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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声利。
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
结交一言重,相期千里至。
绿沉明月弦,金络浮云辔。
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
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
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
焰焰戈霜动,耿耿剑虹浮。
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
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
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结客少年场行》(唐)虞世南
山雨淅沥,一线兵马穿行山间,人人沉默,金铁无声。
麾旗渐湿,深红转暗,旗面低垂,其上所书“天”字掩去大半。段琮望着这面毫无精神的天字旗,心底忽地冒出个念头:这一年来,他们武卫营随李统领先撤出洛阳,再撤出长安,如今李统领率部驰援太原,却令他们绕路运送辎重。值此家国流离之际,他身为校尉统管一营,却不得与叛军一战,哪里配得上这面天字旗,配得上大唐铁壁东都狼的声名……
这念头是一簇火,从范阳烧到长安,烧遍半壁锦绣河山,烧在段琮心头,灼得他日夜难安,却到底无能为力。
“回报!抓到一个苍云逃兵!”忽有营哨来报,打断段琮思绪。
段琮握着马缰的指节用力发白,猛地抬头,咬牙启齿道:“带上来。”
临阵脱逃,死不足惜!苍云的逃兵自然轮不到他天策的校尉来处置,教训一番却不至于落人口实。
那身着玄甲的逃兵被押至马前,段琮翻下马鞍,上前一把抓起那人湿漉漉的额发。待看清了底下高鼻深目、轮廓鲜明的面孔,他重重啧了一声,不假辞色道:“还是个胡人。有脸的——报上名来。”
苍云逃兵跪地仰面,一双琥珀般黄澄澄的眼珠盯住段琮,掷地有声道:“狄雪松。”
段琮后颈一激,竟从这仰视眼神中觉出一分威迫,当即不甘示弱道:“名起得倒是响亮。你可知兵丁私逃,在天策府中当如何处置?哼,驻防时逃一日杖八十,逃三日加一等,而战时立斩!”
他缓出口气,定下心来,冷声道:“你该庆幸,身上披着的是苍云玄甲,天策军法暂时管不到你头上。”
吐出这番雷霆之辞,段琮颇觉威严。狄雪松也如段琮所愿垂下头,收敛起威迫眼神,只口中低喃一句。
段琮只听清“苍云……无……”几个字,末声如同铁甲上滚落的雨水般一晃而逝,不禁恍神问道:“什么?”
地上跪着的人置若罔闻,一声不吭。段琮又哼出一声,不再理会这个逃兵,招呼副卫将人押下,自己复翻身上马。
山中气候多变,雨下过一阵,渐渐止了。段琮难得不再去想身后越来越远的长安,他由方才的苍云逃兵想到了驻扎在太原的苍云精锐和天策先锋,这时辰,李统领想必已与苍云的燕帅会晤,待两军集结,出城反攻,南下退敌指日可待。
暮霭沉静,群鸟归林。段琮微微松懈,勒马下令:“就地扎营。”
入夜,山中树影憧憧,偶有夜枭啼鸣。细看山林之中,依坡斜下半埋着一溜铁锅,地下另辟烟道,炊烟自坡地烟口横斜而出,贴地游散,混入山岚之中,寻常不可分辨人迹。武卫营兵士已然埋锅造饭,坐而分食。
段琮独自绕到队伍中后方,那里停有三驾蒙着厚重油布的马车。长安城沦陷前夕,李统领特调武卫营百人另行山路,将这三驾马车运往太原。段琮伸手抚上一层油布,他并不清楚车上运的是什么,只知体量小于寻常辎重,却数十倍重之,隔布叩擊也只听得沉闷无声,又想起特令中“不求急行,但求无失”八字,显然这三架马车所载之物,对此战至关重要。
重要到不惜让武卫营避开正面战场……段琮咬紧了牙,自安氏反叛以来,多少同袍死守城池关隘,而自己虽奉令行事,可数度战前北撤,与逃兵又有何异。他心口烧遍半壁山河的火焰陡然冲天,灼得他两眼通红。
“喀啦——”马车那头一声异响,段琮循声望去,却见一小卒半遮半掩,看不清身形面目,当即起疑道:“你隶属哪一队?为何孤身在此,不同他人一道用饭?”
小卒一言不发,闪身向马车后逃去,段琮当即要追,却听坡下营哨发信:“敌袭!”
段琮无暇去管逃掉的可疑小卒,迅速掠身归营,揪住营哨,低声询问:“敌情如何?”
“半刻前,山阴五里处鸟兽异动,人数不明。”
山阴五里处已经接近汾河下游,再走一段便出了北往太原的狭道。段琮一转念,向副卫问道:“那苍云呢?”
副卫刚从低地巡视回来,闻言硬着头皮道:“不见了。”
段琮懊恼非常,现下情势紧迫不便深究,只得当机立断道:“庞副卫带一百二十丁,务必将三架大车送出山口,不可有失。魏、张、纪三位队正各领六十丁,分三路向北。魏队正走中路,打前锋;我同张队正走上路,伺机从侧抄尾;纪队正走下路,兼顾庞副卫的车马,不必急于歼敌。走!”
武卫营兵士闻令迅速整备,一时枪甲交错,金铁鸣动,转瞬重归于寂,众人分头而行,深沉夜色中杀机四伏。
段琮背负铁枪,行在全队之首,矮身前行,心中生出些后怕不安:三架大车是重中之重,或许当再多分些兵丁护送,方才思虑得太仓促——若朱参事在此,定有万无一失之计,也不知他们留在长安后来如何了……
“哗——”低地上异变突生,下路已然遇袭。段琮悚然起身,心下大骇:一刻方过,敌军已至,唯有平原轻骑有如此神速,可在这夜间山地,绝无可能!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来不及思考,正要下令全队回援,夜色林影中陡然冲出一人,贴近道:“姓段的,听我一言——”
段琮猛地转身,一手抽出背后铁枪,横扫成弧,刺向来人。那人迅猛抽刀,跪地格挡,略一偏腕,将枪尖重压卸到一侧,闪身而出,又突兀停止,周身已有数枚枪尖对准了他各处要害。 “狄、雪、松?”段琮将这不知是否是假名的三个字念得咬牙切齿,握枪的手指咔咔作响,欲杀之而后快。
“天策的官这般好升?你这样骄躁轻率、一看便知毫无实战经验的人,居然也可统领一营。”重重枪尖所向,狄雪松反显出几分悠然,猛地话锋一转,“难怪天策占据北邙地利,还被打成丧家之犬!”
