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在左,文字在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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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晨早,草木湿答答的,积了一夜的露水晶莹透剔,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夜晚消散了的热气开始重聚,不久草木上的露水就不见了,阳光要开始新的一天的抚摸。晨早的天空很静、很空,几只小鸟在不远处的草木中鸣叫,叫声使得天空似乎更静、更空了。阳光还没有出来,是那种将出未出的状态,还没有被各种草木吸收,各种草木花果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发出来。
  秋渐渐深了,草木的影子却慢慢淡了,许多草木的叶子变黄变灰,灰黄中透出淡白。再过一段时间,风一吹,叶子就纷纷撒落一地了。
  草木的气味有点干,涩,萎靡,那种气味定定地往下沉,没有了盛夏的浓郁和张扬。花朵大多早已凋谢了,枝头仅有的一些花朵,甚至有点腻、浮、松散。有的气味则显得清、冷、孤迥。
  青桐的影子很大,树梢仿佛钻到天上,一直钻到那静悄悄的深处。青桐的气息很清,仿佛青桐刚从水里走出来似的。槐树的气息更清,淡,薄,又有点温温的。榆树叶子就变得更深绿了,比其他树木的叶子绿得深沉一些,又静又暗。在晨早,我老远就能把它从其他树木中分辨出来。它的气息似乎也很肃静。
  眼前的衢江像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在草木中若隐若现。水边的青草的气息和树木的气息又不一样。青草的气息中混杂着草根的腐败气息和泥土的潮湿气息,很浓郁。衢江似乎也很肃静,衢江虽近,似乎触手可及,但又感到比较遥远,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无法走入的世界。
  晨早的天空中云朵不再是白花花的,而是五彩缤纷的,远处天蓝色的天,近处则成了蓝黑色。幽蓝幽蓝的,幽蓝中有深暗的光亮,似乎暗藏着宁静稀疏的灯火,又似乎有一种野薄荷般沁凉、梦幻般的气息。
  春天的时候,我去过西区的鹿鸣公园,似乎是不久以前的事。没想到日子这么不经念叨,“忽”地一下就过去了,秋天不知不觉已来了。
  昨晚又去了西区,沿石梁溪散步,空气里依旧有浓郁的草木气息。虽然下午下了一阵雨,但草地和树丛已经没有很大的潮气了。立秋过了没几天,草木似乎有了某种由盛转衰的迹象,而且很明显。草木的这种气息我仿佛在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里感受过,米哈依尔·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里似乎也有,还有布宁的笔下,俄罗斯作家大多善于描写大自然,或许由于国土广袤辽阔,那是真正的广袤辽阔。除此之外,美国的梭罗是,英国的哈代也是。
  而我国明代的李时珍,不但描写草木,而且还研究草木,不但研究草木的气息,主要是研究草木肌理,药理,从中找到适合人类气息的草木,《本草纲目》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草木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头顶有星星闪烁,一架客机,机身一闪一闪,从星群间朝沙湾方向缓缓下降。飞机在夜空中看着好看,小巧精致玲珑。夜色中,蟋蟀声一缕,也好听,似一种最简洁的微微带金属质地的声音。
  鹿鸣山以前是墓地,坟墓众多,草木杂乱无章,恣意疯长,空中乌鸦尖叫,游人大多不敢涉足。后来城市发展,规划为市民休闲公园,种上整齐的绿草、园木、花朵,修了游步道、栈道、台级、公厕、凉亭,如今鸟语花香,草木茂盛,一片葱茏。只是以前躺在这里的那些骨殖不知去了哪里?
