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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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明代,距今至少也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仅仅是在广州,就有天关书院、小禺书院、白云书院、上塘书院、蒲涧书院等。遍布广东的,还有西樵的大科书院、增城的明诚书院、南香山的莲洞书院、新塘的读岗书院和甘泉书院,这还不包括在广东以外地方所建的书院。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书院均由一个人所捐建,这个人就是广州新塘人氏湛若水。这个人,经历明朝四代皇帝,做过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当年,他与王阳明齐名。湛若水的广派理学、王阳明的浙派心学,湛派与王派同为明代中国哲学思想的最高成就。他和王阳明各立门户,同时讲学,王阳明主张“致良知”,湛若水则主讲“随处体认天理”。他们的学术主张虽各执一词,却又互相切磋琢磨,取长补短。一时间超验之风空前,形成健康开明的学术氛围。明代无论怎样沉闷,却因有了湛若水,有了王阳明,思想的天空被照得通体灿烂。湛若水一生可以说是立功、立言、立德兼备。他做得了入世的大官,又是大教育家、大哲学家。他的名字本身就充满了隐喻性。湛若水,号甘泉。这沛然充盈的霖霖甘泉,滋潤过多少干涸的灵魂和龟裂的心田。
  一
  1494年初春,在一个迎春花怒放的日子,29岁的湛若水迈开双足,向江门的方向走去,并来到陈白沙家。此刻,他站在窗外已有好几个时辰,唯恐惊扰了沉思中的陈白沙。动人心扉的学术传承因此开始。
  陈白沙早就听说新塘出了个人物,只是没有见过,也不甚了解此人的学问和境界。如今,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刹那间就有了一种亲近感。这可能就是俗话常说的眼缘吧。
  但见湛若水身材中等,面容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清澈而深沉,如潭渊深邃不惊,又如春水般辽远。他有一种精瘦干练的儒雅,又有动如狡兔的神逸飞舞之灵韵。单从这个年轻人不俗的外貌来看,陈白沙已经有了正合吾意的欣赏。
  此时,湛若水怀着崇敬,也在看着面前这高人真儒的模样。陈白沙年届60,已入老境,可他却依旧清癯秀雅,英姿风骨,气概袭人。湛若水知道,只有在多年孤独中修行出的热烈而自由的灵魂,才能成为这样的造型。
  只一见,便成永恒。
  明弘治六年(1493年),已考取了举人的湛若水进京会试,却是落第。在郁闷和茫然中,湛若水曾经到南昌,拜谒了当时的大儒庄定山。湛若水拿出自己平时写的诗词,庄定山大加赞赏。这让湛若水得到了不少鼓励。正是这种鼓励,让他有勇气去拜访江门陈白沙。
  从此,它不仅是忘年相交的开始,不仅仅是情深谊长的师徒佳话,它也是中国哲学史、思想史上的大事件。从此,以广派为代表的理学,将在筚路蓝缕的跋涉中寻找到发扬光大的后继者。
  陈白沙说:“你去年冬天寄来的书信我已经读过了,写得甚好。人在任何时候,在日常随处随时都可以体证天理。”
  什么是天理?这一直是湛若水疑惑不解,难以找出答案的。明代社会,程朱理学极为盛行,这一学说中,人们耳熟能详的有六个字,即“存天理,灭人欲”。
  湛若水一直想不清楚,人若是没有了任何欲望,寂灭了个人内心的感受力、想象力和种种活思想,天理会存在于何方?正是带着疑惑,湛若水写信向陈白沙求教。
  听到陈白沙对自己的肯定,湛若水心里有了底。今后,他要求教的地方太多了。这一次他来江门,正是想要拜在陈白沙门下为正规弟子。
  湛若水落第以后心有不甘。但他扔有疑惑,此生究竟是否需要通过考取功名来达到自己的出仕目的,还是可以视功名利禄如浮云?