在场兵士闻言一震,无不悲愤交加,围着狄雪松的枪锋都向前紧了一寸。
“你说得不错。”一片剑拔弩张的厚重杀机中,段琮话音如叹,“几番败走的我们,可不是丧家之犬么……武卫营在天策府中建制特殊,说来惭愧,我能领此衔,不过是承了祖荫,迄今为止,未尝一战。”
此话一出,众兵士都有些气短。
武卫营乃天策府统领李承恩直属卫队,仅有三百之数,入营的几乎全是李唐开国元勋及朝臣显贵之后,个个家世煊赫。段琮更是褒国公段志玄的后人,一入天策便领了副营卫,混了几年也就当上了正营统。营中多数人入天策府参军,不过是为了在太平时节蒙混几年军功。
统筹作战时,多不会调用此营,只在战后捷报上匀予军功、不报战损,倒显得营中三百人个个都是不世出的骁勇神兵。偶尔调武卫营上战场,也是屯据后方,有时甚至还要分兵保护此营。天策府中许多平民出身、靠实打实的军功晋升的将士,明里暗里嘲讽武卫营为“少爷营”。
若是前几年,武卫营众人面子过不去,少不得要罔顾军纪,与那出言嘲讽之人先打上几架。但一年前安氏起兵反叛,不过数月便攻破潼关,占领洛阳,兵指天策。除了战前撤往长安护卫皇帝的寥寥几营,多数天策将士固守北邙阻击叛军,至死未退。逝者如斯壮烈,生者又如何能堪。国难当头,成长在富贵温柔乡中的年轻人们终也将提枪上马,诛灭宵小,以证先祖杀伐征战、马踏天下的血性!
一念及此,段琮渐渐冷静,决定听这异族再说一句。
狄雪松也收敛神色,恳切道:“敌人选择连夜突袭,而非埋伏狭道,必定有所仰仗。”
段琮从下路遇袭时便心存疑惑,至此刻一切呼之欲出:可在山地趁夜急行,又兼备正面冲袭的强大杀伤力……是军狼!
关于安氏叛军所用的军狼,段琮也只是听说,从未亲眼见过。据传狼种源于突厥野狼,站起来足有一人多高,尖牙利齿交错如刃,狼吻咬合时力透甲胄,普通士兵一旦被咬上便是撕筋裂骨、血肉横飞,军狼在正面战场上有着几乎不可阻挡的冲势。安军亦自称狼牙军,认为群狼到处,所向披靡。
“回援只会徒增伤亡。”
“你怎知我想回援——”
“想也知道,新将临阵,大多站不住脚,记着回头。天策府总该有游猎训练吧,难道你们连这都不会?”
自然是会的。段琮沉住了气:敌军驭狼夜袭,集中优势兵力专攻一路,只求速战速决,不会出动多人重编,正该用“十则围之”的兵法来对付。自己原先侧翼抄围的想法没有大错,只是一时慌乱无措,才差点临时改道。
低地上喊杀声愈发急促,段琮一手指向狄雪松,喝令道:“按原计划!拘起此人,一并带走。”
张奉闻令急道:“此人来路不明,岂可轻信?”
段琮不置一词,只是牢牢盯住张奉,眼神中透出一分军令如山的威迫。
张奉自知失言,低头沉默。
段琮望着这面容青涩的少年队正,眼神又渐渐软和。张奉是荆南节度使家的幼子,年前入营,过了年也才十七岁,昔日在邙山也是少年脾性,时常拉着段琮等人上山下河遛马撒欢,哪还分什么上下。而今战时,却必须要以军纪为重。
于是段琮微微侧首,低声道:“先出发,一会儿同你说。”
张奉立刻抬起头,少年人眼角眉梢还存着几分稚气,此刻又精神起来,转身发号动员。
狄雪松使了个巧劲,从押拿他的天策士兵手下掙脱,一步跨到段琮身边,松松腕子,散漫道:“用人不疑啊,何况……就你这几个手下,如何看得住我。”
段琮心下无名火又要蹿起,摆手令士兵归列,偏脸嫌弃道:“我之前怀疑过你是策应夜袭的狼牙探子,但天策军皆使横刀,叛军惯用弯刀,你方才抽刀格挡那一下,分明是苍云军中用陌刀的刀法,我从前见过,只有苍云会这样用刀。苍云军中也许会有逃兵,但一定……一定不会有投敌反戈之人。”
狄雪松略挑眉梢,却没想到段琮还有这等见识。
言语间,段琮翻下一个小坡,又不甘道:“你的身份还是十分可疑……”
狄雪松伸手捞过一根横枝,矮身跳下山坡,听着段琮的碎语,调侃道:“到太原你就会知道,如果你能到得了。”
段琮一枪扫开一片灌木,怒从心头起:“白天抓到你时,可没有这般话痨!”
狄雪松拄刀试探着岩壁上斑驳的石块,仍不忘回嘴道:“我那时是个待斩的‘逃兵’啊。”
段琮忍无可忍,一枪扫向狄雪松小腿,低喝道:“现下也是!”
狄雪松借力踩着几块坚石滑下,作势躲过,转了话头:“坡度缓了,前面就是低地。”
小队士兵依次滑下山坡,众人矮身在林间穿行。
喊杀声愈近,间杂着兽类的低吼。能看到林中明灭的火光,巨大的狼影来回蹿动,段琮握枪的手指微微颤抖,两旁弩手列出围猎阵型,已然弯弓搭箭。
段琮喝道:“放!”
数十道箭矢齐发,狼牙军一味强攻天策下路,根本无从防备后方,当下有十几人被射倒在地,一条军狼亦中了两箭,引颈长嚎一声,转头扑来。
段琮大喝一声,率先冲出树林,展臂拨枪,蓄势以待,大有一人一枪单挑独狼的气势。
狄雪松几乎看愣了,眼见几十个士兵依样提枪上阵,当即大喝道:“抽刀!抽刀!弃枪!”林间近战,居然敢用枪阵,这是何等缺乏常识——狄雪松这下真信了段琮那句“未尝一战”。
那狼吃痛,带着凶狠力道高高跃起,扑向段琮。段琮这才看清半空中身形巨大的凶兽,狼首至后爪该有八尺长,完全不是北邙山狼能比。
段琮跨步递枪,枪尖直刺狼首,怎料恶狼半空扭腰,一爪撕向段琮右肩。段琮猛地侧闪,肩甲连脖颈间已被拉出一道深深血痕。狼甫一落地,便伏低前肢,后掌发力,再度蹿向段琮。 段琮来不及拨枪,只见恶狼狼吻大张,正要咬上自己肚腹,却被斜出一人撞开!
