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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和其他有酥胸光臀的广告不同，“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空无一物，除了那几个字。它们被做成七彩的渐变色的阳刻楷体，悬挂在了四梦天街的四大馆区最醒目的位置。
低头不见抬头见，徐青溪不以为意。欢聚就是花钱。再说，他也没什么必须要请的朋友。
清心寡欲了好几年，他自得悠然。
徐青溪的家就住在四梦天街对面——汉源医学院家属楼，一排老旧的居民房。百年树龄的法国梧桐，枝叶掩映，很有点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陈旧的青春味道，尤其是晴天。徐青溪从小就养成了在法国梧桐下散步的习惯，那时是被大人领着，迫不得已，尊崇“饭后走一走”的长寿秘籍。成年后，他发现这样走一走，其实有更多的乐趣。
从密密匝匝的树叶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注视对面四梦天街的广告。
迷蒙的双眼、隐现的乳头、哑光色的臀部、伸展的腋毛……那些广告上的性感女人，无论你在哪个方位，她都能进入你的视野。这时你得定下脚步，细看，然后心念合一，身体出现反应。
其实，走到四梦天街里面，会看到更多细节，比如成年女性肌肤上的细纹、颗粒、绒毛。可是，四梦天街里人来人住，过路的人一定会嘲笑他徐青溪的贪恋和好色，甚至没有见识。他有时不得不左顾右盼，装作自己在等待朋友，然后时不时地打量这些诱人的照片。
站在这些广告下，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有些更大胆的、充满强烈性召唤的广告会安放在负一楼，负二楼。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肉体。那是一张女人的几乎全裸的背影，脚上一根细长的高跟鞋，翘臀压腹，侧脸向后，一种急不可耐的迎接之势。她的私处仅一根红线遮挡，全身上下再无其他。那肌肤散发着光芒，他想，拍照时，那女人身上一定抹了不少精油吧，不然拍不出这样的效果。可即便是知道真相，他仍然渴望这具肉体，蓬勃的肉体。这是一家内衣店的广告，你可以一直盯着它看，向它走去，在即将到达的肉欲旋涡中，再與它擦肩而过，任凭其在脑中回响。
连四梦天街的电梯门上，都是女人性感万千的表情，她们很青春，都穿着不同样式的红色裙子。这是一家服装店的广告，三个不同风格的女人，总有一个适合你幻想。
等电梯的时候，徐青溪就大大方方地盯着门看。有时，他也听见一旁等待的女人问男伴：“这几个女人是95后呢，还是90后？”
女人间那种敌意从脖子间呼啸而来。
这些广告都有时令性，最多几个月就一换。然而“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已经挂了3个月了，还没有被换走，这让人匪夷所思。
徐青溪从第三馆区钻出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几个彩色大字。阳光落在地面上，砖缝间的积尘清晰可辨，他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请朋友们吃吃饭了。
2
按照“人生时时有欢聚”招牌上的提示，在特殊节日里，婆子妈、饭遭殃、胖头蟹等店家均可享受7折优惠。
徐青溪翻看手机通讯录，看看有哪些人值得邀请。
多年不联系，有些人名躺在他手机里，竟有久别重逢的亲近感。卢小伟，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在公安系统，结婚那年还请过他徐青溪，之后再没联系。白淑玲，自从当了自由画家后，就好像换了一个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再也没联系过。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在都市广场里购买水粉颜料，匆匆地聊到拜油画大师学习云云。白淑玲心大，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自己的近作，徐青溪看不懂，并且认为没有几个人看得懂，他鄙夷这种急功近利，但还是忍不住看她的近况。因为是朋友，他不对她的作品做任何评价，但这世间大概还是有说实话的人吧，白淑玲大概也没少听。但从朋友圈看来，她白淑玲似乎从不受影响，每天打了鸡血似的，做大师沉吟状，时常弄一些博人眼球的句子，比如“艺术是谎言欺骗的成功术”“我的艺术观”“油画不是回忆生活，而是制造生活”。
至于吴玉婷、刘晓、艾伦、方燕徽……他数了数，其实有不少是曾经玩得很好的朋友，至少在某一个阶段，他们密切往来，无所不谈。后来是因为什么他们又疏远了呢？他望向远处的法国梧桐叶，实在难以分清其中的脉络。
现在，他心潮澎湃，仿佛友谊触手可及。毕竟，金秋十月了，银杏、梧桐，黄灿灿的，盛典似的宣告着某种胜利，举目即是“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朋友们应该把酒言欢了。
