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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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佞臣。
  因为我爹是佞臣。
  我们上官府往上数五代,个个老奸巨猾,深谙权术,在梁国朝堂上混得是风生水起。而我爹,更是将老奸巨猾发挥到了极致。他之所以被人称为佞臣,那是因为当今的皇上不该是三皇子。
  这事儿,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据说,大皇子之所以被先帝废黜太子之位,是因为三皇子和家父狼狈为奸,制造出一起贪污案导致大皇子下台,被先帝贬为庶人。
  据说,先帝废黜太子后,痛心之下一病不起,后来发现真相欲为太子翻案,怎知三皇子威逼,家父联合群臣上奏折立三皇子为太子,先帝被活活气死了。
  据说,先帝驾崩后,原本遗诏上立的是二皇子,却被家父勾结宫中宦官篡改了,故才有了当今的皇帝。
  这些传闻,我其实也曾问过家父真假。
  当时他捋胡子但笑不语,我也无法窥探到其中奥妙。不过,后来他对我说了一句话——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所有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这句话我牢记于心,但我还相信一件事——因果报应。
  许是我家前五代种出的恶果太多,导致我这一代遭了报应。我爹早年丧妻,就只有我一个独子,偏偏我体弱多病,稍不留神儿就会嗝屁。
  为了呵护我这根独苗,我爹并未续弦纳妾,而是一门心思地花在我身上,研究怎么把我喂成一头猪。
  作为一只喂不肥的猪,我反而觉得自己比我爹幸运。想当年他在朝堂上叱咤风云,为当今皇上保驾护航,可谓风光无限。但遗憾的是,他寿命不长。
  像他这么杰出的人,本该继续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将他的特长发挥到极致才对。奈何天妒英才,老天爷只用一颗汤圆就把他收了去。
  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晰地记起当时的场景,过年父子俩端着热气腾腾的汤圆开吃,哪晓得,老爹一口下去就被噎着了,呛着呛着,两眼一翻,汤圆呛进了气管里,嗝屁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吃汤圆了,因为我怕步他后尘。
  更重要的是,这种死法很没创造性。
  家父去世后,我继承了他的爵位,即汝南王。鉴于他生前的光辉事迹,所以当今圣上对我关爱有加。这不,他特意邀请我来参加宫廷家宴。
  因为从小生在官宦之家,老爹对笼络人心又颇有门道儿,故我备受熏陶,也屡屡随他参加各种宴会同官员培养感情什么的,所以对那一套应酬兴趣缺缺。今儿愿意来,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垂涎于当朝长公主——慕容馨。
  从十三岁开始,我就暗恋她了。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惊为天人,虽然当时她还只是十二岁的小毛孩儿,但我就是看上了,从此把她放到了心尖儿上。
  今儿慕容馨也在,所以我的心情还不错,心情好了不免生贼胆,在酒的作祟下,我壮大胆子多看了她几眼,犯起花痴来。
  她是一朵鲜艳无比的牡丹花,不但身份高贵、容貌倾城,更是才艺双绝,引得无数王孙公子竞折腰。我也是这群俗人中的一员,但也仅仅只是痴心妄想而已。一来我体弱,不晓得哪天就会突然翘辫子,她是断然不愿当寡妇的。二来我身份尴尬,可谓臭名昭著。因为废太子和慕容馨都是东太后所生,所以她对皇帝的手段颇为不齿,偏偏我爹又是皇帝的功臣,结果可想而知。
  但世上总有奇迹。
  在我深情凝望佳人时,一道视线直射而来,当今圣上打趣道:“汝南王,你这是瞟到哪儿去了?”我猛地回过神儿,很没出息地红了脸。
  斜对面的慕容馨轻颦秀眉,看我的眼神很是不屑,甚至厌弃。我赶忙垂头,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
  被佳人鄙视,我的心情很沉重,也无心赏舞吃酒了。奈何皇帝兴致大发,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戏码。我虽觉乏味,但也只有耐着性子陪他们耗着。
  也不知是我倒霉,还是其他原因,接连两次王公公击鼓暂停时花球都落到我手上来不及传出去,我只得起身求罚。皇帝看着我,笑盈盈道:“素闻汝南王棋艺了得,今儿朕可要见识一番,不知在座的各位,谁有胆量敢与之对弈?”
  这顶高帽子扣下来,我挺无语的。皇帝虽才比我大三岁,可小小年纪就老谋深算,目光长远,懂得攀附上我爹这棵大树,最终利用他谋得帝位,心思之深,不可不防。
  隔了许久,一人忽然道:“皇兄,我愿与汝南王一较高低。”
  一看那人出位,我激动了。
  再看皇帝,英挺的眉毛微微上挑,原本俊秀的五官笑得更好看了,“既然皇妹愿与汝南王一较高低,朕自是拭目以待。”
  看着他欣喜的表情,我抽了抽嘴角,很是无奈。慕容馨那傻姑娘啊,自恃有几分才艺,又看我不顺眼,肯定想借此机会打压羞辱我一番。如果是平时较量,我还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但今天不行,非但不行,我还得赢她,必须赢她。
  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我是老王八蛋的儿子——小王八蛋。
  素闻慕容馨精通琴棋书画,才艺双全,所以同她对弈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好比现在,我还没落下几个白子呢,就感到压力重重了。
  半局棋对阵下来,我输了不少。慕容馨风头正劲,步步紧逼,意图置我于死地,我越发感到吃力。
  围观的众人都屏住呼吸观战,只有皇帝远远坐着,不知在琢磨什么。
  待这局棋快要以我败局收场时,慕容馨轻蔑地冷哼一声,开口道:“皇兄,倘若我赢了汝南王,可有赏赐?”
  皇帝回过神儿,问道:“皇妹想要什么赏赐?”
  也不知慕容馨抱着怎样的心思,看着我,半开玩笑道:“我想要……汝南王……”
  我眼皮一跳,还以为她说要我的人呢,结果她说要削我的爵位。
  尼玛?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顿时紧张起来,无心恋战,转移视线眼巴巴地瞅皇帝。虽然我没啥出息,可若输一局棋就被削爵位的话,未免太过儿戏,且还丢脸。可帝王就是帝王,那厮刻意避开我求饶的视线,用同样玩笑的语气问:“皇妹若是输了呢?”
  慕容馨看了看棋局,爽快道:“任凭皇兄处置。”   皇帝笑了,细长的丹凤眼里尽是奸猾,“这倒有趣,不如这样吧,汝南王要是输棋,朕便削他爵位,你若输棋……朕便将你赐婚 于汝南王,如何?”
  此话一出,我精神一振,心跳得怦怦响。搞了半天,他原来是想利用慕容馨来拉拢我。不过,这饵,我是吃定了的。
  显然慕容馨没料到皇帝会来这出,脸色有些难看。最终碍于面子,才恨恨跺脚道:“依皇兄便是!”
  俗话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我是一坨牛粪,配不上鲜花,但牛粪也有追求,只要能抱得美人归,要我死一百次都愿意!
