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少年·夺目卷(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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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之后孙泊浮才知道,自己与这个精致的世界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第一章 有龙


  龙从天上落下来的时候,风很大。
  强大的气流盘旋着从天而降,落进飘零镇里,又拔地而起汇成一道龙卷风,向西扫荡,在飘零镇的十字街中心上空停住。而后风力散去,龙从天上落下来,一头闷进了十字街中心的烂泥塘子里,龙息吐纳间吞尽了塘子里的臭鱼烂虾,最后扑腾两下,翘了尾巴,没了动静。
  天盛德的狗把式们牵着饿了三天的细腿狗子慢慢向烂泥塘子围拢,孙泊浮知道,这条千年化形、初窥小道的骊龙终究还是毁在了这一坑臭鱼烂虾里头。
  孙泊浮惋惜地叹了口气,拉开侧门小窗露出半个脑袋,果断射出一支信箭。小箭在屋檐上绽开散出一蓬青色烟雾,烟雾几回缭绕幻化为一只白鹤在半空中舒展开双翼,疾速向着武当山门的方向飞去。
  “泊浮哥,动手吗?”
  水葫芦胖乎乎的手里捏着一片沾染露水的红叶,扑闪闪的大眼睛。孙泊浮讨厌这样的大眼睛,在孙伯浮看来,这双眼里写明了送死俩字。
  “待机,霸气红云非死地绝境不可用,现在让你驴嚼了,我看你拿什么撞阵。”
  孙泊浮翻了个白眼,剑鞘狠狠抽打在水葫芦的胖手上,留下一道红印。水葫芦挠挠头,将红叶小心收回腰囊中。
  孙泊浮与水葫芦同出武当朝天宫,同为宫中掌事林春之徒,此次下山,孙泊浮对这位同门师弟有着多一层的便宜。
  “掌门大人下山时曾有令,伺机而动,不必待援。”
  千蛰将窗户掀起一道细小的缝隙,同样细小的眼睛窥伺着窗外,食指与中指悄悄探入腰间囊中。孙泊浮知道他已将千万杀机尽数藏在了这小小的布袋里。千蛰,这位出身武当小莲峰巧指道场的少年刺客,正与水葫芦一样苦苦压抑着,这是一张稚嫩而骄傲的脸庞,像无数初次下山的菜鸟一样,总想在初次下山时便一鸣惊人。
  “此为化形骊龙,当速取内丹,下月祭山大典可呈掌教大人……”
  孙泊浮摸出腰间云纹令,云纹令上的“尽命”二字像一道定身符,让这位年轻刺客识趣地闭上了嘴巴,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他当然知道这是骊龙内丹,更知道千蛰未说出来的半句话。
  下月祭山大典可呈掌教大人,如此珍宝必得掌教赞誉青眼,运气再好点或被掌教提携入真武殿随掌教左右,也算在山门中步了青云。
  未出山的雏儿们总喜欢做些白日梦,可孙泊浮知道,眼下只是需要活下去。
  “打打打,杀杀杀,风不调雨不顺,老天爷打个闷雷活劈了你们!”孙泊浮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憋出一个字,“卜。”
  文烛阴沉着脸从水缸里舀出几瓢水倒在木盆里,水波荡尽,一滴墨汁滴入盆中,墨汁在水中发散出一团墨线,墨线在水中缭绕游走,如画师笔锋,须臾间,水面现出墨画,一只乌鸦立于荒野坟冢,引颈似鸣,不知是否幻觉,孙泊浮竟似听到几声鸦鸣。
  “乌鸣于地,其声不祥,凶。”
  文烛的脸色永远像那滴融入水盆中的暗墨,晦暗不清。这名年轻的策士出身武当清微宫风角殿,所习《地书三十六算》可窥天地小机缘。
  孙泊浮当然知道凶。
  十日前,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带着狗倌、伙计合计四十二人观云寻水,索龙迹入岭南道跌宕山飘零镇,租下全镇一百一十六间破屋烂瓦旧宅院清空了人头。
  钱掌柜带人挖下二十丈深坑,灌入二十车臭鱼烂虾、三十斤断肠草、雷公藤,混了十斤蒙汗药和镇上女人们涂抹身子的香粉掩盖气息,静悄悄地坐等有龙下山。
  山风自北向南渗过岭南道的群山飘入武当山门,山门里的老东西们不知道闻见了什么,果断撒下三队小哨十二名探子入飘零镇,其中便点了孙泊浮的差事。
  十日已过,天盛德的狗倌儿们借着狗鼻子挖出两队,八具尸体赤条条挂在了镇外的歪脖子树上。孙泊浮曾在黑夜潜出过镇子,借着飘浮的萤火虫幽光辨识他们的面容,依稀记得其中几位还是去年山门试炼时交过手的同袍。孙泊浮没敢收敛尸首,更不敢许下什么复仇的诺言,只是在黑暗中匆匆行了个山门之礼,而后潜回了藏身的窝点。不是因为孙泊浮凉薄,而是因为这是天盛德的手笔。
  天下商号,只有天盛德一家是做天上的买卖,小到虫羽飞禽,大到屠龙刺仙。
  孙泊浮曾听五师兄柳阴说过,二十年前昆仑曾有剑仙飞升,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闻了仙味儿,带着二十名狗倌儿入西昆仑在天池困住了飞升剑仙,用全家老小的性命做要挟扰了剑仙清明心,点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张朱砂雷符请了天雷生劈了剑侠金身,最后二十头细腿狗子齐上咬烂了剑仙肉身,大掌柜钱野语一把九齿钉耙破了剑仙身腹丹田,掏出了剑仙百年锻出的还冒着热乎气儿的玲珑剑心,当夜转运江南锱铢门。
  一夜间江南商贾豪强竞相出价,最后被一位奄奄一息靠着关东老参吊命三年的老盐商拍出了百万金的大价目。盐商误以为拿下了生机和仙缘,当下吞下剑心。西昆仑剑仙百年修下的剑气在这具老朽衰败的身体中肆意咆哮,最后破体而出,八十三岁的老盐商在凄厉的惨叫声中爆体而亡。积聚百年的西昆仑剑气飞上江南烟花繁锦的夜空,千万道夺目的罡风剑气掩映住了原本皎洁的月辉,自此年仅十八岁的钱野语入了天下豪强的名录,天盛德也成了中州江湖中叫得出喊得响的名头。
  十八岁的孙泊浮如今还只是武当山门里一个未出师的懒惰少年,此次下山不過是一支四人哨探小队的小小头目,少年无意撩拨钱野语这位一方豪强,于是在骊龙闷进烂泥摊子的瞬间,他果断做出了选择。
  活着,报信,待援。
  烟鹤飞向武当山门的方向,距离仅有四百里,现在他们要做的,只是等待。
  孙泊浮挤开千蛰,把小窗开大了一丝缝隙,月光像白色薄纱铺散在飘零镇的每一个角落。天盛德的狗倌儿们吹了起了骨哨儿,尖利的哨音像行军号角,二十条长腿狗子踩着月光向烂泥潭子慢慢围拢,疯狂的犬吠声掩盖住了沉闷的龙吟,骊龙在烂泥潭中扭动庞大的身躯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却仅仅只是甩出了两摊散发着腥臭味的烂泥。然后狗倌儿们收起了骨哨儿,狗子们停下了脚步,十几个小伙计拿着十几包猪油朝着骊龙的身上砸去,猪油在骊龙身上绽起油花儿,醇厚的油腻味儿在空气中弥漫,而后长腿狗子们开始焦躁地嘶吼,那是狗子们求食的声音。   孙泊浮知道,这是杀戮前最后的对峙,而杀戮只需要三息。
  狗倌儿们鼓起腮帮子吹响骨哨儿,长腿狗子们循着猪油的味道开始狂奔,而后在泥潭三步远的地方突然发力跃起,扑咬在骊龙身上,撕扯下一片片血与肉。
  龙身起先被涌出的血水浸润,然后失去了宽厚的麟甲,接着被狗子们咬光了血肉,扒出白森森的龙骨,露出了如珠玉般的内丹。
  一道铁耙子突然探入,九齿合噬,像一副尖利的好牙口,将内丹耙离了骊龙体内。千年凝聚的生机在三息间掏空,骊龙像一座崩坍的小山,慢慢沉入腥臭的烂泥潭子里。
  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收起钉耙,将骊龙内丹握在手中,感受着这云海生灵的气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因为这实在是一笔极好的买卖,几乎没有代价,而那位背后主顾付出的利润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可观。
  然后,钱野语收起了笑容,因为飘零镇外有女人惊慌奔逃而过。

第二章 女人


  歌儿幽幽,身影袅袅,红影在镇外的林中悄然潜行,未穿鞋子的白皙脚丫踩在林间腐叶堆中,鲜红的唇抿出冶艳的笑,乌黑的长发撩散在红色长袍上,手捻而开的手扇慢慢收拢起,露出了一张惊慌而艳丽的面容。
  钱野语将骊龙内丹收入腰囊,右手护住腰囊,左手反手三指反扣钉耙长柄,钉耙拖在身后,九齿浅扣地中,右脚向前探了半步。
  孙泊浮透过窗户看得清楚,面对一个女人,钱野语摆了一个小守势,不怪钱掌柜小心,只怪女人出现得不合时宜,不合逻辑。
  这个横断山脉脚下的小镇是粗鄙山民与买卖人常来常往百余年间积聚而起的小地方,山石林木间讨活的山民生不出这样细致的女人,毫厘之间谋利的商贩们养不起这样娇艳的女人。
  飘零镇不应该有这样的女人。
  “鬼,有鬼……”女人惊慌地呢喃,哼出了歌子的味道,“鬼,有鬼,我怕。”
  女人奔逃,似受惊的鹿,长发随风摇曳,遮住了美丽的眼睛。
  狗倌儿们张大了嘴巴,骨哨含混着黏稠的口水掉在了脚下,长腿狗子们抿了抿嘴上的血肉残渣停了对骊龙尸体的继续吞噬,十几个围在烂泥潭边的杂役伙计像泥塑一样愣在了原地。
  于是,女人像红色蝴蝶一样穿梭在屠龙阵中。
  “抓抓抓,瞎了狗眼的东西,见只老母猪都想下崽儿的损事儿。”
  钱野语的跳脚大骂喝醒了杂役们,两个粗手杂役笨拙地抓了女人,手脚不太利索地捆上麻绳,绳头狠狠扎紧,绳子深深勒在女人手腕上,女人发出痛苦的叫声。
  “放了,瞎了眼的狗东西给个女人上什么牛筋缚子。”
  钱野语又开始大骂,天盛德大掌柜的骂声里隐有一丝不知所措,男人们大抵都对漂亮女人有些过于宽容,即便已经闻见隐约的危险气息。
  粗手杂役们手忙脚乱解了绳子,女人扑倒在钱野语脚下,手扇慢慢捻开,遮住了半张面容,露出夺魂的眼睛。
  借着窗外月光,孙泊浮隐约看清女人小手扇上繡着一朵绽放的红莲,像一团红色火焰般鲜艳刺眼。
  “哪里来的女子?”钱野语并未放下手中钉耙,小守势依然未卸。
  “小女子随爹爹与阿兄过路此处,夜宿山中荒庙。”女人低下头,发丝缭绕在额间。
  “为何闯入此地?”钱野语反握钉耙的手指松开一根,美丽的女人实在难以让人过分戒备。
  “寺中有鬼怪,捉了爹爹与阿兄,小女子惊觉,逃得性命。”女人的语速很快,脸色惨白,似乎因问话再次回忆起方才的惊怖。
  横断山为孤山,飘零镇为孤镇,天盛德行走天下常见猎奇之物。似乎是真的,钱野语踌躇着,反握钉耙的手指松开第二根。
  “哪里人?”
  “东边尽头,海州小鱼港。”
  午夜的飘零镇如此安静,安静到声音如此清晰地传入孙伯浮耳中。他知道海州,三年前他曾随师父下山入海州,印象中那并不是一个太平的地方,破败的县城与遍布海岸线的凶悍海盗依然留存在记忆中。
  “做什么营生?”
  “歌姬。”又是如歌子般的呢喃之声。
  “打鱼的怎成了卖艺的?”钱野语皱了皱眉。
  “自由家贫,被爹爹卖入玄月坊。”女人再次低下头,泪痕滑过脸颊。
  “哪个玄月坊?”
  “天下第一销魂地,帝都玄月坊。”
  钱野语当然知道玄月坊,那个围困帝王千年的孤城里艳名最盛的勾栏,据说同是锱铢门下的隐晦产业,与天盛德异样隐晦。
  “怎的又回了小鱼港?”钱野语并未意识到,今晚他的问题似乎有些多。
  “与书生私奔,文曲星也是薄幸郎,满腹经纶捂不热一颗凉薄心,家中大娘欺我性命,逃命回家。”女人脸颊上的泪痕更清晰了,星子样的眼睛浸满了泪,钱野语松开了握着钉耙的第三根手指。
  “又怎到此处?”
  “闻苦侯天下招姬,爹爹与阿兄要卖我入寻欢城,谁想路过此处暂歇一夜,却遇了鬼怪,恳请大人救我爹爹与阿兄性命!”女人说得急了,猛然探身抬头,宽大的红衣,露出半拉白皙的肩。
  孙泊浮亦知道夺目城,那个岭南道向北背靠云梦泽的小城,号称天下夺目之地,城中主人白衣苦侯喜爱天下一切尽美之物,这样的女人本来属于那样的地方。
  “父兄如此,为何要救?”
  “终究是爹爹与阿兄。”女人抿了抿唇,鲜红的唇间有了一丝苍白。
  “牛角三,老瘪驴,带着你们的牲口进林子看一看,天盛德踩过的地界百鬼退散,若有踪迹,救人出来,女子莫怕,你来带路。”
  钱野语将钉耙拖到了脚下,向前迈出的右腿收回一步,小守势完全卸了下来,泥潭边两个被点了名字的狗倌儿牵着狗子应声而来。
  “恩公必有好福气。”
  女人盈盈一拜,而后领着两个狗倌儿起身走向镇外,只是一句道谢,说不上敷衍,可钱野语的心中竟有了一丝失落,
  女人领着两个狗倌儿起身走向镇外,狗倌们儿举着火把走在女人身前,小心为女人照着前路。   “哥,这个姐姐真好看,背影都好看。”水葫芦挤在孙泊浮身边,脸颊贴着窗,牛铃大的眼睛努力眯成一道细缝,似乎想再瞧得真切一些。
  “蠢货。”孙泊浮皱眉狠狠骂着,将山剑斜背在身后,水剑提在手中,轻微出鞘半寸。
  “哥,苦侯是啥,为何可以买下这么漂亮的姐姐?”水葫芦脸上挂着疑惑。
  “王侯将相,都是权贵。”孙泊浮狠狠勒紧绑腿,紧致的绑腿可以让他更好发力。
  “王比侯大吗?”水葫芦继续追问,第一次下山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
  “曾经王可以主宰世界。”
  是的,那是在千年之前。
  “现在呢?”
  “现在没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孙泊浮将一只小竹筒别在腰间,筒内是下山前师父赠与的三道符篆,言说危急时刻可以保命,孙泊浮不知道是什么鬼画符,总之师父说能保命,那便是生机。
  “泊浮哥,我也想帮这个姐姐救家人。”水葫芦眨巴眨巴眼,这个年轻的拳士像所有雏鸟一样单纯,总以为美便是好的。
  “蠢货,那两个狗倌儿死定了,老实呆着,我去瞧瞧,我若回不来,此处由文烛做主。”孙泊浮轻轻来开小窗,灵活地攀上窗台,文烛点头领命。
  “为啥死定了?”水葫芦依然喋喋不休。
  真是愚蠢的问题,孙泊浮有些恼怒:“因为这个女人没有影子。”
  清冷的月光下,女人领着两个狗倌儿走向密林,狗倌儿身后两道修长的影子贴在地上,女人的身后脚下干干净净。

