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淋漓的事实与涂脂抹粉的诗人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eteorwei6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五四运动从西方借来旗帜,拉开中国新诗帷幕,从此逼得旧体诗词几无藏身之地,业绩不可谓不大也。只是,旧时新诗旗手不少为出身中式深宅大院、从东洋西洋转过一圈回来者,传统八股习气未尽,新学浪漫精神不全,好作无病呻吟,以华丽词藻饰空洞喊叫;虽有时面对国破家亡之伤心痛事,仍要先梳光辫发,擦亮皮靴,痛饮几杯中国白酒或苏格兰威士忌,摇头晃脑诵读一遍屈原李白或莎士比亚拜伦,方能缓步踱上高台,慷慨激昂一番。字句不可谓不珠圆玑润也,声音不可谓不高亢宏亮也,只是在旁人看来,往往如看哭丧演技。
  其实,也未必全无真情。只是,那么一点真情,每每淹没于过分矫饰堆砌的词藻中罢了。
  惜哉。春去秋来,几多时日过去,诗人骚客对此不仅少有反省,且时有将其愈演愈烈之势。只是,在台湾,中式西式空洞一起继承并发扬开来,遂即产生“中国当代十大诗人”之一叶维廉那样的清醒胡话;在大陆,反掉封资修,从中进化出文化大革命登峰造极的假话空话。如此而已。
  
  二
  
  出生于南京,教授于香港的诗人余光中,写过不少有真情的好东西,只可惜也未完全从此习气中走出来,甚至有时推衍光大,写出《海祭》那样的代表作。
  事由起于文革。余先生告诉读者,一些广东人不堪灾难,泅海逃往香港,止于一九七四年九月,丧于鲨鱼之腹者已有一百一十一人,遇袭“而幸得渡者”仅八人,且也“多四肢不全”。真是鲜血淋漓,惨不忍闻。
  余先生以诗人博爱之胸怀,酝酿日久,痛而祭之;因其又是教授,读过大文豪韩愈的《祭鳄鱼文》,而精心仿效之;终于,在一九七五年六月,成就一百三十行的巨著,洋洋洒洒,宛然一“壮阔的外海”。
  可惜,读完之后,最强烈的感觉只是一种对比:鲜血淋漓的事实(诗前小引前两句)与涂脂抹粉的诗人(诗前小引后来之句与诗本身)之对比。
  
  三
  
  一起头,我们便见到,诗人西装革履,站在溅不到水的高处,举起神般的两只浑圆的胳臂,遥遥向天,以金玉之声喊道:
  
  大哉南中国海啊壮阔的外海
  吹不开,美丽的蓝面纱下
  千寻回澜,卷,多少泽妖与水怪
  
  倘若未读诗前小引,必以为诗人要讲一篇美丽动人的海妖童话。
  接下来,诗人处处显示出雕词琢句的高等手艺,刻划出一幅又一幅美丽的图画,如:
  
  洪流滚滚向前,推动老乾坤
  星明星灭,月起月沉
  各色的旗号烈风拍打拍打
  
  如:
  舳舻相接,上国的幡旌相映
  桅杆千举指印度洋的风云
  渺茫茫,眺不尽这一线青青
  
   如:
  浪花四溅,啊少年,亦如泪花四溅
  长泳选手四肢拨水似奋鳍
  一个胸膛挺向一整幅海
  肺的风箱对潮水的风箱
  赤水沸对碧涛的挑战
  人的原始对神的原始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四
  
  当然,诗人不仅是美丽的,更是宽洪大度的,即便是对满口都是人肉的“虎纹鲨,大白鲨”,诗人也只是气度潇洒地斥道:
  
  纹身的凶手,你不学善良的海豚
  破船边去救溺水的海客
  也应畏罪俯首学鳄类
  劲弩毒矢下,曳你不雅的长尾竄南洋的水域
  
  真是骂是爱,骂得美丽而动情。尤其“不雅”二字,活活画出诗人的愤怒:鲨鱼啊,你怎么如此不上台面,吃人肉也不打上蝴蝶结,左手使叉,右手使刀?!因而:
  