决定给朋友们打电话之后，徐青溪就变得欢快了。清心寡欲的那些年自动躲到幕后。有时，他会格外认真地琢磨“人生时时有欢聚”，这广告究竟道出了什么人间真理？这不是营销蛊惑，这是千百年来的世俗人情。他有时会颔首，看着四梦天街里有那么多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足间都是聚会的欢喜，他怎么能置之度外？哦，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一次，他从必胜客比萨餐厅的门口经过，听见一个中年眼镜男人在对周围的朋友说：“人，是群居的动物。”那句话一直在他后脑勺回响了很久。
也许是独居了很久。请客的念头出现后，徐青溪并没有马上付诸实践，他让这种情绪稍稍积压了下，想看看自己的意愿是心血来潮，还是燎原之火。在这观望的两天里，他并非无事可做，仔细盘算了下一共要请几个人，哪些人互相认识。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在想象中和大家欢聚过一场了，气氛相当和睦。
3
卢小伟接到电话时，有几分谨慎：“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你？”
“没什么事情，就是聚聚，好久不见了。”徐青溪坦诚地说。
“哦。”电话那头大概在猜测对方的真实目的，不置可否，“到时看吧，现在很忙，时间不好说呢。”
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热情被泼了冷水，徐青溪有些失落。算了吧，约什么约，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有点恼恨自己的冲动。
四梦天街的电子广告牌正推送欧米茄最新款的手表，成功男人露出迷人的微笑。徐青溪站在星巴克咖啡馆门口，看到好多人在那些简易的桌椅前落座，滔滔不绝，手势迭出，面容上挂着欢快。突然有人注意到他，眼神向他投来，那眼神里还带着没有消散的笑容。不知为何，徐青溪没有回避眼神，而是对着那眼神也报以微笑。对方的眼神随即调开去，重新加入了原先热烈的谈话中去。 这群人看上去，年纪和他相仿。徐青溪感受到了热情的鼓励，他又拿起手机，拨打了第二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嘈杂，不停地“喂——喂”了好几声。徐青溪耐心的脾性受到了挑战，刚刚储存起来的温存，不得不在那几声“喂——喂”中打散了。
“谁？什么？”对方好像一直都没听清楚电话这头的声音，“徐青溪？好久没联系了，哎呀，我正在裱画呢……这个框子是原木色的，停！停！我叫你停……”尖厉的女声啸叫起来，徐青溪皱皱眉头，不自觉地把电话拿远。“喂，喂，徐青溪你在吗？你刚刚说什么？什么时候吃饭？怎么突然想起我了？”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女性的魅力，“我说老朋友，这日子忙得连轴转，这不下个月的画展吗，紧赶慢赶地做框子。哎，这些人，都得守着，少交代一句话，就给你弄错了。你还好吧？这么多年不见了，在哪里发财啊？”
“发什么财。”这句实在话对方并没听见。他只听到听筒里有东西掉落的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女人的声音越发娇嗔起来，“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吧？时间真快啊。都在忙些什么呢？”这亲密有点做作，但此刻听来，却给徐青溪莫大的安慰。他小心翼翼地说出邀请，以为对方会满口答应，但是对方话音一转，“都请了哪些人呢？”这下把徐青溪问住了。
哪些人呢？白淑玲是什么意思？他隐隐感觉到拒绝的门正在悄悄掩上。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把准备请上的朋友名字报了一遍。
“好吧，那到时见。”对方爽快应允。
徐青溪松了一口气。白淑玲是大画家了吗？五年就可以成为画家？徐青溪有些疑惑，不过她的口气确实是著名画家的派头。
秋季的高阳时时在云层里穿梭，变魔术似的在四梦天街的广场上，投下形状各异的影子。瞬息万变的云朵让人着迷，徐青溪一鼓作气就把剩下需要邀约的人纷纷打了一通电话。
挂上最后一个电话，他抬头看了看飞速奔走的云，那些云好像也跑到他胸口去了，此起彼伏，一言难尽。
这通电话无异于冒险，好在阳光温煦，安抚着眼下这个面红耳赤的青年。人潮依旧，似乎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脸色，没有人揣测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徐青溪往前走，“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从四面八方向他凝视。他看见“欢聚”那两个字特别鲜亮，甚至在太阳光下，还有不易察觉的一道小彩虹。
他闭了闭眼，笑了起来。
友谊即将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这感觉真好。
4
