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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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运河像一条爬行的碧蓝色丝带,一路蜿蜒,从烟雨江南伸到了干旱的鲁西北,绕德州西城而过,再蜿蜒向北,流向天津方向。德州胜利桥这一河段,历来就是码头较为集中的地方,为沿河“四大漕运码头”之一。无论是民用的、官用的、军用的,都集中在这一段的运河两岸,统称为徐家渡口。因河南、河北、山东、江苏、安徽、浙江、江西、湖北、湖南等九省进京的水路、旱路均需经由德州,是九省进京之要道,德州才有了“九达天衢”“神京门户”的美称。自古以来,这一带运河码头上就漕粮船挤、游人如织,一派繁华景象。从徐家渡口到德州城,有一条官道,大街两边,自明代以来就有零零星星的店铺,多是些小本经营的火烧店、包子铺、扒鸡店等。至清末民初时,达到极盛,路两边的店铺密密麻麻的,铺子之间连个半尺的间隙都没有。这些铺子里,就慢慢衍生出一些大买卖。
  这其中,冯家当铺和马家酒楼就是两家较大的买卖。
  冯家当铺的老板名叫冯英,是德州当地人,原籍黄河涯。他的祖上原是在运河上使船的,多年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在这条大河上谋生。到冯英这一辈上,逐渐有了些积累,就放弃了那个时刻伴随着凶险的行当,开了这家当铺,这也是德州城外唯一的一家当铺。冯英和城内的其他当铺大不一样,一是在收当品时,给的价钱要高一些,二是要求手下的掌柜伙计对顾客态度要好一些,把行内一些不好的规矩都改了。一般当铺收货,都要极力贬低当品,以压到最低价格,谋取最大的利润。比如明明是一床崭新的被子,一定吆喝着“收破旧烂棉被一套,××个铜板”。冯英坚决不让伙计们这么干,他自幼就随父亲在运河上使船,多次在大风大浪中死里逃生,知道人活着都不易,晚年易行,只是想守着家度个平安日子,并没有发横财的心思。他常对手下的伙计说,这世上,除了个别好吃懒做的败家之徒,谁家要是没个难处,会放下颜面来当东西?
  冯家当铺的对面,就是马家酒楼。马家酒楼的老板名叫马戎,祖籍河北景州,从爷爷那辈起就在码头边上卖火烧和撅腚豆腐。马戎接管过生意后,用多年的积蓄在路边盖了三间草房,干着老本行,还加上了炸油条、蒸包子、磨豆浆,同时替城里的李记扒鸡店代卖扒鸡。他也没有雇伙计,就带着老婆和一儿一女,一家人齐上手。这生意看着是不大,但十几年坚持下来,就盖了这五间起底的三层酒楼。酒楼第三层是客房,一层二层是餐厅,中间有一个天井通着。酒楼主营鲁菜,最拿手的是传统的熘黄菜、红烧肘子、九转大肠、十大蒸碗等,还承接附近商铺及村里大户人家的红白宴席,生意非常红火。马戎祖上曾讨过饭,他谨记祖训,善待上门的叫花子。他让伙计每天都把客人的剩菜折到一起,重新加热后打发门口的叫花子。在冬天的早晨,到马家酒楼讨饭的,能排出几十米远。因为马家酒楼每天都熬一大锅玉米粥,凡上门乞讨者都有一碗热粥,施完为止。
  冯英嗜酒,但不过量,他经常一个人来马家酒楼小饮,有时也带一两个朋友在此小聚。他从来不占用雅间,就在一楼靠窗的地方找张桌子坐下,点几个菜小酌,不时也隔窗看一眼对面自家的当铺,优哉游哉。酒楼这种地界儿,本就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小江湖,马家酒楼又开在这运河码头边上,南来北往的人员更是杂乱,食客酒后闹事的事情时有发生。冯英是个热心肠,他只要赶上有食客酒后挑事,必过来打个圆场,帮伙计把客人劝走。冯英是老跑江湖的,人又长得仪表魁梧,话还顺耳,所以他一出面,一般人都不再纠缠。一来二去的,冯英和酒楼的伙计们混熟了。
  这天中午,冯英和手下的程掌柜在一楼小酌。上一天是个月底,刚刚盘了点,生意不错,冯英就请了程掌柜来,两人喝个小酒,算是对程掌柜一个月辛苦的奖励,也顺便唠一唠生意上的事儿。正喝得高兴,伙计端了一个菜上来了,边往桌上放边吆喝,菜来了,九转大肠——
  伙计这一吆喝,旁边桌上有个黑胖子当即就拍着桌子一声大吼,伙计!咱们这桌上的九转大肠咋还不上?咱们来得早呀!
