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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张同吾的人生是潇洒浪漫容易引起误解,那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人生岁月溢彩流光。二十年前,他做为著名诗歌评论家,以那些五彩缤纷的文章而享誉中国诗坛,一部部诗歌理论著作相继问世,《诗的审美与技巧》、《诗潮思考录》、《诗的灿烂与忧伤》、《沉思与梦想》、《诗的本体与诗人素质》、《枣树的意象和雨的精魂》,都以飘逸而丰盈的文采,阐释诗的本质和审美特征,描述全国诗歌的创作走向,评论老中青三代有成就的诗人的艺术成就。一位博士生导师曾经撰文论述张同吾的诗歌美学思想的核心,“是对于诗的抒情本质的深层次的把握,也就是对于诗本质的哲学思考”,其中理论核心是张同吾从意象化层面,括清了诗歌的具体与抽象、真实与虚幻相错落相融汇的关系。这位博导又说,张同吾的评论风格“聪颖迷人”由于他以“敏锐的眼光和触角,对诗美的发现和表述”,也是由于他的生花妙笔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我与同吾老师相识纯属偶然,16年前我来到深圳工作,他偕夫人来深圳开会,我做为主办单位的工作人员参与接待。那时他正值盛年,不仅温存儒雅,而且气韵潇洒,谈吐幽默,风度翩翩,我们那群刚毕业的女生,同他都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但是,不知是因为地域的阻隔还是心理的阻隔,在这次相识相聚之后,我与他15年中并没有联系。我在一家新闻单位工作,并不从事诗歌创作,只是偶尔读到他的文章,他的语言总是那么隽美,又总是那么神采飞扬。正如老诗人阿红先生所说:“读同吾的评论,我常常觉得是一种享受,没有经院气,没有酸腐味,不摆架子,不唬人,有感情,有色彩,有形象,通篇像散文,许多段落又像诗,但终究是评论,寻脉究络,又有严密的思辨逻辑。”阿红先生说:“最近,我才知道同吾写作任何文章都不起稿,纵然洋洋万言,也是一挥而就。他就那么运筹于胸,落笔成章,段,清清楚楚;字,端端正正。我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而又不容不信。我常与他共同参加一些会议,每次他发言,都是缓缓走上台去,或坐,坐成佛,或站,站成樹,然后便娓娓道业,行云流水,记下来,就是文章。”我完全相信,这绝不是溢美之词,他的字何止“端端正正”,而是洒脱飘逸,自幼临摹欧阳询和赵孟兆页,青年时代又曾与书法大家欧阳中石先生同台执教,也受到他书风的熏染,说得准确一点是作家中的著名书法家。
相隔15年之后,2005年夏天,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深圳举行,同吾先生做为评委出席这次盛会,我们才久别重逢。又是深圳,又是夏天,这种惊喜自然是不胜言说的。时光无情,岁月在他脸上虽然也留下痕迹,可是他依然充满活力,依然热情洋溢,思维敏捷。从此我才有机缘比较近距离地凝视他的性格、为人、做为文学家的才华和做社会活动家的风采。他的确是才华横溢,不但理论文章好,而且也写诗,写散文,写随笔,写小说,有诗集《听海》、随笔集《放牧灵魂》、散文集《哲学的白天与诗的夜晚》,都被称为美文集萃。同吾先生的语言非常漂亮,许多人都有兴致背诵那些精采的段落。社会上鲜为人知的是,夏衍在第五次全国文代会的开幕词,被许多人誉为建国后历届文代会的开幕词中最好的一篇,因为具体地阐明了什么是艺术规律,为什么要尊重艺术规律,是充分体现时代精神的开幕词,而这篇开幕词便是张同吾为之起草的。后来,文学大师、中国作协原主席巴金,在第五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和第六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的开幕词,也都是张同吾代笔,完全体现了巴老的文艺观和巴老的语言风格,既平实又谦逊,娓娓道来,亲切感人。特别是第一篇那是1996年,巴老神智很清醒,读了初稿,充分肯定写的好,只改了一个词,把“圆融”改为“圆润”;第六次全国作代会是2001年,巴老已不能亲阅,也不能用语言表达他的意见,这篇开幕词便多有改动,这绝非巴老的心意,也是同吾个人不能左右的事了。1990年在北京举行了艾青作品国际研讨会,当时的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玛拉沁夫的开幕词,也是同吾起草,多年之后艾青夫人高瑛还是多次赞美这篇开幕词写得好,这是对艾青成就最准确的概括和最好的阐发。这些仅仅是同吾文学生涯中的一个小小的侧面,然而却可窥见他的才华和思想深度。他曾经兴奋地对我说:“我本人的文章大约近200万字,都微不足道,只有这四篇开幕辞,因大师的光辉映照而永载青史。”