退休后，父母就去云南了。本来说是旅游，结果就租上了一套房，几个月都待在那边，贪上那里的冬暖夏凉，并计划过一两年就买下这套房。
徐青溪也去云南看望过父母，以为他们在那边发了财。但其实他们在云南的房子并不宽敞，一居室，他去了就只能睡客厅。老两口倒很自得，每天买菜做菜、钓鱼、晒太阳，日子规律，感情比过去更好了。
大部分时候，都是徐青溪一个人住在汉源医学院家属楼里。说是家属楼，但房屋建筑和小区配置一点都不差，绿化相当奢侈，家属院里还有各种健身设施、亭楼阁榭、水池寒潭，可谓是闹中取静的一块好地。
这十来年，城市现代化高歌猛进，汉源医学院家属楼对面的那块地原本是校区，被本地地产大佬拿下后，商业化快马加鞭。
四梦天街不过才修建了五六年，已经人气斐然。一条主干道，把东西两边分割成两个世界，一个是时尚现代的商圈，另一个是安静怀旧的生活区。
独自在家的时候，徐青溪便自己做点白灼青菜、红油豆腐、番茄鸡蛋下饭。蔬菜必须先在水池中浸泡20分钟，去除农药，烂叶子不要，腐烂斑点的番茄也不要，在家里吃饭，就是这点好，食材更健康，不像餐馆里那样应付，涮涮了事。虽说麻烦一点，但换来了健康，也是值得。因为长期自己做饭，料理家务，所以徐青溪不觉得没有女朋友会少点什么。别人说，你这么能干，找个媳妇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徐青溪有时想想也对，但又一想，不对。他生活自理，可不想帮着别人自理生活。要是女孩子到他家里来，一切又不按照他的生活习惯进行，天长日久，难免有口角是非，便会生了积怨，哪里还有什么安静日子过？在找媳妇这方面，他一点都不积极，如果有谁对他示好，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人能不能生活自理？
现在的女孩精致，但不精细。家务事比上一辈人差远了，描眉畫眼把自己折腾好了，就指望着谋划一桩一劳永逸的婚姻，他可不会埋单。
这世道也不对，跟着瞎帮腔——“让男人做饭，让男人到厨房”，“新好男人，给妻子一份早餐”。嗷，这些抽油烟机、天然气灶的广告也挂在四梦天街里，阳光女孩理直气壮地坐在餐桌上，男人在厨房的背影帅气温馨。这简直就是不良婚姻的行动指南！
晓瑜不也那样吗？一笑百媚生。男人被她瞅过，就觉得自个儿身上哪儿不对了，摸着心脏，缓不过气来。
带出去样样都好。
恋爱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头脑发热的感觉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每天给她做早饭做晚饭，每周送上价值200元的鲜花，每个月领工资时，就给晓瑜一个2000元的红包。
晓瑜在朋友圈里晒这些爱的证据，乐得合不上嘴。
“若不结婚，干吗对我这么好？”晓瑜仰起头，索求那张婚纸。
可是她又为婚姻做了什么准备呢？
他们同居了9个月，他秉承了一个优秀男友的素质。连父母都是默认的。有一次他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议论，“万一她怀上了呢？”“那得留下。”
淘米的时候，徐青溪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就想，我不要跟她结婚。洗油菜头的时候，他向淘菜盆里撒了几颗盐，琢磨晓瑜什么时候会搬走。她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甚至连个基本的妻子都不是。
家属楼是父母的，他们不应该为了自己的恋爱做出让步。他这么想着，却并没有对父母明说。
5
聚会地点在“看得见的湖声”。
四梦天街有各种各样的餐馆，但大部分餐馆的名字取得都像一个句子，比如“很高兴遇见你”“素年锦时你若在”“一条被海水劈开的路途”，逐一念下去，好像在读一篇抒情散文。而眼之所及的装修，也非常浪漫、精致，整体灯光幽暗。在那样的氛围里，好像有绵绵不绝的贴心话在黑暗里生长。就算一时语塞，那样的氛围也足够代替语言，让人在一种不真实的美景中沉溺。 “开始了，开始了，前胸贴后背了。”有人嚷嚷。
徐青溪觉得有点过于隆重，但此刻若不说点什么，似乎对不起眼前的架势。“今天呢，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好久不见了，沟通下感情。”他一边说一边斟词酌句，不想把这个理由说得太过正式或刻意，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功利的想法。他知道很多人大搞排场，是为了进一步铺垫某个目的，多年不见的友人，更是需要如此。谁会相信你只是简单地会友？喝茶就可以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众人看着他，一副心知肚明背后利益的表情。
徐青溪开始语塞。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他被四梦天街的广告弄傻了。可现在只能将计就计，这场宴会之后，还应有下一场，再下一场，不然这隆重的铺垫就如放了一响空炮。
“当真不是你生日？”白淑玲满脸是笑容，意犹未尽。
“真不是。”徐青溪傻傻地又接了一句，“怎么说呢，人生时时有欢聚。”他几乎是把这句话背诵出来的。