  伙计赶紧上前弯下腰说,这位大爷,您比人家来得晚……
  胡说!谁看见了!客人站起来了,想发作。
  冯英马上喊了一声,伙计,把这盘菜先端给那位远道的贵客!
  伙计哪好意思,面露难色,冯英笑着说,怎么,还要我亲自送过去吗?
  伙计这才赶紧将菜端了过来。那黑胖子看了冯英一眼,冲他拱了拱手就坐下了。
  这一切,都被站在二楼栏杆边上的马戎看得一清二楚。其实,他观察冯英已经好久了,非常佩服他的厚道和豁达,遂有意结交。
  不久,冯英破天荒地在马家酒楼订了个单间,这一天来的客人也多,竟有十多位。马戎让伙计悄悄打探了一下,知道今天来的都是冯英老家村里的头面人物,就专门到厨房交代了一下,让厨师把店里的拿手好菜一样不落地拿出来,给冯老板捧捧场。冯英的这帮村友,本就是看他发达了,来蹭酒饭的,没想到能吃到这么好的菜,情绪上来了,酒喝得也痛快,纷纷对冯英竖大拇指。
  最长脸的一幕却在后面。他们酒足饭饱出门之际,马戎亲自送到门口,对冯英拱了拱手说,冯老板,今天晚上免单了,算是兄弟请老家的贵客们吃顿便饭。
  冯英正想推辞,还没开口,马戎又说,您肯定不差这几个小钱,但您老家贵客来了,兄弟怎么也得表示一下,求您给个面子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冯英只能是顺水推舟了。出了门,冯英的村友们对他赞不绝口,都说他在这运河码头上算是混开了,是个有里有面的人物了。出来混世界的人,最在乎的就是老家人的评价,一时间,冯英也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有了一点儿飘飘然的成就感。
  经此一事,冯老板就和马老板熟了。有时見冯英在酒楼独酌,马戎加两个菜或者一瓶酒,来凑凑热闹。两人兄弟相称,马戎曾开玩笑说,马冯本是一家,因冯家曾使船,就加了两点水。他们都是生意人,难得的是都不太看重钱财,日子舒心即可。所以他们非常投缘,经常聊得忘记了时间,整个酒楼只剩下他们两人。
  马戎膝下一儿一女,女儿几年前就出嫁了,婆家是做扒鸡的,也算得上是小户殷实人家。儿子也已经定了亲,女方是德州城内秦家药铺老板的大女儿。双方已经订下婚期,将于民国二十六年(公历1937年)中秋之后的八月十六完婚。   不料,就在这年的夏天,离马家公子的大婚之日还有三个多月,夜里莫名地燃起一场大火,把马家酒楼烧了个精光。住在一楼的厨师和伙计都跑了出来,但有五个在三楼过夜的客人,只有两个年轻人跳了下来,一个安然无恙,另一个摔折了腿。还有三个客人睡得较死,不幸葬身火海。
  这一下马戎就从云端跌进了地狱。他蹲在废墟前,呆若木鸡,泪水把脚下的地都打湿了。马太太都哭昏过去好几次了,被冯英差人抬到了当铺后面的家里。
  天一亮,德州城里来了几个警察,为首的是当地以“黑心”著称的警长刘天。他们临时征用了马家酒楼旁边的一间理发室,把住在店内的几个伙计一个接一个地单独传进来讯问。
  伙计们一致供认:是一个帮厨的伙计晚上加班熬高汤,不小心睡着了,火烧到了灶外,引着了备用的柴火……等他们被呛醒时,炸锅里的半锅油已经被引燃了,火团夹杂着炸油四处飞爆,又引燃了厨房里备用的几缸豆油,火越烧越旺……
  那个加班熬高汤的伙计是河北邯郸人,天不亮就逃走了。刘天和手下人嘀咕着要去邯郸拿人时,被一直站在旁边的马戎制止了。马戎的眼泪已经干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刘警长,这是我们马家的劫数呀——一个穷伙计,你拿了他又有何用?只不过牢里多了个受罪的犯人。
  刘天似笑非笑地瞅着马戎,竖起了大拇指,马老板真是仁义呀!你的损失你有权不追究,可那几个死了的咋办?只怕兄弟不好交差呀!
