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有扇通往世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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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晨,杨十一是被一阵尖利的嗓音吵醒的,切割机的声音,切割石料或是瓷砖。“嘎嘎嘎吱吱吱”,手钻“甑甑甑……”径直钻进脑子里一般。
   杨十一拍墙,再使劲拍墙。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那声音还是划开厚厚的棉絮传进来。他起身拼命扔出一枚桌上的石头摆件,他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噪音只停了片刻,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嘎嘎嘎吱吱吱”,手钻“甑甑甑……”
   新鲜的空气从破了的玻璃窗拥入,很清凉。
   睡眠被赶走了的杨十一上楼,敲开门,开门的男人瘦弱,可是抱着一只巨大的锤击枪。一脸的茫然,倒像是杨十一打扰了他。
   他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杨十一从他的身边挤进门。他急于知道,那些尖锐的噪音的来源。很显然,它们不是那把锤击枪弄出来的。
   阳台的一堵墙,墙面的瓷砖被一块块切了下来。一个门一般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正中间,现在被钻出来一个大坑。
   杨十一很是赞叹地用手指摸了摸那个长方形,瓷砖的边锐利,说,好厉害,很整齐呀,是你一个人弄的?
   瘦男人立即自豪起来。那当然,一早晨的时间。
   你这是要干什么?
   瘦男人说,我要在这里开一扇门,通往外面。
   阳台的外面是什么?
   是世界。瘦男人一脸严肃地回答。
   杨十一回过身来,准备坐在他家的沙发上。他坐下去的同时,沙发上一只毛茸玩具一般的泰迪犬惊跳起来,对着他大声吠叫。吓得杨十一跌坐在地上。
   别怕,别怕,这是我的团圆。团圆,别叫了!那个瘦男人对着那只泰迪犬说。
   你摸摸它,它就不叫了。杨十一按他说的摸摸泰迪犬的头,一面叫它,团圆,团圆。果然,团圆不叫了,一脸温顺地重又卧了下来。
   是啊,外面有清凉的空气。杨十一说。
   杨十一想起来他早晨奋力扔出的那一枚石头,通往外面的玻璃上的那一个大洞。
   起床后,他第一件事去看那个大洞,可是,很奇怪,他没有找到那个洞。卧室向外的琉璃完好无损,连一个划痕都没有。
   那么他掷出的那个石头摆件呢?还在桌上。可是,他明明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看来,他只是在梦中恶狠狠地掷出了一枚石头。
   那现在你要干什么?
   打通它。
   我帮你。
   太好了,你帮我扶着这锤击枪。
   锤击枪太沉,他想在那个正方形中间打一个洞出来。蹲下来时,锤击枪让他的身体晃晃悠悠。他的脸涨红着,看上去有些像醉酒的样子。
   杨十一帮他扶着。
   “突突突……”锤击枪像支真枪似的,有着强大的后座力。杨十一得使劲帮他推着,它才能接连不断的“突突突……”向前行进。“突突突……”
   “嗵”地一声,锤击枪一下钻空了,失去了目标一般插在了墙上。杨十一和那个瘦男人一下子趴在了锤击枪和那堵墙上。
   起身,杨十一和瘦男人对视了一眼,通了。他们被喷得满身满脸的土,只有眼睛鲜活地转动着。他们合力把锤击枪拽了回来。墙上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外面的光亮从洞里耀眼地照射进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惊喜,忽然,一个咖啡色的身影,闪电一般从他们身后跃起,飞一样跃入那个光亮的洞。
   是什么?
   瘦男人突然一声惊叫,是团圆!
   团圆不在沙发上,不在床上,不在地下,也不在别的房间里。它原本乖乖地在沙发上。
   没有电梯的八楼。瘦男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楼。他抽泣着,他没有找到团圆。
   眼泪在他的脸上冲出两个深深的槽。他问杨十一,团圆呢,团圆哪去了?
