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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先是梦见我迷失在一所迷宫里,而后则发现这迷宫原来是一座囚牢,一座原始囚牢,像人类史一样古老的原始囚牢。
再然后我便醒了,我感觉到我被笼罩在一种可笑的、惶惑和恐惧的、不可思议同样也不可怀疑的内心体验中。我打了个冷战,觉得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澈,像夜空被闪电陡然间撕去了外衣般清澈……
难道不是吗?!
事实上确实是存在着一座原始囚牢,一副原始枷锁,有史以来,我们就一直被封闭,被束缚于这原始囚牢,原始枷锁中,普通的人们麻木于这封闭,这束缚,不知超拔;思想者们则痛苦不堪地徘徊,求索、挣扎于这囚牢,这枷锁之中,无法超拔。
如果能打破这囚牢,砸碎这枷锁,从囚牢中逃逸,从束缚中蜕壳,那么,一个开阔多了,丰富多了,自由多了,美妙多了的天地一定会在我们眼前展开……
这原始囚牢,这原始枷锁,就是从人类童年时代起就一直留存于我们脑袋里的世界图景。
我们从来都以为,我们只有一个世界,只有一个宇宙,我们所有的人和物都生活于,或存在于这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宇宙里。而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的一个宇宙,显然只能是一个有限整体。尽管哥白尼和伽利略的时代以来,人们对于宇宙无限的认识日益加深,以至于已然成为常识,可事实上只要我们还以为只有一个世界,只有一个宇宙,那不管这世界,这宇宙在物理学或天文学的意义上多么无限,我们在精神上都无法体味到。人类的三维的体验和思维方式,决定了我们无法想象和真正体味到一个世界的无限性。可是,为什么只能有一个世界,一个宇宙呢?
每一个我,不都是一个完全独特的我世界,我宇宙么?每一个存在者,不也都是一个完全独特的存在者世界,完全独特的存在者宇宙么?
为什么不可以设想,无限的并不是世界和宇宙的疆域,而是世界和宇宙本身!也就是说,并不是只存在着一个唯一的世界,唯一的宇宙,而是存在着无限多的世界,无限多的宇宙!每一个我,都是一个我世界,我宇宙;每一个存在者,都是一个存在者世界,存在者宇宙。
如果我们脑中的世界图景不是那种唯一世界的图景,而是无限多世界图景的话,那么,自古以来,一切地将我归于世界或整体(如将人归于天,归于神,归于理念,归于上帝,归于绝对精神,归于物质,归于“被遮蔽的存在”等等),与一切地将世界归于我或某种个体(如将世界归于原子一类的个体实体的事物,将世界归于我的感知,我的表象,我的意志,我的意欲,归于我的先验的自我意识等等)的无休止的争论都可以从此罢休。
如果我们的头脑中是这样的一副世界图景的话,那么,我们就将从“只有一个世界”的原始枷锁中脱出,就会从原始囚牢中解放出来,我们将会发现,每一个我,乃至每一个物,都是一个朝向无限开放的独特而又大全的世界!
真的,只有一个世界的图景实在是可怕的,因为那无论如何都只能是一个有限整体,而在那样的一个有限整体中,整体与个体,群体与个人,便只能要么处于一种永恒死寂的无人的状态,要么处于一种永恒分裂的、战争的非人的状态。
有人想用“我们”,用“世界”来取代“我”,在他们那里,整体抹杀了个体,群体消泯了个人。他们头脑中理想的世界图景是,世界本质上,也终究应该是一个无我无他,无物无欲,无限融和,绝对均匀的完全的大同。他们认为只要无我,也只有无我,才能换取世界的和谐与安宁。但残酷的事实是,当所有的个人,包括那些抱有如此乌托邦幻想的人们自己,都变得不存在,或似乎不存在时,强权者却很容易地就成为了唯一的个人,唯一的我!
