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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不想死在海上的话,眼下正是个好机会。
康宴别被反绑着双手坐在昏暗的杂物间里,船在巨浪间行驶的晃动让他有一瞬间的晃神,而半天之前把他押到这里的那个年轻海盗,正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你有力气了吗?”另一个被绑在旁边的人问。
“恢复了一些。”康宴别回答。
那个人叫侠士,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江湖上有关他的故事形形色色。在这些故事中,有时他以大人的样子出现,有时又是小孩子,甚至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
康宴别和侠士认识,起因是侠士到康家的地界替人寻救命的灵果,机缘巧合之下他们有了一起喝酒捡粪的友谊,侠士也见证了康宴别从毛头小子到继任康家家主的一段经历。
“這个,怎么处理?”侠士问。
跟初见时一样,侠士看上去总是这么从容不迫,哪怕他们昨天夜里刚被一群海盗劫了船扔进这里,随时可能丢掉小命。
康宴别朝侠士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年轻海盗的肚子上有一道很长的撕裂伤,如果现在动手的话,他们就能毫不费力地解决敌人。
从把这海盗带到这里的人的谈话中可以知道,昨夜的暴风雨刮到今早才停,为了几天后无关紧要的食物储存,这个新手被派去捕鱼。因为没有经验,他让鱼血在水中扩散引来了鲨鱼,这才被攻击了。
海盗们没打算管他死活,就扔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不过,他躺在这里把康宴别二人商量的计划可听得是一清二楚,如果他能撑到下次有人来,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康宴别的手动了动,把先前已经解开,只是伪装套上的草绳松了下来。他几步走到年轻海盗跟前蹲下,把匕首从海盗腰间的刀鞘里拔出。
“小心!”
随着侠士的一声提醒,海盗的手快速地朝康宴别的心脏伸去,却只是把一个小瓶子塞进了他的衣襟中。
康宴别接过去看了看,转头说:“可能是软骨散的解药。”
“也有可能是毒。”侠士说,“再等三个时辰就能出去了,别冒险。”
“三个时辰变数太大,我认为可以一赌。”康宴别笑了起来,低下头对那个奄奄一息的海盗说,“若是解药我就救你,若是毒我们一起死。”
说完他就倒出一粒,直接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侠士出声问:“怎样?”
“使得上劲儿了。”康宴别空挥出一拳试了试,说,“但也不确定就是真解药,你先别吃,凭我的武功带我们离开这应该不难。”
侠士点了点头,也把绑在手上的草绳取了下来,从腐旧的杂物中找出一根木棒防身,然后通过杂物间的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康宴别用匕首割下了自己衣服上的一些布料,把年轻海盗身上的伤口包了起来,将他扛在肩上走到侠士身后。
“你真要救他?”侠士回过头,眯起了眼说。
“康家家主岂能言而无信。”康宴别理所当然地回答。
“好。这船的样子你记得多少?此处是第三层,我们需绕过外面的海盗去到一层,用放在船尾的备用木舟逃走。”侠士分析说。
“我在前面走,你带着他。”康宴别把海盗交给侠士,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后,才准备断锁溜出。
临推门前,他背对着侠士,用平静的声音随口说了一句:“侠士,昨夜海盗来之前,你可是想杀我?”
侠士身形一顿,还没来得及回应,就看见康宴别轻手轻脚地走出杂物间,开始朝一层进发,他也只好先跟上,等离开后再议。
从天光的强弱程度上来看,现在正是正午,海盗们似乎聚集在一起开宴会,外面只有零星的几人把守。
他们在尽量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向船尾移动,实在绕不过的人,就由康宴别先出手打昏拖到暗处,再继续向前。
直到进入船尾之前,他们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动,但靠近木舟解下绳子放船的一瞬,康宴别惊觉他们已经处在了海盗的包围圈中。
“没想到你们这几个瘦猴子还真能跑出来。”领头的魁梧大汉挥了挥手中狼牙棒,讥笑着喊道,“小的们,捉到有赏!”
“冲!”在一片热烈响应声中,海盗群向他们拥来。
康宴别眼疾手快地把木舟停稳,然后将侠士和他背上的海盗推了下去,转身蓄力打出一掌,跟海盗们缠斗了起来。
眼前的人对他来说虽然是一群杂鱼,但架不住人多势众,如果出现伤亡可能更会刺激他们下死手。为了保住被他推下去的两个人上船的时间,康宴别只能被动地在刀光剑影中躲闪。
康宴别刚击退周围几人,四支利箭从四个方向呼啸而来。饶是他反应迅速,也只打掉了两支,闪开一支,最后一支射进了他左脚的小腿肚子里。
“嘶——”康宴别吃痛,又没法甩开追击,一时间陷入了一个糟糕的局面。
好在没等他再次负伤,船下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那是来自侠士的信号。他们已经安全爬上木舟,康宴别也可以撤退了。
于是康宴别抢过被打倒的一个海盗的刀,一手持刀,一手抓着匕首,双手同时开工,沿一条直线杀出血路,跃进了那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中。
但当他奋力游到木舟边,手刚扒上船的边缘时,就听见一声“给我砸”的吼叫,无数的大石块从被海盗们劫持的船上向他们飞来。
是投石器!
在船被砸翻的那一刻,康宴别也被迫松手,坠进了静谧无声的蓝色深渊。他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侠士朝他伸出来,又收回去的手。
(二)
当康宴别再次睁开眼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有些破旧的木房顶。他腿上的伤口被细致地敷了药包好,身下是一块有些厚度的布垫。
他坐起身一转头,就看到了对面垫子上的年轻海盗。
“醒了?”海盗开口,“你的同伴救了我们,这里是一个偏僻海岛的捕鱼翁家。”
很好,把他的问题全堵了回去。 康宴别抽了抽嘴角,一时也不知该接些什么,便硬着头皮问:“侠士呢?”