  马戎说,登记住宿的本子也烧了,不知道这几个人的来路,等人家找上门吧,能私了就私了,人家要打官司,咱也只能奉陪。
  刘天拍了拍巴掌说,好好好,既然这样,兄弟也不难为马老板,您在这里好好收拾残局吧,只是——您家公子——要随兄弟回去,做个质押。
  马戎一听就急了,刘警长,我们一家就住在运河边上,还有房产,难不成还能跑了?
  刘天摇了摇头说,这可不好说,三条人命哪!
  不由分说,就强行将马英的儿子马铁带走了。
  马太太也急眼了,拼了命地想冲上去阻拦,被马戎一把拽住,冲她轻轻摇了摇头。马太太哭道,就这样让他们把儿子带走?
  马戎反问,你能拦得住?接着又安慰她道,放心,儿子肯定没事,他们就是想趁火打劫。
  刘天走后,马戎就雇人把三具烧焦的尸体收殓起来,临时存放在了附近的义庄。
  当天晚上,冯英把马戎请到城内的“清真楼”酒店,置了当地的好酒,为他压惊。在好言安慰了马戎一番后,冯英承诺说,若马家有需要,他必鼎力相助。但马戎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一个晚上也没说几句话。冯英知他心事重,不敢让他喝多,早早叫车把他送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马戎收拾得一身清爽,新理了发,刮了胡子,穿着一件崭新的长袍,戴着礼帽,从码头上叫了辆人力车,直接进城去了。那时候,德州城的地界还很小,人口却稠密,出了什么新鲜事也过不了夜。当天,码头上的人们都知道了:马戎进城,竟是去秦家药铺退婚了。据看见的人说,一向高傲的秦老板是打躬作揖地将马老板送出门来的,还叫了车,抢着付了车费。之后,这码头内外,渡口上下,提起马老板,无人不竖大拇指:这是条汉子,是个纯爷们儿!
  当天下午,秦老板差人用一辆大马车将当初订婚的彩礼退还给了马戎。
  接下来的日子,马老板带着夫人四处张贴告示,寻找死者的家人,以求早早了结此事。近处贴得差不多了,他开始往河北一带张贴,经常几天不见人影。
  冯英再次见到马戎,是两个多月以后了。那是个下午,冯英正在家里喝茶,听伙计说马老板来访,赶紧迎了出来。
  冯英的家,就在冯家当铺的后院,当初是和当铺一块儿建起来的,单独修了围墙和大门。
  这些天,冯英一直挂着马戎家的事,前几天还差程掌柜出去打听过,知道事情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今天见马戎登门,知道事情是有转机了,就赶紧将他请到客厅坐下,上了一杯铁观音。
  马戎手里提前一个精致的木盒。他一进门,冯英就注意到了,心里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两人也没有寒暄,伙计出去后,冯英就问,马兄,事情怎么样了?