  我的挽歌要录下你罪名
  水族满海羞与你为伍
  龟鳖蛟龙耻与你同游
  
  可怕的惩罚!正如严父降罪于逆子:孽障!你杀人越货,看还有谁敢与你同游!因而:
  
  ……去吧。
  ……
  偃鳍南去,公海无边际
  蟒穴龙宫有宝藏无穷尽
  
  屠伯若有知,应回眸一笑,感激教授诗人如此大度,不仅不责一杖,且赐以黄金万两。
  
  五
  
  自然,我等凡人,不易理解诗人心境的高深。其实,佛家不都有“以身饲虎”的故事吗?鲨鱼吃人,未必便要以人吃鲨鱼相报。只是,实在难以忍受者,逃难者已遭不幸,还要蒙受高贵诗人的讥嘲:
  
  年青的泳手……
  ……
  你不饮冰柠檬,饮呛人的咸卤
  苦海与苦土之间你挑选
  苦海有边,一夜将你腌渍
  连眉带发浸你做一条酱瓜
  
  天下虽大,岂有此理,不幸者竟成为大诗人爱吃的一条“酱瓜”!愿上帝怜悯受难者,收留他不幸的灵魂,并且宽恕那些涂脂抹粉亵渎死者的人!
  
  六
  
  尊敬的诗人啊,祸福自有前定,不幸者的遇袭于凶鲨,正如您的荣升为教授,俱是自己前世行恶行善所致。您不要理他,不用管他,心安理得地饮您的“冰柠檬”去吧,何苦一定要讥嘲死者,一定要在月亮光光的“小喷泉”花园里踱步,向围绕身边的“金童玉女”们,炫耀自己“一鸣惊人”的“酱瓜”比喻呢?!
  