“跟着去卖鱼了。”海盗回答。
那时在游泳上实在没什么耐力的康宴别,被侠士拖拽着往前游去,遇到了一个前来捕鱼的老翁。而海盗在船翻的那一刻为了保命也只能拼命游动,与他们上了同一条木舟,之后老翁便将他们带到了家里安置。
为了报答老翁,侠士主动帮忙干活,和老翁一起捕了鱼后前往集市。
“我出去看看。”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的康宴别说着,缓慢地站了起来,在门边找到一根已经被用得光滑的扁担,然后走出了房门。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个小木屋建在了沙滩上,不远处是延伸到海平面的蓝色,而除了捕鱼翁家外,四周还有那么十几间木屋。
这就是一個小村落了。
康宴别拄着扁担,在尽量不让伤腿用力的情况下走到村中查看情况,海盗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个海岛上的树种跟洞天福地岛差不多,应该相隔不远。岛上没有农田一类的东西,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工具和捕鱼翁家差不多,看来就是个以捕鱼为生的村子。
很快他就发现,基本上每一家都躺着病人,他们看上去不像康宴别这几个人一样有很明显的外伤,但是腿脚似乎都不太方便,只能在布垫上呆着。
等康宴别和海盗逛了一圈回到起点,侠士也和捕鱼翁从集市卖鱼回来了,今天的生意似乎不错,老翁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容。
侠士摘了渔夫帽挂在一边,帮老翁把编篮和器具收好,才走到康宴别跟前说:“我在集市上遇到了跑海运的人,他说浮丘岛就在东边,离这里不远了。”
浮丘岛,这是康宴别和侠士原本出海的目的地。
它是传说中在鲸背上生成的岛屿,生长着奇树,奇树上结了仙果,听起来就跟侠士当年来康家所求的灵果一样神奇。
可惜他们这一趟为的不是仙果,而是毒蛇。
半个月前康宴别收到了侠士寄来的信,说传闻东海一座岛上出现了巨大的毒蛇,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危害到四周海域的安全,问他愿不愿意同行。
这样有趣的事情康宴别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两人相约在康家所在的洞天福地岛见面。几天前他们乘船向浮丘岛的方向驶去,再后来就遇到了海盗。
这浮丘岛虽然名声很大,只要是常年跑海运的都知道大概在哪一块地方,但几乎没有人真的成功找到并登上过岛。
“如此,明日便可动身。”康宴别说。
于是当天,他们用侠士飞上高树采摘的野果跟村民们换了一艘旧木舟,就停在捕鱼翁家门前,还准备了一些干粮。
几个人吃过晚饭后早早睡下,却没想到侠士半夜就被康宴别叫醒了。
“我们该走了。”康宴别轻拍了拍侠士的胸口,催促他说。
侠士睡得一脸迷糊,摸索着爬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小声嘟囔着说:“不是说明日吗?”
“那是骗阿水的。”
阿水,正是年轻海盗的名字。
侠士醒了醒神,帮助康宴别把要带的东西都转移到船上,然后给捕鱼翁留下一些碎银,便撑船驶离了岸边。
他们计划先往集市走,打听到更详细的消息后再转向浮丘岛。
路上,侠士十分不解地问了起来:“为什么要特意丢下阿水?”
“阿水是海盗派来的卧底。”康宴别回答。
“这我知道。”侠士说,“海盗既然想跟着我们去浮丘岛,阿水应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对,他会医术。”康宴别肯定了这点。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医毒往往不分家,他们在船上中的软骨散十有八九就是阿水配的,几乎在他把小瓶子递给康宴别的时候,康宴别就猜出了他会医术。
一个在海上肆虐的海盗群中会医术的人,决不可能是不受重视的新人,甚至可能地位不低。
这步棋拙劣到他和侠士都懒得拆穿。
“你既不想带他,原先为何要配合?”侠士更摸不着头脑了。
“先前是想带的。”康宴别坐在木舟上躺下身,慢悠悠地说,“但阿水似乎更适合那个小渔村。你去卖鱼的时候我们闲逛了一会儿,村子里很多人都有痹症,正需要会医术的人。”
“可他兴许更想当海盗。”侠士一边划船一边说。
“那他刚才就不会装作没被吵醒了。”康宴别摊了摊手,说。
侠士满脸黑线,表示搞不懂这种复杂的心理游戏,又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嗯……阿水其实是个姑娘?”康宴别想了想回答。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因为同伴一个没站稳,引起的小木舟的剧烈晃动。
(三)
在集市打听到浮丘岛差不多的方位后,康宴别找到了在这附近活动的康家人,支了些现银,换了一艘大一些的船,跟侠士往那附近进发。
他们先来到一个离目标位置很近的小岛上搭好帐篷,然后再乘船在附近寻找,不过正如跑海运的人所说,浮丘岛是个十分神秘的地方,很难轻易寻到。
一连三天,他们几乎一无所获。
就在第四天到来,康宴别已经要重新思索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及时出现在了他们临时居住的小岛上。
那是一个薄雾蒙蒙的清晨,康宴别和侠士照例来到岸边检查船只的状态,准备在用完早饭后出发寻岛,却看见了一个躺在沙滩上的人。他的半边身子还浸在水里。
他们赶紧跑了过去查看情况,侠士先探了探男人的鼻息,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把他移到平一点的地方。”康宴别说。
侠士虽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但也没有异议。
等放置好人后,康宴别撬开了溺水者的嘴向里呼了两口气,紧接着把手放在对方的胸口上按压了几十次,循环往复。
在做到第三次的时候,男人像是突然惊醒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了起来,然后开始猛烈地咳嗽。 这就算是救活了。
康宴别一边拍着背替他顺气,一边有些疑惑地迎着侠士投射来的视线,问:“怎么?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于是对方把目光移了开去。
咳了一会儿,一旁死里逃生的男人,终于有力气搭理起了他的两个救命恩人,但他一开口,发出的却是意义不明的“啊啊啊”的声音。
“你是个哑巴?”康宴别猜测说。
男人点了点头,开始手舞足蹈地比画了起来,另外两人仍是一头雾水。
“你会认字吗?”侠士在看了一阵后,提出了另一种沟通方案。
哑巴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没事,用画的也可以。”康宴别说着把哑巴扶了起来,带进了他们搭建的简易帐篷小屋中,将烧沸过的水和一些干粮递给他。
侠士帮忙生起了火,拿来一条薄棉毯披在了哑巴身上。
等哑巴吃饱喝足后,康宴别才研了墨,开始“听”他讲诉遇到的故事。
首先,哑巴在纸上画了一个弧线和一个直线,在那之上画了一片小点,一个发光的星星,又画了无数扁扁的椭圆形和两个发光的直线。
“原来如此。”康宴别恍然大悟地说。
“这你都看得懂?”侠士嫌弃地吐槽。
“这你都看不懂?”康宴别笑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咳咳,让我来给你解释解释。”
“你编吧。”侠士靠在门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哑巴一个人乘船出海,遇到了迷雾,然后误入了一个神奇的岛屿附近,还没等他看仔细就遇到了风暴,被刮来这里让我们给救了。”康宴别像模像样地分析了起来。
侠士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在旁边傻笑的哑巴,叹着气说:“所以你觉得那会是浮丘岛?”
