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贾行家的丧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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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通人的生活有一种无解的痛苦,重的地方我已经缓解、回避掉了,因为我不能直面这种东西,这种力量和技巧我都没有”。
  东北衰落了,东北人的写作繁荣了。贾行家仍然不肯在他的名字前加上作家头衔,他只自称“写作者”。那不好意思的客气劲儿是他的底色,趁你不注意他又使出类似捧哏演员于谦的蔫坏寸劲,那是他专长。
  贾行家的第一本书《尘土》已经出版,说的都是人世间的沉重话题,起承转合却有种身着优衣库的舒展自在。写到作为见证一切的“我”,调子是厌弃的,正合了时代情绪“丧”。但他的重点在那些灰色、沉默的小人物身上,他记下他们竭尽全力发出的倏然微光。倘若贾行家坚持了他早年的音乐梦想,那他也会把这些写进歌里,献给步履不停的路人。
  本文访谈时间为2016年初冬,正是北京银杏叶悠悠铺地的时候。在《尘土》出版方理想国的一间书房——据称是梁文道的休息室,坐了整宿卧铺的贾行家夫妇以一种这个城市稀缺的、富有感染力的热情,迎来迟到的我们。

认账


  人物周刊:我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和文化相关吗?
  贾行家:关系不大。我喜欢找一些比较边缘化的、比较闲的、承担责任少一点的工作。有的人没有压力他可能就要崩溃,我不行。我是经过长年对自己的观察,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位置。
  黑龙江和北京是两个节奏,两个状态。《西游记》里说“地上一年天上一日”,北京的十几年有点儿相当于我们那儿好几十年的进程了。记得我小时候,80年代到北京来,生活状态跟黑龙江没什么区别,北京是个挺悠闲的城市;现在好像就不是了,觉得一个人一下子掉到人海里,有恐惧感。
  年轻时其实想过来北京,后来庆幸没有来。我这个人性格不行,来到这儿,一点小事儿别人没着急我自己就愁死了。咱们有時候可能也算是读了两本书,觉得有些人是土大款,还真不是,他们真是了不得。他们可能没有我们这些所谓的书本经验,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那种赌徒的属性非常强。能从复杂的环境里面挑选出来咱们看不到的东西。这都是草莽英雄,不是我可以理解的。我已经三十七八了,到我这个年龄首先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
  人物周刊:这个知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贾行家:应该就是所谓的认账,我感觉过了30岁就有这个感觉了,真正把它轻松地承认下来,也就是这几年。
  人物周刊:所谓的认账之前,是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吗。
  贾行家:说实话,我天生不是那种有出息的人,小时候不务正业,虽然勉强上了一个大学。挺奇怪的,我一查这个学校都是211,就说中国的教育完了。然后学的是法律,我还误入歧途很多次。

边缘


  人物周刊:那么你一直在哈尔滨。
  贾行家:差不多,我一直在哈尔滨。出版社给我布置任务下午去讲故乡,我一下子就懵住了。我说我这人不适合讲故乡,因为我没有离过故乡。北京有一个优点,各种各样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有人会去看你穿成什么样子,不管你在任何的阶层里面大家都不注意。
  