狄雪松左肩强压狼躯,右手执刀劈下,三尺横刀没入狼胸。恶狼咆哮更甚,拗颈咬向狄雪松。狄雪松不待恶狼牙口合实,迅疾起身,右手弃刀握拳,狠狠砸向狼首。恶狼顺势咬上狄雪松右腕,前肢利爪抓向狄雪松——电光石火间段琮已至,他抬臂一枪扎下,将整个狼头钉在地上。狄雪松双手握刀,纵向发力,将狼腹撕裂。恶狼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了。
段琮看狄雪松胸前、腕上淋漓鲜血,眼神纠结复杂。狄雪松被这眼神盯得悚然,摆手示意道:“没咬实,都是皮外伤。”
张奉带着士兵一路砍杀,冲破狼牙队伍,发现前面还有两头巨狼在冲锋,与之僵持的却是魏楷所率小队。张奉虎口酸痛,仍然持刀冲杀,一边竭力向魏楷靠近,喝问道:“你不是该带中路?纪慈呢?”
魏楷仓促回援,正对上狼牙锋芒,被打得十分狼狈,焦急喊道:“还有十来条狼袭击车队,纪队正去帮庞副卫了!”
言语间一条巨狼冲破阻碍,直直将魏楷扑倒在地。张奉旋身挥刀,斜刺入巨狼脊背,巨狼吃痛转首,一口咬碎了张奉整副肩胛。魏楷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扑向这畜生。巨狼脊背受伤,跳转迟钝,当即受到许多下重击,不多时便倒地残喘。
再看张奉,少年肩骨尽碎,半身血肉模糊,一双眼还是亮得吓人,喉间含血咯咯道:“快……报……段……”说着一大口血沫涌出喉间,再无生息。
段琮不曾弃枪,与狄雪松一路击杀游散狼牙兵,周遭两军交战,眼前俱是血色。忽见魏楷破阵而出,颤声道:“统领,狼牙军大部去袭击车队了!还有十几条狼!”
狼牙夜袭,只用三条军狼便拖住了自己三路士兵!车队护卫不过一百二十丁,如何能与十几条军狼搏杀!段琮大骇,急忙整备兵员,追去狭道。
一路上俱是天策士兵的尸首,身上多撕咬、抓裂伤。段琮一路追去,心口愈发冰凉,终于在狭道转折的山谷间停下。
三架大车不翼而飞,庞纪众人仍围在谷间。庞冕一手扶着树干,腹背血壑交错;纪慈面扑于地,胸肋俱被踩塌……百数名天策士兵,个个都是死战至最后一刻的坚韧模样。
段琮胸中剧痛,跪倒在地。
魏楷眼眶一烫,终于忍不住涌出泪来,他立即抬掌,混着脸上的血渍狠狠抹去,咬牙道:“我们追上那群狼牙,给兄弟们报仇!”
“不……”段琮一手拄枪,一手撑膝,缓缓站起,背影微躬。
“什么?”魏楷猛地盯住段琮,难以置信。
段琮嘴唇翕动,嘶哑道:“路旁掘墓,对册收殓。”
魏楷低头,望见掌中血渍干结,其中混着张奉被恶狼咬住时溅在他身上的血。他喉间干涩,勉强吞了口唾沫,似要借此将心中寒意一并压下,复问道:“子承,你说什么……”
“不追。”语声喑哑,段琮不曾回头,无人能看清他脸上神情。
“段子承!”魏楷再也顧不得军纪,几步追上,朝段琮大喝道,满腔悲愤已成彻骨冰寒。
“这是军令。”段琮前行几步,单膝跪在庞冕身前,抚上副卫至死圆睁的怒眼。
其余天策士兵窸窸窣窣地动了,或去掘坑,或去敛尸,一片死寂。魏楷再看一眼段琮,颤声道:“我们怎会有你这样的兄弟……”
狄雪松一直缀在天策队侧,离段琮不远不近,旁观了整番局势。于理,追杀狼牙军实在是以卵击石的气勇之举,非但无法克敌雪恨,还极有可能使天策残军覆灭,段琮所为并没有错;于情,望着情绪低迷的天策士兵,狄雪松不由想起了十二年前的边境之战……他曾经一度很想和他的兄弟们一起,一起留在那年的雁门关外,白雪之下。
长夜将逝,天际晨光惨白,照着林间路旁不甚显眼的百座无碑坟。天黑前武卫营三百人,天亮后只剩不到一半,段琮抚上怀中兵员名册,愈加沉默,许多同袍是他亲手收殓下葬的,他一笔笔画掉了那些人的名字,他记着他们每一个人,每一座坟。
走出山道,便望见一水绕山,中流横波,浩浩汤汤,正是汾河。太原城被汾河贯通,分东西两城,东城外驻有狼牙将领牛廷玠、史思明、蔡希德三人营寨,东城朝曦门便是守军抗击狼牙军的主要阵地。
段琮等人要过汾桥渡河,从迎泽门入太原西城,然而汾桥西侧驻有史思明营寨,武卫营残兵完全不具备正面强渡的武力,只得选择夜间渡河。
与李统领麾下大部会合在即,武卫营中却没有半分欢欣,众人神情木然,潜伏在林间,听着北面攻城的投石交战声,默默等待入夜。
忽闻河谷地传来整齐划一的兵甲行声,段琮循声眺望,见打头将领气质英毅,一身王服,不似普通武将,倒像个天潢贵胄。狄雪松探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嘟囔道:“建宁铁卫。”
建宁铁卫?那人是——建宁王李倓!段琮听说过这位皇孙在关中的事迹,据传建宁铁卫所到之处,狼牙驻兵溃不成军。建宁王此来支援太原城,武卫营或可借其兵势突破狼牙营寨,进入太原。段琮连忙起身整队,令士兵扬起天字旗,迅速整队,向河谷地的兵马追去。至少要将武卫营剩下的人平安带到太原城,他心中有所振奋,步履愈急。
段琮未曾见过这位建宁王,但段氏父兄俱奉职朝中,家世做不得伪,他只隐去李统领特令,将山道遇袭一事叙出。建宁王与麾下军师一番商议,诸事无疑,便暂时接纳了武卫营残部。
只是建宁王听说段琮那任太子詹事的父亲之后,神色倏然有异。段琮心有不安,按捺许久,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殿下似有隐语未发,可是西行不顺,末将父兄有恙?”