第三章 沙土


  这是密林。
  孙泊浮在林中潜伏穿行,与女人隔了三十步的距离,足够近的距离,好在有足够密的树木潜藏行迹。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步子很轻,可依然有声音,孙泊浮机警地藏身树后,一个莽撞的身影从身后追来,孙泊浮轻挑水剑剑柄,剑锋抵住脖颈。
  “是我。”
  千蛰的声音。孙泊浮收剑,将千蛰拉在树后。
  “文烛师兄再卜卦,言说此行大凶,师兄怕你孤身涉险,命我前来相助。”
  言说相助,可千蛰的声音里并没有太多担忧,不太大的声音隐约有些起伏,那是临战前的兴奋之意。
  累赘,孙泊浮在心中暗骂。
  狗倌们高举的火把照亮前路,孙泊浮与千蛰像两只野猫在林中潜行跟随,好在有足够的光亮让他们不至于迷失在林中,艰难踟蹰后,一座红墙斑驳的小寺庙出现在众人眼前。
  “两位大哥,鬼怪就在里面。”
  女人的声音清晰传入孙泊浮耳中,依然带着歌子般的味道。
  两名狗倌们谨慎地蹲下身捧起寺庙门前一把尘土,两只狗子拱起鼻子嗅了嗅,而后狗倌儿吹响了骨哨,狗子像两道黑色利剑蹿入寺中,半炷香的光景,两只狗子安然而出,柔顺地趴回到两名狗倌儿脚下。
  “这畜生鼻子最灵,若有不寻常的东西定有反应,想来是什么毛贼装神弄鬼罢了。”
  两名狗倌儿们的表情放松下来,深山密林孤寺,谁也说不上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就有劳二位大哥入寺了,二位大哥的大恩大德,小女子当铭记在心。”
  女人又是盈盈一拜,天盛德的两个傻狗倌儿们傻呵呵一笑
  “寺里的毛贼听着,天盛德大掌柜在此处买卖,想活命的速速出寺。”
  狗倌儿们抬出了天盛德的招牌,可寺内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瞎了眼的两个蠢货,孙泊浮在心中暗骂一声。
  “分别入寺,莫发响动。”
  孙泊浮向身边的千蛰发出指令,千蛰低声回应一声,轻飘飘跃上身旁大树,树梢轻微抖动,借着微小的弹力无声的自寺庙右后方遁入寺中。
  千蛰的身法毫无迟滞,武当梯云纵已见火候,武当小莲峰巧手道场讲究一切小手段的精进,道场内多年来为武当山门提供着源源不断的优秀刺客,显然千蛰又是一个。
  孙泊浮紧随其后,自右侧借着树木掩护绕向寺后,一样的悄无声息。枝蔓遮盖了寺外围墙,孙泊浮跃上外墙,而后纵越而下,潜入大殿廊檐之下,水剑轻轻挑开小窗,跃入寺内正殿,顺着红柱爬入檐梁上,寺内一切尽收眼底。
  地藏菩萨法身布满蛛网灰尘,香案上香烛未燃,没有王的时代,同样没有神的香火。几声窸窸窣窣的鼠声自香案下传来,孙泊浮辨得,那是千蛰的声音。
  孙泊浮心中暗赞小莲峰養出来的刺客果然有些不同,两人近乎同时潜入,千蛰却先一步入殿,如此身法,想来自己还是稍逊一筹的。巍巍山门,养出了武当千年灵韵,一茬茬的好手也似山上的沙土,只有风起时才依稀可见。
  孙泊浮以虫鸣声回应,而后殿内再次恢复安静。
  门外依稀有脚步声,女人带着两名狗倌进入大殿。
  “就是这里,鬼怪就在这里。”
  又是女人的声音,用着惊慌的语调,做着惊慌的表情,可步子却走得清清楚楚。
  两名狗倌儿擎着火把查看殿内四周,借着火把幽光,孙泊浮伏在梁上也看得清楚,破败的殿宇空空落落,地藏菩萨残破的法身贴墙而立,
  “无人。”一名狗倌儿在殿内巡视一圈。
  “无迹。”另一名狗倌儿牵着狗子来回寻扫着地面,处了厚厚的尘土,一无所获。
  “姑娘,如何遇得的鬼怪?”狗倌儿皱眉。
  “太阳刚下山,我和爹爹阿兄入寺投宿,殿前殿后未寻到主人,只得擅作主张入殿休息。”女人做出回忆的神情,声音依然像歌子一样明亮。
  沙沙——沙沙——
  似乎有轻微的声响,像虫儿孙泊浮伏在梁上仔细搜寻声音的来源,一无所获。
  “姑娘,鬼怪在何处来?”狗倌儿的声音略有不耐。
  “这荒凉寺内什么也没有,我和爹爹与阿兄找了柴火生了篝火取暖。”
  沙沙——沙沙——
  女人继续说着,殿内依然有轻微的声音。   “姑娘,何来鬼怪?”两名狗倌儿催问。
  “我们生了篝火,吃了些自家中带来的干粮,不知是有火还是因为填饱了肚子,大家觉得身子暖烘烘的……”
  女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这似乎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沙沙——沙沙——
  轻微的声音更清晰了,孙泊浮终于看清声音的源头,不是爬虫,声音来自这个女人。
  女人的宽大的红色衣裳下摆披在了地上,同样宽大的两只红色大袖向下垂着,无数细小的沙粒从袖筒中流出,撒落,积聚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女人的脚下,一堆流沙慢慢铺在地上,由少而多,由薄而厚。
  沙沙——沙沙——
  是流沙积聚的声音。
  “姑娘,到底何时见的鬼怪?”
  女人的叙述实在冗长琐碎,天盛德的狗倌儿们实在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即便讲述故事的女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鬼怪呀,还没说到呢。”
  女人突然笑了起来,先是轻吟而笑,而后抬起袖口轻声笑着,最后似乎忍不住般仰头放手大笑,像一朵红莲,绽开了鲜艳的花蕊。
  狗倌儿脚下的狗子們突然开始低头狂吠,暴躁的犬吠声盖过了女人的笑声。
  “这是……”一名狗倌儿诧异地低头,讶然发现狭小的殿宇内、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流沙。
  “哪来的沙子?”另一名狗倌儿发出惊呼声。
  铺满地面的流沙似有生命一般扭动而起,覆住一名狗倌儿双脚,而后向身上不断蔓延、覆盖、包裹,一息之间,流沙将狗倌完全吞噬。
  巨大的流沙团内发出狗倌的惨叫声,而后淡金色的流沙团开始逐渐变成红色,红色愈来愈深,惨叫声愈来愈小,直到流沙团变为血淋淋的一团烂泥,烂泥团内没有了声音。
  女人停了笑声,面无表情地站直了没有影子的身体。
  血淋淋的泥团噗的一声绽开,化为一捧红色流沙,散落在地上,一具辨不清面目的干瘪尸体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地上。
  “鬼怪呀,你说我算不算鬼怪呢?”
  女人反手打开小手扇,印着红莲的一蓬扇面儿遮住了半张清冷容颜,女人轻声问着,声音如歌子般好听。

第四章 一字玄言


  孙泊浮伏在房梁上,看到地藏菩萨法身前的香案小桌在微微颤抖,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千蛰在抖动。
  孙泊浮无心责骂千蛰,因为他发现自己身体也在无法控制地抖动,这无关勇气,只是应激状态下对身体的失控。谁也没想到,只是盯梢天盛德的前哨,阴差阳错在这孤山野寺里见了鬼怪,如果这东西算鬼怪的话。若是山中长辈能算到此情此景,想来也不会大意地派出这六队小小哨探了吧。
  已经顾不得追究分配差事的长辈草率,孙泊浮拼命伏下身子,压下体内快速流转的气机。
  别出生息,便有生机,孙泊浮如此安慰着自己。
  杀戮还在继续。
  女人在殿内吃吃地笑着,没有影子的身体直挺挺站着,独活的狗倌儿向后退了两步,转身欲逃,两堆细沙卷起,像两只柔软的手掌,挟卷着风声关上了殿门,彻底封住了狗倌儿退路。
  天盛德的狗倌在临死前迸发了一丝血勇,这是跟随大掌柜钱野语走南闯北多年积攒下的骨气。昆仑山巅杀仙他没有死,飘零镇屠龙他毫发无伤,狗倌儿实在不想白白折在横断山脉的一间破败山寺中。见过大场面的亡命之徒,对死亡也有些讲究。
  于是他鼓起腮帮子吹响了口哨,骨哨中飞出一支半寸小箭,锋利的箭头带着寒星,显然这是狗倌儿精心埋下的生机。一支毫无锈迹的小箭,速度很快,精准地扎入了女人额头眉心,短小的箭身没入女人脑颅之内。
  孙泊浮伏在梁上,清楚地听到狗倌儿松了口气。
  这支小箭是唐门的手笔,几年前天盛德入西南老林做买卖,恰与唐门中人交往,狗倌儿看中了这小箭精巧,拿出攒了半年的月钱买下了这保命小箭。唐门巧手将小箭嵌入这骨哨中,吹吸之间即可取人性命。这些年跟着大掌柜行走天下虽然也有凶险,可一直没动这发小箭,想不到竟用在了此处。
  一命抵万金,狗倌儿如此安慰着自己,抬手低头擦了擦额上冷汗,而后他有些诧异地停下了手,抬起了头,因为预料中的尸体栽倒在地的声音迟迟没有出现。
  女人依然稳稳站着,伤口处没有滴血,只有沙。
  沙——沙——
  又是该死的流沙声。
  淡淡的细沙从女人透露上的伤口处流出,而后女人伸出纤细的手指,手指扎入伤口处,伤口因为搅动而变大,像一个柔软的沙穴,一支小箭被慢慢抠了出来,黑黝黝的伤口中,皆是无尽的流沙。
  “真是精细的物件。”
  女人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小箭,头颅伤口处的细沙顺势流落在地。
  沙——沙——
  又是该死的流沙声。
  “鬼!鬼啊!”
  眼前诡异的一幕彻底击溃了狗倌儿的心理防线,狗倌儿疯了似的号叫,转身欲向殿外逃去,却被脚下流沙轻轻缠绕住双脚,仰面摔倒,而后身体被流沙遮覆、吞噬,又一具干瘪的尸体出现在流沙散尽后的大殿内。
  女人额头上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流沙快速填塞着并不算浅的伤口,一息之间完好如初,光洁的皮肤似未曾破损一样。一切都很好,完美的陷阱省尽了力气,女人理了理缭乱的发鬓,红袖中伸出一双白皙的细手,拍打掉额头上的残沙,挥了挥衣袖,大殿的门被两捧流沙卷开,皎洁的月光照进清冷的殿内,两只长腿狗子不做声地逃出大殿,像被狸猫追赶的丧家之鼠。
  “鬼……有鬼……鬼怪又杀人啦……”
  女人的喊声再度响起,明亮的声音,像歌子一样迷人。
  孙泊浮想起了一个故事,是在山门中时听柳阴师兄说起的,传闻南海之滨常有美丽的食人海妖出没,海妖们伏在水中将尚有鱼尾的下身藏于水中,只将美丽的容颜暴露于海面上,在海雾蒙眬的时节唱起悦耳的歌子,吸引往来之人。无知的过路之人会争相下水,而后被海妖卷挟入无人的海底,成为可怜的食物,而常年奔波于海上的渔夫会悄悄潜入水中,将宽大的渔网布下水面,尖利的鱼叉刺向海妖鱼尾,海妖在挣扎中遁入渔网,成为猎物。   聪明的眼睛会看见危险,这是柳阴师兄在讲完故事后说出的道理,孙泊浮至今记得,此时他意识到因为自己的好奇,而坠入了类似海妖般的危险境地。
  殿外杂乱的脚步声是在片刻间响起的,隐有钱野语的呼喝之声,女人的猎网终于织就。
  不要进来!
  不要进来!
  孙泊浮在心中喊着,他与钱野语并无亲故,甚至此次下山几位同门命丧其手可算仇敌。但他还是在心里狂喊着,并不是因为什么“士见危致命”的破道理,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让一方豪强如此不明不明折在一个什么见鬼的鬼东西手里,良心这种东西,总是包不住的。
  于是他轻轻打开腰囊,双手取出一张薄薄的符咒——一字玄言咒,这是武当山门中最初级的符咒,入门咒师都会做出这样简单符咒,在简单的几笔丹石朱砂纹路中禁锢一道武当山罡正气,有辟邪预警之用,却也仅仅只是如此用途。好在够了,他相信同为豪强的钱野语也会有一双聪明的眼睛。
  孙泊浮松开两指,一字玄言咒轻飘飘自房梁下飘落,荡悠悠落在女人左肩后,女人并无察觉,钱野语庞大的身躯像一头魁梧的熊。
  “鬼怪在何處?”
  钱野语手拿钉耙匆匆闯进大殿。
  “鬼怪杀了他们。”
  女人做出惊恐的模样,全身瑟瑟发抖,一字玄言咒紧紧贴在身后,未曾抖落。
  “鬼怪在何处?”
  钱野语惶惑。
  鬼怪自然在眼前。
  房梁上的孙泊浮冷笑一声,双手飞速结了一个小小咒印,丹田内涌出一道气机,借着气机,一声清口断喝:“棘!”
  “砰”!
  一声小小的燃爆之声!
  一字玄言咒在女人左肩炸开,流沙自伤口处喷出。

第五章 巧舌


  在一字玄言符爆炸的一刻,孙泊浮机警地起身,四肢像灵猫一样在房梁上攀过,由房梁左侧移至右侧。往日在山门中,柳阴师兄曾说刺客之道,在于变幻莫测,一人可造千军万马的声势,数人可做空寂之相。作为一个剑手,孙泊浮品不出刺客之道,可山中刺客甚多,孙泊浮大体明白活得长久的刺客大致都是谨慎小心之人。
  孙泊浮也做了一个谨慎的选择,方才的一声断喝不知是否入了这古怪女人的耳中,他果断换了方位,还是梁上,殿中诸景尽收眼底,再次探手在腰囊中取出一道一字玄言咒,手腕轻扬甩下,第二道符咒轻飘飘落下,绕过女人身前,挂在女人身后。孙泊浮并未急着引爆第二道符咒,因为柳阴曾经说过,对敌需留势,势尽则败,一场战斗中能够存活下来的人,总是后手最多的那一个。
  无尽的流沙似湍急的溪流从女人左肩伤口处涌出,钱野语没有惊呼没有疑问,高高抡起九齿钉耙狠狠砸向女人,这个十六岁便入天下豪强名录的强者在突变面前表现出一个豪强应有的洞察力,武器并不华丽,却足够锋利,全身气机流转,攒足全身力气,砸下。
  “噗嗤——”
  沉闷的响声,是钉耙砸进沙堆的声音。
  劲力砸空,女人在一瞬间化为一摊流沙,暗夜的大殿内迸溅出四散的流沙,流沙似海,泼散在地上,一潮潮覆盖在钱野语脚下,空落落的红色衣裳在沙海中漂浮起落,女人没了踪迹,却又无处不在。
  “鬼怪啊,便算是鬼怪吧。”
  是女人的声音飘荡在沙海弥漫的大殿内,沙海肆意在殿内汹涌,红衣裳像浮舟在沙海上飘荡,流沙如水,覆了钱野语双脚,似卷起的浪花,攀上了钱野语双腿,钱野语收耙,右手单拎钉耙斜放在身后脚下,右膝微微弯曲,摆出的小守势护了自身周全。
  孙泊浮瞧得清楚,这只是无可奈何的小守势,挣不脱的流沙吞噬着钱野语双腿,断了半身气机,他困守殿内一足之地,可该死的女人在沙海中无处不在,殿外的十几条长腿狗子们乱糟糟地开始狂吠,狗鼻子似乎闻到了殿内异样的气息,狗倌儿们尽力约束着狗子,杂役们围拢在大殿门前,推了推了门。
  “大掌柜,殿里咋样了?”
  杂役们疑惑的声音。
  “别进来!”
  钱野语断喝的声音。
  “别进来,呵呵呵呵。”
  脚下的流沙中发出女人惊慌而又羞涩的声音,殿门外尴尬的沉默片刻,爆发出杂役们恍然大悟般的怪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同处一殿避人不见,本就该有如此联想,殿外人影绰绰,杂役们怪笑着一哄而散,狗倌儿们伏下身子掏出肉干安抚着烦躁的狗子们。
  蠢货,钱野语心中暗骂。
  蠢货,孙泊浮同样心中暗骂。
  “不知何方朋友示警,钱野语在此谢过。”
  谢?不过是不想看到一方豪强死在这样奇怪的鬼怪手里,孙泊浮以沉默应对,于是钱野语的谈兴似乎又起:“如今咱们同样深陷于此进退不得,不如想个办法收了这古怪东西。”
  咱们?
  半日前我武当两队前哨共八人尽数死在阁下手中,如今你深陷沙海,我攀附梁上进退自如,何来咱们?
  收了这东西?
  不过是你已入死地,妄图求生罢了。
  孙泊浮轻轻冷笑,小心调节着呼吸,安静得像一只即将睡去的猫,出手示警已是一个武当小徒能做到的本分,钱野语是有名有号的天下豪强,降妖除魔本该是这些头面人物的事情。
  小人物,只需要静悄悄地活着。
  “如此妖魔乱世,若是今日任由它行走,日后这横断山脉中怕是便多了一个乱世妖孽,我辈江湖行走,虽说不得立世做人无愧天地,可总该有些担当。”
  沙海在殿内汹涌,钱野语朗朗的声音显然附着了气机,响亮的声音在阴森的大殿内嗡嗡回响,佛像上的尘土扑簌簌落下,声音很大,可并不意味着便有几分的道理。
  担当?
  如此言辞从钱野语嘴中说出来真是奇怪。未下山前,孙泊浮曾在天机宫中查得钱野语,天盛德大掌柜钱野语靠的是舍命弑仙夺昆仑玲珑剑心发家,天盛德商号里每一笔天上的买卖不都沾着天地生灵之血,
  佛龛下的桌子又是一抖,那是千蛰的响动。   别出来!别上当!莫要被拉下水!
  孙泊浮在心里喊着,这是陷阱,一个巧舌构筑的陷阱。
  “更何况,巍巍太和,玄武护佑的武当门人,总该有些不一样的风骨。”
  钱野语盯着佛龛,停了停,顿了顿,轻轻说道,声音很小,可这句并未附着气机的话语却足够清晰。
  佛龛下的小桌停了响动,片刻的沉默后,是千蛰的声音。
  “泊浮师兄,怪我鲁莽了。”
  菩萨法身下,千蛰像一只灵猫自香案下蹿出,跃起半空,无数道点点寒星自半空中泼洒而下,尽数泄在殿内地上沙海中,他在半空中借着体内一丝未散尽的气机,纵深跃上房梁,落在孙泊浮身边。
  “泊浮师兄,他说得对,武当门人背负着山门千年威名,总该有些不一样的风骨啊。”
  蠢货!
  千蛰在一瞬间犯下两个错误,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同时将同伴引入危险境地,他的每一个行为都大错特错,可孙泊浮只是张了张嘴巴,并未说呵斥的言语,这个初出山门的菜鸟眼中绽放着星子一般璀璨的光芒,让孙泊浮难以启齿。
  “在山门时,师父常说,我武当子弟行走江湖,当为好人,行善事,为山门积福报。”
  师父,自己的师父可从来没有这般教诲,师父常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山门很大,不多一张吃白食的嘴巴。
  为好人,行善事,为山门积福报?
  自己的师父可从来没有这般说过。
  孙泊浮恍然想起这位师弟出身武当巧莲峰千手道场,那是山门宗谱里,远脉里的一道偏支。孙泊浮下山数次,总能遇上几个这种出身偏支的同门,大多谨小慎微,如此傻里傻气的模样倒是第一次碰见。
  “逃出这里,不可恋战,相机而动。”孙泊浮在千蛰耳边小声叮嘱着,他并未责骂千蛰,“钱掌柜,咱们一起出庙吧。”
  最坏的境地,没有最好的办法。
  “两位少侠,不知有几成胜算。”
  沙海在殿中涌动,已由钱野语的双膝没过了腰身。
  “没有胜算,加上外面的人头,或有一丝生机。”孙泊浮看向紧緊关闭的殿门,殿外传来狗子的乱吠和狗倌儿们乱糟糟的哄声。
  “那我天盛德四十三条贱命,今天就送给武当少侠了。”
  钱野语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而后果断的做出了回答,语气很轻,却没有迟疑。
  “天盛德的牌子架不住啦,老少爷们儿并肩子上啊。”
  钱野语的气机在体内流转,一声暴喝,手中的钉耙突然甩出,像一道厚重的流光,砸烂了庙门。成人间的交易,总是在顷刻间完成,没有拖泥带水。
  流沙决堤般汹涌着奔出大殿,在殿外四野中汹涌奔波。