  沿着石梁溪继续往前走,会走到哪儿去呢?有时候,哪儿也不想去了。有时候,哪儿都想去走走。
  禮拜天的下午,从衢化路市妇保医院后面的公园入口往西行走,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樟树郁郁葱葱,榆树刚长出嫩绿的新叶,冬青树层层叠叠的旧叶上,又冒出簇簇新叶,地上的杂草中还有许多去年的落叶。公园里树木婆娑,远处的楼房淹没在一片翠绿之中。
  四周很静,这里原是浙赣铁路老线,随着城市的扩展,火车站和铁路线搬往城市的更南边,似乎把这一带的热闹与嘈杂也搬走了。搬走的铁路线路基两边已填平,近百米宽的土地植上了草皮,种上了树木、花草。
  火车站搬走了,火车驶远了,火车的轰鸣声听不见了。随着草木的生长,长大,一种无边的寂静堆积过来。这是一种从大地上新长出来的寂静,这是一种是从原先嘈杂喧嚣中长出来的寂静,这是一种特有的寂静。是透明的寂静,是质地柔软的寂静。而阳光又把这种寂静晒得很温暖,似乎摸上去像一条拉舍尔毛毯,是那种用古老的手艺一梭一梭,用手工精心编织出来的毛毯的温暖。
  沿着公园朝西往前一直走,走过老火车站(现已改成城市展览中心),走过老汽车站(现已拆除,留下一片空地,一片苍茫)。走到帝京宾馆后面的通荷路口,过马路,沿着相似情景再笔直往前走不远就到衢江边了。
  这里的树木更加浓荫婆娑,草木更加蓬勃,树叶绿得能滴下水来。我突然发现,走了这么长的路,这个公园居然没有名字?我问树下的一老者,他说,是呀!我搬到这附近十多年了,也没听说过。你看这树下的草坪都没人修剪的,杂草丛生,也没有公厕,我们背地里叫“野公园”。老者笑了笑又说,不过,我还是叫它“赣浙公园”。我说,这名字不错,原来就是老“浙赣线”么!我转而又想,有名也好,无名也好,无人修剪也好。有时,人为的井然有序,反而不如大自然的杂乱无章,就像这树木下寂静而又蓬勃生长的野草。
  2
  春天的时候,东门街那段破败的城墙上陆陆续续又长出一片诱人的绿意,起先是一点,一丛,一片,寸来长,尺把长,几米长,不久草木渐渐长高了,再过些许时日,郁郁葱葱的草木便把破败的城墙遮住,春天也就过去了。
  不久,夏天也过去了。等天空出现了雁叫的声音,有一种开着蓝色花朵的草木从这片蔓芜的绿色间钻了出来,在秋风中摇曳生姿,美艳动人。这种花的蓝是明亮而令人难忘的蓝,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蓝,像矢车菊的蓝,走近细看,它竟然抽出紫亮紫亮的花穗来,笔直,修长。蓝色的花朵开得简洁,细碎,微微有些淡淡的香气儿。花瓣上出现许多晶亮的微细晶体,反射着秋日阳光,又莫名生出许多诗意来。百度一查,居然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飞燕草”。毛茛科翠雀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据《本草纲目》记载,“飞燕草”具有药性,可泻火止痛,杀虫治癣,又具有一定的毒性。世间草木真是令人惊奇与惊叹,如此蓝得明媚美艳多姿的花草,竟然具有如此毒性?   可见美艳的东西大都是危险的。
  飞燕草谢过,大约秋天就快过去了。再经过东门街那段城墙,草木开始零乱,稀疏,枯萎,衰败,渐渐地竟然分不清哪跟哪了,老城墙又露出它破败的肌肤,飞燕草已不见了踪迹。
  偶尔见大雁低低掠过破败的城墙,秋天大概已经接近尾声了。
  薤是一种野菜,俗称野葱,我故乡的人叫“细毛葱”。薤是它的学名,西汉有一无名氏作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说出对死者的哀悼,诗以薤上的露水容易晒干起兴,写人生的短暂;又以露水干了明天还能再降落,反写人的一去难以回还。这首诗三、七言交替,歌词错落有致,变化多姿,感情缠绵舒缓,伤悲之情缓而令人叹息不已,而打动人心。
  薤多半长于山野田间的空旷处,比如:山丘、坟头、土堆、田塍、废旧的堤坝等等。薤集于上,披散着,像一丛丛蓬乱的头发,风一吹,作悲愁之声。古人大约多半是因此将它与死人联系在一起了,于是薤就成为一种并不吉祥的野菜蔬,大多数人家并不愿意采食,似乎厌恶或忌讳它与死亡的联想。
