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土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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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 后英国奇幻作家G.V.安德森现居英国多塞特郡,是小编近年来钟爱的新秀作家之一。她擅长写短篇,虽然数量不多,但质量大都很高:《石魔像》(译文版2018 年8 期)获得2017 年世界奇幻奖最佳短篇奖;《潜往声音微弱之地》(译文版2020 年1 期)获得2019 年英国奇幻奖最佳短篇奖;《缥缈奇异之光》(译文版2020 年2 期)获得2019 年星云奖最佳短中篇奖提名。
  我用妈妈留下的遗产买了一栋很小的联排别墅①, 是爱德华七世②时期建的。就和房产介绍上一样,这里 一眼看去满是死物。没办法,老房子就是这样。屋里满 是岁月的痕迹,犹如树木密集的年轮。搬进去当天,我 在主卧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块发黑的污迹——就像这座房子把严酷的驱逐令渗进了地毯和底垫里——同时,雇工从底楼的烟道里拽出了一只腐烂的海鸥。
  我将这可怜的小动物埋在花园的冻土里,用两块硬纸板做了一个十字架,写上日期:十一月二日。
  第二天,它从坟墓里爬出来,飞进客房的窗户,噗的一声落在地板上。我试图把海鸥赶出去,但是你可别忘了这杂种的个头有多大。最后,我索性关好窗户,锁上房门,将它困在房里。
  这般不安地过了几日。我在花园里喝茶,想着自己能否狠下心来,拿拨火棍猛击来家里的第一位客人的头。我裹着一件妈妈的起球开襟毛衣,伸脚踢了踢之前
  在雪花莲中间挖出的小小坟墓。大拇指上被铲子手柄磨出的水泡还在,表明当时埋的时候泥土的确很坚实。
  在花园的棚屋旁,一只流浪的虎斑猫正看着这边。我发出嘬嘬声逗它——你好,小猫咪——然后伸出手。 它放下身段,靠过来让我挠。另一个活物带来的温暖: 我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是什么时候?
  是妈妈去世前,几个月前。
  你有没有在和别人共同生活四十年后,突然要一个 人独居的经历?那感觉非常怪异,就像是你第一次独自 坐进了自己的脑子里。在不需要挂念任何人的时候,时 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永恒,你会想去做什么事情来消磨一 下。你有什么兴趣爱好?你自己都不知道。一天晚上, 我带人回家过夜—— 一个男人,因为我还没有勇气改变一贯的取向——当他问要怎么做才让我开心的时候, 我还真答不上来。我已经忘了开心是什么感觉了。
  我是谁?
  ①爱德华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人喜欢的建筑风格,一整排风格相同的房屋,与邻居共享一堵墙面,但独门独户。通常只有2-3 层,自带花园。
  ②英国国王,1901-1910 年在位。
  等他完事以后,我坐在凌乱的床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我感觉身体不属于我,并非我的一部分。虽然它一直存在,但却只是一个周转在各项家务和神经科医生之间的载具。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上松弛的肉,却一点也不痛。就像一块毫无生气的肉。
  花园里,虎斑猫被我挠舒服了,心满意足地带着它的温暖离开了我。我喝完茶,看着海鸥反复撞击楼上的窗户,羽毛在窗玻璃内侧留下了污迹。
  砰,砰,碦啦。
  为什么我要选一栋老房子来住?我咬着嘴唇,心里清楚得很:新房子不适合我。太新了,没有人味。我就是想住破旧的房子。
  我的新邻居打开了露台的门。那人嘟囔着,说什么东西砰砰响了好几天。他说的是那只该死的鸟。还没等他逮住我问个清楚,我就飞快地跑回屋里——先把茶杯放在台子上,再一把抓起一双旧橡胶手套,一鼓作气跑上了楼梯。
  砰,砰,碦啦。
  我将可爱的铁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下,进了客房。那只海鸥在地板上摇摇晃晃的,一边的翅膀折断了,耷 拉在一旁。墙上好多它留下的脏兮兮的印子。我张开 双手试图把它赶到角落里。它脚上的蹼已经烂光了,只 剩下细长的趾骨,所以很容易卡进地板里。它绊了一 下,却叫不出声来,那模样真可怜。我趁机把这骨瘦如 柴的小东西抱了起来。
  没事了,嘘,你已经没事了。
  多亏我戴了橡胶手套,尸体腐烂的迹象近在眼前, 我看见了也闻到了。骨头关节和皮肤黏在了一起。没 有眼珠,没有舌头。它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在我 手中碎成一堆尘土。确实是死物。
  它的脚徒劳地摆动着,疲惫不堪却又不敢停下。是因为我。我吓到它了。
  好了,我继续抱着它,低声说道,嘘,你已经没事了。我眼里泛起了内疚的泪水。我以为自己感觉到了它剧烈的心跳,但其实只是我手指的脉搏而已。
  你以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对吗?从小到大,是
  不是身边的人和陌生人都夸你是个好女孩?你把零钱投进慈善组织的募捐箱、跟流浪汉打招呼、帮老人家开门。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你还是告诉自己,你很善良。你对自己的善良坚信不疑,但慢慢地,时间和环境让你产生了怀疑:你只是希望自己还是善良的。当你妈妈记性变差的时候,你对她变得不耐烦起来。她笨手笨脚地找扣子、餐具和亲手做的编织物品,都会让你十分生气,因为你知道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四五年前,她还是那么聪明,能在数字游戏里赢过你。你也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你才刚刚察觉到你们的关系有了转变,有了突破,例如你第一次没有因为爆粗口或讲黄色笑话而挨打;你们第一次共饮一瓶酒,坦诚地聊聊彼此的性经历。现在你却不得不在超市里把她从别人面前拽走,因为她盯着空气发呆,挡住了蔬菜货架的过道。虽然她很快就忘了这些事,但却在你的脑海里一遍遍重放。每一
  次你都更暴躁,甚至想打她一顿,让她手臂上出现原本没有的淤青。
  是我太用力,把她给推倒了吗?