“说得好！下次我来做东，到我农场来吃橙子！”方宇及时救场，挽救徐青溪的尴尬。
不着边际的开场话过后，饭桌上的筷子就飞动起来。豆腐鲫鱼、酸汤鸭掌、卤煮拼盘、红烧狮子头、石锅牛尾汤……红绿白相间，琳琅满目，玻璃桌面缓缓移动。
徐青溪吃得不多，他得照顾客人们的情绪。他观察着不说话的那几个，张宏志、吴玉婷都默默地吃着眼前的菜。他知道自己得开始轮番敬酒了。
张宏志有些腼腆，看着徐青溪的酒杯端过来，说自己只能喝茶水，这两年做了代驾，可能随时会有业务。对于他的主业，没有透露半个字。那时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那时是一个足球场上的球友。他不太爱说话，但实诚，别人请他，他也回请。他的年龄比其他球友们都要大，别人结婚生孩子什么的，他也随礼。有时球友们就这么坐着瞎聊，他也跟着，好像他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老婆，问及他的家庭，他总说：“好着呢。”但大家都没见过他的家人。徐青溪隐隐觉得张宏志和自己是一种类型的人，但并无深交。
吴玉婷礼貌地站起身来，她和在座的几个人不认识。不过她是女性，徐青溪有义务把她介绍给大家。
“哦，你是第三人民医院的？那以后看病得麻烦你了。”在座的男性们，纷纷打趣。刚刚还在饭桌上埋头苦干的吴玉婷脸上也多了点笑意。
“我主要是做行政的。”
“那也没关系啊。只要是医院的，都是白衣天使。”方宇打圆场，说，“其实我们也是同行。”
吴玉婷睁圆了眼睛。
“我们都是为人类的健康做出贡献的呀。”方宇笑起来，黝黑的皮肤多了好几条褶子。这果园是丈母娘家的，看着果子烂在土里，于心不忍，老婆说了他好几次，让帮忙张罗下生意，他说，我也只能跟那帮同学朋友忽悠，都是有一竿子没一竿子的事。你整天都在家里带孩子，也没其他事，就倒腾个电商吧，现在也流行电商。老婆嫌他抬杠，索性住在娘家了。已经半个月了，两人都没和好。这次徐青溪一叫他，他一口应下来，想，离了媳妇，我还不能快活了？还不知道谁治谁呢。
结果一落座，又不免想起媳妇的好来，忍不住吆喝丈母娘家的一亩三分地。
酒杯一碰，几年的生疏就灰飞烟灭。
看见徐青溪来敬酒，白淑玲立马站起来，“徐青溪，好几年不见，以为你隐居了呢。”她立即滔滔不绝地说起即将举办的画展。
她可真招人喜欢。徐青溪想，请她还真请对了，没有她这种人，这样的场合不知道要冷清多少。
“哎，我说各位，饭后要是没事，到我工作室去坐坐，我请大家喝茶。我那地方，最近可乱了，也没顾上打扫。前几天，中国美协副主席还专门来送字给我，驻美外交官西太隆和他的夫人也来了，也留下了墨宝。等会儿，我发几个链接给大家看。对了，我们应该建个群啊，大家互通有无。”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在座的还有几个新朋友，以后啊，我们就都是朋友了。我很好客的。”
“我听说艺术家可都需要孤独啊，我们去不是打搅你创作了吗？”艾伦说。
“有句话怎么讲？再不画画就老了。所以啊，要把握机会，尊重内心。”白淑玲接过艾伦的话头，又转向大家。人群中有几个抬起头，又点了点头。
7
敬过一圈后，徐青溪回到自己的座位，一些人已经站起来，互相敬酒了。时时有欢聚，时时有情义。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此刻，徐青溪才准备好好地品尝下菜肴。这酸汤鸭掌做得咸了点，泡椒少了，徐青溪吃了几口，就吐了出来。香煎牛小骨倒是很嫩，可惜冷了，有些滋味也消失了。
方宇大概是喝多了，一直拉着吴玉婷讲生老病死，轮回往生。商英、向小倱交头接耳，始终在自顾自话，大概是聊到了办公室里的一些人事纷争，别人很难插入他们的话题，不一会儿他们就解锁手机屏保，划拉着微信朋友圈，互相指指点点。
光影憧憧，徐青溪感到酒精正一缕缕在后脑勺团聚，惹人昏沉。他听见有人问他的近况，大概是工作婚姻什么的，他没听太仔细，一个劲地点头。他想这些年自己酒力差了很多，这么几杯就扶不住了，还怎么控制局面呢？他定定地坐在那里，克制着酒精带来的摧毁感。
晓瑜也是个美好的女孩子。她一心一意喝粥的样子，让那些清晨变得愉快。那些不过是头一晚的剩饭，加点水，煮一煮，有时放一些肉松，有时放一點青菜。她吃得很干净。
他想，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微醉的感觉并不好。很像感冒初期忽冷忽热、浑身战栗的状态，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像个病人。有时他为了克服这种感冒的战栗感，不得不服用“康泰克”，这种含有复方盐酸伪麻黄碱的蓝色胶囊，一下肚，就令人睡意昏沉，那些战栗感也被压在沉重的睡意之下。可是，人到那时才觉得，清醒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
他可以淘米做菜打扫房间，也可以不去理会女朋友的坏脾气，他控制不了别人，影响不了别人，但是可以控制自己，让自己不受外界好消息和坏消息的干扰。而精神一旦失控，哪怕只是短暂的，也会让人陷入睚眦必报的狂乱。
和其他有酥胸光臀的广告不同，“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空无一物，除了那几个字。它们被做成七彩的渐变色的阳刻楷体，悬挂在了四梦天街的四大馆区最醒目的位置。