  也有乡人喜采其根茎而食,曰葱头白,大如独蒜,味如百合,多用盐醋腌渍而食,味酸而脆生,似有一股异样的清香味。
  薤草叶子修长,披络如蓬草,春薤初露出土表三四寸,也有人割之,包薤叶饺子,据说味胜于葱韭饺子。而炒薤菜时,任油液翻滚,而薤叶绿意不多变,甚为奇哉!薤开紫色的花,叶老时食之,又如草般坚韧难咽。
  以前,在乡下见过乡间殡葬过程,清晨,八个人抬着棺木往山上走,后面跟着一队白衫缟素的家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表情哀恸。爆竹阵阵,唢呐呜咽,亡灵在纷飞的冥纸间叹息,在蜡烛与香火间低徊,及至棺落墓封碑立。下午,家人们绕墓后,似乎已不太悲痛,在新坟前,面对新土,纷纷脱掉缟衫,纷纷下山回家,晚上吃“殡坟饭”时,大多已有说有笑了。人之无情如斯,仿佛在演戏一般。
  只有薤上之露,晶莹剔透,漫于野际,仿佛遥远的白色灵境。只有薤花星星点点,迎风摇曳,似乎还有半点的人间哀伤之情。
  菝葜,多么美的两个汉字组合,无论是书写,还是从口中读出,都会给你的视觉和感觉有力的冲击和无边的想象。据《本草图经》载:菝葜是一种美丽而复杂的小藤蔓草木,刺多而恶,人多畏之,不光是人畏,连蛇也怕它,不敢从它身上爬过。我故乡人称之野猪刺,连皮糙肉厚的野猪被它纠缠上,也扎得龀牙咧嘴惨叫连连。菝葜结小红果,一簇簇的,煞是诱人,味甜中带酸,野猪特别喜欢吃菝葜果子,于是就得忍受它的刺扎。人也多为此刺所扰,上山砍柴时手臂腿际多有划伤红印。因此,人见之也退避三舍。
  菝葜又名金刚刺、金刚藤,多霸气的名字。这世间除了孪生兄弟,还有极其相似的人。草木也然,虽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菝葜的叶子和柿树的叶子相似,深绿的叶面上,像涂了一层蜡,油光可鉴,犹为逼真,只是比柿叶小一号而已。菝葜的叶子甚具美态,多为画家所钟爱,清末的“海上画派”任伯年、吴昌硕等喜欢画此草木,叶态妩媚多姿,胜似许多藤红果红叶类的名角儿。
  菝葜的果子未落的时候,红得可爱,似樱桃般大小,细茎向上,微著粉,那红色深而喜人,秋日照耀,远远的,就能够看见。人喜欢的东西真多,而厌恶甚至畏惧的东西也多,菝葜是让人印象深刻,又似乎从未离得开的草木之一。菝葜可入药,据《本草纲目》记载:其味甘、酸,性平。功效:祛风利湿,消肿止痛。主治筋骨酸痛、历节风痛、疮疡痈肿等病症。《补缺肘后方》中有:菝葜酿酒,治疗腰脊挛痛、不能行;《普济方》中有:菝葜一两,乌梅二个,治疗消渴、饮水无度。
  春天的时候,菝葜的叶子软嫩而鲜绿,脉络清晰;夏天渐渐变深变硬,蔓茎间的生刺也渐渐变红变硬;到了秋天,杮叶红透的时候,菝葜叶也红了,红得明亮可爱。那杮子叶与菝葜叶于秋后竞相红耀,蔚为好看。
  不久,秋天就过去了。秋天过后不久,一阵北风吹过,菝葜的果子落个精光。再不久,山上落霜的时候,便无影无踪了。
  3
  这个春天,都没怎么看花,没想到时间过得真快,一不留神“嗖”地一下过去了,转眼就到了秋天,转眼桂花就盛开了。
  立秋后的某一天,晚饭后,感觉有点无聊,一个人到府山公园独自徘徊。却不想被空气中桂花的香气所萦绕,无聊中突然有了兴致,便顺着香气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桂花树前。那阵阵初秋暮晚的桂花香,浓郁热烈到让我无奈的程度,像是某种隐隐的悸动。我不由想起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在郁氏的小说中,除了《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最喜欢这一篇。郁达夫不但是天才的小说家,更是天才的诗人和散文家,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天才。或许我也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迟桂花》本来也就是一篇怀旧的作品。由郁氏的《迟桂花》,又想到了郁氏的不知所终,不知他最后魂归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到了富阳的故乡?