  最终在美人的诱惑下,我露出狰狞面目,反守为攻,由方才的节节败退转换成了霸王硬上弓。慕容馨的脸色由青转白,最后,成了死灰。
  一局下来,她败了。
  我拱手说了句谦卑的话。似看不惯我虚伪的嘴脸,她在悲愤之下掀翻棋盘,仪态尽失道:“皇兄,你好生卑鄙,同上官懿这等小人合谋起来诓我!”说罢愤然而去。
  我慌忙跪下,望着满地棋子没有出声,也不敢出声。
  众人连忙打圆场,倒是皇帝大半天都没有反应,沉寂了许久后,才问了句:“上官懿,你可有异议?”
  我匍匐在地,恭恭敬敬道:“臣听凭皇上旨意。”
  “那好,朕便将长公主下嫁于你,日后她若受了委屈,唯你是问。”
  “臣谢主隆恩。”
  “好了,都散了吧。”
  我仍旧趴在地上,没敢起身。
  待人都散尽后,王公公才笑眯眯地来传话,说皇上要召见我。我整理整理衣冠,同他客套了几句,才去见正主儿。
  皇帝的心情显然不大好,我正要向他行礼,他不耐烦道:“免了。”我垂手而立,甚是惶恐。
  皇帝忽然说:“算起来,你爱慕长公主怕是有八年了吧。”
  此话一出,我失措地跪了下去,肝儿颤道:“臣不敢!”
  皇帝背着手,幽幽道:“记得你爹在时,也经常带你来参加宫里的宴会,而每次你愿意来,都是因为有长公主在场,朕说得对否?”
  我不由得冷汗淋漓,孬种地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地,不知如何辩解才好。
  “朕知道,你惦记了她好些年,今儿朕了却你一桩心愿,你又将如何报答朕?”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当真?”
  “绝无二心!”
  皇帝满意地笑了,亲自扶我起身,温和道:“爱卿言重了,当年你爹为朕保驾护航,立下汗马功劳,朕怎舍得让爱卿肝脑涂地?”
  我沉默不语。
  皇帝拍我的肩膀,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同我客套了起来,说什么以后长公主全靠我照料云云。我也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回应他,许诺疼她如心肝儿。
  回到府上,我都还不敢相信长公主就这么被皇帝卖给了我。那可是我梦寐以求了八年的女神,如今梦想成真,不免生了怀疑。
  我叫管家张顺掐我,他没掐,只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说了,他沉吟道:“好一出美人计。”
  啧啧,常年被我爹熏陶,张顺装起深沉来也挺有派头。见我得瑟地走了,他忙追上,问道:“王爷作何打算?”
  “娶。”
  “可小人听说长公主寄情于萧人凤将军多时,二人情意绵绵,恐怕……”
  我顿了顿身,心情有些复杂。这些传闻,我亦听说过,但我选择了忽略,既然皇帝把我当成了鸳鸯棒使,我就得尽职才行。更何况,我是个男人,对慕容馨爱慕已久,而今好不容易才争取到她,又岂有拱手相让的道理?
  赐婚一事很快就落实下来,想来皇帝也费了些心思。因为我听说慕容馨在宫里大闹一场,誓言除萧人凤外,死也不嫁他人。我还听说东太后极力反对这桩婚事,理由有二:
  其一:我是短命鬼,从小羸弱,说不定哪天就蹬腿儿见佛祖去了。
  其二:我的名声不好,爹是老王八蛋,我是小王八蛋,慕容馨要嫁给我,肯定会生出个臭王八蛋。
  这两点我无法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不过皇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封住了慕容馨和东太后的嘴,我并不知情。
  最终这门亲事定在了三个月后,慕容馨下嫁已成定局,毫无回转之力。
  赐婚圣旨送来后,我喜上眉梢,日思夜想着婚期到来。哪晓得,好不容易才盼到婚期临近,却听骠骑将军萧人凤从军营快马加鞭而回,显然是冲着慕容馨来的。我强压下不安,既然皇帝费尽心机定下这门亲事,萧人凤只要还想在朝堂上混,就不敢从中作梗才是。
  没过几日,事情果真如我所料,萧人凤回京后,慕容馨当真欲同他私奔了去。但遗憾的是萧人凤为顾全大局,亲手将她捉回了皇宫,任凭皇帝处置。皇帝自然表示宽宏大量,私奔一事不了了之。
  在成婚那天,我像老太婆似的念叨奶娘要把我打扮得光鲜好看些。她抿嘴点头,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笑。
  折腾了许久后,她才把我收拾得体面了,我问张顺好看不。张顺似乎有些感触,眼眶竟然濡湿起来,连连点头说好看,像我爹年轻的时候,意气风发,只不过身子弱了些,多了几分病态风流。
  我拿着铜镜吹毛求疵地寻找不足。张顺忽然感叹起来,说我爹要是还在的话,不知道有多高兴。我的视线从铜镜上转移,他的意思我也明白,皇帝之所以利用长公主下嫁笼络我,无非是为了上官府在朝堂上累积的旧势力,倘若我不同他穿连裆裤的话,日后我肯定没法在朝堂上立足了。
  子承父业,便是如此吧。
  今天的天气极好,艳阳高照,我满心欢喜地把长公主娶回了家。
  拜过天地后,丫鬟将慕容馨送入洞房,我则以主人的身份接待来宾。虽然上官府名声不大好,可前来道喜的官员也不少,毕竟同朝为官,面子上的功夫肯定是要做的。
  二皇子慕容珏,即容亲王,与右相虞中令前来贺喜,我热情相迎。突听骠骑将军萧人凤也来了,我不免吃了一惊,没料到他会亲自走这趟。
  萧人凤一踏进喜堂,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看他从容不迫,我不免自惭形秽。他身材高大,五官英挺,一身男儿气概,既有着军人的刚毅之风,又有着文人的儒雅涵养——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声极好。
  从十五岁到军营厮混,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与我这个官二代不同,他是白手起家。这十二年来,他深受先帝宠爱,屡屡立下战功,不但在军中威望极高,在百姓心中更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
  如果说慕容馨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女神,那萧人凤便是所有女人眼中的天神。二人本是金童玉女,奈何我这只癞蛤蟆吃了天鹅肉。
  之所以说我是癞蛤蟆,那是因为跟萧人凤比起来我连屁都不是。我羸弱如妇人,全仗奸臣老爹庇佑,才继承爵位,一无功绩,二无名声,这样的两个人,怎么比?