“没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康宴别兴奋地说。
虽然侠士对哑巴的说法有一百二十万分的怀疑,但是因为康宴别十分坚持,他们只能联系了这附近管事的人来接哑巴,准备第二天去寻找风暴。
当天晚上,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床铺,康宴别只好和哑巴先挤一个。除了遇到神秘岛屿之外,哑巴还给他画了不少故事,精彩程度不输茶馆里说书先生的话题。
临睡前,康宴别为了保险,检查了一遍哑巴身上是不是已经像看起来那么好了,然后帮他躺下,再喂了点水。
喂水的时候,康宴别还在絮絮叨叨地发表他对那些故事的感想,却看见哑巴露出了一个极为惊恐扭曲的表情。
康宴别愣了一下,头也没回,幽幽地说了一句:“侠士,明天我们就启程去浮丘岛了,若是遇上风暴,可以各自保命。”
寂静。还是寂静。
这是又一个在荒岛的夜晚,他们总是伴着海浪声入眠,可今夜只剩寂静。
在似乎很短暂,又似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后,康宴别终于听见了侠士的回应。
“好。”
这是侠士第二次想杀他。
(四)
第二日天还没亮,康宴别就和侠士出了海。
按哑巴的说法,他是在迷雾中误入神秘岛屿的,所以他们认为早上起雾的时候更能够观察到浮丘岛的方位。
侠士照例划着船往哑巴提到的方向走,而康宴别站在小船的顶上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但他们从月朗星疏一直划到东方鱼肚白起,都没有发现跟前几天不同的地方。哑巴叙述中的大风暴毫无踪影,海面可以说是风平浪静。
“你看到什么了吗?”侠士在下面喊着。
“我有一种预感,马上就能到了。”康宴别闭上眼感受了一下流动的空气,回答。
“两个时辰前你也这么说。”侠士呛他。
康宴别回过头看了侠士一眼,嘴角扬起一个自信的笑容,说:“这次是真的。”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在逐渐转亮的天光下,侠士刚想问康宴别第三遍同样的问题,这片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却突然奔袭而来一道道疾驰的风,掀起的水汽扑了两人一脸。
“那边!”康宴别朝着风来的方向指去。
侠士迅速把船桨放下,开启了用机关拉动的小木轮,全速朝疾风的源头前进。他们越往前受到的阻力越大,到最后木轮虽然还在快速转动,但是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我们游过去吧!”康宴别在这怪风中大喊。
“你疯了?”侠士难以置信地回应。
不过侠士很快就发现康宴别没有在开玩笑,他已经动作麻利地脱了鞋,一纵入海。
等康宴别千辛万苦够到了风暴边缘的时候,就被快速地卷入吞噬了。就像是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从阁楼上跌落地面砸得粉碎。
而俠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动作。
却说康宴别这边,在被风暴卷入后他就失去了控制,只能在气旋中被来回甩动,很快失去了意识。
本来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像哑巴一样被甩到海上某个地方等死,但他醒来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却是一群赤羽小鸟的尾翅。
他有些发蒙地坐起来,小鸟们也不怕人,仍旧围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很快,经过一番查探,康宴别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海岛上,面前不远处有一个湖泊。
他几步走近蹲下,用手捧了点水来喝,顺便洗洗脸清醒清醒。
从湖泊边离开,康宴别就往岛屿的中部走去,沿着山的陡坡向上,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能看出这里人烟罕至,几乎没有山道一样的东西,杂草也高得没过了膝盖。
他打算继续向前走,却突然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由远及近,以他为中心迅速地靠拢了过来。康宴别立即摆出了备战的架势,谨慎地观察起了四周。
声音逐渐停了下来,他凝神静气。
忽然,从四面八方蹿出了无数的海蛇!康宴别一时被这阵势吓到,手忙脚乱地击打起了靠近他的蛇群。但因为海蛇数量太多,他很快就被团团围困躲到了树上,如果在被攻击中掉到地上的话,他就会被它们吞噬殆尽。 这时,原先他见过的小鸟们飞到了树的附近,不停地扇动着翅膀,有些小鸟将正在缠绕上树的蛇抓着丢了下去,有些在康宴别狼狈抱着的树枝周围转悠。
它们是来帮他的。康宴别意识到了这点。
他伸手抓住了其中一只赤羽小鸟的双脚,被迅速带离了海蛇们的包围圈,向蓝天冲去。
从空中观察这座岛,康宴别能发现它的形状就像一只巨大的鲸鱼,而周边不远处环绕着一圈自然形成的风暴圈。
于是他终于确信,这就是传说中鲸背上的仙岛——浮丘岛。
