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行者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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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隙时而蜷缩卷曲、时而跳跃翻转,飘忽不定,宛如活物。
  帷幕入口沿着裂隙滑向无边的远方,活似被囫囵吞下的食物,在宇宙这条巨蟒蠕动的喉管中滑动。羽毛似的卷须向外伸缩,蜿蜒缠绕、时隐时现,推测其为高纬度物体所投下的移动阴影截面。今天的话……今天裂隙的情况不错,没有移动或者不稳定的征兆,少有地如剃刀一样笔直锐利、纹丝不动;帷幕高三十米、长一万公里,它毫无厚度、不易觉察,闪着微光自两侧延伸向了目光所及之外。
  佛朗哥和张飘浮在我旁边,等待着我的指令。
  “玛斯①,我们今天要穿过去吗?”
  佛朗哥耐不住性子了,他是那种速战速决的类型。所幸,我们已经在一起执行了很多任务,多到足以对他视而不见。不过他没说错:转身回去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占据着上风。尽管我们有签署合约,违约代价很大,但现在撤回观测站还来得及。佛朗哥和张一定会指责我懦弱,以此掩盖他们的如释重负。但话说回来,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在乎钱和名声呢?
  我核对了一遍上次帷幕变化的时间间隔:一小时二十二分钟。平均是七十四小时多一点,这一信息至关重要但也毫无用处。帷幕维持稳定的时间从无定数,其时间间隔可以是几秒、几分、几天,甚至几小时或几年。对于裂隙行者而言,裂隙的大小、形状和开口位置随时都有可能变化,毫无征兆、无法预警。
  “我宁愿被肢解。”张信誓旦旦道。她是新人,刚从系统内调派过来,对这项工作感到既畏惧又热切。她不是研究员,而是诸多淘金探险家的一员。我今天宣布要去裂隙冒险的时候,她急吼吼地表示要一同行动。
  “可能会弄丢一两条胳膊腿儿,”她说,“不过隙行服能让你活到医疗队找到你。所以还是有活命的机会。”
  “他们救不了奎恩。”佛朗哥指出,语气冷淡但字斟句酌。他就喜欢扮演过来人的角色,“不管是隙行服还是医疗队。”
  十一天前,突如其来的帷幕移动,很不幸地穿过了奎恩。他失踪的那部分躯体,现在可能还在某个遥远的时空区域中翻滚着吧。想到这里,我感到不寒而栗。
  “至少他死得没有痛苦。”张不依不饶,对佛朗哥的反对置若罔闻。“我宁愿做奎恩,也不愿意像苏一样。奎恩倒是没什么感觉,但苏现在还在某个地方垂死挣扎,生不如死。简直是噩梦。”
  佛朗哥盯着张:“别说了,行吗?注意场合。这事不该拿出来讲。”
  “专心自己的事。”通讯器里,我的嗓音无比镇定,一点也听不出被张的无知言论给惹恼的迹象,应该说任何感情的波动都没有。大概是服用了大量镇静剂和混合苦艾酒的缘故吧,它们的麻醉效果真是令人满意。这违反了任务管理条例,但自从偏离严谨的学术初衷之后,观测站对这些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然别想开展探索工作了。
  “差不多该准备穿越了。”我提醒道,努力让吐字清晰。
  通讯中断后,我有点透不过气。张可能确实有点楞,她并非心存故意,她不知道我和苏的关系。我俩的事没有声张,起初是为了避免大惊小怪,后来却是为了好玩。连佛朗哥都不知道,虽然他可能有所怀疑。而且,张说得没错:苏还在裂隙里;根据我们的时间表,差不多就是现在,她的隙行服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电量。我们仍然无法接近她,更无法拯救她,只能任由她迷失在遥远的过去时空,或者极远的未来。穿越帷幕之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席话特别刺耳,我们吵架了。我骂她是蠢蛋、疯子,骂她自私又不切实际,还说她对裂隙的认知大错特错。我拒绝跟她和奎恩去执行那注定失败的任务。“我会替你找到那个世界的,”她夸口道,“我保证能给你找到。”
  我冲她离开的背影砸了一个半空的酒瓶。
  我本该和她一起的。裂隙彻底吞噬她的时候,我本该在她身边的。
  裂隙之所以恐怖,原因也在此。为了降低被切成两段的风险,穿越行动必须速战速决。一旦穿越时帷幕发生了变化,这种“一刀切”会在瞬间发生,干脆利落。然而,就算幸运地躲过一劫,你可能还是会发现,随着帷幕的移动,自己被困在了遥远的深处。记录显示,帷幕绝不会在同一个地点出现两次。当然,你还能多活一会儿,毕竟有隙行服在提供保护,不过别妄想能见到救援队,更别提安全返回:联系手段被永久切断,别人找不到你,而你逐渐弹尽粮绝。由于裂隙循环往复,连你最后的祈求都不会有人听见;观测站的灯塔来回探照,射程比冥王星轨道①还要长,但却再也搜寻不到你。它们发射的光子和你之间的距离,比你距离奇点还远。
  被切成碎块,或者永远迷失。每一位裂隙行者在穿越帷幕时,都不得不直面这两种可能性。
  “你没事吧,玛斯?”