  不过萧人凤似乎比我更不是滋味,虽然他极力掩饰不甘,可我还是从他的眼中窥探到了些许悲愤情绪。
  收下贺礼后,我欲安顿他,哪知他一看到容亲王和虞中令,立马去跟他们打招呼,三人扎堆聊了起来。我被晾在一旁,多少有些尴尬。
  要知道先帝在时,三人都是朝堂的中流砥柱,同时也是废太子慕容昭的拥护者。奈何出了我爹这个大奸臣,朝臣分裂成了两派。一派秉承先帝遗志,如清流般传统正义;另一派则是以我爹为首,污浊不堪。至于皇帝嘛,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同我爹狼狈为奸的三皇子了,而是坐山观虎斗的大庄家。
  这时,张顺来报,说慕容昭送了份贺礼来,问我收不收。
  我若有所思道:“收吧。”
  喜宴拉开了帷幕,我亲自向每桌的宾客敬酒。轮到容亲王那桌时,唯独萧人凤没有喝,我自讨没趣地走了。
  萧人凤的心情很不好,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闷酒,最后酩酊大醉。
  将近夜幕降临时,把宾客都打发走后,我才拖着疲乏的身子入洞房。
  慕容馨端坐床沿,大红的盖头将她的面容遮掩。我望着那抹娇俏身影,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挑起了她的红盖头。
  映入眼帘的面容太过惊艳,以至于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抬头看我,浓妆下的面庞美而媚,艳而娇,一如火红牡丹那样,大气而雍容。遗憾的是,她的热情被仇恨吞噬,看我的眼神是冰冷的。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她恨我。
  双方沉默,慕容馨没有出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局促地站在一旁。直到许久后,她才幽幽地问了句:“听说他喝醉了。”
  我的心再次揪了起来,低头“嗯”了一声。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我摇头。
  慕容馨看着我,一字一句道:“这世间,只有萧人凤才配得上我。我与他郎才女貌,本是天作之合,奈何你同皇上棒打鸳鸯,促成了这桩孽缘。而今,我虽下嫁与你,但只要我在府上一天,你就甭想过好日子。”
  胸中醋意翻滚,却被我强压了下去,“你以为他会等到我们和离?”
  “他会等。”
  我轻蔑地笑了,无耻道:“皇上可以给他指婚。”
  慕容馨瞪着我,眼眶微微泛红,“上官懿,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你没这么蠢,如果我死了,皇上定会追究起来,一旦他深查,你和萧人凤都脱不了干系,更别提他日重逢了。”
  慕容馨无言以对。
  我以退为进,转身走了,开门离去时,留下了一句话:“我娶你,是因为真心喜欢,不管你往后如何待我,那都是你自己的事。”
  外头的风有些凉意,我轻叹一声,灰溜溜地去了书房。
  当第三者的滋味并不好过,虽然我脸皮厚,也够无耻,但面对慕容馨,所有手段都使不出来。她是我惦念了八年的女人,好不容易才娶进门,疼宠都来不及,哪还有抱怨?
  大婚后,我的日子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虽然娶了老婆,可慕容馨对我冷淡至极,似乎连看我都会脏了她的眼。我倒不计较这些,反而还干了不少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儿。
  通过八年的关注,我知晓她最喜爱王羲之的书法,故特意把我爹收藏的《临河序》送给她。岂料,她当真下得了手,那《临河序》被她撕得稀烂。
  张顺看得心疼,一个劲儿念叨我别糟蹋了老爷子的东西。奈何我一心想讨佳人欢心,只要是她喜欢的,统统送上,结果可想而知。
  接连被折腾了几日,我的精神不大好,散朝了都还站在殿里恍惚。王公公过来说皇上召见我,我无精打采地去了。见我面色颓萎,皇帝放下茶杯,打趣道:“啧啧,驸马爷这是受虐待了吗,如此精神不济?”
  我苦笑道:“皇上说笑了,臣能娶长公主是臣前世修来的福分。”
  皇帝看着我,隔了半晌,才无奈叹道:“看来当初朕做了个顺水人情,倒是让驸马爷吃苦头了。”
  我默不吭声,懒得跟他说客套话。他边翻案桌上的折子边道:“听说大婚那日,慕容昭曾送上贺礼,你接了?”
  我老实道:“接了。”
  皇帝眉头一皱,面色虽不快,却也没有发作,又继续道:“朕近日听到一些消息,说萧人凤回京后,屡屡同慕容昭接触,你如何看待此事?”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艺术。皇帝明知萧人凤是废太子一党的人,又同慕容馨情投意合,可他偏偏棒打鸳鸯,我要是萧人凤,肯定都会憋出内伤。再加之萧人凤手握兵权,在朝中举足轻重,你皇帝不让他痛快,他自然也不会让你痛快。拐弯抹角了大半天,他还不如一句话来得实在:老子看萧人凤不顺眼,你上官懿去把他给老子做了,老子以后以身相许……
  不过,要做掉萧人凤并不容易,但打发皇帝更不容易。毕竟我吃了他的饵,如果我敢违背他的意愿,恐怕我会是第一个被干掉的人。
  现在我忽然有些体会到当年我爹的处境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官者,不同流合污,则被排挤,无立足之地;同流合污,又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更苦逼的是,皇帝意图杀人,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佞臣的恶名,我不背也得背,谁叫我是佞臣的犊子,又贪恋慕容馨呢。
  再说回萧人凤,此人品行端正,一身正气,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一个接近完美的人,要么圆滑世故,要么机警异常。   我也不知道从何着手。
  正暗自伤神儿时,王公公来报,说西太后请皇帝过去一趟。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见他一副内分泌失调的样子,我猥琐地笑了。
  现今皇帝已二十四了,却还未立后,他亲娘肯定着急,一着急,免不了唠叨,时日一长,谁受得住?更麻烦的是,宫中还有传闻,说皇帝不大亲近女色,这传闻真真是要了西太后的老命!
  不过,皇帝是出了名的孝子,他娘一招手,他立马屁颠屁颠地去了。
  回府后,我心事重重地去了趟潇湘阁。远远的,瞧见一抹靓丽身影惬意地坐在亭子下看书。
  这一幕,甚是赏心悦目,我不由得看痴了。哪怕看了慕容馨八年,我都不感厌倦。为了有朝一日能接近她,我处心积虑地收集她的信息。我知道她最喜爱的,也知道她最讨厌的,了解她就如同了解自己那样。
  好在是,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我有幸娶了她。哪怕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都心满意足,至少我有机会与她白头偕老,甚至在某一瞬间,我恨不得马上就变成糟老头。
  奈何,我娶她是事实,她与萧人凤郎情妾意也是事实。一想到此,我不禁泛起酸醋来。说不嫉妒萧人凤肯定是假的,但嫉妒又如何?
  如果慕容馨知晓我要杀她的情郎,那后果……我不敢去想,更不愿去想。这些烦心事,以后再说吧,至少在现在,我沉浸在与她的安宁里,哪怕只有片刻,也是好的。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看慕容馨对萧人凤痴情的样子,我还是挺相信他们是真爱。在真爱面前,我决定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当一只绿头苍蝇。
  次日,我特意来潇湘阁请人。我知道慕容馨在屋里头,不管她听与否,都得耐着性子请她赏面子,因为晚上皇帝要来讨酒喝。
  慕容馨紧闭房门,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一旁的张顺见我低声下气,无奈道:“王爷,你这又何苦?”
  我轻微咳嗽两声,使出必杀技,说不止皇帝要来,容亲王和萧将军等人都会来。果不其然,房门开启,慕容馨面色潮红,眼里难掩激动,“你说二哥也要来?”
  我点头。
  慕容馨笑了。
  那一瞬,我又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对我笑过,仿若夏日的朝阳般,灿烂得耀眼。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想念二哥,不过我也未戳穿她,只是微笑地牵她的手,她居然没有拒绝。
  这是我第一次牵她的手。
  八年来,第一次牵她。
  我满心欢喜,弱弱提议,希望她能以上官府女主人的身份为晚上的酒宴操劳。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
  许是心情好,她兴致勃勃地安排仆人办事,井井有条。看着她麻利指挥,我的心底渐渐升起了一股暖意。
  察觉到我的视线,慕容馨扭头看我。四目相对,我很没出息地回避了。也不知她是开玩笑还是其他原因,忽然问了句:“上官懿,你娶我,当真是因为喜欢我?”