小鸟们带着他飞了一会儿,盘旋着降落在了一个巨大的鸟巢中。这鸟巢的面积比起康家的宅子也毫不逊色,起码能容下二十个像他这样的成人。鸟巢的边上站立着一只体型与鸟巢相配的大鸟,它也长着赤色的羽毛,和带他来的小鸟们十分相似。
除了大鸟外,这里还有一个存在让他非常意外。
和他在海上走散的侠士正抱着一把剑坐在那里,想必也有一番奇遇。
察觉到有人来了,侠士慢慢地睁开了眼,毫不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康家家主,说:“你没死。”
“我没死。”康宴别学着他的句式说。
“你会死在这里。”侠士说。
“你不是侠士,你是谁?”康宴别问。
“一个无名之人。”侠士回答。
侠士不是侠士,而是杀手。
(五)
杀手出生的地方叫李渡城,原本是一个热闹的地方,邻里乡亲有时会为鸡毛蒜皮的事拌几句嘴,却也还算安宁和乐。
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李渡城周边渐渐出现了一些骇人的东西。他们可以移动,却僵硬得像是尸体,皮肤变成了可怖的绿色和紫色,见到活物就攻击。
刚开始还只是动物,后来是人。
城中的居民越来越少,毒人越来越多,到后来,杀手一家十几口就剩下了他一个。那一年,杀手七岁。
本来他也会成为那些毒人中的一员,却阴差阳错之下,被朝廷派到这里查看情况的凌雪阁中人所救,从此成为了一把听话的刀。
杀手的搭档是一个独眼的女人,那也是教他本领的师父。在杀手二十岁那年,他们主导了一场很大的刺杀行动,直杀到刀上凝固的黑血让它变钝。一同前去的几十个同伴中,最后只剩下杀手和师父尚有一口气在。
但师父身上的伤口开在了要命的位置,只有马上跟凌雪阁联系增援,才有些许保命的可能。
“别费力气了。”女人说,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却仍旧坚定,“我央閣主给了我这个任务,是要建功,如今功已建成,便没什么遗憾了。”
杀手沉默地看着她,隐约猜到了师父跑这一趟的真实目的。
凌雪阁,轻易进不得,出去的基本也只有死尸。除非有人愿意完成一项必死的任务,成为一个活着的“死人”。
“我要废了你的右手,可有怨言?”女人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她的血快流干了。
杀手摇了摇头,在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之后,抱住了怀里仍旧温热的尸体。
那之后他带着已经半废武功的身体回到凌雪阁复命,不久之后,凌雪阁里少了一个李渡城来的孤儿,而乡野村落里多了一个笨拙地练习使用左手的怪人。
杀手本以为自己已经和过去斩断了联系,但他此刻却站在一个遗世独立的小岛上,将左手的短刀指向了一个和当初活在阴影里的他完全相反的人。
谁料在听到了杀手的宣告之后,康宴别只是不慌不忙地抛出了句话,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好。”杀手收起了短刀。他们为毒蛇而来,自然也该有始有终。
于是康宴别开始费劲地和赤羽鸟交流,他比手画脚,摆出毒蛇的样子,想看看它们是不是知道什么线索。
而鸟儿们像围观猴戏一样,以一种好奇而又懵懂的眼神望着他,从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幸好杀手拿出了一条他在来的路上打死的海蛇尸体,指了指尸体,又把手掌一左一右贴在海蛇身体两侧,然后拉开手掌间的距离。
这下赤羽鸟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意思,兴奋地拍打着翅膀,一只抓着一个,绕过一个小山头来到了山洞里,洞中有一块石碑。
石碑上竟然用文字记录了这个岛屿的历史,是一个曾经帮助过浮丘岛的人所留。
原来,这座岛确实叫浮丘岛,建立在鲸背之上,因为巨鲸行踪不定所以时而在海下时而浮上来,最近几年恐怕是因为风暴圈的关系才固定在这附近出现。
而岛上也真的有仙果,名叫神满果,这些赤羽鸟正是神满果的守护者。他们要对付的毒蛇同时也是赤羽鸟的敌人,它们一直觊觎着仙果。
如果毒蛇吃了仙果的话,不仅会让浮丘岛遭遇大劫,还会为祸四方。
只有前代的赤羽鸟在死亡化成灰后留下的纯青琉璃心,才可以保树林不被毒蛇侵扰,继续结出仙果。
“我来时在树林中就受到了海蛇的围攻,之前的琉璃心应该已经失效了。岛上只剩这一只成鸟,恐怕不是毒蛇的对手。”康宴别一边思考一边说。
“那就由我们出手。”杀手说。
“总之先去看看毒蛇的情况。”康宴别摸了摸旁边赤羽小鸟的头,指了指自己和杀手,碰了一下石碑,然后摆出一个看的动作。
小鸟们点了点头,示意康宴别和杀手爬到它们的背上,然后呼啸着飞出了洞穴。
他们穿过了岛屿上最高的山峦,经过一些杂草地和矮树,不知飞了多久,终于在一个海岸边停了下来。
海面上翻滚着海浪,一波一波地冲向沙滩,带来了白色的浪花又迅速退去。一只赤羽小鸟扇动翅膀飞向那附近,小心翼翼地兜着圈。
突然,从海中冲出几条巨大的红蛇,它们长相十分狰狞,像是传说中的上古凶兽,尾巴缠绕在一起,头部张着血盆大口向小鸟袭去!
幸好这只小鸟没有太过靠近海面,体型相对娇小动作又比较灵活,这才逃过一劫。
“那就是……毒蛇。”康宴别目测了一下红蛇的体型,蛇身几乎可以让六个成年男子合抱,而它们的毒牙看上去能咬碎任何一个靠近的生物。 “你打算怎么做?”杀手问。
康宴别沉思了片刻,回答:“只能硬上了,目标是斩首,需要相应的东西。”
杀手从衣袖中找出一卷东西递到康宴别面前,说:“铁鳞线可行?”