  帷幕散发出淡蓝色的切伦科夫光②,将佛朗哥给映成了一抹黑色剪影。这情景就像当时我愤怒而又焦躁地等待苏归来。十一天短若眨眼,又长若永恒。当裂隙爆发出十亿颗恒星般的光亮,喷出奎恩那差一点就成功穿越帷幕的残躯时,我就在旁边。即使是现在,每每想起,我的手都控制不住地抽搐,想把自己从可怖的记忆中拉出来。血液噼里啪啦地砸到我的隙行服表面,像一场血色的流星雨。
  “玛斯?”
  “我沒事。大家就位吧。”
  我切换到导航控制系统。推进器被唤醒、迸发出生机,按预设程序把我们推向帷幕。
  张率先穿了过去,但眼神不敢直视泛着涟漪的帷幕;佛朗哥也差不多,通讯器切断后,他的嘴里依然在念念有词。除所有已知的科学现象以及冷酷的事实外,还有一层迷信的浓雾同样也笼罩着帷幕。我懒得去纠正这些隙行者同事们的种种歪理邪说,比如:不少人赌咒发誓称,他们曾在穿越帷幕的时候瞧见过,或者感受到过一些神秘的存在;他们认为裂隙是由那些早已去世的灵魂创造的,它们寄身其中,而帷幕就是禁闭鬼魂的闸门。另一些人则相信,裂隙本身是活物、是有意识的实体,应当被顶礼膜拜。就算平时对这些荒谬的想法嗤之以鼻,我在执行穿越之前,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向传说中的裂隙之神默默诵读祷文,向帷幕中的天使、早已逝去的鬼神祈祷——不管其存在与否——请在穿越时保护我们。让裂隙稳定地敞开怀抱,让我们安全无虞地返回。   到目前为止,我的祈祷都应验了。他们都叫我幸运的玛德琳,被帷幕的福泽所庇佑的女士。我就是护身符——执行任务的次数堪称裂隙行者之最。
  但我知道真相。这是数学——是冷酷无情、牢不可破的概率。
  每个穿越成功的人都很幸运。
  每一个。
  直到遭遇不幸。
  时间一格一格向前移动。一小时二十六分钟。
  “玛斯?准备好了吗?”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任务。为了失去的爱情、为了无望的希望,为了那蓝色、白色、绿色交织的梦境。“我准备好了,佛朗哥。你呢?”
  “当然。”
  我深吸一口气,汗水从额头涔涔流下:“听我指令,准备发动引擎。”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裂隙,就像苏说的那样,努力让它听我的差遣。
  佛朗哥伸出手,张抓住了他的手。
  “三。”
  张向我伸出手,我犹豫片刻,也握住了她的。
  “二。”
  我们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跳加速。我们彼此联结,命运交织。引擎将我们朝着裂隙入口的方向推进。
  “一。”
  我说道,同时默默诵读穿越祷文。
  “启动。”
  穿过帷幕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一些人发誓称他们曾有片刻迷失,还有几个人说他们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感。然而,除了轻微的拖拽感和穿越时一闪而过的蓝光,我从来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幻象,没有天使。
  没有鬼魂。
  不,不对,我其实有感觉:大部分是恐惧,夹杂着期待和希望。希望迎接我的不只是黑暗。
  希望很快化为了泡影。
  我猜,苏错了。
  早就装好的联氨从我们的背包中喷出。我们旋转着减速,到达裂隙对面的一处停靠点。观测站又晃荡着回到了视线中,看起来只有几百米远,实际上却隔了不知道是几十亿、几百亿还是几千亿光年。我们的太阳依旧耀眼,像一只明亮的眸子,隔着裂缝惊鸿一瞥。哪怕从这边看过去,它也是最亮的星。
