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在黃昏的浪漫海岸
　　我承认，这里的一切
　　是藏在人生流逝中
　　一个隐秘的段落
　　海的气息，浪漫的气息
　　都是我的旧日好友
　　我看见，落日的血型
　　与我一致，并且绝对相溶
　　像一个梦与另一个梦的重逢
　　在秋天，爱可以如此盛大
　　鸟翅和鱼群
　　因为爱在天空和海水中追逐
　　潮水狂吻着海岸至直到窒息
　　直到每一枚贝壳受孕
　　浪漫是复数的
　　需要两种以上的事物融合
　　海浪与沙滩，落日与红酒
　　月亮的银和我手腕上的翠
　　以及叹息、伤痛和盐
　　所有这些，构成人生流逝中
　　一个隐秘的段落
　　这就是浪漫海岸的原型
　　像隐喻，存在于
　　不止我一个人的生命中
　　今夜，在这北部湾的海边
　　心里阵阵发痛的
　　除了我，就是流逝的时间
　　轮回
　　今夜，我赤脚走在浪漫海岸
　　手臂微凉，爬满夜海的气息
　　我望向黝黑的海面
　　直到在一朵渔火中看到我前世的模样
　　那一世，我是头戴斗笠的渔家女
　　常常凝视海上的漁火
　　黑夜中的渔火是女人的希望
　　大海沉沉，海中的男人比渔火更小
　　更令人整夜牵挂
　　我的男人，有肌肉凸起的手臂
　　男人要出海了，我把网交给他时叮嘱
　　要放走那些将要产卵的魚
　　让它们去远方生儿育女
　　如同岸上的我
　　在黑夜中感受到微微的胎动
　　千年过去，这一世我是个诗人
　　仿佛来到另一个梦里
　　夜更凉了，小蟹爬过的沙更柔软了
　　我想起一个诗人的诗
　　“渔火将夜色吹白”
　　这诗让我猛然回到浪漫海岸，
　　猛然记起今昔何夕
　　黑夜中没人看见我已泪水盈盈
　　长镜头
　　学生食堂，大一的她
　　正在一处孤零零的饭桌前用餐
　　清洁工推着小车过来了
　　她赶紧扒了两口饭
　　手有点儿发抖，然后就站起来
　　清洁工看着还有一半的饭菜说
　　可以收了吗
　　她赶紧点头，点头
　　跑出食堂
　　太阳从教学楼那边射过来
　　她有点儿头晕，肚子还是饿的
　　一个同学向她打招呼
　　吃好了吗？她赶紧点头
　　并努力笑了一下，那表情
　　让同学有点儿不知所措
　　点头是她最多的动作
　　笑脸是她常有的表情
　　对不起，是她总说的话语
　　跑回寝室，想爬向她的上铺
　　那里是最安全自在的地方
　　爬了一半，她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来
　　她转身对室友说
　　下午两点，我妈要来看我
　　你就对她说，我去了外地
　　参加一个幕捐活动
　　她跑向图书馆
　　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圆柱下
　　想着千里迢迢而来的妈妈
　　从一岁开始，整整15年
　　她只见过6次妈妈
　　爸爸和妈妈去南方打工
　　爸爸不知了去向，妈妈含辛茹苦
　　寄钱回家，可妈妈不知道
　　寄养在亲戚家长大意味着什么
　　15年里，换过四个家庭该如何长大
　　她在图书馆的楼梯上坐下
　　她想，从想妈妈到躲妈妈
　　这中间走了多长的路，
　　她知不知道，与妈妈的距离
　　便是这够不着的世界，靠不近的人群
　　语言
　　语言是一个盲人
　　你说的话
　　不属于这个下午
　　不属于这潮湿的天气
　　你述说过往
　　甚至你的话也不属于你
　　你的指尖
　　仍停留在婴儿床的上空
　　那里有空
　　你指尖的距离离母亲有多远
　　伤痛就有多深
　　伤痛的五臟六腑
　　没有形色
　　色即是空，没法述说
　　你还是长大了，坐在这里
　　楚楚的，却视自己为敌人
　　你下意识地用手指抚触嘴唇
　　又用牙齿咬了咬手指
　　你一无所有
　　这指尖是你的亲人
　　有一种语言
　　需要牙齿来咬破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
　　嘴角有血
　　就得让最善意的风来吹干它
　　这是萬能之母递给你的纸巾
　　接住它
　　从此不需要再说什么
　　重大事件
　　小时候，她有支当时最好的钢笔
　　那是生日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同学借去后，没还
　　一天两天三天，惶惑之虫
　　开始蛀她的心，这让她呼吸困难
　　她想要回这支笔，理直气壮的
　　可是她口中含铅，舌似惊兔
　　躲在这石头下瑟瑟装死
　　她努力筹划解决方案
　　至少要走到这同学的面前去
　　和她说话，说别的事
　　放学和她同行 　　或者上学时在校门口等她
　　对她说早晨好，这样
　　她也许会想起该还那支钢笔