  人物周刊:没错,哈尔滨什么样?
  贾行家:哈尔滨怪人见得少一些。比如说你胡子拉碴,穿女装上街肯定有人看。东京没人看,北京恐怕现在也没人看了,就这个意思。小地方的人,容易没有个人空间的概念,不大知道不要越人家的界,人可以在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做自己的事情。
  人物周刊:那么你会感觉到这种干扰吗?
  贾行家:没有,因为我一直在找自己的这个位置。我现在这个年纪可以说得比较轻松,第一就是这些年没有新认识的人,第二许多人都过世了。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很多人是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大半年没和人家见一面,见面出来简单吃饭。平常电话半天也不响的这种状态,这个是我自己调适的。但东北人不是这样。东北人喜欢喝大酒,还时兴吃串,实际上这个串几乎没有真含羊肉的,羊肉多贵,就是穷吃。我们本来因为工业落后,空气还是蛮不错的,除了供热的时候。结果就因为这些吃烧烤的,后半夜从10点开始到凌晨,你一看也都是烟尘,仔细地闻不是羊肉味,是贫穷的气味。大家是互相挤,可能因为心里空虚的原因,互相挤一下还解一个闷。
  人物周刊:这种东西你会回避还是参与?
  贾行家:他们都不带我,我不会喝酒。
  人物周刊:看你写的东西,很明显你对于这些人情世故有极大的兴趣,我不知道你在具体的生活当中是怎么得到启发的。
  贾行家:这个就是观察,我是个比较边缘化的人。最简单来讲,我给别人办不了什么事情。东北是人情社会,别人让我出个力行,但我不掌握任何资源,也就没有人求我,所以到哪里人们不会巴结我、奉承我,自然而然也不会被注意到。不被注意到有一个优点,我不怕别人鄙视我,我就怕别人的那种表情。
  人物周刊:什么表情?
  贾行家:当他求你的时候——幸亏没有人求我,你不知道怎么面对。周作人说,当他当了汉奸以后,有一个大学生去他屋里大吵大闹,原因是想找一个工作。他就给人家办了。有人问他说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给他办,对先生这么不客气。周作人说,能到人家家里面大吵大闹太不容易了。
  一个人用全部力量解决他的问题,去诉求或者是争抢的时候,他的那一面被你看见了,你怎么看待、怎么记忆这个事儿都会有点儿尴尬。我的理解也是真不容易。因为我们黑龙江收入不高,普遍处境都挺艰难的,所以当我看到的时候,真的是百感交集。
  人物周刊:你什么时候有这种艰难的感觉?
  贾行家:从西往东说,我们黑龙江农村好一些。农村所谓的好,不是说他们过得比城市好,而是说标准不一样。黑龙江人土地多,吃饭不成问题,种一季作物,出门打工,或者剩下半年闲着,有钱打麻将,没钱在家躺着,所以农村的状态要好一些。东北的老工业基地改革,从两面看,你往外走,去哪儿都能找一份工作,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他就想不出要走出去。黑龙江走出来的人都不错,北京演艺圈的,边境口岸做工作的都不错,我的观察是凑在一起不行,没有一个好的文化归拢,让大家有一个秩序。但个人看都挺善于替自己打算的。如果在职场遇到东北人可能就有这个印象,表面上看挺粗,但很多的小事儿不一定抢得过他。   人物周刊:自己在看这些的时候,或者你生活在你写的这些人物当中的时候,自己会感觉到有压力吗?
  贾行家:压力?你指的是他们的压力,还是说?
  人物周刊:他们给你的压力。
  贾行家:这个我不知道,我前面讲的家里面的亲人,其实是我的先人,都不在世了。人不在的时候你想他的好,但是在的时候实际上对抗是很激烈的,尤其我这个人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刚才我提到我父亲,他天天看我在沙发上抱着个琴的时候,他心情我现在想,就像看到屋中间有一堆垃圾一样,不理他不行,你要清理的话可能嫌脏,就这样一个心态,所以我和他的关系很复杂。
哈尔滨,市民在松花江面镩冰捕鱼

  其实所谓的代沟,我那两天翻新出的这套阿城文集,他说并不存在代沟,只有知识结构的不同,一个中国的年轻人和一个美国的老者坐在一起可能完全没有代沟,只要语言通的话,因为大家的知识系统如果相同那么都一样。
  人物周刊:家里人知道你在网上写的这些东西吗?
  贾行家:不知道,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人物周刊:周围没有人知道?
  贾行家:我和我的爱人是初中同学。和我们来往的朋友,最多的也都是初中同学,虽然后面我也上学了,但后面的朋友少。他们会问我爱人,一天到晚他在家干什么,不会抽烟喝酒那还干什么。她就说瞎写、玩电子游戏。他们也知道一些,不关心,不喜欢阅读也没有必要关心,就跟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喜欢修半导体是一样的。