  我想也未想,就答道:“当真。”
  慕容馨愣住,看着我没有出声。她的眼神我看不大明白,也猜不出她的心思。我琢磨着,她是可怜我的,因为随后她讥讽地说了句:“你没资格,你不过是三哥脚下的一条狗罢了,不配。”
  这话一针见血,我无从反驳。似乎到现在我才恍然明白,她与萧人凤都是同类人,骨子里的自尊不容受到任何玷污,哪怕需要用性命去维护那份尊严,也在所不惜。遗憾的是,我恰恰相反,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尊严。更或许,根本就没有尊严。
  临近黄昏,皇帝才到,我和慕容馨在门口接迎。稍后容亲王和虞中令也来了,没见到萧人凤,慕容馨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视若无睹,假装去招呼他人。
  约茶盏工夫后,萧人凤才来。慕容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像朵花儿似的,娇艳无比。我站在远处,虽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到他们努力克制的场景,还是受了刺激。
  突听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我狼狈地收回心神儿,原来是容亲王。我强颜同他攀谈了几句,见左相蒲松伯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容亲王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蒲松伯跟我爹一直串通一气,我其实还蛮欣赏他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活得明白。
  在官场上,总少不了这种溜须拍马的角色,也正是因为他的圆滑世故,才能混到左相的位置。老狐狸忒喜欢来我家串门子,因为我爹的酒窖里藏了不少好酒,不止皇帝馋,蒲松伯更是天天眼馋着,恨不得把酒窖都搬了去。
  宴席开场后,我命张顺取了不少美酒奉上。众人贪杯,连连称赞酒酿得好。
  要知道我爹当年之所以娶我娘,就是因为她酿得一手好酒,后来她病逝,我爹把酿酒技艺传承了下来。但每回酿出来的成品,他都说没我娘酿造得好。小时候我不是很明白他的心思,后来长大了,才发现,他不愿续弦纳妾,怕都是惦念着我娘的好。
  这老浑蛋,我唯一佩服他的地方就是对一个女人从一而终。
  席上歌舞助兴,众人沉浸在美酒佳肴中,都有些飘飘然了。但我知道,有两个人肯定是清醒的。
  吃到尾声,些许人尿急去茅房,些许人头晕到外头吹吹风,些许人兴致好,趁着酒兴赏赏月,还有些人则继续喝酒玩乐。
  我望着席上的两个空位,心情很复杂。
  不多时,一名仆人过来附耳嘀咕了几句,我点头,起身离去了。
  如我所料,慕容馨和萧人凤确实厮混在一起。二人隐藏在大片芭蕉树里,紧紧相拥,互吐思念之苦。
  我躲在暗处偷窥,虽恨不得冲上去甩萧人凤一个大嘴巴,但更多的却是害怕。害怕失去,亦或,其他。
  在我黯然神伤时,一只手忽然搭到了我的肩膀上,不用说,闻到那抹淡淡的龙涎香,便知是皇帝那祸害。
  才新婚就被人戴了绿帽,我自是不希望他人知晓,只得默默把皇帝哄走了。哪知皇帝眼角含笑,意味深长道:“瞧你急赶匆匆的样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心情不好吗?收拾体面了再出去吧。”
  我抽了抽嘴角,表示无语。皇帝笑得更混蛋了,居然耐着性子把我从头到脚拾掇了一番,最后才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可以出去见人了。   我露出一副肾亏的表情,当时很想冲他咆哮,看到老子被戴绿帽子你很高兴吗?!
  一夜无眠。
  许是昨儿夜里受了点凉,心情又不好,次日头痛欲裂,没去上早朝。意外的是,得知我生病,慕容馨居然大发慈悲,亲自来看我,这令我受宠若惊。
  见我一直盯着她看,她居然没有翻脸,而是问:“你看什么?”
  我老老实实说:“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长得好看。”
  慕容馨笑了,伸食指戳我的额头,娇嗔道:“死鬼,就知道贫嘴。”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一句打情骂俏的话,我却汗毛一竖,有些惶恐。因为我很不适宜地想起了潘金莲。我觉得此刻我的样子像极了武大郎。
  果不其然,慕容馨忽然说明儿要去趟容亲王府。我的心沉了下来,小心翼翼问她去作甚,她理所当然道:“也没什么,只是昨儿听二哥说王妃近日身子不适,所以想去看看。”
  我“哦”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叮嘱她多带些野山参去。
  稍后奶娘端来汤药,慕容馨体贴地喂我喝药。突如其来的好,令我无从适应。不过看她关切的样子,哪怕是喂的毒药,我都心甘情愿喝下。
  喂完药后,她又拿蜜饯给我吃,说小时候每回她生病喝药后,慕容昭都会拿蜜饯给她解苦。我羡慕道:“你们兄妹的感情想必极好。”
  慕容馨“嗯”了一声,许是想起了什么,神情有些黯然,“只可惜,大哥被贬为了庶人。”
  我沉默不语。
  她又道:“记得父王在时,对大哥甚是宠爱,可范阳奎一案将他打入深渊。爱之深,责之切,从此父王视他为蝇蛆。”
  我继续保持沉默。
  似察觉到自己流露出太多的情绪,慕容馨收起药碗,不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我望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她去容亲王府,下午回来后特意过来跟我闲话家常了几句。我虽知道她的转变不正常,却也没有流露出不满,反而高兴她愿意同我说话,至少在表面上她不再像以往那般厌弃我了。
  之后几日她频频去容亲王府,每回看着她出府,我都会揪心。因为张顺说,萧人凤也去过几次。我握紧了拳头,强忍心底的刺痛。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只能步步错下去。
  下午宫里来人,说皇帝召见我。
  皇帝今儿的心情显然不大好,因为有女人陪同,并且还是一个……长得很有创造性的女人。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西太后给他推荐的。
  我恭恭敬敬地跪礼。
  女人扭捏地给他揉肩,皇帝的表情很是牙疼。为了尽快打发走她,他连忙起身扶我,说要跟我商量国家大事,有女人在场不方便,草草打发了她去。
  于是我在宫里枯坐了一个下午。
  整个下午我跟皇帝一言不发,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我们之所以发生冲突,是因为皇帝缺德。他眼线众多,明明知道近日慕容馨屡屡去容亲王府,萧人凤也去过几次,却还故意刺激我。被戴绿帽子的心情本来就不爽了,结果他还火上浇油,于是我怒了,说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是被丑女人给泡了,结果皇帝当场翻脸。
  得罪了他,我走不了人,只得陪他枯坐。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让我滚,我屁颠屁颠地滚了。
  岂料,他忽然唤我一声静懿。我顿了顿身,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曲着五官回头看他。皇帝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摆手道:“你滚吧。”
  我立马滚了。
  在回府的路上,我不禁埋怨起我爹来,他老人家也忒喜欢八卦了,皇帝那厮居然知道我的小名儿。
  据我爹说,因为我出生时体弱异常,我娘怕养不活,所以他才给我取了个女儿的名字,跟阿猫阿狗什么的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静懿”二字绝对是我的耻辱,本来我已经把穿开裆裤的历史忘得一干二净了,哪晓得皇帝居然翻出来招待我,我的男儿自尊顿时碎成了渣渣。
  那货,太他妈狠毒了!