  裂隙的远端总是让人失望。大多数宇宙都显得空空如也,如果裂隙打开的地点真的是随机的,那么极有可能通往某个鲜为人知的系内空间,离任何恒星、行星或其他形式的重子物质①都无比遥远。大部分时候,远端的温度几乎不会高于宇宙微波背景辐射(CMB)温度②。那里寒冷、黑暗、空洞,除了虚无还是虚无。
  这次也不例外。
  “好了,各位。”实际上,裂隙行者目前是按时间计酬,而非按他们对裂隙远端的感兴趣程度,“你们知道规矩。合同要求待满至少十分钟,计时……开始。”
  我下意识地发出号令,不假思索,试图掩盖穿越幸存后卸下的重负。只要再穿越一次——回到观测站——我在裂隙的任务就结束了,这种残酷的冒险将彻底完结。
  佛朗哥和张正在安装最新的研究设备。这是浪费时间,但却是收了钱要做的事。也许赞助商的观测技术已经有所突破,也许这次会有所不同,我一点都不在意。曾有无数自动探测器尝试复制我们的工作,但都失败了。探测器穿越、观测,又安全返回——但从没有记录到过远端的任何信息。能记录到的,就只有我们自己太阳系和银河系的图像与测量数据,仿佛那些极其昂贵和精密的仪器压根就没有穿越裂隙,仿佛压根就不存在所谓的远端。科学家和哲学家们讨论过原因、结果,讨论过裂隙的基本现实甚至现实的基本现实。但无论如何,有一个事实无法改变——要想获得远端的信息,人类必须以身涉险。探测器、传感器或其他一次性设备都不管用。
  “它是幽灵。”几周以前苏曾说过。当时我们正在她宿舍的床上交颈而卧,两人身上都布满细密的汗水,体温渐渐回落。
  “嗯?”
  “裂隙。它是幽灵,根本不是真的。”
  “我们穿越的时候倒是挺真切。”
  “这就是我要说的。”她把脸凑近我,表情郑重其事,让我全身都紧张起来,“我们也是幽灵吗?”
  “性感的幽灵。”我用指尖在她肩膀游走,又挠她痒痒,刚才那片刻的严肃烟消云散。第二天,我再度提起这件事时,她却一笑置之,将其归为兴奋退去后的异想。
  当我飘在这“幽灵”之上时,往事又再度浮出水面。
  一小时三十一分钟。
  我没有去协助佛朗哥和张,反倒是自己搞着私底下的扫描。虽然,还没开始我就知道结果,但随着搜寻半径越来越大、扫描结果没有任何变化,我还是抑制不住地失望起来。没有苏的踪迹,没发现奎恩的另一半遗体,也没发现任何他们带过来的设备。当然不会有,帷幕已经移动了。我很清楚,帷幕永远都在移动,但失去和失望的感觉仍让我心如刀割,还有愤怒。那该死的希望,又一次让我深陷其中,它冷酷无情地给予,最终又把一切收回。
  “什么都没有。”张打断了我的思绪,也印证了我的想法,“感觉不太妙,我们回去吧。”
  张穿越帷幕的经验只有两次,对裂隙及其神秘之处的了解依然浅薄。
  我的掃描几近结束。“再等四分钟。”我说,“合同的规定。继续观测,也许能找到点什么。”
  一分钟后,佛朗哥也插话了:“玛斯,没用的,又是一片空白。”
  一小时三十四分钟。
  为什么我还不放手呢?为什么我还不赶紧离开?苏已经没了。但其他人都准备好了,他们也允许我这么做,通讯器中的记录也会显示,违反合同并非是我的责任。我可以选择退休,回到地球,不再做被福泽庇佑的女士。
  扫描器轻轻地“哔”了一声,红灯亮。零结果。
  “呃……玛斯,佛朗哥?”
  相比张说的话,她的语调更让我脊梁发寒、战栗不已。
  “小心!”
  在裂隙中,只会有一种情形会让人担忧不已,让人始终提心吊胆,让张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看到面前微微闪光的帷幕,我感到一阵轻松。它还是那么笔直,那么锋利,裂隙还在那。   然后我明白了张为何如此惊恐。
  我也感受到了变化的首波预兆。
  “该死。”佛朗哥轻轻地说。
  我赶紧检测网络,它与观察站的伺服器总是连接着的。
  超时,数据包全部丢失,无信号。
  隔着裂隙,我们本可以看到的观测站、太阳、熟悉的灯塔——它们都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无影无踪。
  “我不信!妈的它变了!变了!”
