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训与上帝:泰雅宗教变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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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少数民族族群改宗某一世界性宗教的现象常被归因为殖民主义或世界性宗教的结构强势,本土文化的自主性角色受到忽略。台湾那罗部落的泰雅人在基督教傳入不久即全体皈信,而泰雅文化的延续性并未断裂。在文化接触初期泰雅人就参照自身文化结构与基督教并接;随后的整合过程中,泰雅原有文化的仪式与组织转译到新的文化秩序当中;此外,泰雅文化的咒诅程式在族人思想与行为中根深蒂固,与基督教教义产生张力。全球化背景下,本土文化并非是以静态的结构面对外来文化的冲击,而是在时空处境中有其自主性发展。
  关键词:泰雅;台湾少数民族;宗教变迁;文化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B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21X(2019)01-0106-09
  
  少数民族族群整体皈信某一世界性宗教,是学界比较关注的改宗问题。一般对此的解释常聚焦于以下几个因素: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世界性宗教所具有的强势结构;本土文化出于社会政治方面的理性考量等。这些解释忽略了少数民族族群自身的文化主体性。
  对于本文所关注的台湾少数民族族群皈信基督宗教的问题,早期台湾学者也多从外在因素去分析,如谢世忠认为台湾的少数民族与世界其他原住族群归信基督教的原因并不完全相同,他从族群认同的角度分析,认为台湾的少数民族族群对基督宗教的皈依体现的是一种心理依归,因为基督宗教并不是统治阶层的信仰,少数民族族群藉此与崇奉祖先崇拜和民间信仰的平地汉人区分开来[1]。越来越多的学者转向当地人的视角来研究时,却发现少数民族族群更多是从本文化脉络来理解与接纳基督宗教的。如黄应贵研究关东埔的布农人接纳基督教,发现当地人将皈信基督教看作举行新的谢天仪式来消除疟疾[2];张艺鸿认为可乐部落的太鲁阁人是在本民族传统疾病文化框架下相信基督教的[3]。关于泰雅的研究,黄国超注意到镇西堡的泰雅人认同基督教的十诫与泰雅的gaga(“祖训”的意思)相似[4],王梅霞在麻必浩部落也发现当地泰雅人透过gaga来理解教会的教义,以及透过rutux(或utux,泰雅人对神灵的泛称)来理解基督教中“神”的观念,同时称当地的天主教教会和真耶稣教会都为“gaga”[5]。以上对于台湾少数民族族群改宗基督教的研究虽然立足于本土文化的框架,却失于僵化的静态结构,忽视了本土文化在后续文化整合中的自主性发展。
  基于对台湾那罗部落①①本研究的调查地点主要以台湾新竹县尖石乡锦屏村那罗部落为主,部分涉及附近的梅花部落和煤源部落。研究经费来自台湾政治大学民族学系林修澈教授和黄季平副教授的民族学专题课程,调查期间得到台湾政治大学民族学系官大伟副教授及其学生以及那罗部落族人的无私帮助,深为感谢。文中访谈人物姓名经特别处理。本研究以皈信基督长老教会的泰雅人为主要研究对象,如无特别说明,文中的基督教教会均指那罗部落的基督长老教会。此外,那罗部落还有小部分人信仰天主教和真耶稣教等基督宗教。 的田野调查,笔者发现,以gaga为文化内核的泰雅人②②泰雅人自称tayal或atayal,意为真正的人。本文中使用的泰雅语罗马拼音,均系基督宗教为泰雅创制的母语文字,在当地使用较广泛。 在20世纪40年代末基督教传入部落后不久即全体皈信,且族人视基督教与他们的本土信仰高度相似。历经日本殖民统治与国民政府的“山地平地化”政策影响,当地泰雅人原有的生活方式在与基督宗教接触前已遭到严重破坏。面对外来的基督宗教,泰雅人以自身文化中的神观与规范予以接纳,并在后续的互动中仍不断与基督宗教进行对话,对整合后的文化秩序也有本文化脉络下的理解。此外,本土文化结构中gaga的咒诅程式仍潜藏在皈信了基督宗教的族人心中,与族人所接受的基督教教义产生张力。因而本研究关注的是本土文化在与强势外来文化的互动中,其内部的诠释与自主性的发展。
  一、泰雅文化与gaga的含义