第六章 引水


  流沙似海,更是汹涌的祸水。
  殿外,狗子的吠声与狗倌儿们的惊呼声一同响起,而后被一同裹挟进金色的沙海中,徒劳的挣扎后惨叫声,金色的沙海中氤氲出一蓬蓬暗红色的血花,那是天盛德四十三条性命在沙海中逐渐逝去的痕迹。
  “起风萍兮,金万两。金万两,好归乡,杀牛宰羊娶婆娘!”
  钱野语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该死的蛊惑之言,天盛德的野性在最后一刻迸发,狗倌们儿在沙海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吹响了狗哨,哨声抑而未扬时已被扑入沙海下,狗子们伸长脖颈试图撕咬着嘴边的沙海,伙计们挣扎着摸出短刃刺下仅仅激起几蓬,而后声音逐渐消消逝,沙海覆盖了一切,不断有血泡在平静的沙海中冒出、破碎、稀释,最后逝去痕迹。
  孙泊浮紧紧盯着嗜人的沙海,仔细看着四十三条人命,他稳稳地蹲在房梁上收了气息,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千蛰,睁大眼睛看着,这就是江湖。和你讲的是道义,自家做的却是卖人填命求一线生机。”
  孙泊浮和千蛰蹲在大殿的房梁上,孙泊浮将一只手搭在千蛰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千蛰的肩膀在颤抖,那双澄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些许疑惑,想起自己当年下山时,似乎也曾有这样的迷惑。
  “命总是自己的,回了山门,没人再教你这些。”
  孙泊浮的拳头轻轻锤在千蛰心口,千蛰一个趔趄,险险立住身子,露出一个令孙泊浮讨厌的笑容:“谢师兄教诲。”
  千蛰恭敬地执拳抱礼,这个一路上总是对自己颇有微词的偏支师弟,难得流露出恭谨的一面。
  “钱掌柜,您逃无可逃,遁无可遁,不如就把那骊龙内丹留下来,赠给在下吧,呵呵呵呵……”
  沙海在殿内殿外飘扬起伏,女人的声音在不远不近处幽幽传来,寻无可寻,却又尽在眼前。
  不像妖魔,却也为骊龙内丹。
  孙泊浮皱眉,蓦然回想起此次下山之时,二师兄草玄曾特地殷勤嘱托,跌宕山中飘零镇乃龙地,若现龙迹,必取内丹。
  孙泊浮至今记得草玄师兄说出此言时的样子,那天天色未明,依稀能看到后山南崖间透出日辉,白鸦师兄牵着自己的手在南崖的山路间送了许久,孙泊浮的手心浸起冰凉的汗水,在孙泊浮记忆中,自入师门以来,似乎从未与这位师兄如此亲近过。
  孙泊浮七岁入武当山门,拜朝天宫掌宫真人林春为师,师父共收徒十人,以大师兄白鸦为长,师父慵懒,白鸦师兄温雅,平日里在众兄弟眼中,素来二师兄草玄便是师门里的规矩。
  草玄师兄那天似乎谈兴甚浓,从掌教亲点下山必是前途无量说到天盛德名为豪强实为匪盗,又说起飘零山跌宕镇山川形势逸闻奇谈。孙泊浮只是虚虚应着,五师兄柳阴通晓天下阴阳,这些絮絮叨叨的碎语早在昨夜里便查与了孙泊浮听,如今再自草玄师兄嘴中说出来,早已没了滋味。眼看着日头越升越高,手心的凉汗已被浸得温热,草玄师兄的脸色却阴冷下来,南崖的山巅遮住了两人的身影,像永远都不会被太阳照射到一样。
  草玄师兄终于在山路尽头慢吞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下月就是祭山大典啦,那可是山门的大日子,泊浮师弟可莫要空手而回。”
  孙泊浮当然知道下月是个大日子,那是百年一遇的祭山大典,   掌门大人亲自执剑领祭祀大礼,天下豪强名门尽派使者入山观礼,甚至那个自千年乱世以来被围困在京都奄奄一息的小朝廷将顶着天下庙堂的名义派出一位御史台登台宣诏,册封我武当为“山门之首,武学之源”。即便京都的红檐庙堂早已变为一片瓦砾,可掌门大人巢明夜依然借了一把京都的权柄,柳阴师兄说,这是诡术,更是大气象,掌门大人心中有天下。
  柳阴师兄的话孙泊浮听不懂,可他记下了这个大日子。
  “飘零山路远,天盛德蛮横,我当尽力而为。”孙泊浮眨了眨眼睛,抽回被草玄师兄握着的手,恭恭敬敬回了一声。
  “不是尽力,是必须。骊龙内丹千年化形,内有日月星辰之力,似洞天胜地,是至宝中的至宝,下月祭山大典若可献与掌门,我朝天宫一脉必得掌门大人青眼。”
  草玄师兄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隐藏在阴影中的双眸折射出妖异的光彩。孙泊浮有些畏惧这双灼人的眼眸,他知道草玄师兄的心思,也听得出草玄师兄话里的遮掩,可他只是匆匆低下头去,短短应了一声是。
  那天孙泊浮从南崖山路间下山,走出去很远依然未敢回头,似乎草玄师兄如剑般的眼神一直未从自己后背间挪开,若有芒刺在背。此时想起,后脊依然泛着森森凉意。
  女人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孙泊浮的思忖:“钱掌柜,你已身陷绝境,区区身外之物,还要死攥着不放么?我欲留你活路,你却自寻死路。”
  沙海在孤寺内外起伏,女人的声音由四面八方飘来,似在身前又似在身后,似在殿内,又似在殿外。
  女人在笑,笑声如歌子般脆亮,流沙随之翻涌,似海浪般潮起潮落。
  流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殿内漫卷,钱野语眼见流沙已由膝盖漫过自己腰身,气机在体内衰竭,四十三条人命在沙海中仅仅泛起一丝浪花,已至绝地。
  钱野语握着钉耙的手有些冷,他仰头望着殿内梁上,一团黑漆漆的,至今没有发出声响的梁上君子们似乎没有按照约定行动。
  “上头的,再不动手,咱们可就全捂在这啦。”汗珠子从钱野语的额头上渗出。
  没有回声,只有一个小竹筒从梁上掉下,轻飘飘地滚落进沙海里。
  “我天盛德四十三條人命可为阁下铺好了路。”
  没有回声,又是一个小竹筒从梁上掉下,再次轻飘飘地滚落进沙海里。
  “大岳太和,巍巍武当,千年灵秀的山门里也养出了几条见死不救的白眼儿狼么!”
  流沙自腰身漫上,已至胸腹,呼吸愈发艰涩,气机已转不得半个周天,钱野语第一次感觉到死亡。
  最后一个竹筒从梁上掉下,无声无息滚入沙海,而后梁上传来孙泊浮冷冰冰的声音:“都是为死地求生,扯什么山门讲什么大义。钱掌柜杀仙屠龙半辈子,自己到了生死之间可莫要着了嗔相。”
  孙泊浮蹲在房梁上,右手反手抽出腰间水剑。水剑灵动,在黑漆漆的殿内,似有水纹。剑光流转,映照着孙泊浮略有嫌弃的脸色,房梁之下,困在沙海中的钱野语似蠕虫一般渺小。
  天下豪强,不过如此。
  生死之间,倚得住的不过自己一念。
  孙泊浮如此想着,将水剑衔在嘴中,左手抽出山剑,山剑如磐,气机流转传于剑上,灰暗的剑身发出嗡嗡的回声。
  “三息而动,不可恋战。”孙泊浮扭头吩咐身边的千蛰。
  “是。”千蛰点头领命,经过一晚相处,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对身边这位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哨探头目产生了一丝不可名状的信任感。
  沙海在房梁下不断涌动,三个竹筒在沙海间。孙泊浮潜伏在梁上,皱眉观察片刻,他从腰囊中捏出三枚如意珠。师门之中,暗器技艺以老七茶芽为最,茶芽师兄是暗器的天才,十一岁时便可收发三百一十二种暗器,浑身总有使不完的零碎。
  孙泊浮屏息调气,气机流转于半寸指尖,如意珠随气机倒旋而转,暗夜之中散发出点点幽光,孙泊浮弹指,三粒如意珠如碎星般从房梁暗处射出,这手法是下山前茶芽师兄花了半个时辰教授给孙泊浮的速成小法门。孙泊浮疏于暗器,当日练习不过也只有八成准星,好在三声清脆的响动后,三粒珠子击破了沙海中的三枚竹筒,三只烟鹤从竹筒内钻出,在狭窄的殿内缭绕半晌,化为三股浓浓的雾,雾气弥漫,罩住了殿内大半。
  烟信竹筒是武当门人接战时必带的物件,接应之时可做信号,危机之时可做遮挡,小小竹筒自有妙用。
  久等了,三缕青烟。
  孙泊浮的嘴角浮现出熟悉的冷笑,双手飞速结了一个小小咒印,丹田内涌出一道气机,借着气机,一声同样熟悉的清口断喝!
  “棘!”
  爆破之音在殿内沙海中响起,早先布下的第二道一字玄言咒在沙海中炸开,蕴含着大岳太和山灵之力的符咒,沙海翻涌,隐隐传来女人的哀号,一具细沙堆积的女人身躯从沙海中卧起,后背肩胛处贯穿的伤口中不断流出细细的沙。
  就是此时!
  孙泊浮眯起眼睛,伏下身躯,气机运于双腿,蓄力,跃下!
  像一只灵巧的猫,孙泊浮从房梁刺下,钻入滚滚的雾中,半空中气机收于腰眼,而后拧身,身体急速旋转,似一支箭,自女人身后出现。
  不动如山。
  山剑探出,挟着风势,刺入女人后背,山剑定势,女人扭动身躯,似想化为流沙遁入沙海,可山剑似有粘力,定住女人,身躯久久不散。
  水无常形。
  水剑自口中衔出,孙泊浮右手握剑,三寸水剑刺入女人后颈,气机流转,水纹涟涟,伤口处渗出一滴肉眼可见的水滴,水滴侵蚀流沙,水剑刺出的细小伤口化为一团黏糊糊的泥巴。
  “千蛰!”孙泊浮朝着梁上一身大喊,而后飞速退向墙角,山剑定势,水剑入神,女人现了真身,逃无可逃。
  “在!”梁上隐隐传来千蛰响亮的声音,而后是数以百计的暗器从昏暗的梁上泼洒而下,似一场细雨。
  小莲峰巧手道场的技艺在千蛰的挥洒之间尽显精髓,如意珠直击女人后脑乱了神识,手捧箭钉死女人身周大穴断了气机,八寸飞刀钉死女人手足,梅花针无差别落下,刺入女人每一寸肌肤。   孫泊浮有些惊讶,这位出身小莲峰妙手道场的偏支师弟竟有如此手段,对暗器浸淫之精妙竟不输于茶芽师兄,想来山门灵秀,道场百千,武当山水之间定然藏着许多搏不出名姓的天才。
  沙海趋于平静,女人的身躯中流出淡淡的血痕。
  “当你是鬼怪,却也有肉身。”
  孙泊浮冷笑着走到女人身边,收回山水双剑,双剑剑身未沾流沙,剑尖滴下几滴殷红的血。
  满殿流沙溃散褪去,似海浪退潮,露出殿内青色石板,映着殿外照进来的清冷月光。

第七章 该如此的如此


  孙泊浮不知道此时的女人是生是死,原本一具姣好的肉身皮囊如今已经千疮百孔。
  “这下她跑不掉了。”千蛰从房梁上溜下,拍了拍干瘪的布袋,方才铺天盖地的阵势耗尽了他袋子里的零碎。
  孙泊浮当然知道她跑不掉了,女人蜷缩在地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流出密密麻麻的血。
  “名字?”孙泊浮俯下身子,凑到女人身边,轻声问。
  “香月。”声音依然清脆,只是有些虚弱,艳红的唇角流出鲜红的血,乌黑的发披散在千疮百孔的身体上,冶艳的残破依然如此摄人心魂。
  真是一个普通而艳俗的名字,带着勾栏里廉价的脂粉气,却能在荒郊野寺里扮起一出魍魉戏,这个世界越来越奇怪了。
  孙泊浮低头思忖着,有些刻意地避开女人眼眸,他不喜欢女人的那双眼睛,深深的眸子里似乎可以吞噬掉任何人。
  耳边身后响起劲风,陌生的气机似乎并不顺畅,孙泊浮抽出水剑,反手上挡,金铁交击,而后是强烈的劲力冲击而来,孙泊浮收剑,侧翻,卸力,回身望,钱野语横握钉耙立在身后。
  “钱掌柜,过河拆桥吗?”孙泊浮怕掉身上的浮土,从容起身,背后的袭击早有预料。
  “如此妖孽,难道还要留它在这飘零山中作祟吗?”
  还是一样乏味的空洞之词,让孙泊浮隐隐有些失望,这位起于草莽的豪强本可以再坦荡一些,夺宝杀人,灭口隐遁而已。
  “此间围困是我武当所解,结下的缘自然也由我武当来解。”
  孙泊浮挺了挺身子,把山水双剑收起,索性卸了守势,这不是武当的硬气,一个武当小小的哨探头目面对天下豪强本不应该有这样的硬气,仅仅是因为殿外院内传来声响,那是四道熟悉的气机,不,是六道,还有两道更隐秘的气机藏于院外。
  重伤,手下屠戮殆尽,骊龙内丹早已到手,钱野语眼睛骨碌碌转着,在心里细细打着算盘:此时的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虽然此次进山折损甚多,可好在骊龙内丹在手,那便是做了一笔赚翻了天的好买卖,有利则退。
  “想来少侠对这妖孽自有处置之道,是我多事了,山高路远,我自早些下山,日后若是能在这跌宕山飘零镇外相见,钱某自当还报今日少侠救命之恩。”
  不失体面的道别之言简直可以倒背如流,钱野语拱手道谢之后大步如飞地就要走出殿外,可右脚刚刚迈出门槛,身后又传来这个看不出深浅,永远一张冷冰冰臭脸的武当哨探的该死的声音:“钱掌柜,差点儿忘了,不留下骊龙内丹吗?”
  孙泊浮冷飕飕的声音慢悠悠飘入钱野语耳中。
  “骊龙内丹是我天盛德四十三条性命换来的东西,武当山千年灵韵,家大业大总看不上这点山野零碎。”
  真是一个令人失望的选择。钱野语的右手握住了钉耙,并不顺畅的气机在体内流动,因为滞涩,经脉丹田隐有撕裂般的痛感。
  “原来是这个样子吗?唔,好的。”孙泊浮轻轻叹了一口气,太过圆滑让这位天下豪强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机,“那咱们有缘再会。”
  一个奇怪到令钱野语感到惊诧的回答,可他无心追究眼前这个武当少年的古怪,在这荒野古寺中耽搁的时间实在太多,丢掉的本钱实在太大,只有带着骊龙内丹离开这里,才有翻盘的机会。
  “对了,钱掌柜,忘记问您,居乡何处?”
  又是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
  “柳州千氓山,好些年未归乡了。”
  钱野语的眼神投向夜空,而后慢慢向西扫去,那是柳州千氓山的方向,自十八岁在千氓山深处遇见那位至今不知名姓的背棺书生而因此改变了人生轨迹踏出千氓山之后,真的已经好多年没有归乡了,说起来当年走出千氓山的时候,似乎与眼前的少年一样年轻,时间真是过得飞快。
  “在下记住了。”
  记住了?
  又是一句奇怪的对话,可钱野语无心再纠缠下去,今晚遇到的古怪已经够多。
  钱野语的右脚迈出门槛,双脚踏在了殿外的小院内,沙海尽散,四十二名手下的尸骨也同样古怪地消失,好像这古怪的沙海吞噬的不是生命,而是一切。
  只要天盛德的牌子不倒,老少爷们儿的名字总会被人记着,只要能走出跌宕山,我会为老少爷们儿写下牌位,点最长的香火,请最好的道士和尚,念最长的经文,积最花钱的阴德。
  钱野语如此想着,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
  扑簌簌——
  有奇怪的声音,似乎在半空传来。
  钱野语疑惑地抬头,迎着月光向半空张望,一只通体乌黑的怪鸦舒展双翼伸展利爪向着钱野语袭来,钱野语下意识举耙挥打,怪鸦在一瞬间消散,变为一滴墨汁,歪斜着掉落在钱野语的外袍上。
  “千蛰,睁大眼睛看仔细了,文烛师兄的笔墨障眼之术可是轻易少见呢。”
  孙泊浮斜身背倚着殿门侧坐在门槛之内的空地上,扭头看着殿外,他心里有些惋惜,却并不愧疚。钱野语只知道武当家大业大,却不知道武当也同样在乎骊龙内丹这颗山野零碎,说到底一字贪念毁了前途。孙泊浮没有强人所难的脾气,或许是山门中的大人物们算准了孙泊浮的处事,也或许是草玄师兄的谨慎,所以在这庭院之外布下了最后这道猎网。
  文烛师出清微宫风角殿,掌宫狩清真人与自己师父林春同出掌教巢明夜一门,与孙泊浮一样,算起来两人有着一脉同支的渊源,故此次哨探两人配合默契,皆是尽力而为,少了别家小队的诸多嫌隙。   “是。”
  千蛰恭恭敬敬垂手站在孙泊浮身后,透亮的眼眸紧紧盯着殿外,这个起初略显毛躁的偏支师弟在今晚已完全被孙泊浮折服,在这位年轻的少年看来,自家头目实在是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这真的很重要。
  钱野语低头,伸出手指在外袍上蘸了一丝墨迹嗅了嗅,浅浅的淡墨气味让他有有些诧异,而后是半空中的月辉突然消失不见,大片阴影笼罩住夜空,一个庞大的鸦群突然出现在半空,而后群鸦们聒噪着冲向钱野语。钱野语试图拎起钉耙遮挡,可怪鸦们一只只撞在钱野语的身上,并无痛感,也没可怖的伤痕,只是化为一片片淡淡的墨。
  “缚!”
  清冷的院内突然响起一声清冷的断喝,孙泊浮辨得那个声音,是文烛师兄的断喝。
  咒出如令,几乎是在同时,钱野语衣袍上的数十团墨迹扭曲而起,化为几十只如墨般的黑色细手,手手相扣,似成锁链将钱野语全身束缚。
  逃不掉了。
  孙泊浮在心中叹了口气。
  一个黑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钱野语身后,而后放肆地现出真身。孙泊浮识得这个身影,这是六师兄红闪,朝天宫内最好的刺客。
  红闪手中的匕首刺向钱野语身后,这位天下豪强在临死之前榨干了自己体内最后一丝气机,九齿钉耙离手,飞剑一般向着红闪飞击而去,而后击空。
  红闪化为一道黑影,再次消失在清冷的院内。
  “嘻嘻,钱掌柜真是暴躁呢。”
  虚空中是红闪的声音!
  是佯攻!
  钱野语已经来不及回身 ,身后是破风的声音,是遮天蔽日的暗影,三百六十种暗器从暗处泼出,叫的出名叫不出的零碎一起扎入钱野语后背。
  孙泊浮识得这种手法,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霸道的手法打出最多的零碎,这是七师兄茶芽一贯的手法,朝天宫一脉最好的暗器学徒。
  血从钱野语的后背殷出来,染红了外袍,皮肉伤并不致命,最要命的是后背奇穴尽被打穿,山穷水尽,钱野语身中尽力似被抽空一般,双膝软软跪下。
  “泊浮师弟,七日不见,你可真教我挂心呢。花果儿托我带了肉饼给你,说你在这跌宕山中怕是吃不到这般美味,你可要记得师妹的好呢。”
  寺庙的红门突然被人轻轻推开,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跨步走进院自,朝着孙泊浮露出一丝笑意,年轻人碎碎叨叨地说着,慢步走进远中,皎洁的月辉下,修长的背影拖在身后的地上。
  年轻人走过钱野语身边,皱了皱眉,停了停步子,俯身附在钱野语耳边,如多年老友般叮嘱一句:“钱掌柜,下辈子记得,莫要再和武当抢东西啦。”
  身后的影子在谈话间突然卷起,似一名藏在暗影间的刺客,伸出手臂划过钱野语咽喉,留下一道锋利的伤口,而后影子无声息地重新铺回地面,像从未发生过异样一般,继续安静地跟在年轻人脚下,身后。
  血从伤口处蓬勃而出,钱野语软软地栽倒在地,眼睛大大地睁着,似乎难以接受死亡来得如此突然。九齿钉耙脱手落在地上,年轻人探手,一股气机卷起,钉耙开阖,吐出骊龙内丹,飞入年轻人掌中,反手装入腰间袋内。
  “草玄师兄,劳您挂心啦。”
  孙泊浮同样露出一个暖洋洋的笑脸,懒懒地自门槛内站起身来,如同预料一般,草玄师兄终于还是下山了。
  “天盛德掌柜钱野语,生于柳州千氓山,卒于跌宕山飘零镇外荒野孤寺。”