  张的哀号灌进我的耳朵,满是痛苦和绝望。她满眼责备地盯着我:“你不是一直都走运的吗!”
  零小时一分钟。
  每个裂隙行者的噩梦。即便如此,对应的应急方案也还是有的,我机械又麻木地执行了一系列操作。
  接近裂隙,确认变化,发出危险信号。
  期待能够奏效。
  闪烁着蓝色静电火花的帷幕对面,新出现的宇宙看着漆黑又陌生。
  我把可行的手段都思量了一遍。选择实在不多,都是下下策。徘徊脑海中的只有:你知道这总会发生的,现在它就发生了。
  然而,相信某件事可能出现乃至終将出现……和它真的出现了,还是有差别的。
  差了他妈个巨别了。
  “至少,我们搞明白了一件事。”佛朗哥声音低沉压抑,“即便在远端,裂隙仍然存在。”
  他说得没错,然而我现在没半点兴致去研究。一些理论认为,变化之后,远端的裂隙会消失,之后又定位至另一个遥远的地点;而裂隙的近端则像是被拴住似的,永远(神秘莫测地)在太阳附近。整个理论体系都被推翻了。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对那些永远都不知道自己错了的理论家来说,也不是坏事。
  佛朗哥飘向帷幕,盯着远方的黑暗。
  “看起来,那边不再让人向往了。”我又一次为自己声音透出的镇定感到震惊,我表现得像个纯智力生物:玛德琳,现场理论家、科学家,没有感情的观测员。我知道,是因为震惊,或者药效减弱之类的原因。
  手、胳膊、脸,佛朗哥把自己身体的一半塞进了帷幕。
  “我的天啊,玛斯,他在干吗?”张吓呆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等着裂隙变化,把佛朗哥切成两半。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他又自个儿退回到了我们这边,我松了一口气。
  “是另一个地方。”他说,“另一处虚无,和这儿一样。”
  “我能看见。”
  佛朗哥转向我。透过灰蒙蒙的隙行服看去,他的双眼也是一片虚无,比帷幕那边的黑暗更加骇人。
  “我们迷失了。”张说,“我们迷失了,回不去了。”
  “我们得团结一致。”我对他们俩很生气。恐慌正在潜意识中蔓延滋长,他们却还在雪上加霜,“节约能源、等待救援。这就是计划。”
  “不会有救援的。”佛朗哥的声音和他的双眼一样毫无生气。
  “说不准,这次也许不一样。”这句话、这根我紧抓着不放的稻草,即便对我而言,也只能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但我们有得选吗?裂隙变幻莫测,这次没准就会不一样。谁能说得准呢?没人说得准。
  佛朗哥切断通讯器,转过身。
  我抓住张,她在战栗。于是我抱着她,说:“好了好了,会没事的,没事的。我保证。”
  谎话。我们都清楚。
  然而,是值得述之以言语的谎言,特别是此时此刻。
  我们的隙行服融为了一体,形成一个简单但实用的共享式防护层。它能降低隙行服表面积、节约能源,以便给我们争取更多的宝贵时间,等待救援队的奇迹出现,我这么告诉自己。张在不停地颤抖,于是我紧挨着她,想让这人类之间的温热触感淹没我黑暗的念头。
  几分钟后,我很奇怪佛朗哥为何一直沉默,于是检查了他的系统状态。此刻不说些刻薄话可不像他。
  妈的。
  又一重击。
  他不仅切断了通讯器,他还做了决定。
  是奄奄一息地等待不可能到来的救援,还是自己采取行动?
  被切成碎块,还是永远迷失,你会选择哪一个?一旦迷失,你会怎么办?距裂隙的变化虽然才过了几分钟,但佛朗哥和我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早已持续了数年。
  佛朗哥,总是那么急性子,是那种做事“速战速决”的人。他不相信,不相信那令人绝望的希望。
  他切断了自己隙行服的电源。
  他的躯体已经凝成冰块,死气沉沉地我们身边盘旋。
  节约能源,等待救援。
  手册上的指南,是数年前我帮忙起草的。
  十八小时三十一分钟。
  “为什么你非要坚持?”
  “嗯?”
  我半梦半醒,迷失在失去的梦境里。梦境里蓝色、白色、绿色相互交织,光怪陆离。
  张闭着双眼喃喃自语。我有些迷糊,只能尽力理解她在说什么。我早就把隙行服的氧气含量调到了最低,把能调低的都调低。我甚至搜遍了医药包,寻找阿片类镇定药物,它们不仅有紧急止痛、减轻创伤的功效,还能减缓新陈代谢。我用上了所有能用的东西,只要它能延长哪怕一秒钟生命、维持最后一口氧气。毕竟救援随时都可能出现,我们坚持得越久越好。收效甚微也好,幻觉也罢,都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穿越。”张喃喃道,“为什么坚持呢?”