  七
  
  原谅我,尊敬的诗人。
  也许,是我错了。也许,诗人正彻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凭在“多云的窗前”,为死者伤者的不幸悲哀,为我们民族漫长的苦难悲哀……
  原谅我,诗人。
  只是,我实在难以相信,难以想象,不幸者中若有一位真是诗人的至亲,他还会摇头晃脑,吟得出这么一篇华文彩章来。
  但愿,是我错了。但愿,错的还有那浑身发散出中式深宅大院霉气的、混合假洋人廉价香水味的、毒害我们民族已久的、空洞虚饰的传统。
其他文献
在厦门,只要不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外图书城”。“莲坂外图书城站”,是厦门市中心最繁华的公交大站,每天有几十路公交车在此忙碌穿梭;乘坐地铁1号线至莲坂站3号口,出站即是外图书城的入口。地处交通便利的城市腹地,让外图书城成为不少年轻人约会的碰头点;而日常保有图书20萬个品种的超万平大型文化空间,更是让其成为厦门岛内一处不容忽视的文化地标。  虽然厦门不乏文艺清新、特色鲜明的独立书店,
期刊
国际美人、三国的二乔连名字都没有,竟止不住后世才子情种们的想入非非,每欲借她二位发动一场“海伦之战”,好把希腊那老不死的瞎子荷马拉下马来。  瞧,这不又来了电视屏幕上的杜牧《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一句读史对当下的调侃,老师讲课说这不是小杜的创意,曹植诗中早写过了。曹植几时想捉二乔做战利品,我咋不知道。电话问林东海兄,他说:“没有的事,我喜欢曹植的诗,毕业论文就写他。”“劳驾查
期刊
幼年看《三国演义》,正是牧牛时。当时还不知“牛角挂书”的故事。但我确是在牛角上挂了本《三国演义》。田埂窄窄的,两旁是水田,稻子还没抽穗。看书入迷,牛似乎也知道,猛一偏头,偷吃一棵绿油油的稻叶。吃掉一棵,就是吃掉近百粒稻谷。主人知晓,准要挨骂。安心看书,是将牛放在圩埂上。圩埂一边靠大河,圩内靠小沟,无庄稼可吃,无后顾之忧。但草没有田埂上的鲜嫩,牛吃不饱,也得挨骂。至傍晚,牛一定要吃得肚子鼓鼓的。给牛
期刊
《星之子》(原名《Sunny》)  作者:松本大洋  译者:高华鑫/烨伊  出品方:青马文化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時间:2020年2月  奇怪的是,这套耗了我两年的书,终于出版甚至重版出来的时候,我内心毫无波动,倾诉欲也极低,根本不想写什么手记。  不过这套漫画也是我作为编辑收到最多读者回音的书。其实这套简中版的好坏,该说的各路专业读者基本都说到了。但每每听到大伙儿的讨论,又觉得自己应该写一写
期刊
2020年,面对突如而来的新冠病毒疫情,许多人都承受着身体和心理上的压力。国内疫情高峰时,我们更多关注的是身体上的防疫,国内疫情转好之后,恰逢其时的生命意识和心理防疫显得更让人关注。四道人生的情思,在道谢、道歉、道爱和道别中感受娓娓道来与细水长流的温润,这是一次亲子共情力的生命教育图书分享,让我们从倾注涵养与爱的生命感受开始吧!  人的一生总要面临很多的情感与抉择,情绪往往存在其中左右为难,就像许
期刊
《书屋》今年第一期所刊周泽雄先生《说说毛泽东诗词》第一段说:“中国帝王史上真正堪称大诗人的,只有两位,魏武帝曹操和南唐后主李煜,其余种种,不过雅喜涂鸦而已。”①果如其言么?非也。谓予不信,请看下文。   两千多年来,我国不但帝王多,而且会做诗的帝王也不少。诚然,其中的曹操、李煜是堪称大诗人的。然而,此二人以外的那些被周先生打入另册的“其余种种”,是否都是些如周先生所贬的“雅喜涂鸦”之辈呢?恐怕不尽
期刊
错位:     问:女人的本性是什么?   答:我们爱时她不爱,我们不爱时她爱。   爱情行在阴差阳错之中。    诚实:     与其夸大胡说,不如宣布那个聪明的、智巧的、谦逊的警句:“我不知道。”   承认自己的无知是最大的知。    勇气:     丧失财富的人损失很大;可是丧失勇气的人,便什么都完了!   贫,气不改;败,志不改。    慎言:     问:人的第一美德是什
期刊
偷东西很可耻,但是偷书是个例外。对读书人而言还是件雅事,偷书者甚而被美其名曰:雅贼。  书的概念广义上说包括书信、书法、书籍、书稿,最有名的偷书典出唐朝:唐太宗酷爱王羲之书法,尤以《兰亭集序》为最,竟派萧翊从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和尚处偷到真迹,虽不甚光彩却流传至今,可谓开“偷”之先河。从狭义上说,书仅指书籍而言,自宋朝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后,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书籍,之前的那些手卷,手抄本之类是不能算数的
期刊
最早知道“托派”这个名词,是八十年代前期刚进大学,在《鲁迅全集》和《毛选》的注释中得到的些微印象。真正对托派有了兴趣,是在课堂上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并从有关资料上知道我的同乡人(河南潢川)王实味四十年代在延安因《野百合花》等文章遭到批判,而最后也是以“托派分子”定下了罪名。也许是一种莫名的乡情在作怪,此后近十年直到今天我对王实味、中国托派都有一种急切的了解欲,不是为了研究什么,也不是想去证明什么,
期刊
生命无常,倒是早些年就已经明白了的事情。现如今,年近半百,周围也多是盘桓些中老年的人儿,便可以不断地听到星星点点关于疾病、关于死亡的消息,渐渐地更有了同年人的辞世,甚至有极亲密的友人也在无意中查出了恶疾。于是,在黎明或者深夜的阒然中,我便隐约嗅到了自己大限将至的气息。  几年来,自己在个人的精神上面纠缠最多的就是死亡。一八六九年九月,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途经阿尔扎马斯,深夜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忧郁与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