“倒不尽然。只是皇祖父意在西行入蜀,我劝父王北往整兵,故而半月前在马嵬分兵而行,段大人和小段大人坚持随侍皇祖父……”
建宁王言犹未尽,段琮已觉察出令人难堪的言外之意。天子所谓御驾亲征,一路西行,将身后关城拱手让与贼子,到如今仍不思外御敌侮,一心想着偏安蜀都。皇室中好不容易有支宗亲愿厉兵秣马重整山河,随侍臣子却少有这份血性,如何不教人难堪。
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段琮这番沉郁落入李倓眼中,犹为难能可贵,意动之下,也不顾君臣之别,感慨道:“说来,我与段校尉很像。皇祖父一心西行,不听谏言。父王本也不欲战,我多番苦劝之下才同意北往。如今只待父王抵达灵武,整备朔方军,东讨逆贼指日可期。人各有志,本属寻常,但求凭心而行,不问后路前程。段校尉也切莫感怀自伤,还当振作发奋,与我等为讨逆大军扫清关中道路。” 这是交心之论了,段琮望着心怀家国的年轻王孙,恍然望出几分故事里太宗四方征战、一统中原的英豪神武。他胸中一腔热血来回激荡,终是长出一口气,跪地行礼道:“愿以战荡妖氛!”
汾桥上,预备阻击建宁铁卫的狼牙军队已经集结,双方隔着一方河谷地遥遥对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根据情报,狼牙叛军大部队仍在全力攻城,防守汾桥的不过两队刀盾兵和一队猛火油兵,意不在截杀,而在阻延。桥面狭窄,多数强攻阵型难以应用,若要速战速决,只能短兵相接。
最后一抹残阳坠下山崖,不远处太原城下攻守的投石声、喊杀声交织愈急。天,终于暗了。武卫营残部被编入先锋小队,段琮将长枪擦拭过几遍,和其他士兵一起向汾桥快步冲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狄雪松又失踪了。
汾桥上不时爆燃出一道火龙,桥下水面乍明乍灭。段琮等人冲在前面,对上刀盾兵,正欲杀出一条通路,却直面猛火油兵的烈焰,举步维艰。眼看局势僵持,段琮深知不宜久战,一矮身形,竟是孤身冒进,从猛火油兵手中刺开一具火柜,猛火油淌落一地,沾染一屑星火,瞬间燎出一片火焰。
段琮握住长枪中端,以旋腰横拦的力道扫开几个刀盾兵,却被这片烈火逼退桥栏。魏楷不防此变,大骂一声,踩着火焰就去援手,众士兵也杀入这片火焰烧出的空地,刀盾兵阵型大乱。
一簇火油沾在段琮肩甲上,竟是爆燃不止,将肩脖皮肉烫得焦红。他顾不得灼痛,极力抬枪挡下身侧两个盾兵,却被敌人合力掀过桥栏,将要坠河之际,却被人一把捞住——竟是魏楷杀了过来。
魏楷背向敌人,顷刻间已受了两刀。段琮一手将长枪投刺而去,正中一个盾兵头面,随即借力攀上桥栏,拔出长枪将另一个盾兵逼退。
双方苦战之际,却有一队乌金玄甲的人马自叛军后方杀入,顷刻间将一队猛火油兵冲得七零八落。汾桥上的狼牙士兵猝不及防,守势凌乱,溃不成形。李倓也率建宁铁卫余部随段琮等先锋破出的缺口杀入,他拔剑砍翻一个狼牙兵,同时高声发令:“莫要恋战,速速入城!”
段琮用未着火的一肩撑着魏楷,一边跟随大部队向太原城急进。
有个玄甲士兵凑过来,扬起一块毡布蒙住段琮另一肩,将火焰闷灭,十分不着调地调侃道:“熟了,真香。”
这人正是狄雪松,段琮两度恶战,十分疲倦,本不欲同他斗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支苍云小队如何能从太原城的方向杀过来,索性直接发问:“你怎么过的汾河?”