  泰雅①①根据发源地传说不同,泰雅整个族群可分为赛考列克系统与泽奥列系统,前者以pinsebukan为发源地(今南投县仁爱乡发祥村瑞岩部落),后者以新竹、苗栗县的大霸尖山为发源地,其下各自有不同的族群,本文中的那罗部落隶属于赛考列克系统中的马里克湾群(mrquang)。 是台湾分布地域最广的少数民族族群,主要居住于台湾北部中央山脉两侧,以及花莲、宜兰的山区,约占台湾整个山区的1/3,人口在台湾少数民族族群中列位第三。传统泰雅人的生计以男女两性合作耕田为主,辅之以分工明确的男性狩猎和女性织布,主要粮食作物为小米、地瓜、旱稻等。②②余光弘:《台湾原住民史:泰雅族史篇》,台湾文献馆,2002年,第1-2,7页。泰雅的财产继承制是父子相承,命名方式一般为父子连名制,如Wadan-Lahuy,则Wadan为己名,Lahuy为父名。泰雅是一个平权社会,没有阶层之分,mrhu(意为被尊敬的人)一般只是在对内调解纠纷和对外交易或代表说话时才作为头目,没有特别的权力。③③黑带巴彦,泰雅人的生活形态探源,新竹:新竹县文化局,2002年,第27-28页。在台湾各少数民族族群中,泰雅以其独特的纹面与出草(即猎人头)习俗④④泰雅人认为只有经过纹面的人,才是真正的成人,可以成立婚姻家庭,是成年的表征。男子在猎获人头后,可以纹在下巴上,女子学会织布后纹在面颊。 闻名,直至20世纪初在日军的强制措施下才渐渐消失。多次激烈反抗日本殖民统治者的侵略,也是泰雅人勇猛不驯的族性侧照。
  近百年来,泰雅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剧烈变化。原为游耕民族的泰雅人习惯迁徙,没有固定的聚居区,十余户或数十户常以散居的部落形式居于深山,规模较小。清朝时泰雅开始逐渐与汉人接触,但都是以平埔人为中介,直至清末,汉人不断入山进行樟脑业的开发,造成两者之间的冲突加剧。日据时期,日人为便于统治,强制泰雅人若干社聚居于一个部落,并责令转种水稻,从而使泰雅人开始了聚落定居的生活方式,而日人推行的“皇民化”教育,也迫使泰雅的社会文化体系濒临解组。此后国民政府大部分沿袭日人对泰雅的管理,在“山地平地化”政策下划分行政区域,促使族人汉化,进一步改变了族人的生产生活。全球化与现代化背景下,泰雅与世界其他少数民族族群与边缘群体一样,面临着族群发展的困境。   gaga作为泰雅文化最重要的概念,原意是祖先流传的话或祖训,意指过去祖先和utux所订的契约。utux(或rutux)是泰雅的传统信仰,常翻译为“祖灵”。李亦园教授在20世紀60年代的调查中发现:“(泰雅人)泛称所有超自然存在为rutux,而没有生灵、鬼魂、神祇或祖灵之分,更没有个别或特有的神名。rutux即是超自然的全体,也是其个别的存在。”[5]在现世生活中,泰雅人认为遵行gaga的族人会得到utux的佑庇,而违背gaga则会遭遇utux降下的灾难。泰雅每一个离世的灵魂都要经过一道由彩虹编织的祖灵(utux)之桥,接受神灵(utux)的审判,如果一生遵循gaga,就可以顺利通过,如果一生的行为违背gaga就会被推下祖灵之桥,遭受痛苦的惩罚。“泰雅人的一生,所有的生命礼俗,从出生、命名、学习狩猎与织布、纹面、结婚、生育子女、一直到死亡,都在gaga的规范之中。除了个人之外,部落的农耕、狩猎、岁时祭仪、出草、征战复仇、权利继承等,也都受gaga的规范”。⑤⑤余光弘:《台湾原住民史:泰雅族史篇》,台湾文献馆,2002年,第1-2,7页。因而,gaga成为泰雅人一生的仪礼准则,维持着泰雅传统社会的群体秩序。
  从日本人出于殖民统治目的对泰雅的研究至今,学界对于gaga的含义看法不一。日据时代到20世纪80年代以前,学者普遍将gaga看作组织,虽也有不少人指出gaga具有规范和祖训的含义,但更多地是讨论gaga作为血族团体、祭祀团体或共食团体的性质(如小泉铁[6],卫惠林[7],李亦园[8] ,王崧兴[9])。同属一个gaga的人会共祭、共食和共猎,并且共负罪责,如若同一gaga团体的其中一人违背了gaga,那么灾祸将会降临到同一个gaga的所有团体成员。随着与其他民族和国家的接触,尤其是日本侵略者的“集团移住”方式和压制手段,泰雅的gaga组织和各种仪式被迫停顿,gaga的共祭、共食、共猎等功能逐渐淡去。①①廖守臣:《泰雅族的社会组织》,慈济医学暨人文社会学院,1998年,第63页。20世纪80年代以后,学者多将gaga视为一种制度或规范,如折井博子认为gaga是一种制度原型,集血族团体、祭祀团体、共食团体与社为一体,后随迁移和迁移地居住环境产生变异,在国家力量尚未接触泰雅以前,泰雅就已从一个部落一个gaga的模式,演变为几个gaga组成一个部落或者几个部落同属一个gaga的现象,并且不同gaga之间可以为攻守而结盟,一个gaga也可以分裂出新的gaga,成员可以选择退出或加入另外一个gaga[10]。泰雅学者官大伟也认为,现今在泰雅部落中,gaga更多是作为一种价值或观念在现实生活中起作用[11]。不过,gaga的本质特征——“同一个群体的成员必须遵守”“同一个群体共同承担赏罚”——仍在引导今天泰雅人的生活和认知,比如现代的森林保育公约与护渔公约也被族人认为是一种gaga。最近研究泰雅gaga的学者王梅霞倾向于将gaga看作观念的实践过程,具有多义性和动态性,泰雅人应不同的情境创造新的gaga,在实践中产生不同的层次范畴[5]。