  晚上我食不甘味,并非被皇帝羞辱心情不好,而是张顺得到了一条消息——萧人凤、容亲王和虞中令等人开始着手调查当年的贪污案,意图为废太子翻案。
  我背着手来回走动,心情很复杂。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府里有一处亭子叫风波亭。一提到风波亭,多数人恐怕都会想起奸相秦桧和一代名将岳飞。宋高宗赵构听信秦桧谗言,诬陷岳飞谋反,从而导致岳飞等人在风波亭被杀,惊世惨案由此诞生。
  我不是秦桧,因为我的名声还没有他那么响亮。但现在我必须当一回秦桧,因为皇帝很有兴趣当一回昏庸的宋高宗赵构。
  为了迅速把萧人凤等人的小火苗掐死在摇篮中,第二天我特意把蒲松伯和吏部尚书赵秀等人约到一处茶馆里听评书,那评书先生讲的正是风波亭惨案。几人听得津津有味,一伙同僚不愧是跟我爹混过的,那叫一个厚黑。
  没过两天,几十份折子弹劾骠骑将军萧人凤回京后拉帮结派,恐图谋不轨。皇帝望着满桌的弹劾折子,很民主地表示,愿意听听众臣的看法。
  虞中令立马出列,信誓旦旦道:“皇上,萧将军乃国之栋梁,从未做过有损朝廷之事,还请皇上明察!”紧接着,一干党派纷纷出列表示支持。
  皇帝的视线落到我身上,我装作无知。倒是萧人凤沉得住气,居然面不改色,像局外人般,对这种情形见惯不怪。
  蒲松伯出列道:“敢问虞相,倘若萧将军对皇上忠贞不二,那为何自皇上登基以来,仍旧手掌兵权,尚未交出,是何居心?”
  虞中令道:“兵权之事乃先帝遗愿,你若硬要在上面做文章,我又能奈你何?”
  此言一出,皇帝的面色阴沉了下来。想当年他与我爹机关算尽,怎奈千算万算,先帝还是棋高一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先帝虽废黜太子,却仍旧为他筹谋后路。许是早看出三皇子不是善类,故特意将大部兵权交予萧人凤掌控。萧人凤是太子的人,从而间接抑制三皇子,保得废太子性命。
  皇帝早就筹谋夺取兵权,奈何一直揪不到萧人凤的小辫子,估计都憋出了内伤。不过话又说回来,傻子才会老老实实地把兵权交出去。一旦萧人凤交了,无异于拔了牙的猛虎,皇帝肯定是第一个捅刀子的人。可若不交呢,皇帝又说他图谋不轨,反正就是变着法子想干掉他。   至于谁能笑到最后,就得看谁的道行高了。
  弹劾一事不了了之,但此后,萧人凤在朝堂上的身份变得异常敏感,凡是他有风吹草动,准有折子弹劾上去。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变异的开端。
  在关键时刻,萧人凤采取走为上策之计,自动请缨,继续到边疆保家卫国去。
  但坑爹的是,皇帝不放人。
  蒲松伯曾私底下同我讨论局势,说他们已经没辙了,问我怎么办。我故作深沉地望着亭子上的“风波亭”三个字,感到了深深的忧郁。
  之后我很没良心地当了一回贼,严格来说我从来就没有良心。当初皇帝利用慕容馨下嫁激得萧人凤回京,然后我又利用她引得萧人凤逗留,而今,我还要偷她与萧人凤的书信栽赃嫁祸某人。不但如此,我还得派张顺去趟定宜,预先给萧人凤挖个大坑——埋人。
  一切计划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似乎都天衣无缝,皆因我是这个故事中的男主角,剧情在我的掌控下一步步发展,推动。
  可主角,其实也有被坑的时候。
  夜深人静。
  现已过丑时,我却还未就寝,而是专注于一封书信。
  室内到处都是纸团,我不断临摹,不断废掉重新再写。持续到天刚放亮时,一道敲门声响起,仆人说定宜那边有消息了。
  我匆匆看过飞鸽传书的纸条后,吩咐下人给我备衣裳,要入宫去见皇帝。因为放虎归山的时机到了,只有放萧人凤走,我才有机会取他的脑袋。
  长生殿。
  皇帝负手而立,我则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低着头,沉默不语。直到许久后,他才问:“网都撒好了?”
  “臣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皇上下旨了。”
  皇帝扭头看我,眼神很是复杂,“你敢确定他会走定宜方向?”
  “确定,因为他跟定宜的朱熹善有交情,为防万一,往定宜方向安枕无忧。”顿了顿,又道,“就算他不走定宜,后面不是有皇上部署的汪将军吗?”
  皇帝不语。
  我继续道:“至于朱熹善,臣早就派人去拉拢他了,今早接到消息,已说服妥当。”
  “你派的谁?”
  “张顺。”
  皇帝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意味深长道:“张顺这人朕信得过,他毕竟跟了你爹二十几年,近墨者黑。”停顿了阵儿,忽然伸手拍我的肩膀,似笑非笑道,“静懿啊……”
  我汗毛一竖。
  “你爹老奸巨猾,你也遗传到了他的精髓。从小耳濡目染,深谙官场之道,甚至连绿帽这种事儿都能咬牙扛下来,深不可测啊深不可测。”
  我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过奖了,跟您比起来,臣差得远了,连萍妃那般独特风姿都能扛住,口味甚重,臣望洋兴叹啊望洋兴叹。”
  萍妃,便是上回我说他被丑女人泡的女主角。而她的老哥,则是汪顺全,汪大将军。
  意外的是,这回皇帝居然没有翻脸,只是看着我不言不语。隔了许久,他才故意拖长语气道:“静——懿——”
  我顿时炸毛。皇帝笑了,可恶至极。
  才从宫中回府,就见慕容馨铁青着脸找上门来了。我的心沉了下来,知道她肯定发现我动过她的信件,遂先下手为强,当机立断命仆人把她关押起来。
  慕容馨怒不可遏,气急道:“上官懿,你凭什么关押我!”
  我厚颜无耻道:“保你的命。”
  此话一出,慕容馨的脸色顿时刷白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奋力挣扎道:“你想害萧人凤?”