低头不见抬头见，徐青溪不以为意。欢聚就是花钱。再说，他也没什么必须要请的朋友。
清心寡欲了好几年，他自得悠然。
徐青溪的家就住在四梦天街对面——汉源医学院家属楼，一排老旧的居民房。百年树龄的法国梧桐，枝叶掩映，很有点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陈旧的青春味道，尤其是晴天。徐青溪从小就养成了在法国梧桐下散步的习惯，那时是被大人领着，迫不得已，尊崇“饭后走一走”的长寿秘籍。成年后，他发现这样走一走，其实有更多的乐趣。
从密密匝匝的树叶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注视对面四梦天街的广告。
迷蒙的双眼、隐现的乳头、哑光色的臀部、伸展的腋毛……那些广告上的性感女人，无论你在哪个方位，她都能进入你的视野。这时你得定下脚步，细看，然后心念合一，身体出现反应。
其实，走到四梦天街里面，会看到更多细节，比如成年女性肌肤上的细纹、颗粒、绒毛。可是，四梦天街里人来人住，过路的人一定会嘲笑他徐青溪的贪恋和好色，甚至没有见识。他有时不得不左顾右盼，装作自己在等待朋友，然后时不时地打量这些诱人的照片。
站在这些广告下，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男人。
有些更大胆的、充满强烈性召唤的广告会安放在负一楼，负二楼。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肉体。那是一张女人的几乎全裸的背影，脚上一根细长的高跟鞋，翘臀压腹，侧脸向后，一种急不可耐的迎接之势。她的私处仅一根红线遮挡，全身上下再无其他。那肌肤散发着光芒，他想，拍照时，那女人身上一定抹了不少精油吧，不然拍不出这样的效果。可即便是知道真相，他仍然渴望这具肉体，蓬勃的肉体。这是一家内衣店的广告，你可以一直盯着它看，向它走去，在即将到达的肉欲旋涡中，再與它擦肩而过，任凭其在脑中回响。
连四梦天街的电梯门上，都是女人性感万千的表情，她们很青春，都穿着不同样式的红色裙子。这是一家服装店的广告，三个不同风格的女人，总有一个适合你幻想。
等电梯的时候，徐青溪就大大方方地盯着门看。有时，他也听见一旁等待的女人问男伴：“这几个女人是95后呢，还是90后？”
女人间那种敌意从脖子间呼啸而来。
这些广告都有时令性，最多几个月就一换。然而“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已经挂了3个月了，还没有被换走，这让人匪夷所思。
徐青溪从第三馆区钻出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几个彩色大字。阳光落在地面上，砖缝间的积尘清晰可辨，他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请朋友们吃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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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人生时时有欢聚”招牌上的提示，在特殊节日里，婆子妈、饭遭殃、胖头蟹等店家均可享受7折优惠。
徐青溪翻看手机通讯录，看看有哪些人值得邀请。
多年不联系，有些人名躺在他手机里，竟有久别重逢的亲近感。卢小伟，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在公安系统，结婚那年还请过他徐青溪，之后再没联系。白淑玲，自从当了自由画家后，就好像换了一个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再也没联系过。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在都市广场里购买水粉颜料，匆匆地聊到拜油画大师学习云云。白淑玲心大，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布自己的近作，徐青溪看不懂，并且认为没有几个人看得懂，他鄙夷这种急功近利，但还是忍不住看她的近况。因为是朋友，他不对她的作品做任何评价，但这世间大概还是有说实话的人吧，白淑玲大概也没少听。但从朋友圈看来，她白淑玲似乎从不受影响，每天打了鸡血似的，做大师沉吟状，时常弄一些博人眼球的句子，比如“艺术是谎言欺骗的成功术”“我的艺术观”“油画不是回忆生活，而是制造生活”。
至于吴玉婷、刘晓、艾伦、方燕徽……他数了数，其实有不少是曾经玩得很好的朋友，至少在某一个阶段，他们密切往来，无所不谈。后来是因为什么他们又疏远了呢？他望向远处的法国梧桐叶，实在难以分清其中的脉络。
现在，他心潮澎湃，仿佛友谊触手可及。毕竟，金秋十月了，银杏、梧桐，黄灿灿的，盛典似的宣告着某种胜利，举目即是“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朋友们应该把酒言欢了。