“可行!”康宴别赞同说,接过铁鳞线开始规划起了杀死毒蛇的方案。
等两个人协商出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后,他们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六)
因为之前小鸟的试探,红蛇还处在暴躁的状态中,蛇身相互缠绕,蛇头发出低沉的“嘶嘶”声。
康宴别和杀手沿着沙滩周边的岩石一点一点地朝红蛇靠近,在来到距离它们只有几步路的地方时,康宴别瞅准机会,一个借力用轻功飞到了海蛇的身体上,并一路快步向上。
很快红蛇就发现了他,变得更暴躁了,扭动起了身体想把他甩下去。康宴别艰难地抱着鳞片想往上走,却被一条红蛇朝他喷出的绿色毒雾生生刹住了脚步。
康宴别迅速掩住口鼻向蛇尾滑去,用从杀手那借来的武器与拍打着的、带有锐利尖刺的蛇尾搏斗了起来。
趁着康宴别吸引红蛇注意力的同时,杀手将刚刚在岩石上绑好的铁鳞线拉出,一纵跃到半空,红蛇中的两条注意到了他,一条直接冲撞了过来,而另一条露出了毒牙张口咬来,同样放出了绿色的毒雾。
杀手为了避开毒雾被第一条硬生生撞到地上,咳出两口血后,将铁鳞线抛给了康宴别。康宴别接了线,在与剩下几条红蛇头打斗的同时缠绕起一条蛇尾。
接下来,铁鳞线交互地在两人之间传送,他们有意消耗着红蛇的精力,同时也受了不少外伤。只有在面对毒雾的时候他们才会直接逃开,其他时间里就硬撑着与红蛇周旋。
一个时辰后,他们已经累得逐渐使不上力气,铁鳞线也越绷越紧。
因为毒雾已经逐个释放过一轮,终于来到了收网的时刻。康宴别打了个手势,两人同时进攻,他向蛇头全速靠近,引来其他红蛇的击打与撕咬。
虽然康宴别已经尽力闪避,但是其中一条还是咬中了他的胳膊。
他忍着疼痛向上,把铁鳞线甩给了对面的杀手,杀手闪过攻击,直接踩下一个蛇头助力,将铁鳞线在康宴别所在的那条红蛇的蛇头上迅速绕了几圈,然后下跳全力冲出。
所有的铁鳞线瞬间收紧,从原先看上去十分平滑的一根铁线,变成了立着鱼鳞一样尖锐铁片的杀器,将几条红蛇瞬间拉紧,其中一个巨大的蛇头就像被一把巨斧扫过,被干脆利落地切割了下来!
康宴别從蛇身上向下跳入水中,一边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一边艰难地爬上了岸。
而杀手这边也蹲在没法再继续拉紧铁鳞线的地方,一时难以动弹。
可是除了被他们割下蛇头的红蛇外,其他红蛇还在不顾铁鳞线带来的疼痛,奋力地挣扎了起来,眼看就要挣脱!
正在两个人觉得他们实在低估了对手,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巨大的赤羽鸟在小鸟们的环绕下向这边飞来。
它扑打着翅膀,用有力的钩爪将被限制起来的毒蛇的眼睛一个个抓瞎,然后和小鸟们一起啄起了红蛇。
几分钟过去,剩下的红蛇终于轰然跌落在沙滩与海水的交界处,发出一声闷响。海浪打在它们身上,带去了像水雾一样涌出来的绿色液体。
而被救了的康宴别和杀手这才回过神来,准备过去和赤羽鸟们道谢,却见巨大的赤羽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小鸟们围着它绕了几圈,终究还是散了开去。
大赤羽鸟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那几条毒蛇吃干抹净,然后在岛外的两位客人惊讶的注视下,周身燃烧起一阵烈焰,直到化为灰烬。
等火星渐渐消失后,康宴别走上前,在灰烬中找到了一颗纯青色的、像是琉璃一样通透的结晶。
“这恐怕就是石碑上所说的琉璃心。”杀手走到康宴别身边,说。
大赤羽鸟竟为了守护浮丘岛牺牲了自己。
“我们把它放进山洞中吧,这样至少又能保浮丘岛百年。”康宴别握紧了手中还留有余温的纯青琉璃心,轻轻地说。
毒蛇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夜幕已经在海面上降临,而一身是伤的康宴别和杀手,放置好了纯青琉璃心,又回到杀死毒蛇的沙滩上。
皎洁的月光照着隔着几步面对面站着的两人,蒙眬非常。
“开始之前我有个疑问。”康宴别说。
“问。”杀手依旧很好说话。
“你为何要杀康家家主?”康宴别直白地开了口。
“因为我欠人一条命。”杀手回答。
没想到康宴别一听到这个答案,便忍不住笑了出声,他知道冲他来的人为的不是“康宴别”,而是“康家现任家主”。但他们派来的这把刀,却连“康家家主”也不在乎,他只是想用这条命去换另外一个人。
这到底是慈悲还是残忍,连康宴别自己也说不清。
“这一路上,你有很多次动手的机会,却一直在配合我,为什么?”康宴别又抛出了他的第二个疑问。
“我在等,等一个能破局的机会。”杀手说。
“你等到了吗?”康宴别追问。
“没有,所以你今日不得不死。”杀手遗憾地回答。
“原来如此。”康宴别说,他似乎已经问完了所有的问题。
可杀手却没有立即动手,他拿出了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短刀,把玩了起来,说:“我也有个疑问。”
这让康宴别十分惊奇,歪了歪头,说:“你说。”
“到底,何谓侠?”杀手问。
他从洞天福地岛一路跟随康宴别来到浮丘岛,也或多或少地了解了那个神秘的“侠士”的情况。然而,就算他一直在根据手上的情报扮演侠士,他也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侠”。
“为侠者,不必非得是什么模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心怀天下,都是侠义之举。”康宴别想了想回答。
“如果今日的我是你所认识的那位侠士,你还会死吗?”杀手压低了声音,说。
“……我不知道。”康宴别最后说。 所谓侠终究也不过是凡人,他们没有能力帮助任何一个将死之人,甚至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也有人会因打击坠入黑暗。
杀手点了点头表示了解,然后抬起了短刀。
虽然两人在武学上并没有太大的差距,甚至康宴别要胜上一筹,但是之前毒蛇的毒性让他变得很虚弱,加上杀手从小习的就是杀人的刀法,康宴别渐渐落了下风。
杀手不必比康宴别更强,他只需要把短刀刺进目标的胸膛,而他也做到了。
朴素的尖刀插入了康宴别的胸口,在上面开出一朵红色的花。月光在两人身上围了一层光圈,也映在了短刀上。
“我曾想过如果我是他。”杀手说,“一把刀,染了不该染的血就钝了,钝了也就该死了。”
康宴别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发出声音,彻底闭上了眼。
(七)
杀手曾经有过一次成为侠的机会。
那时他刚刚适应了用没被废掉的那只手捕获猎物,野兔和野熊都不在话下,如果是人也一样。打到多的东西他就会拿到猎户家里换点粮食。