  当我锁上她卧室的门,不让她晚上乱跑出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和这只鸟一样可怜又害怕?不管她有没有惊慌失措地试着打開门窗,或是神志不清地大大喊叫,我都没有听见。
  我不想听见。
  为了她不记得的事道歉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我选择为她涂指甲来弥补。我似乎每天都给她涂。在涂完一层指甲油等着涂下一层的几分钟里,我总是会问:妈,你还好吗?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妈,我还算是善良的人吗? 和以前一样善良吗?
  我一面低下头,一面将这只死鸟举起,让它挨近我的前额。对不起,我不该把你锁在屋里,我呢喃道。我用一只胳膊稳稳地托住海鸥,然后打开窗户。寒冷的海风灌进来,海鸥一下子飞了出去。它没有飞远,只是飞到花园的尽头,飞往邻近的房屋。
  海鸥衔了一嘴的小树枝回来,在楼上的杂物间水池里安家。每次我洗完衣服,这小东西就喜欢跳下来偷我
  的袜子。我很感激有它的陪伴,尽管它闻上去不怎么样。我把树形的空气清新剂挂在那里,希望它的出现是我在这间房子里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儿,但后来我发现它只是一个前兆。
  马利,是我为它取的名字。
  我的新家需要打理。古老和稀有的东西都需要保养,不管做工有多么上乘。
  我打理家具的方式肯定会让你觉得我妈从未离开。我给壁炉上了黑铅,修复了扇形窗,还给门把手和铰链除了锈。我用给妈妈洗澡后擦乳液的方式擦亮木制品,又反复擦洗主卧里沾满污渍的地板,直到双手抽搐——就像在她发病时我稳住她那样抽搐;但污渍仍然存在,黄铜还是很黯淡,我不得不一次次重复。
  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我妈也不想变成我的待办事项。
  至少,抓马利这事儿总算让我下决心洗妈妈的开襟毛衣。虽然我把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时候,味道已经
  不太对了。早知道我该留一瓶她的香水的。而那个没让我开心的一夜情对象留下的麝香味却难以散去。我躺在床上想,母亲身上廉价的喷雾和啤酒的气味依然在我脑袋里阴魂不散,还真是一种悲惨的闹鬼现象。我笑着笑着开始吸鼻子,突然间哭了起来。
  关于独居还有一件事:身边只有房子还能安慰你。木头遇冷收缩发出的吱嘎声,墙里某些管道老化发出的 呲啦声,这些只有在凌晨醒来才会听到的声音,仿佛是 房子在暗地里安慰你,潮湿又悲伤。
  你发现,你对新家和自己的了解程度几乎一样。   于是,我擦干了脸,仔细听着。一百多年的岁月在
  房子的墙壁里相互推挤,像钟罩一样密不透风。晨霜在 我梳妆台后面的窗玻璃上闪闪发光,房间笼罩在浅绿色 的雾气之中,夜尽天明时的微弱黑影让人产生了错觉: 卧室门底部的凹槽像是奇怪的多节手指在爬动,仿佛要 从缝隙中伸出来。
  我把床头灯打开。这并不是错觉。
  木头上有手指刮过留下的黑色痕迹。不管那是谁的手指在敲打着房门,我只看到木头碎片飞溅到了床上,当对方没法进屋的时候,楼梯平台上就传来了一阵怒吼声。我像小孩子一样将被子盖在头上。糟糕,更糟糕的东西来了。我开始脑补那些我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
  白天,在灰蒙蒙的天光之下,门上的抓痕看起来很吓人,简直要让我神经衰弱了。如果那东西能够给屋子留下印记,那肯定也能抓伤我。
  之前为妈妈担惊受怕时,医生的消息总能让我感到些许安慰:病情会如何变化、治疗计划、死因。事实给了我一种掌控感。我在一个离房子很远的地方给房产中介打了电话,那里的信号更好;实际上,我是在城市墓园里,一个每周日都会去的地方。妈妈的骨灰被撒在港口边,所以墓园里没有她;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每周不能抽空盯着墓碑看一次,你就会自觉是一个差劲的女儿。总之,接电话的女人自称安妮卡,之前帮我办事的那个中介请了丧假,她是来替班的。他的妈妈也去世了,她叹了口气说道。我心生一丝同情。
  安妮卡深呼吸了一下,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很紧张,估计是临时雇来的;可能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不 够专业,透露了同事的私事。她问需要帮我做点什么。我问她之前还有谁在这房子里过世了。当然,我说的是 除了房子的前主人,克莱尔·多克特;当我这样说的时 候,她却出于不向客户隐瞒任何信息的准则告诉我说, 前主人倒毙在了主卧里,也就是我现在的卧室。
  你是不是想知道那个老宅子有没有出过什么可怕的谋杀案?她哈哈一笑,如果有的话,我们之前就会告诉你的。