第八章 洞天


  花果儿托草玄师兄带来的肉饼还是热的。
  三日蛰伏,一晚惊险,孙泊浮着实饿了,狼吞虎咽把肉饼塞进嘴里,师妹花果儿的手艺着实不错,不知道肉馅里加了何种香料,口感竟然出奇的清爽,少了肉饼本该有的油腻。
  “尝尝朝天宫的肉饼,不知道比你们小莲峰的怎么样。”孙泊浮吃到半晌,瞥到一旁站立的千蛰,扯下半拉肉饼抛给千蛰。
  千蟄伸手接过,狠狠啃了一口,再次露出一个干净到有些憨傻的笑容。
  “好吃。”
  真是讨厌的笑容,孙泊浮皱了皱眉,在心里狠狠咒骂道。
  “泊浮师弟,又交到新朋友了呢。”
  草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千蛰,千蛰似乎并不喜欢草玄师兄的打量,囫囵着把肉饼塞进嘴里,不言不语地朝着门檐之后躲了两步,把大半个身子藏进了门板后的角落里。
  偏支弟子大多这样带着谨小慎微的样子,小莲峰为武当七十二峰之一,山门道场位于天柱峰以西,与大莲峰相望并秀。孙泊浮并没去过小莲峰,只是在山门试炼时依稀在演武簿上见到过小莲峰弟子的名姓,像大多偏支远脉一样,并未给孙泊浮留下太多印象。
  此次下山前听柳阴师兄说起过小莲峰逸闻,小莲峰千手道场仅有两代传承,场中妙三千妙真人乃带艺入山,于山中并无师承,掌教巢明夜念着武当福缘广袤,收了妙三千为记名弟子,随手在山门中画下一方道场,从此有了小莲峰一脉。
  想来千蛰是识得草玄师兄的,在山门后进中,草玄师兄本就是风光无两的那一类,师父收徒十人,草玄师兄行二,早在三年前就已经通过了试炼,听说那届试炼全派弟子三百人参加,草玄师兄排名第二,遇真剑宫的掌宫师叔点了名要他。那可是三千道场之首的遇真剑宫之主要他入道场,师父却哪儿也没让他去,硬生生地把他留在了身边。
  孙泊浮依然记得那天傍晚,草玄师兄失魂落魄地从试炼场回来,师父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抽着旱烟,烟雾呼哧呼哧地从嘴鼻间喷出来,一派安详。
  “草玄,你心中有祟,养而不放。你不放它,我便不放你……磨着吧、等着吧,总有消了的那一天。”
  师父慢悠悠地说着,草玄师兄铁青着脸听着,良久才回了一声:“是。”
  孙泊浮知道进遇真剑宫意味着什么,接触更高的武学、行走江湖扬名立万、成为大侠,也许还能在武当山上开一方剑宫、立一方道场,甚至——做武当掌门。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被师父重新抓回了手中,草玄师兄一直呆在师父身边,如此三年。他再也没有说过什么,可孙泊浮知道这是草玄师兄的心结。   “师兄终究还是挂念着我呢。”
  孙泊浮狠狠将肉饼一口塞进嘴里,囫囵吞咽着,发出略微有些含糊的声音。
  “柳阴师弟夜观星象,言跌宕山上有客星没,乃客去之兆,我请掌教之命带着诸位师弟下山接应,于横断山中见有烟鹤南飞,知是泊浮师弟遇险,好在似乎来得并不晚呢。”
  草玄师兄轻轻舒了一口气,好似方才的焦急真为了这殿内殿外数位同门性命。孙泊浮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肉饼的充实感让他没了太多计较之心,可他隐隐有种不知是否错觉的直觉,草玄师兄所说的不晚,是好在骊龙内丹并未被钱野语带出跌宕山的不晚,可直觉仅仅是直觉,好在自己还活着,四人小队未折一人,不晚便是不晚。
  “三日前,我接掌教之命下山入飘零镇接应诸位师弟,下山之前掌教曾说此间有大机缘,命我细心体悟,我入山以来并无见异常,想来这机缘只应在此地。泊浮师弟,此间可还有异样?”
  异样?草玄师兄真是问了一个异样的问题。今日所见异样实在太多,可算起来,最大的异样便在此殿之中吧。
  孙泊浮走到女人身边,姣好的皮囊被千蛰的手段摧毁得体无完肤,无数伤口渗出的血汩汩流出,在身下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洼,淡淡的血腥气在鼻尖缭绕。
  “本道你是妖魔鬼怪,却也是肉身一具。”孙泊浮伸出手指俯身在血洼间一抹,血水粘上手指,似乎还有余温,“尚有气息。”
  冶艳的笑容凝固在女人脸上,摄魂的双眸似乎少了些光泽,可好在依然有流转之色,孙泊浮听到草玄师兄隐隐舒了口气,想来是在为掌教大人口中的机缘而庆幸,师兄总是这般在意得失。
  “我需要一个地方,想要知道一些事情。”草玄师兄的眉头舒展开来,声音很有些轻快。
  问些事情?孙泊浮将疑惑显在脸上。
  “泊浮师弟,跌宕山里生不出这样的魍魉,飘零镇上也养不出这副皮囊,我好奇她的来历。”
  草玄师兄在大殿间踱着方步,脚尖踏在大殿的青石上,似乎在踏查每一块青石,他总是这样,心思敏捷,比自己冷静,而且更擅应对,孙泊浮如此想着,却沉吟未语,如此揣测同门,实在大不妥当。
  草玄师兄停下步子,回身轻挥大袖,气机流转自袖间卷出,一股劲力,拂去大殿高处牌匾上的层层浮尘,雷音水月四字赫然显现。
  “此间兰若名为雷音水月,曾为海通禅师修习之所。”
  海通禅师?
  孙泊浮一愣,一个熟悉却素未谋面的名字,往日在山门中时,柳阴师兄遍数天下豪强,言语涉及天下怪僧时曾提及海通禅师的姓名。
  海通禅师曾为少林金刚,三十年修习金刚法门,妄图以金刚之威参透佛家正果。七年前千龙乱世,海通走出少林寺奔波于天下之间,孤身入南海,熄灭海底龙火,以一人之力将龙族重新封印在南海海底。少林寺挟着海通盛名隐有成为中州江湖第一门派之势,而功成名就的海通却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自少林寺消失,从此少林少了一个金刚,江湖多了一个行踪怪异的游僧。
  这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孙泊浮却记得格外清楚,江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没头没尾多过功成名就。
  “世人只道海通禅师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却不知海通亦是机关大师,此处名为水月,想来必有洞天。”草玄师兄随口说着,负手在殿间踱着方步,步子踏在青砖上发出咄咄的声响。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直到走到那尊地藏菩萨法身前方才停下脚步,“泊浮师弟,你看,这尊菩萨法身倒是有些异样呢。”
  草玄师兄站在地藏菩萨法身像前轻声唤孙泊浮,孙泊浮凑到跟前,殿中昏暗,辨不清晰,千蛰自殿外院落中拾来一支火把,从口袋里掏出一道火折子引着火头,那是天盛德狗倌儿们遗落的物件,这个低调的少年刺客越发懂得体贴,火光近处孙泊浮终于看清了这尊地藏菩萨法身。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思密知秘藏’。地藏菩萨在佛家中是承担一切罪业,此像双手内缚,两根中指竖起相对,此为地藏根本印,隐有双手生福智,授予一切眾生之义。”
  孙泊浮对着面前的地藏法相侃侃而谈,草玄却似有不悦,眉头轻蹙:“泊浮师弟,道心止水方可见微知著,你瞧此像妆容如何?”
  孙泊浮的回答未入草玄心腹,草玄师兄的回答中带着些许诘问。
  妆容?
  孙泊浮有些惊讶地抬头向上望去,千蛰把手里的火把微微向上举高了几分,明亮的火光让孙泊浮看清了这尊法相面容,不,这不是地藏菩萨法相!
  这是一个女人,云鬓花颜,鼻如青山唇若点绛,妖冶的眼眉带着流波含转的春意,薄纱轻披半裸酥肩,处处似有春意,处处不得佛性。
  “这……”孙泊浮隐有所悟。
  “泊浮师弟着相了,佛家讲三千世界宝相万千,世间兰若信徒如恒河沙数,正果为一,法门却不在一,肉身凡胎锦绣皮囊修来根本印,是讲佛家海纳,海通禅师果然有大智慧呢。”草玄师兄对着这尊古怪的泥塑侃侃而谈,说到兴起处,双手合十冲着这尊泥塑拜了一拜,武当与少林分处中州南北,自掌教巢明夜执掌山门权柄以来,声势隐有压制少林之意,可终究门派有别,一个武当弟子对着一尊佛像做出如此虔诚的举动,还是令红闪、茶芽等各位师兄一愣。
  “此间主人如此海纳,我等若还循着门第之见,岂不让嗤笑,就算掌教大人在此,想必也会如此做的。”
  孙泊浮看到草玄师兄发出爽朗的笑声,草玄师兄总是这样,面对每一件事情总能做出正确的反应。
  可这便是佛家海纳吗?
  “找找看。”
  茶芽师兄从口袋中掏出一双鹿皮手套戴在手上,伸出一根手指轻拭香案,淡淡的灰尘沾染在指尖,香案上摆放的瓜果早已腐烂干瘪,这是一个被人遗弃许久的供奉之地。可茶芽师兄依然小心地搜寻着什么。茶芽师兄是一个高明的刺客,而高明的刺客总是能在最微小的空隙间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就像此时此刻。
  香案上供奉碟盘被一个个缓缓移开,又缓缓放回原来的位置,只有一个小小的香炉似被嵌在桌面上一般。茶芽警觉地缓缓扭动香炉,香案的地面之下传来机栝运行的声音,而后香案下的地板缓缓打开,露出一条毫无光亮的甬道红闪朝着甬道中射出一枚飞蝗石,飞蝗石钻入甬道似没入黑暗一般,再无声息。   “千蛰,带路。”草玄师兄盯着黑漆漆的暗道,似乎不假思索般发出了指令。
  “我去。”孙泊浮一把抢过千蛰的火把,急急把千蛰推到身后,孙泊浮明白草玄师兄的用意,探路这种冒险的事情,总要找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做。
  “还是我去吧,昔日读怪僧录时便曾仰慕海通禅师风采,今日得遇,岂可不闻不问擦肩而过。”
  一个文弱的声音从殿外传来,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传入殿中,一个披着黑色披风戴着黑色兜帽的少年文士缓缓走入殿来。

第九章 影子


  “柳阴师兄?”
  年轻的文士走入殿中,瘦弱的身躯裹在一袭宽大的黑袍下,黑色兜帽褪下,一张苍白得近乎病态的年轻脸庞,这实在是一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容,孙泊浮惊喜地叫出来者名字。
  “泊浮师弟,本想早些进来瞧你,哪想到在庙门口被葫芦师弟缠住,定要问些什么人没有影子是不是人的怪问题,当真恼人。”柳阴说着恼人,脸上却全无恼怒之色,似乎见到孙泊浮很是喜悦。
  水葫芦委屈地跟在柳阴身后,只是憨憨傻笑两声,孙泊浮知道水葫芦这个恼人的怪问题从何而来,躺在殿中重伤不起的女人便是问题出处。
  “师兄能来总是好的,此事我也正想请教师兄。”
  孙泊浮举过火把走到女人身边,刻意伏下身子,让火焰的光亮照遍女人身周,光与暗的结界如此清晰,却又如此空落,这是一个没有影子的女人。
  “当真没有影子。”柳阴的眉头皱起,伏下身子伸出手指轻轻蘸了一下未干的血迹,与草玄一样,淡淡的血腥气环绕鼻息之间,柳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是血肉之躯,当真奇怪。”
  “师兄,可有解?”
  在孙泊浮心中,柳阴师兄是师门中最博学之人,师父收徒十人,唯有柳阴师兄不擅武道。朝天宫后山小院二楼书阁是柳阴师兄的小天地,孙泊浮常喜欢叨扰柳阴师兄的小天地。二楼书阁藏身甚丰,古卷幽香令人心仪,更令孙泊浮着迷的是柳阴师兄肚子里藏着的无穷无尽的故事。
  孙泊浮喜欢听柳阴师兄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有如亲眼所见亲身所得,足不出户可知天下。柳阴师兄常说一拳一剑争的是一时得失,洞察天地万物方能得窥大道。孙泊浮不明白一拳一剑与窥见大道有什么见鬼的关系,曾向师父讨教,师父林春却说,柳老五是蛇蝎之性,我往你们这些娃娃里扔进这条毒物一起养着,便是要以毒攻毒。
  孙泊浮同样听不懂师父的话,蛇蝎之性总是不好的,可柳师兄从没做过什么对大家不好的事情,在孙伯浮看来,师父与柳阴师兄实在都算得上难以琢磨之人。
  “泊浮师弟,影自有解,可这无影之事却是头遭遇见。”
  柳阴接过孙泊浮手中的火把,仔细照着女人周身,脸上却现出令人困惑的空落,他紧皱着眉头,似乎是想让这空落的表情表现得更加真实一点,可落在孙泊浮眼中却是如此不坦诚,孙泊浮甚至有种错觉,或许柳阴师兄并不像他自己所言般头遭遇见。
  这是一个并不该有的错觉,孙泊浮打了个激灵,掐断了自己的念头。
  “俗世之中影自有解,卻无定解,人有九影,各有其名,右皇、魍魉、索关、魄奴尽为影名,人影愈深,则人贵而长寿。此为兰若之地,影亦有佛家之解,昔日佛祖传教,被困于布满恶龙的石室,为度恶龙,佛祖将影子留于石壁之上,犹如明镜之人像,恶龙不出石池,时时可见佛祖化身,受佛祖度化,佛家之中影为佛性。草玄师兄,您修影祟之法,自明影之源头,想来心中自有答案。”
  柳阴侃侃而谈,说到最后看向草玄,脸上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草玄师兄的影祟之术为山门年轻一辈中有名的奇术,今日下山行事的诸人方才都曾瞧见,以影之术,杀人无形,他本就是那个最懂影子奥秘之人。
  草玄师兄清了清嗓子,挥了挥袖子,轻飘飘躲开了话头:“此间自有答案,何须我赘言,诸位师弟且搁着疑团,咱们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慢慢细探究竟。”
  孙泊浮瞧得清楚,草玄师兄一改方才在佛像之前的广袤宽容,却在影之一字之上避了词锋,是于大处着宽,于小处藏私,如此盘算,是合了他一贯的风格。
  而地方,自然是指佛像一边,香案之下那处漆黑的甬道。
  “我且下去瞧瞧。”
  “草玄师兄,不知可否将这骊龙内丹借与在下一用。”
  柳阴平静地站在黑黝黝的甬道洞口前,平静地提出了一个条件,孙泊浮清晰地看到草玄师兄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柳阴师弟,此处会与骊龙内丹有何联系?”
  草玄师兄素喜以淡雅名士之风示人,却又在谨小之处做着分毫计较,就像此时此刻问出的问题。
  师父说草玄师兄心中有祟,养而未放,在这间略显荒凉的殿宇中,孙泊浮依稀发现了那枚心中祟的分毫触角。
  “在下不知,只是‘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此龙常年盘桓于跌宕山上,飘零镇外,雷音水月寺周围,想来这颗骊龙内丹,或有用得上的时候。”
  柳阴师兄面露思忖之色,似乎在说出一个并不确定的推论,可孙泊浮看到柳阴师兄在说“或有用得上的时候”,双手同时背在了身后,这是一个细小却印象中柳阴师兄似乎极少做出的动作。
  不擅谎言之人总是在说谎之时做出细微的反常举动,这是师父林春曾经说过的话,师父林春慵懒,却对自己功课督促甚严,每次自己偷懒应对之时,师父总能从自己的谎言中找到破绽,就像此时孙泊浮找到了柳阴的破绽。
  柳阴师兄在撒谎!
  他知道此物必有用处。
  “此物宝贵,回山之后当呈掌教大人定夺,柳阴师弟定要小心留置,我便在此地等着柳阴师弟的好消息了。”
  草玄师兄终究还是信了柳阴师兄,闪着光泽的骊龙内丹从草玄师兄的长袖中飞出,滴溜溜没入柳阴师兄的黑色袖筒中。
  “多谢师兄成全,泊浮师弟,你来给我掌个光亮。”
  似是心知肚明,柳阴师兄未在话头上纠缠,把手里的火把塞给孙泊浮,两人一前一后翻身跃入香案后的甬道中,甬道黑且漫长,似爬虫一般蜿蜒纵深,好在孙泊浮手中的火把一直未熄,燃烧的火苗闪烁挑动,映照着两人的身影在甬道的石壁上扭曲拉长,想起方才柳阴师兄说起的佛祖留影石壁度化恶龙之事,孙泊浮反倒心中稍安。   “师兄,真的不知道影子之事吗?”
  狭窄逼仄的隐秘之地,总是容易让人问出一些悄悄话。
  柳阴在黑暗中蹒跚前行,眼看着两人已走到甬道极深之处,柳阴突然回头看向身后的孙泊浮,说出一句古怪的话语:“看好你的影子。”
  “什么?”
  孙泊浮同样停下脚步,茫然地看向柳阴师兄,那张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脸庞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可寥寥的提点也藏在繁绕的言语之后。
  “天盛德入跌宕山,掌教大人风闻其迹,明明祭山大典已在眼前,山中事务纷繁,偏偏却又分神执意派下三队哨探进入飘零镇。十二名探子折了八人,尽是山门好手,草玄师兄自试炼之后,此时此刻却又命我等来此驰援,泊浮师弟,您真的瞧不明白么?”
  柳阴师兄的声音很小,似蚊呐之声幽幽飘入孙泊浮耳中,深邃的眼神飘向孙泊浮身后,似乎是在防备什么,可此间甬道仅有二人。
  “是为骊龙内丹?”
  孙泊浮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山门,仅仅会为了一颗骊龙内丹?泊浮师弟,看好你的影子。”
  柳阴用问题回答问题,而后重复着方才那句奇怪的话语。
  孙泊浮还想追问,可两人的脚步停在了甬道尽头,一尊厚重的石门挡在了两人的面前。
  “就是这里了。”
  似乎像早有预料一样,柳阴师兄站在石门前,冷漠的眼神中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孙泊浮打量着石门,这石门似乎是由两块山石拼接而成,石质与甬道间的砖墙迥异,与地面相接处严丝合缝,孙泊浮伸出右掌试着推了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想来这门怕有千斤之重。
  “泊浮师弟莫要浪费力气啦,此门玄机尽在脚下。”
  柳阴依然像是早有预料,轻轻踩了踩脚下。孙泊浮疑惑地低头,微觉脚下有异。甬道昏暗看不真切,孙泊浮伏下身子将火把映照脚下,赫然发现脚下石板上竟然是一副石雕图案,只是方砖石雕上似乎覆盖了一层沙土,大半图案被石雕遮挡,似乎有人刻意为之。孙泊浮小心将沙土清理干净,石雕图案尽显眼前。
  “这是……”
  孙泊浮将火把凑近脚下石雕,脸上现出惶惑之色!
  一方石室之中,四面无门,数条恶龙的身影盘旋于石室四壁之内,影影幢幢之间,一个和尚匍匐跪拜与石壁之前,似乎在伸手向石室四壁的恶龙们的身影讨要着什么,一枚灵珠自半空飘落,似是恶龙对和尚的赐予之物,和尚伸手欲接,裸露出的双臂之间似有龙鳞生出!
  柳阴师兄方才于大殿之上讲过的佛影之说尚在脑海中,而此图此景却又与故事中的佛祖度化恶龙之说天差地别,佛祖并未度化恶龙,恶龙蛊惑了佛祖。
  “泊浮师弟,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时间不多了,记住,看好你的影子。”
  看好你的影子,又是那句奇怪的嘱咐,孙泊浮张了张嘴,而后把疑惑吞进了肚子里。
  “此画图案纷繁,外人定瞧不出究竟,机关阵眼尽在这画中宝珠之上,你且伸手一探便知究竟。”
  柳阴师兄的语速略微有些快,孙泊浮伸出手指轻轻,画中宝珠竟有深深的凹陷痕迹。
  “师兄为何知道这些?”
  一个个疑团困在肚子里,孙泊浮还是没有忍住。
  “泊浮师弟,你可还曾记得,那日你我在后山二楼书阁,曾讲起《怪僧录》中关于海通禅师的故事?”
  柳阴师兄突然提起那个遥远的午后,孙泊浮莽莽撞撞跃入后山小院二楼书阁,在茗香氤氲中端起一杯热茶一饮而尽,柳阴师兄手持《怪僧录》笑而不语,缓缓讲出那个关于海通禅师的故事。孙泊浮当然记得那个有头没尾颇有江湖气息的故事,少林寺近百年来号称最有佛性的天才僧人,一手终结了千龙之乱的大英雄,却在一次下山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湖间曾有传言,那日海通于山下遇佛祖开悟,洞察三千世界机缘,了然六道轮回命理,感叹尘世空空飘然遁隐,于天下之间建三座洞天宝库,将一身佛法盡留于三座宝库之中。”
  “传言从何而来?”孙泊浮眨了眨眼睛,想不到故事之后还有故事。
  “传言自传言处而来。”柳阴同样眨了眨眼睛,用机锋搪塞着孙泊浮的问题。
  “师兄见过宝库?”孙泊浮追问。
  “我曾奉掌教大人之命跟随师父与草玄师兄入蜀中查探,在大渡河、岷江、青衣江的三江交汇之地查得一处海通禅师所建宝库,机关与此处尽皆相似,我与师父、师兄三人破开机关径入其中。”
  “宝库之中有什么?”
  孙泊浮恍然想起,那是在半年之前的一个傍晚,掌教大人的贴身小童自后院小门入朝天宫主殿,将一枚云纹令交给师父林春,而后低语几句飘然而去。也是那晚,师父唤来草玄与柳阴两位师兄于朝天宫中秘密商议了半晌,而后便匆匆下山而去,再回来时已是一月之后。最受大家疼爱的小师妹花果儿曾向师父追问去处,师父却一直未曾开口,直到被花果儿追问得急了,反手将纤手师姐方才在后山桃林中摘下的一颗桃子塞进了花果儿嘴里,堵住了师妹的嘴巴,大家在哄笑中散去,此时孙泊浮才明白,那日师父是奉了掌教之命入了蜀中。
  “日月星辰尽收其中,山河流转湍湍不息,那日我仿似置身宇宙之中。”柳阴微微闭上眼睛如此说道,文弱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当日的震撼依然未曾散尽,“此颗骊龙内丹便是此道石门的机关,而此处雷音水月,便是海通禅师所建的第二座宝库。”
  柳阴师兄轻挥袖袍,骊龙内丹自袖中轻飘飘飞出,于半空中散发出洁白的光芒,内丹于半空中滴溜溜旋转着缓缓而落,径直落在脚下石塑图案中的那颗宝珠凹陷之处,似是钥匙落入锁孔,不曾大,也未曾小。
  骊龙内丹的光芒自宝珠凹陷处弥漫开去,眨眼之间脚下石雕图案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图中石壁上的龙影似有生命一般扭动开来,劲风之声自脚下传来,数条龙影自图中飞出,蜿蜒盘旋着冲入诸人身前石门,石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两扇石门缓缓自左右打开,宝库开阖于两人眼前。
  “泊浮师弟,看好你的影子。”   柳阴师兄凑到孙泊浮耳边,轻轻重复着方才那句古怪的话语。