   杨十一打了个冷战,如果团圆死了,他觉得,他是帮凶。
  2
   杨十一想要离婚。不知道是不是想象中的那个洞让他着了凉,他感冒了。感冒不是大病,可他没完没了的感冒,没完没了的打喷嚏流鼻涕,还发着低烧。他吃了很多药,白色的药片子小山丘般充斥着他的胃,他用过的卫生纸在他身边堆成了另一座白色的小山丘。他还是没完没了地打喷嚏流鼻涕,他发着低烧,两颊泛红。低烧让他觉得眼前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在下沉,如大海退却,海底露出嶙峋的怪礁。
   几天之内,他忽然瘦了,胸脯能摸到一根根肋骨。另一片露出礁石的海。
   失眠的夜,天空很黑,蚊虫如一架飞机飞来飞去。每当清凉的空气吹来,他就接连不断打喷嚏。他的身体起起伏伏,不能安静地躺着。好久没有起起伏伏的理由了,对身边的妻子,杨十一没有冲动。偶尔是妻子迎过来,他没法拒绝,却隐隐会有种厌恶感,生理的厌恶。波浪恶狠狠地撞碎在沙滩上,杨十一的撞击是劳模机械式的劳作。身体是不哄人的,杨十一觉得,他应该离婚。
   他打喷嚏的同时还咳嗽,咳嗽得厉害,吵得别人也睡不了觉。于是,妻子留在卧室的大床上。他搬去书房,拉开一张简易床躺下去。
   天亮了,睡眠才固体般落下来。
   感冒在杨十一身上呈现出大病的模样。
   杨十一去住院。各种检查抽血和化验之后,他就是感冒,没发现别的什么毛病。
   住在医院里,杨十一的感冒一點也没要谢幕的意思,还是没完没了地感冒。
   他的妻子去医院看他,问了医生病情。于是,她对着杨十一和杨十一的感冒一顿喝斥,这样没有道理的病,简直就是作怪。就像杨十一的脑子里,在妻子看来,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想法,也是作怪。
   楼道里的加床住满了病人,杨十一不好意思任由感冒在医院作怪,杨十一只好出院了。
   杨十一只能任由感冒在身体里作怪。他暂时不能上班,他没有在家养病。他每日去山里的喇嘛寺,僧人们诵经,他就诵经,僧人们吃斋,他就吃斋,僧人们休息了,他就在沿着山泉流经的树林走路。柳絮撕扯着纷飞,杨十一坠入春天的黑洞,没有翅膀,他像一只倒挂的蝙蝠,倒挂在深渊的上空。    一枚受精卵是另一只倒挂的蝙蝠,倒挂在深渊的上空。子宫是巨大的、温暖的、潮湿的深渊,四周里面长满暗绿色的植物。
   杨十一常去莲花池边放生。桶里的鱼比平时游得迅疾,翻着眼睛挣扎着看世界。
   杨十一觉得自己是条鱼,被困在桶里。
   杨十一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纸币,买了池边钓鱼人所有的鱼。
   杨十一愿意掏出口袋里所有的纸币,换自己是那条被放生的鱼。
   一片光在头顶铺展。莲花池边一片新绿,垂柳如梦花如正午。
   喇嘛寺在半山腰,山下是闹市,山上清凉,只有满山草木喧嚣生长。褐色窗框如仪轨的符号,安静而整齐有序。推开窗户,像是有鹰飞出来。凡是传受密法,必经金刚上师灌顶,修持密法之仪轨亦须先请金刚上师加持之。又因为密教强调心法相传,故密法之传授,必须由上师与弟子秘密授受。
   杨十一在山上的喇嘛寺遇到了他的上师,他有了一整块温暖的土地。现在他是土地上新发芽的一颗小小的种子,努力长出叶子,叶子可以进行光合作用了,将叶面朝向阳光的方向。杨十一成了居士,把七情六欲整理打包,压缩饼干般渐渐脱去水分,变成一扇小小的天窗,接受天光的照耀。