  哦,没错。我说——我背对着妈妈的墓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安妮卡发出的笑声是如此的自然,接着她又收了回去,让人联想到阴天里出现了一抹阳光,又迅速消失——对不起。没错,不,我知道你们说过没有谋杀案。我只是对这种房子的历史比较感兴趣而已,真的。
  怎么,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一阵轻笑。我隐约能听到鼠标在滑动的声音。
  驱魔人下周会来一趟,我开玩笑道——接着咽了一下口水,我也许真的应该认真考虑一下找人来驱魔。我提到了主卧地毯上的污渍,以掩盖对话之间尴尬的停顿。她在找到相关文件之前,发出了同情且厌恶的声响。原来,克莱尔·多克特是从她的表亲布莱恩特家族那里继承的这栋老宅,而布莱恩特家族在宅子里过着富足的生活:九十年期间,三代人在这里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安妮卡找到了一个关于孩子的记录,他叫查理·布莱恩特,1967 年跌下楼梯摔死。当她大声读着新闻剪报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走廊里深红和灰色的瓷砖。完美吻合血液和脑浆留下的痕迹。很显然,警方怀疑是查理的阿姨干的,她是一个老姑娘,负责家里的陪护和保姆工作,当时正好在事发现场。这听起来很熟悉,让我不太舒服。
  是你說的,屋子里没有发生过可怕的谋杀案。安妮卡笑了。查理的阿姨没有被起诉。
  好吧……她不是在这房子里过世的,对吧? 嗯。文件里说她后来搬去伊斯特本①住了。我搓了搓脸,说道。谢谢,你真是帮了大忙。
  其实一点忙也没帮上。我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 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脸埋在围巾里,心中的疑问比先 前更多了;只要闹鬼现象继续下去,想要好好睡觉也是 不可能了。丧尸鸟我还能应付——马利虽然喜欢偷袜子,但自从我将它撵出窗外,它再也没有带来太多麻烦, 和夜晚的嘈杂声比起来甚至还有些可爱——但是楼梯平台上发生的事情就不同了。我不敢吃药。每当我的 眼皮变重的时候,敲打声就会开始,有一次过于用力,门 上出现了一条细长的裂缝,蜿蜒而下宛如一道闪电。   我试过通灵。过去我和妈妈一起看无聊的日间灵异电视节目时,里面有讲到如何制作通灵板②。马利也 “帮忙”了,当笔尖划过卡片时,它就啄一下笔尖,可把我逗乐了。然而,倒扣的玻璃杯却一动不动。我的口述录 音机只录下了静电声和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以为那是查理·布莱恩特,那个跌下楼摔死的男孩。可是我错了:查理作祟的方式完全不同。尽管如此,每天早上我很疲惫,可也要特别小心地呼唤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还要跳着经过走廊的地板,希望不要偶然落在他的头所在的位置。
  搞得好像我真的知道在哪个位置似的。
  人们都说孩子的笑声很美好。行,如果在某日凌晨 三点,你第一次听到卧室门外传来咯咯的笑声,想想看 有多美好。你来试一下,听听小脚丫快步经过的声音, 带着受惊的叫声和踩踏地板发出的吱嘎声,多像妈妈摔 下楼时手腕发出的清脆响亮的骨折声。我最终学会了 接受卧室门外的骚扰,这下笑声、尖叫声、砸门声每晚都 该死地重复着。就不能歇一下吗?我嚷嚷着,猛地打开 卧室的门,只见一团齐腰高的模糊黑影一下子溜走了。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可以阻止查理。为了抓住他,我冒着撞见楼梯平台上那个长指鬼的危险,跪在地上,张开双臂,保持这个姿势,好像他是我的孩子一样。两周下来,他都穿过我的身体跑开了,我才意识到都是徒劳:他只是一个回声,注定和在 1967 年的时候一样要消亡。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耳塞——还有一瓶酒,犹豫了一下,我对收银员说:这东西能让我睡得死死的吗?他回了我一个傻笑。上次我自己买酒的时候,还得出示身份证。让我有点郁闷的是,现在他甚至瞧上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年纪。
  我记得那是十二月的一天,一个寒冷潮湿的午后——我站在家门口,钥匙在锁里发出摩擦声,圣诞树上的彩灯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泛着流动的红光,装着酒瓶的帆布袋诱人地勾住我的手指——这时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菲奥娜?是菲奥娜·帕克曼吗?
  我回过头去,门吱嘎一下开了。是谁?