决定给朋友们打电话之后，徐青溪就变得欢快了。清心寡欲的那些年自动躲到幕后。有时，他会格外认真地琢磨“人生时时有欢聚”，这广告究竟道出了什么人间真理？这不是营销蛊惑，这是千百年来的世俗人情。他有时会颔首，看着四梦天街里有那么多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手足间都是聚会的欢喜，他怎么能置之度外？哦，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一次，他从必胜客比萨餐厅的门口经过，听见一个中年眼镜男人在对周围的朋友说：“人，是群居的动物。”那句话一直在他后脑勺回响了很久。
也许是独居了很久。请客的念头出现后，徐青溪并没有马上付诸实践，他让这种情绪稍稍积压了下，想看看自己的意愿是心血来潮，还是燎原之火。在这观望的两天里，他并非无事可做，仔细盘算了下一共要请几个人，哪些人互相认识。不知不觉地，他已经在想象中和大家欢聚过一场了，气氛相当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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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伟接到电话时，有几分谨慎：“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你？”
“没什么事情，就是聚聚，好久不见了。”徐青溪坦诚地说。
“哦。”电话那头大概在猜测对方的真实目的，不置可否，“到时看吧，现在很忙，时间不好说呢。”
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热情被泼了冷水，徐青溪有些失落。算了吧，约什么约，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有点恼恨自己的冲动。
四梦天街的电子广告牌正推送欧米茄最新款的手表，成功男人露出迷人的微笑。徐青溪站在星巴克咖啡馆门口，看到好多人在那些简易的桌椅前落座，滔滔不绝，手势迭出，面容上挂着欢快。突然有人注意到他，眼神向他投来，那眼神里还带着没有消散的笑容。不知为何，徐青溪没有回避眼神，而是对着那眼神也报以微笑。对方的眼神随即调开去，重新加入了原先热烈的谈话中去。 这群人看上去，年纪和他相仿。徐青溪感受到了热情的鼓励，他又拿起手机，拨打了第二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嘈杂，不停地“喂——喂”了好几声。徐青溪耐心的脾性受到了挑战，刚刚储存起来的温存，不得不在那几声“喂——喂”中打散了。
“谁？什么？”对方好像一直都没听清楚电话这头的声音，“徐青溪？好久没联系了，哎呀，我正在裱画呢……这个框子是原木色的，停！停！我叫你停……”尖厉的女声啸叫起来，徐青溪皱皱眉头，不自觉地把电话拿远。“喂，喂，徐青溪你在吗？你刚刚说什么？什么时候吃饭？怎么突然想起我了？”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女性的魅力，“我说老朋友，这日子忙得连轴转，这不下个月的画展吗，紧赶慢赶地做框子。哎，这些人，都得守着，少交代一句话，就给你弄错了。你还好吧？这么多年不见了，在哪里发财啊？”
“发什么财。”这句实在话对方并没听见。他只听到听筒里有东西掉落的声音。
“你刚才说什么？”女人的声音越发娇嗔起来，“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吧？时间真快啊。都在忙些什么呢？”这亲密有点做作，但此刻听来，却给徐青溪莫大的安慰。他小心翼翼地说出邀请，以为对方会满口答应，但是对方话音一转，“都请了哪些人呢？”这下把徐青溪问住了。
哪些人呢？白淑玲是什么意思？他隐隐感觉到拒绝的门正在悄悄掩上。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把准备请上的朋友名字报了一遍。
“好吧，那到时见。”对方爽快应允。
徐青溪松了一口气。白淑玲是大画家了吗？五年就可以成为画家？徐青溪有些疑惑，不过她的口气确实是著名画家的派头。
秋季的高阳时时在云层里穿梭，变魔术似的在四梦天街的广场上，投下形状各异的影子。瞬息万变的云朵让人着迷，徐青溪一鼓作气就把剩下需要邀约的人纷纷打了一通电话。
挂上最后一个电话，他抬头看了看飞速奔走的云，那些云好像也跑到他胸口去了，此起彼伏，一言难尽。
这通电话无异于冒险，好在阳光温煦，安抚着眼下这个面红耳赤的青年。人潮依旧，似乎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脸色，没有人揣测他刚刚经历了什么。徐青溪往前走，“人生时时有欢聚”的招牌从四面八方向他凝视。他看见“欢聚”那两个字特别鲜亮，甚至在太阳光下，还有不易察觉的一道小彩虹。
他闭了闭眼，笑了起来。