轻重


  人物周刊:我看你的东西有个感受,就是觉得太密集了,太密集的人,人和人之间无数个面孔,你把他的面皮剥开,露出心里的东西……让人窒息。但是可以感觉到的是你写这个东西的时候,好像还是挺享受的。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统一于你自称的腼腆、害羞的本性里面。
  贾行家:这个怎么说呢?我能再好好领会一下你这个问题么?
  人物周刊: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对于大的信息量的东西可能会不堪重负,在你这儿没有这个感觉,你想把这些都吸进来。
  贾行家:因为这个东西,就是这次选的是我博客的一些日记,这个日记历时是挺长的。感觉到这种人的密集也好,情绪的密集也好,阅读的时候可能读得快,可能几个小时就看完了,需要消化半宿,我们越来越擅长回避不快,感觉实在是不大好。这些不快,我自己倒是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然后写了这么一点点。这个说实话,应该稀释一下的,应该写得淡一些、再淡一些。直接就这么放进去,阅读起来,就像我们刚说的“人间一年天上一日”一样,写了好几年,别人读一日。里面有篇《在西南》,可能就是这个感觉。那时候我陪我母亲住院,这是平常人大概都难逃的不快,很长时间里,每一天都放纵压抑。我把它写得这么密,可能正是因为实际上我承受不了,我不能把它拉长,拉到对在那里遇到的每个人进行特写,深入他们的情绪。每一个人你深入进去,你都可以把他从人群当中拎出来,他都有一段心事。我想尽快地挥别他们,但挥别之前还是想给人家留一个印象,这是起码的礼貌。比如说我大表哥,一个人怎么能够把别人偷他的几百棵果树都找回来,这个要遭多少罪?你得自己受穷挨饿多久,才能练就这么一个本事,这种事情都值得去细细地写。为什么说俄罗斯作家了不起,他们都有这个本领,他们的承受力特别强,他们可以把这个东西担起来,写出来。我没有这个本领。这个只是散文,都是一些侧面的东西,我觉得写小说是比散文要重量级的东西。
  人物周刊:按照轻重来分,看你列举的对自己影响比较大的作家,可能会比较偏灵动一些、飘逸一点的风格。
  贾行家:对,我还是喜欢比较灵的,因为我举的都是语言上面给我一些启发的作家,尽管完全得不到人家的一鳞半爪,但是可以心向往之。他们的特征就是这样,轻的作家语言都是很漂亮,重的作家不是说语言能力不强,写的东西不好看,而是要和他的体量相适应,就像一个跑车就是流线型,负重的车就是直角,直角有直角的美,流线有流线的美。可能是我承担不了重的东西,所以我喜欢这些流线型作家。
  人物周刊:有没有想过,你虽然可能自己强调轻,但是你写的对象恰恰是比较重的东西。
  贾行家:因为我的家就是这样的家庭,很拘谨的。我回忆起来就是我们家没有故事,老老实实的生活,确实就是这样,你看这些东西也许会感到,这家里没一个人敢做过格的事。可能就是所谓的负担,负担很重,他们是真正的沉重,其实我体会不到,我的生活按照他们的观点其实就是很不孝的生活。
  我在东北走过很多地方,是百感交集的。看不到人、看不到车、看不到房子的时候,有种在欧洲的错觉。因为是平原,尤其收获的季节,一看到这个房子的时候,就像一群不打算在这儿常住的人,因为他看起来生活状态都是很潦草的,有很多的房子都感觉好像是自己要临时住一段时间。
  人物周刊:流放之地。
哈尔滨道外区的老街道