  此时,面对陈白沙师,湛若水将自己的困惑讲了出来。
  沉吟很长时间,陈白沙才缓缓抬头说:“人需要很多吗?不一定。人有时需要很少。很少才是很多。在很少处你好好品鉴、体悟,就能得到很多。”
  湛若水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他觉得此刻,有一种决断正等待他做出。他没有出声,希望再听陈白沙讲下去。
  陈白沙又言道:“你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下吗?真正的学问就是要放下杂念,否则终难凑泊。”
  湛若水说:“我能!”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冲动,他已做了重要决定。
  湛若水起身,然后伏地跪拜,恳请陈白沙将自己收为弟子。
  陈白沙已至暮年。多少年来,他讲学解惑,广招门徒,为的是将江门陈派心学发扬光大。眼看着自己已迈入老境,他自然希望能找到个合适的传人,将自己的思想传递下去。
  对于湛若水,他初见已知端倪,对其人品和才学已知晓。他一直在苦苦寻觅一个可以传承衣钵的人,上苍果然厚爱自己,将一个优秀的人送将过来。
  陈白沙赶紧扶起湛若水,随即应允。
  随后三天,湛若水斋戒敬心,独处楚云台。三天后,他翻出包袱里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的准考证和路引,然后扔到火塘里烧掉。做完这一切,他正式拜于陈白沙门下。
  次日,湛若水拜师仪式完成。
  众人散去,师徒二人坐下。
  陈白沙指着不远处的竹林对湛若水说:“作为一个读书人,应该如这修行一样,要挺直躯干,又要虚怀若谷。我们在岭南这个远离喧嚣的地方,也是不功不仕的偏地,其修为的姿态也该如竹般端正。我们凡事不要因个人缺欠而嫉恶如仇,总生活在愤懑和敌意中;我们也不能对他人的厄运幸灾乐祸。只有致虚致远,自我解惑,才是天理人心。”
  湛若水道:“恩师所言,弟子铭刻在心。”
  从此刻起直到陈白沙逝世,湛若水无论春夏秋冬,一直往返于江门和新塘之间,求学问惑。
  在江门钓台,常常见到陈白沙与湛若水师徒相谈甚洽的身影。愈习学白沙,若水对自己恩师的铮铮风骨和精湛学问愈加敬佩。渐渐,几年过去了。湛若水不再提考取功名之事。他认为自己的学养仍待提高,他珍惜与恩师相处的每一天。
  陈白沙已经确定湛若水会将传承“江门学派”的担子挑起来。他是自己最合适、最满意的传人。
  喝着茶,陈白沙似乎谈兴仍浓:“读书人到一定年龄更应该将身体调整到最适宜的状态,既不要饥饿也不要饱食。胃口胀满时,脑子就不大清醒。我喝粥,吃自家种的蔬菜,当然也不排斥肉类和鱼虾,但要适量。我自己也不想添置多余的衣衫,已有的就多多利用。若要添置,要更讲究质地和样式。人老了,外在形象更要讲求体面和尊严。”   湛若水听着陈白沙这平实而入心的话,心头一片澄澈。他再一次明白,人的一箪食一瓢饮,一衫布一足行都有领悟的内涵在。从生活常识再到内在的思想超越,正是他以后“随处体认天理”的认识基础。
  这年冬天,天气十分寒冷,年老体衰的陈白沙染疾躺于病榻。在与疾病抗争了几个月后,弘治十三年(1500年)二月初十,白沙先生与世长辞,享年73岁。这个寿数,在当年已属高寿。白沙先生死而无憾了,因为有湛若水执掌后学。
  这一年,湛若水已35岁。
  二
  办完恩师的丧事湛若水回到新塘沙贝家中。湛若水从江门回来,犹如孤雁。他感到寂寞难挨。
  他将屋顶棚架上的书拿出来,拂去上边的灰尘。这些书已束之高阁日久,现在他要拿出重新阅读。他已经为自己做了规划:为老师守丧的三年时间不会缩减,这三年,自己正好可以用来复习功课。一旦守丧期满,他将参加会试。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书本,他继续在想:这些計划,应该是老师所希望的。自己担负着传承“江门学派”的重大使命,如果不能走向前台,走向高地,一切都不会落实。人在社会上必须要争取到一个位置,你的能耐才可以化为现实;否则,一切都是纸上谈兵,只能在绝对的致虚中空无一物。
  弘治十六年,湛若水入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以“睟面盎背论”为题,考察前来会试的考生学识。
  明代的科举推崇佶屈聱牙的道道。“睟面盎背”是古代的一个成语,指德性高雅敦厚君子的仪态。
  章懋读到很多考生的答卷都不甚满意,当他读完湛若水的试卷,惊异而钦服。
  湛若水在这篇一千多字的文章里,用典而不拘泥,圣贤之说贯通,又有自己的思考穿插于结构之中,也有他多年“心学”的体悟。他文字炫华唯美,文采斐然,且收放自如。他的文字在众多考生的试卷中一下子可以脱颖而出、耀人眼目。
  弘治十八年春,湛若水到北京参加礼闱考试。试卷题目是:“中者天下之大本论”。这又是他多年思考的内容。他从孔子的学生子思论起,论其:中也,天下之大本;和也,天下之达道。致中和,才能天地有秩序,万物可生长。他说子思担忧天下后世只推行虚无寂灭的学说,会将治理天下的大本丢弃;而只重权谋术数,记诵词章的人,又会将治理天下的大本交给根本不懂治国治民的昏君。子思的担忧,也是我湛若水的担忧啊!
  湛若水的言辞已经够大胆了。他的担忧已触动了统治者的基础。另外,他已下决心复出,要奋翮翱翔了。
  庆幸的是,他的这篇文章被考官评价很高,主考张元祯、杨廷和都大加赞赏。湛若水高中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在同科进士中,还有日后声名炽热遭人诟病的严嵩。这一年,湛若水四十岁,严嵩才二十几岁。
  湛若水开始了在翰林院的正常工作。
  这个从中国最基层的乡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太知道生活的挫败与艰辛。他将为朝廷服务,又深知官场的水太深。他若是不谙水性一个猛子扎下去,只有呛死。眼下,他需要端正姿态,平缓呼吸。他要求自己的是绝不任性,不耍少爷脾气,在妥协和隐忍中逐渐熟悉官场的运作行规。
  湛若水对拔擢自己的主考官杨廷和心里充满感激。他的这份谢忱之意,杨廷和也看在眼里。杨廷和在宫中的影响力还会维持十几年。在这十几年中,杨廷和一直当着大学士,他对品性端宁的湛若水勉励照顾不少。
  但在湛若水,他知道与人相处时态度与分寸都须拿捏准确,比如他对有恩于自己的主考官杨廷和是敬重,对于同门进士严嵩是真诚。不久,他将遇到自己人生真正的知己、学术友人王阳明。
  三
  四月,春天的北京,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寒意。一大早,湛若水穿着厚厚的袍子就从住处赶去翰林院上班。快走到办公室时,他听到一个人正在屋子里讲着什么。湛若水悄悄走过去,但见一个三十岁左右,一身戎装的年轻人,正在那里与翰林院的同事讲着话。只听他讲道:“心才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产物。心认识不到的,它可能存在吗?”