  以上关于gaga的多重含义的研究有助于理解目前发生在泰雅族群中的变迁,本研究在此基础上向前一步,关注泰雅文化如何与外来的基督宗教互动,也即一般意义上的本土文化如何与外来文化互动的问题。
  二、“近乡情怯”:泰雅文化与基督宗教的并接
  那罗部落位于新竹县东南的尖石乡,泰雅人口占全乡86%以上。以李栋山与霞山的连线为界,尖石乡辖区被分为前山与后山,以北的前山有嘉乐村、新乐村、锦屏村、梅花村,以南有玉峰与秀峦两村。那罗部落在行政区划上属于锦屏村,是从前山著名景区内湾通往后山的秀峦村与玉峰村的必经之路。部落的泰雅人属于赛考列克系统下的马里克湾群(旧时居住于今玉峰村境内)。约200年前,马里克湾群的乌荖(uraw)社人因土地不足以养活子孙后代,而迁至那罗今称为“旧部落”的位置。在1909至1927年间,旧部落的马里克湾群与进山袭击的日军多次发生激战,退至深山,后终因寡不敌众,被日军又陆续遣返至那罗,安置于新址,即今那罗溪西岸的第三部落。之后3年间,为生活所迫或出于日本警察的劝诱,“后山”的马里克湾群集体迁移至那罗[14]。马卡纳奇群在那罗溪东岸,形成第一、第五部落,马里克湾群则在那罗溪的西岸,散为第二、第四、第六部落,加上之前的第三部落,那罗部落共有6个小部落,2011年12月统计的总人口有840余人。②②统计资料来自那罗部落休闲农业协会。 现代背景下,一些族人搬到平地工作居住,留在部落中的族人大部分以种植农作物和经济作物为生。因靠近内湾景区,部落主打休闲农业观光,但客源并不多,现今香草产业开发和蔬果种植销售是族人借助山地优势努力经营的方向。
  因日据时期日本政府严禁基督宗教的传教活动,泰雅人与基督宗教的全面接触是在1945年以后。据曾在那罗部落做过牧师的CGS介绍,全泰雅开始接受基督教信仰是从毗邻那罗部落的梅花部落开始。③③太鲁阁人姬望(Ciwang)在1924年成为第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山地人,她后来带领大批太鲁阁人皈信基督教。2004年太鲁阁族群独立,宣称不再隶属于泰雅族群。 随后几年间散居于台湾各山区的泰雅人大部分都接受了基督宗教,目前泰雅的基督宗教信徒约占全族70%以上。皈信基督教,对于旁观者来说是泰雅的改宗或者是宗教变迁,对于当地族人来说,却有基于本文化脉络延续性的解释。
  1945年9月台湾曾发生一场严重的疟疾,很多台湾人因此丧生,基督长老教会开办的医院被派遣为山里的少数民族族群治疗疾病,同时传讲基督教的福音,泰雅文化才开始与基督宗教触碰。据CGS牧师回忆:“马階医院有服务性的,在这边四天三夜医疗,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教我们基督教的福音了。因为这个病很奇怪,9月到12月(流行),1月就没有了,很奇怪这个病。但是还好有马階服务队,尖石乡的(人)都来这边治疗。一方面治疗,一方面教福音,马階医院是长老教会的医院。所以从那个时候我们知道基督教。”④④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借助治疗疟疾,基督教传入了尖石乡的梅花部落,毗邻的那罗部落族人随后也接受了基督教信仰。据那罗基督长老教会邱牧师提供的资料,1949年8月中旬,那罗部落的族人林丰耕、李传幸到尖石、梅花等地参加基督教聚会后倍受感动,回部落后带领族人开始逐渐信仰了基督教。泰雅是一个勇猛不驯的民族,如此平静地接受了作为一种外来文化的基督教,在族人看来并非是他们屈服于基督教,而是在神观、规范等各个方面泰雅传统与基督教有太多的契合之处。   一方面,泰雅人一直相信存在称为utux的神,没有具象物质载体,也不是祖先。在泰雅人心里,平地汉族人所拜的石头和树木等与他们的神不同。“我们泰雅相信有一個神存在,不是看到一个石头这是神,看到那个大的木头啊这个是神,我们不像平地人(指汉人)拜那个。那个时候是日据时代,我们看到平地人我们就想,怎么拜那种东西”。①①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此外,泰雅人的确非常重视和敬畏祖先,但并不是将祖先当作神来敬拜。曾任那罗基督长老教会牧师的XXF告诉我们:“谈到祖灵,就要谈到你们,因为你们是要拜祖先,是有祖先牌位的,但是tayal没有。因为tayal很清楚,我的祖先能够有这样的成就,是来自某某不清楚的神观……其实祖先走过的道路,留下的产业,就是我们现在成形的东西,所以(祖先)没有能力和创造的因素在。”②②访谈对象:ZNJ,访谈时间:2015年7月10日上午,访谈地点:ZNJ家中。 族人认为这一点也与基督教对祖先的看法一致。