  桂花的芳香缠,绵,浓,淳,厚从桂花树上阵阵袭来,又从府山公园的上空阵阵溢出。我有点恍惚,这香味性感,露骨,销魂,让我觉得生活在这世上是多么美好!这一瞬,让我觉得似乎犹为年轻,青春犹在,独自高兴一回。
  王维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宋之问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其实,桂花的芳香无意间闻到才是最美的。
  秋天既然到了,用不了多久,也将会过去。大多数草木减缓或停止了生长的速度,开始自己的衰老。最后,该留下的自然会留下来,该离去的总归要离去。桂花开始零落,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下起了桂花雨,树冠下面的大地一片金黄,树梢上残留的,最终将和天空一样变得空无一物。
  《诗经·蒹葭》是我最喜欢的篇什之一,蒹葭苍苍,在水一方。如果正好有风,而且应该是大风,大风吹过芦苇丛,风卷残云,苇浪滚滚,恍恍惚惚,仿佛将一种凝重的哲学无限张扬和扩张。可是与芦苇比起来,红蓼要隐蔽得多矮得多,红蓼的美和苍茫也要差得多,似乎也要孤独得多。   红蓼在乡野常见,水沟溪滩,屋间杂地,荒草蔓芜,一丛丛,一簇簇,长得并不高大,紫红壮硕的茎叶,花红而细,弯如垂苕,迎风摇曳。红蓼远离人屋,独立野径,花甚为妍美,绿叶红花,且多艳美;叶似桃叶而略细,妩媚袅娜。不像城里美艳的女子,却像乡下美丽纯朴的女子,别有一番风景。
  红蓼,蓼味苦辛,有毒。《黄帝内经》说:“蓼,食过多有毒,发心痛,和生鱼食之,令人脱气……二月勿食蓼,伤人肾。”我小时候见过乡人用红蓼毒鱼,把红蓼拔了洗净捣碎和了桐籽饼,撒在小河沟里,不一会儿,小鱼纷纷痛苦翻滚,露出鱼肚白,浮出水面。
  红蓼在夏天开花,红艳艳一片极盛。到了秋天,却闻秋风而起悲心,仿佛怀远?怀旧?怀古?在秋天,红蓼独于途,像不像一个旅次在异乡孤独的旅人?
  说到旅行,就不免想到明代的徐霞客。《徐霞客游记》主要对名山、大川、地理、水文、地质、地貌及部分草木等作了详细记录,但似乎未见过有描写红蓼的文字。日本的松尾芭蕉,一生都喜欢旅行,也似乎未见过他描写红蓼花。他笔下写秋的文字,一般多写芦花,山冈上的,野外的,写松梢的风啸,海风的劲吹,写天空中渐渐布满的阴霾,一种似乎只属于日本的独特的孤绝的凄美。
  我羡慕那些孤身一人行走天下的旅行者,寂寞,空旷,孤独,又与自然如此接近,甚至融入自然。我想此生我只有羡慕的份,我不能也不可能同他们那样。因为,我的内心翻涌着世俗的波澜,萦绕着人间的烟火。因此,我无法像他们那样生活,那样旅行,也无法写下他们那样的文字。
  可我今天突然写下这些关于红蓼的文字,这些文字仿佛也是红色的,红色的文字,红色的花,仿佛是一种隐喻?一种惆怅?一种独悲?一种呼唤?一种呼喊?田园已芜胡不归?胡不归?