  “用不着我害他,因为过两日皇上就会放他回军营。”
  慕容馨不信,又质问我为何动她的信件。我不予理会,只是叫仆人把她锁到潇湘阁的厢房里。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容她坏了我的计划。
  三日后,皇帝当真允了萧人凤的请求,放他回去。萧人凤的动作非常之快,当天下午就匆匆离京了。
  待他前脚一走,后脚京中就发生了变故,有人举报废太子勾结萧人凤谋反,此次他急着离京,便是为调兵而去。
  一时间,百官皆惊。
  举报者洪大人将废太子与萧人凤的私通信物呈上,皇帝大为震怒,当机立断下令逮捕慕容昭和萧人凤。
  圣旨一下,京中更是草木皆兵。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上官府内却异常平静。我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蒲松伯就看着我晃晃悠悠,今儿他的耐性出奇得好,“听说萧人凤往定宜去了。”
  我“哦”了一声,点评道:“定宜是个好地方。”顿了顿,又忍不住道,“想必定宜的父母官朱熹善会好生招待他,倘若招待不周,便是朱熹善失职了。失职,可是要砍头的。”
  当我说这句话时,蒲松伯笑了,像只奸猾的老狐狸。
  官场上,从来没有绝对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哪怕我爹是大奸臣,可他在皇帝面前是红人。当初皇帝踩在他的肩上爬到了顶峰,蒲松伯同样借他的提拔混到了左相一职。而今,朱熹善应该清楚当今的朝廷是谁在执政。更该明白,上官府在朝中的权势。
  之后的一段日子我养精蓄锐,现在要不好好休息的话,恐怕往后没多少日子睡好觉了,因为我得有佞臣的敬业精神才是。
  将近过了二十多天后的某个夜晚,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却见张顺匆匆而来,说朱熹善派人送了东西来。我问是什么东西,他笑着说好东西。
  既然是好东西,我自是要看看的。
  这一看,我蛋疼了,木盒里装的居然是萧人凤的脑袋。
  据送礼人说,他们朱大人为了报效朝廷可谓费尽心机,为了取得这颗脑袋,同萧人凤等人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其间,朱大人不幸战死了两个儿子。最后幸亏汪将军及时援助,才把萧人凤等人拿下了。
  我听得动容,感动得热泪盈眶,并坚决表示,明日一定上报朝廷,追封朱大人的两个儿子!
  当萧人凤被斩杀的消息在朝堂上传开后,皇帝露出一副扼腕而忧伤的表情。瞧那沉痛的小眼神儿哟,就像萧人凤是他老婆一样。   我们这些大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连连安慰他,不就是一个萧人凤嘛,他算什么鸟?死了就死了,还有我们这些忠臣呢。
  当然,安慰皇帝的话语,肯定是我说得最多。
  虞中令一党看着我咬牙切齿,仇恨的眼神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般。但遗憾的是,现在仇恨未免太早了些。
  不过,有一个人的仇恨,犹如蜂针般扎在我的心口上,疼得我喘不过气。
  纸包不住火,萧人凤被杀的消息被慕容馨知道后,以死相逼要见我。我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匆匆去了。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揪了起来,她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两眼红肿如核桃。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端庄高贵,从未像今天这般落魄。
  我想,她是爱他的,爱到了骨子里。
  慕容馨抬头看我,嘴唇微微蠕动,一丝泪从眼底滑落,她颤声道:“你杀了他。”
  我沉默。
  她缓缓起身,步步逼近道:“他们说我大哥勾结他造反,那私通信件,可是你临摹栽赃的?”
  我依旧沉默。
  慕容馨忽然笑了,许是愤怒至极,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我砸来。我没躲闪,那茶杯砸得我头破血流。
  她笑得更加疯狂,嘶声道:“报应!这都是报应!上官懿,你有本事杀萧人凤,现在来杀我啊!我怀了他的孩子,你来杀我啊!”
  她的面庞狰狞扭曲,声音充满着报复的快感,震得我找不着北。似乎在某一瞬间,我的身子被抽空了般,很没出息地晃了晃。大脑一片空白,我木然地望着她,忘了满脸鲜血的疼痛,只记得她的一句话,她怀了他的孩子。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我的胸腔像被剖开那样,心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最后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去的,只觉得外头明晃晃的太阳晒得我头晕。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痛楚随着呼吸蔓延,侵入四肢百骸,满腔悲愤击溃了我的防线,头晕目眩地栽倒在地,被活活气晕了过去。
  这一刀太狠,疼得我感到了厌倦。
  当我转醒时已近傍晚,张顺说大夫给我诊过脉,说我怒火攻心,才导致晕厥,往后可不能这般动怒了。
  我病恹恹地望着外头的天色,不想喝药,不想吃饭,更不想说话。张顺叹了口气,只得无奈离去了。
  翌日身子异常疲惫,我勉强撑着去上早朝。
  皇帝见我头上有伤,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小心跌破的,不碍事,又提醒他尽早掌控军中局势,以免萧人凤部下生变。
  皇帝说不用我担心,早就安排汪将军部署好了,至于谋反一案,还是交由我亲自处理较为妥当。我点头表示明白。
  萧人凤被干掉了,废太子的一干党羽跟拔了牙的毒蛇没有任何区别,我自是一锅煮了。鉴于容亲王身份尊贵,我先拿虞中令开刀。刑部江大人跟我说虞中令的嘴巴硬得很,怎么都撬不开。
  我淡淡道:“那就打吧。”
  于是虞中令被屈打成招。
  在审理这群党羽期间,我曾叫张顺找大夫去诊过慕容馨的脉。大夫说是喜脉,我当机立断命张顺去抓打胎药。哪怕到此刻,我都还安慰自己不嫉恨的,只要她打掉萧人凤的孩子,往后我仍旧待她如珍宝,一生不弃。
  打胎药是我亲自端去的,我把它放到慕容馨面前,说只要她喝下它,我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慕容馨看着我,眼神狠绝,“你死了这条心!”
  汤药被她一手掀翻,洒在了我身上。我动了动嘴角,没有吭声。
  她一再挑战我的底线,我以为我无法忍受,可直到我真正地去面对她时,才发现,我在她面前压根就没有底线,毫无原则可言。生平第一次,我忽然发现,爱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盲目。她不愿喝药,我便依了她,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怕再激怒她,我孬种地走了,身后传来她悲愤的声音,“上官懿,你会遭报应的!”
  这天夜里狂风暴雨,很是骇人。
  我在床上辗转难眠,脑中全是慕容馨的身影,有她十二岁时的娇俏靓丽,及笄之年时的倾国倾城。
  一幕又一幕,全是她的美。
  只可惜,当年贪恋的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返,现在她恨我入骨。想到此,我不由得生出几分落寞来。
  外头暴雨淋漓,我睡不着,索性披了一件外袍,去潇湘阁。我也不知道我去做什么,只是想去看看她。
  烛火亮着,慕容馨还未睡。我站在外头,望着她的卧房发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油纸伞上,些许雨水溅湿了衣裳,却浑然不知。
  我在雨中站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爹还在的时候,每回和他去参加宴会时,我都会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偷看她。那时候既期盼她能看我一眼,又害怕,她太过耀眼,就像天上的星辰,我明知自己够不着,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仰望。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宁愿放她走,一如既往地仰望她。
  天明时,我离开了。
  吹了一夜的冷风,头有些昏沉,我强忍不适,提笔书写了一封和离书。
  我亲自把和离书拿给了慕容馨,当时她的表情很平静,反倒是我有些怯场,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
  我其实以为她拿到和离书会高兴的,可她却不紧不慢地撕了,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曾与萧人凤发过誓,一生中只有丧偶,没有和离。”
  纸片砸到我身上,纷纷扬扬。她高昂着头颅,轻蔑道:“慕容馨这一生已经毁在了你的手里,我要看着你怎么遭报应,怎么死无葬身之地。”
  字字锥心,句句刻骨。
  我无言面对,只得悻悻然走了。
  慕容馨忽然嘶声道:“上官懿,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为何当初要给我机会见萧人凤?为何要利用我拖住他?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你却这般算计我,你难道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爱我的?!”