  这种神观上的相近,使泰雅人对基督教有亲近感。正如一位报导人所说:“基督教跟我们,不管哪一种几乎都很契合。因为我们相信冥冥之中本来就有一个神,基督教来的时候刚好。因为以前我们不知道这个神是谁,这个神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冥冥之中的那个神,也没有办法去考据。但是就会有那一种,有点像近乡情怯,就是接触到你,我就好像爱你。近乡情怯这个说法比较类似,我现在一下子想不到那个词汇。”③③可能他想表达的是“一见钟情”这个词语。访谈对象:ZNJ,访谈时间:2015年7月10日上午,访谈地点:ZNJ家中。
  另一方面,gaga的规范、戒律与基督教的教义和“十诫”也类似。“我们相信有一个神,他的这个规矩是不要偷别人的东西啊,不要做坏事啊不要讲谎话啊,要诚实地讲话,要不然那个神要对你惩罚,偷人家的东西有神去惩罚,你的家庭也是不好过。很多事情完全跟基督教一样。所以为什么我们很快地接受基督教,因为基督教的真理和我们泰雅的真理,有些地方,60%都一样”。④④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十诫”中的第五条至第十条,族人认为与泰雅的gaga基本一致。因为这个原因,平地汉人的基督长老教会中很少提及的“十诫”,在泰雅基督长老教会当中却被特别强调。那罗基督教长老教会的周日礼拜中,全部会众一同念诵“十诫”是固定不变的仪式程序,发给每一位会众的教会周报中都印有泰雅语的“十诫”(Mpuw Sinrhgan ke na Utux Kayal)(原文为泰雅语,后面的汉字解释为笔者所加):1.Laxiy hmut sm’utux squ binah na ’utux(不可拜耶和华以外的神);2.Laxiy hmut kbalay nanak squ hokung(不可制造偶像和拜偶像);3.Laxiy s’uraw lalu na Yaba su Utux Kayal(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字);4.Siy llungiy qu ryax hngawan ru ktsagiy mlahang(当纪念安息日为圣日);5.Sbleqiy balay qu yaba yaya su (当孝敬父母);6.Laxiy phuqil squaliq(不可杀人);7.Laxiy apal(不可奸淫);8.Laxiy quirq (不可偷盗); 9.Laxiy hmut mbrus(不可作假见证);10.Laxiy s’ariy(不可贪心)。甚至有人认为“在耶稣没有传入泰雅之前,上帝用gaga来规范我们。”⑤⑤访谈对象:LRD,访谈时间:2015年7月9日下午,访谈地点:LRD家中。
  泰雅人皈信基督教且没有发生激烈冲突,族人认为就是基于这种契合性。“为什么这两个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发生太大的事件,比如说流血事件啊或是族群对立啊,都没有发生。最大的原因是因为tayal它不是屈服于基督教信仰,而是tayal本来就有神的概念,而那个概念不是祖先。……(基督教信仰与泰雅文化)虽然是不同的事件,但是它的路线是相同的,教义也相同,它的文化背景的叙述也相同,只是当代的人物不同而已。其实从创造的角度来看,(泰雅人)99%都会接受(基督教信仰)。”⑥⑥访谈对象:XXF,访谈时间:2015年7月9日下午,访谈地点:尖石乡文化馆。
  通过参照utux与gaga概念的含义,以一种创造性的“误用”,泰雅人将外来的基督教并接于本土文化结构脉络中,内化为自身历史的一部分,从而导致了本土文化结构产生历史的变迁。正如萨林斯所说:“事件被嵌入到先验的范畴,而历史就存在于现时的行为之中。库克船长的从天而降是一个真正史无前例的事件,夏威夷人从未见过,但是通过将存在的独特性包容于概念的熟识性,人们把他们的现在嵌入到过去之中。”[12]萨林斯的“并接结构”概念对于本文理解本土文化的变迁与延续有一定的启发,但其解释囿于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接触的初期,未能对本土文化在随后整合中的主体地位进行分析,其关于本土文化变迁与延续的理论并不完整。那罗部落的泰雅人在信奉了基督教后,泰雅文化与基督宗教之间产生了一系列的整合与互动,在这一过程中,泰雅文化以另一种方式在新的文化秩序中延续。
  三、“属灵的gaga”:泰雅文化在基督宗教中的转译