  梧桐的树叶容易让人想起翡翠,绿翡翠。
  一到春天,树叶一点一点长大。到了夏天,树叶,一片一片枝繁叶茂,层层叠叠,葳蕤一片,气象万千,像一层层飞不走的云层。
  梧桐引凤,有个故事叫“凤栖梧”,好像讲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这对才子佳人,想想就觉得美丽。桐花万里,凤鸣喈喈,让我等凡夫俗子读出有一种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凄惶,仿佛这人世间本就不该来似的。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诗经·大雅·卷阿》中的诗句。诗人在这里用“凤凰和鸣,歌声飘飞山岗;梧桐疯长,身披灿烂朝阳”,来比喻品格的高洁美好。再比如,虞世南的《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首托物寓意的小诗,写以高大挺拔、绿叶疏朗的梧桐为蝉的栖身之处,用青枝绿叶衬托出了蝉的高洁,也暗喻自己品格的美好。
  风,轻轻吹来,又轻轻吹去,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这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美好也好,悲哀也罢,或许这人世间的美好还远远未来得及产生,或许这人世间的悲哀还远远未来得及终止,就像这梧桐一样,生长在大地上,最后也将死亡在大地上。
  4
  一夜之间,秋已经很深了,抬头四望,万木萧萧,天地一片苍茫。这一天,我去了西区的鹿鸣公园,树木间秋风飒飒,风吹在脸上感觉有点硬,初秋时那种有点软的感觉没有了。从落叶和枯草上走过,一片窸窸窣窣,偶尔踩着一段枯枝,能听到一种脆硬的金属声。欧阳修在《秋声赋》中说,“夫秋,刑官也。”秋屬金,音属商,刚毅决裂,似乎肃杀了一切生机。
  少年时,我居故乡江山长台。旧居被青桐围绕,一到深秋,树下草木之茎在风中长吟,树上的叶子在风中呼啸飘零,“花开残菊傍疏篱,叶下衰桐落寒井”,“梧桐叶落秋已深,冷月清光无限愁”。那片片发黄卷曲随秋风零落的青桐叶子,仿佛是用“草书”写在大地上的一个个“秋”字。
  旧居斜对面是高斋山,山上有乡贤柴望墓。据《四库全书》提要载:柴望著有《丙丁龟监》《秋堂集》。其从弟随亨、元亨、元彪,其中随亨、元亨登文天祥榜进士。宋亡后,四兄弟俱遁迹不仕,归隐故乡长台,时称“柴氏四隐”。又据《江山志》及《四库全书》记载:柴氏四兄弟,其诗格颇近晚唐,无宋人杈桠之习,随亨、元彪所作,差逊其兄。然亮节高风,萃于一门,虽遗编零落,而幽忧悲感之意,托诸歌吟者,往往犹可考见。存之足以励风教,正非徒以文章重矣。
  柴望墓上有一株大枫树,树冠如伞如云,枝繁叶茂。一到深秋,叶子一片红火,风吹红叶,哗哗作响,虽零落飘零,却颇有风雅之韵。少时,我常去高斋山漫行或疯跑,脚下的落叶踩之皆脆,如裂帛,应该是天籁之中最为雅致的一种。遇大风吹过,树枝间枫叶声飒飒,如鹤唳;枫叶暗红,在夕阳下,枫影浓淡参差,如影如画,真乃一幅绝美的秋景。
  我故乡卧室的床靠近窗户,房间不大,秋天的夜里不关窗,从室内往外看,高斋山一片漆黑,躺在床上能听到漆黑夜空下的各种声音,天地之间的私语。虫声此起彼伏,和着风声形成长夜之时大地的交响曲,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愈觉遥远。
  而其实,所谓秋声,或许就是人内心的一种声音。时光消逝,悲哀、悲凉、悲怆、悲伤、战栗、惶恐、敏感、忧伤、忧郁、忧愁等等起于内心,又无可奈何。人的本质是怕孤独的,不知不觉间又到了秋风扫落叶的季节,一年光阴眼看即将逝去,内心畏惧和无奈随秋声而倍增。
  任日出日落,看逝水流年,睹草木荣枯,叹世事难料、芳华易逝,观沧海桑田,早生白发,感人生如梦,悲从中来。庾信的《枯树赋》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松尾芭蕉说,“听秋声于草茎,露泠然落下。”瑟瑟秋风中,草木与落叶似乎是卑微的,却无处不在,于是秋声也无处不在了。