狄雪松带来的一队苍云士兵早在酣战后各自悄无声息地散入夜色之中,并不和建宁铁卫及武卫营一道入城。而太原城上的守军则早早得讯,此时一改弩箭投石攻势,为这支趁夜入城的援军做着掩护。他们即将入城,黎明尚需很久才会到来。
“沿岸幾处河面下系着鳔囊,水性好可以抱着鳔囊潜过去。”零星火光落在狄雪松金黄的瞳眸中,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城门,补充道,“重新介绍一下,我是苍云斥候营的统领,狄雪松。”
段琮等人入城的消息已由城中守卫上报,少顷,便有一队天策轻骑前来接应,并带来一道军令:“武卫营校尉段琮指挥不利,贻误军机,立斩。”
此令一出,众人大惊,只有两人面上还算平静,一个是自知万死莫辞甘心认罪的段琮,另一个则是从微末处察觉有异的狄雪松。
先前狄雪松孤身混入武卫营探查,只见新兵疏涩,布防参差,已有所怀疑,且段琮指挥间含糊其辞,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车上运的辎重究竟是什么。再联系现下语焉不详的军令,似是刻意隐瞒那批丢失的辎重。入城立斩?狄雪松来回琢磨,倒像是……急着灭口。
也许段琮真的不知道那批辎重是何物,但狄雪松却是知道的。玄甲苍云军初建于武德年间,披挂的宝甲利器皆由精钢玄铁所铸,千骑可敌万人师,只是太宗并未将玄甲制造术及打造玄甲的地点传下。岁月茫茫,苍云军镇守边疆,屡退外敌,玄甲逐渐损耗,亟待修补。虽然这几年苍云军师四处查探,得河朔柳氏相助再现玄甲制造术,也挖出过一处太宗时期的锻甲工坊,但所获不多,仍是杯水车薪。及至长安武库重见天日,一批足以配备数百骑的玄铁被发掘出来,正可解燃眉之急。现下,这批玄甲若不能及时找回,前来支援的苍云精锐便只能以陈甲旧刃上阵了。
若说捂得这般严实是为保密,那么连天策自己都不了解的事情,狼牙又是从何得知?时机和布阵还都那般精确……劫得蹊跷,运得更蹊跷。
建宁王李倓闻令,一骑当先,直向天策主帅营中而去。段琮被两个士兵押下,其他伤员被分头安置。狄雪松不动声色,退出人群。
第二日,狄雪松在城中探听,夜里的“立斩”却已成了“杖二百”,原来建宁王爱惜段琮忠勇,极力求情,一番僵持后才保下段琮一命。
那日武卫营残部与建宁铁卫会合,段琮向建宁王汇报前情,狄雪松在旁听着,也是只字未提辎重。细想想,段琮这类公侯之后说斩便斩,纵使一个王孙出面说情,改令也非易事,恐怕是那个想杀段琮灭口之人从建宁王话中探出玄铁一事并未泄露,才暂时让步。
校场上,行刑和围观的人业已散尽,场中只伏着个半死不活的段琮,大腿、后背血肉模糊,肩上烧伤崩裂,血水淋漓。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在疲惫的麻木感里昏迷片刻,终于被疼痛激得半醒,意识仍是涣散,唇齿抖索间不停喃喃。
狄雪松立在一旁,观望许久,等的正是这一刻。他凑上前,试图从这无意识的喃喃低语里分辨出一些可用的信息,也许关于玄铁,也许关于天策……
段琮只是念着一串单字,狄雪松不解其意,低声在半昏迷的人耳边报了几个关键词,试图勾出想要的回应。但段琮不为所动,依然来来回回念着那串单字。狄雪松听了半晌,忽然意识到段琮在念什么,倏地直起身,悚然而惊。
“冕……张……张……奉……子敬……纪……”
疼痛绵绵不绝,段琮挣扎片刻,试图抓住一些浮光掠影,到底体力不支,再度陷入深沉的迷梦。两天前,他还是个养尊处优的草包,是个战前北撤的逃兵,是条不知去处的丧家之犬……但他心里到底还有些良心义气,这心气撑着他,使他不至沦为一个彻底的懦夫。 微弱的喃喃声戛然而止,狄雪松听着百座无碑坟在一个半死之人唇齿间一一数过,这场景同他记忆中的一幕重合,仿佛附着多年的梦魇,熟悉得可怕。他吐出一口气,俯身将段琮挪到背上,低声道了句什么,似是在同多年前对话。
段琮再清醒时,好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半红半黑,本以为自己还在校场,现下却置身一处小宅院中。院中有棵新绿的高大古柏,靠墙堆着一溜高低木箱,两架子大盆小盆花花草草,生机勃勃,是战火纷飞的围城中一处微小的世外桃源。再低头看,自己前胸后背的伤口被人妥帖稳当地包扎过,似乎还上了药,灼痛减退不少,想来救了自己的是位医道好手。
内宅里一阵窸窸窣窣,段琮起身要谢救命恩人,见到来人却吃了一惊,疑心自己看花了眼。那人一身墨衣素衫,似是江湖中青岩万花谷的服饰,只是眼中血丝错杂,几乎将眼白眼瞳一并染成一片赤红,黑白不辨,且面上、手上外露皮肤俱是一种难言的灰绿色,如同志异中择人而噬的山精野怪。
这面貌奇异的人怀抱一盆窄叶小花,见段琮已醒,愣了一瞬,慌忙将花盆摆上木架,匆匆摸起一顶垂帘斗笠罩住头脸,连连道:“醒得这么快?军爷莫怕,我这副样子已比之前好上许多。须知似我这般英俊的尸人,世上可不多见,军爷也算有眼福了……”
尸人?段琮想起一些模糊传闻,说的是南疆天一教散播尸毒,将活人炼作毒尸,且传闻中尸人都是些丧失理智的怪物。这位万花谷的先生虽然面貌有异,声音嘶哑,但神志清醒,语气活泼,听来还有几分少年气。于是段琮暂将疑问压下,抬手行礼——
“在下天策府段琮,先生唤我子承吧,有劳先生将我从校场带回来,多谢先生相救。”
“哎,子承,我叫祁意,师承青岩万花谷。先不忙谢,我可搬不动你,朋友也劝我少出门,是老狄背你来的。其实你这伤势就是看着吓人,新的又叠旧的,实际并不严重。”
“狄雪松?他人呢?”
“啊,刚有队人马入了城,说传什么罪诏,老狄一听,慌里慌张地就走了。”
“罪诏?”
“是啊,说要赐死什么宁王的……不管这些了,内间里艾草包烫得差不多了,你这旧伤瘀血要疏散,还得扎上几针。”
说着,祁意转身回了内宅整理针具。段琮愣了片刻,思索太原城中哪来的宁王,忽地想到一个人,一阵寒意袭上脊背,尽管心中极力否定,但还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不能自控地冲了出去。
北都太原,高祖起兵之城,李唐龙兴之地。如今狼牙叛军兵临城下,尘烟弥漫,战势凶险,一如当年山河喑哑的乱世。来援的精兵锐骑集结此城,本该出城迎击敌军,现下却案刃束甲,止兵不前。只因半刻前监军使带着罪诏进了内府,建宁铁卫只得列队府外默然等待。
段琮追得急切,梗着一口气欲强行冲破监军人马,却被斜出一人猛地拽住,拉至街角。
来人正是狄雪松,他正在观望事态,却见自己才背走的伤员上了街,直愣愣地要往府中去,不免疑心这家伙伤到了脑子。他压制住挣扎不止的段琮,喝止道:“你想干什么!