第十章 拘灵遣将


  “真的有暗室。”孙泊浮发出低声惊呼。
  “泊浮师弟,咱们进去瞧瞧。”
  柳阴将火把举过头顶,那张苍白的脸庞在昏黄的火光映照下变幻莫测。
  孙泊浮望着望着洞然大开的漆黑暗室,柳阴师兄方才的感慨依然留存在脑海中——
  日月星辰尽收其中,山河流转湍湍不息,仿似置身宇宙之中。
  孙泊浮知道这个世界如此广袤,洞天胜境不可计数,可究竟是怎样的洞天才能让柳阴师兄发出如此的感慨?孙泊浮无从猜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
  没有机关,没有暗器,没有法阵。
  一切只是静悄悄的。
  “泊浮师弟,不要回头,向前直走二十五步。”
  柳阴师兄的声音如蚊呐,细细传入耳中,一个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
  二十五步?
  又是一个奇怪的提示。
  孙泊浮想要提问,耳后似有气机流转之意,而后是一道凌厉的劲风从身后擦过,火把无声熄灭,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孙泊浮知道,这是柳阴师兄所为。
  “泊浮师弟,不要多问。”
  身后传来柳阴师兄的声音,依然是如蚊呐般的细小声音,似乎生怕石室之外的诸人听到一般,孙泊浮沉默地迈步向前,心里数着步子,四周黑漆漆的,却又空荡荡的,二十五步,不多不少,刚刚走到石室尽头一处石壁之前,如此准确。
  “向右横移两步,伸出右手举过头顶,摸到一块石砖,中指轻叩石砖三下,石砖会打开,内有机栝,按下即可。”
  柳阴师兄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依然是这般清晰的表述。
  向右横移两步,伸出右手举过头顶,果然有一块石砖,中指蜷缩轻叩三下,力度不大也不小,而后石砖向左侧打开,露出一个机栝按钮,柳阴师兄又说对了,就仿佛他曾经无数次到过此地那样。孙泊浮呼了呼气,定了定神,轻轻按下机栝。
  依然没有机关,没有暗器,也没有法阵。
  面前的石壁无声滑开,石壁之间的运动像流水一般柔顺,无声无息中,石壁打开,又是一间暗室出现在眼前。
  “进去。”
  柳阴师兄将孙泊浮近乎粗暴地推入暗室之中,而后自己如泥鳅一样滑进暗室,黑暗中听到石门缓缓关闭的声音,无声无息间断了二人退路。
  黑暗并未持续太久,一息之间,孙泊浮的眼前恢复了光亮,柳阴打着火折引燃火把。
  “师兄,您来过此地?”
  孙泊浮将疑惑写在了脸上。
  “泊浮师弟,没时间说闲话了。”
  柳阴师兄脸色冷冰冰的,目光越过孙泊浮,死死看向他的身后,孙泊浮转身,发现这间暗室里有一个人。
  孙泊浮使劲眯了眯眼睛,让自己尽快适应火把的光亮,此间暗室比外间狭小许多,暗室尽头小角落中,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如此冒昧的背身蹲在那方小小的角落中。男人的身体歪歪斜斜地打着趔趄,脑袋跟随身体有规律一摇一摆,蓬散的头发让孙泊浮想起每年秋天朝天宫殿外后院里那堆永远无人打理的杂草,乱蓬蓬的毫无生机。赤裸的身体上露出累累伤痕,伤痕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线痕迹,看起来便像一只缝合过无数次的破麻袋一般。
  孙泊浮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背后的山剑隐隐发出嗡嗡的声响,腰间水剑似有轻吟之声,双剑在此时此刻竟然隐隐有了回应。
  真是奇怪的回应,孙泊浮如此想着。
  山水双剑算不得名剑神兵,这对兵刃是上山拜入师门时,师父林春从后殿杂物间里扒拉出来的。师父说这对兵刃上一个主人是一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山贼,死于一次江湖乱斗。师父恰巧路过,从满地的断手断脚骨肉残骸里扒拉下这对兵刃,顺手相了一眼持兵的掌纹。
  师父说此人本是七杀朝斗月朗天门之命,若是早上半炷香的时间相见,七殺守命见紫薇加诸吉,当可逢凶化吉演为大造化。可那天师父偏偏在前路的山野小店间多吃了一碗加了香椿的芙蓉老豆腐,便就晚了半炷香,错过了一条命。师父说起此事并未有太多愧疚,反倒大赞那山野小店里的芙蓉老豆腐实在美味,方知豆腐得味,远胜燕窝。江湖本就这样,早晚一刻,存失一命,皆为定数。
  那天师父赞完老豆腐,顺手把山水双剑抛给了孙泊浮。师父说孙泊浮身性不一,倒合了这山水双剑的名头,用得熟了怕也会有想不到的机缘。这些年孙泊浮随身携带只为说不出的顺手,却也只当是寻常兵刃,谁知在此时此地竟有隐生剑灵之意,发出了预警之声。可孙泊浮此时并未有撞破机缘的欣喜,因为他在这个人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甚至隐隐似乎还有一股腐臭之气。
  “泊浮师弟,这里果然也有一只。”
  柳阴伸手捏了捏眉头,叹了口气,似乎眼前遇到了一个极其麻烦的问题,孙泊浮听出了柳阴师兄话语里的两处怪异。
  这里也有?
  真是一个奇怪的说辞,莫非……柳阴师兄还从哪里遇到过这等怪物?
  “半年之前,我与师父师兄入蜀中三江交汇处,曾在那时遇见一只。”
  一只?
  他对面眼前这个奇怪的人,用了只,而不是个,这是一个奇怪的量词,可孙泊浮并未多问,因为他很快便明白了为何如此。
  似乎是发现有人开启了这间尘封已经的暗室,也似乎是因为火光的亮度让这间暗室中习惯了黑暗的主人感到不适应,一声听起来极其不友好的呜咽般的嘶吼声从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孙泊浮的后脊渗出一丝凉意,因为这样的嘶吼声在孙泊浮听来毫无人的味道,然后男人的头颅以一种无法解释的角度僵硬地扭转过来,然后呜呜咽咽地盯着孙泊浮与柳阴,不,不是盯着,仅仅只是面对着,因为孙泊浮发现,这个男人的两个眼眶里空荡荡的——他没有眼珠。
  不!他并非没有眼珠!可这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孙泊浮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人或者……是另外什么奇怪的东西。   “嘿,打扰了。”
  孙泊浮试图缓和一下这诡异的气氛,白痴一样伸出右手,向着这个奇怪的男人摆了摆手。男人的脑袋随着孙泊浮右手的摆动跟着扭动了两下,然后突然张开嘴巴伸出猩红的舌头露出尖利的獠牙猛然跃向孙泊浮。孙泊浮左手轻挑腰间水剑剑鞘,水剑如一道银练挥洒而出,气机流转间,水剑剑光在身前画了道短短的银色弧线,护住了身前半周,孙泊浮准备迎敌,可耳边传来一声奇怪的声响。
  “咔嚓”。
  是锁链束缚的声音,不,是锁芯断裂的声音!
  孙泊浮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奇怪男人的脖颈下锁着竟然五把虎头大锁,五把大锁上连了五条铁链,五条铁链的一端被五颗虎头钉死死固定在石室一角的墙壁上,孙泊浮突然明白,原来这个奇怪的男人非是此间主人,而是此间囚徒,此时男人脖颈间第一道虎头锁已然挣断!
  “嘿,确实打扰了。”
  孙泊浮向后退了一步,伸出右手继续摆摆手,试图释放更多的善意。
  “咔嚓”!
  又是锁芯断裂的声音,男人像野兽一样再次跃起前冲,挣断了第二道虎头锁。
  “师兄,此为何物?”
  孙泊浮向后退了一步,急吼吼地向身后柳阴问道。
  “泊浮师弟,护我周全,给我点时间。”
  又是一个奇怪的回答,而后是一个更加奇怪的举动,柳阴师兄平静地俯身蹲在地上,小心地解下腰间腰囊。腰囊倾倒,竟是一摊细碎的泥土,柳阴将泥土平平铺在脚下身前。
  时间?这可真是要了命的东西!
  “咔嚓”,再次一声响动,奇怪的男人像野兽一样再次挣扎跃起,脖颈间的第三道虎头锁应声断开。
  “朝天宫震位三步之主,有请过路之客一叙!”
  身后傳来柳阴师兄一声清朗的断喝,一张符纸从柳阴师兄的黑色袖袍中甩出,荡悠悠飘在半空之中。柳阴师兄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比了一个剪刀状,虚空一划,摘下火把上一簇火苗捏于指间,指尖轻挑火苗,火苗引燃半空中的符纸,符纸燃烧化为灰烬,片片散落在柳阴师兄脚下的泥土间。泥土似被符纸的灰烬烧灼,几缕青烟从土壤间飘起,缭绕盘旋升起一片氤氲,模模糊糊的烟雾中似有数道人影显现。
  孙泊浮突然想起似乎见过柳阴师兄如此时般的奇怪举动。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秋夜,那年秋天说不出的炎热,夏燥未退秋凉未至,师父用过晚餐摊开了凉椅躺在朝天宫主殿门前晾着肚皮,花果儿搬过了小板凳拍着师父的大肚皮缠着师父讲故事。
  诸位师兄温完了夜课,白鸦师兄打着灯笼游走在各殿之下查着火烛,沈纤手沈师姐辍在白鸦师兄身后,像白鸦师兄永远甩不掉的影子。草玄师兄窝在内殿一方角落里盯着自己的影子,窸窸窣窣说着外人听不见的悄悄话。谢流云谢师兄在庭院里挽了个剑诀慢吞吞地舞起一支剑舞,红闪与茶芽攀上了大殿的房顶在檐廊飞脚间嬉戏追逐比着轻功。青木师兄在药房里吞下一只刚刚试配成的毒药丸子,而后在七窍流血中慌慌张张找着方才不知道胡乱放到哪去了的解药。水葫芦对着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树打着一成不变直来直去的拳脚,像极了他那永远不会拐弯的性子。
  那本是一个如往常般悠闲的秋夜,只有柳阴师兄神秘兮兮地绕进了后殿的杂物间里闷头翻找着什么东西,片刻之后背起一个旗囊,悄悄溜出了殿外,向着后山通往雷神洞的小径摸去。
  雷神洞名为洞府,实为一座四合庙宇,就在朝天宫主殿之后十余里处,相传曾是百年前某任朝天宫之主顿悟雷法之地。
  武当号称九宫八观七十二峰,掌教巢明夜门下九位弟子分掌九大宫执事,朝天宫虽为九宫之一,却是九大宫中最萧条凋敝之所,比不上其他八宫繁盛。山门中曾有风言,师父林春因生性懒散最为掌教大人不喜,可总归还是亲传弟子,便勉勉强强将林春打发到了这朝天宫中。
  雷神洞算是寒酸的朝天宫一脉中难得的古迹,师父林春偶起兴致时曾带着师兄弟们来过此地,百年前的机缘之地如今早成了破落之所,林春曾嚷嚷着要重修此地,可几天之后师父慵懒性子发作,也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孙泊浮同门九人无人修习雷法,索性也便一直任由着这机缘之地荒废了下来,可如今柳阴师兄却偷摸摸来到了这里。孙泊浮有了疑心,起了兴致,嚷嚷着要跟柳阴师兄来到此处一探究竟,在孙泊浮看来,柳阴师兄总在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可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要比听师父讲故事、看流云师兄练剑、瞧水葫芦练拳要有趣得多。
  眼见着柳阴师兄掐了掐手指仰头望了望夜空,而后在雷神洞门前踱了三个方步,似乎是选定了方位,打开旗囊取出七面小旗,依七星北斗之状依次插在了地上。孙泊浮识得这是一方旗阵,却又瞧出了旗子的异样——七面旗子,四面为红色,三面为黑色,红色旗上绣着赤蛇,黑色旗上绣着玄龟。
  “泊浮师弟,你且瞧仔细了,红色旗子为天观火之精,黑旗为地轴水之精,今日我借取天火地水之威,借赤蛇玄龟之力,布下这一方小天地,只为请君入瓮,顺手打个秋风。”
  柳阴师兄那晚心情似乎很是不错,俯身看着旗阵,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罕见地抿出几分笑意,他瞧出了孙泊浮的疑问,不待孙泊浮开口,自己说了个明白,可话只说明白了前头,却又吞了后头。
  “请君入瓮?君在何处?”孙泊浮一脸茫然。
  “君在此处。”柳阴师兄盯着来时的去路轻声回道。
  声音方才入耳,孙泊浮突然打了个激灵,本是秋燥的夜晚在此时罕见地多了几分凉意,几道阴森森的凉风自来时之路吹来,而后七面旗子突然抖动起来,几道凉风似乎一头撞进了三步旗阵之中,而后化为一团黑雾在阵中猛然翻腾起来,左卷右冲,却出不得旗阵一步。
  “朝天宫震位三步之主,请过路之客暂且留步小住!”柳阴师兄双手背负身后,朗声冲着震中黑雾断喝。
  “后生小子当真狂妄。”
  “咱既敢借路武当朝天宫,还怕了这区区小阵不成。”
  “他占了震位,不见其利,怕只是做个假把式唬人罢了。”   “撞破阵去,莫要耽误了升天时辰。”
  黑雾中传来七嘴八舌的声音,竟好似不是一人,雾中东西一番吵嚷,而后黑雾陡然加巨了左冲右撞的气力,七面小旗好似海中扁舟,颇有风雨飘摇摇摇欲坠之势,眼瞧着原本插在土中的旗杆马上就要破土而出,小旗阵就要被这黑雾撞个七零八落。
  “诸位,可若是再加上这个呢?”
  柳阴师兄毫无急躁之色,含笑问着旗阵中的黑雾,突然挥出长袖,气机流转间,袖间一股劲力朝着雷神洞的庙宇大门撞去,吱扭扭的一声轻响,雷神洞大门轻悠悠打开,露出黑漆漆的庙宇洞府。
  “武当朝天宫十二代守宫弟子柳阴,恭请府中真君现身。”
  柳阴师兄朝着那座破落的雷神洞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鞠了一躬,而后双手重新负在了身后,笔挺挺地站直了身子。
  “朝天宫的后生,你可守诺?”
  雷神洞中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喝问,孙泊浮险些惊掉了下巴,今夜所见古怪已足够多,可偏偏没想到这往日废弃荒芜的雷神洞中又多了一个不见面貌的怪人!
  “小生自当守诺。”柳阴师兄冲着府中怪人朗声回道。
  “借你三枚雷念,以后莫要扰我。”府中之人话里话外似乎带着些许不耐之意,一言尚未说完,三道光球自黑漆漆的庙宇洞府中飞出,而后哐当一声,雷神洞大门再次狠狠关闭。
  “天雷!”
  “谁说这小子是假把式唬人了!”
  “糟糕、糟糕,当真糟糕!”
  黑雾中突然再次响起一阵七嘴八舌的争吵声,三枚光球飞至旗阵之中黑雾之上,半空中猛然现出一声炸裂般的巨响,三枚光球化为三道闪电,狠狠劈在旗阵正中,阵中泥土似被炸雷溅起,溅土飞尘于半空中围拢起那团黑雾,尘土之中隐隐似有雷电缭绕其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半空中的泥土突然收縮,眨眼间将黑雾吞噬其中,变为一个拳头大的泥团,泥团在半空中挣了几挣,而后猛然一顿,扑簌簌再次化为片片溅土飞尘,一点点落在了旗阵之中。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快到令孙泊浮误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梦境,黑雾消失于泥土的吞噬之中,乱糟糟的人语之声也湮没其间,雷神洞大门静悄悄地关着,好似从未打开一般,只有七面小旗与一摊散碎的碎土留在了地上,证实着方才的一切非是梦境。
  柳阴俯身收起小旗插入旗囊之中,又将碎土小心拢好,装入随身腰囊之内,而后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朝天宫的方向走去。孙泊浮愣了片刻,快步跟上前去,紧紧追问着方才所见所闻,一路上柳阴师兄只是含笑不语,待到孙泊浮问得急了,方才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怪话。
  “泊浮师弟,你所见非你所见,你所听非你所听,事事入心,劳力伤神,切记切记。”
  柳阴师兄停下脚步,向孙泊浮打了一句机锋,然后像一条油滑的泥鳅溜进了朝天宫后门偏殿,而后不见了踪影。
  那几日雷神洞的所见所闻成了孙泊浮的心病,孙泊浮按捺不住满腹疑问,曾向师父林春说起此事,师父却反问孙泊浮可知朝天宫来历,孙泊浮摇头言说不知,师父突然变了脸色发了脾气,要孙泊浮闭门三天静思己过,一并断了他三天伙食,师父说肚里空空脑袋便会灵光一些,是偷偷为孙泊浮送饭的白鸦师兄为他讲明了一切。
  “柳老五用的是拘灵遣将之术,古有传言咱们朝天宫乃天地分界之间,地间阴灵若想证道,须由咱们朝天宫登临高境入天道,想来那天是什么好日子,有阴灵之物要过路朝天宫,被柳老五截了个正着,误了人家登天入道的好事。他不给你说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捡了大便宜不想旁人知晓,你身为朝天宫弟子却不知朝天宫来历,师父不气才怪,至于那雷神洞,不可说,不许问。”
  白鸦师兄说完此事,留下两根鸡腿一碗米饭匆匆而去,鸡腿儿酱香却不腻口似乎还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气,想来是出自花果儿之手。孙泊浮啃着鸡腿想起那晚的夜空似乎并不明朗,阴云遮住了半个月亮,孙泊浮腾出一只手来掐着日子,恍然发现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是地府佳节,是夜百鬼夜行。
  自那日解禁之后,孙泊浮再未问过柳阴师兄雷神洞之事,柳阴师兄也似记性不好一般闭口不言。
  可此时此地,飘零镇外跌宕山中雷音水月寺之下暗室之内,孙泊浮再次见到了那日那摊碎土,听到了那日那声熟悉的朗声断喝。