  “当然是钱啊。”我没心思解释真相这种复杂的事情。
  “你瞎说。当然,这是我这么做的原因。我女儿病了,我需要钱……给她治疗。这是唯一挣快钱的方法。”有一瞬间,张原本平静的脸上眉头微蹙,她又要哭了。
  我甚至不知道她有个孩子,我几乎一点都不了解她。裂隙行者团体的内部紧密联结,很少有秘密。但我渐渐脱离他们,缩回到了自己的安全空间,只有苏成功进来过。
  “但你已经很有钱了。三十次任务,堆金积银,比我们任何人都富有。为什么还要继续?”   “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我们迷迷糊糊地飘浮着,张的呼吸缓慢而均匀,温热的气息轻拂在我的颈上。
  “他们说是因为‘玛迪①的世界’,你一直回来就是为了找它。你见过它,真的吗?”
  “嘘……”我轻抚着她黑色的短发,手指的感觉很陌生,像摸到气球一样,“睡吧,节省氧气。救援快来了。”
  她仍在呢喃,但我辨不清在说什么。终于,她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轻柔的呼吸声。
  “玛迪的世界”。这个名字我听过太多次。
  她又说对了。
  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穿越裂隙的原因。原本我早就该停了,早就该灰溜溜地返回地球。我只是想寻回那朦胧、疯狂,交织着蓝、白、绿的梦境。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数年前我第一次穿越的时候,迎接我的并非黑暗和虚无。那时不仅有远方那可与太阳相媲美的、光彩熠熠的恒星,还有散发着柔光的星云和璀璨的球状星团。裂隙向我展示了一场盛宴。
  这是陷阱。
  伊芙琳·安和戴夫·赫尔福德两位教授——我的同事兼良师益友——陪伴着我。我们从地球出發航行了数月,先是从远处,后又在观测站对裂隙进行了研究。我们心痒难耐,想要穿越裂隙,获得第一手研究资料。最后,我们把理论抛之于后,亲自上阵做了裂隙行者。
  一轮蓝、白、绿三色交织的新月首先映入眼帘。那景色出人意料,摄人心魄地发出奇光异彩。我们目瞪口呆,逗留了很久,两位教授和我一样对这景象充满敬畏。我们不顾一切地想在返回观测站之前多获取一些信息,直到裂隙开始产生变化。
  第一次任务付出了令人惨痛不已的学费。在我返回后的那一瞬间,伊芙琳和戴夫被裂隙吞噬。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虽然它的官方称谓为“安-赫尔福德世界”,但裂隙行者和偶尔为它撰文的记者们还是习惯叫它“玛迪的世界”。尽管我反对,这个名字仍将被历史铭记,是的,“玛迪的世界”。那之后,我又经历了无数次任务,却再也没有看到过。每一次穿越那该死的帷幕后,出现的永远是宇宙的黑暗和虚无。技术上来说,那甚至都算不上发现,因为除了我之外,再没有过第二个目击者。
  “玛迪的世界”总是伴随着各种疑问,对它的搜寻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相关的质疑声也开始甚嚣尘上:它是唯一的幸存者用妄想织就的幻象;还有更偏激的看法表示,它只是个为了夺人眼球、争名夺利而编造的谎言。
  疯女人的世界。是的,有人当着我的面这么叫过。
  如果将我汇报的所有细节都公之于众,质疑声只会愈演愈烈。观测站审查小组将报告保密的部分划定为耸人听闻,太离奇、太主观,不该被收录在报告里。连我自己都很难相信。
  因为,我们见到的不只是泛起涟漪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富含氧气的大气层中云卷云舒,连绵的岩石、冰雪、金属、琉璃熠熠生辉;不只是微粒在星球轨道交点间飞舞,不只是精妙的电梯辐条联通地面。在背对金色的G类光谱太阳那一面,夜间灯光清晰地描绘出美丽格纹:一环又一环,几何形状的灯流像迷宫般纵横交错。
  生命。高级文明。也许这只是从遥远的时间线上对母星的惊鸿一瞥;或许它只是一个殖民地哨所,如珍珠般镶嵌在裂隙那无序的路径上。或许只是海市蜃楼,或许只是痴迷于穿越帷幕的裂隙行者在缺氧状态下的幻梦。
  是梦中的探索。
  也许只是希冀探索的梦。
  苏相信“玛迪的世界”,奎恩也是。疯狂、痴迷的奎恩,他的情况更糟糕。
  他们都相信帷幕中有肆虐的鬼魂,相信裂隙中存在着裂隙诸神;他们什么都信:那些奇闻轶事、异想天开的迷信、我在观测站各种团队中听过的失智想法,还有早就被我拆穿或抛之脑后的故事,等等等等。
  “我们可以控制裂隙,玛斯。这就是为什么裂隙之神要造出它。”
  在我们小小的宿舍隔间里,苏飘浮在我对面。而我贪婪地吮吸着苦艾酒泡,迫不及待地指望这绿色的液体让我失忆。
  “胡说八道。”
  “它就是拿来用的,用来旅行,到达某个目的地。不然为什么要造出它呢?”
