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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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平原县县城的名气不在这座城市,而在这座城市的一条街,这条街名叫长宁街。长宁街是平原县城的一条老街,它的历史可以跟这座小城相提并论,人们说,因为有了这条街,才慢慢有了这座城市。
   长宁街长不足千米,宽不过五丈,却是非同一般的热闹和繁荣。除了一家紧挨一家的商家店铺,街两旁还生出了多少条小巷,这些小巷也是一家紧挨一家的商家店铺。如果把长宁街比做一条血管,这些小巷就是这条血管上的小毛细血管,生意人和往来的行人顾客就是血管里畅流不息的血液。
   金香是长宁街上一家花店的主人。长宁街的人们都说,金香是为花而生,为花而活着,一些老人甚至说,金香就是一个花精,一个花仙子。金香的花店在长宁街的最东头。店子不大,金香常常把做好的花篮摆在店子外面的人行道上,往来的人们大老远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抬起头,看见摆在街口的花篮在刚刚升起的太阳光的抚摸下,那样的鲜艳夺目,那样的芳香四溢,原本很好的心情更是心花怒放了。走近,花店里会传出一声问候,问候之声如珠落玉盘,甜脆而悦耳。金香一边忙碌,一边不忘跟过往的街坊邻居打声招呼。那些来长宁街逛商店的情侣们则会在花店前驻足,男士会选上一朵妖艳欲滴的玫瑰花,很虔诚地献给他的女伴。
   花店的生意特别的好,金香就特别的忙碌,身影没有一刻的停歇,就如花店里一朵摇曳的鲜花了。金香花店生意特别好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是金香长得特别的漂亮。现如今的人们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男人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自已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哪家商店有几个漂亮的姑娘站在柜台前,那店子的生意肯定比别的店子生意好。不然,各商家宾馆的招聘广告为什么第一条都要写上面目清秀端庄,面目清秀端庄当然就是漂亮嘛。原因之二是金香的技艺好,做出的花篮那是上好的艺术品,生动,鲜活,艳丽,而且保鲜时间长。原因之三是县委政府及宾馆的用花都由她供应,据说她跟县长程启的夫人郑秀敏的关系特别的好,有了这层关系,县委政府用花能不照顾她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长宁街的人们都喜欢金香。长宁街从东头到西头,从主街道到偏僻小巷,大小店家商铺一千余家,坐在店铺里的人各色各样,要想没一个人说不是处却很难,既便是十全十美的人,也难得让众口都说一个好字。金香却是个另外,就连长宁街几家同样开花店的老板说起金香也会竖起大拇指。
   金香能得到长宁街人们说好,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但少不了一个理由,金香对长宁街有贡献。人们说,没有金香,长宁街就不复存在了,长宁街的人们就会作鸟兽散,不知道到哪里讨吃去了。守着祖宗留下的基业,品味着平静而宜适的春来冬去,有滋有味地打发着日出日落,能不感谢金香么。
   金香当然是不敢接受这份感谢的。长宁街能够保存下来,长宁街的人们照常做生意买卖,照常把日子过得滋润富足,美食巷的美食照样香飘四溢,发廊巷的姑娘照样如花影摇曳,家电巷的歌声照样悦耳动听,进士坊同样那么静寂地待在长宁街,接受着过往人们敬慕的目光,娘娘巷同样充满着神秘的芳香,让姑娘们景仰和向往,实在说,这都是金香的功劳,但并不是人们所说的由于她有求于郑秀敏,郑秀敏再跟她男人程启吹枕头风所致。什么原由,金香却不能说,她只能把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
   往上溯源,金香的祖宗来到长宁街已经有十几代了,到了她的曾祖父那一辈,在长宁街还有了些名望。只是,金香长大的时候,却只有她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从母亲的唠叨中,金香知道她的爷爷的父亲是做桐油生意的,生意做到了长沙和汉口,他也成了长宁街商会的副会长。只是,金香的爷爷却没有保住他父亲的那种势头。怪不得他,只因为那时世道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到了父亲这一辈就更不用说了,被扫地出门,父亲带着母亲到平原县一个偏远的农村做了十多年农民,金香就是在那个没有一脚好路,更没有街巷,只有几间破茅屋的小山村出生的,金香记得她的童年是伴着饥饿,伴着疾病过来的。原本可以是小家碧玉的金香,却成了一个两眼迷惘,面黄肌瘦的野孩子。
   当金香一家再次返回长宁街的时候,金香的父亲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不久便带着不尽的遗憾,抛下娇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撒手人环。
   金香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成人。金香读完大学之后在深圳做了四年白领,还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只因母亲年老多病,无人照顾,金香舍下白领的体面和殷实,带着女儿复又回到平原来了。她的男人却没有妇行夫随,他不愿意离开现代城市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来这偏远落后的山区小城吃苦受累。
   金香回到平原的第二年母亲病故,金香还是没有再回深圳去,她得看护着祖宗留下来的这栋二层楼的小砖房,这栋二层楼的小砖房有她祖宗的印记,有她祖宗的心血,有她祖宗的荣耀和梦想。她在一楼开了一个花店,她的美丽的身影整日地与花为伴,与花相影成晖,人们无从得知,迷人心脾的芬香是从鲜花丛中散发出来,还是从她娇好的身段飘荡出来。
   花店开张不久,金香便认识了郑秀敏。那时郑秀敏还只是县地税局的一个收税员,郑秀敏的男人程启也只是平原县的副县长。郑秀敏每次来长宁街收税,总要跟那些开店子的大小主人好话说上一箩筐,才能把税收上来。大多的时候还不能全收,那些开店子的总要瞒报一些,偷漏一些。金香却不,郑秀敏每次在花店门前一站,金香就把税款给她了,而且是全额,一文不欠,一文不少。金香不但积极缴税,还会说一些纳税光荣,纳税是每一个公民的职责之类的话,这些话原本是郑秀敏教育那些不愿意缴税的人说的话,却从缴税人自已的口里说出来,就让郑秀敏特别的感动了。再说,金香长得那么漂亮,金香的花店又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有时,金香的女儿金嫒从幼儿园回来,甜甜地叫一声阿姨,郑秀敏的心里真的就觉得甜丝丝的了。
   或许是郑秀敏为了让长宁街别的店子纳税积极一些,或许是她知道要投桃报李,她不但让金香当上了县纳税模范,花店的当眼处挂上一块象征着光荣和信誉的镀金牌匾,她还要男人程启把县政府大小会议用花都让金香来做。郑秀敏还把一些零星的生意也往金香的店子里介绍。郑秀敏的业务广,认得的人多,加上她后面有个做副县长的男人,说话人家愿意听。几年时间金香就发了,请了两个姑娘在店子里打工,她也就堂皇地步入老板的行列里来了。
   那天,金香正在店子里忙碌,这个时候,邹杰从那边街口走过来。邹杰原本是不准备跟金香打招呼的,虽是从小一条街长大,现在又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邹杰却是担心跟人家打招呼人家心里不高兴。只是,邹杰走过去了却又踅转身子,站在花店旁边对着墙上看了一阵,过后问金香说:“你看过这个布告了么?”
   金香说:“哪有时间看什么布告啊,忙都忙不过来。”
   金香并没有像长宁街别的人那样,跟邹杰说话的时候,总是站得远远的,生怕邹杰身上有什么不吉利会被沾染上。金香却是走过来几步,跟他并排站着,抬头看墙壁上的布告。
   在长宁街,有两个人在金香的心目中占有一定的位置,一个是邹杰,一个是刘松,邹杰比金香大三岁,刘松比金香小三岁。邹杰在金香的心目中是保护神,是大哥哥。金香小的时候像一棵孱弱的小草,加上她刚从农村来,长宁街的孩子欺生,不把她当长宁街的孩子看,欺负她,这个时候,邹杰就会站出来保护她,既便自已被打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金香就像个跟屁虫,直到邹杰到市里去读技校,金香才从邹杰的保护伞下走出来。
   刘松则是因为能读书。那时,长宁街能读书的孩子并不多,大人们也不要求自已的孩子读多少书,大人们对孩子的要求是能找个好的工作,能养家糊口。长宁街的孩子读中专和中技的比较多。邹杰就是初中毕业读了两年技校回家自已开店子讨吃了。刘松却不一样,刘松说他要跟金香姐一样读大学,而且要读名牌大学。果然,后来他就考上了名牌大学。上大学之后,他还给正在大学读书的金香写了一封信,说他能考上名牌大学,金香姐是他的榜样。这让金香特别的高兴,寒暑假回到长宁街的时候,两人都会有说不完的话。
   布告是昨天晚上才贴上的,布告四角的胶水还没有干,只有县法院的大红印章和布告上面那两个红红的叉格外的惹人目光。
   金香吃惊地说:“这么快呀。”
   邹杰说:“枪毙他们两个,还要耽搁我们半天活,去陪他们,真倒霉。”
   “你去?”