有人想用“我”取代“我们”,取代“世界”。在他们的头脑中,世界是一个大盒子,在这个有限的时空里面,除了虚空,便是一个一个原子般的、孤立的个体。这些人体有如以一定体积占领一定空间的“石块”。因为时空的有限,它们各自所占的比例便大有讲究,你占得多了,我便占得少了,我占得多了,他便占得少了。如果“石块”仅只是“石块”,那倒也好办,可不幸的是,这都是一些有欲望,懂私利,且都具有强烈扩张野心的“石块”,所以生存便成为了这些“石块”之间抢占领地,扩张疆域的永恒的战争。每一个这样的石块,都认为自己理所当然地是那种体积最大,扩张力量最强,理应占有最大空间的“石块”,他们怀着热切的梦想去拼杀,去侵吞,去占领。然而同样残酷的事实是,他们因此而陷入了永无休止的恶性征战,他们将永远无法摆脱无赖而可怕的,如堕深渊,如陷沼泽的挣扎感。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是在向整个世界宣战,他们与整个世界分裂,对立,冲突,他们永无宁日!然而,世界既不见得是个盒子,也不见得是个整块。如果我们头脑中的世界图景不是那种唯一的世界,而是无限多世界,每一个我都是一个我世界的话,那我们体味到的,便会是既真正个体又确实大全,既完全独特又彻底开放,既丰富复杂又和谐圆融,既根本自由又浑然有序的一种全新的,奇特的感觉。
真的,我们的生存,既不只是“世界”,也不只是“我”,而是“我世界”,无限多的“我世界”!
二
当我领悟到并不是只有一个唯一的世界,而是存在着无数多个世界,每一个我都是一个我世界时,我开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畅快地感觉到自己头脑中的那座原始囚牢,那副原始枷锁在逐渐崩塌,逐渐瓦解,而我心中的那个朋友,我的“自我”,则在悄悄地蜕壳而出……
是呀,我心里头的那位“自我”朋友,多年来一直昏睡不醒,后来总算醒了,这位老兄却又老觉得醒着比睡着还难受,它焦虑不安,犹豫徘徊,寻寻觅觅,四处碰壁,像是找不着栖身之所的游魂,又像是伸展不了肢腰的盆景,还像是飞不出笼中的小鸟,走不出围栏的猎狗,它不甘于昏睡,不甘于消泯,可也不愿意守在人的身体的那张皮肤里面,像守在城墙里一样,与他人为敌,与世界对立……
是的,它实际上是被囚禁在了我们身体的那张完整的皮肤里了,这张皮肤之外的一切都是敌人,敌人般的他者,敌人般的世界!这是一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巨大,也最简单的,最顽固,也最易点破的秘密。现在它看破了这个秘密,于是欢快地冲出囚禁,蜕壳而出了……
不,不不!为什么只有我的手,我的臂,我的腿,我的脚是我?为什么只有我的眼,我的耳,我的鼻,我的舌,我的胸,我的背,我的肚腹,我的臀部,我的生殖器是我?为什么只有我的感觉,我的情感,我的意志,我的想象,我的念头,我的思想,我的思想的思想,我的思想的思想的思想,那统统都是我?甚而至于,为什么连我的头发,我的指甲,我的须毛,都还是我?而为什么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我的丈夫,我的妻子,我的儿女,我的子孙,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我的单位,我的集体,我的家乡,我的田野,我的城市,我的祖国,我的同类,我的有生命的同属,我的星球,我的宇宙,我的最最邈远的宇宙,这所有的一切统统都不是我呢?
凭什么人类要将他身体的那张皮肤作为“我”和他的“世界”的绝然断然的分界呢?凭什么人类要将“人”与“环境”割裂,凭什么要让“主体”与“客体”对立呢?凭什么?!
不,不不!我和我的世界,我的宇宙绝不能分开,每一个我,都是一个从某一唯一而独特的原点出发的,由某一唯一而独特的向度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完整的宇宙!每一个我都是和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一样大的我!