  贾行家:差不多。其实原因是什么,东北没有积累。它盖房子就是直角,上面一个天顶就可以了。安徽、江浙的房子我不知道学名是什么,吴冠中画出来的时候用一种抽象的方式,看这个线条就很美,像我们的年画也很美,我们山东老家做的面鱼、布老虎也很美,这个美据说现代派的艺术大师见了也叹为观止。就是我们一代一代往下传这个建筑的时候,把人对于美的感受、精华的东西传下来了,所以像安徽、山东这样有过关于美的记忆的地方有这个东西,虽然本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他就照着祖母教的东西做就可以了。文化上没有及时理清的东西,就笼统为传统了。东北就没有,所以我觉得人好像都是短期住似的。走进一个房子一点装饰都没有,只有生活里面的不如意、平反、沉重,没有释放和装饰,赤裸裸地摆在这儿,让人更加触目惊心。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我为什么不太想写人,因为我怕寫出来是一种冒犯和妄加判断。你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有一种无解的痛苦,重的地方我已经缓解、回避掉了,因为我不能直面这种东西,这种力量和技巧我都没有。你看我天天放下这个说那个口轻舌薄的,不是说自己有什么本领在这儿说人家,我说他们,是从读者的角度评价。我不是去评价同行,我从来不是一个作者,我就是一个闲人。但是我自己写成这样,恐怕以后得老实一点了,自己有把柄给人抓住,人家得说“看你写的这个破东西,还好意思说别人”。   人物周刊:你刚才讲的东北是一个并没有太多传统的地方,但看你写的你倒是经常都会回溯到过去,就是引用传统或者经典什么的。
  贾行家:就是光说东北吗?
  人物周刊:我说的这种是,不仅仅包括你对经典的引用,还有包括你对祖先,对这块土地,还有传统的东西,比较有机地整合到一起,你是有意识这样写吗?
  贾行家:有这么一个意识,从一篇文字布局出发,中国人写东西就是喜欢从远往近写,他好像就是个气势,有一点像我们发声词一样,打仗的时候先要叫唤一下,戏台上起一个“范儿”。这个原因何在,可能就是先提一口气才能把这个东西拉出来。西方散文往往是从一个很细微的地方开始,然后他们把很完整的思维过程交代到你面前,这是他们的特点。我一直觉得咱们中国人真正应该学的是这个逻辑特点,但是我只号召别人,我自己从来不做,我自己从来不学逻辑,虽然买了两本书,但我看了以后,突然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中国学好逻辑会给自己制造麻烦,很痛苦。我们不习惯逻辑,比如说确认所有权,就比方眼前这个杯子。西方人的习惯是说这个杯子所有权在我,我可以拿购物票据出来证明。我们争论起来总是这样的:你说它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吗?持理清道理的逻辑,就等于是自寻烦恼。