   “不去行么,一会儿要来人挨家挨户清点人数的。”
   邹杰说着匆匆走了。
   金香回到花店之后,再没有心思做活,坐在那里发起呆来。
   布告上写的那个名叫韦众的人就住在长宁街美食巷,开的一家米粉馆,韦众的米粉在平原县城很有名,色香味俱佳。特别是那一碗汤,喝下去顺肠畅腑,口留余香。人们说,来平原没有到韦众的米粉馆吃米粉,等于没有来平原。韦众开的米粉馆红火,米粉馆当然就忙,韦众和他老婆伍倩忙不过来,就请了几个姑娘在米粉馆里打工,打工的姑娘都是从农村来,十八九岁,如花似玉的年纪,长的模样却是对不住来吃米粉的客人,脸面带着灰蒙蒙的泥土颜色,腰身该细,她们却粗,胸口该凸,她们却只是显出那么一点点微波,怎么着都没有让男人心动的那种秀色与韵味,哪有城里姑娘那么养眼,那么灵动与招摇。人们背后说,这是韦众的女人伍倩有意挑选来的,担心挑了漂亮姑娘会招惹她的男人。
   却不知道韦众吃错了什么药,连这样的狗尾巴花也让他心旌摇曳,硬是跟这几个姑娘中的一个搞上了。搞上就搞上罢,现如今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一个愿意脱裤,一个愿意爬上身子,穿针引线的当然是钱。做这种事天下人知道都没关系,只要瞒着当事人就行,这个当事人当然就是往野女人身子上面爬的男人的老婆了。韦众的老婆伍倩是不差的,除了年纪比那个名叫刘莹的女孩大一点,别的什么都比刘莹强,四十岁了,还有那样的身段,还有那样的胸口,还有那样的脸面,人们说那个名叫刘莹的姑娘到了四十岁,只怕就成歪脖子丝瓜了。
   韦众跟刘莹什么时候搞上的,就连跟刘莹一块来店子打工的几个姑娘都不知道,说明他们把那个事的确做得十分的隐蔽。这样下去,大家也都相安无事,刘莹用身子换得了钱,韦众用钱换得了老婆之外的女人身子,打了野食,尝了鲜。也就罢了。可他们俩都不想这样长期偷偷摸摸,韦众想要在他的高级席梦思床上随心所欲地颠簸刘莹,刘莹想要升级做老板娘,堂堂正正地坐在米粉馆前面的收银台收银子。他们便把一包老鼠药放在了伍倩的米粉碗里了。
   伍倩平时吃惯了自已做的米粉,自已做的米粉馋死了一平原县的人,她自已当然也是最喜欢吃的。那天她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粉,十分惬意地吃了下去。她哪里知道,这碗米粉里面居然有取她命的毒药。
   那天晚上,韦众说是出门会会朋友,晚上不回来了,伍倩却是一个心眼要把男人怀揣在自已的温柔乡里,再三交待要注意安全,要少喝酒,不要打牌熬夜,最好是夜里回来睡觉。
   韦众第二天早晨回来的时候,伍倩已经死在床上了。伍倩脸面青紫,七孔流血,眼睛却是睁着的。伍倩临死的时候也许觉出了什么地方不对,才这样的圆瞪双眼,像是要跟谁讨个说法。
   这是韦众和他的那个名叫刘莹的情妇不曾料想到的。却又遮挡不了众人的眼睛。伍倩的娘家人一纸诉状,把韦众和那个做着老板娘美梦的刘莹送上了断头台。
   韦众和刘莹干的男盗女猖的事情,在长宁街理所当然要遭到强烈的遣责,提起这事,长宁街的人们就会吐口水,就会骂娘,就会感叹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了。
   “这才几天,就要枪毙呀。”金香的脑壳里面想的事情有些稀奇古怪。连她自已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想。
   公判大会是在县城郊区一片荒坡上开的,金香不敢看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下的韦众和那个从农村来的满身土气的刘莹,也不敢看黑压压站在荒坡上的人群,两声刺耳的枪声传进她的耳朵,差点让她吓得昏倒。
   公判大会开过,回到花店之后,金香就病倒了,头痛,胸闷,闭上眼睛就做恶梦。
   吃了药,休息两天,才稍稍好了些。金香从二楼下来,两个在店子里打工的姑娘都吃惊地道:“金老板你瘦得不成形了。”
   金香强打起精神笑笑。就在这时,金香的手机响了,金香看见手机字屏上显示出的程启的名字,心就像是被烙铁重重地烫了一下,手机却不知道她的心思,仍然在不停地唱着欢快的歌。
   程启说的话千遍一律:“我在三楼八号房等,快来。”
   这是他们平时见面的房间。这个房间是程启平时包下的,程启是一县之长,包下一个房间不算什么,他不想要宾馆老板还要强给哩。
   可是,今天金香不想去,金香的耳边还回响着那两声枪声。但程启从来就是这样,说一不二,你不去,他就要发脾气。金香在花店坐了一阵,还是去了。去之前,她还淡淡地描了描眉,画了画妆,这是程启最喜欢的,程启曾经多次对她说,他就喜欢看她淡淡打扮的样子,“高雅,文静,赏心悦目。”
   实在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心底最隐密的地方,便有了那么一丝欲望,她是盼望着去那个八号房间的,不然,她就不会在意县城郊区那两声剌耳的枪声。她是担心自已什么时候把持不住,会出事的。
   金香推开八号房门的时候,程启跟往常一样,欣赏的目光就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脸面,甚至她的全身,但除了那种目光,他再没有别的什么举动。
   金香知道,八号房间不仅仅她常来,还有别的年轻漂亮女人也常来,别的女人来这里就不仅仅只是坐一坐,说说话了。
   只有金香是个例外。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程启也有动作,但她拒绝了。后来,程启就再没有提出那个要求了。
   金香想跟他说说韦众和刘莹的事情,可是程启不让她说,他说现在不是说别的事情的时候。
   金香说:“我们说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能说韦众和刘莹。”程启就是这样,说一不二。
   只是,金香张口还是说的韦众和刘莹:“想起前天的情景,我就特别害怕。”
   程启以为她说别的什么事,问:“前天什么事情啊?”
   “枪毙韦众和他的那个野女人刘莹。”
   程启有些不悦,一阵,他说:“那天我也坐在主席台上的,你没看见?”
   “我哪敢朝主席台上看。我是想,我们这样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我们这样坐一坐,说说话,能出什么事。”
   金香说:“可我总是提心吊胆的。”
   程启看着她,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顿了顿,程启笑着说,“我可不敢动你,不然我就是狗和猪了。”
   金香的眼泪就出来了,连她自已也说不清,自已怎么莫明其妙地流眼泪,她说:“可我总是有些害怕。”
   程启有点不怎么高兴,说:“害怕你就走吧,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金香真的就走了,像平时那样,不坐电梯,而是沿着八号房间旁边的楼梯走下去,下面二楼和一楼的八号房都不是客房,她是不会碰上人的。
  
  二
  
   金香清楚的记得她跟程启第一次在县宾馆三楼八号房间见面的情景,那次他们上了床,但谁都不会相信,那次上床他们却没有做那个事。是她不让他做。
   那时程启还是做的副县长,分管城市建设。有一天,长宁街的人们早晨起来发现满街上到处张贴着通告,通告跟布告有些不一样,没有县法院的大红印章,中间也没有打红叉叉的地方。通告的下面盖的是城建局的公章。肯定没有县政府的公章那么权威,也没有县法院的公章那么有威慑力,但长宁街的人们还是被这个通告弄得人心惶惶,坐卧不安,说得严重一点,只差鸡飞狗跳了。
   这些年,到处兴起大拆之风,开始是拆农村的房子,大房子也拆,小房子也拆,旧房子也拆,新房子也拆,没有了房子的农民都被弄到集镇上去住楼房。按一些人的想法,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幸福啊。他们却不知道,农民就像小树小草,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之中,才活得鲜活,才过得滋润,没有了地气,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不死掉才有鬼。
   后来,这股大拆之风就刮进了城里,拆街,拆巷,甚至拆城。只要领导来了兴致,一条街道一条街道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不管这条街再怎么漂亮,文化底蕴再怎么厚实,也不管这条街道是新的还是旧的,新的要它短命,旧的要它寿终正寝。
   平原县的主要领导神经也发热了,一纸通告贴满了长宁街的大小店家商铺的门前:四个月之内长宁街的各店家商铺要登记造册,财产评估完毕,一年之内要搬迁完毕,三年之内长宁街要变成一条高楼林立的新街。
   这就是说,长宁街的美食巷将不复存在,长宁街的发廊巷将再无花影摇曳,长宁街的家电巷再无歌声荡漾,进士坊也将夷为平地,娘娘巷再无芳迹可觅。一条能寻觅千年踪迹的古街道将从此消失,祖祖辈辈生活在长宁街的人们将要离开这里,另寻别处安身立命。人们这一走,也就带走了一个存留千年的梦,一份难以舍割的脉络和情愫。
   首先站出来反对拆掉长宁街的人是刘松,他还给省里有关领导写了信,从历史的角度分析辩证长宁街存在的意义。普通群众没有刘松那么高的文化引经数典论证长宁街不能拆的因由,他们只有不停地往县政府跑,有人哭泣,有人骂娘,有人把墙壁上的通告偷偷撕毁抛进垃圾箱去。
   更多的人却是来到金香的花店找金香。说金香你跟程副县长的女人郑秀敏关系不是很好的么,对她说说,要她跟她男人说,请他手下留情,让大家平平静静在这里过日子,长宁街的群众就给他磕头烧高香了。
   金香还真对郑秀敏说了。金香心里有个小九九,长宁街不复存在,祖宗留给她的二层小砖楼也就不复存在,那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得做一百倍的努力。
   郑秀敏不像平时那样,金香说个什么事,她都会大包大揽说没问题。今天金香说这事她却说只怕难,他只是一个分管城市建设的副县长,定夺还在县长哩。不过,她还是没有拒绝,答应回家说说看。
   郑秀敏走之后,金香就坐在花店发起呆来了。过后,她掏出手机,在里面查找号码,她想给郑秀敏她男人程启打个电话。程启的手机号码她有,大前年郑秀敏过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她给郑秀敏送了一个生日花篮,曾在他们家里坐了一会儿,程启和郑秀敏要留她吃了饭再走,她没有,她不好意思在县长大人家里吃饭。程启便把自已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说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但她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号码,人家是领导,说句客气话你就当真了么。倒是程启不知道来长宁街做什么,曾到她的花店来过几次。
   金香今天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了,要把长宁街人们心里想的什么,心里抱怨的什么,全都告诉他程副县长。长宁街,不就是长久的安宁么,如果县里要强把长宁街拆掉,那就不会安宁了啊。
   手机一拨就通了,程启显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手机号码是谁,说话的口气不但冷,还有些冲。金香担心他把手机挂掉,连忙说:“我是长宁街开花店的金香,程县长,我想对你说点事情。”
   程启一定还记得她金香的,口气就变得柔和多了,似乎还有一点惊喜,问她有什么事,怎么想起给他打电话了。她说是拆长宁街的事。程启说那个事啊,电话里面说不清的啊。
   金香有点得寸进尺,说:“你有时间让我当面对你说么?”