友谊即将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这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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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父母就去云南了。本来说是旅游，结果就租上了一套房，几个月都待在那边，贪上那里的冬暖夏凉，并计划过一两年就买下这套房。
徐青溪也去云南看望过父母，以为他们在那边发了财。但其实他们在云南的房子并不宽敞，一居室，他去了就只能睡客厅。老两口倒很自得，每天买菜做菜、钓鱼、晒太阳，日子规律，感情比过去更好了。
大部分时候，都是徐青溪一个人住在汉源医学院家属楼里。说是家属楼，但房屋建筑和小区配置一点都不差，绿化相当奢侈，家属院里还有各种健身设施、亭楼阁榭、水池寒潭，可谓是闹中取静的一块好地。
这十来年，城市现代化高歌猛进，汉源医学院家属楼对面的那块地原本是校区，被本地地产大佬拿下后，商业化快马加鞭。
四梦天街不过才修建了五六年，已经人气斐然。一条主干道，把东西两边分割成两个世界，一个是时尚现代的商圈，另一个是安静怀旧的生活区。
独自在家的时候，徐青溪便自己做点白灼青菜、红油豆腐、番茄鸡蛋下饭。蔬菜必须先在水池中浸泡20分钟，去除农药，烂叶子不要，腐烂斑点的番茄也不要，在家里吃饭，就是这点好，食材更健康，不像餐馆里那样应付，涮涮了事。虽说麻烦一点，但换来了健康，也是值得。因为长期自己做饭，料理家务，所以徐青溪不觉得没有女朋友会少点什么。别人说，你这么能干，找个媳妇岂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徐青溪有时想想也对，但又一想，不对。他生活自理，可不想帮着别人自理生活。要是女孩子到他家里来，一切又不按照他的生活习惯进行，天长日久，难免有口角是非，便会生了积怨，哪里还有什么安静日子过？在找媳妇这方面，他一点都不积极，如果有谁对他示好，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人能不能生活自理？
现在的女孩精致，但不精细。家务事比上一辈人差远了，描眉畫眼把自己折腾好了，就指望着谋划一桩一劳永逸的婚姻，他可不会埋单。
这世道也不对，跟着瞎帮腔——“让男人做饭，让男人到厨房”，“新好男人，给妻子一份早餐”。嗷，这些抽油烟机、天然气灶的广告也挂在四梦天街里，阳光女孩理直气壮地坐在餐桌上，男人在厨房的背影帅气温馨。这简直就是不良婚姻的行动指南！
晓瑜不也那样吗？一笑百媚生。男人被她瞅过，就觉得自个儿身上哪儿不对了，摸着心脏，缓不过气来。
带出去样样都好。
恋爱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头脑发热的感觉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每天给她做早饭做晚饭，每周送上价值200元的鲜花，每个月领工资时，就给晓瑜一个2000元的红包。
晓瑜在朋友圈里晒这些爱的证据，乐得合不上嘴。
“若不结婚，干吗对我这么好？”晓瑜仰起头，索求那张婚纸。
可是她又为婚姻做了什么准备呢？
他们同居了9个月，他秉承了一个优秀男友的素质。连父母都是默认的。有一次他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议论，“万一她怀上了呢？”“那得留下。”
淘米的时候，徐青溪望着窗外的法国梧桐就想，我不要跟她结婚。洗油菜头的时候，他向淘菜盆里撒了几颗盐，琢磨晓瑜什么时候会搬走。她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甚至连个基本的妻子都不是。
家属楼是父母的，他们不应该为了自己的恋爱做出让步。他这么想着，却并没有对父母明说。
5
聚会地点在“看得见的湖声”。
四梦天街有各种各样的餐馆，但大部分餐馆的名字取得都像一个句子，比如“很高兴遇见你”“素年锦时你若在”“一条被海水劈开的路途”，逐一念下去，好像在读一篇抒情散文。而眼之所及的装修，也非常浪漫、精致，整体灯光幽暗。在那样的氛围里，好像有绵绵不绝的贴心话在黑暗里生长。就算一时语塞，那样的氛围也足够代替语言，让人在一种不真实的美景中沉溺。 “开始了，开始了，前胸贴后背了。”有人嚷嚷。
徐青溪觉得有点过于隆重，但此刻若不说点什么，似乎对不起眼前的架势。“今天呢，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好久不见了，沟通下感情。”他一边说一边斟词酌句，不想把这个理由说得太过正式或刻意，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什么功利的想法。他知道很多人大搞排场，是为了进一步铺垫某个目的，多年不见的友人，更是需要如此。谁会相信你只是简单地会友？喝茶就可以了，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众人看着他，一副心知肚明背后利益的表情。
徐青溪开始语塞。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他被四梦天街的广告弄傻了。可现在只能将计就计，这场宴会之后，还应有下一场，再下一场，不然这隆重的铺垫就如放了一响空炮。
“当真不是你生日？”白淑玲满脸是笑容，意犹未尽。