我们通常所说的“大我”,不是“我们”,也不是有史以来一直被囚禁在我们身体的那张皮肤里的“小我”,而是我世界,我宇宙!从亘古的囚禁中蜕壳而出,与世界结为一体的我的那个“自我”朋友似乎完全清醒了,而且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得体,愉快和安宁。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棵树,感到非常新鲜,非常奇妙地对自己说:这其实就是我呀,这不是一棵树,没有任何别的人会与我一模一样地看见,拥有这棵树,任何别的人与这棵树的关系和我与这棵树的关系都不会一模一样;我看见树上的一只小鸟,便充满新鲜和奇妙感地想,这也其实就是我呀,这不是一只鸟,没有任何别的人会与我一模一样地看见,拥有这只鸟,任何别的人与这只鸟的关系都不会和我与这只鸟的关系一模一样;
小鸟扑哧一下振翅飞上了天空,我望见一片云,同样满怀着新鲜和奇妙的感觉对自己嘀咕道,这不是一片云,这就是我呀,没有任何别的人会与我一模一样地看见拥有这片云,任何别的人与这片云的关系都不会和我与这片云的关系一模一样;
云影下面,田野旁的大道上行色匆匆地那个农夫,那其实也就是我呀,没有任何别的人会像我一模一样地看见和拥有这个农夫,任何别的人与这个农夫的关系都不会和我与这个农夫的关系一模一样;
我看见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株小草,每一朵鲜花,每一辆汽车,每一艘船只,每一栋房屋,每一颗星星,每一个男人或女人,每一个老人或孩子,每一个富人或穷人,每一个有不同肤色,不同形貌,操不同语言的人,每一个有不同观点,属不同党派的人,我都满怀着新鲜感和奇妙感地对自己说,这其实就是我呀!
这个世界,这个宇宙,没有什么不是我,我存在着,从我这个独特而唯一的向度切入的我世界就存在着;我消失了,从我这个独特而唯一的向度切入的我世界也就消失了。出生一个人,出生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世界;死去一个人,死去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世界。
是的,一切都是我,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是我,都是一个独特而唯一的我,一个个别、具体、偶然的我,一个不可重复、不可克隆的我,一个不可完全消泯到任何共同体,任何同一性中去的我!我也是一切,也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题中应有之义,都是我的生命的本然性存在,都是我的血肉,我的细胞,我的灵魂的因子,都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都是我的自我实现的疆域,自我创造的田园!……
每一个我世界因此都是有限无边的。
它的有限,就在于它的向度,从某一向度出发的我世界,具有由这一向度规定的特殊性,从任何别一向度出发的他者的我世界,对此一我世界都不可全知,不可彻知。(这里,不可知的不是康德的“物自体”,而是他者的我世界。)
它的无边则是因为它是朝向整个存在开放着的,一切存在着的,没有不是任何一个我世界的生命本义。每一个我世界因此便首先是个体的,同时也是整体的,它是整体的个体,一种个体整体主义。
它首先是个体的,因为它是独特而唯一的;它是整体的,因为它包括着存在者整体,它从它那独特而唯一的向度切入了存在者整体。
不是说我世界里将不会再有敌人,不,我世界里一样地会有虫蛇虎豹,会有阴险毒辣,会有侵略者,会有掠夺者,会有欺压者,会有艰难,会有障碍,会有垃圾,会有……然而,倘若我们像看待我们的身体那样去看待整个世界,整个宇宙,倘若我们真正地意识到“我”的边界不是我的身体的那张完整的皮肤,我与世界,与宇宙本为一体的话,那么,我们就会和疗救、保护我们的生命一样地,像攻击或割除我们身体里的病患一样地,充满自爱,顾及整体,小心奕奕地,去攻击或割除我世界中的“病患”,去疗救与保卫我世界!我世界的观念,与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看作“我”之外的异己、对手、敌人的态度是根本不一样的。