   程启在那边稍稍顿了顿,说:“那你现在就来吧,我在县宾馆三楼八号房间等你。”
   金香就去了。金香开始还以为程副县长在宾馆开会,当程启打开门把她让进房间的时候,才知道这里不是会议室,是一间套房,一边是会客室,一边是卧室,会客室的茶几上居然还摆着从她的花店买来的花篮。
   程启好像是喝了点酒,说话有些气促,他说:“因为你要来,我把别的客人推掉了。”
   金香很是感动,说:“感谢程县长啊。”
   程启笑着说:“感谢可不是仅仅只说一句话的。”程启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盯着金香就不松开。
   金香说:“那要怎么感谢啊,你说出来,我回去对长宁街的人们说,一定会按你说的办。”
   程启说:“我可不敢惊动那么多的人。我只要你一个人感谢我。”
   金香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股火在燃烧。
   就在这时,程启抓住了金香的手,把她拖到那边卧室的床上去了。
   这是金香万万没有想到的,刚才还是一副县领导的架子,怎么突然就动手动脚要上床了,连一点过度都没有。金香极力地抗拒着他的攻击,嘴里说:“我们是狗呢,还是猪啊?”
   程启说:“我们不是狗,也不是猪,我们是人。”
   金香说:“我们这样就不是人了。只有狗和猪才会没有感情交流,没有亲亲相爱,碰一块就往身子上爬,发泄完,就又成了陌路的动物。我是人,我要的是感情,有感情了,我甘心情愿敞开身子接纳你,相悦相融,那才是最美妙的,刻骨铭心的,无与伦比的。”
   程启却是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动作越来越大,攻击越来越厉害。只是,他没有料到金香会用那么大的力气,一下把他推倒在床下面去了,刚才还楚楚动人秀色可餐的美貌,一下变得横眉冷对,“我说了,我不会跟你做只有动物才干的事情。”
   程启有些恼羞成怒了,不过,只一会儿,脸上的恼怒就平和下来,说:“还真没有碰到你这样的女人,上床之前还有这样一些奇谈怪论。”
   金香说:“怎么是奇谈怪论呢。我要的是纯洁的情感,是美妙的韵味。而你,要的只是女人的肉体,这就有些让我看不起了。”
   程启还真的吃惊了,眼睛盯着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漂亮女人。
   金香说:“也许,你睡过的女人一定不仅仅只有秀敏姐吧,你说说,你睡过的女人有什么不一样?”顿了顿,金香又道,“女人其实都一样。不一样的是她们的言谈举止,是她们的气质和品位。就是说,有了这些,人才能跟动物有所区别,人才能成为人。今天我要是让你睡了,在你的心中,只是多了一个拈花的数字而已,除此之外,决不会给你留下别的什么。”
   程启的脸面有些发红,他有些无以言对。
   不知道怎么的,这时金香的眼里却溢出了两滴清亮的泪水。算一算,金香回到平原这个小县城已经几年了,几年来没少有男人追她,也没少有有钱人想跟她搭上一脚。但金香都不为所动,几年来没有男人能近她的身子,就更没有男人敢这样对她无礼了。
   程启说:“我没有动你,你哭什么。”
   金香说:“我原本是要来向你反映问题的,被你这一弄,我的心情已经变得很遭了。”
   程启复又端起了架子,说:“这样说,倒是我有问题了罗。”
   金香说:“你没问题,莫非是我有问题了?”
   程启冷冷地道:“有事你就说。”
   金香说:“你得把那个拆长宁街的通告收回去。长宁街有两千年的历史了,省级保护文物有一处,县级保护文物有五处,长宁街的每一片砖瓦都印记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真要拆掉,平原县城的历史印记也就消失殆尽。谁指示拆掉长宁街,谁就是平原县的历史罪人。这些话不是我说的,这些话是刘松说的。你不把拆长宁街的决定收回去,别的不说,刘松是会在县志上给你写下一笔的。”
   程启的眉头不由地紧锁起来。
   金香又道:“还有实际问题呢。长宁街的两千多户居民,大都是祖祖辈辈住在长宁街,祖宗留下来的房子,一辈一辈积攒下来的财产,更重要的,大家都有着很深的心理情结,要拆长宁街,把他们弄到哪里去安身?会不会弄出影响安定团结的问题出来呢。县里说拆掉长宁街的目的,是要重建一条新的商业街,长宁街自古以来就是一条商业街,既便是今天,还支撑着平原县经济的大半个天地啊。县里投点钱,改造改造,不就成了么,为什么要拆了重建呢。人们说,小拆当官的口袋里少来钱,大拆当官的口袋里多来钱。这话不中听的呀。人们说的这些话就像是一把火,烧旺了是会烧着身子的。”
   程启不但眉头紧锁起来,脸面也僵硬得十分的难看了。
   金香说:“我说的错了?”
   程启还是不做声。
   金香说:“这么说,长宁街硬是保不住的罗。长宁街保不住,刘松写的文章会满天飞的。还有长宁街的一万多居民,三天两天都要到县政府去的,你们也就别指望上班了。”
   程启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你回去对大家透个话,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这个事情处理好的。”顿了顿,程启又说道,“往后,你还愿意来这里么?”
   金香笑说:“想来,却是担心做猪做狗。”
   程启叹道:“跟你这样的女人待一块,却是不一样的感觉啊。”
   金香从宾馆出来之后,她去了一趟县地税局。这时郑秀敏已经做上县地税局的副局长了。金香人还没有进门,声音早就飘进了郑秀敏的办公室:“秀敏姐,我找你有事来了,不影响你的工作吧。”
   郑秀敏笑笑地迎了出来,“金香怎么说这样的话,平时就想你来说说话,又担心影响你赚钱。”郑秀敏拉着金香的手,亲热得真像亲姐妹一样了。
   金香脸上绽着笑,自已守住了身子,她就得感谢我。不过,金香的心里还是有些发虚,自已毕竟跟她的男人关着房门待了那么久,谈的一部分内容还是有关男女之间的事情。她说:“秀敏姐你不知道长宁街可是炸锅了,大家都要到县政府去找程副县长。”
   “还是拆迁的事?”
   “长宁街的一万多居民往哪里搬,搬到新的地方有没有长宁街好啊。你对程副县长说说,给长宁街一点钱,我们自已再出一点,把街面整理好,把旧房子整修好,再引进一些商家来,长宁街不就变成新街了么,为什么硬要拆了重修呢。”
   郑秀敏说:“你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的,还没回家呢,你又催我来了呀。”
   金香有些尴尬,说:“我都急得慌了神了啊,长宁街的群众一吵一闹,我就又来找你来了。秀敏姐,你回家一定要对程县长说啊。长宁街的人们都说,要是保住了长宁街,大家都会感谢你和程副县长的。”
   让金香和长宁街的群众都没有想到的,三个月之后,平原县的县长调到别的县做书记去了,程启升任平原县县长。程启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一群人到长宁街现场办公,看看长宁街是拆了好呢,还是投点钱改造好。长宁街的群众那个感动啊,真没有想到这个程县长做副县长分管城市建设的时候,一纸通告弄得长宁街鸡犬不宁,做了县长之后,却亲自来到长宁街听取群众的意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一打听,才知道是枕头风吹的。金香三番两次地求助程县长的女人郑副局长了。大家都向程县长诉说拆掉长宁街给平原县带来的损失,拆迁时给长宁街的居民搬迁带来的种种困难,怎么说改造都比拆掉重建要划算。一些长宁街的老人还具体地提出了改造长宁街的意见。人们都说,如果要改造长宁街,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定配合县里把长宁街弄出一个新的面貌来。程启也被感动了,当着长宁街的群众拍板,拆掉长宁街的方案取消,重新计划改造长宁街。
   程启说到做到,他从外地引来两家连锁大商场的老板,在长宁街的当街处免费给他们各自划拨一片土地,两位老板的任务就是把长宁街的一千米街道拓宽并铺上水泥路面,还要协助长宁街的群众,把街道两旁的破旧店面和几条小街巷的房子整修一新,把几处文物古迹整旧如旧,整条街道还要搞好绿化,栽上花草。两位老板扳着指头算下来,觉得是吃小亏占了大便宜,日后两家商场在这里只会日进万金,赚大钱。立即动手,只用了短短一年多时间,长宁街就焕然一新了。
   当然,金香的代价就是隔那么一些日子就得到县宾馆的三楼八号房间去一次,不过,她去八号房间不是陪程启睡觉。现在她才知道,做领导的也有苦恼,也有烦闷,也有空虚,也想跟人掏掏心窝,说说话儿。
  
  三
  
   长宁街焕然一新,长宁街各商家店铺的老板笑逐颜开,与过去相比,他们的生意买卖好多了,口袋里的银子也是日渐地多起来了。只有邹杰的店子与这无关,邹杰店子生意的好与不好,只与老人的生命与之紧密相联。
   邹杰做的生意也沾着一个花字,但邹杰的花跟金香的花却大不一样。金香做的是花篮,用鲜活的花朵做成,邹杰做的是花圈,是用没有生命的纸花做成。金香的花店在长宁街的东头街口,邹杰的花圈店在长宁街西头的街口。人们说,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能看到金香花店姹紫嫣红的鲜花,就如人的生命,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还充满着芬芳,买一个花篮,或是买一束花朵,精神也会抖擞三分。去邹杰的花圈店却是另外的感觉了,人的生命如火花一般熄灭了啊,太阳下山了啊,从他的店子里扛一个花圈出来,就说明又一个生命已经悄然离去了。
   实在说,人们的生活需要鲜花,但也还是离不得邹杰这个工作的,人生一辈子不可能只有送花篮而没有送花圈的时候。可是,人们却总是十分的忌讳邹杰扎的花圈,没事的时候,是决不会有人走进他的花圈店子的。
   郑秀敏却是个例外。以前的时候郑秀敏每个月要进一次邹杰的花圈店,收税啊,不进他的店子不行。现在她就可以不进了,她现在是县地税局的副局长了,走街窜巷已经换成她的手下人员了。只是,最近邹杰有几个月没有缴税了。县地税局的税务员只得把这个情况说给郑秀敏听,郑秀敏分管这一地段的税费收缴工作。郑秀敏是知道邹杰这个人的,对邹杰的印象也不是很差。再说了,长宁街的人口口声声说她郑秀敏有恩于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感她的恩,邹杰怎么突然就不肯缴税了呢。税务员说,邹杰说他家里有困难。郑秀敏说再有困难也不能说不缴税吧,皇粮国税,古以有之,“我去看看吧。”
   郑秀敏去了长宁街西头邹杰的花圈店。邹杰不在店子里,店子里一个打工的中年人说邹老板到医院去了。
   郑秀敏问邹杰到医院去做什么,中年人说邹老板的老婆病了,是癌症,只怕没有多久时间了。郑秀敏听他这样说,就把眉头皱了起来,轻声嘀咕道:“原来这样啊。”
   就在这时,邹杰回来了,一副困顿的样子,困顿中还显出无限的焦虑和忧愁。看见郑秀敏坐在店子里,脸面就变得十分的难看起来。郑秀敏已经知道了邹杰不缴税的原因了,她在心里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才好。不过,她还是想在邹杰的面前端端架子的,别看郑秀敏平时跟金香称姐称妹,在一般人面前还是有架子的,不说别的,她是县长大人的老婆,她就有架子可端。心想,就是给你解决这个问题,也得你自已先开口求我。口里说:“邹杰,你知道我今天来是做什么的么?”郑秀敏说话的口气不但很冷,还带着一种威严。
   没有想到,邹杰不但没有开口求她,居然还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们又来催命了呀。”
   邹杰长得高大威猛,说话大声大气,为人处事也不讲究细节,但邹杰跟老婆的感情却是格外的温柔细腻,老婆生病几个月,外面大医院小医院地跑,把家里的积蓄全都花光了,老婆的病却是日渐加重,最后只得又回到平原县的医院来了。
   郑秀敏的口气也就更冷了,架子也端得更大了,说:“纳税是每个公民的职责,态度要端正。”
   郑秀敏一步紧似一步,目的就是要邹杰求她给他减税。她是有这个权力的,不就是几百块钱么。没有料到邹杰的态度却是十分的不像话,他说了八个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郑秀敏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面一下变得铁青,她真的是生气了,说:“都要像你,国家这台大的机器还能运转?”