  在与基督教接触之前,泰雅的社会组织因族群迁徙、日本殖民统治和国民政府的管控已经濒临崩溃。皈信基督宗教反而是泰雅文化再生产的开始,泰雅的传统组织、规范等以转译的形式在基督宗教中得以延续,族群的凝聚力也在教会组织中得以重建。1952年2月,庄胜茂牧师和孙雅各宣教师在那罗建立基督长老教会,随后天主教及其他基督宗教教会也相继进入部落中。20世纪70年代开始,受时局所限,台湾基督长老教会致力于建立“乡土神学”,鼓励本地青年外出读神学院后回本乡牧会。因而,目前泰雅部落基督长老教会的牧师、长老等皆由自己族人担任,在对教义的理解和族人的生活上,泰雅的基督教会都带有鲜明的泰雅文化特质。   utux原为泰雅人对神灵的泛称,基督教将其与泰雅语kayal(表示“天”)联结,utux kayal成为对应基督教“上帝”的泰雅语词汇。而ya’ih utux则表示除了上帝以外其他不好的灵,与上帝的概念相对立。“好几百年,还没有信耶稣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有utux,但是什么是上帝,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我们信耶稣的时候,utux kayal就是创造天地万物创造我们,就跟他们解释。哦,原来是这样,就知道了。所以,那个时候我们tayal还没有信耶稣的时候,觉得utux好像也怕,所以不要犯他的什么规矩啊。但是信耶稣的时候,就会分出来。原来utux kayal 是爱的上帝,那其他的utux就是魔鬼,就会分出来了”。①①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基督教信奉的上帝(utux kayal)代替了泰雅原先崇奉的utux,基督教的教导也成为族人口中新增加的“属灵的gaga”,在生活中被践行。与泰雅人认为gaga就是和utux立约类似,他们认为信上帝就是与上帝立约,“属灵”表示为人处事符合上帝的心意,“属灵的gaga”是基督教规范与gaga整合的表现。一名女性报导人告诉笔者“去教堂是多了一个属灵的gaga”。“去教堂是多了一个属灵的gaga,我觉得就像我们去上教堂,比较不容易去学坏。你想要去做(不好的事情)的时候你的心里就会想,我已经跟上帝约定了,对不对。其实有一段时间跟mama(泰雅语叔叔的意思,此处指她的丈夫)有点那个嘛,人家讲说过渡时期,一直想要离开。其实就是想到,我几乎都是上帝这样子在带领我,我说哎,这个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好的那个(事情)。所以还是上教堂,还是有它的好处。我们很多上教堂的孩子啊,从主日学(孩童)去,然后青少年,比较不容易学坏”。②②访谈对象:IW,访谈时间:2015年7月7日下午,访谈地点:IW家中。 在部落调查期间,笔者经常看到泰雅人喝得醉意朦胧,醉倒后仰天躺在地上是常有之事,教会在劝导族人不要酗酒,不要回到过去方面煞费苦心。当谈到教会在部落中的重要角色时,许多部落老人说长老教会劝人不要喝酒、不吸毒这些很好。
  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在部落首领不能解决时,过去要由utux进行神裁,现在则在教会中向utux kayal(上帝)祷告各自悔改。过去泰雅人之间如果发生纠纷,需要找一个老人作为中间人,以能否打到猎物的方式作为utux对两人对错的裁决。“老人家就让他们在一个礼拜当中去不同的地方打猎,如果有打到飞鼠、羊之类的动物,打过来的那个是真正的人,没有打过来的那个是骗人。这个是以前的gaga。tayal的习惯就是要罚他,杀他的猪或者牛,相当于罚钱,他是不诚实的人嘛,所有的部落的人都要骂他,有的还打他呢”。③③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因为泰雅人认为去山上能够打到猎物是一种礼物,是来自utux对其品性人格的祝福。打猎不仅仅是关乎技术,其中还有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在里面。“当然也需要知道一些动物的习性,比如山羊喜欢峭壁,山猪喜欢在姑婆芋附近,但另一方面又有不确定性在里面,一个行为端正的人在山上打到猎物,是一种祝福,行为品正就会打猎,打到猎物被认为是一种祝福”。①①访谈对象:GDW,访谈时间:2015年7月9日下午,访谈地点:尖石乡文化馆。 现代社会部落中已很少有人会打猎,基督宗教将这一解决冲突的方式转换,人际关系的对错不再需要以打到猎物的方式来判断,而是每个人都需要悔改。
  除了神观与规范的转译,基督教教会也成为部落最重要的社会组织,代替并整合了泰雅传统中的血缘组织、共祭组织、共食组织、劳役团体(换工)等。部落里面皈信基督教是以家族为单位的,整个家族共同接受一个信仰,仍然是基于泰雅传统的血缘组织规则。过去族人会专门举行祖灵祭来敬祀utux,基督教进来后,因祖灵祭的时间与感恩节相近,部落就以基督教的感恩节取代了前者,仍然符合共祭的传统。而基督长老教会礼拜结束后的爱宴,是由信徒家庭为所有会众准备的丰盛午餐,每星期轮换一次家户,具有泰雅gaga的共食团体的特征,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盛行的今天,成为族人心中有人情味的地方。并且部落族人认为轮流在教会做饭,就像以前的换工②②换工是一群人相互合作劳动的意思,比如A家今天来了几个人帮忙,改天这几个人需要帮忙的时候,A家也会以同等的人数去帮忙,欠几工就还几工。换工涉及的人群有时是主人的近亲,有时也会扩展到全部的gaga团体。 一样:“70户人家轮流做饭,一年52个星期,每次只需要花5000块(此处为台币,约合人民币1千元),就相当于上帝眷顾365天。一家人如果是8口,吃52个星期,才花5000块钱。一星期一次,在教会里面亲戚可以聚,有朋友也可以带过来。”③③访谈对象:GF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4日下午,访谈地点:GFS家中。 成为基督徒的部落族人所有的婚丧仪式都由教会人员负责,基督教会整合了以前族人生产生活中主要的仪式活动。