  只听这一句,湛若水心里就猛一咯噔。这个年轻人的思路和平时自己所想的真是一致啊。他不禁认真地打量起此人来。
  他容长面颊,一双细长的眼睛有一种幽光。他眉毛浓密,直插鬓角。他的上下唇都留有不长的胡须,这使他年轻的脸上多了些成熟。这个人面部最显著的特征是中挺的悬胆鼻。这是一张清秀儒雅的面孔,看得出是个长久沉于内心的读书人;可分明他又有掩不住的刚毅枭雄之气。这个年轻人,颇有文武兼备的丰姿美仪。
  湛若水还在认真的观察中,却见这个年轻人霍地站起来,然后走到门口,他指着庭院栽种的树木说:“人有心,才有了解。比如你看春天到了,花开了。院子里这些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都开了。我们没看这些花时,花是寂静的。当我们看到了这些花,看到这些花有红、有黄、有粉、有白各种颜色,花已在你心里而不是在心外。”
  湛若水问同事黄绾这个讲话的人是谁?黄绾告诉他,此人叫王阳明,任南京刑部主事,这几天他来京城公干,在吏部讲学。
  哦,湛若水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知道他年纪轻轻,却已是学问精湛,且文韬武略,都有研究和实践。王阳明的惊人之处,是对盛行于当今的程朱理学提出了不同看法,那些立意和主张都很有说服力。王阳明的学问,与自己和老师陈白沙一向的治学很是合拍。今后,自己非常愿意与王阳明讨论研习,以增裨益。
  待到空闲,黄绾将王阳明介绍给湛若水认识。
  王阳明一听说是湛若水,马上躬身施礼道:“久仰,久仰。先生不慕虚名,潜心学问,才华卓著,受小弟一拜。”
  湛若水回礼。
  白天忙完,晚饭以后,湛若水和王阳明、黄绾常常聚在一起聊天。这是人一生中思维极为活跃的时期,没有闲话,只有对问题的深入讨论。
  湛若水极为欣喜。在岭南,他独处苦修,却难以找到棋逢对手的同辈。与王阳明的交流,让他领悟了更多的东西。他对王阳明的好感与日俱增。   王阳明比湛若水小7岁,但若是從科考的年代来说,王阳明早过湛若水。王阳明曾在弘治十二年(1499年),他28岁时参加礼部会试,因考试出色,被赐二甲进士。这一年,湛若水正在江门陪伴陈白沙老师的病榻前,并已断了功名考试之心。
  湛若水感觉到王阳明对自己学术的理解和尊重。他何尝不是呢!见过那么多人,似阳明这等胸襟抱负、文韬武略都堪称表率者,很少见哪!阳明身上,有的是谦逊,无任何的逞才使气。
  湛若水总是欣赏地看着王阳明。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生命的能量。他见过大世面,也有雄才。阳明不仅读经史名典,还博览兵法秘笈,懂得列阵游戏。他出游边关,骑马射箭。比较而言,自己见识浅陋,绝对没有阳明生命的丰富和饱满。
  王阳明已从湛若水的目光中感受到温煦如春的兄弟之谊,他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王阳明何尝不是与湛若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面前的湛若水年已40岁,正是一个男人的盛年。若水个子高挺伟岸。他面容方正,下巴线条立体,他眉长,眼睛大而明亮,其颜洁净透亮,美髯须飘于唇下。若水仪表出众,颇有圣德之容。
  王阳明眼中的湛若水,身上完全没有低地多年带有民间知识分子的局促拘泥。湛若水行为端肃而周正,温暖而大气。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互相欣赏,从外貌气质到内心精神的欣赏。今后,他们在学问上切磋琢磨,却又在争辩中秉持各自的观点,从善如流中修正着自己的误区和偏颇。那互助提携共进,是明代思想界,乃至中国思想界传诵永恒的佳话。
  人与人之间互为知己不是无由来的,这里边一定有缘由。
  中国民间社会的草根层面,一向推崇歃血为盟的江湖义气。但这不过是增强个人胆量以壮大个人队伍的相互抱团。他们信奉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哲学,这是嗜血游戏中的一种。本该是无奈的个人之举,却被中国的百姓敬奉为英雄悲壮的传奇。这些行为,作用于历史的意义不大。而那种在官场上的拉派结党也不是友情,而是相互利用的利益捆绑;关键时刻一旦触及个人利益得失,人内心的幽暗就会显示,党同伐异的现象就会出现。
  而在湛若水与王阳明这里,他们用精神照亮着沉闷窒息的暗夜。他们在殊途同归中将达臻精神的相当高度。
  思想界的同道才有如此的相知相亲。人们常说文人相轻,说同行间免不了相互的嫉妒,那是达不到一定思想境界的人才会有的偏执狭隘;心胸宽广而磊落的思者,从来都认为人是互相照亮和互为光彩的。
  王阳明有些兴奋,他脸色微红,黄酒让他感觉心力很是充沛,他站起来言道:
  “良知为心的本体。无善无恶就是没有私心没有被物体遮蔽的心。当人们产生了意念,并把这种意念加在事物上时,人就有了不同看法,也就有了善恶的差别。”
  王阳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说:
  “哪个人都不能有道德优越感,就如同良知它自在地知善知恶。这是心接受了知以后的所为。一切学问,归结到最后,就是能按自己的良知行动。”
  “对,行动非常重要。”湛若水听到这里非常赞同,他霍地站起来,顺着王阳明的话说下去:“人的道德认识应该和道德行动齐头并进。而不能说我知道得不多,所以不能行;等我知道得足够多了才去行。”