   邹杰道:“我现在想的是怎么挽留我老婆的命,别的什么都进不了我心里去。”
   郑秀敏一直认为,别地方的人纳税不积极,态度不够端正还说得过去,怎么说缴税是要从口袋里掏钱出来。长宁街的人一定是会给她面子的。在她看来,要不是自已对丈夫吹枕头风,长宁街现在就不存在了,长宁街的一万多居民现在不知道到什么地方讨吃也未可知。如今长宁街不但存在,比过去还漂亮了许多,长宁街的群众把日子过得有如刚刚升起的太阳,那个热乎啊,那个安逸啊。这才多久,就把这一切都忘了啊。郑秀敏有些下不了台,怎么走出这条平坦而洁净的长街啊。
   于是,她的口气又强硬了一步,说:“邹杰,你有三个月没有缴税了,我们有规定,三个月不缴税,要罚款。”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缴税与你老婆的命没有关系,既便是你老婆死了,税还是要缴的。”
   邹杰那张四方脸立马就变了颜色,两个拳头紧紧地捏着,大声吼道:“你咒我老婆快死呀。”可是,他没有时间跟她计较,他还得往医院赶,女人躺在医院里没有多少日子了,他早就急得六神无主。转过身,扬长而去。
   这下可真气坏了郑秀敏,她让随她一块来的税务员开了一张罚单,交给店子里那个打工的中年人,就带着税务员走了。
   第二天晚上,邹杰回到花圈店的时候,他已经泣不成声,他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是回来告诉那个在花圈店打工的中年人,要他赶做一个大花圈,他要送给他的女人。那个打工的中年人没敢把那张罚单拿给他看。只是安慰了他几句。
   直到邹杰把他老婆送上山,回到花圈店的时候,那个打工的中年人才把罚单拿出来交给他,还把郑秀敏的话对他学说一遍,说是过期不交,还得加罚。邹杰看了看罚单上的日子,离加罚的日期只差一天了,就是说,明天不把税款和罚款交清,还要在原来罚款的基础上再追加罚款。实在说,为了给老婆治病,家中已经一贫如洗,上个月给在外地读书的女儿的生活费都是借的。但要交这点钱,还是有办法可想,对隔壁邻居说一声,都会借钱给他。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啊。邹杰是觉得这些做领导的心肝上没有血,自已家遭灾,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还要做出那样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甚至还说出那样不中听的话来。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他只得带着一腔的怨气把钱乖乖地送了去。
   缴了税和罚款,这件事情原本也就过去了,只是冤家路窄,邹杰从地税局出来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碰上郑秀敏,郑秀敏可能是从外面开会回来,坐的小车咝溜一声在他面前停下,郑秀敏走下车来,脸面冷冷地说:“邹杰你的税款和罚款缴了没有?再不缴,还要加罚。”
   郑秀敏要是先问一声邹杰,你爱人的病好了没有啊,一切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了。可是,郑秀敏平时做惯了这样的脸面,端惯了这样的架子,说惯了这样的官话,当然,心里也少了点对群众的体恤。邹杰气得不行。他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
   几天之后,平原县城传出一件蹊跷事,谁在程启家的门口放了一个花圈。人们把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说那天清晨程启出门晨练,开门的时候看见自家的门前摆着一把花伞。实在说,程启早晨起来开门的时候,不是没有碰到过有人把高档烟酒之类的东西摆在他家的门口。他以前是副县长,如今是县长,副县长也好,县长也好,都是有人求的人,他们就会用这种手段开路。办公室人多眼睛多,口也杂,他们就把东西往他家门口送。
   县长和县委书记住的一个小院落,各人半个小院子,背靠背,神密,僻静,给那些想走路子的人也就提供了方便。
   程启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就叫郑秀敏出来看看。郑秀敏也觉得奇怪,把那个花伞一样的东西拿起来,撑开,两人的脸不由就黄了,那是一个伞状的花圈,做得特别的精致,中间那个大大的悼字像一张狰狞的脸。
   程启气极败坏地说:“这是谁呀,心肝这么歹毒,咒我死呀。”
   郑秀敏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这花圈是谁送来的了,她真的只差气疯了,心想这不是给程启送的,这是给自已送的。看看男人气成那个样子,就又把心里的气愤强压下来,劝道:“不要计较这些事情,送个花圈在门口,我们家就有什么事了?不可能的嘛。”
   程启跟郑秀敏说话的时候,县委书记从小院的那边走过来,他要跟程启商量工作。平原县的许多大事就是两位县领导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中动议和决定的。
   县委书记看见郑秀敏手里拿着一把花伞,笑着道:“准备到哪里去啊,还带着伞。”
   县委书记这话也说得有点那个,让人联想到拿这花伞的人是要去见阎王爷。县委书记见两人的脸色特别的难看,伸手拿过那花伞,撑开,脸色大变,骂道:“门卫干什么去了,把这样的人也放进来了。”
   县委书记发怒,当事人又是县长,事情就闹大了,县公安局不得不出面弄这个事情。这个事情一点都不难弄,很快就把邹杰弄了来。
   邹杰说:“我老婆还没死,她就咒我老婆死了,我就不能给她送花圈了?”
   可是,怎么说邹杰都是错的。人家那是工作,既便说了那话也是说的气话。你却这样,拘留十五天。
   邹杰还在痛失爱妻的悲痛之中,这时又要走进公安局专门为那些刑事拘留的人设置的那种逼窄而黑暗的小房间里去,他的脸上除了悲痛和哀伤,还有一种仇恨也显露无遗了。
  
  四
  
   金香是在邹杰被拘留的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情的。那天,金香的心情特别的好,心情好的原因不是花店的生意好,她的花店生意本来就好,也不是因为程启又给她打了电话,约她去八号房间。而是她的女儿期未考试考得第一名。金香的女儿今年八岁,上二年级。金香说她自已虽是大学毕业,却是大河中漂流的阴沉木,眼看着出去了却又回来了。她希望女儿日后能考上重点大学,学个好专业,走出平原这偏僻的小县城就再不要回来。
   这个时候,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来到她的花店,这个年轻人就是刘松,住在长宁街西头的沿河巷。刘松的祖父是一个练船匠,几十年前长宁河里跑的大小船只大都记印着他祖父的练船工艺。刘松的父亲没有继承父业,据说他吃不了那个苦。练船的确很苦的,七八月酷暑时节,正是练船的好时节,打个赤膊站在河滩上,手里拿把铁锤,叮叮当当地敲打个不停,头上是毒太阳烤,脚下是热烘烘的河滩,汗如雨滴一般掉下来,在灸烈的卵石上化作一缕白烟。要多苦有多苦。刘松的父亲靠拾破烂为生。但刘松的父亲却是个有点眼光的人,他说要想儿子不练船,也不拾破烂,就得像金香那样,读书,考上大学,走出平原。
   刘松的父亲硬是用矿泉水瓶子和塑料袋纸屑之类的东西让刘松过了长江,过了黄河,进了京城一所名牌大学的校门,别说不会回到平原来,只怕连自已的省城也不在眼里了。刘松学的是历史,按他自已的说法,是长宁街悠久的历史文化影响了他,他的志向,就是认真地研究中国久远而深厚的历史文化传承,认真地研究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印迹的人和事。做一个历史学者。
   却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位沉迷于历史尘封中的年轻人,居然也经不起世风俗习的招惹,跟班上一位女同学有了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是,这位女同学跟他交往一些日子之后,便离他而去,原因是嫌弃他出身贫寒卑微,穷酸气冲天,跟他交往门不当户不对,这让他怒不可遏,居然对那位女同学动起手来。那个女同学是有背景的金枝玉叶,她的父亲声言非要把他开除方能解心头之恨。不过学校还是顶住了压力,没有开除他,而是劝退,也算是给他留了一条后路。
   毕竟那所大学的名气太大,毕竟刘松是平原县第一个考上那所大学的高材生,县里给刘松安排了一个工作,在县志办编写县志,也算是学有所用了。
   刘松去县志办工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长宁街写进县志,这无可非议,但刘松的许多观点和做法却让县志办的领导十分恼火,按刘松的说法,修志就是用一双有色的眼睛,梳理已经流逝的岁月,审视当下这纷纷嚷嚷的世界,给后人留下一份清明,公正的史料。能入志者便入,不能入志者便坚决不入。不然,怎么有以史为鉴这样的说法呢。县志办的领导对他是又恨又爱,爱的是他的才华和渊博的知识,进县志办不到一年,他就写了一篇学术论文《长宁街存在辩》发表在中国的核心学术期刊上,引起学术权威的一片赞赏之声,省里还组织一批专家学者来平原县召开过学术研讨会议,给平原县争了脸面,恨的是由于刘松的阻止,使得他们的许多构想和建议被挡在那本厚厚的志书之外,扫了县领导的面子。
   当然,刘松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就是他的爱情问题。回到平原之后,在他母亲的督促下,他跟一家企业的一个女工结了婚,只是结婚才半年,他就跟那个女人办了离婚手续,女人说他无钱无权,还迂腐。刘松却说她跟企业的老板有一腿。作为一个女人,你连起码的道德准则都不要了啊。韦众和刘莹出事之后,刘松一个人在一家小饭馆里喝得酩酊大醉,他说他庆贺自已有先见之明,早早在那份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不然他的下场跟伍倩比不会好到哪里去。
   刘松在金香的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金香笑说:“有女朋友了?”