  马戎忽然站起来,走到冯英面前,一揖到地,冯兄,请拉兄弟一把。
  冯英吃了一惊,趕紧扶他坐下,嗔道,咱们不是本家弟兄嘛,有什么话就直说。
  经过马戎的努力,这几天已经有两家苦主得信儿找来了。为了避免打官司的麻烦,马戎花了大价钱私了了,并让对方出具了证言证词,签字画押,从此两不相扰。但是还有一家,一直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是儿子马铁还在大牢里押着,刘天从不让他吃饱,人已经瘦得脱了形,再这么下去,非毁在里面不可。昨天,马戎找刘天交涉,想把儿子保出来。刘天答应得很痛快,但却狮子大张口,要一千个大洋,少一个大子也不行。马家经此一场大火,又赔了两条人命钱,家底已经所剩无几,马戎又卖了自家住的房子,只凑了五百个大洋……
  说到这里,马戎把带来的木盒放到八仙桌上,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件人头大小的瓷罐,罐体上有彩色鱼纹。
  马戎把罐体的正面朝前,呈到冯英面前说,冯兄,这是我家祖传的一件瓷器,您先瞧瞧,如果能入您法眼,就当给您吧。
  冯英轻轻地把瓷罐捧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说,精品,精品呀,这是明成化年间的玩意,五彩鱼藻纹天字罐呀!
  马戎有点儿紧张地站起来问,冯兄,能否质押五百个大洋?
  冯英笑了笑说,不止不止呀。
  马戎松了口气,缓缓地坐在了椅子上。
  当下,冯英差人找来程掌柜,就在客厅里把手续办了,当期为半年,月息二分,即十个大洋。马戎明白,作为当铺的生意,这已经是极便宜了。若在城里的几家当铺办理,利息至少是这个数的五倍。当下,马戎谢过冯英,就拱手告辞,这救人如救火呀!但是,马戎前脚刚迈出门槛,又折了回来,差点儿和背后的冯英撞个满怀。
  马戎双眼直直地看着冯英,忽然之间脸红了。   冯英拍拍他的肩膀,马兄,有话请讲。
  马戎挺大的一个汉子,竟然忸怩了一下,说话也有点儿结巴起来,冯、冯兄,这个物件儿,确实是祖上传下来的……兄弟不想——在兄弟手上……
  冯英马上打断他说,明白了,放心,只要我一家老小混不到讨饭的地步,绝不出手,早晚等你来赎。
  马戎呆了一下,双眼瞬间盈满了泪水,他强忍住没让泪流下来,别过头去,冲冯英拱了拱手,大踏步地走出了冯家。
  当天,马铁就被放了回来,被马戎夫妻搀扶着来向冯英道谢。看着已经瘦得脱了形的马铁,冯英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怪不得马老板乱了方寸,再耽误几天,这孩子真就没命了。
  又过了几天,马戎在酒店的原址上,搭了个五间房大的简易草棚,又卖上了火烧和撅腚豆腐。炸油条、蒸包子、磨豆浆、代卖扒鸡等老本行也都重新拾了起来。他家的房子已经卖了,一家三口就吃住在草棚的一角。但马老板的精神并没有垮掉,他仍然一身清爽,在街上见了熟识之人都主动招呼,声音洪亮。
  马家的买卖重新做起来后,冯英就嘱咐程掌柜,今后每日的早、中两餐就不必做了,直接到马家采买。
  马戎人缘好,又有做餐饮的经验,重新开张后,生意一直不错。冯英的生意也是稳中有赚。运河的水日复一日地流着,大家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冯英有闲的时候,总爱到马戎的铺子跟前,和他聊上几句。马戎告诉他,生意要照这么一直做下去,别说赎当了,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冯英也替他高兴,鼓励他说,到时候再把酒楼盖起来,不盖三层了,咱盖五层。
  但世事难料。这年的十月,大批的难民沿京沪铁路和运河涌到德州,城里城外,到处是一群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这些难民都饿急了眼,其中不乏身强力壮者,见吃的就抢,生意根本没法做了。到了下旬,日本鬼子打下了德州,天天抓人、杀人、强抢物资。有钱的生意人纷纷跑到乡下躲避,大部分商铺都关了门。
  马戎和冯英先后都关了生意。马戎要暂时回景州老家避乱,他来冯家登门道别时,冯英拿出了那个精致的盒子,捧到他面前说,马兄,这件东西,您还是自己带着吧,别的事以后再说。
  马戎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行,咱们兄弟的交情归交情,但不能坏了你这一行的规矩。
  临分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一对异姓兄弟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抱,竟成了他们的诀别。
  马戎一家走了之后就没了音信,待到鬼子完成了对整个德州的接管,贴出安民告示,街面上恢复了正常秩序之后,他们一家也没有回来。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城的事:刘天投靠了日本人,登上了伪警察局长的宝座。他对当地百姓的盘剥更是变本加厉,还整天带人四处搜捕抗日分子。不久,他就横尸“牡丹楼”一个妓女的床上。据传闻,是共产党的锄奸队干的。刘天死讯传出的当天晚上,德州城里城外,鞭炮齐鸣,成为当地的奇闻。