  距离故乡江山长台五里路的长安村,四周山峦环绕,在迤逦的长长的山坡上有一片鸡爪槭,在高大树木的庇荫下长势良好。鸡爪槭,又叫鸡爪枫,属枫科。其叶形美好,入秋后由绿渐渐转红直至变为鲜红,色艳如花,鲜艳欲滴,绚烂如霞,映得阳光失色,映得山河失色,映得美人失色,映得静得只剩下了微微的风声掠过。
  秋天的清晨,静谧的山野仿佛睡去一般。雾浓浓淡淡,像诗一样弥漫于山冈。此时,秋风偶尔吹过,一大片红色突然出现于眼前,是一群树,不是一棵树,是一大片,不是一小片。或大或小,或高或矮,满山遍野,仿佛一片红色的魅影,在雾中若隐若现。   鸡爪槭,树不高,一丈余,却极精神。槭叶极红艳,如鲜血一般,确实是秋天的一番美景。立于高冈之上,如一面面旗帜摇曳,远近皆可望见。长安多山,枫叶红时,沿长安岭至乾顶一路,沿山坡攀缘,枫叶如火如荼,间于松杉梧桐之间,山斑驳成画,秋意便浓浓地酝酿着,那红是活的,仿佛随时融入青山绿水之中。
  鸡爪枫,枫的一种,木质有一种辣辣的香味,少时见山里人都以枫木为砧板和床板。据说,皆有益于身体。红枫也历来为诗人、词人所钟爱,诗词中有关红枫的佳句数不胜数。枫树是美君子,磊落坦荡,枝节分明而曲折,也为画家所喜欢。宋人范宽画《溪山行旅图》,取意枫树之多逸,谓枝节有青云之气,有隐士风范,故古隐士多以枫为号,或取为斋名,或自以为号。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涛最能画枫,其画枫多劲瘦,立于兀石之上,根须相盘,状如龙爪,着叶不多,似为初冬时节,偶有数片红叶,多为暗红色,似有凌霜劲节,时人谓为高士枫。清末任伯年画枫,则逸态多姿,妩媚秀雅,是为大宅门第里的枫树,其形滋润肥胖,富态可掬,其叶红如丹朱,鲜艳则鲜艳矣,却似乎失了一般的骨气。
  唐代诗人鱼玄机在《江陵愁望寄子安》一诗中写下“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满山遍野的红叶,随着季节的变深,总会落尽。时序如流水,红叶只是一时,秋冬更替更在一瞬间。当目睹红叶纷纷离去时,不得不令人平空生出许多感叹来。
  霜降后,柿子就红了。
  柿子树树杆幽黑似铁,扶疏而有致。元代画家倪云林、黄公望尤喜画柿树。柿树枝杆虬曲如龙,苍郁若含烟之貌,古人认为柿树怀德,谦比君子。柿子凌霜而红,柿叶落尽而果实独存。柿子还是水果中唯一被封为“侯”的,名曰“凌霜侯”,多好听的名字,高贵霸气,咄咄逼人。
  柿子树树叶厚墩墩的,呈暗绿色,厚度比枇杷叶厚,色泽深而光滑,光鉴照人。但叶形要比枇杷叶大而俊秀,叶片层叠有致,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像勃朗特三姐妹,像哈代小说中的某一种味道。霜降后,叶子会变黄变红,变蜡黄变暗红,直至叶子纷纷扬扬落尽。
  柿子半剔透而莹润,形如蜡石,成熟的柿子上敷一层霜粉,霜粉却难掩草木之色,霜起则冬藏,生机尽失,若有若无。柿子藏在仅存的枯叶和枯枝之间,十分诱人。
  故乡江山鳌顶村遗落在仙霞山脉深处,村中有一片柿子树,每年霜降后,一树一树的柿子,像一只只小红灯笼,蔚为壮观,仿佛点亮了山村的秋色。村人皆姓李,据说是唐代滕王的后人,战后避难到此,为了方便后来人相认,他们商议在房前屋后种上柿子树为记号。村中有一祠堂,型制奇特,古色古香,祠堂边的山丘上有二百多株树龄上百年的古树,郁郁葱葱密密麻麻枝繁叶茂铺天盖地,仿佛覆盖了祠堂覆盖了整个村子。树荫蔚然气积于大地之上,远远望去,像《聊斋》中描写的某种场景,那种景色是独特的。
  村中有一座砖瓦结构的老房子,相传当年抗战时做过张灵甫将军的指挥部。我曾问过村中一八十六岁的老人,他说那时尚小,见过许多国军士兵,见过炮弹“嗖一一嗖一一嗖”地从头顶从柿子树上空飞过,也见过国军的一个将领,浓眉大眼,高大英武,但是个瘸子,拄着拐杖,蹲不下去,上厕所要坐在板凳上。老人的口述倒与张灵甫将军身份相符。只是这一切太久远了,久远得很难考证。但我希望是真的,就像希望他们是滕王的后人一样,不然这满山遍野的柿子树作何解释?