　　左思右想的结果
　　是使她与所有的筹划背道而驰
　　那同学在操场
　　她赶紧跑回教室
　　那同学在廊下
　　她转身溜进厕所去…
　　她只剩下一条路
　　到夜里，躲进被窝里哭泣
　　甚至期待父母早些发现
　　这是她人生的重大事件
　　二十年后在我的诊室
　　说起这事她还在发怔，流泪
　　然后拭着泪水对我说，对不起
　　她屏着呼吸，如同气出大了
　　都会惊扰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呼吸也变得急促
　　有些人，来到世界
　　仿佛就是为了说对不起
　　一根稻草压死一只骆驼
　　是轻是重只有骆驼知道
　　一定有很多石头，从它出生起
　　就一点点压在它身上
　　没人看见这些事，不被看见
　　人就不存在，不能照料自己
　　不能用喉咙发出声音
　　向世界为自己讨债
　　人啊，人生中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重大事件
　　有些地狱，只有你去过
　　枯萎的花
　　我的阳台上有一排花
　　最边上的一盆，干枯了
　　是我浇水时无意中漏掉了它
　　一个声音说，你这是故意的
　　从来没有无意这回事
　　你要看见被忽视被冷落的样子
　　你幼年时就站在这个位置
　　你要用这盆花的枯萎
　　找回看似遗忘的痛
　　回想当初摆花时真的很随意
　　为何是这一盆摆在了边上
　　排序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事
　　上帝如何掷他的骰子
　　另一个声音说，放这个位置
　　是这盆花自己的选择
　　对显眼的位置，它自觉不配
　　记得你小学被老师提问吗
　　你站起来，什么都知道
　　可你就是不回答，宁愿
　　木偶似的站在那里，你以为
　　要比别人聪明，你不配
　　我的阳台上有一排花
　　每一盆都有它自己的命运
　　昨夜，前面一盆开得很好的花
　　一枝花茎被风吹断了
　　我知道它一定会断，与风无关
　　与它不为人知亦不为己知
　　的秘密有关
　　为什么是学校
　　你搬了三次家
　　第一次是单位分房
　　你住七楼，早晨
　　你被熟悉的谈书声惊醒
　　推开窗，隔壁是一所学校
　　第二次，是拆迁租房
　　在中介所密密麻麻的房源中
　　你一眼相中了它
　　28楼，安静，采光良好
　　你住下，早晨
　　被做操的广播惊醒
　　推开窗，隔壁是一所学校
　　第三次，是在城南购房
　　你的手指在一处楼盘上定下
　　就它，房好花园好
　　搬家那天，在小区旁
　　汽车停下，为成队的学生让路
　　与小区一墙之隔，是一所学校
　　三次搬家，都与学校
　　不期而遇，有朋友说好
　　有朋友说不好，太吵闹
　　只有你沉默不语，震惊于
　　你的辗转服从于暗中的导航
　　不为人知的幸福
　　天气阴暗的时候
　　你爱坐在窗前，情绪是忧伤的
　　将哭未哭时，叶子落下来
　　接着下雨了
　　这是1964年的雨
　　落在那年的水洼中
　　在窗前，山中，船尾
　　看了多少次雨已记不清了
　　却记得藏着隐秘忧伤的幸福感
　　雨是上辈子被打散的魂
　　要你此生来拣拾
　　舔舐着伤口的红
　　像狗一样，用舌头享受伤痛
　　忧郁，有不为人知的幸福
　　你失落它有多久啦
　　直到有一天
　　你在凤凰古城
　　一头短发，牛仔裤，墨镜
　　爬坡上坎地看风景
　　累了，去喝杯咖啡
　　在临江的咖啡座窗边
　　一个女子，她眼神迷离
　　长发，长裙，长长的披巾
　　有波西米亚的气息吹来
　　有一点点地老天荒的美和忧郁
　　你怔住了，你看见了昨天的自己
　　你终于没守住忧郁的秘密
　　你弄丢了它
　　而忧郁，有不为人知的幸福
　　秘密
　　每个人都藏着些东西
　　不为人知，你自己也不知
　　这才配叫秘密
　　你坐着时，身体总是前倾
　　过马路，你愿意跟随人群
　　进餐厅，你选择靠墙的座位
　　点烟时，总要先舔一舔过滤嘴
　　你总是爱上比你大得多的女人
　　你养过三次宠物
　　最后都送给了别人
　　你交了许多医生朋友
　　你總在早晨4点醒来
　　楼梯间的风声使你心紧
　　这种个人小事件数不胜数
　　这些是秘密的针眼
　　大街上人群来去匆匆
　　身后的影子说明
　　没有人不与秘密同行
　　这些秘密有潮湿的气息
　　表明它们来自一条暗河
　　也许是黑屋里飞出来的蝙蝠
　　它们在黄昏为你引路
　　让你在一条死胡同里耗费半生
　　直到有一天你和分析师一道
　　考古学家一样挖开过去的门
　　看见住在下面一层的另一个自己
　　这些秘密的蝙蝠一一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