   刘松说:“人家还没点头呢,试试,看人家愿不愿意接下我的红玫瑰。”
   金香笑道:“到时候喝喜酒一定要叫金姐一声啊。”
   刘松说:“肯定,要是能成,到时候请金香姐做伴娘啊。”刘松顿了顿,又说,“在我的心里,金香姐是一个至善至美的女人,是一块无瑕的玉,是当下世俗的女人不能比的。”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与群分。长宁街的两个重点大学的高才生,被长宁街人看好要飞出小县城,程鹏万里,却是大河里的阴沉木,居然又流回到长宁街来了,怎么说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今天,刘松说出这样一连串的好来,让金香十分的高兴,笑着说:“刘松也会这样夸人的啊。”
   刘松说:“长宁街的人都这么说呢。”刘松原本已经走出店子了,他复又踅过身来,说,“邹杰被公安局抓去了。”
   金香吃了一惊,居然莫明其妙地想起前几个月公安局枪毙韦众和刘莹的情景,问道:“什么事啊?”
   刘松说:“他把花圈送到人家县长的家门口去了。”
   金香又不由吃了一惊,说:“他把花圈送到哪个县长家门口去了?”
   “我们县有几个县长,不就是程县长么,他在程县长的家门口摆了一个花圈,被县公安局查出来了,拘留十五天。”
   金香道:“他怎么能这样呢?”
   “你没听说这回事么?欠税三个月,税务员要他缴税他不缴,程县长的老婆只得亲自上门催他缴税,他还是不肯缴,理由是他家老婆生病住医院,没钱缴税。郑副局长说三个月不缴税要罚款,开了一张罚单给他,限期不缴再加罚。他不服气,就把花圈送到郑副局长家门口去了。”
   金香说:“这是邹杰的错。”
   刘松说:“郑副局长有一句话也没说好,她说就是你老婆死了,税还是要缴的。那天公安局把他弄去之后,他仍然不服气,说她咒他老婆死,他就给她送花圈。”顿了顿,刘松又说,“怕只怕他还在悲痛之中,又被弄去拘留十五天,想不通了,出来之后还会弄出事来。”
   刘松走后,金香一个人在店子里发了许久的呆,过后她还是给程启打了一个电话。
   程启显然十分的高兴,说:“难得金香给我打电话啊,不是有事情要对我说吧。”
   金香连忙说:“没有什么事。多久没在一起说话了啊。”
   程启说:“晚上我没事,你到八号房间去吧。”
   “几点?”
   “八点吧。”
   吃过晚饭之后,金香就开始画妆打扮起来,但金香从来不浓妆艳抹,她只是淡淡地画妆描眉,她知道程启特别喜欢她这样,程启曾经多次说,这叫高雅,这才体现出文化素质。
   晚上八点的时候,金香准时来到县宾馆三楼八号房间。
   跟往常一样,程启把她迎进房间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她倒上一杯茶,然后问她的花店生意情况。过后,两人就说一些别的事情。不设置主题,也不预订目标,想到哪说到哪。平原县的发展,县城的建设,群众的日子,物价的起落,有时,两人还说到女人,说到性。这个时候,金香的心就会有些颤抖,她就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的情景。有时她甚至想,要是现在程启张开双臂把她抱上床,她会拒绝他么。可是,程启再没有出现那样的举动,虽然,从她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子,虽然,他的目光里仍然还有那一种火焰,但他就是没有动作,他似乎是在欣赏一件上佳的艺术品,或是在怜悯一朵娇艳的花儿。也许,他是不愿意在她面前再失掉颜面,等着她自已把身子敞开也未可知。
   隐蔽在心底的浪潮渐渐淡去,她又开始想另外一件事情,程启曾经给她说过一个笑话,他说:“你知道什么叫做一不做,二不休么?”
   金香的眼里有几分迷惘,说:“不知道。”
   程启说,“我把一个段子转发给你,你就知道了。”
   程启果然给她的手机里转发了一个段子,段子是这么说的,现如今四十多岁的领导干部跟自已的老婆基本上不做那个事情,也不离婚,这就叫做一不做,二不休。
   金香看了,说:“难怪啊。”
   程启说:“难怪什么?”
   “难怪你在这里长期包了一间房。”
   程启说:“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错的。”
   金香又有些迷惘了,看着他。程启说:“以前,的确是这样的。工作累了,也懒得回家去,在这里休息休息。有时,的确也有女人来这里。只是,后来除了你金香,再没有别的女人来这里了。你的一句话,让我有了大彻大悟的感觉。”顿了顿,程启说,“你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么,你说你每次来这里,总要把自已打扮一番,把最美的一面让我看。对于我,则要把自已最好的一面让平原的群众看。这话说得多好。你说说,这几年,我是不是竭尽全力的在为平原工作啊。”
   金香对他说的话十分的感动,没有想到,自已的一句话,居然让他的心灵有所触动,并且付诸于行动之中。这时,她又有些许的失落。要不是县城外荒郊上那两声剌耳的枪声在她的耳边回响,她真的会冒失地做出什么事情来的。
   一阵,程启说:“你一定有什么事吧,平时你很少主动给我打过电话啊。”
   金香说:“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说。”
   “你说吧。对于我,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金香就把邹杰的事情说了。金香的话没有说完,程启就把脸板了起来。金香说:“我原本不想说的,你却要我说,我说了,你又不高兴了。”
   程启说:“这个邹杰真的可恶。”
   金香说:“平民百姓跟领导干部的区别在哪里?就在境界和素质上。他邹杰才读了几年书,文化程度不高,境界和素质当然就上不去。”
   金香后面还有话没有说完,程启就把她的话打断了。程启的脸面这时已经慢慢地平和下来,说:“过两天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把他放出来算了。不是你说,我真要让他在里面待半个月的。”
   果然,邹杰只在拘留所待了七天就出来了。金香原本是要去看看他的。可是,想一想她还是没有去,去跟他说什么呢,说自已在程启面前求情才把他提前放出来的么,说公安局拘留得不该么,甚至说当时郑秀敏就不该罚款么,这些好像都是不该说的。因为他女人去世,她去看看他,好像也不妥。算了,还是不去的好。
   只是,她不去邹杰的花圈店,邹杰却到她的花店来了。他是来买花篮的,他说他女人过三七,他要去看看他的女人。这次他不给他的女人送他自已扎的纸花,他要买个花篮送给他的女人。这样说的时候,邹杰的眼圈就红了,有泪花在眼眶里晃动。
   金香也被感动了,难得他有这样一颗恋妻之心,抬起头来,她更加的惊怵了,邹杰已经瘦得不成形了。说起来,邹杰也算得一个标致的男人。高高的个子,四方脸,身体健壮结实,如今却是脸面黄瘦,眼眶深眍,背还有些驼。金香说:“邹杰哥,你要节哀,一些事情要往开处想。”
   金香这话原本是劝邹杰不要因为妻子去世太悲痛了,要注意身体。邹杰却把这话理会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脸面一下布满了愠怒,咆哮起来:“那个郑秀敏不得好死,仗势欺人,说我家老婆死了税还是要缴的,那时我老婆还没死啊,她咒我老婆死呀。那个姓程的也不是个好东西,仗着手中的权利,把我往公安局送。他老婆咒我老婆死,我就不能给他老婆送花圈了?”