  2015年7月5日,在那罗基督长老教会的周日礼拜上,笔者亲身感受到基督教会与泰雅文化之间的融合。木质的讲台正面绘刻着十字架,十字架左右两侧分别绘刻了代表泰雅文化的小米图案和基督教象征的葡萄,講台后面挂了两条写着“教会钉根乡里,活出福音盼望”的幕布,更是体现了教会扎根于部落族群的决心。长老教会非常重视用泰雅母语传道,分发给每人的教会周报上的程序都附有罗马拼音的泰雅语,所唱的赞美诗都有翻译后或者自己创作的泰雅语版,牧师讲道也以泰雅语为主,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和传承母语。证道结束后,牧师还通知部落中的垃圾分类事宜和骑摩托车的驾照问题,教会俨然是部落中最重要的公共组织。随后的爱宴也非常丰盛,5张长桌排成一竖列,桌上十几个长托盘盛着泰雅人最喜欢吃的飞鼠肉、腌肉、高丽菜等,参加礼拜的族人盛好饭菜后便扎堆聊天,一些上午有事没能参加教会的族人,在事情结束后还是会来教会与家人一起分享爱宴午餐,作为公共组织的教会对于族人来说类似一个更大的家。   60多年来,泰雅文化中原有的神观、规范与仪式组织在基督宗教中得到转译,基督教会已成为那罗部落的精神象征和凝聚力之所在。当地人告诉笔者,“最初基督长老教会平地汉族人来传福音时,只要信了神,依照圣经的话很多都不行。但是在山里面(指部落中),教会与文化慢慢融合”。④④访谈对象:XFC,访谈时间:2015年7月7日上午,访谈地点:XFC家中。 这种“慢慢融合”正是泰雅文化自主性的体现,接纳了基督教的泰雅族群并没有失去自己的文化特质,而是在与基督教的互动中重建了泰雅的文化秩序,新的文化秩序不同于西方国家的基督教会和台湾平地的基督教会。在外人看来是文化的转型,对于当地族人来说是一次文化的再生产和转译。这种转译不仅表现在语言上,更体现在世界观层面,基督教也在此过程中成为泰雅化的基督教。即便如此,在泰雅文化与基督宗教之间仍然存在着一些张力,是两者之间不能整合之处。
  四、“gaga的咒诅”:泰雅文化的维续动力
  咒诅是泰雅旧有的文化结构程式,gaga的咒诅是源于族人没有遵守gaga(祖训)后遭到utux降下的灾难。过去禳解的方法是请巫师以竹占的方式询问utux,最后以一只鸡或猪奉献给utux来解决。在日本殖民统治者的强制措施下,巫师最主要的仪式活动——纹面和出草都被禁止,巫术渐渐衰落。目前在那罗部落已经没有巫师,但咒诅的程式仍然在族人心中根深蒂固。
  基督教进入部落后尝试改变这一咒诅的程式。在思想层面,基督教教导族人彼此相爱,即便是敌人也不要咒诅,而是去爱敌人。“因为咒诅的关系,tayal会怕,教会进来后,其实对我们有些救赎的意味……我们很多东西,因为(基督教)信仰,我们有些人就会慢慢地好。基督教进来之前,大概就是咒诅。信了以后,不会有咒诅,因为宗教给我们的教育是你要爱任何一个人,爱你的敌人”。①①访谈对象:ZNJ,访谈时间:2015年7月7日下午,访谈地点:ZNJ家中。  此外,基督教转换泰雅文化中认为苦难来自于gaga的咒诅的解释。“因为他们还不了解圣经的内容,人不一定说你信耶稣了一定要什么都很好,不是呢,信耶稣还是跟别人一样,一定遇到困难,但是虽然是遇到困难,我们完全交给上帝就好了,困难是一定会遇到的”。②②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在行动方面,遭遇灾难时,教会牧者鼓励族人从面向utux的具体的、行动的巫术仪式,转变为面向上帝的祷告的基督教方式。“巫术解决灾难的主要方法就是杀猪,基督教将这种方法改掉。(现在)也有杀猪,但是办法都改掉了。因为我们那时候杀猪就要有目的,先要有巫术的人,做这个问(utux)之后,就要杀猪。但是现在没有巫术了,我们杀猪不要为了有这样的问题要杀猪,这个不行。我们问题解决好,然后,一些人觉得我的问题解决好了,他高兴了杀猪,那是可以的”。③③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也就是说,基督教将泰雅的巫术程式“发生灾难——杀猪”,改为“发生灾难——向上帝祷告悔改——解决后杀猪庆祝”的基督教方式,以此更换gaga的咒诅背后的文化观念。