第十一章 死人


  “朝天宫震位三步之主,有请过路之客一叙!”
  狭窄的暗室内响起炸雷一般的断喝之声,青烟继续自柳阴脚下碎土中钻出,氤氲之中似有淡淡的人影显现。孙泊浮熟悉那摊碎土,土中夹杂着几根枯草,像朝天宫熟悉的一草一木那般,在这间古怪的密室中能见到山门之物总是说不出的令人愉悦。
  可这样的愉悦并未持续太久。
  “咔嚓”!
  又是清脆的响声!
  密室内的怪人再次跃起,挣脱掉脖颈上第四把虎头大锁!
  “泊浮师弟,护我周全,给我一点时间。”柳阴师兄继续重复着方才的话。
  又是该死的时间!
  孙泊浮狠狠咬了咬舌尖,真实的痛感让他头脑更加清晰,左手抽出腰间水剑,反手置于身前,右手在腰囊中捏出一枚如意珠,体内气机流转,如意珠在两指之间滴溜溜倒悬而转,昏暗的石室内,隐隐现出琉璃光彩。孙泊浮做出一个周全的守势,水剑短而灵动,如意珠可随心意而发,尽是以待贴身肉搏的小招式,此间暗室狭窄逼仄,不便腾挪转阖,孙泊浮选了一个聪明的迎敌方式。
  只是……
  水剑握在手中,剑体似有嗡嗡震动之感,剑意似有隐隐不受控制之意,明明似有剑灵觉醒之感,可气机于体内流转,却又迟迟无法通达于水剑之内。山门中有许多一流剑客,孙泊浮在山门中大多见过亦或相识,遇真剑宫掌宫真人断弦衣小师叔便是其中之一。断师叔被誉为山门当世第一剑客,所配凤凰七律乃当世有名的神兵,十六岁时便以山中试炼第一的身份得遇真剑宫征召,而后一人一剑出山门行走天下。
  那是七年前,正是千龙乱世的坏时节,可天才似乎总有一千种让自己与众不同的办法。初次下山的断师叔一剑斩杀龙三太子,七日内尽斩岭南道入侵之龙族,断了龙族窥武当山门之意。   江湖传言此役断弦衣身受重伤,幸被自帝都告老归乡的张阁老所救,张阁老感念断师叔舍己之为,将其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或是机缘亦或是天意,断师叔在这方文曲老宅中偶见有凤鸟筑巢,于此地涅槃而去,断师叔得此机缘顿悟剑道,捡拾七根凤羽以心意剑诀铸神兵凤凰七律,剑灵流转可随心意而动,千里之外可闻凤鸣之音。
  这本是一个足以配得上断师叔天才身份的漂亮故事,可师父林春却说,哪里是什么凤鸣之音,不过是宅鬼清音罢了。
  师父林春与断弦衣师叔同出掌教大人巢明夜一脉,可彼此间的距离却又像地上的碎石与天上的星子一般遥远。断师叔是掌教大人最喜爱的关门弟子,这等天才更是山门的门面,山门常有流言断师叔或是最有希望接掌教大人衣钵之人,而自家师父却是个生性慵懒靠着师祖福荫勉强坐上朝天宫主位的平平无奇之人。孙泊浮打从心里以为,宅鬼清音之说,不过是师父林春藏在心底的一抹小小酸意罢了。
  孙泊浮见过凤凰七律那等神兵,自然知道剑灵觉醒是怎样的感觉。可此时此刻,手中的水剑只是毫无头绪的暴躁难抑,绝无名剑客们剑灵觉醒时的玄妙之感,而同样令孙泊浮感到奇怪的是,密室内的怪人在却突然安静下来,毫无征兆的安静。
  怪人先是呜呜咽咽地嘶吼着,然后是在水剑出鞘的那一刻,当水练般的短剑在密室中画出一道短短的流光,怪人突然闭上了嘴巴,禁绝了声音,像一尊腐烂的木头,固守在墙角,定住了身形。
  突然到来的安静让孙泊浮感到一丝诡异,更诡异的是孙泊浮发现怪人吊在眼眶外的两只眼珠死死盯在了自己身上,不,准确说是盯在了孙泊浮手中的水剑剑身之上。
  剑在孙泊浮的手中隐隐颤抖,两枚吊在眼眶外的眼珠死死盯着水剑,暗淡的眸子里隐约映照出水剑震颤的冷辉,似静水中掀起的涟漪。
  不动了?
  扰人心神的嘶吼声在这一刻突然消失,本不应当出现的安静让人不知所措。
  孙泊浮弯了弯有些僵硬的膝盖,身体微微前倾,小心翼翼伸脚向前踏出了一小步,似攻似守的一小步,可墙角的怪人依然只是死死地盯着孙泊浮手中的水剑,暗室内似有阴风旋起吹过背脊,后背渗起一片薄薄的凉意。
  真的不动了!
  “师兄,此物……不动了。”
  孙泊浮腾出左手抹了抹额头冷汗,疑惑塞满了并不太大的声音。
  “泊浮师弟,不必惊慌,昔日的光总会刻进骨头里。”
  柳阴只是看着脚下那摊土壤中不断升起的烟雾,缥缈升腾而起的烟雾中幢幢人影愈加清晰了,数十道人影在雾中挣扎扭曲挤压,似乎要争先恐后般显出身影。
  古怪的举动与古怪的言辞,孙泊浮如此想着。
  昔日的光总会刻在骨头里?
  和光同尘之光,血肉攀附之骨,明明是该死的两样事物,被柳阴师兄狗屁不通地合在一起。
  又是该死的机锋,当真让人烦闷!
  于是此时此刻,墙角怪人盯着孙泊浮手中水剑,柳阴师兄盯着脚下来自朝天宫的一撮泥土,暗室内陷入一阵尴尬的寂静。
  似有阴风在室内撩拨而起,怪人吊出眼眶的两颗眼珠在眼眶外飘荡起来,先是向左,而后向右,复又向左,再复向右……
  可那道该死的眼神总是死死盯着手中水剑。
  冷汗自孙泊浮身后渗出,浸湿了他同样有些冰冷的脊梁,孙泊浮讨厌这道凶狠而又诡异的眼神,那是一种被死人凝视的感觉,压迫、凛冽而又寒冷。
  “师兄,还要多久?”
  孙泊浮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仅仅是为了打破令人不适的安静,有声音总是略微让他感觉到心安。
  “要找的偏偏不来,不要找的偏偏来了一堆,泊浮师弟,再给我一点时间,此术第一次用,当真有些不灵光呢。”
  柳阴终于抬起头,难得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又是该死的时间,可好在耗费时间忘记困境的方法总是有很多,比如……继续说话。
  “师兄,此为何术,可有何用?”
  孙泊浮继续问道,声音有些喋喋不休的急促。说话,只有不断地说话才能让孙泊浮忘记面前怪人的眼神。
  “此为拘灵之术,可有偷天换日之用。”
  柳阴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带着骄傲的微笑,笑容有些像一名孩子骄傲地拿出自己心爱的玩具。
  “泊浮师弟,三年之前中元节秋夜,我夜观星象见有‘荧惑犯东井’,此为主乱之象,我朝天宫乃世间万物登天必经之路,想来是有地间阴灵借路我朝天宫妄图登天得道。我以朝天宫外震位三步之土为阵,困住借路的九十八位地间阴灵,正所谓土不散,阵不解,阴灵万万不得自由之身。如今九十八位地间阴灵尽在这三步之土中,为我所用,你说这可不是偷天换日之用么?”
  三年前的答案在此刻被柳阴师兄解开,柳阴师兄所言恰如当日白鸦师兄为自己所解,果然如此。
  “师兄,为何是震位之土?”
  “震也,雷也。所谓‘震来虩虩,后笑言哑哑’,地灵难驯,我手无缚鸡之力,岂有不借天雷威吓之理?”
  柳阴师兄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眨了眨眼,明明是如赌徒般坐庄获利之人,可偏偏要做出这般人畜无害的样子。
  “柳阴师兄,您此时要找的又是哪位地灵?”
  疑惑全解,可似乎又有新的疑惑发生在眼前,柳阴师兄的身上似乎总有数不清的疑团,以至于孙泊浮的问题永远没有尽头。
  “自然是要找可解此间困局,通晓生死阴阳的那位。”
  柳阴师兄的眉头隐隐蹙起,他观察着身前云雾中的幢幢人影,似乎依旧在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微笑再次浮现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
  通曉生死阴阳?
  柳阴微微抬起头来,幽暗的眼神跃过孙泊浮,看向墙角的怪人,那是进入暗室以来,柳阴师兄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怪人身上。
  “泊浮师弟,你眼前此物,本就是一个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哪。”
  沉默地注视片刻,而后柳阴师兄缓缓如此说道,   死人?
  “泊浮师弟,山水双剑的认主之意,你还没明白么?”
  认主?
  水剑在手中,又是嗡嗡嗡的颤抖,山剑负于背后藏于鞘中,似乎也有共鸣之声,而怪人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水剑剑身!
  可明明……师父曾说,此剑主人早已死于一次江湖乱刃分尸。
  “山水双剑前任之主,二十年前死于江湖围攻的落鸣山山主,大山贼当麻烘炉,武当后生小子柳阴拜见了。”
  柳阴师兄就这么叫出了怪人的名字,像是一位后生小子见到长辈之后理当如此的招呼,语气中的贴切自然听起来就像本就如此一般,而诡异的变故就在这一声轻轻的问候之后。
  大山贼当麻烘炉。
  似乎是听到了一个久未被唤起而曾经又极其熟悉的名字,怪人吊在眼睑外的两颗眼珠突然停止了摆动,像被施了定身符咒,再次凝固在墙角,而后在略显漫长的沉默之后,怪人佝偻的身躯突然在墙角挺直,爆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嘶吼,再次高高跃起,前冲!
  “咔嚓”!
  又是熟悉的挣脱声!
  脖颈上的第五把虎头大锁被怪人挣断!
  “剑来!”
  怪人伸手,爆出一声大吼,这是一声沉闷而又含混不清的吼声,两个字的音节并不清晰的从怪人嘴里发出,孙泊浮手中的水剑、身后的山剑似乎受到某种强大的召唤,剧烈的难以控制的抖动之后,水剑猛然间脱手而出,山剑出鞘而飞!
  “铿”!
  是山水双剑剑身相击发出的清脆之声。
  双剑飞入怪人手中,两道琉璃炫目的光彩照亮了黑漆漆的暗室,孙泊浮从未见过山水双剑发出过如此熠熠夺目的光彩。
  孙泊浮空握双手,出神地看着,没有恐惧,没有惊讶,只是隐隐生出一些失落,似乎回到怪人手中,山水双剑才有了本该有的样子。
  十六岁的武当剑客孙泊浮在跌宕山飘零镇外的一间暗室内见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道光。
  我之凡兵,彼之利刃。
  孙泊浮如此想着。