   金香本来想劝劝他,与人以和为贵,一些事情不能仅仅只想自已,还得回过头来对别人考虑一下才是,不然就钻进死胡同去了。可是,她不敢,说不定她一开口,邹杰还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邹杰端着一个大花篮走了,金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五
  
   邹杰这人的脾气有点倔,但邹杰的聪明在长宁街是名的。跟金香一样,邹杰家也是祖宗几代前就到长宁街落脚讨吃来了。听长宁街的老人说,邹杰的祖父七岁的时候就给一家杂货铺当小伙计,年龄是慢慢的长大了,当伙计的身份却没有改变,只是从小伙计变成老伙计罢了,邹杰的父亲赶上了新时代,在长宁街小五金厂当了一名工人。邹杰还在十来岁的时候,长宁街的小五金厂已经不复存在了,但邹杰却是受到了父亲的薰陶,读书没有多少长进,对家用电器却是无师自通,后来读中等技术学校的时候学的又是家用电器修理,对声屏电波之类的东西就更加的喜爱。那时电视机没有普及,收音机却正当时,长宁街许多人家都有一台收音机,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长宁街一片欢歌笑语之声。邹杰中技毕业之后,也不出去找工作,也不出去打工,在自已家里开了一个收音机修理店,生意还真不错。只是,后来生意就慢慢差了起来,人们的日子过好了,脚步也就要跟着时代走,开始人们买的黑白电视机,后来又把黑白电视机换成彩色电视机了,收音机慢慢地被冷落。邹杰就不开收音机修理店了,他开了一个花圈店。日子好过,过日子就讲究起来,老人去世,也讲究起排场来了。城里的排场跟乡下不一样,乡下老人去世,请道士做几天道场,烧些纸钱,女人们再悲悲凄凄地哭几场。城里却是开追悼会,开追悼会就得要花圈,花圈的多少,彰显着这家人的人脉,地位和富裕程度。花圈店的生意当然就十分的红火起来。
   邹杰的聪明与智慧就又派上了用场,他做的花圈格外的好看,价钱也比较便宜,生意就格外的好。以前平原县城有十多家花圈店,邹杰的花圈店开张不久,县城里的十几家花圈店就一家一家的出局,最后只剩下五家了,那四家在县城的东南西北方向各有一家,远远地离开邹杰的花圈店,不然也只有出局的命运了。
   虽然,长宁街的人跟邹杰总是有那么一点距离,心存着对那个悼字的恐惧,但邹杰的聪明与智慧却是人们一致公认的。
   从公安局出来之后的许多日子,人们只看见那两个农民工在花圈店里忙碌,却从没有见过邹杰的身影,问那两个农民工,他们只是对楼上看了一眼,口里却说不知道。
   一个月之后,邹杰终于现身了。他的眉宇间仍然透着对老婆去世的悲伤,仔细看,那种悲伤之后还潜藏着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那些日子,邹杰每天早早就出门去了,天黑一阵才回来,有人说在政府大院里看见了邹杰,有人说在县城旁边的广场上看见了邹杰,还有人说在县城最大的酒楼看见了邹杰,但人们说看见邹杰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县宾馆。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听说他老婆生病用去了几十万块钱,把家里的存款全都用完了,如今老婆死了,他连活儿都不做了,就不想好好过日子了?自已不想好好过日子,女儿在外面读书也要钱的啊。
   那天吃过晚饭之后,邹杰从他的花圈店走出来,他穿戴得十分的讲究,手里还提着一个真皮提包。人们这时才发现,邹杰认真打扮打扮,还是很标致的,身材挺拨,浓眉大眼,四方脸有棱有角。只是,那双大眼睛里仍然还潜藏着一种怨恨。
   邹杰提着真皮皮包从长宁街西头的街口走出去了,人们这时才有所悟,邹杰的女人去世两个多月了,邹杰可是从悲伤和思念中走了出来,在考虑后面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邹杰在长宁街西头街口消失之后,人们不由地又感叹人世间的炎凉冷暖,逝者已逝,生者还得过下去,那栋二层楼的房子里的事情,将会由另一个女人来主宰了。
   邹杰走出长宁街之后,从一条小巷穿过新街,然后沿着新街一直往前走,直到新街尽头,有一栋五层楼房,楼房修得十分的气派,夜里,楼房顶上还有霓虹灯闪烁着暧昧的光晕。这是平原县宾馆,省市来的领导,外面来的贵客,或是有钱有身份的人来平原,都是要住在这家宾馆里的。
   邹杰来到宾馆服务台,说是要住宿。服务员没抬头,正在忙她的事情,口里说:“墙上有住宿标准,有空着的房间牌号,要住什么房子,自已挑吧,现在是旅游旺季,房间不打折的。”
   邹杰说:“三楼的七号九号房间都行。”
   服务员这才抬起头来,眼里带着一种惊诧,说:“这几天上面没来人,县里也没把房间号下来,那两套房子都没有人住,不过那两套房子是标准套房,很贵的。”
   “墙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么,八百八十八元一晚。”
   “是的。这样的价钱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一般人是承受不起的。”
   “给我开一间吧,就一个晚上。”
   “要哪一间?”
   “七号吧。”
   交了钱,拿了房卡,服务员要带邹杰去七号房间,邹杰谢绝了。
   把房门关好,再把请勿打扰的灯开着,那点暗淡的光晕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门岗,勤勉地把房门把守起来。邹杰这才放下手里的提包,仔细地打量起这套房子来。由其与八号房间相隔的那层墙壁,邹杰打量得十分的仔细,还不时地用指头敲一敲。他知道程启到市里开会去了,过两天才回来,怎么敲那边都不会有人说他的。过后,邹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小电钻,在床前茶几上面的壁镜旁斜着打了一个小洞,他知道这个小洞的出口正在八号房间墙壁的壁镜后面,除非壁镜被打破,否则谁都没有办法发现这个小洞的。他把一个细小的东西慢慢地塞进小洞里,过后,又小心地用带来的白胶泥把洞口封上,看上去就没有半点痕迹了。
   这天晚上,邹杰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开始是看电视,后来电视也不看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再后来,眼泪就出来了。他是想起他的死去的妻子来了。实在说,邹杰跟他的妻子付卉算得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的结合,还充满着传奇色彩。
   邹杰从小只喜欢两个女孩,一个是金香,一个是付卉。严格地说,对金香不是喜欢,是同情,是丈义,是打抱不平。跟付卉却不同,算得青梅竹马。付卉就住在邹杰家的隔壁。付卉的父亲死得早,付卉的母亲没有工作,靠卖鞋垫做针线活讨吃,付卉从小聪明灵利,十分惹人喜欢。
   那时邹杰算得长宁街的孩子王,谁家的孩子欺负金香和付卉,他会跟谁拼命。当然,邹杰的好心也会有回报,他脚上穿的布鞋都是出自付卉母女之手。付卉小的时候,邹杰穿的布鞋是她母亲做,付卉长大之后,邹杰穿的布鞋就是付卉做了。长宁街的人们说,邹杰和付卉,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
   只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付卉却跟城东一个父亲在外地工作的小伙谈上了,谈了两年,日子看好了,嫁妆也准备好了,眼看付卉就要出嫁了,这时,邹杰的母亲哭着告诉别人,邹杰有三天没有吃饭了。问他什么原因,他说他舍不得付卉走出长宁街。这话传到付卉耳朵里,付卉找上门来,说你舍不得我离开长宁街,我不可能在长宁街做老女啊。
   邹杰说:“你不愿意嫁给我?”
   付卉说:“你没说要我嫁给你啊。”
   邹杰一拍脑壳,“看我,怎么不把这事说开呢。”
   就那样,付卉退掉城东那个小伙的彩礼,穿上邹杰给她做的嫁衣,成了邹杰的新娘。
   结婚几年之后,他们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不久,邹杰的父母相继去世,付卉的母亲也离他们而去,小两口守着个小家电修理店,钱挣得不多,日子却过得踏实。
   后来,他们居然在家里开起了花圈店。付卉贤慧就贤慧在什么事都听邹杰的,什么事都认认真真地帮着男人。那几年他们家可赚钱了,几年时间,就把祖宗留下来的旧房子拆掉,修了一栋二层楼的砖房,日子过得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只是,付卉却没有享福的命,三十多岁就早早地抛下丈夫和女儿,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邹杰流了一阵眼泪,又把付卉的种种贤慧和恩爱回味了一番,天就亮了。离开房间的时候,他还认真地看了看昨天夜里钻出的那个小洞有没有留下痕迹。
   从那以后,邹杰重又开始营业他的花圈店。只是,让税务员感到头痛的,每次来长宁街收税的时候,邹杰都要跟他们吵架。这让长宁街的人们也觉得邹杰有些不讲理。当然,也有人说邹杰心里还有一个心结没有解开,要解开这个心结,还得想想办法才行。于是,又有人来找金香,看她有没有办法从中解解围,怎么说长宁街不该有一个不愿意缴税的个体户,皇粮国税,自古有之,抗税不缴,对长宁街的商家店铺来说都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金香还在考虑这个话该怎么开口说,什么事情都向人家开口,人家也会心烦的。这时,邹杰的那块心结突然又解开了,税务员再次上门的时候,他不再跟税务员吵架了,也不要税务员开口,主动把税款拿出来,一文不少,一文不欠。税务员除了高兴,又有些惊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六
  
   金香和她招来的两个打工的姑娘,就是花店里三朵活动着的花儿,与花店里的鲜花相映相随,芳香迷人,生动而美丽,来花店的人当然就多,有的人是来买花的,有的人是来赏花的。
   一些日子了,金香才注意到,刘松这段时间经常到她的花店里来,来了也不走。如果金香在店子里忙碌,他的眼睛就随着金香忙碌的身影转动,如果金香不在店子里,他会问两个打工的姑娘,金香去哪里了。知道金香在二楼,他就站在店子的门口,把头抬起,眼睛盯着二楼不松开,直到金香从二楼下来。如果听说金香出去了,他也不走,眼睛盯着门外,直到金香回来。
   金香感觉出有些不对,要说他是来买花的,他又没有买,要说他是来有事的,他在店子里站一阵,什么都没说又走了,要说他是来赏花的……这样想的时候,金香的脸就有些发红,她觉得要是那样,那刘松的脑壳就有些问题了。
   那天,刘松又来了,金香终于忍不住,问道:“刘松你没上班?”
   “上班啊。”刘松这么答的时候,眼睛仍然盯着金香不松开。
   “上班你怎么常来这里?”
   “中午了啊。”
   “中午了怎么不回家吃中午饭?”
   “没饿。”
   “来店子有什么事啊?”
   刘松不说话了,在那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里面精心挑选起红玫瑰来。许久,他终于挑选出了九朵红玫瑰。从口袋掏出钱,递给金香。金香一边接过他递来的钱,一边笑说:“又相中女朋友了?”金香顿了顿,又说,“这次能成的吧,我记得你今年三十二岁了,赶快找个女孩成家吧,你妈盼着要抱孙子啊。”
   让金香万万没有想到的,刘松突然一只脚跪地,两手把红玫瑰捧向头顶,口里说:“金香,我向你求婚,请你答应我。”
   金香开始还觉得好笑,说:“刘松,你搞的什么鬼。”
   刘松说:“我是认真的,我对你的爱是十分忠诚的。”
   金香发现,刘松那样子的确不是在搞恶作剧,惊道:“你神经病呀,我是你姐哩。”
   刘松说:“过去我叫你姐,现在我不叫你姐了。”
   金香的脸早就羞得通红,说:“这怎么可能。”
   刘松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在这个世界,姐弟恋还是有的,有的还恋得轰轰烈烈。”
   金香说:“平原好姑娘多的是,你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好女孩。”
   “怎么说也得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吧。”
   金香有些心乱如麻,说:“刘松,你要是说别的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唯独这事,我不能答应你。我比你年长三岁,还有一个女儿,怎么说你都可以找一个比我条件好的女孩。”说着,伸手去拖他,“快起来,别人看见了会怎么说。”
   刘松说:“滴水能穿石,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两个打工的姑娘早就被刘松的举动惊呆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金香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别站在这里。”
   一个姑娘说:“把店子的门关上算了,不然,等会儿来人看见了会笑话的。”
   刘松说:“不能关门,我就是要让别人看见,我虽是人微身卑,可我的情感却是真诚和热切的。”
   金香说:“刘松,你起来,我们到楼上去说。”
   “你答应我了?”