  霜晨起来,见雾大如幕,雾中隐隐约约传来黄狗的叫声,四周白茫茫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似乎什么也看不清,唯见树枝上隐约有些红光闪耀。
  那一定是柿子在发光。是霜冷?抑或是内心的躁动不安?
  
  5
  这是很多年前的场景了,大约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在江南,在江南的许许多多的小镇上。我故乡的小镇处在钱塘江上游一条支流的支流边上,我家老房子处在小镇老街的中心地段。小镇就这么一条老街,旧时的江遂古道蜿蜒曲折穿街而过。老街的两边都是木质砖瓦结构房子,大多两层,下面一层都是那种门板可以卸掉的店面房,木质的店门板大都被风雨冲洗得沟壑纵横,房顶一律盖着一垄一垄黑色的鱼鳞瓦。老房子历经沧桑,像一幅幅陈旧的版画,可以想象当年的繁华景象。
  屋顶上那些薄嘴唇一般说出雨声的黑瓦,那些微雪覆盖的黑瓦,那些像鱼鳞一般在碎银似的月光中移动的黑瓦,那些漫漶着一棵棵瓦松的黑瓦,那些伴随着白泽、夔、凤凰、麒麟、梼杌、獬豸、犼、重明鸟、毕方、饕餮等神秘动物砖雕屋脊的黑瓦,以及漫漶于瓦垄间的一丛丛瓦松,一抬头,便会窜入我的眼中。
  那些形状如松的瓦松漫漶于瓦垄之间,默默无闻,籍籍无名,不跋扈,不张扬。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瓦松于艳阳高照、风吹雨淋、霜雪冰冻下生长生存,卑小卑微,像极了故乡那些默默无闻的乡人。
  瓦松毫不起眼,没有苔藓可人,也没有菖蒲清雅,灰扑扑毛茸茸的样子,在黑瓦的缝隙间不知疲惫无声无息地活着。酷夏烈日似火,寒冬冰雪覆盖,寻常草木都萎蔫了,瓦松还活得好好的,生命是如此坚韧与顽强。
  许多人从来没关注过这种其貌不扬的草,许多人也从来没喜欢过这种其貌不扬的草,似乎它的存在和没存在是一样的。
  有人不喜欢瓦松,秋后喜欢拿梯子架在屋檐上,沿梯子爬到瓦檐拿毛竹竿打瓦松,打这些这种卑微微小的草。
  小镇的高斋山上,有一座大仙殿,年久失修,乌黑的殿檐下,青砖墙破败,散架的梁椽横斜欲坠,一切似乎都是阒寂的,甚至有些荒凉。断垣残壁,荒草萋萋,一派萧条,处于将倒欲倒的状态。然断墙片瓦之间,立着一些稀疏的瓦松,开着一些橘黃色的小花,在细细的风中摇曳,像某些暗示,或是某种谶语。似乎在为这座破败的大仙殿带来仅存的一丝温暖。
  镇上还有许多老屋。老辈人走了,人去屋空。堂前屋后,就剩下荒草和屋顶的瓦松了。那屋就生了,年轻人不喜欢接着住,搬走了,老屋就闲着,寂寂的,没了人气。任野草丛生,任虫鸟鸣叫,任蜘蛛结网,任风吹雨淋。时间久了,老屋越来越老,越来越旧。屋尚如此,何况人乎?现在回想,终于可以理解乡人为何厌恶瓦松,总是想方设法把它们从瓦垄间弄下来,直到黑瓦上干干净净。可是不久,那瓦垄间又长出青苔、瓦松,又是苔迹萋萋,瓦松葳蕤了。这就像是一种宿命,躲不开,也逃不掉。   瓦房上,瓦垄间,依旧蓝天白云,四季轮回,艳阳和风,月朗星稀,狂风暴雨,冰雪霭霭。人走了,老屋还在,老屋总比人活得久。老屋倒了,黑瓦还在,黑瓦上的瓦松还在,黑瓦和瓦松比老屋活得更久。散落一地的黑瓦碎片上的瓦松、青苔的痕迹,显现的是岁月,是人生,是生命,是恒久,是永远。