第十二章 五先生


  师父曾经说过,山水双剑的主人是一名大山贼,死于一次江湖乱斗,只因为自己贪恋一碗加了香椿的老豆腐,晚了半炷香的时间赶到,于是大山贼被乱刃分尸而死。
  可是现在,那位被乱刃分尸的大山贼活生生站在孙泊浮的面前,柳阴师兄甚至叫出了他的名字,当麻烘炉,一个古怪到听过一遍就不会忘记的名字。
  师父还曾经说过,山水双剑只是凡兵。
  可是现在,山水双剑在当麻烘炉的手中散发出光芒,那是足以与世间神兵争锋的光彩。
  孙泊浮怔怔地看着怪人手中的山水双剑,甚至隐隐生出一些陌生的感觉,他从未想到,自己只是用来顺手而已的兵器,可以散发出如斯的光彩。
  “铿”!
  山水双剑在怪人手中再度相击,发出悦耳而又清脆的声音,可在孙泊浮听来,那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山水声势,那是巍巍重山的味道,那是大江大河的声音。
  似乎是双剑交击的声音同样刺激了怪人,怪人再次兴奋起来,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身体开始不断左右晃动,呜呜地低声嘶吼起来。低沉而又暴躁的声音在狭小的暗室内一层层回荡,吊在眼睑外的两颗眼珠散发出猩红的光芒,像两只血红的铃铛一样随着身体的摆动而左右摇晃。
  然后,怪人猛然跃起,出剑!
  水剑在怪人右手掌中飞速旋转,幻化而起的团团光彩似水雾般眩晕了孙泊浮的双眼。沉重而暗淡的黑色山剑倒提在怪人左手之中,自上而下向着孙泊浮刺来,孙泊浮呆呆地仰头望着半空中的山剑,身体似乎被禁锢一般呆呆站立在原地,空洞的双眸迷失在密室之外的远方。
  暗室在眼前消失,浓浓的水雾在眼前氤氲不散,淡淡的水汽在鼻尖缭绕散发出清甜的味道,身体似乎是在水中游动,一切都被无边无际的水包裹,柔和而又温暖。
  似襁褓中的感觉。
  “泊浮师兄,闪开!”
  熟悉的声音在孙泊浮的身后传来,而后是巨大的冲撞力击碎了水的氤氲。
  如梦初醒的感觉。
  再次回到这间幽暗的暗室,孙泊浮努力眨了眨有些惺忪的眼睛,千蛰那张干净的脸庞出现在眼前,只是,那张干净的脸上带着惊慌。
  “你……”
  没有时间问出问题,千蛰沉肩狠狠将孙泊浮撞向一侧,而后抽出腰间双刃架起十字,上挡!
  “铿”!
  是剑与剑交击的声音,声音依然如此清脆。
  千蛰挤开孙泊浮,孙泊浮同样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因为孙泊浮看到黑色的山剑自上而下劈来,那把携带三年的山剑在此时看来熟悉而又陌生,依然是那把黑色甚至略显笨重的山剑,在怪人的一挥之间似有巍巍重山压顶而至的压迫感,无可抗拒。
  可千蛰还是举起了双刃!
  出身小莲峰巧手道场的千蛰在关键时刻展现了一个一流刺客应有的反应,短小灵活的双刃毫不犹豫地迎上架起,在发出“铿”的清脆的响声之后,千蛰的两只手腕毫无迟滞地一抖。
  是变招!
  灵活的双刃斜侧着攀上山剑剑身,三把兵刃间的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千蛰迈步撞向怪人怀中,双刃滑向怪人握剑的手。
  是化力!
  聪明的刺客从不直面敌人的锋芒。
  “弃剑!”
  是千蛰雷鸣般的断喝!
  年轻的刺客在此时爆发出无可匹敌的气势,那张干净的脸庞上现出从未出现过的坚毅,这是一个少年自心底迸发出的勇气。
  那样单纯,如此美丽。
  “傻瓜!躲開!”
  孙泊浮靠在墙边,狠狠冲着千蛰大吼,声音有些颤抖,干涩的双眼微微有些湿润。
  会没命的,傻瓜!
  孙泊浮在心里狠狠骂道,只有山水双剑的主人才明白此时山水双剑的剑意是怎么样无法抵抗。
  “嘿嘿。”   可孙泊浮听到了千蛰发出一声熟悉的,总是令自己非常讨厌的傻瓜似的笑声,甚至还看到千蛰扭头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然后千蛰的短剑丝滑如水般滑向怪人握剑的单手,手腕再翻转。
  还是变招。
  短而狭细的双剑露出双刃,狠狠朝着怪人的手腕切下!
  “噌”!
  又是剑与剑的交击声!
  水剑适时的出现,护住怪人手腕,架住千蛰的双刃,千蛰的脸色开始涨红,气机在体内拼命流转,气穴试图激发出全身气穴的每一分气力,可怪人的水剑像一把铁钳狠狠绞住千蛰的兵刃,无法挣脱。
  完了!
  孫泊浮在心里叹息一声。
  似乎是千蛰无休止的骚扰令怪人感到烦躁,怪人再度呜呜咽咽地嘶吼起来,依然像野兽发出的声音。然后怪人微微弯曲身体,然后出腿,狠狠踹向露出空门的千蛰,孙泊浮看到千蛰瘦弱的身体在狭小的暗室内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狠狠砸在身边的墙壁上。
  砰!
  沉闷的响声,是身体在墙壁上撞击发出的声音,而后千蛰的身体像一团烂泥,软软地顺着墙壁滑落,掉在地上,狠狠咳出几口血来。
  “傻瓜。”
  孙泊浮无力地翻了翻白眼,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偏支菜鸟舍命相救,可眼角的余光看到千蛰,感觉总是有些古怪,再瞥到千蛰那张干净的脸庞,又似乎……一切又不再那么讨厌。
  “泊浮师兄,我见你们在此地耽搁许久不见动静,违了草玄师兄法度,特意进来瞧瞧,回山怕是要有责罚了。泊浮师兄,我又做傻事了。”
  千蛰靠在墙边,挠挠头,再次露出那个干净的总是令孙泊浮有些讨厌的笑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语间总是带着令孙泊浮有些烦躁的善意:“可是师父常说,为了朋友总要做些傻事。”
  朋友?
  真是一个新鲜的说法。
  孙泊浮入山门十年,身边诸人皆以同门相称,年长者为师兄,年幼者为师弟,可从未对谁说出朋友这样古怪的词语。
  为了朋友总要做些傻事?
  那更是一个奇怪的说法。
  自己的师父可从来没说过这些。
  师父常说人生一世不过为了碗中那口饭,只要肚皮不空万般皆是小事。草玄师兄说心止水方可见微知著,柳阴师兄说世间万物皆有法可循有理可倚,可似乎从没人说起过什么为了朋友总要做些傻事这种奇怪的话语。
  “泊浮师兄,我们是朋友,对吧?”
  千蛰扭头看着孙泊浮问道,他的脸色有些惨白,只有那双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眼里似乎藏着闪闪烁烁的期待。
  “给我兵器!”
  没有回应,只有孙泊浮大声的略带凶狠的低喝。
  “什么?”
  千蛰靠在墙角,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孙泊浮侧身捡起千蛰落在地上的双刃,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没有朋友这种奇怪的东西。”
  虽然是刀,刺客的兵刃比起剑客的兵刃总要轻便许多,孙泊浮晃动了一下手腕,试图尽快适应这双轻便的兵器,目光直视着名叫当麻烘炉的怪人,怪人同样呜呜嘶吼着直视孙泊浮与千蛰,这对来历不明的少年似乎引起了怪人的兴趣。
  孙泊浮讨厌此时此刻的处境,更讨厌被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保护的感觉,于是孙泊浮决定解决眼前的困境,他把手探入腰囊之中。
  囊中符文已然用尽,半袋如意珠沉甸甸地坠着腰囊,这是下山之时七师兄茶芽特意为自己塞上的零碎,算起来自下山至今也只用过三颗,如今依然剩下满满半袋。
  “如果你说是,那便就是吧。”
  孙泊浮的气机毫无迟滞地游走周身而后灌注于双刃之间,双刃在指腕间晃动几下,竟有说不出的轻便之感。
  “不错的兵刃。”
  孙泊浮惊讶于千蛰兵刃的顺手。
  “它叫天碎牙,是师父用小莲峰下环绕溪边一方涧石混以生铁打磨三年而成,泊浮师兄喜欢尽管使用便是,师父说好东西总要给朋友分享的。”
  千蛰骄傲地说出兵刃的名字,脸上再次露出那个熟悉的笑容,他在以朋友的口吻回答。
  真是一个笨蛋,孙泊浮在心中骂道,只是嘴角现出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当麻烘炉,我的师兄谢流云也是一个剑客,一个比我更优秀的剑客,流云师兄曾经告诉我,一个剑客最大的耻辱是被人夺走兵刃。
  “我的师父告诉我,山水双剑是凡兵,我一直相信那个不着调的老混蛋,可在你手中,我看到了山水双剑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我想试试,夺回我的兵刃,让它在我的手中发出属于我的光。”
  叮叮当当。
  是清脆的声音。
  叮叮当当。
  是密密麻麻不断的声音。
  千蛰很快察觉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来自孙泊浮的腰囊,腰囊底部破了一个细小的口子,如意珠从囊中不断掉落而出。
  “大山贼当麻烘炉,我来了。
  “武当,孙泊浮。”
  自报姓名,执剑行礼,而后刀刃外翻,双刃向外,流线般的刀刃上闪出一丝寒星。
  似乎听明白了孙泊浮的表达,怪人当麻烘炉竟然以同样的姿势向孙泊浮回礼,嘴里呜呜咽咽几声,似乎也在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个少年剑客与成名剑客向彼此表现出有限的敬意。
  然后,是兵锋碰撞间的杀戮。
  孙泊浮提刀飞速前冲,像一阵灰色的风,可狭小的密室实在太小,距离很短的冲刺,在即将撞入怪人怀里的那一刻,孙泊浮亮出兵刃,这是水剑的用法,却用在了千蛰短小轻便的天碎牙上,一样毫无违和。
  天碎牙刺入怪人怀中,怪人从容伸出水剑挡隔,可是没有声音。
  在天碎牙即将触碰到水剑的那一刻,变招!
  天碎牙闪过水剑,抽离,而后孙泊浮毫不犹豫地向后后跃、急退,怪人迟疑半刻,水剑平刺追击,进退之间,两人拉开两步距离,孙泊浮退至墙边,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切都如算计的一般。
  一往无前的进击,毫无纠缠的撤退,只为此时。
  半袋如意珠密密麻麻的铺在怪人脚下地上,孙泊浮狠狠吸了一口气,全身气机如急流般在体内周天运行,而后灌注于双手兵刃之上,孙泊浮高高举起天碎牙,而后狠狠砸下,砍在脚下的石板地上!
  砰!
  天碎牙落地,携带的气机炸起地上无数如意珠。
  像雨水珠帘,像唐门火枪的枪丸,被气机刀劲轰起的如意珠铺天盖地炸向当麻烘炉。
  山剑出。
  山剑如磐,遮挡在当麻烘炉的身前,叮叮當当的声音,是山剑剑背不断挡下如意珠的声音。
  空当在身后!
  孙泊浮无声无息地顺着墙壁游走,灵巧的身形出现在当麻烘炉身后,天碎牙举起,刀锋瞄向怪人脖颈,切下。
  叮。
  奇怪而又清晰的声音,依然如孙泊浮所料的声音。
  水无常形。
  灵动的水剑总会适时出现在本应该出现的地方,作为山水双剑的现任主人,孙泊浮早已料想到如此变招。
  因为四师兄谢流云——那个与小师叔断弦衣一样被人称为少年天才的师门剑客曾经告诉自己,兵刃是利器,也是桎梏。剑客们在使用同样的兵刃时,总会做出大致一样的判断,做出大致一样的反应,用出大致一样的招式。
  因为大致一样,所以糟糕透了。
  孙泊浮站在当麻烘炉的身后,再次愉快地笑了,水剑此时的出现,真是糟糕透了。
  水剑从怪人身前抽回,护住身后脖颈,天碎牙在轻轻触碰到水剑剑身发出叮的声音后,孙泊浮的手腕陡然外翻!
  同样与千蛰一样的手法,同样的变招!
  天碎牙甩开水剑,斜挥向下,砍向怪人的左肩。
  水剑追再天碎牙之后,已然慢了半分,细小的空当此时在孙泊浮眼中仿佛溃堤的蚁穴。
  我找到了你的弱点,当麻烘炉!
  天碎牙的刀刃毫无阻拦地切入当麻烘炉的左肩,而后继续向下切割。
  当!
  是山剑落地的声音。
  天碎牙在当麻烘炉的身体上留下一道细小的切割痕迹,而后在天碎牙离开之后痕迹不断扩大,握着山剑的左臂柔顺地离开了当麻烘炉的身体,掉落在地上,然后是孙泊浮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而后笑容慢慢收敛,眼睛慢慢睁大,惊骇的表情浮现在孙泊浮的脸上。
  因为孙泊浮发现,怪人断裂的伤口里,只有腐烂的肉与骨骼,未见鲜血的奔涌与流动。
  没有刺鼻的血腥味,没有刺眼的猩红色,只有腐烂到发出腥臭味儿的黑色烂肉包裹着同样黑臭腐烂的骨骼。
  孙泊浮惊愕地后退了两步,因为孙泊浮的常识中,从未见过一个活人的躯体可以腐烂成这般样子。而孙泊浮同样很快明白了,当麻烘炉那具赤裸裸的身体上,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密密麻麻的缝合痕迹。
  没有断臂之后的痛苦哀号,怪人只是平静地摇摇头,然后平静地转过身来,耷拉在眼眶外的眼珠注视了孙泊浮一眼,似乎是错觉,孙泊浮甚至在那对古怪的眼珠中读出了一丝赞赏的意味。
  然后,怪人平静地盘膝坐了下来,他先是拾起脚下的左臂,放在自己的双膝之间,而后扔掉右手的水剑,顺便从自己的头上揪下一根细长的头发,而后伸出舌头吐出一根细细的绣花针,而后用一只灵巧的右手将头发穿过针眼,甚至更为灵巧地在头发的尾部打了一个小结,然后将左臂固定在伤口处,一针一针缝合起来……
  名叫当麻烘炉的大山贼在此时此刻突然变成一位颇为熟练的绣花匠,一针一针缝合着自己的伤口,平静的表情和娴熟的手法似乎在说明这只是经历过无数次身体分离中的一次平常修补。
  可孙泊浮的脖颈间渗出一层冰冷的冷汗。
  “柳阴师兄,还……还没好吗?”
  孙泊浮的声音有些颤抖,即便他是武当山门中的一名剑客,是此次下山八支哨探小队中的一名队长,可在面对此时此刻如此这般诡异的场景时,孙泊浮依然无法压抑自己的恐惧。
  烟雾还在柳阴脚下升腾,只是烟雾中的人影愈加清晰了。
  “朝天宫震位三步之主后生小子柳阴,有请五先生一叙,余者速速退散!”
  孙泊浮身后传来柳阴师兄熟悉的呵斥之声,而后是一阵更加嘈杂的喧闹声。
  “你这柳家小子真是聒噪,咱家不愿见你,你偏偏死乞白赖要找咱家,咦,这是什么味道?”
  “咦,这里怎的有死人的味道?”
  “笨蛋,明明是粽子的气息。”
  “你们三个笨蛋,粽子气息哪有这般腐臭晦气,这明明是犼的味道。”
  “你们这四个瞎了眼的老混蛋,我告诉你们,这不但是犼,还是一只会做绣花的犼呢!”
  孙泊浮疑惑地扭头向身后看去,柳阴身前烟雾散尽,五个矮小的老头吵吵闹闹地出现在密室之中,众人之间。