  但gaga的咒诅阴影一直潜藏在皈信了基督宗教的族人心中。部落族人认为现在部落生活过的不好,是因为此前族群战争中他们的祖先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受到gaga的咒诅。泰雅传统的猎头习俗并不是随便杀人,而是基于复仇、农作物丰收及祭祀等理由,否则被杀的人的咒诅会降临到杀人者的头上并危害其子孙后代。那罗部落的泰雅人现在主要由原居住于玉峰村的马里克湾群组成,他们早在日据时代就与原居住于秀峦村的金纳基群(泰雅另一族群)有冲突。据那罗部落ZWM讲述,1910年左右,玉峰村马里克湾群族人越界到秀峦村金纳基群的猎场去打猎,因为天黑,看到树上一个黑黑的影子误以为是猴子,结果误杀了人,且这两人还是姻亲关系。玉峰村头目就带人到秀峦村去和解,表示愿意赔偿一个男孩子给他们,但在已经讲和后,秀峦村的人仍然不服气并杀了一个玉峰人。和解不成,两个族群的头目就定了要在哪里打仗。那里中间有一条河流,玉峰村的人提前一晚到,摆好枪支做好埋伏,等到秀峦人第二天要过河的时候,玉峰村的人就开枪,秀峦村的人要过河来不及打枪,也没有办法跑,他们的男性几乎全部死掉,只剩下女性。这场族群战争持续了约两年,冲突伤亡非常惨重,以至于到现在两个族群都不能讲对方的历史。“以前qnazi(金纳基群)跟那个mrquang(马里克湾群)打架,打仗的时候,有些部族莫名其妙地牵连进来。最无辜的是梅花(部落),因为他们没事也去砍他们的头啊,反正就是见人就砍啊,以前就是这样子啊,所以我们现在后代都过的不是很好。(那些无辜的人说)你们这样随随便便,我们也没有得罪你们,你们来杀我们,没有关系,有祖灵(utux)在看,今天来的这些,你们的后代子孙,会只剩下一条狗在那边。所以这个诅咒来了以后,我们tayal后面才会这个样子”。④④访谈对象:ZNJ,访谈时间:2015年7月7日下午,访谈地点:ZNJ家中。
  除了以gaga的咒诅来解释现在的困境,在狩猎、男女关系、尊敬老人等泰雅传统领域,泰雅人还是遵守gaga的规范,同时配合基督教的祈祷与仪式。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曾教导了与此相关的gaga,虽然皈信了基督教,不遵守这些规范依然会有gaga的咒诅降临。狩猎曾经是泰雅人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过去有专门的狩猎团体,日本人禁止泰雅人猎头后,打猎也逐渐成为个人的活动。那罗部落狩猎最勇猛的“山猪王”是天主教徒TZC,在打猎时他会先向上帝祈祷,再向祖先祈祷。“因为这都是祖先的足迹呀,脚步呀,所以我们不能说到某个地方,直接是你的地盘,不是的,这地盘是祖先的地盘,这是gaga,你没有拜它的话,你来抢地盘,你会跌倒,这样去打猎你会受伤。我还是会(遵守)老人家的gaga啦,不会像年轻人什么都不懂”。⑤⑤访谈对象:TZC,访谈时间:2015年7月8日下午,访谈地点:TZC家中。 过去泰雅人的婚姻是由老人做主,同宗之间四代以内不能结婚是传统gaga,为了以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违反gaga,結婚前一定要杀一头平安猪作为对utux的赔罪。“过去如果两个年轻人之间没有结婚就发生性关系,会有专门从事巫术的人能够知道,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礼拜马上要给他们结婚,绝对不要留两个礼拜,要不然的话,所有的家属都会遇到灾难”。①①访谈对象:CGS,访谈时间:2015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CGS家中。 虽然现在是自由恋爱,但是泰雅人还是会在婚前杀平安猪以免祸害自己的家人和亲戚。恶意对待老人或其他人,也会遭致咒诅。“比方嘛,这个地方是你的,我想尽办法从你那边夺过来,结果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过的好好的。你的心里就会不平衡,虽然不是马上有那个毒誓的心,但是过几年以后,你就会看到这一家就会变得比你更惨。我们这边经常这样,结果是真的没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拿走的是老人家,祖先的祖产啊”。②②访谈对象:IW,访谈时间:2015年7月7日下午,访谈地点:IW家中。   此外,在面对危机事件时,皈信了基督教的族人仍时常延续旧有的文化程式,以杀猪见血的方式去消解灾难。一位报导人认为,虽然tayal的神观与基督教非常相似,也接受了基督教信仰,但是到关键时刻族人就会用tayal的方式,杀猪或杀鸡放血。他自己对此也有不解:“既然我们因循基督教信仰,认同我们的文化跟一般的普遍的西洋教的那个结构是相似的,可是为什么在关键时刻,涉及到tayal的信仰的时候,就要回到那个咒诅的程序里。”③③访谈对象:XXF,访谈时间:2015年7月9日下午,访谈地点:尖石乡文化馆。 笔者在田野调查时刚好遇到部落一户人家因近段时间屡次遭灾,就采取杀猪见血的巫术禳解,不过在未能成功消解灾难后,又重新到教会中悔改,向上帝祷告后度过了危机。