  这声质问犹如一柄利刃穿过我的胸膛,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苦涩难堪。
  她继续质问:“你若爱我,为何要栽赃我大哥?为何要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和离?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我羞愧回头,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我看不透的悲凉,“我不会走的,我要看着你,看着你遭报应,看着你怎么死!”
  也不知是诅咒灵验了还是其他,下午我发起了高热,病情来得异常凶猛,烧得我迷迷糊糊,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过了好些天,我才稍微缓过劲儿来。
  皇帝亲自来探望,我说不碍事儿。把他打发走了后,我带病问起谋反案的进展,江大人一一汇报。我满意地点头,说想去看看慕容昭。
  江大人道:“王爷,狱里潮湿,您身子弱,还是不要去了。”
  “本王有些事要亲自审问,非去不可。”
  地牢里,阴暗潮湿。
  慕容昭蜷缩在角落里,衣裳上斑斑血迹,显然受了不少折磨。见我来了,他慌忙冲了过来,哭求道:“汝南王救我,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我扬手示意,闲杂人等纷纷退下了,“叛臣萧人凤已被诛杀,其旧部被汪将军陆续掌控,虞中令早就招供,容亲王亦被软禁,大势已去,你这般喊冤,又何苦来哉?”
  慕容昭呆呆地望着我,一时哑然。
  我继续道:“你毕竟是长公主的亲哥哥,落到这般田地,本王也于心不忍,倘若你心智失常,与长公主或许还有机会见上一面。”说完这些后,我便走了。
  没过几日,突听江大人来报,说慕容昭疯了。我端着药碗,问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没有表态。”
  我“哦”了一声,又问:“那容亲王呢,可有发落?”
  江大人正色道:“有,皇上下旨查封容亲王府,贬容亲王为庶人,流放到宁安去,明儿就起程。”
  我喝着碗里的药,忽然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容亲王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谋反案牵涉到朝中诸多官员,我大开杀戒,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骇得朝中人人自危。但凡我出现的地方,众人都像惊弓之鸟般,唯恐掉了脑袋。一时间,京中只要提到汝南王,便如同提到阎王般,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很满意我的劳动成果,特意召见我嘉奖一番。怎奈我心不在焉,神游到天涯海角去了。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儿,他道:“这些日子朕见你越发落寞了,可是身子未愈的缘故?”
  “臣无大碍,让皇上忧心了。”
  突见王公公急匆匆地来了,神色慌张。皇帝皱眉问他怎么回事,他结结巴巴道:“大,大皇……哦不,是慕,慕容昭他……他在狱中自尽了……”
  我猛地站起身,追问道:“你说什么?”
  “慕容昭自尽了。”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待王公公退下后,皇帝走到我旁边,抓起我的手,蹙眉道:“爱卿的手好凉,这是怎么了?”
  “皇上……杀了他。”
  “朕没有,他是自尽的。”
  我看着他,似被我看得很不自在,他解释道:“你为保得他性命讨好四妹,叫他装疯卖傻唬弄朕,朕很不开心。”
  我抽回手,步步后退,一字一句问:“如果某天臣犯了错,皇上也会这般对付臣吗?”
  “不会!”
  不知怎么的,看着他信誓旦旦的表情,我忽然觉得悲哀。都说帝王无情,斩杀自己的手足,连眼都不眨。而我仅仅只是臣子,绊倒虞中令和萧人凤后,可谓权势冲天。这些权力,他总有收回去的一天,又岂会容我?
  不愿去想这些后果,我落拓地走了,身后传来他愠恼的声音:“静懿!”
  我不予理会,走得更加决绝。
  回到府后,我怀着丝丝惭愧把消息告知了慕容馨。我说我已经尽力了,她冷笑。不管她信与否,有些事情我还是得去做,我不能让谋反案牵涉到她,也不允许任何人动她,包括皇帝。
  天气渐渐转凉,我的心情也跟着入秋萧瑟起来。慕容昭死后没过多久,听说容亲王在流放到宁安的途中染病身亡。不用猜,肯定是皇帝干的。
  随着案情的结尾,朝中异党已被我诛杀得一干二净。一时间,我声势烜赫,在皇帝的热捧下登上了权势的巅峰。
  遥想当年我爹费尽心机扶持皇帝登上帝位,为他保驾护航;而今我又绞尽脑汁替他清理朝纲,为他打下治国基础。只盼,他能还梁国一个太平盛世。因为我彻头彻尾当了一回秦桧,坊间流传了不少关于我的光辉事迹,其中牵涉到权谋争斗,爱恨情仇什么的,很有谈资。
  当然,百姓的评价都是偏向萧人凤的,据说他们还给我定了四大罪状:
  其一:我横刀夺爱,拆散萧人凤和长公主,厚颜无耻。
  其二:我栽赃陷害忠良,狼心狗肺,该遭天诛地灭。
  其三:我嚣张跋扈,把平时看不顺眼的官员都查办了,造成无数冤案,公报私仇。
  其四:我排除异己,拉帮结派,一手遮天,是国之巨蠹。
  照目前的舆论来看,我确实将我爹的佞臣事业发扬光大了。不过,我的脸皮素来比城墙还厚,丝毫不受影响,照吃照睡。
  怎奈,身子骨确实不如从前利索了。
  见我整日咳嗽,精神大不如从前,皇帝亲自带御医来给我看诊。他的好意,我自是不敢推却。
  御医看诊后,开了一张药方,之后我按照那张药方喝药。
  适逢案子了结,无事一身轻,我一门心思地养病。其间我曾偷偷地去看过慕容馨几次,估计是等着看我怎么遭报应,她的情况还不错。
  也不知是老天爷突然开眼了还是其他原因,本以为喝了御医开的药后,我能尽快好起来。哪晓得,我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但肌体急速消瘦,甚至连血都咳了出来。张顺瞧着焦虑,说再请大夫来看诊,换个药方试试。
  我死死地捏住药方,摆手说无妨,说不定再继续喝几天就好了。
  生病期间,刚开始府里还门庭若市,不少官员前来探望笼络,可久而久之,人烟渐渐稀少,甚至到最后已经没有人来了。
  我倒落得清静,整日昏昏欲睡,不问世事。
  出于交情,蒲松伯来探望我,说最近朝中不少官员都在上折子弹劾我,全被皇帝压了下来。我望着光秃秃的树枝,淡淡道:“这些人就是沉不住气,哪有皇上聪明?”   蒲松伯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问他怎么了,他犹豫了许久,才说:“你怕是摊上事儿了。”顿了顿,又说,“听说有人替萧人凤翻案。”
  我不以为然道:“笑话,这案子是皇上坐实的,谁翻得了?”
  蒲松伯没有吭声,我面色一沉,试探问:“你的意思是说皇上想替萧人凤翻案?”