第十三章 龙犼


  同样生得一般矮小,同样圆滚滚的脑袋上没有一丝头发,同样老气横秋的脸上现出一丝被惊扰的气愤, 这是五个一般模样的老头。
  不,孙泊浮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他们并不一样。
  五个老头站成一排,身后之人将双手搭在身前之人的肩膀上,如此反复,除了当先一人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打探着密室四周,身后四人只是伸着鼻子不停地嗅着什么,原来这五个老头中竟然有四个没有眼睛!
  “师兄,他们是?”
  孙泊浮因为疑惑忘记了恐惧,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简直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奇怪东西。
  “他们是?什么叫他们是?我们叫‘他们’吗?真是奇怪的称呼。”
  “现在的后生小子都这般没有礼貌吗?”
  “总该叫我们一声五先生才好。”
  “是一目五先生。”
  “一目一目,总是忘不了自己那双眼睛。”
  五个老头又开始不停地聒噪起来,只是五个老头无论怎么样争吵,身后之人的胳膊总是牢牢搭在身前之人的肩膀上。   一目五先生?
  这是一个怪异至极却又从未听过的名字。
  七嘴八舌的聒噪让孙泊浮更加疑惑,柳阴的脸上现出一丝疲惫,似乎方才的行为让他损耗了太多精神,只有孙泊浮可以察觉,柳阴师兄的脸上藏着一丝不可明喻的得意神色。
  试图窥破天地间秘密的年轻人总是在小有所得后露出得意的马脚,即便如柳阴师兄一般也无法压抑如此微妙的小情绪。
  “泊浮师弟,我如此大费周章,便是为了此时此刻可与五位先生一叙呢。”
  柳阴师兄双手执礼,向着眼前五位矮小的老头弯腰躬身醒了一礼。
  “还是这姓柳的小子懂礼数。”
  “不许说他好话,当日便是中了他的诡计才落得如今这步田地。”
  五个老头又是一阵七嘴八舌的聒噪。
  孙泊浮的眼中依然存着疑惑,术有小成的柳阴似乎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他罕见地在孙泊浮问出问题前说出了答案:“这五位,便是地灵凶煞,一目五先生呢。”
  地灵凶煞?
  孙泊浮眨眨眼睛,偷偷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模样。偷偷瞄了瞄这五个又矮又蠢的老头,若是这样的五个蠢货可以称为凶煞,那眼前暗室中不人不鬼的当麻烘炉怕是要算大妖魔大鬼怪了吧。
  “哼,这小子不信咱们是凶煞呢。”
  “他偷偷瞄了眼咱们,又看了看那个蠢货,想来是在说‘若是这样五个蠢货也可称为凶煞,那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是要算大妖魔大鬼怪了吧’。”
  “他在心里叫咱们蠢货。”
  “这才是个有眼无珠的大蠢货吧。”
  五个老头又是一阵聒噪,似乎这五个蠢货永远都不会安静一样。
  被说中心事的尴尬显现在脸上,孙泊浮的脸上有些微红。
  “泊浮师弟,世间万物可分天地人三才。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礼,不可一无也,切不可以貌取人哪。”
  柳阴似乎早已摸准了五个老头的性子,话语里明明是向孙泊浮说教的语气,可偏偏又藏了恭维五位老头儿的小心思。
  “柳阴师兄说得是,五位先生,是晚辈眼拙啦。”
  孙泊浮闻弦知雅意,恭恭敬敬向着五个老头弯腰行了一礼。
  默契的双簧总是这般毫无痕迹,一唱一和间令五位老头儿喜悦起来。
  “哼,这才像个后生样子。”
  “知错能改孺子可教。”
  “后生想必还不知道咱们名头,老三,告诉他。”
  “后生小子听好了,咱们五个,乃地灵凶煞一目五先生,是说咱们兄弟五个,四个是瞎子,只靠老大这双眼睛识物辨认。”
  “瞧瞧,就是这双眼睛。”为首的老头指了指自己眼睛,
  孙泊浮恍然大悟,原来这古怪的名字便是从何而来。
  “至于你要问咱们兄弟手段,咱们五个最擅摄魂之术,咱们兄弟还有一个名号,那就是五奇鬼。”
  摄魂之术?
  当真是奇怪的说法。
  “哼,这傻小子又不懂了。”
  “小子你可听好了。”
  “脱胎换骨,身外有身,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此乃阳神。一念清灵,魂识未散,如梦如影,其类乎鬼,此阴神也。”
  “咱们兄弟既摄阳神,也夺阴神,那真是……”
  “那真是阴阳两界,难逃我们之手呢。”
  “你为什么抢我话说!”
  “明明是你说不清楚。”
  眼见五个老头又争吵在了一起,孙泊浮的骇然之色浮现在脸上。
  魂魄吗?又是这样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的说辞。
  “那么五位先生,这间密室内的,是人还是鬼呢?”
  孙泊浮的眼睛看向当麻烘炉,那个坐在密室中心,专心致志缝补着自己胳膊的古怪男人。
  “后生小子听好了。”
  “此物非人,亦非鬼,此物乃死后心有不甘之物,被有心之人所用,方才变成了这般模样。”
  死后心有不甘之物,被有心之人所用?
  这又是什么混账鬼话?
  千蛰疑惑地看着孙泊浮,孙泊浮疑惑地望向千蛰,显然两人都没明白这五个聒噪的老头究竟在说些什么。
  生便是生,死便是死,什么又叫死后心有不甘之物?
  头发丝穿过细小的阵眼,针线缝补着残破不堪的身体,当麻烘炉沉默地做着手中的针线活计,明明是一个活物,却实在感受不到活的生机。
  “哼,这世间还有咱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叫当麻烘炉。”
  “当麻烘炉是一名大山贼。”
  “大山賊住在落鸣山上。”
  “他有一对山水双剑。”
  “曾经是天下前十的大剑客。”
  五个老头一阵聒噪,却分毫不差地说出了山贼剑客的生前往事。
  “后来大山贼去了帝都。”
  “在帝都带回一个女子。”
  “于是大家去杀大山贼。”
  “有武当,有少林,有昆仑,有峨眉,有云梦泽有玄冥教。”
  “于是大山贼就死啦。”
  当然有武当,师父林春便是领了掌门之命差遣下山,他本想化解那次危机,却因为一碗加了香椿的芙蓉老豆腐,便就晚了半炷香,错过了一条命。
  师父林春曾经告诉孙泊浮,山水双剑的主人是一个大山贼,死于一次江湖乱斗,可师父却没说,围杀大山贼的那场乱斗,近乎囊括了全中州江湖所有门派。
  “为什么全中州的门派要去杀一个山贼?”
  “因为他在帝都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皇帝的妹妹。泊浮师弟,那是皇家近百年来,唯一走出帝都的人。”
  皇家?
  那真是一个久远的称呼,久远到或许已经有许多人早已忘记了那个破落皇族的姓氏和曾经的辉煌。
  那是一个有秩序的时代。帝都的皇族掌控着中州的每一寸土地,强大的皇权可以将命令发送到中州大陆的任何一个角落。勇猛的将军们追随着皇帝的权柄开拓着疆土,聪明的读书人一代代苦熬着功名,江湖的豪强门派小心翼翼谨守着自己的本分,直到有一天,一个无名无姓的秀才来到了繁华的帝都。   文士在帝都流连了许多天,做了许多荒唐事。他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摆弄戏法,让金子如雨一般从天上落下,可在同一天大内府库中的银两不翼而飞;他向王侯公卿们进献美女,可在他离开后美女变成了筷子;他蹿入庙宇道观为每一座诸神法身画上红红的眼睛,于是神灵们睁开眼睛腾云而去。
  他站在皇宫高高的围墙外嚷着要面见天子,可尊贵的天子无意面见这位卑贱放浪的术者,于是他被抓入牢房,而后他又在牢房中逃脱,出现在帝都之外。他赶着一架马车,车上放着许多粮米,他将粮袋打开,任由着米撒落在地上,然后驱赶着马车围着帝都的高大都城狂奔,他用一车粮米在帝都城外画了一个圈,他告诉所有路人,从此皇帝和他的同族们将无法走出帝都,因为这是来自影州的诅咒,然后文士消失在帝都的官道上。
  皇帝不能走出帝都的传言很快在帝都传开,那时的皇帝高贵而又骄傲,他无法容忍这样的传言,于是他决定走出帝都,在踏出米圈的那一刻,像一团血红的烟花,皇帝自爆而亡。
  坏消息总比好消息要传播得更快一些。于是中州的每一个角落都开始风传那个诅咒,皇帝和他的族人们成为了永远都不能踏出帝都的被诅咒者,于是天下沸腾。
  现在没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
  孙泊浮清晰记得这个故事,而讲述这个故事的人就是柳阴师兄,如此清楚明白,孙泊浮曾经骇然这片大陆上还有过这样诡异的历史。
  “所以当麻烘炉必须要死,只有死才能让世界维持现在的样子,没有人想看到皇帝可以走出帝都。”柳阴看着孙泊浮,幽幽说道。
  “那么公主呢?”
  “没有人在意公主,大家只在意当麻烘炉。因为现在没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
  所以天下强将的大军可以围攻落鸣山,少林、武当的弟子们要倾力围剿一个荒山之上无门无派的大山贼。
  “可是,一个本已经死掉的大山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靠在墙边被忽视许久的千蛰小声问道,这个年轻的刺客总在人多的地方露出几分怯生生的羞涩。
  “那可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他心有不甘,死不清净,留了一缕魂识,于是来了个盗墓的和尚。”
  盗墓的和尚?
  孙泊浮好像明白了什么,柳阴师兄含笑不语,似乎大和尚盗墓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当时正值千龙乱世,海通初次下山需要帮手,从坟堆里把他挖了出来。”
  “他早就被人砍成了碎块,于是和尚一针一针把他缝了起来。”
  “可缝了起来不会动,这可怎么办呢。”
  “于是把他变成旱魃。”
  “可是旱魃不足以与龙对抗,这可怎么办呢。”
  “于是把他变成犼。”
  “所以,大山贼也就变成这个样子啦。”
  “传说佛祖曾骑犼与恶龙搏斗,腾空上下,鸷猛异常,常食龙脑,每与龙斗,口中喷火数丈,龙不可胜胜,真是一头凶猛的畜生呢。”
  五个老头的讲述如此乱七八糟,可孙泊浮却听得明明白白,骇然的神色显露在脸上。
  将一个碎成百八十块的大山贼变成了一只犼,这似乎是邪魔外道的手段,可偏偏做出这一切的却是此间密室的主人,那个号称少林寺百年以来最通佛性的高僧,那个以一己之力结束千龙乱世大祸的英雄。
  “所以,此次请五位先生现身,便是要先生降服此物。”
  原来柳阴师兄是这般心思。
  死掉的人便不能称之为人,柳阴师兄的措辞总是如此精准,就像他说起世间规律本就存在,更永远无法更改,而他言中的此物——那只犼,此时活生生地便出现在眼前,蹲在密室冰凉的地板上,一针一针仔细缝着自己的胳膊,专注的模样好像就像整个世界中只有手中的绣花功夫。
  “哼,他好言好语相劝,原来存了这般心思。”
  “他看中了咱们的摄魂之术。”
  “他想用摄魂术降了这头犼。”
  “他毁了咱们登天改命的机会,如今还想听从他的驱驰。”
  “不听不听,我们堂堂一目五先生,怎么能听这种黄口小儿的命令。”
  五个暴躁的老头再次聒噪起来。
  无止尽的争吵似乎令大山贼当麻烘炉同样暴躁起来,不,当麻烘炉已经死掉了,他是一只犼,一只被海通拼接唤醒的犼,一只常食龙脑的犼,孙泊浮在心里纠正着自己的错误。
  他的手臂已经修补完成,伤口处留下一圈密密麻麻的针线缝补痕迹,他呜呜嘶吼着站起来,张开的大嘴里流下大滴大滴的口水,吊在眼眶外的眼珠布满猩红的血丝,咕噜咕噜转动着,山水双剑重新握在手中,剑锋指向孙泊浮。
  “这只犼要杀掉这个小子呢。”
  “那他死定了。”
  “听说海通的犼曾经在南海龙宫一口气斩杀掉十二只巨龙呢。”
  “为什么他能活到现在?”
  “或许是此地太过寂寞,见到活人总是一个乐趣。”
  五个老头继续聒噪,话语里似乎孙泊浮早已是个死人。
  孙泊浮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因为山水双剑在当麻烘炉的手中再次散发出无可抗拒的威势。
  “五位先生,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柳阴微笑着看向五个老头,五个老头一同露出警惕的神色,他们着实在柳阴师兄手中吃够了苦头。
  “帮我做三件事,我便解了这阵中束缚,还五位先生自由,降服这只犼便是第一件。”
  “你小子說话当真?”
  “后生晚辈怎敢诓骗五位先生。”
  “若是骗了咱门呢?”
  “便教我此生无法窥破此间世界源头之妙。”
  柳阴的声音很响亮,在不大的密室内甚至盖过了当麻烘炉的嘶吼声,只有孙泊浮明白,如此别致的誓言对柳阴师兄来说无异于押上了毕生的赌注。
  以窥破天地间奥秘而自居的年轻人,让狭小的密室内突然陷入一片短暂的宁静,而后是五个老头一齐低低叹了口气。   “无法窥破此间世界源头之妙,好狂妄的口气。”
  “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死于溺,”
  “世事无常,凡人怎么可依常理度之。”
  “怕是你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也罢,也罢,咱们也就再信你一次。”
  五个聒噪的老头一齐点了点头,可是,真的有摄魂之术吗?
  师父林春常说,人死如灯灭,小命就一条,无论何时何地,万万不可将自己置于绝境险地。
  可此时此刻,孙泊浮已置身绝境。
  当麻烘炉的剑已经到了头顶,孙泊浮甚至感受到贴着头皮传来的水剑凉意。千蛰的天碎牙明明握在自己手中,可孙泊浮却无法抬起手臂,这个常常以谨慎与惜命自居的少年剑客在这一刻放弃了反抗。
  无法反抗。
  这是巨大的力量绝对落差。
  就要死了么?
  孙泊浮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
  环视着狭窄的密室,这实在不并是一个太好的丧命之地。没有光,视太过昏暗,没有风,空间太过沉闷。山门的名籍册上或许会这样记录自己的一生,孙泊浮,男,剑客,十六岁,朝天宫学徒,未出师,在生日前夕死于自己的兵刃之下,一个愚蠢到有些可笑的死因。
  不,自己只是山门千万个年轻人中的普通一个,名籍册上不会为了自己如此大费笔墨,他们大概只会这样写道。
  孙泊浮,十六岁,卒。
  这才是一个山门普通学徒在名籍册上本该占有的篇幅。
  孙泊浮闭眼待死,可是剑却迟迟未曾落下,身后再次传来那阵恼人的聒噪声。
  “再不出手,这小子可真要死啦。”
  “后生小子,可要记住你的承诺。”
  “救人,救人。”
  “你们控他,我来拘魂。”
  “哼,露脸的差事总给自己。”
  杂乱的聒噪声后,是五道凌厉的风从身后刮过。
  孙泊浮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飞速退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三步之外,长着眼睛的老头将自己扯到当麻烘炉的剑锋之外,他很快明白了剑为何未从头顶落下。
  四个没长眼睛的老头不知何时攀上了当麻烘炉的身躯,分别缠住了当麻烘炉的四肢,任凭当麻烘炉如何暴躁地扭动挣扎,老头们依然紧紧附着,像四把拧不开甩不脱的大锁,狼狈却又凶狠。
  “后生小子,你可看清楚了。”
  长着眼睛的小老头冷冷哼了一声,吹了吹略微发白的八字胡,然后,启动!
  像一只硕大的老鼠,老头突然俯下身子,四肢用力蹬踏着地面,而后猛然冲向当麻烘炉!
  奇怪的速度,近乎眨眼之间!
  在即将撞向当麻烘炉尸体的时候,老头突然停住,然后直起身子,双腿蹬地,跳起,跃至当麻烘炉头面之处,伸出一根短小的手指。
  “止!”
  一声奇怪的断喝,似是咒语,短小的手指点在当麻烘炉额头眉心之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击中,当麻烘炉身体微微一震,而后突然停止了挣扎,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木偶维持着上一刻的姿势,定在了原地。
  “吸!”
  “吸!”
  “吸!”
  “吸!”
  攀附在当麻烘炉四肢上的老頭一齐齐声怪叫着。
  长着眼睛的老头身体依然腾在半空中,古怪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而后身子猛然往前一探,凑到了当麻烘炉的鼻息之间,然后猛然一嗅。
  叮当!
  两声脆响!
  是山水双剑掉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孙泊浮眼睁睁看着一团绿色的气息从当麻烘炉的鼻息间飘出,缓缓飘落入老头手中,而后当麻烘炉的身体似乎像被抽干了力气,而后软绵绵地瘫软,软绵绵地倒下。
  这个狂暴的剑客,不,这只狂暴的犼在老头的一嗅之间,安静地没了生机。
  “这是……”
  孙泊浮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甚至无法判断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将死之时的幻觉。
  “这便是摄魂之术,五奇之鬼,精擅摄魂。泊浮师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切勿因未知未闻之事而扰了道心,你知与不知,他们本在那里。”
  柳阴师兄的声音飘入耳中,如此真切。
  五个老头聚拢在一起看着当麻烘炉的那团幽魂,发出尖利的笑声,幽魂被握在老头手中左右飘摇,像一捧摇摇欲坠的灯火。

第十四章 大山贼的一生


  人真的有魂魄吗?
  孙泊浮在心里再次问着自己,当麻烘炉那具干瘪腐烂的尸身就在密室一脚的地面上,软塌塌的像一个缝合的腐烂麻袋,毫无生的迹象。
  一缕魂魄像一盏小小的风灯,被长着眼睛的小老头握在手中,当麻烘炉并不清晰的身影在小老头手中中挣扎扭曲,似乎想要逃出这只干枯的手的控制。
  虚无缥缈的魂魄,就如此这般出现在眼前。
  “抓住了,抓住了。”
  “柳家后生,第一件事,咱们算是办到了。”
  “还有两件,还有两件便解了咱们的束缚,任咱们来去自由。”
  “一缕孤魂,上不得天,下入不得地,可怜可怜,麻烦麻烦。”
  “索性咱们给他个痛快,嘿嘿。”
  长着眼睛的老头儿转了转细小的眼睛,发出两声古怪的笑声,圆滚滚的脸上现出一丝狠戾的杀意。
  古怪之物终是古怪之物,稍有机会便会现出本色。孙泊浮如此想着,看看五个老头和那一缕当麻烘炉的魂魄,可他实在无法辨得究竟谁才是古怪之物。
  今晚的古怪,实在太多了。
  “五先生,且慢。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一下当麻先生。”柳阴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指搭在老头的手上,制止了老头的杀意。
  “当麻先生,嘿嘿。”
  “后生小子真是口蜜腹剑呢。”
  “明明是个死人。”
  “死人变成了旱魃。”   “旱魃变成了怪物,他却说是什么先生。”
  五个老头又是一阵令人恼怒的聒噪,柳阴似乎早已习惯了五个古怪老头,干脆闭上嘴巴,只是一直看着,直到五人的聒噪稍停,才将淡淡的目光看向当麻烘炉的一缕幽魂,柳阴师兄干净的声音在狭小的密室内缓缓回荡。
  “当麻先生,千龙乱世时,您曾随海通禅师奔波东西,有恶龙祸乱之地便有您和海通禅师的身影。从帝都到南海海底,是你们拼尽力气才让这个本就混乱的世界不再变得更加混乱。千龙祸止,海通禅师将您留在此处便再无音讯,我本不应扰您清净,可是后生小子终有一桩心事未了。”
  柳阴师兄平静地说着,声音很轻,可每一句话都足够流畅妥帖,这似乎并非是他一时想起的说辞,更像是深思许久早已藏在心中的话语,昏暗的光线让孙泊浮无法看清柳阴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眸,更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世人都说海通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留下三座宝库,将三份宝藏分别藏至其中,我曾在蜀中的三江交汇之地查得一处,此地雷音水月寺下又为其一,如今我来到此地,想知道那份宝藏究竟藏在何处。”
  宝藏?
  又是宝藏吗,自进入这间荒寺以来便被草玄师兄提及了无数次的宝藏,孙泊浮微微有些失望。
  “当麻先生,后生小子并非是因为贪图钱财的无趣之人,我只是想知道那份宝藏之中或许有关于他的秘密。我想找到他,我的朋友海通,我想知道他的消息,这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思念,更是他对我的托付。”
  朋友?
  孙泊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柳阴师兄的话却说得如此真切清楚,那个亲手将龙族封印入南海海底,一手终结了千龙之祸,少林寺中号称千年来最接近佛的男人,竟然是柳阴师兄的朋友?
  柳阴的脸色依然很平静,像是事情本就如此的平静,孙泊浮知道这一定不是谎言,这并不是单纯的信任,而是因为一个以窥破天地间奥秘而自居的年轻人,一定会讨厌谎言。
  谎言是对秩序的干扰,而柳阴师兄喜欢秩序。
  可孙泊浮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一个天下间的大英雄,会和一个武当山门中寂寂无名的少年成为朋友。
  似乎柳阴师兄的话语并未提供任何可以打动当麻烘炉的动机,那缕幽魂依然在老头的手中浮动,并未有任何想要回应的意思。
  “当麻先生,让我来猜猜你的心思。”
  柳阴脸上现出一丝从容的笑容,印象中柳阴师兄总是这样,似乎对所做之事总是这般尽在掌控的样子。
  “当麻先生,您曾是落鸣山的山贼,更是一位没有师承的剑客,我羡慕你生前的一切,或许只有不被身份所束缚的人才能做到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本是一句出自柳阴师兄之口的奉承之语,可令孙泊浮意外的是,很多年后,在那个大雨磅礴的下午,奄奄一息耗尽心力的柳阴会对孙泊浮说出同样的话语,那时的孙泊浮才知道彼时此地的柳阴师兄是如此真诚。
  “我知道未入轮回之人总有一丝心结,或许,我可以帮当麻先生完成那个未了的心愿。”
  幽魂在老头手中轻轻跳动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我能见到红叶公主,我会告诉她,那个在帝都蟠桃宴上与您相识,在夜色之下将您带出帝都的男人,并不是个骗子。他只是未能在这个混乱的江湖中活下来,直到他死去多年,依然残留着一缕并不甘心的亡魂。”
  这是一段属于落鸣山剑客当麻烘炉自己的故事。
  红叶公主。
  原来那个被当麻烘炉带出帝都的皇族女人有着这样一个别致的名字,没有皇室的冷漠高贵,却带着一丝俏皮的意味。
  安静、狭小的密室中陷入片刻鸦雀无声的安静。
  幽魂在老头手中再次轻轻跳动了一下,而后突然突然脱离了老头的手心,像一团碧绿色的萤火,当麻烘炉盘旋而起,再次回到自己曾被五把虎头锁束缚的墙角,而后落在地上,而后浮起,而后再落下,每一次落下的地点,竟在同一块地砖之上!
  “多谢当麻先生指引!”
  柳阴师兄又赢了。
  这个似乎总有无数办法可以解决无数问题的少年谋士,再次不出孙泊浮意料地解决了问题。柳阴声音中藏着无法按捺的激动,他大声而快速地说着,而后快速走到墙角,俯下身来,伸出纤细的食指,轻轻叩打在地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声。
  地砖为空!
  他輕触地砖边缘,唰的一声响动,地砖侧开,露出砖下一个红褐色木盒,木盒上挂着锁扣,再挑锁扣,木盒应声而开,一颗暗绿色的珠子静静躺在盒子里头。
  这便是天下风传海通禅师埋藏的宝物么?
  孙泊浮在心里想着,竟然隐隐有些失望,没有想象中繁绕崎岖的找寻之途,只是……
  简简单单,一颗珠子,如此而已。
  可柳阴师兄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这是遂了心愿的满意微笑。
  “泊浮师弟,看好这个盒子,这便是咱们要找的东西。”
  柳阴将木盒捧给孙泊浮,声音出奇的轻快,孙泊浮再次瞄向盒中珠子,当真是平平无奇的普通。
  “荧荧孤魂,上无天道可入,下无形骸可寄,当麻先生,我知你如今飘零于世的苦楚。孤魂不可久存,当你形神俱灭之后,柳阴必当信守承诺!后生小子狂妄,想送当麻先生一个了断。”
  柳阴转身看向半空中浮动的当麻烘炉,方才轻快的声音与笑容突然在转身之间消失不见,那副该死的冷冰冰的表情再次浮现在脸上,一只苍白的手从宽大的黑色袖袍中伸出。
  似有杀意。
  孙泊浮与千蛰对视一眼,千蛰以同样的眼神回望孙泊浮,眼神中带着同样的警惕,刺客们的警觉感总比他人敏锐许多。
  幽魂在狭小的密室中盘旋环绕一周,似乎有些留恋这个自己的久居之地,而后终于落在了柳阴师兄掌中。
  孙泊浮看到柳阴师兄的手突然用力一握,当麻烘炉碧绿色的幽魂像一簇熄灭的火焰,在柳阴师兄手中突然粉碎,柳阴师兄扬起手,无数碧绿色的荧荧光点从柳阴师兄手中飘出,像碧绿色的雪花,飘满了狭小密室的角角落落。
  他是一个大人物吗?
  或许是吧。
  生前曾经为天下前十的剑客, 却同样也是一名盘踞在落鸣山上的低贱的山贼。
  他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很多麻烦吗?
  或许是吧。
  打破帝都百年禁制将红叶公主带出帝都,而后在中州全江湖的围攻中败亡死去,却又被海通自坟冢里挖出唤醒,作为一只犼,跟随海通平定了千龙之乱。
  会有很多人记住他吗?
  或许不会吧。
  他将无声无息地彻底泯灭在此间狭小的暗室中,除了此时几人见证了他的湮灭,或许只有那位名叫红叶的公主还记着与他的约定。
  碧绿色的雪花在密室中盘旋飞舞,绘成一幅幅画卷,那似乎是当麻烘炉生前的影像。
  落鸣山的山道间,他带着喽啰们扫荡着每一辆货车。
  帝都的蟠桃宴上,他身着华衣锦服本想盗几壶御酒回山予众喽啰分享,却与红叶公主眉目相对。
  落鸣山的后山密道洞口,他在红叶公主的手心写下十日两字,而后将她推入密道中。
  孤坟间,海通带着锄头掘开他的坟头,将他自地下刨出,一针一针缝合起他七零八落的身体。
  南海龙宫之中,他护卫在海通身边,嘶吼着与十二条巨龙缠斗在一起。
  “安息吧,落鸣山的当麻烘炉。”
  柳阴用力挥舞着宽大的黑色袖袍,画卷在密室中破碎,碧绿色的雪花在暗室中满满落入地下,失去光泽,暗室再次陷入沉闷的黑暗。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下期预告


  这密室中的凶兽身上居然隐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知道所有事情的柳阴难道真的是海通的朋友?他找出的这颗绿色珠子又有什么作用?精彩尽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夺目卷(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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