但我世界仍然首先是“我”,一个独特而唯一的大我,一个不可以消泯到任何共同体,不可以与任何他者完全同一的独特而唯一的大我。
三
如果我们将一个我世界拿来透视一下的话,我们会发现它有着非常缜密的内部结构,也有着非常有趣的外部关联。
我世界的基本构成是两个互逆的向度:此我与彼我。
此时此地此状此身此心之此在之我,是为此我,此我之向,此向之我,向此之我。
彼时彼地彼状彼身彼心之彼在之我,是为彼我,彼我之向,彼向之我,向彼之我。
每一个我世界都是此我与彼我的双向逆运,动态平衡。我世界存在着,我就意味着此我与彼我基本平衡着;此我与彼我基本平衡着,也就是我世界存在着。
当我们意识到宇宙间任何一个存在者都是我,我们把某人某物某事叫做“我”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说彼我,向彼之我。向彼之我仍然是我,我们千万不能忘记;
当我们说我需要,我欲望,我有权,我能够等等的时候,我们则其实是在说此我,向此之我。
朝向此我,就是自为。人必须自为,人也有权自为,人天生具有生存,追求幸福,和自由地创造他的我世界的权力。
朝向此我必反身投向彼我,此我与彼我永远相伴而生,它们是一个循环着的生命系统的两端。朝向此我与反身投向彼我共同构成了我世界生存的基本状态,并决定着我世界之营建与创造的成功度。
而投向彼我,也就意味着为他。为他是超越自己的我世界,进入他人的我世界,从他人的此我出发,漂亮地成为他人的彼我。
不是只存在着一个我世界。而是存在着无数的我世界,每一个我,都是一个我世界,因此,别人被结构在我的我世界中,我也被结构在别人的我世界中,他人是我的彼我,我也是他人的彼我。投向彼我,就是成为他人的彼我,漂亮地投向彼我,也就意味着漂亮地成为他人的彼我。
意识到我的我世界,也就意味着意识到他人的我世界,营建和创造自己的我世界,也就意味着努力走进他人的我世界,了解和理解他人的我世界,捍卫他人朝向此我,亦即自为的权力,欣赏他人营建和创造我世界的独特魅力。
反过来说,为他也就是投向彼我,是我世界之营建与创造的基本向度之一。人类有史以来的最大误区就是,不懂为他即是我世界中的彼我之向,是我世界本然性地营建与创造。人们将为他看作“我”之外的事,又把自为与只顾一己之私,甚至损人利己的利己主义混为一谈。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人们将“我”的边界定义为我们身体的那张皮肤了。
其实,自为绝不是只顾一己之私,或损人利己的同义词。自为是人的生存的根本机制,根本动力,根本属性。实际上,自为也是一切生物的根本机制,根本动力,根本属性。生物之为生物,不就是有需要,并通过自为而满足需要,以获得生存、生长和繁衍么?生物进化的程度越高,自为的能力越强,人是迄今我们所知道的生物进化的最高阶段,因此,人是最具自为的,人就是自为。自为因此也就成为人类道德的基本前提,你不自为,让谁来为你?人首先得自为,别人才可为你,而且,只有确立了自为的意义,为他才具有了意义。
而自为也就意味着为他,自为与为他是一体的逆向,循环的两端。为他与自为一样,是“我”之内的事,而不是“我”之外的事,是与向此之我价值同一的向彼之我。
但为他却绝不是与他者同一。人类以往的思维方式,由于错误地设制了“我”的边界,以致于使“我”与“他”无法整合,不得已只好虚拟出一个乌托邦,认定世界的本原是同一,世界的未来理想则是大同,“我”与“他”都应该消泯在无差别之中。
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推己及人的哲学,作为一种起码的道德观念,当然是对的,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上,它也基本上是合理的,但它不是全部,不能替代更深层次的道德,更不可以将其推而至于为一种本体论。因为从根本处来说,这一观念的出发点,乃是将自己与他人看作完全的一样,将人与人的无差别看作世界的根本,也就是将“同一性”看作存在的本原,孔子以及所有与孔子相类似的人们的理想自然也就是“大同”,包括否定之否定后了的“大同”,从“同一”到“大同”,不管经历了多少螺旋性的上升,逻辑起点与终点总是相吻合的。