在我和我的同龄人当中,同吾是我们尊敬的老师,仿佛非仰视而得见,其实也是非常平易随和的,又是非常风趣的,有时妙语联珠让人开怀大笑,有时妙语惊人让人心弦震颤。他有许多故事在相熟的朋友们中间流传,从不同侧面反映出他外柔内刚的性格本质。他调中国作协之前1979年至1983年他在首都师大中文系主讲中国现代文学(那时是北京师院分院),他认为许多原有的文学史版本,都受到左倾政治思潮的影响,他几乎重新读了巴金、老舍、曹禺、夏衍、艾青等文学大师的全部作品,自己撰写讲义,别开生面的艺术见解,一扫陈腐之气,让学生们耳目一新。那时历史新时期的春光刚刚降临,正是春寒料峭,一些人尚未从沉睡和愚钝中醒来,于是一位领导找他谈话,责问:“听说,你在课堂上讲三十年代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回答:“是的,我是这样认为。”“请问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是什么时代?”他回答:“那是金钢钻时代。”他笑得不可捉摸,又意味深长,对方一时无言以对。什么叫“金钢钻时代?”这种非学术化的独撰,只有他那么顽皮的人才能脱口而出!1982年在中文系赶上评定职称,这可是知识分子们心中的头等大事,领导要求给每人30分钟述职,主要讲政治表现和业务成就,而几乎每位教师都嚷嚷,说30分钟不够,因为每个人都不乏丰硕成果,只有张同吾说:“我两分钟足够,剩下的28分钟均给大家。”这才真叫狂哩!在会上他讲的原话是:“我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但我不如青年时代那么真纯,我也学会了说假话,因此感到惭愧;但我的假话比许多人都少,因而感到骄傲。关于业务,我不懂外语,不懂古文,只读过几篇小说几首诗,所以开现代文学课,致于讲课如何,请问学生们。”他补充一句:“我这种水平怎能评不上?”真的没用两分钟,他让所有的人瞠目结舌。的确,他讲真话,在轻松中含着犀利,在“文革”中他竟敢给军代表贴大字报,提出在教师中不应效仿部队评什么“五好教师”,这不符合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在部队评“五好战士”,有益于激发战士们的积极性,却没有普遍性,否则为什么不评“五好将军”、“五好元帅”,也让他们哥几个也评一评嘛!他在群众中人缘好有威信,领导对他也无可奈何。同吾先生常说,许多场合都是映照灵魂的一面镜子,看出你的人品和境界,讲假话,假谦虚,假客气,假恭维,口是心非,可笑而可悲,中国文化有许多长处,但虚假性和程式化正表现出民族性格中的弱点。你看入党审核会上新党员表态谦逊之致,往往让人啼笑皆非。他本人是1985年在作协入党的,他做为新党员的讲话,只有一句:“这一天本应该在20年前到来,我早就符合党员条件,因为历史走了一条曲线,我也被这条曲线抛远,今天我与其感到光荣,莫如说感到严峻,未来将证明,我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这种表述方式,虽不是振聋发聩,也让人耳目一新。
同吾先生是非常随和的人,在作协工作20年没有同任何人红过脸,他是个心胸开阔,善良宽厚,但同时他又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是个有一身正气的人。1994年中国诗歌学会成立,艾青、臧克家任会长,李瑛、牛汉、绿原、邹荻帆、张志民、柯岩等16位大诗人任副会长,张同吾任秘书长兼法人。我国是诗的国度,终于有了全国性的权威性的诗歌学术团体,这是诗坛幸事,但是进行学术建设和组织建设是相当艰难的,得到诗歌界和社会各界的理解与认同,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以实绩证明他们的文化品位和行为操守。国家不给一分钱,而张同吾是富有强烈自尊心的人,他绝不肯伸手向企业家要赞助,他绝不掉价,他相信天地之大,一定有识者理解诗的价值,会主动支持诗的活动,自1998年起,在云南楚雄、南昌、深圳、新疆和田、河南鹤壁建立了四个诗歌创作基地——中国诗人之家,开展了一系列诗歌文化活动,特别是在楚雄举办的“西部之声”十月太阳历诗歌节和大型诗歌音乐会,经云南电视台和央视录播之后,在全国产生了强烈反响。他们又相继设立了“中坤杯?艾青诗歌奖”,举行了“生命之源·中亚国际诗会”,巴基斯坦、阿富汗、吉尔吉斯、塔吉克斯坦的诗人们和中国诗人一起云聚新疆,共同探讨诗之真谛,交流创作经验,而且共同感受这片神奇的土地浓郁的诗情。