  湛若水想起老师陈白沙的话,老师说,人心是根本,行动是目的。如果有了知识而不行动,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是白读。如今,这些道理在王阳明这里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他感觉心里更有底了。
  王阳明听到湛若水这样与自己共鸣,他端起酒壶,给自己也给湛若水满上,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与兄越交流越默契,我再次敬酒,以表内心激动与快慰。”说完,他又是一饮而尽。
  王阳明的确没想到湛若水对自己的知行统一观点如此肯定,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与湛若水没有见面之前,听朝中学子议论过江门的陈白沙,说那是一个全部放下的真儒。他也对陈白沙的学问略知一二。因所知不多,就以为陈的“静虚”观念虽也有个人认知的通达悟透,但仅仅以参禅的方式并不能完成自我,不能在历史上有立言的可能。现在,听“江门学派”传人湛若水的表述,方知他们学说中的“大心”,正是与行动并列的意思。
  心学在明代的提出,无疑具有革命性意义。心学意味着个人意识的觉醒。所谓心学,拿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在推崇一种消极自由。这是近代西方思想家在讨论两种自由观时提出的一个思路,即一种是积极自由,一种是消极自由。
  积极自由,指的是在政党和组织引导下我去做任何事情;消极自由指的则是,没有外人和外力要我去做,我内心弄明白了,我可以选择个人的行为,我可以去做,也可以不做。陈白沙讲的静坐致虚,就是选择过后的不做。我只是待着、不做,这任由我选择。言外之意则是,一个心里敞亮的个人,已不受外力的摆布与控制。
  无疑,这是如此革命性颠覆性的思考。
  毫不夸张地说,当年湛若水王阳明对心学的深入讨论,已深深影响了明代当时和以后的文化与人心。
  四
  这是1506年冬季的一天,傍晚,湛若水在家里来回踱步。他眉峰紧蹙,神色焦虑,情绪坏到极点。他的好友王阳明受奸人所害,将被贬到贵州一个偏僻的驿站。
  湛若水想到白天王阳明被杖打的惨景,心头难过。他在为阳明的身体也为其前程担着忧。
  回想来京这将近一年的时间,生活是逐渐安定下来。他的工作是在翰林院做编修,这是整理归拢材料、编辑撰写文案一类的活儿,他干起来还比较顺手。广东增城新塘的家眷也接来了,住处也安排好了,日常正步入正轨。
  他也在回想与王阳明的交往。王阳明在京讲学完毕,朝廷留他在京城做事,这样,他们见面交流的时间就更多了,讨论在继续。大多时候他们彼此看法一致,有时也会意见不同。
  王阳明总在问湛若水:“为兄提出随处体认天理,这天理是什么?它又如何与朱熹的天理划出界限?我心求疑惑,望兄教我。”
  湛若水回答:“阳明真是眼毒啊,一眼就看穿我早年研读吸收了程朱理学的思维来路。程朱的天理,是那个高悬于头顶的绝对正确,谁也不敢动不敢碰的神明,人们只能膜拜叩首而不敢质疑,不敢加入自己的辨认。我以为的天理,是我心中经过明确思考以后的中正,它合乎正道、大道,世间万物制度人心都经由它得以考验。”   王阳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仍有些玄虚了。谁能说自己所想的就会是天理?我以为加上良知是否更容易为普通人理解并且行动上有所参照?”
  “阳明所说有理。我曾多年研习《易经》,对何为最终的天理殚精竭虑,却又始终觉得要拿出一个清晰些的、为世人理解接受的观点实乃不易。”
  围绕着湛若水的“天理”、王阳明的“良知”,两人又在下一次见面时分别表达新的想法。
  整个夏天过去,天气转凉,秋天到了。
  几个月与王阳明的接触,湛若水感觉自己受到了许多启发。因为彼此的碰撞,让他学会了质疑和追问,让他在先师“静坐致虚”的自然观之外,又多了如何入世、如何行动的一个重要维度。渐渐,因追问,湛若水已与传统哲学划出界限,而有了现代思考的契机。
  这是多么珍贵的几个月,在共同语境下,讨论和争执,更加拓展了思路。
  湛若水对王阳明还有一点由衷地佩服。他无论工作多么繁忙,哪怕只有一些的空隙,都会拿出书本读上几页,有一点儿整工夫就在伏案书写。这真是一个知行并进的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哪想到,如今挚友却遭此厄运。阳明前路险厄,他替他忧虑万分。
  这段日子,自己当然看出了官场的内幕。少年皇帝信任着刘瑾这样的太监,有什么办法?但帝国的机器却仍在运转着,尚有正直杰出的文官武将支撑着。王阳明就是这样的人。这真是一个除了学问好,还是一个耿介正直敢言敢担当的凛凛大丈夫也!自己对他真是敬佩之至。
  他想,若是与阳明比较,自己就显得过于平庸了。兴许是存在的环境决定着自己的心性。多年来自己科举不顺、决定放弃,归于自然的边缘化状态,还有性格中的平稳,都决定了自己凡事不大想往前冲的风格。知道自己的平庸也或者说是中庸,唯有通过更加刻苦的努力,去做有益于他人,有益于国家的事情。
  而自己非常敬佩那些敢讲真话的大英雄。比如王阳明,在戴铣一案中,他完全可以保持缄默,可他却要直言上疏论救,这才惹来祸端。可是,面对冤情如果谁都不去伸张正义,奸佞之人岂不连一点儿忌惮之心也没有,他们更可以毫无顾虑地为非作歹。敢于直言的人,担着风险,甚至是担着杀头的风险,但他们认了。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弊端不可能揭露,扭曲的事很难有改进的可能。他们是烈士、是勇士,是风骨凛凛,在为正义和天道竖着面面旗帜啊!