  一个女人站在前门边,手里抱着一个硬纸板箱。她充满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只有一边的嘴角上扬。她说自己是安妮卡,在房产中介事务所的工作。哦,你好,我说
  ①英格兰东南部港口城市。
  ②通灵板是一种用于生者与鬼魂沟通的迷信道具,板上会写一些单词或者字母。进行通灵仪式的时候,生者要将手轻轻放在倒扣的玻璃杯上提问,杯子会在鬼魂的作用下自行移动,在单词和字母中给出回答或者有关提示。
  道,离我们上次通话已经有段时间了。我让她进屋来避 避雨,走到一旁给她让出路来。接着就是诸如此类的对 话:今天天气可真糟,对吧?以及:还有很多东西要买? 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闲聊。原本满是血液和脑浆的走 廊上现在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她忙道歉。没事,没事, 我不安道。喝茶吗?想坐会儿喝喝茶吗?其实我想问 的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找我?是我没收到你要来访的 通知,还是你打电话没打通?独居了差不多两个月,我 现在相当习惯一个人的感觉——有趣的是,一旦你意识到没有其他人在场,你根本不会有收拾屋子的想法—— 我踢开了挡住她的垃圾,把杂物从这堆挪到那堆。她走 来走去,不知道该在哪里坐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 笑着说。随便坐吧。我去烧壶水。
  装满水壶,打开开关。深呼吸。
  安妮卡很漂亮,看起来比我年轻十岁,而且身材很圆润,不像我过于消瘦,几乎没什么曲线。她的香水6
  ——精致的花香型西普香水——让我觉得自己邋遢得
  可怕。泡茶的时候,我窥视着勺子上的自己,对着眼睛下方的淡紫色眼圈无声咒骂着。在扭曲的倒影里,我发现了马利躺在洗衣篮里,黏黏的羽毛掉得到处都是。它身上的毛都快掉光了。嗨,快从里边出来,我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把它从胸罩带子上弄了下来,送回它原本待的水池里。我对屋子里的其他家伙发出了无声的警告:别让我看到你们出现。
  我把茶递给安妮卡,她笑着接过杯子,赞美起房子 来,夸我打理得真好。真是睁眼说瞎话——客厅里乱得不能再乱了。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清理过壁炉了,也没 有把洗过的无袖连衣裙折好,而是随身扔在扶手椅上; 这还只是她肉眼可见的地方而已。我懒得把杂物间的 油毯收起来,毯子上满是丑陋的孔洞,還有发绿发油的 浴室……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几乎都快爱上这种状态, 就像我慢慢地放任自己不修边幅。
  我清了清嗓子。
  额,是这样的。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是有什么文件需要我签字吗?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红润,放下了杯子。她带来的那
  个硬纸板箱就放在地上。不,她说,一切都很好。只是 在多克特女士去世后,我们不得不把房子清理了一遍, 你知道,她没有近亲,所以清理出来的物品就在我们事 务所的储物柜里放着……她身子向前倾,轻轻地触摸箱 子里的东西——这个动作吸引着我的目光往下游走,经过她的乳沟来到她的脚上。她的棉袜从裤脚下边露了 出来。
  是一些非常私人的东西,她说,没人忍心把它们丢弃。
  看到我的表情,她有些慌乱,开始解释起来:你说 过,你对这间房子的历史很有兴趣——我摆手说道:没  事,很好,挺不错的!在死者从前的家里翻阅她的遗物, 让我多少有些不适,但当我耐着性子看完,我发现自己 深受感动。购物清单和家务收据、袖珍的填字游戏本、用蓝色圆珠笔把某些节目圈起来的电视节目指南,圈的 大概是最喜欢的节目、本地教堂的小册子,还有从伊斯 特本寄来的明信片。
  我们一起翻看箱子里的东西,读着引起我们注意的短语,还有前人留下的旁注。时间过得飞快。妈妈去世后,我没有机会举办这样的仪式——在漫不经心的聊天中,伤感地清理逝者留下的东西。她早在几年前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趁着自己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把一切都清理干净,不想给我添麻烦。我很感谢她的贴心,但当那一天来到的时候,我倒是不介意麻烦;她临终前那段时间,除了打扫我们空荡荡的房子以外,我真希望能有点事可以做——什么都行。她从小就住在那里,可是几乎什么也没留下,就像她从来没有住过一样。   也许这就是我最近一直搞得到处都乱糟糟的原因: 有必要在这里留下我的印记。毫不留情地占领地盘。
  谢谢你把东西带过来,我说着擦了擦双眼,真心感 谢。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勇气,我深呼吸了一下, 然后说道,现在差不多五点了吧。你想要来杯酒吗?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粗糙的门垫上,双脚伸出露台, 把鲭鱼片扔给虎斑猫。猫拱起身子,静静地吃着鱼片, 还舔得干干净净,石头上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月牙状阴 影。你好,小猫咪,我呼唤它,搓着手指,假装手里还有食物。它走过来,用头抵着我的脚踝。蠢猫,我逗弄它, 挠挠它的尾巴。那么,你住在哪里?结果它直接跨过门 来作答,真是胆大。刚过午夜,安妮卡就坐出租车回去了。我们喝光了买来的酒,聊了很多。