矛盾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是一个自我的人吗?
  贾行家:我不是一个自我的人,我就是一个悲剧人格。就是先把自己放到一个悲剧处境里,有一些东西在追求之前就完全能够看见失败,因为这个东西我天然不该拥有。早期悲剧的特性,一个人与生活、命运或者自然,他和这些强力去抗,抗不过,从人的视角看,这个过程里出现了一个悲剧。我不如这些悲剧人物,遇到一个事情,我是习惯性地从来不会看到好的一面,时间长了,已经没有像样的愿景或者希望,我这样的人自我不起来了。其实自我的人挺好的,尤其喜欢炫耀的人都挺好的,当他买了一台车,这台车挺新,或者别人认为它贵,他能收获快乐,甚至是他人生的价值,这是挺好的一个事儿。
  人物周刊:刚才你不是说写作者应该要自我吗?
  贾行家:对,我说的是写小说的写作者,必须要自我。《尘土》这个书也好,下一个要出的《他们》,名字可能改成《潦草》,这个东西我在重写,因为原来的文本太粗糙了,尽量把它改到只是粗糙的程度,这些东西都是我生活的副产品。您没问我一个问题,写作对我有什么影响,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我在这上面投入的精力很少。
  人物周刊:是吗?
  贾行家:精力挺少的。
  人物周刊:你写得很快吗?
  贾行家:我写得不多。平均一周能有一个下午左右,闲着没事儿了写一会,我的生活整体来讲不怎么紧张,这种闲散也算是我努力的结果。像您二位周六过来我非常不安,因为对我来讲周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五点半以后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人物周刊:你不知道,我们周一到周五可能都在休息。
  贾行家:那么我放松一点,没有给你们造成很多的损失。我之前的生活缝隙就很大,无所事事的时间很长,所以说写作只是一个排遣。可能我记别人的时候多,说自己的时候少,因为我对自己也不是很关注,我觉得我也不是一个太值得剖析的人。如果换一种作家,真正的那种作家,像卡夫卡、佩索阿这样的人他们会过看上去很枯燥、简单的生活,但他们不停解剖自己的心灵。像我的朋友余地也是这样,他们会说即使我看到最简单的一个事物,看到这束花,我也会把它放在自己的精神里阐发得很幽深。其实我们的真正体验,我觉得都是一种内部的体验。咱们很多人,花了很多的钱去全世界到处走,他拍完了自拍就拉倒了,挺可惜的,花了很多钱,除了自我暗示和朋友圈里的点赞,他没有获得什么内部体验。佩索阿有一句名言,大意是他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简单化,简单化是一种幸福。他就是每天游走在里斯本街头,他看到的东西就够他写一辈子了,但我绝对不是那么深邃的人。
  人物周刊:对,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说大体量的他人经验,对于一个敏感人的压迫。
  贾行家:因为我没有那种敏感,所以说如果这么多的事情给他写的话,他可能写得很厚了。比如说他到一个农家的话,比如说门口放了一个羊头,我看到就算了,我知道有这个场景,隐约觉得有一点点的意味,因为毕竟我们电影也看了很多,这个镜头会给一个特写的,但我走过去就算了,我满脑子都在想着屋里面炖着的羊肉。但佩索阿不一定,他会想这个自然的造物为什么如此安详,他还会看一下里面的眼神,看一下它的毛什么样的。他可能还想到羊羔出生怎么吃母羊的奶。这些如果是很沉重的东西,他也不一定去负担起来,他拥有另外一种运用方法。卡夫卡的特点也许是把它异化,把它恶梦化,我读卡夫卡的感觉和我做的很多恶梦场景是一样的,比如说《城堡》里,主人公和女人在小学教室的桌子下面,有一段性描写,就是说是在朝着一个很陌生的地方走。当时我的印象特别深,读了那个以后——那个时候还没有恋爱和性经验,就对性爱产生很绝望的感觉。他们接受这些信息的时候是真正的作者,真正的作家,起码他这一类作家会把这些东西开掘到我这个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深度,就是给咱们带来的心灵体验,有一点像把人缩到一个世界里面,看杯子也像大厦那么大。
  人物周刊:你说过自己是一个敏感的人,我相信你不会不做自我开掘。
电影《钢的琴》中的90年代东北厂房

  贾行家:我说自己敏感好听一些,难听些就是承受力比较差,自我开掘这个东西想一想就疼,想一想就觉得难受,而且或许没有必要。会觉得我挖给谁看呢?把自己搞得七零八碎像一个精神病一样的话,好像没什么太大的价值,我觉得写成这样就可以了,就是说自己记一下将来别把这些事情忘记了。这些就算是博客时代的一点痕迹。其实我真是幸运,我不好意思投稿,和文学界人士没接触过,我见人挺有障礙的。我这次是把脸皮扔在家里面才来见各位,因为心里的感激。如果没有博客、网络,我可能永远只是自己在家写完就存在硬盘里面。过去,生活在农村喜欢写东西的作者,或者私小说的作者都是如此,那个时候,没有网络就这么写下去,自己也不会觉得自己该怎么样。有一些人是为了别人写,他一定要别人看到,比如胡适。有一些人不介意是否被看到,这种人也是存在的,像卡夫卡临终前托付要处理掉文稿,我不很怀疑他的真诚。   人物周刊:没错。
  贾行家:我可以理解他的这个想法,他要是泉下有知的话他是一种羞愤的心理,他恐怕不会原谅他的那个执行人。但我腹黑一下或者阴谋论一下,他托这个委托人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执行,昆德拉讲这件事,说如果一个农夫让他的儿子不要砍他小时候种的树,他儿子一定不会砍,但是卡夫卡的遗嘱执行人却不执行他的意愿。昆德拉说这是对卡夫卡的冒犯,其实也不是。卡夫卡是感情上想把这些东西带走,但他会有种潜在的念头,他也暗暗希望把这个东西留下来,他不一定留给某一个人,他留给一个客观时代。他挑选一个崇拜者,把这些銷毁的事儿交给他,为什么不交给他的房东?那堆稿子,你让房东别烧,他都未必肯留。我现在想,他这种人挺矛盾的,他一定是不可知论者,他一定不相信有一个去处。进入到那种精神境界的人,有没有上帝、有没有天堂对他们来说无所谓,只是他们为了安慰一些很善良、但是达不到同样思想的人时,才给他们造一个上帝,就像我们糊弄孩子有圣诞老人,他们自己不需要,所以他们会对这些东西、心灵这些痕迹有一点矛盾心理,这个很正常。当然我过于高攀了,卡夫卡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就是说自己的写作经历,很普通,是数以亿万计的博客中的一个,也很幸运,赶上这么一个时候,尤其是东东枪的推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哪里配得上他对我的兴趣。我不敢说受宠若惊,但也有浪得虚名的感觉。