  “你想过吗,可能它只是个自然现象,远方的目的地完全是随机选择的?如果裂隙背后真的隐藏着什么组织或者意图,你不觉得我们早就该发现一些规律了吗?”
  即便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话语中充斥着挫败和愤怒,但我停不下来:她怎能如此……如此不科学?如此愚昧?就算她很迷人,但这一点,不理智还冥顽不灵,实在让我怒火中烧。
  “有规律的。”她继续说,“你自己都说过:奎恩的数据显示得很清楚。穿越的人越多、越频繁,裂隙就越有可能发生变化。探测器和机器穿过去没影响,但我们会。我们触发了变化,裂隙能感知到人类,它能感觉到我们。”
  “统计学意义——”
  “我们可以控制它的,玛斯。我们只要待在帷幕里。”
  这个提议让我十分恐惧。“你会迷失或者被切碎,甚至更糟糕。我们加速穿过裂隙是有充分理由的……”
  “恐惧!”现在苏的声音和我的一样大,“我们加速穿过是因为恐惧和习惯。但是下个任务我们要停在帷幕里,我们要证明我们没错,我们要再次找到‘玛迪的世界’。你和我一起。”
  “不。”我的声音毫无感情。
  她一定感受到了我的决绝。“好吧,那我和奎恩去。没有你,我们也会找到它。”
  “我们?你和奎恩?你知道的,他把所有的钱都拿来喝酒了,整天酩酊大醉,他脑子不清醒。”
  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我们”之一……从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了“你”?
  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这样一个善妒又充满敌意的人?
  我想要伸出手跟她道歉。就算我们有分歧,苏也一直对我很好,而且对我助益颇多。她触碰过那些我束手无策、甚至认为从不存在的地方。也许就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她对我有多重要。   但她转过身走了。离开了。
  我咒骂着,把那半空的酒瓶砸在了门上。
  空气一点点耗尽。
  隙行服详尽地显示着我们剩余的时间,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指示灯数据开始模糊不清,我感到肺中的氧气在慢慢耗尽,远比任何机器都更精准、更敏锐。致命的睡意袭来。
  我的视网膜上突然倒映出一阵涟漪,帷幕又变了。荒凉之地,又是一个虚空之境,那无数悄悄填满宇宙、不断壮大的虚空之境中的一个。在远方隐约可见的带状物质中,几乎看不到一丝核燃烧①的痕迹。
  我眨眨眼,它又变了。
  我突发奇想地消耗了一点珍贵的燃料,向帷幕靠近了些许。
  它轻轻地荡起波纹、不停变换,呈现出我从未见过,或者我从没留意过的图案。帷幕总是让人避之不及,要用最快的速度穿越才行。它能顷刻间切断你,它那捉摸不定的边界,能猝不及防地吞噬你或把你困在对面。种种危险,让人甚至不敢与它对视。
  但我们现在总归要死了。没法回头,也等不到救援队了。
  “张。”
  她昏昏欲睡,意识几近消失。
  “张,听好。我们得让裂隙变化,这是唯一能做的事。”
  她摇摇头,但再没有表示反对。我已经设置好了隙行服,决心穿越。
  裂隙的情况仍然不错,帷幕是微微闪光的帘幕。我用手掌靠近柔和的霍金辐射①,先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是我的整只手。
  还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裂隙会通往我们宇宙内部的遥远区域,还是通向一个全新的宇宙?它是一大片漂浮在我们身边的膜,还是另一个在永恒膨胀的混乱中凝聚而成的泡?我们无从知晓。万事万物都能自由通行,基本物质不会被分解,也不会因反粒子②而湮灭。当然,也许我们只是一直运气不错罢了。
  我们穿越过去,闪耀的蓝光与黑暗接踵而至;我们穿越回来,又再过去,循环往复。蔚蓝的恒星,天蓝色星云。每一次我都因专注而眉头紧蹙。我在寻找某个目的地,某个不单单只有黑暗的地方。我全心全力地寻找终点,和我第一次穿越时一样,那么热切、无畏。这次没有恐惧,恐惧只会让人分心、失去目标。恐惧会撕裂我,就像它撕裂奎恩一样。
  “玛斯,玛斯,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含混的声音出自于张,又或者是我自己。我无视了那些航程和燃料消耗的数字警告。
  穿越、返回,一次又一次,氧气含量骤降。我们徘徊在帷幕中,不断寻找、不断撩拨,像弹奏乐器一样,拨动着宇宙的琴弦。裂隙是巨大的设备?是诸神赠予我们的入口?它还会是其他什么呢?旋涡星云和恒星带着蓝光闪过。以前我总是匆匆穿越,但现在我开始放眼观赏之前错过的美景,真美啊。难道这就是其他裂隙行者提到的,帷幕为他们带来的感情吗?