  不知不觉,湛若水迷迷糊糊睡着了。
  刚过完春节,这天一大早湛若水就从书柜里取出一撂书笺。这是他最近写给王阳明的几首诗。今天,王阳明要被押往贵州了,他要将这九章赠别诗送给阳明。
  望着王阳明,湛若水又加了一句:“孤若之境,默坐澄心。”两人拱手而别。
  人已渐渐远去,飞扬的尘土遮住了视线,湛若水这才往回走。
  湛若水仍然平静地做着事。
  渐渐贫乏枯燥的日子,给王阳明写信,然后等待阳明回信似乎成为他日常的祈盼。面对面沟通的时间不多,写信反而更能深入探讨一些问题。
  王阳明来信告诉湛若水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那里的环境。他写道,龙场在万山崇峻之中,它层峦起伏,别具雄浑之美。这里是苗族和汉族混居的山区,百姓民风淳厚又须教化。他说他已经开始教当地民众学文化,他身边也逐渐聚拢起一心求学问道的弟子。看来,中国的文化、文脉不会灭绝。
  王阳明写回信的情绪深沉而高涨,他说他不觉得被贬是什么屈辱,反倒覺得远离是非之地,躲在僻壤,更利于在静谧中思索。他的内心总在翻卷,诚如兄长临别所赠四字“默坐澄心”。他总是长长静坐着,越是安静越有思绪涌动。然后他总结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湛若水觉得王阳明已充分理解了自己随处体认天理的精髓,不禁大悦。
  这段在山林的寂静时间,王阳明写下“教条示龙场诸生”,这也是史称的王阳明“龙场悟道”。
  王阳明在来信中还专门谈到他“默坐澄心”的体会:
  我一开始也是坐不住的。但强迫自己硬是坐下。坐了一些时辰,心就安静了,那些挂虑妨碍的东西在逐次放下。再坐,犹如进到辽阔无边的原野,又飞向澄空高远的天穹。放下烦乱冗琐的世俗日常,人会恢复体会真理的明达之心,会扯掉遮蔽,一切均已敞亮。
  倏忽中一年过去。
  这一天,湛若水收到王阳明的来信,邀他方便时到贵州走走。
  正巧湛若水要回广东老家一趟。岭南和西南,方向还算相同,他决定顺道拐一下先去贵州走走。
  湛若水在王阳明的陪同下走在贵州龙场的山路上。
  已是秋天,遍山的红叶,如绚丽的锦缎铺展在巍峨青山间。贵州历史上,黄帝与蚩尤曾经在这里大战,留下了许多传说。这里的层峦叠嶂里,有许多神秘主义意向,巫魅之风在悬崖峭壁间吹荡。
  两个老友仍是在谈体会。
  王阳明谈到他的体会:“若水兄,我在贵州这些日子,守静与顿悟中,愈加以为心是万事万物的根本,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心的产物。心认识不到的,能是什么吗?如果有恻怛之心,可以称之为仁;如果做事得体合宜可称之为义,如果条顺理晰则可称之为理。心外难以求仁,心外难以求义,心外更难以求理。求理于心,正是圣者知行合一的教导。”
  王阳明的话,句句都与湛若水想得合契。他接着王阳明的话说道:“我所讲随处可体认,是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天下。在寂静之时这一切都能感应到。寂静之中所感应的结果若是不同,正如同这个人的本心是否端正。人因坏的习气而被遮蒙,又加上长时间不学而变得愚钝,他所想的就不是端正本体的真理。”
  两位老友愉快地重逢,又愉快地交谈着。他们在一起,思想的火花不断碰撞。所谓的争执,是共同语境下的相互砥砺与补充。
  天阴下来,山间雨水说来就来。
  王阳明道:“兄长何不就近到我的一个简陋书院稍坐片刻?”