   金香说:“谈情说爱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吧。你多久有这个想法我不知道,可我今天才知道你要向我求爱啊,我得有个思想准备吧,我得想一想我是不是能接受你吧。你说爱我,我就答应你,那是爱情么。”
   “我们同住一条街,从小一块长大,你不了解我?”
   “当然了解啊,但了解不一定能生出爱情是吧。”
   刘松说:“心心相印,日久生情。”
   金香的心不由一阵颤抖,嘴里说:“你再怎么说,我今天是不能答应你的。”
   刘松说:“我说了,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不知道怎么的,金香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她不想让刘松看见自已眼里的泪水,扭头做她的事情去了。
   刘松什么时候走的金香没有注意,她只在心里想,这个刘松,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的呢?说起来,刘松也算得不错的小伙子,除了家境贫寒,别的条件都不错的么,怎么在情感上就累累受到挫折呢。
   第二天中午,刘松又来了,跟昨天一样,精心挑选了九朵红玫瑰,然后把钱递给金香,金香不接,他又把钱递给那两个在店子里打工的姑娘,两个姑娘也不接,他就把钱直接放进柜台的抽屉里去了,然后面对金香,一只脚跪地,口中念念有词。
   刘松买红玫瑰跪倒在金香面前求婚的情景,经过一夜的流传,一条长宁街就家喻户晓了。刘松走进金香花店的时候,就有一些人跟了来,果然看见昨天人们传说的那一幕,有的人唏虚不已,有的人则是嘻嘻地发笑,一些年纪大的人则说刘松的神经只怕是受到剌激了,就有人去刘松家告诉了他的母亲。
   刘松的父亲多年前就去世了,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看见儿子那么个样子,哭着道:“金香要是点头,那是我们刘家的福,就怕我儿没有那个命啊。”两行浑浊的泪水抛洒在花店前面的街道上,转过身,颤颤微微地踅身回去了。
   店子又归于平静。金香万般无奈,只得交待两个打工妹一声,上楼去了,再不下楼来。
   刘松却是有一股毅力,不管金香在不在店子,理不理他,中午的时候,他照样要来店子买一束红玫瑰,跪一阵子的。
   那天,郑秀敏来到金香的花店。金香笑迎道:“秀敏姐多久没看见你了,我还想到你那里去玩呢。”
   郑秀敏说:“平原县城传出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我今天来,要亲眼看看这个浪漫故事中的两个主人公把这个浪漫故事演绎得怎样的缠绵绯测。”过后,郑秀敏就到处找刘松,口里道,“人呢,怎么不见那个跪地求爱的白马王子。”
   旁边一个打工妹说:“还没到时间。每天中午十二点,照来不误。”
   这时,金香已经把眉头拧了起来,她看见刘松从那边街口走了过来。
   跟往常一样,刘松在那一大束玫瑰花中选出九朵红玫瑰,从口袋掏出钱,放进收银台的屉子里。店子里坐着郑秀敏,店子外边还站着几个买花的人,他都视而不见,来到金香的面前,一只脚跪地,两手把玫瑰花高高举起,还真的有那么一种神圣和虔诚。
   金香的脸面早就羞得如一朵红玫瑰了,却又无可奈何,转过身忙她的去了。
   郑秀敏道:“看着这情这景,真让人感动。金香,你为什么视而不见。”
   金香红着脸道:“与我不相干的。”
   “人家是来向你求爱,怎么说与你不相干呢。”
   “我比他年长三岁,我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
   “只要两人心心相印,年龄和孩子都不是问题。”
   金香有些心乱如麻,说:“我不能答应他的。”
   “你心里有人了?”郑秀敏眼睛盯着金香,像要从她的眼里探寻出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来。
   金香的目光不敢跟郑秀敏的目光对视,她心里有些发虚。
   郑秀敏说:“你怎么不敢看我,你怎么脸红了,你心里一定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金香说:“没有。我是说,刘松能找一个比我条件更好一些的女孩子。”
   不管郑秀敏和金香说什么,也不管店子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刘松却是如无人之境,仍然一只脚跪地,虔诚地将玫瑰花高高举起,像是向神明宣誓。
   郑秀敏问金香:“他这样有多久了?”
   “谁记得啊。”
   “你不答应,他就这样跪下去怎么办?”
   “他妈都管不了,我管得了么?”
   “你得认真考虑这个问题。”顿了顿,郑秀敏又道,“属于自已的,要努力争取,不属于自已的,就是非份之念。”
   郑秀敏这么说着,就走了,走几步,她又回过头来,说:“金香,你要认真想一想自已的事情,不要被一些假象所蒙蔽。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是不现实的,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金香没有认真听郑秀敏说什么,定定地站在那里,像在想什么心事。
  
  七
  
   金香想的当然是程启。连她自已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居然有程启的影子了。有时,她扪心自问,我为什么要在意他呢,是他愿意听进自已说的话?是他为长宁街甚至为平原县办了许多的好事?还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她想起了郑秀敏说的话,想起了韦众和刘莹。男人和女人,可以成为朋友,甚至可以成为红颜知已,但是不能超越那条底线的,超越了那条底线,下场就只能是遭到万人唾骂了。
   不过,程启交待她的事情,她是一定要做好的。十天前,县政府办公室打电话告诉金香,要她准备三十个花篮和八十钵鲜花。县里要召开全市城市建设现场会议。市里的主要领导和全市十五个县区的县区长要来开会,有三十位客人要住在县宾馆,每位客人的房间要摆一个花篮。八十钵鲜花是布置会场用的。县政府办公室给她打过电话之后,程启又当面对她说了一遍。程启当然是在县宾馆三楼八号房间对她说的。程启说:“市领导说我们平原县这几年的城市建设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要召开一个现场会。金香,能在我们县开这样的会议,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是一种荣誉,我还得感谢你啊。”
   金香说:“怎么要感谢我呢,我又没替你们出力。”
   程启说:“如果那时你不对我说不能拆长宁街,长宁街现如今就不存在了。说不定现在的长宁街就是一个满地泥沙,坑坑洼洼的施工工地,整个平原县城垃圾遍地,尘土飞扬。说不定长宁街的群众三天两天坐在县政府大院门前要求安置,要求工作,平原县哪有现在这样祥和平安的景象。长宁街就是平原县的一张名片,透着生动,透着繁华,张扬着厚实的历史文化。知道么,这次的现场会有两个方面的条件,这两个方面做得好,才有资格参与评比,评比上了,才有资格召开现场会的。”程启顿了顿,说,“这两个方面的条件一个是城市建设要做得好,这里也有几个方面的要求,一是要布局好,二是要绿化好,三是要干净整洁,四是要有文化气息。第二个条件就是当下提倡的和睦社会,没有矛盾和纠纷,人们安居乐业,平安幸福。你想啊,我们平原县在这方面是很可以的吧。”
   金香当然高兴啊,准备的花钵花篮也就特别的精心,从大会和宾馆反馈的信息看,外面来的客人都是十分满意的。
   那天,大会与会人员参观长宁街的时候,程启还带着市领导和各县的客人来到金香的花店看了看,一位副市长握着金香的手说:“好啊,我们的城市建设像花儿一样美丽,我们的生活像花儿一样充满着芳香,我们的群众脸上像花儿一样灿烂。”
   大会是第三天上午散的。金香知道中午县里一定要设宴招待大家。宴会上,程启肯定又要喝酒的。程启百样都好,就是喝酒经不起劝,一劝就喝,一喝就醉。他自已曾经也说,他喝酒就如寡妇的裤子,经不起那个。因为这话,金香还跟他噘过嘴,使得他连连赔不是,说唯独金香是个另外。
   这天下午,金香一直等着程启的电话的。程启说,散会之后他们在八号房见面。金香知道程启很在意这次市里在平原县召开的现场会,也很在意领导的表扬,他是要把市领导的表扬和对平原县工作的肯定说给她听听吧。
   可是,两点多钟了,还不见程启打电话过来,金香只得给程启打了个电话。程启的手机开着,却没人接。金香就有些着急,交待两个打工的姑娘一声,匆匆去了县宾馆。
   只是,敲了许久的门,八号房也没有响动,金香又打程启的手机,手机仍然开着,还是没人接。金香只得找来服务员,让她把房门打开。
   程启蹲在卫生间里的,他的确喝醉了。金香将他扶起来,说:“我说过多次了,要少喝酒,你就是不听。”
   程启说:“高兴啊。”
   “高兴就不要命了?”
   金香用毛巾把他身上的秽物揩抹干净,又用水冲了冲卫生间,说:“我就担心你喝醉酒,才赶来看看你。我给秀敏姐打个电话,让她来侍候你吧。”
   程启摆手说:“别叫她,你来了,我就高兴。”
   金香说:“我是不能代替秀敏姐的。”
   程启瞪着一双醉眼,说:“你是什么?”
   金香说:“我不知道。”顿了顿,又道,“你说我是什么?”
   程启盯着她,说:“在我的心里,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金香的眼里就有眼泪流出来,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一种冲动,不过,她还是很快地让自已的心平和下来,说:“我做你的妹吧。”
   程启眼里的那一种光亮有了些许的暗淡,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金香闻到一种剌鼻的臭味,抬起头,她看见窗外有一缕一缕黑色的烟雾飘起来,嘀咕道:“又是谁在外面烧垃圾了。现场会才刚刚散啊。”
   程启说:“等会我对宾馆的负责人说,真是太不像话了。”
   金香站起身,伸手把开着的那扇窗户关紧,说:“许多的习惯要想一下改掉还真的不容易。”
   程启没有答她的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就在这时,楼下有人大声叫喊什么,叫喊声十分的急迫。金香想听听叫喊的什么,不料程启却哇的一声又呕吐起来了。
   金香着急地说:“怎么又吐了?”