  我知道她实际上二十七岁了,在大学读历史和人类 学专业,结果她的移民身份出了问题,被迫退了学。等 签证补发下来之后,她对于学业已经没了当初的热情。她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样的人生,就到处打工做杂 活,诸如在别人休产假的时候来顶个班之类的。房产中 介事务所已经给她发了通知,下周她又没工作了。我不 知道她把克莱尔·多克特的东西从事务所拿出来是否有 得到允许,但我也不会多问。如果我是她的话,应该会 为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感到担忧,但是我从她身上并没 有瞧出半点担忧来。我和她说了妈妈去世的事,还有我 现在从事的文书工作。我签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工作 合同,有长期留用的可能性。她想了解的不止于此,还 有更私人的信息。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说说你自 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当时醉醺醺的,承认其实
  ……其实我是学护理的。所以我才会自觉可以把妈妈照顾得很好。
  那么,我为什么不继续做护理工作呢?很难回答。我曾以为,或者说曾希望,只要我足够善良,就可以成为 一个好护士。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善良。老实 说,我刚当护士那会儿也不怎么善良。有时我把自己的 心想象成一个坚硬的褐色土坑,就像圣诞节时让你嗑到 牙的六便士①一样硬,只是不能给你带来好运。
  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我是不是干了什么蠢事?我是不是在喝了三杯酒后太自来熟了——按了她的膝盖,戏弄地踢了她?就像在妈妈胳膊上留下了淤青一样,如果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放这个画面,最终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我可以想象自己带着她上楼去了床上。她上楼睡觉。
  突然,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了猫叫。那只虎斑猫扑向了马利。(昨晚我一直怕安妮卡会发现马利。当她扬起一边的嘴角傻笑着问,这里有鬼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一下子站起来,膝盖都咔地响了一声,冲过去将它们分开。放开它,我冲着猫喊道,住手! 每过一天,马利就变得越发残缺,它一瘸一拐地走进客厅,背后留下一串残破的碎片。
  我看着马利离开,惊觉它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老态 了。它失去了活力,昨晚我的注意力全在安妮卡身上, 都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已经死去的东西还会再死去 一次吗?我希望不要。自从我搬进来那天开始,马利一 直都在,就像多变的潮水中不变的船锚。
  我光脚走在走廊上,感受到脚底的瓷砖是如此冰凉,又冷又硬,宛如压实了的雪块。昨晚,酒意未能唤起睡意。查理又开始闹了,那只长长的怪手也一样,冲着我伸展着,抓挠着,撕扯着。我的卧室门实际上已经向内凹陷了,不堪承受这种异常的摧残;男孩那持续不断
  摔下楼梯平台的行为也变得更加狂乱;笑声变短、摔得更狠,仿佛男孩的鬼魂故意穿过楼梯栏杆往下跳,是要躲避潜伏在那里的某种东西一样。我越想越害怕,脚趾都蜷缩起来。
  等到周日,我没去墓园,而是逛了几家慈善商店,想找块地毯。最后我买了一块褪色的椭圆形玫瑰图案地毯(还买了一点水仙花,想栽到花园里),带回家铺在走廊上。幸亏我不讲究好看,这地毯和周围的环境配色实在太不搭了。又过了一周,周日我去了墓园,但是墓碑遭到了破坏,碑文已经残损。愧疚感就像一只狗,围着我的脚跟转了一阵子。我告诉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墓碑罢了。妈妈没法指望我每周都盯着它。她也会同情查理的,换作是她,也会像我一样铺上舒服的地毯,让查理摔到地上的时候能有个缓冲——哪怕只是幻象,至少心里会好受些。
  克莱尔·多克特在二十一世纪初就住在这房子里。
  卧室地上的污迹是她留下的,还是像她死去的那天一般,没怎么褪色。她当时倒在那儿,血流了一地,直到邻居想起过来看她。奇怪的是,她过了很久才找上我。那
  ①传统的英国圣诞节往往將一枚六便士硬币放在圣诞布丁里,谁若咬到它就会赢得一份奖励。
  时候我已经换掉了杂物间的油毯;花园的土地解冻了。她的雪花莲已经枯了,我的水仙花取而代之。就在这样 的情况下,她在二月下旬飘进了客厅里。
  她坐在沙发上,呻吟了一声。她坐下的地方我以前从没坐过,以后也绝不会坐了。虎斑猫蜷缩着睡在我的脚上,发出嘶嘶声。我用脚趾轻轻地碰了碰它。唱片机在放着大门乐队①的歌。妈妈过去总是很讨厌他们的歌。我一边看着克莱尔,一边伸出手去调低音量。