  而在今天的许多乡村,钢筋、水泥、铝合金、玻璃等等取代了木头、青砖、黑瓦,取代了我及许多人的童年和故乡。那种倾斜的屋顶,躺在床上就可以听到落叶、鸟鸣、风声、雨声、雪子踩在黑瓦上的足音的大瓦屋已不太见得到了,瓦松也不见了,那些瓦松漫漶于黑瓦的日子也随风而逝了。
  只有我的心房仿佛成了用一万块黑瓦、一万丛瓦松编织叠加而成的大瓦房,有潮汐一般的雨水日夜喧哗。
  去年秋末的时候路过沙湾,在衢江边顺手折了一支芦苇,回到家里顺手插到铜瓶里。秋天很快过去了,冬天也很快过去了。铜瓶里的芦苇干枯了,失去了水分,变得金黄,变得愈加好看了。
  一支枯萎的芦苇,它似乎没有了生命,可它仍在尘世,枝干锃亮,芦花苍苍,毛茸茸的,似乎比原来淡了一些,隐隐似乎有那种来自天堂的温柔和洁净的光泽。
  这支枯萎的芦苇,通身枯黄,深和淡的色泽,近乎于黄土,却比黄土素净。是那种久违的遗忘了的朴素,是那种接近虚无的色泽,是那种生生的实在,是那种姿态的低,却不卑微。
  这枯黄的色泽,淡而宁静,相对于《诗经》,相对于蒹葭苍苍,相对于佳人在旁,相对于水的淼淼泽润,风的抚慰,水鸟的嬉嬉,蓝天白云的俯瞰;是微微忘却了干渴,忘却了悲欢,忘却了红尘,忘却了江湖,忘却了悲怆和沧桑炎凉的人世。
  铜瓶里的这一支枯萎的芦苇,干,轻,缥缈,仿佛空气中也充满了“干枯”的味道;渺渺的,仿佛是虚空的“木质”一样的空气,和曾经经历的,被隔绝了。这一支枯萎的芦苇,柔和,柔软而又坚硬,又微微有些遗世独立。
  去年秋末冬初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大渊顶故居门前的那棵青桐正在落叶,四周俱静。似乎只有落叶才是真正寂静的,寂寞的。
  一段时间,我什么也不想,只静静地看着门前青桐树叶飘落。
  一片,两片,三片,六片,七片,八片。两片叶片之间飘落的时间不相同,不是急匆匆的,而是那种悠闲的,不急不徐的,慢慢的,带着姿态,带着优美的弧线,离开枝条,好像大地本就是它的去处,它的归处。
  青桐的叶片,青中带黄,黄中带褐带红,黄中带枯,有的还带着虫眼,不时地落几片,再落几片。
  再落几片,像故乡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每次回故乡,总会听说,某某某老人死了,他们大都是我认识的。他们就像这落叶一样飘零飘落了,飘得无影无踪,再也不见了。
  也有的叶片,轻轻晃荡几下,欲落,却又没有落下来。像久病躺在床上的老人,他们沉重而沉闷的咳嗽声,在房间里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在遍体鳞伤的风中低徊,往往令我不忍卒听。
  也有很長一段时间,叶子没有落下来。
  有人走过的时候,几片叶子才落了下来。
  似乎人的脚步声,人的那一点点动静,才使叶子落下来了。
  看着那些叶子,寂静地无声地落下,我似乎有些恍惚,那些青桐叶子似乎不是从树上,而是从天上,从天上落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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