从他来到现在住的村子里已经过去了些时日,因为这个小村庄里人口很少,大家也都彼此认识,所以刚来的时候他还被好奇的村民逐个登门拜访。
不过很快他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直到强盗的到来。
他们来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村庄,竟然在东边的一大块墓地里埋着前朝高官和他的陪葬品。价值不菲。
而村里的男人们为了保护村子也纷纷拿起了武器。
有一日强盗派了一伙精英绕过村子的防御,悄悄进到村中劫掠人质,他们瞧上的正是杀手邻居家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当时邻居家的男人担任的是村中的临时自卫巡逻队长,夫妇两人已经外出巡逻,把孩子交给杀手照看。
他察觉到了动静和他们缠斗起来,但每当他有机会结果对面的生命时,他就会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恐惧。像是那个雪夜里汇聚成河的血凝固在了他的刀上,而如果他再向前看,就能看见师父那张失去生气的脸。
在他一个晃神的时候,强盗的大刀已经挥到了他跟前,在手臂上砍下了很深的伤口。杀手这才把杂念甩了出去,赶紧抱上孩子就要往巡逻队的方向去。
没想到这时,巡逻队长已经带人赶到了现场。
他在队长的指示下带着孩子先走,找到了在村中另一处地方巡逻的小队,把孩子交给她的母亲,然后就回去给队长他们帮忙。
可他没能来得及。
强盗精英小队的人都死了,巡逻队的人也有所伤亡,而队长为了保护一个年轻人牺牲了。
如果杀手还是以前的他的话,这些事本来不会发生。
所以当有人不知用什么途径得知了他曾是凌雪阁中一员,并绑架了他几年前救过的那个孩子来威胁他去取一条命时,他来了。
他没能成为侠,他只能当个杀手。
在了结了康宴别之后,杀手找到了来的时候被风暴甩到岛上的木舟,离开了这个神奇的鲸背上的仙岛,回去复命。
雇佣杀手的人所在的地方,是洞天福地岛一处偏僻的小山头。
因为没把康宴别的人头一起带来,他们把回来报告的杀手怒骂了一通,告知他等他们确认康宴别已死的消息后再做打算,随后把他扔进了关着绑架来的小女孩的牢房中。
小女孩似乎受了些凉,身体有些疲倦,但还是很乖巧。而除了她和杀手之外,牢房里还关着另一个人。
察覺到杀手疑惑的眼神,那个人自来熟地开了口,说:“啊,我是个在集市茶楼里工作的厨子,被这群莫明其妙的人绑过来做饭。这不昨天因为他们要求太多吵了几句,就被关到这里反省了。”
在这本来光线就十分昏暗的牢房中,厨子那张像是抹着厚厚的锅炉灰的脸根本看不清眉眼,只有笑起来的一口大白牙格外明显。
洞天福地岛在康家新家主就任后,作为五湖四海的商船常会经过的地方,少不了许多外乡的人往来,像这样全身皮肤黝黑的人也并不是没有,听说是巴蜀那边的佤族人。
杀手和他闲聊了几句便坐到了小女孩身边。他估着再过几天,等外面那群倭人得知了康宴别的死讯后,他们就能回村了。
虽然那些人穿的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也讲得一口流利的官话,但是对于杀手来说,他已经见过了太多那边的来使,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夜里小女孩就发起了高烧,身子变得滚烫,找牢外的守卫拿了盆凉水来敷头也无济于事。
“快去找个大夫!”厨子扒着牢房的柱子,对守卫喊着。
“这……没有大人的命令,我们没法带人进来。”守卫为难地说。
“那还不速速去问?还要给你请八个轿夫不成?”厨子催促说。
“大人今夜不在山中,也不知何时才回来。”另一个守卫说。
这是个死局。
厨子气得骂了几句守卫口中的“大人”,折回去看小女孩的情况。她的小脸煞白,已经烧得失去了意识,开始梦呓似的说胡话。
而从头到尾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杀手,看了一眼牢外的情况,将手伸向腰间,却被厨子一把按住了。
“再等等。”这个原先嬉皮笑脸的男人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杀手盯着他看了许久,终究是放下了停在短刀上的手。
厨子的说法是对的,他们并没有等很久,一个一身黑衣的江湖人士潜进了他们所在的牢房中,用迷香放倒了守卫,然后用自带的银针撬开了牢门的锁头。
“走!”厨子招呼杀手。
于是杀手背起起了小女孩,和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人连夜逃离了牢房,来到下山必经的丛林前。这里有许多倭人所设的陷阱,夜晚贸然闯入的话十分危险,所以他们决定就在附近的山洞中过一夜。
“我这朋友虽不会医术,但有别人送的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厨子一边生起了火一边说,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走出山洞,到附近的小溪边打水。 黑衣人则从衣襟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条肉乎乎的大白虫。
“这是……冰蚕?”杀手有些惊讶。他只在前辈们的谈话间听说过这种神奇的东西。据说是苗疆五毒教用来治疗之物。
他们把小女孩平放在火堆附近,然后由黑衣人将那条冰蚕放在了女孩的身上。这条奇怪的虫子歪歪扭扭地爬了起来,留下一连串咬出的星点小血珠,直到爬不动了,就吐出一团丝线,沉沉地睡去。
黑衣人将冰蚕收回,再去摸小女孩的额头时已经没有那么烫了,原本睡得很不舒服的小女孩也放松了下来。
“你们到底是谁?”杀手禁不住问。
黑衣人摘了他的面罩,而厨子也从外面洗了把脸回来。那个黑皮肤的佤族人消失无踪,出现在杀手面前的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康宴别?”杀手认出了黑衣人,那就是他在浮丘岛上杀了的,曾与他像朋友一样相处过的康家家主。
“我才是康宴别,他是侠士。”厨子笑了起来,说。
康宴别不是康宴别,而是侠士。
(八)
侠士是在他和康宴别往来的第三封信件中,发现有人窃取了情报的。那之后他们依旧通过原先的方式传信,却早已在暗地里联系上了。
在和康宴别约好要去寻找毒蛇后,侠士又特意发出了一封因为有急事不能去,推迟行程的信件,果不其然被截胡。
于是到了约定的时间,杀手乔装成侠士出现在那里,可他面对的却是和康宴别有着同一张脸的侠士。真正的康宴别,在洞天福地岛一个茶楼中的厨子被倭人盯上后,与他交换了身份,进入这里一探究竟。
然后康宴别得知,这是当初被康宴别祖父抢了仙树,曾为复仇大闹康家毁树的源氏旧部。他们是源氏中比较激进的一派,在大部分人毁完树已经返回本岛之后,还想取康家新任家主的性命。