收敛


  人物周刊:你说过会刻薄很多的东西,尤其是一些赢家、强者什么的,但是有一些东西不敢刻薄,往前一站就觉得自己是怯懦的,是哪些?
  贾行家:所以说我是一个悲剧人格,其实我还不够资格进入悲剧,悲剧里面的人物是有自己的强大的存在感和他的理想,就算知道失败,他还是要往前走的,否则情节怎么展开?我干脆就是一个止步者,我就是拖后腿的猪八戒那样的人物,恐怕还不是悲剧人格,是闹剧和荒诞剧中的人物。我尊敬的人就是这样的悲剧英雄,无论成功、失败都有自己的完整人格,成功者里有不少人是这样的,尤其现在有了网络和许多新的产业以后,一些普通人的梦想能够不受那么多干扰地实现,这些人,我不敢刻薄。我自己是个庸碌的人,对于那种活了一世、有所坚持的人,我起码有一点敬意,这个是应该的。
  人物周刊:写作当中也没有得到一些东西?
  贾行家:快乐?
  人物周刊:对。
  贾行家:还是有一点释放感的,但这种释放感也不是不可替代,要是有一个好的电子游戏你让我打通关以后,我觉得释放感有一点像。现在没时间玩游戏了,不是真的没时间,是我害怕。比如,我特别想去玩《侠盗猎车5》,但我会每天在上面耗费三四个小时,能连续玩一年,对我来讲太奢侈了。我对自己的放纵还有一点下限。但是和游戏什么的还不完全一样,那个毕竟是别人做的东西你钻进去玩,写作也能帮助我认识一下自己,虽然我对自己的评价就那么回事,但也自以为在这方面有那么一点点自如,写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写完了一看,只是自己和自己比的话,不是一无可取,好像有一些不可替代的东西。对很多的中年危机者来说,最好都能有一个这样的出口。
  人物周刊:你有中年危机吗?
  贾行家:我不太有,中年危机是那种有诉求的人,他急于确定自己在族群当中位置的人,如果我们还原到猴子的位置,他虽然肯定不能做猴王了,但还是很焦虑。这种男人也好辨识,就是爱折腾的那种人,我还不太有。我发现很多人其实可能是自以为有两个余钱,他就喜欢玩什么古董,抄经,喜欢搞一个那种很难看的桌子喝茶——如果真的喜欢喝茶也罢,但好像就是为了给人看,他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出口,我挺强调这个出口。理想的状态是不需要出口,可以把自己充起来,真正的高人就是这样,不衫不履或者衣冠楚楚,都是一样的,因为他的内在始终完整,外物不能增加和损害什么。我们普通人好像做不了,总是有一个漏气的地方,充实不起来。
  人物周刊:所以你的写作,刚才用了一个词是释放。
  贾行家:有一点点是释放,就是我不是辐射的那种释放,有时你也说不出哪个地方憋着一点什么,写的也不是憋着的东西,写着写着就忘记了。有人说写作是他的恶习,我还称不上。可能很长时间不读一点什么,不写一点什么,就会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缺憾,特别是读书,读书会勾起写作的欲望。不是说受启发或妄想和别人比一下,就是勾起一些想法,这个想法好像值得记下来。我估计每一个喜欢写一点东西的朋友都是这样的,写作在中国,真的是一个纯出口,十万加公众号才能以此谋生,其他的大部分写作者,基本就是纯个人的爱好。这种现状逼得咱们把一个过去据说可以谋生的行业变成了一个爱好。
  人物周刊:刚才说到《他们》现在做一些修改是吗?有的人不悔少作,你看这些过去写的东西是一种什么感受?
  贾行家:说不悔少作,境界至高的我觉得是季羡林。季羡林少年时候是一个愤青,很多话很蠢,但是他了不起在“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原原本本地在别人都说他是大师的时候还原出来,这就是高人和智者。包括巴金也是这样,后来愿意做这样的人。我这个《他们》,是几年前写的,咱们不说别的,错字和病句就很多,能不修改么?