“真不是。”徐青溪傻傻地又接了一句，“怎么说呢，人生时时有欢聚。”他几乎是把这句话背诵出来的。
“说得好！下次我来做东，到我农场来吃橙子！”方宇及时救场，挽救徐青溪的尴尬。
不着边际的开场话过后，饭桌上的筷子就飞动起来。豆腐鲫鱼、酸汤鸭掌、卤煮拼盘、红烧狮子头、石锅牛尾汤……红绿白相间，琳琅满目，玻璃桌面缓缓移动。
徐青溪吃得不多，他得照顾客人们的情绪。他观察着不说话的那几个，张宏志、吴玉婷都默默地吃着眼前的菜。他知道自己得开始轮番敬酒了。
张宏志有些腼腆，看着徐青溪的酒杯端过来，说自己只能喝茶水，这两年做了代驾，可能随时会有业务。对于他的主业，没有透露半个字。那时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那时是一个足球场上的球友。他不太爱说话，但实诚，别人请他，他也回请。他的年龄比其他球友们都要大，别人结婚生孩子什么的，他也随礼。有时球友们就这么坐着瞎聊，他也跟着，好像他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孩子、老婆，问及他的家庭，他总说：“好着呢。”但大家都没见过他的家人。徐青溪隐隐觉得张宏志和自己是一种类型的人，但并无深交。
吴玉婷礼貌地站起身来，她和在座的几个人不认识。不过她是女性，徐青溪有义务把她介绍给大家。
“哦，你是第三人民医院的？那以后看病得麻烦你了。”在座的男性们，纷纷打趣。刚刚还在饭桌上埋头苦干的吴玉婷脸上也多了点笑意。
“我主要是做行政的。”
“那也没关系啊。只要是医院的，都是白衣天使。”方宇打圆场，说，“其实我们也是同行。”
吴玉婷睁圆了眼睛。
“我们都是为人类的健康做出贡献的呀。”方宇笑起来，黝黑的皮肤多了好几条褶子。这果园是丈母娘家的，看着果子烂在土里，于心不忍，老婆说了他好几次，让帮忙张罗下生意，他说，我也只能跟那帮同学朋友忽悠，都是有一竿子没一竿子的事。你整天都在家里带孩子，也没其他事，就倒腾个电商吧，现在也流行电商。老婆嫌他抬杠，索性住在娘家了。已经半个月了，两人都没和好。这次徐青溪一叫他，他一口应下来，想，离了媳妇，我还不能快活了？还不知道谁治谁呢。
结果一落座，又不免想起媳妇的好来，忍不住吆喝丈母娘家的一亩三分地。
酒杯一碰，几年的生疏就灰飞烟灭。
看见徐青溪来敬酒，白淑玲立马站起来，“徐青溪，好几年不见，以为你隐居了呢。”她立即滔滔不绝地说起即将举办的画展。
她可真招人喜欢。徐青溪想，请她还真请对了，没有她这种人，这样的场合不知道要冷清多少。
“哎，我说各位，饭后要是没事，到我工作室去坐坐，我请大家喝茶。我那地方，最近可乱了，也没顾上打扫。前几天，中国美协副主席还专门来送字给我，驻美外交官西太隆和他的夫人也来了，也留下了墨宝。等会儿，我发几个链接给大家看。对了，我们应该建个群啊，大家互通有无。”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在座的还有几个新朋友，以后啊，我们就都是朋友了。我很好客的。”
“我听说艺术家可都需要孤独啊，我们去不是打搅你创作了吗？”艾伦说。
“有句话怎么讲？再不画画就老了。所以啊，要把握机会，尊重内心。”白淑玲接过艾伦的话头，又转向大家。人群中有几个抬起头，又点了点头。
7
敬过一圈后，徐青溪回到自己的座位，一些人已经站起来，互相敬酒了。时时有欢聚，时时有情义。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了。
此刻，徐青溪才准备好好地品尝下菜肴。这酸汤鸭掌做得咸了点，泡椒少了，徐青溪吃了几口，就吐了出来。香煎牛小骨倒是很嫩，可惜冷了，有些滋味也消失了。
方宇大概是喝多了，一直拉着吴玉婷讲生老病死，轮回往生。商英、向小倱交头接耳，始终在自顾自话，大概是聊到了办公室里的一些人事纷争，别人很难插入他们的话题，不一会儿他们就解锁手机屏保，划拉着微信朋友圈，互相指指点点。
光影憧憧，徐青溪感到酒精正一缕缕在后脑勺团聚，惹人昏沉。他听见有人问他的近况，大概是工作婚姻什么的，他没听太仔细，一个劲地点头。他想这些年自己酒力差了很多，这么几杯就扶不住了，还怎么控制局面呢？他定定地坐在那里，克制着酒精带来的摧毁感。
晓瑜也是个美好的女孩子。她一心一意喝粥的样子，让那些清晨变得愉快。那些不过是头一晚的剩饭，加点水，煮一煮，有时放一些肉松，有时放一點青菜。她吃得很干净。
他想，她也不过是个孩子。
微醉的感觉并不好。很像感冒初期忽冷忽热、浑身战栗的状态，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像个病人。有时他为了克服这种感冒的战栗感，不得不服用“康泰克”，这种含有复方盐酸伪麻黄碱的蓝色胶囊，一下肚，就令人睡意昏沉，那些战栗感也被压在沉重的睡意之下。可是，人到那时才觉得，清醒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什么都是可以控制的。
他可以淘米做菜打扫房间，也可以不去理会女朋友的坏脾气，他控制不了别人，影响不了别人，但是可以控制自己，让自己不受外界好消息和坏消息的干扰。而精神一旦失控，哪怕只是短暂的，也会让人陷入睚眦必报的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