  “正好。”
  两人来到不远处一座青灰色砖瓦的院落。这里外观虽枯素,却在树木掩映下,别有一种静谧幽雅的格调。屋子里,有一些学生正在研读。   王阳明说:“山区亟须开智,有迫切的求学者,故此在这里办个书院以教几个热心读书的弟子。”
  湛若水说:“阳明所做之事非常有用。我们的声音一开始不会为天下人所听到。若是有一个人听到,他就可以传布给第一个;若是再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一种思想就会逐渐扩大,播衍开来。”
  王阳明在贵州山区办学,对湛若水有了很大启发。在随后的日子里,湛若水用老师陈白沙的旗帜在家乡广东和别的一些地方办了许多书院。他一生致力办学,正是他与陈白沙、与王阳明交往中受其影响的结果。
  湛若水诚恳地对王阳明说:“阳明对愚兄各方面都有所刺激,也有深的影响。你强烈希望对民族对国家有所作为的入世思想,改变和修正着我以往纯粹以自然为宗的空灵禅意。我会做些有益的事情,不负你我相交相知此生。”
  后人在研究二人的学术路径时,以为他们有所龃龉,其实不是。他们谈天理、本心、良知、知行,都难以分出什么是与非、对与错,这只是观念和范畴的规定。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因为少了像西方宗教那样的最终维度,匮缺上帝末日审判等终极话语和原真理,于是,我们寻找的都是更有实用价值的、有关人伦关系的实用真理。天理的纯粹、本心的良知,其提出是想要寻找一个终极。可又有谁为这些做最后的担保?湛若水和王阳明苦苦寻觅,被后人误以为是主观唯心主义。实际上,在昏溟时期,能这样探讨思想的智者,终于成为我们的引导。
  他们两个人比较而言,王阳明一向有经世务用的思想,有军事家、政治家的韬略;也有思想家的敏锐,他的很多道理有实用性,他谈“良知”可能比湛若水谈“天理”更易为普通人所理解所遵循。比如他说的“求是”,已成为当代人的座右铭。这也是他在历史上声名日炽的原因。
  湛若水的理论更深奥难懂一些。他喜欢原真理,讨论的是方法论,求的是根本,是至大的存在。他的学说更适宜在少数知识分子中流行。可他用开办书院的知行统一,早已将自己的学说化为春雨若水甘泉滋润了无数后学者的心田,包括现在的我们。
  淋了雨以后,王阳明有些咳嗽。
  湛若水说:“山区湿气重,你又多年劳累,才导致咳嗽。你每天早晨起来嚼块儿生姜缓解一下看看怎样?”
  湛若水摸索出了一套养生的办法,他有什么心得都想告诉阳明。阳明道:“为兄所嘱阳明记下。”
  五
  1510年,太监刘瑾被揭发在自己住宅私藏武器欲以谋反而被逮捕,受到磔刑处置。这是一种酷刑,让人在尚有知觉中疼痛入心。磔刑持续了三天,刘瑾受死。
  王阳明在来年的春天终于回京城履职了。
  1516年,湛若水母亲陈氏病故。
  他向朝廷告假,决定扶柩南归广东,为母亲守丧三年。
  母亲入土以后,湛若水开始在广东省内走动,目的是勘察开办书院的地址。
  正德十二年(1517年),湛若水在大科峰的南天岭下建起了云谷书院。这里风景优美,安谧怡情。除了讲学,在这里也可以吐纳自在,得以疗养。
  湛若水住了一段时间就写信给王阳明,邀他来这里歇息一下身体。他说自己拟办大科书院,并将有关大科书院的堂训寄给王阳明。王阳明回信,非常赞同和欣赏兄长所做的一切。
  王阳明何尝不想放下烦琐杂务寄情于山水之间?他非常想应邀到广东走一趟。那里曾是自己先祖建功立业之地,如今又有湛若水这个大哥在那里召唤。可惜啊,他现在實在是太忙了。
  1516年他被兵部尚书王琼推荐到都察院,被擢升为左佥都御史,巡抚南京、赣州、汀州、漳州等地。给他权力,实际是给他身上加更多责任。
  湛若水在家乡过这段静谧生活时,王阳明在戎马倥偬的岁月里奔波。
  湛若水不时会接到王阳明的信函,大体了解他的行踪。有时信件多日未见,若水便会惦记,一俟收信,心情会好上几天。
  湛若水站在波光浩渺的东江边,在苍茫的清晨,他在牵挂阳明。他想:古人曾说人这一生若是有成,在立言、立德、立功中只取一项便是豪杰,便是高人。而阳明是三立兼具啊!