  你想季羡林年轻时都那么蠢,我只能比他更蠢很多。最早的博客就有很多这样的东西,但我无所谓,也没人翻。那种东西也不能拿出来。我觉得现在比那个时候要收敛一些,就是文本上面,最重要的是情绪上收敛了。少年时想的是发泄,中年来讲应该是交换,就是我把我的东西点到为止,点到你能理解或我希望你理解的程度就可以了,没有必要把你这些东西倾注给别人,别人也没义务接纳。这个就是少年的时候就浓,中年的时候可能就要有所保留,到老年的时候就是枯瘦了,像周作人晚期就是只摘抄而不写了,我觉得就是这个原因,他想倾诉的目的都不一样了,这个也不敢叫长进,这个就是随着年龄的变化就会有的改变。
  人物周刊:所以你还是不打算再写小说了?
  贾行家:等我要是发了彩票那样的邪财,可能会写。当然写了以后自己会先审核一遍值不值得给别人看。说实话,如果不把最世俗的东西安排好我不敢写小说,真的是这样,尤其到了这个年龄段了。年轻人平时学一样,即使你没有这个本领,你也想去试一试。但到了这个时候,我确实总要计算值不值,计算自己,顾念自己,总是要自私一些。
  人物周刊:您说的值不值指的是?
  贾行家:就是说我写出来这个东西,我自己挺费劲的,别人看起来值不值。像《红楼梦》,你写出来一本《红楼梦》过得多惨都值,实际上就是这样。曹雪芹富贵了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红楼梦》,他穷酸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红楼梦》。他就是要先拥有后失去,然后把所有的东西体验一遍他才能写,一个人最后换来这么一本书,但是这本书好他就值,如果换了一本《九尾龟》就不是特别值,他要是换了一本咱们不知道名字的书的话那么肯定就不值了。我对自己的估计很不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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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希望还有一丝儿绿意。”  ——但丁 《神曲·炼狱》 第三章1  前年冬天下没下雪肖元生不知道,他房间的窗帘始终是拉着的。从儿子沈文裕学钢琴起他就不大出门了。以前陪钢琴老师吃饭是给人面子。至于其他人,基本上一刀两断。  当过邮递员,开过书店、台球室、游戏厅,现在炒股是肖元生输不起的事业。他每天炒股四小时以挣钱养家,自称盈多亏少。他说人生既痛苦又无聊,惟有赌博让他兴奋。在研究完中外赌博游戏后他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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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迟早会让我们相遇。”从斋普尔飞往孟买的一个小时里,我一直在默念这句话。如此强烈想去孟买的意愿,不是因为载歌载舞的宝莱坞,也并非心惊肉跳的贫民窟和洗衣工场,而是一部叫《项塔兰》的小说,和一间名为Leopold的酒吧。  孟買是另一个维度的印度,一尘不染的现代化大机场,干净得可以直接睡在地板上。背包客之间的口口相传很实际——孟买住宿太贵了。或许贵不过印度的硅谷班加罗尔,可是我们能选择跳过它,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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