钱,就到鳄鱼潭边去捕鳄鱼。他们捕了一条又一条、捕了一条又一条……”
  捕鳄鱼?为什么要捕鳄鱼呢?做皮鞋吗?我妈妈最会做鞋子。从小到大我的鞋子都是她做的。单鞋、棉鞋、凉鞋。把鞋面布、衬布和鞋底的边缘码齐,一根巨大的发亮的针扎进去,露出针尖,再用一个镊子模样的工具把针夹出来。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郑有容笑起来,说:“是不是很好笑?”
  我把飘远的思想抓回来,迷迷糊糊地说:“嗯。”
  郑有容忽然唱起歌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唱了几句,唱不下去了,又唱:“小杉树真可爱,撑着绿伞满山崖………‘生产队里养了一群小鸭子……”嘶哑的嗓音在群山中间回响。
  我伏在他肩上,看见他脖子里绽起的青蓝色的筋。这根筋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像远去了又回来的童年,像此时重演的我的一生。
  我睡着了。但是很快又被晃醒。“谢美美!谢美美!”对,那是我是名字。难听的名字。大概是俗气的爸爸在高兴的时候想的,在最初我还没变成他们的烦恼时,他一定很爱很爱我,一个注定会长得高大难看的女儿。他把我举过头顶,拿胡茬扎我,像所有不会表达爱的父亲一样,快活得傍个小孩。
  郑有容的嗓子哑得越发厉害,他唱不成歌了,安安静静地走了一阵,山谷中又只剩下簌簌的脚步声。我睡了一会儿。
  忽然,我又听到口哨声,是郑有容在吹,他正努力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来挽留我的意识。我听到过他的口哨,他的口哨很独特,因为他的门牙上有个洞,气流从这个洞中通过的时候,会发出特别尖锐的声音。因为气喘,郑有容的口哨不成曲调,一下又一下,像不能停止的生命的撕扯。我又想笑话他“狗窦大开”,但是一刹那间泪水忽然涌入眼眶。
  我抬起眼皮,看了看远处。是的,我看到山坳里,远远的,有炊烟升起。不同于雪和云,不同于雾,它混杂着淡淡的青色和灰色,混杂着人类的梦想和欲望,混杂着那些还来不及说清楚的爱和不舍。
  是的,我知道,那里是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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