“殿下疯了!叛军还在城外虎视眈眈,他要赐死谁?那可是建宁王,他的亲儿子!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何必如此决绝……我得进去替他陈情!建宁铁卫就在府外,为何都只是站着,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建宁王含冤受屈,枉送性命?”段琮浑身颤抖,只觉缕缕寒气从骨缝中溢出,几乎要凝结成了刺骨冰碴儿。
“灵武的消息来得慢了,你该改称那位为‘陛下’。你知道诏书上写的什么?拥兵自重,郁存反志,赐死!那位疑心已生,若建宁王抗旨,便是坐实反心。你要替建宁王说话,便是同罪。段琮,我不会拦你,你要反吗?”
这话一语中的,击穿了世家子的软肋。段琮不再言语,也不再挣扎,脱力跪在地上。天策府,即为天子驱策,若要讲忠君爱国,必以忠君为先。谋反?他不会,也不能。
这时监军使走出府外,对着静默的建宁铁卫说了些什么。片刻,府外铁卫齐齐跪地,金甲铁鳞之声交错清越,转瞬重归死寂。监军使又摆手,似是要呼号整兵,然而地上黑压压的铁卫们依旧垂头跪着,不为所动,监军使一时有些无措,继而恼怒地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
在这无声的抵抗中,段琮意识到,那个奔走关中、一心收复的建宁王,那个如同他的先祖太宗一般英武矫然的王孙,那个在汾河边叹息“但求凭心而行,不问后路前程”的青年,已经不在了。那是乱世妖氛中的一道清光,最终却陷落在谗讥和疑憎的泥沼中。
段琮不再看那一地铁卫,踉跄起身,沿着来路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祁意摆好针具再出来,院子里的病患却不见了。他思索片刻,当即把与友人约好的白日门禁抛到脑后,预备借着寻找病人的由头,上街看看有什么热闹可凑,一只脚正要迈出院门,却看见逃跑的病患自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一脸若有所思的狄雪松,急忙掩门转身。
然而狄雪松不由分说挤了进来,祁意只得赔笑道:“我方才只是伸展伸展手脚,并不是想偷偷出门。老狄啊,这事儿就别和纳岳说了……哎,看不出,子承挺大個人还怕扎针,烫个艾草包的工夫,头也不回地就跑了,多亏老狄你把他捉回来。”
祁意急于脱罪,不待狄雪松开口,一边胡乱嚷着“子承别怕”、“一点儿都不疼”、“保你扎一针还想再扎第二针”之类的浑话,一边推着段琮进了内宅。少倾,祁意施完针,探头探脑地招呼道:“老狄,子承叫你呢,快进去看看。还有,刚那事千万别告诉纳岳……”
狄雪松立在一院子盆盆罐罐间,顾不上享受片刻安宁,一瞬不停地想着不翼而飞的玄铁和前后脚入城的监军使,被这一打岔,不禁失笑:“纳岳这几日就会回城,他人虽不在这里,消息却很灵通,这些事就算我不说,他也很快会知道。”
虽然知道狄雪松说的是实话,但祁意仍然心有不甘,只得苦着脸摆手让狄雪松快进去,自己对着墙角几盆小花碎碎念。
内宅里,段琮趴在一张小榻上,肩背几处大穴插了长针,每根针上又穿叠一张小纸,分别盛着些艾草灰,屋内俱是艾草燃烧时的微妙气味,加之这有些滑稽的体态,实在是说不出的古怪。狄雪松上前一瞥,见段琮红着眼圈,在十分认真地伤心着,于是后退几步,闭了口,听榻上这刺猬要说什么。 段琮沉默片刻,终于闷闷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此话一出,狄雪松终于克制不住,勉强将一阵笑声咽在喉中。幸而段琮趴在榻上,脖颈僵直,并不能回头瞧见狄雪松忍笑憋出的诡异抽搐。不一会儿,狄雪松收拾好情绪,正色道:“是啊。我第一眼看到你,高头大马,银甲红翎,一张白脸,好不气派,不像来打仗的,倒像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女扮男装上战场玩来了,威风都照着话本子里那套演。”
段琮握紧了拳,一言不发,肩背上的长针簌簌直颤。
“可是你想想,没有你,你那群兄弟现在都在哪?没有你那群兄弟,你现在又在哪?军杖底下哭爹喊娘的人有,恨天骂地的人也不少,至于有的人,昏了个人事不省,倒把自己那群兄弟叫着魂挨个念了一圈。可不可笑?问得好啊。你段大小姐是可笑了,何必带累你那群兄弟一起可笑?”
狄雪松一口气嘲讽了个痛快,看段琮并不回嘴,只是静静趴着,疑心段琮被说哭了,心想莫非还真是个大小姐。
一室艾香里,无言的两人诡异地对峙着。良久,段琮似是下定决心,终于开口:“苍云从前没有斥候营,立营必有重用。若昨日夜渡的援军便是你斥候营的全部人马,也许此营营制不过是几个小队,却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你对苍云军很了解。”狄雪松神色凝重,“陌刀、反戈、营制,这些不像个一直呆在关中的天策校尉会知道的。”
“我有位朋友,从前他家犯了事,举家流放碛西,到关外时就剩了他一人,他辗转投了苍云军,那之后我们还时常通信,他常说些军中风物,都让人向往。”
向往苍云,然后投了天策?狄雪松莫明其妙地想着,警觉道:“军中从前对情报管得不严,放在现在,他可是泄密。”
“不会,十二年前书信便断了,从那时起他再无音讯。”
“暂且不提此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辎重,张奉他们死守的辎重。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可你知道,是不是?天策只派了一个未经战事的武卫营运送,苍云却来了一个精锐之营的统领亲自接应。我原先以为这东西对太原局势至关重要,但现在看来,它的重要,恐怕只能在苍云军中体现。”