  你好,我说。
  她抬起头,眼睛像得了白内障一样浑浊。我听到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妈妈说话也总是不清不楚。就像善良一样,耐心也绝不是我的美德。有一次,我发了脾气,不想再去试图理解她含糊的话语。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当初气急败坏骂出口的话。如今回忆浮现眼前,克莱尔的存在仿佛是在提醒我管住自己的嘴巴。
  但克莱尔不想交谈,她独居生活的时间比我久的
  多,喜欢用她生活的方式在她的家作祟:做做手工,喝一杯热麦芽酒,不太惹人注意。收音机里放着平和的音乐。也许和吉姆·莫里森的风格很不同,但我们还是相互迁就了。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拨弄披肩,渴望有点消遣的事情可做,于是我把妈妈的织针给了她;老天爷,我还没用过呢。她每周都会很开心地摆弄一两次织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想,这就是她想要教给我的:如何坐下来享受生活中小小的舒适和乐趣。可以是一天中漫长的劳作结束时穿上温暖的睡衣,可以是晚餐后吃上一块巧克力,还可以是拼凑一幅完整的拼图。我慢慢地恢复过来,尝试去做更大的改变,例如离开办公桌去吃一顿午餐,或者独自外出游玩一天,或者找找附近缺人的护理工作岗位。甚至原本趴在我脚边休息的虎斑猫也渐渐到了我的腿上。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我想该给你取个名字,我呢喃道。当它用爪子揉我的大腿却无意抓到我时,我一边痛叫出声,一边却感到欣慰。   最让我触动的是,克莱尔补偿了我未能与妈妈共度
  的那些夜晚——两人在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重拾机会,让母女关系不知不觉地转变为……我不确定。转变 为朋友吗?还是伙伴?不管是什么,反正是一个机会, 能够了解到她作为母亲以外的身份。
  嗨,某个周末我对克莱尔說道,这些是你的东西吧? 我在她的遗物箱里发现了几张拍立得照片。我喜欢趴着身子时不时翻阅这些照片,新买的柴炉烘着我的 脚;那年春天寒意颇浓。她听到我的声音,脑袋转了过 来。是你度假时拍的,我又把照片翻过来,发现照片背 面写的字。1974 年,伊斯特本,我说道——有印象吗? 我记得好像还有一张明信片来着……我继续翻找,终于 找到了。明信片正面是一幅色彩鲜艳的海滨步道油画, 画面的右边是白色建筑,左边是大海,游客在栏杆边吃 着冰激凌,每个人的皮肤都是象牙色,衣着鲜亮。明信 片背面有一句轻快的问候,写了“欢迎来玩”,还记录下 一件有趣的小事。字数恰好可以填满背面的空间,又不 显拥挤。
  明信片的落款是:帕特里夏阿姨。
  如果这张明信片写的相约日期和拍立得照片是同个假期的话,那就是在查理死后第七年。我挥动明信片琢磨着:日期一样,地址也对得上——那这个帕特里夏阿姨一定是安妮卡说的,被指控谋杀查理的老姑娘。这么说来,克莱尔年轻的时候一直和她这个不光彩的阿姨保持着来往,是吧?我好奇布莱恩特夫妇对此会有何看法。
  你想念帕特里夏吗?我对着克莱尔柔声问道。
  克莱尔通常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这一次,她的鼻孔张大了。摆弄织针发出的声响也停住了。屋内光线昏暗。紧张的气氛让我感觉仿佛没入了深水之中。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摔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现在才八点。查理原先一直是在凌晨三点过后才 闹的。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见他痛苦的低泣, 就像被车撞得半死的狐狸躺在路边等死。
  我逼着自己直直地看向前方。别转过去,你可不想①美国六七十年代著名迷幻摇滚乐队,下文中的吉姆·莫里森正是该乐队的主唱。
  看到孩子的尸体,你没法帮他。愤恨在我心头翻滚,宛如浓稠发腻的大雾。一个影子在楼梯上移动。我听到长长的指甲沿着墙壁刮擦的声音,像放慢的静电一样的滋滋响。鬼魂从楼梯平台下来,只是因为听到了名字的召唤:帕特里夏。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快得只够看到她过来——-别看那个男孩;别看地上那一摊灰色的糊状物;别因为地毯没有起任何缓冲作用而感到沮丧,当时查理摔下楼的时候根本没有地毯——当我回头来的时候,沙发上的克莱尔已经不见了。
  一想到我坐在自己家里还被吓得不敢动弹,我就有些生气。查理和克莱尔是无害的,只是在重复同样的行为而已。他们早晚会像磁带一样转到头。但帕特里夏阿姨并非如此,她不肯安息,发泄着愤恨,抓破房门和地板,在无数寂寞的夜里愈演愈烈……如果不是她,这满是死物的房子也许早就成为一个温馨的家。
  帕特里夏,我咬着牙说道,这里不欢迎你,快走开。菲奥娜?
  我说快走开!
  菲奥娜?你没事吧?
  一阵金属的叮当响。是有人在拍打信箱!我跳起来跑去窗边张望。安妮卡在门口。当她透过玻璃看到我的脸时,似乎放心了些。她举起一瓶酒。有空吗?
  我拉上窗帘,飞快地跑过走廊去给她开门,直接无视了男孩、影子和墙纸上的血迹。他们不在,他们不存在。走开,帕特里夏,我低声喃喃道。走开。
  我打开门,安妮卡看着我脸上的神情,皱起了眉。来得不是时候?