   “可能是烟雾的臭味从窗子挤进来了。”
   金香给他泡了一杯茶,茶叶放得特多,她说:“把这杯浓茶喝下,浓茶也能解酒的。”
   这时,楼下的叫喊声更加的急迫了。抬起头,金香看到的再不是一团一团冒上来的黑烟,而是窜上来的红红的火苗,不由大惊,说:“楼下起火了。”
   程启抬头看见火苗像红红的舌头舔噬着窗子,也不由大惊:“我们赶快走。”说着从沙发上弹跳起来,拖着金香就往门口冲去。
   只是,当他们把门打开,一股热浪扑过来,直往房间拥挤。门外的过道已被浓烟和火光填满,两人只得复又把门关上。
   程启的酒已经被吓醒了大半,他说:“别急,我给消防中队打个电话,让他们赶快来救火。”
   程启掏出手机。消防中队说他们已经接到了火警,消防车马上就到了。
   这时,窗户玻璃已经被烧坏,火焰挟裹着浓烟直往房里扑来。金香开始的时候还吓得一个劲地哭,后来就不哭了,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程启也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四肢乏力,头昏眼花,不过,他的意识还比较清醒,知道自已和金香由于呼吸毒烟都已经中毒,再在这里等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程启挣扎着站起身,抱着金香来到窗前。这时,程启居然认真地看了一眼金香那画着淡妆的脸面,过后,又勾头嗅了嗅她身上的那种如花的芬芳。
   程启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悸动,使尽全身的力气,把金香从窗口抛了下去。只是,程启自已再没有力气爬上窗台,往下跳了……
  
  八
  
   大火是从二楼的八号房间烧起来的,二楼的八号房间不是客房,是贮藏室,后来查明,火灾是由于电线短路引起的。县消防中队来得及时,才没有造成重大的损失,只是,人们在三楼的八号房间发现了程启,他已经死了。他是被有毒的浓烟薰死的。人们还在一楼外面的停车场上发现了金香,金香没有死,但她已经昏迷不醒。她的头上有一个洞,流血不止。有人就想起二楼的火刚刚烧起不久,从三楼八号房间掉下一个人来,这个人不是自已跳下来的,是被人从房间里面推下来的。人们猜测,被推下来的这个人就是金香,推她的那个人一定就是程启了。从现场推测,金香没有摔死的原因是她被推下来的时候,掉在一楼停车场的雨棚上,减缓了冲力,救了她一条命。
   那么,在长宁街开花店的金香怎么会到三楼八号房间去了呢。上午刚刚开过全市城市建设现场会议,程启为什么不回家,而要跟金香在一起呢。只是,人们的疑团还是不能解开,要说他们有什么事,八号房里的被子却是照样平整地折贴着,被子上面的那一片绿色的塑料叶片还静静地摆在那里,它是在示意宾馆的服务员,这里的被子没有动过。金香从三楼摔下来,却是衣寇整洁,眉眼清淅,程启躺在窗台下面,也是面目从容,身形端庄。只有摆在茶几上的鲜花,略显几分枯萎。
   一时间,整个县城流言四起,猜测纷纭。
   这些猜测和流言,使得程启的追悼会也变得十分的冷淡了。只有邹杰一反常态,在程启追悼会的那天,他扎了一个十分精致的花圈,给程启送了去,他还在程启的灵堂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神色凝重而肃穆。
   过后,邹杰就匆匆赶到医院去了。
   金香的命是保住了,却摔成了严重脑震荡,让她失去了记忆,整天除了哭还是哭。医生说,要想恢复,只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行。邹杰心想,让刘松来侍候她吧,这个时候,她身边最需要的人只怕是刘松了。
   只是,刘松却像变了个人一样,金香住在医院的那些日子,他没有去医院看望过金香,就更别说给金香献花求爱了。
   邹杰说:“刘松你不是在追金香么,金香需要照顾的时候,正是你好好表现自已的时候啊。”
   刘松却是答非所问:“金香怎么会那样呢,她不应该那样的啊。”
   邹杰道“她什么那样了?”
   “平原县的人都在说,莫非你没有听见?”
   “说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
   “她跟程启有一腿。”
   邹杰听他这么说,十分气愤,道:“别的人怎么说金香我们管不了,但我们长宁街的人不能用有一腿这个词来说金香。”
   “一男一女躲在房间里能有什么好事情。要不是一场大火,他们的下场肯定就是第二个韦众和刘莹了。”
   “你简直就是浑蛋。”邹杰两眼圆瞪,双手紧握拳头,那样子只差要揍刘松了。
   刘松说:“你不要做出那么个样子,我是想,长宁街现当代人物志,金香是没有资格进去了。”
   邹杰不跟他说这些,从口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录音机,让刘松听听里面的声音。刘松听着听着,脸上开始是惊诧,后来,就有泪水流淌出来,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你不要问从哪里弄来的,我只问你,里面是不是金香和程启的对话?”
   “是的。”
   “金香是你想像的那样么?”
   刘松嘴里还是那样一句话:“怎么会是这样呢,一男一女待在一个房间,怎么就只说这些与长宁街,与平原县有关的事情呢。”
   邹杰说:“长宁街能出进士,能出举人,能出你刘松这样的高才生,怎么就不能出金香这样与众不同的女人。”
   刘松说:“让我想一想,这样的事情,是没有先例的。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也是很难定位的。”
   邹杰说:“想好了就去金香那里。”
   刘松说:“其实你跟金香也很般配的,金香一直就很喜欢你。”
   邹杰这次是真的发怒了,扬起手狠狠地给了刘松一个耳光,吼道:“你简直是在放屁,我一个大老粗,配得上金香么。记住,想好了就去侍候金香。”说着,他复又去了医院。
   金香在医院待了一些日子之后,医院要她出院回家疗养,说她这伤得慢慢疗养才行。
   可是,人们却是为金香的生活料理为难了,除了一个九岁多的女儿,金香再无别的亲人了。
   邹杰说:“把金香交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从那以后,人们常常看到邹杰跟金香坐在花店的门前,他们的面前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录音机,
   录音机里传出的是金香跟程启说话的声音,金香听到这些声音,神情就格外的恍怫,泪水就会没完没了的流淌。邹杰就不再给她放录音磁带了,他把那两个过去在花店打工的姑娘叫回来,重又开起了花店。邹杰又发挥出他的聪明才智,无师自通,做的花篮居然不比金香做的花篮差。
   每天,邹杰都要用红玫瑰做一个花篮献给金香,花篮上面还挂着两片红色缎带,缎带上写着:祝你早日康复。刘松赠。邹杰说:“刘松出差去了,过一些日子才能回来。他要我代替他每天给你送一个花篮,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送花了。他说只有送花篮才能表达他对你的爱。”
   金香看着花篮上那两片红色的缎带,她就不哭了,脸上还会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有时,她还能帮着邹杰插花呢。人们发现,金香笑起来,又像过去那样漂亮,那样妩媚,那样迷人了。
  
   向本贵,苗族,1947年出生,湖南沅陵县人,曾做过农民和乡镇干部,中国作协第六届全委,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常务理事,湖南省文联第七、八届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已出版发表作品650万字,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多部作品被拍摄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苍山如海》《凤凰台》《乡村档案》《遍地黄金》《盘龙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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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脏。地面上汪着一层油腻,油腻上沾着一层泥土,泥土上踩着无数肮脏的脚印,脚印的周围,团团的白色餐巾纸像撒了满地的雪片。鼻头冻得通红的老头儿吸溜一下鼻子,一串鼻涕就落在胡须上,他忙用手去揩。有人喊,来碗碎面,要快呀。老头忙应道:来啦。手在衣摆上蹭了蹭,就去抓面。餐桌上拢着火盆,火盆里灰尘飘飞。灰尘落进啤酒杯里,被一个矮个子喝了下去,就喝醉了。矮个子本想向同伙显摆一下酒量,无奈胃已憋得涨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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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与铁的光芒    风中疾走的鸟鸣,啄亮   起伏的稻秆儿   轰隆隆的柴油机声,在   副司钻的手中   鼓涨生命的马达     手提钻头的人   披着阳光,踩着黑土,一步   一个脚窝   在铁与铁的光芒上   对接折不断的豪情     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谈恋爱的小高   透过二层平台的栏杆   远远看见两只田鼠   在草甸子上欢快生儿育女     二层平台    口衔阳光的鹰,在云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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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是我打工路上认识的一位要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共事有好几年时光。异乡漂泊多年,每每看着一对对情侣满脸甜蜜地从自己面前擦身而过,频繁地进出那些狂歌乱舞的酒吧,灯红酒绿的场所,以及许下花前月下的誓言,再想想自己仍单身一人漫无目的地踟蹰,心中便有些黯然神伤。思忖家乡父母的来信和电话,精神的支柱几乎坍塌。“出门打工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就是为了修房娶媳妇,如村里的张某某和王某某比你小都结婚了,孩子都有一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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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的锤声    从一串露珠进入师傅的锤声  进入工厂里最通俗的方言  从日升到日落  闲着的功夫就一支烟     师傅用他茂盛的锤声  汗里织呵雨里编  只要锤声一停  镰刀月便收割妻儿弯弯的挂牵     锤声是师傅整理钢铁的资历  语气坚硬 力量地穿越车间  跃上高高的烟囱  喷吐丝丝缕缕成熟的雾和烟    天天是丰收的生日    无论下雨和不下雨  无论昼夜和寒暑  蕴藏力量的车间  天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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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从我身边再黑下来    煤,从我身边再黑下来  黑成森林,黑成巨大的云海  这是谁臂弯里的婴儿?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矿产  突兀着,蜷缩着,紧紧抱着自己  在地下更深处,摩擦着谁的身子?    钻机、采煤机轰鸣,小煤车在络绎进出  我们臂膀裸露,举着隆起的肌肉  黑的煤看见了和它一样黑的脸庞  看见了我们内心燃烧的灯和火焰    如果再慢下来,如果再把额头的探灯  照得更通亮一些,它的脉络  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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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馆长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出一本书,想让我写几句话。  对于他的写作,我心里是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的,但我又很愿意为他写一点这方面的文字。  准确地说,是为“毛馆长”这个人。  毛馆长当然是姓毛,馆长是个职务。我从认识他以来就喊毛馆长,一辈子到现在,“毛馆长”三个字,已经是我心里一份永久的亲切,一份永久的敬重,一份永久的收藏。  打小就认识他。认识他的时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是满爹安鹏翔带我到新化县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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