  蒲松伯点头,正儿八经道:“我还听传闻,说萧人凤压根就没死,而是落到了汪将军的手头,现在都已经成了废人。”
  这个传闻令我震惊,错愕地望着他,久久回不过神儿。萧人凤的脑袋我是亲眼看过的,他怎么可能没死?!但这些疑问我并未问出来,因为蒲松伯讳莫如深的眼神给出了答案。
  我突然笑了,仿佛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见我失态,蒲松伯还想说什么,却被我草草打发走了。送走他后,张顺看着我吞吞吐吐。我叫他有屁快放,他忽然老泪纵横道:“王爷,你就别再作践自己了!我们离开京城吧,走得越远越好!”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讥讽道:“张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张叔哑口无言。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忽然感到万念俱灰。天下人唾弃我,百官弹劾我,皇帝毒杀我,心爱之人亦憎恨我,命运这般安排,就是想看着我孑然一身孤独而亡——既是这般,我又何苦挣扎反抗来着?
  “你明天就带奶娘走吧,我怕是活不了几日了。一旦我死了,你们势必陪葬,那我会自责一辈子,因为往后再也没有人给我爹上坟了。我不想当不孝子,更害怕寂寞,倘若连累你们送死,他日我死后,坟头萋萋,谁还会来看我?”
  此番话说下来,张顺已是泣不成声。
  我本不想这般煽情的,可我说的都是老实话。我很害怕寂寞,更害怕我死后没有人来看我,只要一想到杂草荒芜的场景,不免悲从心来。
  第二日我死活把他们打发走了,并顺道把府中的仆人都遣散了去,只留了几人下来。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在秋冬的衬托下更添凄凉。我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心境多少还是有几分感慨。
  上官府昌盛了几代人,最终在我这一代消亡。
  闭上眼,我恍惚又看到了慕容馨那张娇俏的脸。如她所说,我是皇帝脚下的一条狗,我终究没能逃出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命运。
  只是,过河拆桥,他未免拆得太快、太狠绝了些。
  之后半月我的情况恶化,不但咳血不止,甚至已经无法进流食了。我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心心念念想着慕容馨能来看我一眼,哪怕她来看我死,都是好的。
  奈何,她没来,皇帝却来了。
  我挣扎着欲行礼,他连忙把我制住,满面伤感道:“爱卿身子不适,还是免了。”
  我望着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心里头五味杂陈,“听说臣不在朝中的这些日子里,有好多折子弹劾臣,委实让皇上为难了。”
  皇帝没有出声。
  我吃力地把皱巴巴的药方子从床头翻出,放到他手中道:“御医给臣开的药方,臣天天都在服用,只可惜臣的身子不争气,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没法替皇上分忧了。”
  “静懿……”
  “皇上是特意来送臣上路的吗?”
  “静懿!”
  我无视他的难堪,自顾道:“皇上您用心良苦,臣自愧不如。听说萧人凤还活着,想必汪将军待他极好,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能稳住旧部将领,从而稳固军心。不但如此,他还能翻案替皇上解忧,顺理成章除掉臣这颗毒瘤,保得您的明君清誉。您为天下人,为萧人凤洗尽冤屈,可谓大快人心。到最后,臣如愿背上佞臣恶名,畏罪自杀遗臭万年,受世人唾弃,实乃顺应天道民意。这出一石二鸟之计,臣钦佩得五体投地。”
  皇帝红了眼眶,握住我的手加重力道,疼得我想哭。似乎在某一瞬间,连我自己都开始同情起自己的命运来。可我终究没有掉泪,皇帝反而抱着我哭了,我第一次见他哭,没有丝毫帝王尊严,仿佛是真的伤了心。
  “皇上,臣一生作恶,遭世人唾弃,望臣死后,有幸烧为灰烬,无须碑记,只需一抔黄土掩埋足矣,还望皇上成全。”又道,“臣亏欠长公主,她毕竟是皇上的亲妹妹,还望皇上开恩,别让她知道萧人凤的事,更别让她受我牵连,保她终生平安……”
  眼眶濡湿,皇帝狼狈地推开我,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时,才哽咽道:“静懿,朕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便是你!”
  我木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未细想他话中的含义,只觉得寂寥万分。因为在他开门离去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个人,慕容馨。
  皇帝从她身边走过,她既没行礼,也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我怕她走了,挣扎着呼唤她馨儿。可她终究没有看我,转身走了,我连声呼唤,最后咳血晕了过去。
  半夜我从梦魇中惊醒,我梦到萧人凤来索我的命。他满面狰狞,掐着我的脖子,喊我把慕容馨还给他。我惊悸呼喊馨儿,像生怕她离开我那样。
  可笑的是,我从未拥有过她。
  待我缓过劲儿来,才看到慕容馨坐在床沿。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弱声道:“馨儿,你来了?”
  慕容馨淡淡道:“我来了,来看你死。”
  我满心欢喜地望着她,不管她怎么刺痛我,只要她愿意来看我一眼都是好的,“你能来就好,能来就好。”
  我想去握她的手,可她却推开了,目光冰冷道:“上官懿,早知如此,你又何必当初?你不觉得这二十一年来,你活得悲哀吗?”我动了动嘴角,没有出声。
  她又道:“人在做,天在看。枉你机关算尽,可到头来,落得孤寡一人。心爱之人恨你,皇帝杀你,百官弹劾你,天下人亦唾弃你,可怜到了极致,又可恨到了极致。”
  这番话,我不想反驳,只是无谓地笑笑。
  “你还笑?”
  我嘲弄道:“馨儿,你可知求存不易?”
  慕容馨没有出声,我平静道:“你出生皇家,乃金枝玉叶,高洁如青莲,可我仅仅只是佞臣之子。从我一出生开始,便没得选择了,家父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皇上虽依赖他,却也恨他权势冲天。我继承他的衣钵,这条路,哪怕再肮脏,我都得走下去,因为我想活命。不管你唾弃也好,憎恨也罢,我喜欢你,皆是因为你出淤泥而不染。只有接近你,我才愿相信我其实也是干净的,也能像你和萧人凤那样活得有骨气,有尊严……”
  慕容馨看着我,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这些心里话,我从未吐露过。因为我爹曾说过,只有心里藏得住话的人,才能活得更长久,这句话我谨记于心。可现在我快死了,也无所谓了。但她怜悯的眼神令我感到羞辱,索性紧闭双眼,在漫长的夜里昏睡了过去。
  萧人凤的事,我终究没有告诉她。她已经痛过了一次,我不想再看到她痛第二次。以皇帝的手段,待我死后,萧人凤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我只想她平安终老,别受这些纷争牵连,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哪怕是我自欺欺人。
  天快亮了时,我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丝丝温暖传递到心间,慕容馨把我抱在怀里。弥留之际,我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她手臂上的守宫砂艳红如血。
  她恨声道:“上官懿,别以为你是茅坑里的蛆,全天下的人就都是蛆。我虽与萧人凤情投意合,却是堂堂正正的清白之躯,没你那么龌龊。”
  我羞愧无语。
  她又道:“从今天开始,我原谅你了。”
  我喜上眉梢,得寸进尺问:“那你……可曾喜欢过我?”
  “未曾。”
  简单的两个字,浇灭了我的期望。我颓然下来,疲倦得寂寞,弱声道:“也好,也好,这样我死了,你便不会伤心了……”
  她终究没有爱过我,从未爱过。
  失落涌入心间,我的意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涣散。还想再看她最后一眼,我垂死挣扎,勉强冲她笑笑。
  眼皮,缓缓合上。
  在我咽气的那一刻,温热的泪水落到我的脸上。
  我仿佛听到她。
  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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