  我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未熄火的汽车发动机里飘出来的汽油味、马路对面的炸鱼薯条店里隐约飘来的香味。关上车门的声响、笑声、远处红绿灯路口的嘈杂声。一切都那么正常。我屏住了呼吸,心有余悸。身后没有任何动静。
  菲奥娜?我刚听见你在大叫……
  我抓着睡衣下摆,告诉她我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在周六晚上八点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所以才吓得叫了起来,我笑着说。
  如果你累了,我可以下次再来。
  不!我伸手抓住她的手,她能感到我的脉搏在狂跳吗?不,我已经醒了。正需要有人陪陪。我没有告诉她我害怕孤独。先前我感受到了憎恶,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但现在它却在我心里持续发酵、蠢蠢欲动,唯一将其挡住的就是——安妮卡。安妮卡不再拘谨地等着我倒酒回来,而是跟着我进了厨房,倚靠台子坐下,聊着自己今天的见闻。安妮卡打开手机,给我看她刚出生的外甥的照片。
  安妮卡扬起一边的嘴角微笑,卷了一根大麻烟。你敢相信吗,你已经搬进来快五个月了?我觉得我们应该庆祝一下。
  天哪,安妮卡,我毕业了就再也没抽过了。
  别这样,老古董。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给你看看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玩的。
  去你的,我还没那么老。
  那只还没有名字的猫看着我们喝醉,享受着羞耻的快乐,欲仙欲死的快乐。到最后我们连自己的名字和身体都不记得。不过我们没有去床上。
  凌晨三点,我们还在客厅的地板上纠缠。是欢笑、尖叫和肉体碰撞的时光。
  ……
  菲奥娜,那是什么鬼声音?
  总有一天,你必须承认困扰你的东西。你必须剥开 灰泥,裸露出框架给别人看——你的铜管和承重墙,你  房间地板上的污渍和烟囱里的死鸟——而且你还必须确保看到的人值得信赖,不会因此而尖叫。安妮卡第一 次听到查理摔死的声音,从我边爬过来,看见了他在地 毯的惨状。那时候我便知道自己没法再隐瞒闹鬼的事 了。她煮黑咖啡的同时,我去杂物间取来马利的遗体, 我的马利;它躺在窝里抽搐着,空气清新剂已经变干发 黄,像婴儿床上的挂件一样随风摆动。在马利完全消损 于我手里之前,安妮卡看清了它的模样。当我们将它的 骨灰又一次埋在柔软的春泥里时,我哭了。   当天傍晚,安妮卡留下来和克莱尔见了面。深夜, 查理再次摔下楼梯,那时我们还在露台上抽烟。安妮卡 很镇定。她立刻进屋和他坐在一起,拿了我的一张沙发 罩子裹住他。我犹豫了一下,不想靠得太近——妈妈摔下楼的时候,我没来得及扶住她;她的手腕都摔断了,躺 在地上的每一秒一定都在经受折磨——但安妮卡把我拉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她冲着鬼魂讲话,安慰他度过 临死前的惊恐时刻,就像我之前哄着振作妈妈振作起来 那样。我不知道查理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因为他的死在 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成定局,但我爱安妮卡尽力帮助查理 的样子。
  她吻了他,这天夜里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安妮卡问我,就这些鬼吗?问的时候脸颊上还带着血迹。她脸上悲悯的笑容刺痛了我。我多希望能回答她,是的,没有其他的了。就这些鬼吗?哦,要是只有这些就好了。
  10 还有一个,我说。
  谁?
  我摇头。我实在不忍心。安妮卡今晚经历的已经够多了,不,简直是太多了。即便对我来说,帕特里夏都是非常棘手的存在。
  菲奥娜,他们不过是鬼魂而已。你不懂……
  把他们都赶出去。现在这里是你的房子。
  周一的早晨带来了生活的实感。安妮卡出门去上班了;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咖啡厅里工作,八小时轮班。我没有让她请病假留下来陪我。虽然这份工作一直站着,让人腿疼,但是她很喜欢,就像她也喜欢和马利、克莱尔和查理待在一起。她一定很高兴能够暂时离开一会儿,去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最大的问题还只是干净的杯子够不够而已。我的文书工作并没有留用我,所以现在我没上班了;我看着她从门口台阶走出去,等她的休闲鞋在人行道上的响声渐行渐远,我转身抬头望向楼梯上那正在不断变幻的黑影。
  你听到了吗?这里是我的房子。
  那黑影正是帕特里夏,从前門流泻而入的阳光都无法照亮她,她狡猾地往后退。我看着她一路飘去了阁楼的门。看来她的据点在阁楼,就像蜗牛一样,那里便是她的壳:就在这座房子的最高处。我揉了揉眉心,将发丝撩到耳后。我必须去面对她,否则这里永远不属于我。
  我抓住栏杆往上走,对抗着向下的推力。静电声堵 住了我的耳朵,我的皮肤仿佛也在嘶嘶作响。脚下的楼 梯变得滚烫。最后,我站在阁楼的门下面。有一根绳索 可以把梯子拉下来,但是梯子已经生锈,不太拉得动。我清掉了梳妆台上的物品——把镜子扔在床上,猫咪受  到了惊吓;对不起,小猫咪——然后将梳妆台拖到了楼  梯平台上。我站在梳妆台上,高度恰到好处,虽然我得 用一只脚抵住栏杆才能将梯子拉下来。栏杆摇晃得厉 害,是五十多年前查理从这里摔下去后,这家人拿便宜 货重新装的。不是我想得太多,是这栏杆确实随时都有 可能断裂,或者让我出汗的光脚打滑……我会换一个新 栏杆,我爬上梯子的时候向房子保证道。装一个硬木的 栏杆,就像骨头一样牢固。
  我以前从来没有进过阁楼。当你的东西都不够填满日常生活的房间时,更不需要用到阁楼了。阁楼的地板还算坚实,有一扇开在屋顶背面的脏兮兮的天窗。安妮卡曾警告过我,阁楼里堆了很多垃圾,还有箱子和家具,房产中介懒得清理。但我没想到还会看到一个床架和床头柜。这阁楼里住过人。应该是过去女佣们的住处。所以这是帕特里夏曾经的卧室,和家里的其他房间远远隔开,仿佛她只是雇工,而不是家族的一分子。
  她突然飘到我的身边,散发着寒气。我抓住旁边的一根柱子来保持镇定。那柱子的木头表面似乎经过了常年的磨损,触感和皮肤一样光滑。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你不是搬走了吗?