狄雪松忽然发觉自己看轻了榻上的刺猬。连日恶战,几番巨变,精疲力竭的伤员强撑着一口气,居然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段琮尚不知道,剩下的一二诡谲莫测,远非他所能料,此刻他一无所有,唯抱一念——
“我总得知道,我的兄弟们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是夜浓雾深锁,无星无月,狄雪松和段琮矮身穿行于河谷地,一路莎草簌簌。连日来或是失足溺亡、或是遭人抛尸的流民尸骨多被冲积于此处,草间骨磷点点,似是生灵未尽之语。
半月前在祁意的小院中,二人达成了暂时的同盟:段琮将接令始末巨细述出,狄雪松亦将玄铁之事据实以告,对质之后狄雪松请示两军主将,以协理寻失的名头,暂将段琮借调到苍云斥候营。此营三十九人,俱是骁勇善战、机敏缜密的军中好手,分批潜入几座敌营外围探察玄铁下落,结果却不如人意。
唯一的线索乃是一处荒村,此村距武卫营之前遇袭的狭道仅有一丘之隔,且村子北面有条小道可达狼牙蔡希德营寨。村中近日有兵马驻扎过的迹象,狄雪松推断袭击武卫营的狼牙军先前在此囤据。
“狼牙军在东都西京劫掠武库,所获兵甲已经运抵石岭关。若玄铁至今未入军营,也许是来不及运输,暂时藏在某处。”狄雪松四下张望警戒,“这村子是唯一可能的地方,但我们查了几遍,村中并没有能藏下三车玄铁的地方。”
“或许还有。”段琮侧耳听着汾河水流之声,战前此村遍栽杏花,以杏花汾水做酒,称得北都一绝,如今荒年人去屋空,将逢春日,唯水声花影依旧。
“你说酒窖?查过,早被人全填上了。”
“汾河。”段琮穿过一丛杏林,黑魆魆的水面十分平静,犹如实地。
“沉河?够绝的,你别看水面流纹浅,这片几乎是河段最深的地方了,三车玄铁扔下去,神仙也捞不回来。”
“也许很难,但并非不可行。”段琮依然定定望着河面,试图将眼神化成钩子凭空捞出那三车不知所终的玄铁。
狄雪松发觉事情不对:“你别是走火入魔,大晚上的就算下去,也找不着啊。”
“我查过县志,前人有善潜者,四刻足以触底。”段琮已从怀中掏出了一圈泡过桐油的长绳,试图翻起一块大石,做个可靠的揽桩。
“那也得是善潜者,你这大半个月了,身上伤也没好透,就这么着急做水鬼。”
“六刻,六刻收绳。”段琮在腰上打了个死结,猛吸一口气,面朝着狄雪松,头一仰,猛地扎入了漆黑的汾河。
往下游出一段,河里越发浑浊,四周水流混乱,段琮辨不清方向,如坠冰寒梦境,四肢已有些麻木。柔软黏滑的植物从他指尖拂过,他在一片漆黑中绕着圈地摸索,失望得想要割开腰间的死结,沉坠此间。
腰间长绳拉力剧增,不知是狄雪松已经开始收绳,还是水流冲击。段琮不肯放弃,固执地朝前摸索,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摸錯了来时的方向。但他终于触到一面坚硬光滑的事物,像河床上一块不生藻藓的突兀岩石。
忽地水流骤急,河床上藻荇摆动,泥沙纷杂,段琮不防此变,猛地呛进一口河水。泥沙中却有数点磷光夹杂其中,他望见一片乌黑的金属纹路,其上还吸附着一斑银白,慌乱下伸手将这点银白剥下来,紧握在手中,触感意外的坚硬。
狄雪松掐着六刻收绳,底下拉力极大,仿佛那头系的不是段琮,是块巨石。他运足力道,才终于将人拉上河岸。段琮喝了一肚子水,面色苍白地晕了过去,一手仍紧紧攥着拳。狄雪松忙将人头朝下地抗在肩上,上下颠簸。
“玄……玄铁……”段琮断断续续吐出水来,昏沉道,“玄铁在下面……”
玄铁虽然找到了,可要在狼牙探哨眼皮子底下打捞运输,也是一桩难事。段琮和狄雪松归城后苦思许久,终于商定出一条险计:先遣一队佯装打捞,待狼牙有所动作,立即撤离,迫使狼牙转移玄铁。狼牙军在关中劫掠了许多工匠,其中有河朔柳氏混入的铸造师,这一代柳氏的玄甲制造术在套扣缀合一道上另辟蹊径,造好的玄铁坚甲若无匠人指点,轻易不能披戴。 狄雪松意在等这批玄铁分别铸成,再由天策军正面佯攻,令苍云军奇袭工坊,可以一役夺下。只是这法子实在太过奇险,必须由段琮说服天策上层,再行联合。
但段琮这份请愿甫一上报,便为监军使所截,本人也受传入城中监军府。
这位监军使名讳高赦,本是皇帝内侍,派到军中监视刑赏,奏察违谬,与军中统帅一同协军。此前便是这位高赦,传达了赐死建宁王的罪诏。
段琮紧握手中一斑银白,待训府中,心中万头千绪,纷乱如麻。
“段将军,连日征战,实是劳苦功高啊!”高赦先声夺人,笑容可亲,张口便是盛赞。
“高大人言重,段某戴罪之身,不可称将军。”
“非也非也,待此间事了,咱家启奏陛下,陛下龙心一悦,官拜上将统帅一军也非难事。”
段琮不明所以,急着问清联军之事,再顾不上客套,直直道:“段某已不奢求这许多,只是联军一事,高大人以为如何?”
“好大的胆子!”此问一出,高赦倏然翻脸,横眉怒目,“什么叫‘佯令取之,待时夺下’,玄铁既为重器,拱手送予敌军,乃是通敌之罪!”
此一怒非同小可,段琮极力分辩,高赦却一转身,不再多言,摆手让他自行离去。
段琮不愿就此作罢,内心一番交战,终于展开握拳之手,掌中却是一道银漆山文甲的残片。
“杏花村中确有兵马驻扎迹象,撤得匆忙,留下许多来不及掩埋的马草嚼料。”段琮立在堂中,望着高赦决然背影,徐徐道,“狼牙军多饲军狼,马性畏之,军中不会有如此多的军马。所以之前驻扎在杏花村的兵马,并非狼牙军。那夜武卫营狭道遇袭,据营哨首报山林异动到遇袭只相隔一刻。纵然狼牙军以军狼为前锋,这一刻也太快了些。既然杏花村有另外一支兵马驻扎,若那天也在狭道山林中,这就可以解释,那夜武卫营遭遇的是两支队伍。其中一支,其中一支……”
段琮忽然有些气窒,他想起庞冕和纪慈两队,狼牙军自太原方向来袭,他们迎战时本该向狭道突围,最后反而向山间林地后退,原先以为是众人未经战事阵前生怯,如今才知道,是为了掩护另一支由山道撤回杏花村的队伍。段琮猛地抬手,将手中甲片掷到高赦脚下,喝道:“其中一支,乃是前来接应玄铁的友军!他们引来了狼牙,又在撤退时丢弃玄铁,躲在村中。次日汾河夜渡之战,这支队伍亦未参战,而是待战事抵定,才缓缓入城!城中披山文甲的,唯有高大人的人马!”