“侠士每过十二月,便会和以前有些许的不同,今年倒是直接变成了我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我太帅了吧。”康宴别见怪不怪地解释。
“做面具的人那时会少收些钱。”穷得响叮当的侠士嘟囔着说。
杀手坐在火光与阴影的交界处看着两人,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没死。”
“我没死。”侠士说。
“你为何没死?”杀手十分困惑。
康宴别把他的水壶中的水分了一些给剩下的几个人,语气轻快地说:“如果你杀的是‘康宴别’,那他已经死了。但你杀的是‘侠士’,这就不一定了。”
“是冰蚕救了你?”杀手想到了刚才给小女孩治病的奇物。
侠士摇了摇头,说:“我本想这样,但你的刀太准了,冰蚕来不及救命。是那群小鸟给了我仙果。”
他不仅没死,吃了神满果后还更强了。
要杀的目标没有死,这对杀手来说还是第一次。他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同时也带着十二分的迷茫。
“先前你问我何谓侠,这很难说清。”侠士说,“但今夜还长,不妨挑几段经历说与你听。”
他们还在倭人的地界里,想必对面已经发现了牢房被劫派人来追,所以他们随时有可能遇到敌人,须得整晚警戒。侠士也就是给他们解解闷。
“哇,侠士的故事会又开讲了。”康宴别捧场地鼓起了掌。
侠士的家乡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那里有着会拿刀切开病人肚子治病的大夫,也有在一个地方就能把东西卖到四海八方的商人。
跟刚刚结束安史之乱的大唐的大多数地方比起来,那里非常安穩,英雄的血流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而敌人的刀枪夹在金钱与言语之中。
只有忽然接触到那些被挑起的战争,人们才会惊觉这并不是一个和平的年代。
“那里也有侠,但总有噪音试图掩盖他们。”侠士说。
而后侠士离开他的家乡进入江湖,也遇到了很多难忘的事情。
那年侠士初入江湖,也不知道该怎样成为侠,只是有人喊他帮忙便去了。挖过草药,送过信,也拷问过贼人。
有一回他去到了马嵬驿,几个官兵要找茂陵宝藏为军饷救急,知道入口的人却拒不肯说。于是他们便让侠士把他的小侄女用蝴蝶引了出来,留在官兵所住的地方。
那人知道侄女被抓后,只好和盘托出了入口及进墓的方法。直到侠士和官兵一起探访了茂陵回来,他才知道小女孩已经被官兵害死了。
虽然后来侠士帮着女孩的姑姑为女孩报了仇,但是他当了帮凶这事永远无法洗清。
“可你没有迷失。”杀手说。
“这件事告诉我,小善也许不是善。”侠士看着杀手,慢慢地说。
正如杀手要救邻居的女孩,侠士只是想帮忙进茂陵,这本来是好事,结果却让他们都不能接受。
在那之后侠士就学聪明了,他会有选择性地去帮人,也渐渐在江湖上有了些名气。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不再踩坑。
前些年侠士和一位大师救了一个小女孩,大师不幸被贼人所害,而小女孩被两人的侠义之举所感动,立志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大侠。
一段时间后,等侠士再去拜访村子时女孩却已经死了。
原来,在侠士离开的几年里恰逢战乱,她为了救下村中的老少,到敌人那里去当卧底,却被不明真相的母亲用一碗毒汤毒死了。
他们后来才发现女孩所写的日记,她如少年时的誓言成为了大侠,可救不了她自己。
“这……”康宴别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故事,先前侠士跟他说的总是一些奇人趣事,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有些复杂。
“所以为侠者不一定有好报。”侠士说。
“那你们为何还要成为侠?”杀手感到了困惑。他知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即使是侠士也会经历一些生死关头和黑暗过往。可侠士口中的故事,没有背叛,没有惊心动魄的厮杀,残酷程度也不输于作为凌雪阁一员的杀手所见过的种种。
“我们以前会问为何,但现在已经不再问了。”侠士回答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伸懒腰,看着渐渐有了光线的山洞口,说,“天亮了。” 康宴别走到洞口附近观察了一番,然后说:“趁着源氏的人还没找来,我们可以迅速通过丛林,康家人应该已经在山下等着接应了。”
侠士把小女孩抱起交到康宴别手上,说:“你先把小姑娘带下山保护起来,我们还得留下来对付‘大人’们。”引来杀手诧异的眼神。
“你怎么知……”
“你把刀插进我心脏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侠士说,“就算没有我们,你也会在送小姑娘回村后收拾这群倭人。”
杀手抱着短刀默认了。
“你原先想为‘康宴别’报仇,也想趁机了结自己。”侠士继续说出了他的猜测,“但现在‘康宴别’还活着。再想想,你为何还要对付他们?”
“我……”杀手终于再次开口。
他为了受了折磨的邻居家小姑娘,为了不再有无辜的人被带到这个牢笼一样的地方,为了那群似乎在谋划什么大事的人不再有害人的机会。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点。
“你已经像个侠了。”侠士说。
(九)
说干就干。
帮着康宴别安全经过丛林下山后,侠士和杀手又折返了回去,目标直指源氏那几个干部所在的地方。
因为昨夜的骚乱,许多守卫已经被派出来追捕杀手等人,只留下少部分还驻守在大本营中。除了在中原雇佣的守卫外,源氏自家的打手也都实力不俗,可惜他们的对手是见多识广的侠士与身经百战的暗杀高手。
为避免打草惊蛇,杀手与侠士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他们,悄悄地进到了中央区。
果不其然,源氏旧部正在一个小厅里商讨着什么。
“在康家的探子传信回来说康家家主确是没了音讯。”其中一人说。
“之前人质在我们手上,那杀手应该不会耍什么花招。”另一個人接话说。
“可他们已经逃了,这其中必有蹊跷。”第三个人反驳道。
一、二、三、四、五……
这里真正主事的应该只有说话的三人,但剩下的人数也不少,侠士数了一遍,发现一共有十四个人。
于是他给杀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你七我七。
杀手点点头。在源氏旧部互相争论了一阵开始各自为营,气氛僵持,正进入最无暇顾及周边的情况的时候,两人同时冲出!