  能量积攒,电花闪动。眼前所见的,是光的微粒、數不尽的星团,还是许多尘埃和热量组成的旋臂,我无从知晓,也分不清它们究竟在帷幕里边还是外边。张和我被包裹在一股强大的力量里,光芒射向一望无际的远方。我们一边沿着光前行,一边来来回回地穿梭。
  帷幕的一边,景色变了:斗转星移,恒星更加明亮,透出温暖的蓝色光芒。回到另一边,又变了:一蓝、一红两颗星,交织着翩翩起舞……我聚精会神:一个目的地。脑子里只有那一个目的地,只有它。只有那儿。
  “真美。”张喃喃道。她的臂膀紧紧环绕着我,倒映在她眸中的是一弯越来越大的弧线——交织着蓝色、白色和绿色。
  巨大的金色太阳散发着炙热滚烫的光芒。我感受到那温度穿透了厚重的隙行服。天空不再黑暗或布满繁星,它变成了蓝色。
  裂隙没有理由只能通往又黑又冷的真空。
  在整个世界的重力作用下,我们被拉向裂隙,去往逃无可逃的宿命。
  蓝色的微光之外,一条地平线向我们飞速靠近。
  有人在那里,只是一个剪影。感觉陌生又熟悉,正挥着手奔向我们,不知是欢迎还是挥别。
  我闭上眼的瞬间,裂隙打开了。
  我诵读出最后的穿越祈告。
  【责任编辑:龙 飞】
  ① 玛德琳的简称。
  ① 距离太阳最远距离为73.1亿公里,最近距离为44.3亿公里。轨道半长径为39.264天文单位(5.874×109km)。
  ② 当粒子在媒质中的传播速度超过媒质中的光速(小于真空中的光速)时,会产生辐射。辐射效应很强大时会显出微弱的浅蓝色光辉。
  ① 一般指具有静止质量的物质。
  ② 宇宙学中“大爆炸”遗留下来的热辐射,充斥整个宇宙。其温度接近绝对零度(-270.15℃)。
  ① 玛德琳的简称。
  ① 核燃烧:恒星内部的核反应。
  ① 霍金辐射:以量子效应理论推测出的一种由黑洞散发出来的热辐射。
  ② 反粒子:反粒子与所对应的粒子在质量、自旋、平均寿命和磁矩大小都相同。两者所带电量相等而符号相反。磁矩和自旋的取向关系也相反。反粒子与所对应的粒子相遇就发生湮灭而转变为别的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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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八月三日早上五点。村木敏抵达井之头恩赐公园①现场的时候,两个亚裔吸血鬼正在展开半透明的罩布——上面印有“警视厅”、“POLICE”字样——进行封锁工作。  村木体格不大,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对自己的体能颇有自信。作为警察,他凭借自身能力解决棘手的案件也不是一两次了。但即便如此,旁边有吸血鬼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安下心来。  从外观上很難将吸血鬼和人类区分开。旁边这两人,乍看之下也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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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你名叫阿莱克斯,住在海边的一座小镇上。你有一个妹妹,有爸爸妈妈,没有养宠物。  在这个小镇里,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命运:他们不停地穿过街道,不停地做饭,永远站在同一间屋子里,每天递送着同样的邮件。大部分人的名字你都不记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但你与众不同。  某天早上醒来,你发觉有点不对劲。你的胸口隐隐作痛。很快就会有灾祸发生。不幸的是,你搞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除了你,没有人知道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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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这是一个头顶斑秃的男人,架着厚镜片眼镜,戴着黑手套。问出这个看似没难度的问题后,他略带探究地看着我,眼神严厉。  “名字,”见我没反应,他逼问道,“告诉我!”  “我叫……”我忍不住吞咽了一口,但嘴里很干,没有唾沫,“克劳斯-豪森。”  男人挑起一根眉毛,这个动作让我想起电视上那个长相奇怪的尖耳朵外星人。那部剧好像叫《星际迷航》,最近刚刚播完①。不过,他应该不怎么看电视,更不可能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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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茜透过太空舱的小门,敬畏地望向木星上变幻莫测的带状云彩。那些在照片中静止的条纹如今在她眼前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滚动,每一条之间都充斥着阵阵飓风①。  椭圆形的风暴好像恶魔之子的眼睛,以无辜的浅蓝和柔粉作伪装。只有其中一个古老的红点张扬地炫耀自己的力量,向外喷射苛性氨和乙炔达十二英里之远,好似巨拳直击天穹②。  