意识到我世界,却是意识到人与人的差别是根本,存在的本原是“差异性”。我的我世界与他人的我世界之间无疑是有着重合面的,所有的我世界,每一个我世界,都是有着重合面的,但每一个我世界之间的差异面却是绝对的,没有两个完全重合,完全同一的我世界。
可是我世界从差异走向和谐,从独特走向丰富,从“唯一”走向异中有同的“无限多”。
每一个我世界是独特与美好的,所有的我世界也就会是丰富与和谐的。
每一个我世界的营建与创造,独特与美好,也就是在为所有的我世界创造着条件;每一个以营建和创造整个我世界为己任,平衡地发展,发展地平衡着的,获得了生存、幸福、自由的我世界,都是所有的我世界的福音。
因此,作为内部结构的朝向此我与反身投向彼我,是一体逆向,逆向一体的。同时,作为为他的投向彼我,又使它获得了既保持永远独立,又为所有的我世界创造着一份和谐的外部关联。
当我们意识到自为与为他便是此我与彼我的一体逆向时,我们就会发现,我国传统的义利(或曰善与利)的对立,西方现代的权利与道德的分裂都将不复存在,它们将统一与融和在既独特又大全的我世界中。
我国传统君子言义,小人言利,义利水火不容。西方近现代伦理观,例如康德的义务论,同样将功利与道德决然二分,把道德看作似乎是来自上帝的某种先验的形式与约束,道德不仅与人们行为的结果无关,也与社会历史的变迁无关。这种观念不仅是道德上的向中世纪的妥协和退行,而且对日后人类的权利与道德的分裂产生了影响极坏的恶果。
我世界观念不是任何一种类似于义务论的道德信仰。
当然,我世界观念也不是功利主义的伦理观。洛克、休谟、穆勒等开创的西方功利主义的伦理观,实际上是将每一个社会成员都看作个体实体。这种观念以所有个体实体获得最大利益的效果为行为准则,以此来厘清社会成员,或曰各个体实体的生命权、财产权、自由权等等权利,以及他们的与这些权利相应的种种责任;厘清作为自由公民的他们的行为的边界和限度。功利主义的伦理观为现代社会伦理规范和现代法律奠定着基础,这当然大有意义,而且非常重要,但它本质上是一种建立在人类功利理性基础上的契约,是一种社会规约,一种公民守则。此后各种自由主义的伦理观,特别是在二十世纪发展甚速,影响日广的权利伦理,包括那些立法伦理、契约伦理等,也都是这样一种社会规约,公民守则。西方现代伦理观念,从传统德性伦理走出之后,说来虽是经历了功利伦理、义务伦理、权利伦理等几个阶段,但从观念基础来说,仍只是两种:一种是以信仰为基础的道德律令。它与传统德性伦理唯一不同的是承认了一个与自己完全割裂的功利世界及其规则的存在;另一种就是以个体实体的世界观为基础的伦理观念。这一伦理观念则是与人的内在精神相脱离的、纯粹外在的观念。它属于功利理性的界域,经验论的界域,制度的界域。
而将每一个人,每一个存在者都看作个体整体的我世界观念,与其说是一种道德观念,还不如说是一种美学观念。它属于精神的界域,人文的界域,它是一种本体论,人学本体论,生存的本体论,它本质上是一种艺术。
制度的界域和精神的界域,是从不同角度,在不同层面上对问题的解决。制度的界域从经验论的,功利理性的角度解决的是社会规约的问题,而精神的界域却须从人文的角度,从本体论的角度解决人的心灵的安妥问题,解决人对幸福和崇高等的体验问题。这两个界域的区分,不是像义务论伦理那样的割裂,而是一种同构在不同层面上具有连续性的展开。
近现代人类,从经验论的,功利理性的角度解决社会规约问题可以说已十分成功,但现代人类的心灵问题,无论西方东方,都还没有哪怕稍微理想一点的解决方案。人们要么简单地用功利理性的办法将人类精神界域的道德问题也一统归到制度的界域予以解决,要么将道德与功利或权利决然二分,将精神界域的问题回归宗教,同样简而单之地用信仰来予以解决。
对于有着统一宗教传统的西方人来说,这办法也许还差强人意,而对于向无严格意义上宗教传统的东方中国人来说,面对文明转型而带来的精神界域的问题,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一个可怕而极其危险的深渊!