  湛若水在家乡的这段时间,只要瞅准合适的地点,就会开办书院。他服膺先师陈白沙的为人与品德,他对学生讲:“先生道德为一方师范。”他要求自己也务求“不玷乎师门,不负乎先生之知”。
  常常,他会走到东江边散步。风吹着他日渐皤白的胡须,望着浩渺的江面。他想:东江是家乡人的生命之江啊!这里的人不穷,也懂得出海做生意,广东的贸易在明代发展得也很快。
  湛若水在故乡生活得很舒服,身体的元气在恢复中。他常常感慨,自己似乎真的是心远地偏,快要遗忘在朝中谋事的经历了。
  湛若水在山间、水湄和街衢间走着。
  他原本以为从此不仕,只在家乡颐养天年了。谁知,嘉靖皇帝上台不久的1522年,他收到回京复职的消息。
  仍有人惦记着他。
  都御史吴廷举、御史朱节向朝廷推荐了湛若水,获允准。湛若水被重补翰林编修,回来的主要工作是修撰上一朝皇帝武宗朱厚照的实录。
  湛若水在离开京城七年以后重又返回。做了不长时间的编修,他又被任命给皇帝经筵讲学。
  一个男人在退隐乡野多年之后重又登上政治舞台,无论官位大小,他还是有些振奋的。
  湛若水走在长长的官道。天起了风,槐树上的槐花纷纷落地,地上一片晶莹如雪的花瓣。树上有鸟儿啁啾着,从这个枝头飞向那个枝头。
  又向前走,看到烧毁后又重建的乾清宫和其他一些宫殿。这是正德皇帝时期发生的宫廷着火的离奇事件。如今看着这一切,有着物是人非的恍惚感。他希望刚刚即位的嘉靖皇帝能有新的作为。而自己兼任授课老师,有责任把做人和治国的正面道理讲出来以启心智。这也是在做为国效力的好事。
  接触下来几天,湛若水心里还是有些宽慰。嘉靖皇帝待人谦和有礼貌,听课也十分认真。这是个刚过16岁的年轻人,他唇边青色的胡须正在长出,喉结变大,说话声音嗡嗡的正处在变声期。这是从少年向青年时代过渡的年龄,开始有了生理上的第二特征,当然也有这个年龄男子的任性和叛逆。   湛若水在年轻的皇帝脸上还看出某种抽搐不安的表情。他原本不在京城长大。匆匆中他从在湖北的父亲兴王朱祐杬的封地被接到北京。他父亲是成化皇帝的第四子,是已逝正德皇帝的堂弟。嘉靖皇帝的登基被人怀疑,不知遗诏的真伪。这样的处境,让这个坐上皇位不久的年轻人有着对人的不信任和防范。
  湛若水对这个年轻皇帝满是疼惜。他不知他稚嫩的肩头能否扛起一个国家的重担,真希望他能胜任啊!
  嘉靖皇帝也分明感觉到了湛若水对他的这种诚恳与关切。他心里有些温暖,开始卸下防备,对这个学问大、人品好的老师有了几分信任。在他任上,这种感觉一直存在。日后即使有人用种种非议弹劾湛若水,他都给挡了回去,这正是源于此时他们建立的一份执拗而不可动摇的师生情谊。
  嘉靖皇帝对湛若水奖掖有加。不久,湛若水升任南京吏部右侍郎,次年又升任礼部左侍郎,管着祭祀的事情。
  日子过得飞快。
  这些年间,湛若水和王阳明见面的时间没那么频繁,他们都忙于公务。王阳明得知湛若水发展很好的消息,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他们由信件联系着。王阳明在信中写道,他一直认为男人来到世上要干实事,只有在实际生活中才能领悟真知。他在入世和出世之间穿行,认知的东西会更具体地作用于裨益于他人与社会。他一开始对白沙学派的东西有些误解,觉得一味坐在屋子里静坐,思什么?总得有问题才能思。他很怕一味禅学。那种寂静无为,只应该是一种人生态度而不能是人生事业。但是现在,自己奔波征战,老骥已乏,他倒是想过出世安静的生活了。
  1526年湛若水在南京工作时,他收到王阳明的又一封来信,信中讲他已辞官回到家乡在绍兴、余姚开办书院,他要摆脱官场冗务,致力于读书讲学。他邀湛若水到余姚看一看。
  还没等到湛若水去,王阳明的计划泡汤。
  1527年,王阳明被朝廷又复派总督两广军事。
  话说王阳明被委派总督军务,这意味着外要抵御侵军,内要围剿叛乱。这都是征战浴血的苦差事。
  话说不及,就有广西的卢苏、王受造反。王阳明带兵前去平叛。
  骑在马上,一阵猛喘,王阳明感觉喉咙有股热热的液体流出,他吐血了。多年来的疲累,让他的身体早已透支。这次出征,他已知自己体力难撑,却是硬扛着。他无法禀报说自己有病不去。在帝国的运转中,哪里有危急,他就被派往哪里。他几乎没有办法拒绝。
  叛军大败。
  王阳明仍在吐血。他情知事情不好,于是紧急禀报朝廷自己辞官的请求,等不得回复,他便驱马而返。
  途中他到了广东的增城。他的先祖曾在这里殉职,他在忠孝祠祭拜,并对众人讲道:“我的先祖埋在这里,若水又是我平生至交, 犹如兄弟,我视增城为故乡。”
  王阳明又专门到湛若水曾经居住的地方,强忍病体的疼痛,题诗于壁上,但见他遒劲有力地书写:“渴饮甘泉泉,饥餐菊坡菊。行看罗浮云,此心聊复足。”这便是《书泉翁壁》。
  这是1529年10月,广东最凉爽明媚的季节。
  王阳明继续前行。他却是终于没有赶回家乡。
  1529年冬天,即11月29日,王阳明因肺病病逝于江西南安青龙浦,享年57岁。
  湛若水听到王阳明去世的消息,老泪纵横。他最不想预料的结局就这样无情到来了。“阳明,贤弟啊,你是活生生把自己给累死了。你还不到60岁,这么早就走了。上天何以如此忍心早早将你收回,这是天妒英才吗?”