  1946年,德州解放了,时局也趋于稳定,马戎一家还是没有消息。冯英一直记挂着他,担心他们一家是不是能平安度过那个乱世。但因多年战乱,交通不便,他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直到全国解放,仍然没有马戎一家的消息。冯英感觉到有些不妙,就差儿子冯远去景州打听。冯远骑着一辆洋车子,在景州城附近转了两天,还真打听着了。马戎在码头上开了几年饭店,在景州也是小有名气的,很多人还记得当年的那场大火。但是马戎一家已经没人了。当年,马戎回到家不久就患了重病,因为缺医少药,很快就撒手西去。儿子马铁先是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后因为有祖传的厨艺,被一个团长相中,专门为他和几个亲信做小灶。到了临近解放,那个团长随大军去了台湾,并带走了马铁。不久,马铁的母亲也因病而逝……
  听完儿子打听来的消息,冯英把那个五彩鱼藻纹天字罐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端详了半天,重重地叹了口气。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取消了所有的当铺、烟馆、妓院等一些旧社会的行当。冯英关闭当铺后,把铺子里的东西全部处理了,只留下了这个罐子。
  冯远说,爹,这个罐早就成了死当,处理了吧,留在手里没啥好处。
  冯英摇了摇头说,不能处理,人还在呢。
  冯远笑了,爹,人在有什么用呢,他還能从台湾海峡游过来?
  冯英看着健康俊朗的儿子,加重语气说,孩子你记住,这个世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冯远问,那您说说,咱家的当铺还能开起来吗?
  冯英当时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得上。
  时光飞跃到20世纪80年代,冯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1983年春天,冯英在家中病逝,享年八十六岁。临终前,他对冯远交代了很多,但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如果国家政策允许再开当铺,一定要重操旧业,让马戎的后人能找到我们;二是那个罐子,永远不能出手。
  到了80年代末期,市场上开始出现了典当行。虽然和旧社会的当铺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但经营的方式模式基本差不多。已经年逾六十岁的冯远遵从父亲的遗嘱,在德州开了一家“冯记典当行”,牌匾的右下角用红色小字备注着:原冯家当铺。典当行规模不大,临街的一楼只有一间大的门脸,二楼有三间大的地方。
  冯远虽然遵从父命把以前的买卖又做了起来,但他并不相信马家的后人真的能找回来。毕竟,他们隔着遥远的时空和距离。让冯远感到高兴的是,这门生意在经历了最初的冷清之后,竟然逐渐火了起来。一年之后,他就近换了一个上下三间的大门市楼,又注册了一家拍卖行,生意如日中天。
  这天上午,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办公室,暖暖地落在冯远的身上,让他竟有了些困意。他刚想打盹儿,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他。
  进来一位着浅灰色中山装的老者,他走到冯远面前后,冲他微微一笑。
  冯远赶紧让座,那位老先生却从包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是折叠着的。他小心地打开,慢慢递到了冯远面前。   冯远疑惑地接了过来,只看了一眼,脑子忽地一下就热了!这竟是一张当年冯家当铺的当票。他压抑着狂跳的心,上下打量了老者几眼,终于从眉眼里看到了几丝熟稔。他按捺住激动问,您是是马、马马铁兄!
  对对对,冯远老弟!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他已经离开大陆三十八年了,一直对家乡朝思暮想。他主要记挂着两件事,一是自己的母亲生死不明,二是要遵从父亲的遗嘱,找冯家赎当。他回来已经十几天了,先是到老家找到了母亲的下葬地,拜祭了母亲,并重新修缮了坟茔。然后,他就四处打听、寻找冯家当铺……
  两人互诉离情之后,冯远拿出了当年马家的那件当品——五彩鱼藻纹天字罐。马铁则递给他一张早准备好的存单。冯远看了看存单上的数字后,将存单递回来,摇了摇头说,不行,太多了。
  马铁将存单捂在冯远的手里说,老弟,这些年你老哥挣了不少钱,多余的,算是我替家父对您冯家的报答吧!