抗日战争60周年是中华民族光荣的庆典,同吾老师带领一批军旅诗人赴太行山采风,创作出一批优秀诗篇,在北京举办了“拥抱太行”大型诗歌音乐会,几十位部长和将军出席,中国教育电视台和央视播录并制作了DCD光盘在全国发行。多年以来诗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以这样的深度和广度走向社会,激发人们的爱国热忱、抚慰人们的心灵,并且潜移默化地提高人们的文化素质。
最近应韩国现代诗人协会的邀请,张同吾率领中国诗人代表团访韩,出席首届中韩诗歌学术会议,他在开幕词中热情地赞美中韩友谊,而且阐释了中韩诗歌的美学源流,博得与会者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在今日的无限风光中是很难想象创业的艰难,当初开研讨会连请柬都买不起,同吾老师就到作协各部门去捡那些用过的请柬,撕掉“瓢儿”重新贴上打印的通知。1998年朋友向他介绍广东某市有一家漂亮的宾馆,老板有意在那里建立诗人之家,张同吾欣然前往,其经历却带荒诞意味。那位老板是个只读过四年小学的农民,现有两个亿的资产,因而处处流露出傲慢之气。他连李白、杜甫都不晓得,自然不知诗为何物,他有些不耐烦,直言问:“诗能给我带来什么直接利益?”同吾老师感受到一种人格的污辱,也是对诗的玷辱,他说:“没有直接利益,但诗能提高你的档次和品位。”同吾以教训的口吻问老板:“你说做生意凭什么发展?”答:“凭机遇,凭智慧。”“不,是凭文化,没有文化就没有智慧,一个有文化的企业家懂得文化投资,否则,不是企业而是作坊。”老板问:“您还懂得经营?”答:“我是亿万富翁嘛,一身傲骨,两袖清风,满腹经纶,还不够亿万富翁吗?”他从来没有这样傲慢!最后签约时,老总派副手出席,比原来口头约定的赞助费少了4万元,同吾严肃地对副手说:“请你转告你们的老板,中国诗人还没有沦落到任人施舍的地步,建立诗人之家是双赢,我讲诚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少一钱我也不干。”于是他没有签字,拂袖而去!
有些朋友对他说:“人家每年让你们来吃住,还给报销往返机票,还每年给6万元赞助,怎么还嫌少啊?”同吾说:“不在多与少,我犯不上讨价还价。”朋友们都说同吾够牛的。事后他写了一篇长篇散文《南行,为谁歌哭》,其中有两个标题,一是“道以载文”,二是“南辕北辙”,在《文艺报》发表后,他接到许多来信,赞扬他的文人风骨,为诗人们长了志气。后来,他与骆英(原名黄怒波,中坤集团董事长)相识,骆英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是位有才华的诗人,他是真正热爱诗歌并且想为繁荣诗歌做一番大事业的人,两人一见如故,黄怒波拿出3000万做为诗歌基金,开展诗歌学术活动,从此,中国诗歌学会可以谋划一番大举措了。
我所见到的同吾,从没有这样桀骜锋利,他的老朋友阿红谈到对同吾的最初印象时说:“凭我的第六感觉,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位温文而雅、颇具学者风度的同道,是挚诚坦率而非城府深邃的人,是晴天雨日都可以信赖而非在困难的日子里便抛开朋友的人。人生道路漫长,曲折,走在路上有这样的人作伴,会生发勇气和力量。”是的,我认为这是对同吾最准确的评价。他的另一位好朋友李松涛在谈他的诗时这样说:“《听海》这部体现才力、才智、才情的诗集,无疑是同吾的一笔财富,同时也是诗坛的一桩收获。它真切地让我们在指示旗鼓的评论之外,在细腻曲折的小说之外,在荡气回肠的散文之外,在凉热分明的报告文学之外,认识一个感性的同吾、理性的同吾、现实的同吾、浪漫的同吾、达观的同吾、痴情的同吾、复杂的同吾、丰富的同吾,总之,认识一个真诚的血肉丰满的同吾!这才是全面的多侧面的同吾。
更 正
本刊2006年12月号第39页“山东阳谷电缆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马兴文”应为“李营起”,特此更正,并向山东阳谷电缆集团有限公司和李营起董事长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