  能在各种老房子里沉积下来的东西,并不是只有死去的亡灵。她说,你从来没有疑惑过吗,为什么男孩不断重演自己临死前的画面,而那个臭老太婆却没有?安静的时刻也会成为房子本身记忆的一部分,就和可怕的时刻一样。在孤独中度过的年月也是如此,在那些年里,铃铛一响,你得像一条狗一样跑来。你靠着家人的善意生存,而他们收留你并不情愿,你要面对指责,还要欣然接受,他们常常朝你脸上吐口水,骂你。
  哦,我妈有时候也会骂我…… 是你把他推下楼的吗?
  帕特里夏没有形体,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她在笑,大声狂放地笑。当然是我干的,那小畜生自找的。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你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
  把她赶出去,安妮卡是这样鼓动我的,可是你没法把自己真实的内心赶出去。我仰起头,任由泪水从眼角缓缓流出。模糊的视线里,头顶的横梁交织在一起,天花板宛如拱形。
  有那么一刻,我记起来了。有那么一刻,也是妈妈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我在她 身边坐了好几天。不睡觉,只喝咖啡——喝了太多的咖  啡。妈妈一直为自己的独立感到骄傲。她一定很讨厌 这样的自己。她会说你都不会让一条狗受这种折磨。如果你能更善良一点……
  我问她。我抚摸着妈妈的手,问她要不要我来结束这一切。
  那一幕我以不同的版本回想了无数次。这是我必须撕开的伤疤。在大多数版本中,她意识模糊,并没有回应我。在另一些版本里,她掐了一下我的手指。我身后有一个靠垫,或在床脚上,或枕在她的脑后。不管是从哪里找到的,我把靠垫紧紧抱在怀中,就像抱着一只破旧的泰迪熊仔。有时候,靠垫是灯芯绒的。不,妈妈值得用更好的面料——靠枕应该是褶缎,或者是貂皮的。最近回想的时候,靠垫上多了玫瑰绣花。只有一次,我想象着把靠垫按在她的脸上,仅仅过了一秒钟,我回过神来,产生了一种自我厌恶。但是那个幻象挥之不去,在我的眼睑内跳着舞。就像安静的时刻和可怕的时刻在老房子里不断回放一样,只要你想的次数够多,就像是真实的。
  我询问过,也乞求过,呵斥过,让帕特丽夏离开,但想赶走她没有那么容易。自从她得知了我的秘密,凌晨时分便是她最凶恶的时候。她讥讽我,几乎要把我逼疯。几年后,我学会了忍受她的冷言冷语。安妮卡重新申请上大学,我们清理了阁楼作为她的书房;只有当帕特里夏的房间不再属于她的时候,痛苦才终于开始消退。
  克莱尔也是如此。我失去她的时候就像失去马利的时候一样心痛。但是,即便是美好的时光,最终都有被遗忘的那一天。
  我用木棍和绳子划分出花坛的区域,满手都是肥沃泥土的味道。我种了海棠、凤仙花和波斯菊。到了夏天,我那满是死物的屋子顿时生机勃勃。在除草和浇水之间的空闲时刻,我会坐在地上,让阳光温暖我的脸,想象着在我宛如硬土一般的心窝裂开一个小口,长出一根绿芽。
  我们是善良的人吗?有没有善待房子、他人和自己?我们尽量做到。我和安妮卡每晚都会仔细听查理的动静。在他永远地离开我们之前,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我不知道你以前怎么能睡着的,安妮卡会感叹,你真是个怪人。
  今晚,在听到碦啦声后,我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 秘密声响又回来了。我皱起眉头:这声响好像变了。我 那套崭新的护士制服挂在门背后,浆过的布料发出沙沙 声;在我的脚边,小猫一边给自己梳毛,一边发出咕噜 声;身旁是安妮卡的呼吸声;客房里是暂住两周的安妮 卡的姐姐、姐夫还有外甥,从那里传来了他们在睡梦中 翻身的轻微声响。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房子是如此令人心满意足。安妮卡,你听到了吗?我低语道。
  她抬起头,困意沉沉。听到什么?
  我微笑着,抚摸她可爱的脸庞。我想他们终于走了。
  责任编辑:吴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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