在距离木星更近的地方,炽热的伊奥③从卡茜的飞船下方飞掠而过。虽然有些人把它叫作“披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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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盖尔结完账,走出圣母旅馆,然后搭乘瞬移网络前往位于朱诺工业园的托莱多柱型空间站。窗外时而星光灿烂,时而一片黑暗,如此循环了五次。这一路漫漫,需要绕太阳半圈。  托莱多算是年代较久远的商业柱型空间站之一,现在几乎完全落入了官僚、写材料的小官员和自由职业专家的手中。阿比盖尔根本不想来这里,可是她需要找份工作,更何况3M公司已经买断了她的合同。  就业中介的胸毛染成了金色,腿毛染成了红色,和他胯下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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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书展界的老大哥。拿金庸先生的话说,那是天下玄门正宗。关于它的江湖传说,每一则都唬得小编一愣一愣的。  比如,你能想到的出版商都会出现。  比如,你想都想不到的作家也会冒出来和大家见面。  比如,六座三层楼高的展馆外加一个巨型广场,才能装下从世界各地赶来的参展机构……  到了法兰克福,小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这么大的会场,哪儿能全是一本正经卖书的?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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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原孝之到家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心情十分沮丧。  “加了很久的班,”尽管妻子并未询问,他还是向她解释道,“又被困在地铁里了,接着排队等电梯等了很长时间。跟平常一样。”  每次石原下班回家,幸子都很高兴,觉得心中石头落了地。有流言说最近无故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政府却否认了所有流言——他们宣称,这不过是个都市传说,没什么好恐慌的。东京超现代街区新新宿(“一种基于前沿科技解决人口过剩问题的革命性手段”)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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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听说过那次造访,并没有亲眼见到。目击者大部分是“心”,还包括一个在阴暗面心池边缘负责照看育儿所的“脑”。当时有两个生物,和“身”差不多大,但却像小树苗般柔滑。他们在阴暗面的南岸留下了一些艺术作品,一直到育儿所。其中一个生物绕着屋子,弄乱了部分世界地图并惹恼了脑社区。之后,伴着日落,这些外来者离去了。  这些艺术作品就像那些外来者一样,有着非自然的顺滑感。它不像我们这些“身”用手指或者脚掌创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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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9月1日  帝国国民潜能強化部  周日那天,克劳斯和冯·维斯塔普博士共进了早餐。  他的会客室位于俯瞰强化部土地的这栋农舍的三楼。远处森林的树梢在早秋的微风中闪耀着绿色、黄色与红色。在树叶的沙沙声中,能听到机枪的突突声,嘶嘶与噼啪的燃烧声,地雷爆炸时模糊的轰鸣声,以及布勒在远处吼出的命令声。沙砾拍打在窗玻璃上。它来自这座综合设施西侧的巨大沙坑。  室内则安静得多。博士要求在用餐时间保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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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岁那年,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做了一家托儿所的主管。  在月球上,去托儿所做工无异于社会性死亡,不过我不在乎——至少当时觉得没什么。陪伴我多年的爱人刚刚去世,他是在月球最大的地表设施里被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人压死的。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一百多岁、满身皱纹、活得比她的大多数亲眷都要久的老人告诉我,孩子是缓解悲伤最好的解药。于是我找到了一家挤在水印厂后面的托儿所,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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