  冯远将存单放在桌子上,仍旧摇了摇头说,我绝对不能要,家父临终前留下话,只收当初约定的半年利息,半年之外的,都是交情。
  两人相持不下,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还是马铁打破了僵局,他站起来说,老弟,烦劳您带我到令尊墓前拜祭一下吧,利息的事,拜祭过令尊以后再说。
  冯远一想这样也好,出去活动活动,缓和一下情绪。
  当下,两人分乘两辆车,直奔冯英的安息之地。冯英就葬在老家的祖坟里,离城十几公里,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冯家的墓地在一片松柏掩映之中,坟墓之间的小路上都铺了水泥砖,坟头个个都整齐饱满,连一棵杂草都没有。只有后人人丁兴旺、日子殷实,才能将坟墓维护如斯。
  马铁的车上,竟然带来了九件祭品,除了水果点心,整鸡整鱼,还有一个胖胖的猪头。
  冯远叹道,马兄真是讲究人,我们这里,逢年过节的,烧个纸就完事了。
  马铁摇了摇头说,这是老祖宗兴下來的规矩,改不得呀。
  把祭品摆好后,马铁抱着那个瓷罐,来到冯英的墓碑前,直接跪了下去。冯远想拉他,没拉住。
  马铁一个头磕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大响,半天没有起来。
  冯远见他肩头不断颤抖,赶紧将他的上身扶正,这才发现,马铁已经泪流满面。
  马铁对着冯英的墓碑说,伯父大人,我是替家父来向您谢罪的!当年,家父为了救我,万般无奈之下,拿一件赝品欺骗了您,他临终前,千叮万嘱,让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东西赎回来。
  言毕,马铁举起那只瓷罐,“啪”的一声摔碎在墓碑的石头底座上。
  冯远急得一跺脚,哎呀!可惜了,这是民国的仿品,现在也是有价值的……
  马铁一愣,民国的仿品?你——知道这是仿品?
  冯远情知说漏了嘴,他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说,咳,瞧我这张嘴。
  在马铁再三追问之下,冯远只得说出了实情。
  当年,冯英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件赝品,但他体谅马戎是救子心切,又借告无门,才出此下策,所以就没有说破。他相信马戎的人品,知道他输不起这个面子,日后肯定会想法赎回去。只是不曾想到,因世道变故,这件事竟然拖了四十多年。
  马铁听完,又重新仆倒在冯英的墓前,泣不成声。
  作者简介:邢庆杰,国家一级作家,德州市文联专业作家,德州市作协主席。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解放军文艺》《青年作家》等刊发表小说作品200余万字,出版小说专著23部。获过“山东省泰山文学奖”等30多个文学奖项,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系列等多种选刊、选本。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山东省作协第二批、第五批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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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十年前,我曾想过离开北京,但是赖到年底也没走成。这时我的单位忽然接到新的上级机关一个通知,要选派一人到西藏去,就是今冬,去写一本名叫《100个西藏人》的书,写完翻译成全世界二十多个语种,对外出版发行。在进藏人员的选择上这次采取民主,号召自己报名,单位推荐,局里决定,年内出发。新的上级机关是中央对外宣传办公室,旧的是文化部。  与身边怕得要死的同事相比,我当时的心情是欣喜若狂。同事多半是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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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表姐确实回来了,我看到大姨夫拿着闪闪发光的镰刀,在地里割甜高粱。大表姐每次回来,都要美滋滋地吃上几根。  我是在城里那间租屋把自己囚了一个月后,被爸爸带回来的。在家闲得慌,可我谁都不想见。妈妈成天在家唠叨,混个大专毕业,高不成低不就,錢多了你挣不到,钱少你不稀挣,看我们死了,你怎么过活?我睁开眼睛就讨厌这个瘪嘴的老太婆,她有了大弟二弟之后就嫌我在家吃闲饭,硬是在我四五岁时送给了大姨家。那时大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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