华盛顿警告他的后继者不要忽视了上帝的意义,法律是不可能一了百了地解决一切问题的,西方人走上法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上帝的名义起誓,绝不说假话。但中国人呢,中国人这里普遍地并没有上帝,中国人凭什么起誓呢?也许,中国人唯一可以依凭的,便是他的“良心”。
可以说,“良心”是我们中国人解决精神界域内道德问题的最普遍,亦最有效的方法。但“良心”并不来自于经验,来自于功利理性,也不来自于信仰,来自于上帝,它其实只是一种感受,一种体验。最确切地说,它实在是一种艺术,是一种美学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是,我们的“良心”概念,是建立在传统的血缘或泛血缘文明基础之上的,而面对向现代的、市场文明转型的今日中国,面对着充满利欲的一个一个的自我,传统的“良心”概念显然是在日渐式微。
我们的“良心”,必须新设,必须重铸。也许,我们能够通过这一新设和重铸,帮助我们灵肉统一地走向现代与后现代文明,走向世界,并向人类这一难题的解决提供一个来自东方的、又经过了现代转型的新的维度。
我世界本体论便可以说是一种对“良心”的新设,重铸。它是一种艺术,一种美学观念。
是的,我世界是一幅画卷,一支交响乐,一座雕塑,一首诗,一部小说,一场电影,一台舞剧……我世界是一个艺术品!每一个人面对他的我世界时,他都本然地要用至美的眼光去投入他的精心的创作。
是的,只要我们不再将“我”与“世界”生生割裂,只要我们的“自我”从我们的身体里蜕壳而出,与世界结为一个独特而唯一的整体,只要我们意识到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是我,我便是我世界,那么,那种发自内心的艺术冲动,出自本能的艺术升华,来自天性的美的渴求,就会让我们将我们整个的我世界,将我们有限无边的全部生命,当作我们毕生的艺术创造!
这里没有伦理规范,也没有道德律令,这些不是不需要,也不是不重要,但这些是经验论界域的事,是社会规约的任务,在心灵的,精神的,人文的界域,在我世界本体论这里,无须强调,只有天性!
艺术是人类的天性,马斯洛论证的高潮体验,不仅是人的至乐的状态,更是人类的至美的境界。只要我们能够真正艺术地生活着,人类向美的天性本然地就会给我们带来最为自然的善良,最为生动的道德,最为自由的人伦,没有人不想将他的我世界,他的有限无边的全部生命,创造成一个最为独特,也最为美好的艺术品。
不是说我世界中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哀,不再有无奈,不再有残缺与遗憾,不再有矛盾与冲突,但一切的痛苦悲哀残缺遗憾矛盾冲突,都是艺术的题中应有之义。艺术就是要将这一切展现为一个充满生命力的过程,导引为一种自我创设,自由创造的尽可能独特的艺术整合。这种生机勃勃的生命之流的自由抒写,难道不是任何一个生命的根本欲望么?
没有我的世界,那种传统的世界图景,没有个体,只有整块,没有生命,只有划一;
没有世界的我,那种所谓“现代”的世界图景,只有个体,没有大全,只有欲望,只有冲动,没有整合,没有升华;
而我世界,这一新的世界图景,将我们每一个人带入自由的生存艺术创造之境,人间的天国之境!
也许这可以说是一种东方式的个体主义,但这却绝不是一种乌托邦。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我世界,每一个我世界都是一个自由我创造的艺术构成,只要意识到,便是一种可以当下体味到,并当下实行之的现实。
(节选自作者长篇哲思小说《精神隧道》三部曲之三《心界》,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