  不论是在思想层面,还是在行为实践方面,族人们遵循gaga的原因都是基于对咒诅的惧怕。经基督教的翻译,utux的概念被区分为utux kayal(上帝)和ya’ih utux,族人们都认为 gaga的咒诅不是来自于上帝,而是来自于后者,这种威慑力潜藏在族人心中,所以他们以旧有传统的程式来化解灾难,而不是求助于基督宗教。邱韵芳在对花莲太鲁阁人的研究时,也发现utux信仰之于当地人,维持关系的关键不在于日常的仪式,而在于“家庭成员触犯禁忌,担忧祖灵惩戒,或已有灾害发生时,方才进行杀猪赎罪的仪式”,人们对于utux的认识,并不是如李亦园认为的“祖灵的荫庇”,而是“祖灵的惩罚”[13]。王梅霞也发现太鲁阁人皈信基督教的一个原因是gaya(gaya之于太鲁阁人,如gaga之于泰雅人)过于沉重的咒诅:一旦对某人犯错并被某人记在心上后,就会有咒诅发生在犯错的人和家庭中。然而人不可能不犯错,基督教中上帝的爱与包容帮助太鲁阁人在gaya的咒诅中得到释放,他们才归信了基督教[14]。
  可以说,gaga的咒诅才是泰雅文化的内核和维续动力。在那罗部落,虽然族人认为基督教信仰缓解了沉重的咒诅,不过在泰雅传统领域中族人仍然恪守gaga的规范,甚至在遇危机事件时重拾禳解咒诅的旧有巫术传统。虽然已经接受了基督宗教信仰,但文化中的核心仍在族人心中延续,是泰雅文化与基督宗教之间不能整合之处。
  五、对泰雅宗教变迁的思考
  格尔茨较早就开始关注本土文化在宗教变迁中的延续问题,并批评学者常以静态的角度来研究宗教,期待它兴旺或者衰落,却没有期待一个宗教发生改变,忽略了“根深蒂固的文化结构是不可能产生整体漂移的”[15]。他发现巴厘岛的本土宗教在面对现代共和体制以及整个岛屿伊斯兰教化的背景时,其内部产生了自主性的发展,以个人宗教反思的强化、宗教文献的系统化以及成立现代宗教机构等形式尝试“内部改宗”(internal conversion),维续着本土文化结构。
  与格尔茨在巴厘岛发现本土宗教的内部改宗案例不同,那罗部落的泰雅人虽然皈信了基督宗教这一世界性宗教,但泰雅文化并未就此失去其特性,而是以结构并接、转译和内隐的方式在改宗后的文化秩序中延续,并在遇危机事件时显示了本土文化的核心动力。在文化接触的初期,因着疟疾事件的爆发,泰雅与基督教产生触碰,在此过程中,那罗部落的族人参照本文化结构中utux与gaga的内涵与外延,以并接结构的形式接纳并归信了基督宗教。随后,gaga作为组织、规范等范畴,以转译的形式整合于基督宗教的教会与教义中,体现了本土文化的延续性。最后,在新的文化秩序中,gaga的咒诅仍然在人们心中占据重要地位,当遭遇灾难与危机时,因着对gaga的咒诅的惧怕,皈信了基督教的族人仍时有杀猪见血的仪式实践,体现泰雅原有文化结构在族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投射。因而,泰雅文化与基督宗教之间因着符号概念的参照得以创意性地整合,并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绝对同化或者两方的完全排斥,而是以类似双重螺旋线的形式进行互动对话,在时空中以此起彼伏的并存状态向前延展。
  从泰雅文化与基督宗教的互动可以看出,本土文化并非是静态的结构被外来文化所打破,而是主动接纳、整合于外来宗教,并在一定程度上固守自己的文化界限,兼有时空的动态性与多样性,显示了本土文化的自主性。改宗或一般意义上的宗教变迁,并非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强势压迫,从而造成本土文化的断裂。事实上,本土文化的延续性一直主导着文化变迁的过程,只是其文化的自主性常常被忽视或小觑。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本土文化并非是被动面对强势的外来文化,相反,本土文化既是理解外来文化的结构中介,也是两方整合的场域主体,并且在关键事件中显示了原有文化的维续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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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刘兴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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