“有件事,你说错了。”高赦并不去看地上的残片,轻蔑道,“玄铁沉河,乃是陛下的旨意。苍云军戍边不利,乃是范阳兵叛的源头。陛下宽厚,只罚了些饷,这些罪人不图报君恩,还嚷着要翻案。如今更是未得调令私入关中,罪上加罪。陛下本欲以平叛为先,战后论处,这玄铁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送到苍云军中。现下你们将玄铁找了回来,按陛下的意思,入关的苍云军,一个也不能留!”
段琮有些茫然,一腔悲愤方泻半场,忽被人一巴掌全数堵回,梗在心间。他一时想着狭道死去的武卫营兄弟,一时想着将死的苍云军的人,心中忽上忽下,恍如还在汾河之中,四遭俱是浑浊暗流,却摸不着一条出路。
高赦见段琮沉默,以为可用,又出言拉拢:“朝中段大人和小段大人既跟了太上皇,已是不能用了。今后段氏兴家赤族,高华荣贵可全仰赖段将军了。段将军不妨回去好好想想,按着陛下的意思做事,总归不会有错。”
段琮浑浑噩噩地被送出了监军府,一路也不知朝哪走,七拐八弯地进了间小院,满眼新绿,安宁得教人想要落泪。
祁意一抬眼,就见约好今日换药的伤患又直着眼进门,倒似半月前那出重来了一遍,迭声唤道:“子承,子承!怎么了?”
段琮只是摇摇头,在院中树阴下坐了。祁意自顾自张罗着换药,絮絮道:“这伤怎么不见好呢,子承你总是愁眉苦脸的,这就叫做郁结于心。”
祁意见段琮仍蔫蔫的,一言不发,想方设法寻着话头:“子承,你为什么叫琮,又叫子承呢?”
段琮下意识地在心中想起家中段大人说过的话,承,即承载。琮八方,象地,地徳宽厚,广载万物。他欲载家、欲载君、欲载国、欲载忠孝、欲载恩义……可他只有七尺身躯一副肩骨,他载不起武卫营一百二十七个枉死的兄弟,载不起被一道罪诏赐死的建宁王,载不起苍云更多将死的无辜士兵。
“祁先生啊……有些事,是我自小到大在做的,总觉得能做上一辈子……到如今却不知道做得是对是错,还要不要做……”
祁意收拾好药纱,拍拍手,从木架上搬下一盆阔叶小草,塞到段琮怀中,朗声道:“这是我师姐!”
段琮低头瞧去,有些愣神:“师姐?”
“噢,这是白芷!我师姐就叫白芷。我们万花杏林一脉呢,拜师时要起一誓,这誓长得很,说来便是身为医者,有病来求医的,不论他是个什么人,都只当他是病人,一心救助便是。三年前洛道受天一尸毒所害,我和白师姐前去救助难民,有一晚尸潮暴动,洛道唯一的据点江津村差点被攻破。
“守村的民兵村人死伤很多,活下来的人都怕得很。早先我师姐也染了尸毒,一边照顾病人一邊拿自己试药。我师弟去寻我们,我师姐也没有求救,只是将试药心得都塞给我师弟,让师弟先走。
“村民们太害怕了,他们将染了尸毒的人关在一起,一把火烧啦。他们没有因为尸毒染病,是因为害怕和怀疑染了病,白师姐都知道,但白师姐不在乎。”
一身尸毒遗留症状、绿肤血瞳的少年人立在树下,仰头望着才发新芽的树枝:“子承你瞧,一个人一辈子做不了许多事,做一件事就够了。树只管发芽,学医的只管救人,就是这样。”
段琮想过要做很多事,他自小长在国公之家,排行不上不下,家中的功名勋贵也不必他来争。他仰慕隔壁坊允文允武的邻家大哥,想做个潇洒不羁的游侠儿。待那大哥随家人一起流放碛西,写信给他讲塞上风光,他又仰慕军武豪情,想要参军,段大人一抬手把他送进了东都少爷营,他也就得过且过地混了下去。建宁王一番壮言,他又热血冲头恨不能肝脑涂地。
甚至高赦最后那三言两语,段琮也听进了心里,一时是“官拜上将”,一时是“兴家赤族”,他想着高高在上的圣人,最后是“陛下所言,不会有错”。人过日子,到底不是话本折子戏,寥寥几句十几载几十载哗啦就过了,连个响儿都没有。一往无前的人永远矢志不渝,再多的龌龊污秽也似风过无痕。
人会忘,人会变,会自个儿劝服自个儿,会将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视若等闲。所以在这之前,只做一件事,竭尽所能地……只做这一件事。
段琮起了身,郑重地将花盆交还给祁意,口中念起一首小诗,依稀说的是少年相交作游侠的故事。段琮向祁意笑道:“这是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我这就去了。”
祁意捧着还未开花的小草,也不去深究段琮到底发生何事,只低头喃喃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能救一人,师姐你若知道,也会开心吧。”
孤胆游侠,不过一人一剑,死生皆轻。段琮身为军人,却不能孤身冒进,他万分忐忑地去寻了武卫营残部,将玄铁下落、联军夺甲一事悉数相告,恳请往日兄弟再助一臂之力,夺回玄铁以慰亡灵。魏楷依旧冷冷瞥着段琮,似是在确认段琮决心,沉默良久,终于道:“你这句话,我们已等了太久。”
按高赦的布置,夺甲一事可允,只是他有意错开天策军佯攻的时间,拖延片刻,便可借狼牙之手困杀奇袭的苍云军。而段琮意在以武卫营残部百人自杏花村小道袭上狼牙营寨,分担狼牙锋锐。
夺甲一役,武卫营百人皆存死志,段琮亦身先士卒,一人一枪杀入狼群,战至力竭仍不言退,周身伤口俱裂,血竭而亡,终为奇袭的苍云军换得一线生机,大批玄铁坚甲得以运出。
公元757年,太原守军出城迎击,大破狼牙,蔡希德率残兵仓皇逃走,太原之围遂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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