源氏这边人数占优,而杀手和侠士目标明确,双方来回打斗了一阵,短刀和剑峰终是抵上了三个干部的咽喉,其他人就不敢再动了。
现在他们随时可以取下这几个人的性命,杀手却犹豫了起来。
“恶,只有靠杀止吗?”他有些不解地问。
“你可还记得,小善不是善。”侠士看着他的眼睛回应。
“但我们不代表公义。”杀手说。他从泥沼中来,自认为没有执掌公义的能力。
看出杀手心态上的变化,侠士一边为他终于了解了“不杀”比“杀”更艰难而高兴,一边从衣袖中拿出三条活泼的小虫,挨个喂进了倭人的嘴里。
“这蛊毒三个月发作一次,我会定时‘看望’你们,如果还敢来中原作乱,它不会让你们死,但会让你们生不如死。”侠士笑眯眯地说。
几个源氏旧部闻言面面相觑,露出了惊骇的神情慌忙点头。
“你早有准备。”杀手说。
“如果选择‘不杀’,就要背负起相应的责任,这也是侠义之道。”侠士拍了拍杀手的肩膀说。
那之后,源氏一伙在侠士的监督下返回了本岛,而康家也接回了康宴别,把内奸清理出户,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杀手送回小女孩后离开了村庄,开始在江湖上游历。他时不时会从旁人口中听说侠士的传闻,但没有再见过他。
几年过去,从某一个时刻开始,杀手渐渐觉得这江湖变得有些奇怪,不再有新鲜事,也很少见到了新面孔。
一日,他遇到了一个自称外来者的人向他打听这里的情况。
“最近,江湖似乎不像以前那样热闹了。”外来者说。
杀手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人们是不是更喜欢一些直接点的东西?比如成为英雄和中心,或者能获得什么好处。在如今,侠客江湖是否还有意义?”外来者想了想,说。
“但……江湖与侠,就在这里。你可以亲眼看看。”杀手说。他听不太懂外来者的话,那个人好像在谈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可正如侠士所说,侠无处不在,或许只是被什么掩盖了。
外来者把这句话咀嚼了半天,终于继续开口:“你说得对。我需要游历一番,才能给出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就独自上路了。
几个月后杀手再次见到了外来者,他给出的结论是“有点意思”。
在外来者第二次离开后,原本一潭死水的江湖慢慢恢复了活力,虽然仍旧很难看到立志要做大侠的年轻人,他们大部分都在谋求功名,但是至少他又有旅者的故事可以听了。
立夏那天,杀手撑船帮一个店家去君山总舵给丐帮弟子送酒,路上遇到了几个小水贼。
为首的水贼指挥手下撞停了杀手的木船,站在木舟前头喊话道:“速速交出银两!有了这些好酒喝,我们兄弟或许还能饶你一条性命。”
杀手还在考虑是求饶试探几个人的性子,还是直接出手送他们去见官,只听得一声:“恶贼!给你爷爷住手!”一个黄衫少年出现在了两船之间。
虽然少年的出场颇有气势,但因为这是在水上,船体并不太稳,他这一用力便晃了起来,自己也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水贼们哄笑了起来,说,“哪里来的黄口小儿,还想学别人行侠仗义。”
出师不利并没有让少年气馁,他揉着摔疼的地方爬起来,继续中气十足地说:“你们欺负一个老实百姓,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我……”杀手刚想说自己会武,就被少年一句:“你放心,今天这事叫我撞上了,就不会袖手旁观。”给堵了回去。
于是他暂且只好扮演手无缚鸡之力的船家。
少年与水贼都是急性子,互相喊了几轮狠话也觉得没意思,直接动起手来。水贼既然敢出来作恶,必然有些身手。那黄衫少年的武功有些杂乱,却又能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过上十几招之后,竟是黄衫少年渐渐占了上风,最后直打得水贼们讨起了饶。
“哎,爷,别打了别打了,我们给您赔罪还不成吗?”被少年揪着耳朵跪倒在船板上的水贼首领连声说。
“你跟我道什么歉?快给船家道歉!”少年说。
“哎,好好。”水贼又转向杀手,说,“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们吧。”
“自己去官府领罚,等我送完货回去没在牢里见着几位,就再请这位小兄弟照看你们。”杀手熟练地丢出了软硬兼施的解决方案。
几个水贼一听就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狠人,他们刚才还有眼无珠地想打劫他,这黄衫少年没准还救了他们一命。于是连连称是,送杀手和少年离开了这片水域。
少年为了保护杀手路上的安全,便留在了送货船上,站在前头吹着风,新奇地四处张望,说:“船家船家,你这是要去哪?”
“丐帮。”杀手一边划船一边回答。
“我也正要去丐帮。”少年兴奋地说,“先前从别处听说了江湖的精彩,就想着寻一个正经门派学武。”
“你学武想做什么?”杀手问。
“当然是像以往的前辈一样,心怀天下,成为一代大侠!”少年回过头笑了起来。
杀手一晃神,仿佛看到了初入江湖的侠士。
把酒和少年安全送到丐帮之后,又过了几年,杀手又开始零星地在往来茶客口中听见了关于侠士的传闻。这次他以少年的形象出现,使得一身丐帮的好功夫。
杀手曾问过侠士,何谓侠?
现在他知道了。
传闻中的侠士时男时女,时而是成人时而是小孩,是因为侠士不单是侠士,这个名号的背后,有着千千万万个人。
一百个侠士有一百种模样,但不管是已经沉睡墓中还是初识江湖,天下黎民,始终在他们的心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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