  湛若水恸哭难抑。他躺在床上,浑身无力,脑海里只有和阳明交往的一幕幕往事。
  王阳明有着倔强而伟大的灵魂。他来这个世界走一遭,为的是奉献。
  他在家里为阳明设了灵堂,焚香祭拜。
  他望着阳明的像。这是个沉溺的人,也是个有趣的人啊。早年,他沉溺骑射,又沉溺辞章,又沉溺心学,又沉溺一切未知之事。一个人可以沉溺于某事,那才有可爱的神情。是有趣的灵魂啊。阳明啊,原本我们约好了放下繁务一心讲学,你讲王学,我讲湛学,和而不同,岂不快哉!可惜,你此次却违背了承诺。
  湛若水祭拜完毕,斟上一杯酽浓的潮州铁观音茶。他要让自己头脑清醒一下,然后为王阳明写墓志铭。
  宫中之事已无可留恋。嘉靖皇帝在任上部分地恢复了早期君主政体的规则和格局,他亲自行使皇帝的任命权,不让别人插手,他对礼仪细节也很重视,这都是好的。只是,才30多岁的他越发迷信道术,迷信长生不老药。他无意于掌权,把权力交给他信任的谋臣管着。
  捋着自己飘在胸前的白须,湛若水想:是时候告别官场回归家乡了。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自己心里还有想做的事没有做完,接下来,在自己的余生中,要全力去做开办书院教书育人这件事了。这是老师白沙先生和阳明贤弟都心有所系的大事。
  此后20年,回到故乡广东的湛若水脚步匆匆,走在水湄、山间和街衢。
  从官场返回家乡以后,湛若水暗暗下决心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办许多书院,让那些渴望读书的人能有受教育的机会。自己一直遵循着随处体认天理的原则,能体认的人,必须有知识储备,有正面价值观的引导,否则,他即使坐在那儿很安静,脑子也不会做功,不会想什么有用之事。空洞的灵魂得不到天理的昭示。
  湛若水早些年间在西樵山的大科书院开办之初,就已拟定了《大科书院训规》。后来的书院,大体是依照这上边的训规执行的。
  每天一大早,学生们就起床了,读书人不能贪懒贪睡。他们洗漱完毕,衣着整齐来到学舍。大家要相互作揖。这是一種不可省略的仪式和礼节。湛若水对这些绝不含糊,他对学生说:“人不周正,没礼节,就难以有人的美好形象,也难有高洁的思想。”
  之后,大家互相交流昨天学习中的疑问和体会,然后自修。
  比较而言,书院和私塾、和学宫性质都不同。
  私塾一般接收的是正待开蒙的学童,学宫一般是有政府背景,为考取功名而做准备的学校。而书院,是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文化知识者,来这里更上一层楼。   湛若水开讲了。他坐在那里,腰板挺直,资怀端凝。他讲:“涵养而知者,明睿也;学问而知者,穷索也。明睿之知,神在内也;穷索之知,明在外也。明睿者德性,德性则可以入圣矣;穷索者思虑,思虑则可以入贤矣。”
  听听,他将人入思的不同而达到的境界做了多么明晰准确的区分。
  在湛若水努力下,一切的想象都成了现实。
  多少年过去了,一个奇迹出现了。在广东境内以及省外地区,湛若水开办了三十多所书院,弟子有3900余人。
  广派湛学,追随者众,一时蔚为大观。
  无论在岭南的历史还是在中国的历史上,这都值得大书特书。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生简朴,只为办学为教书育人而操心。他内心高洁而宽远,他用自己的学识培养了太多的人才。谁再会说岭南人是不懂圣贤之学的化外之民,岭南是文化沙漠?因为了这个人,甘泉霖霖,沛然若水,浇灌滋养了干涸,润泽出世代的出色灵魂。
  湛若水这边厢讲学,他讲自己的体悟,也讲王阳明的学说。他可告慰于阳明的,是他把他们共同的心愿实现了。
  却总是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社会上,有人认为“湛学”和“王学”是两个互相冲突的学派,于是,有人专门混淆视听,夸大二学的矛盾之争。
  湛若水对这些不懂之人的聒噪又生气又好笑。他想:外人怎知自己与阳明间的深情厚谊?这不只是性格投缘,而是精神投契啊。
  1560年春天,岭南花木葱茏。
  在广州城中一座灰砖青瓦的房子里,在禺山精舍,湛若水很安闲地坐着。他习惯于静坐,弟子和家人都习惯了他一个人呆着。
  4月22日这一天,他在屋子里呆得时间很长。弟子和家人推开了门,发现他已停止呼吸,灵魂飘向另一个世界。此时,湛若水95岁。
  1560年这一年还有另外的事情需要交代一下。
  这一年,嘉靖皇帝正为他的失眠而苦恼着。他一直让人研制长生不老药。1556年开始,他让人查找古人流传的神仙植物灵芝用以延年益寿。一切却是无果。失眠中的皇帝烦躁不安,情绪波动很大,他时而抑郁,时而激怒。实际上他已慢性中毒。
  湛若水则是安閑仙逝。95岁,在那个普遍短寿的年月,这是高寿。应了那句话:仁者寿。
  湛若水生前从来没有想过要提早准备墓地。他去世以后,为他修建墓地需要时间。于是,他的遗体停放白云山整整三年。这应该是停棺浅埋在土下。
  伟大的灵魂从来是倔强的,也是安静寂寞的。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中发现人类的本质,发现事物的奥秘与美好。他将痛心喧嚣愚蠢带来的诅咒和仇恨,他担忧今后人类最致命的改变 是失去寂静,他将要昭示天理的光芒不被遮蔽。
  附记:此文在写作过程中参看了《湛甘泉文化研究系列丛书汇编》中的部分文章,在此一并向原文作者表示衷心感谢。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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