   杨十一每天晚上睡在书房,他明日复明日的留在了那里。睡得久了,能感觉到床折叠的位置,微微地凹进去。
   杨十一在春天加持。
   杨十一在另一个春天灌顶。
   山下,一群蜜蜂扎着堆“轰隆隆”飞来。口口相授的迎春花,悄悄地就开了。
  3
   院子里有一棵桑树,先是满树挂着绿色的果实,接着越长越紫。长得熟透了,落了一地。杨十一散步时拣回来许多,用酒洗一洗。找一只广口瓶消了毒,放入桑葚加几块冰糖再放桑葚再加冰糖,然后倒进去一瓶50度左右的红星二锅头酒,放在书柜深处密封保存。
   杨十一细致入微地做着这一切。对他喜欢的事情,他从来都不缺乏耐心。
   做完桑葚酒也就忘了。这天,窗外的树影婆娑,从书柜里找本书看,却看到,书柜里的桑葚酒变成了红色。杨十一总是把酒和茶都放在书柜里,它们都是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取出来倒了一啤酒杯,一边看书一边喝。
   他随意翻的这本书叫《古海蓝经幡》,书里有神话般的古堡,里面藏着大白象和幽灵般的白衣女人——书里的人为了信仰一遍遍走近了孩提时的记忆,模糊而又清晰。书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一首藏歌:“这羚羊走过的街道,窗户比门还多。窗户里的女儿,骨头比肉还软……”
   读得出神,酒完了,又倒了一杯。这下白衣女人也变得模糊而又清晰。
   再喝完,冲了澡,原本是要睡了,可是,大象醒着,他住在古堡里一般,潮湿,身体里长出一根大象的鼻子。
   杨十一躺在简易床上,那根潮湿而柔软的鼻子搅动着杨十一的身体,半天不得安睡。
   小时候杨十一的梦想,是当国家领导人或者普救众生的高僧大德,走上高台上,向大家挥手,下面万众欢呼。等到他被众人簇拥着离去很久,人群还是鼎沸着欢呼,久久不能散去。要清场,之后,留下一地被踩落的鞋子,都是一只。当不了领导人或高僧大德,最不济也得当个科学家吧,穿着白大褂,在庭院深深充满神秘感的实验室里做实验,加点这个变出一种物质,加点那个又变出另一种物质。一个小小的实验室里可以指点江山,也很帅。可是,现在杨十一什么都没有当上,他的人生只能窝在一个小单位里,干着各种不痛不痒的活。
   现在,他只想睡在舒服的床上,不是身下这张简易床,要没有凹陷下去的棱,被柔软的被褥裹进去。他喜欢那种感觉,有时候出差,浴后,全裸着。在宾馆里,把自己自由地摊开,有风吹着,舒畅极了。
   此时,杨十一躺着的简易床越来越难受,他的身体里有大海般的浪涛起伏不定。而他的床却长出各种暗礁林立,简直睡不下去。
   杨十一起身,去了卧室。这才是他的床,何等的绵软。舒畅地躺下,闭上眼睛,这是故事里的古堡,周遭都是暗黄的月光。
   他把他身体里那根越来越长的大象的鼻子伸进了妻子的身体里。大海的一次次涨潮,伴随着一次次喘息。子宫里有海水起起伏伏,幸福是咸的。大象的鼻子里喷出一根滚烫的水柱,夜更深了。这时,杨十一仿佛模糊而又清晰看到他的桑葚酒瓶子中紫色的汁液迸发着溢出,变成了酱紫色。
   早晨,当他照常走出楼道口,却看到楼上的瘦男人,蜷缩着身子蹲在楼道的阴影里,嘟嘟哝哝喃喃自语,带着宿醉的酒气。他背后的墙都变得落魄。
   你阳台上的洞怎么办了?杨十一问他。
   他答非所问,指着楼上,说,你看你看,窗户比门还多!
  4
   杨十一结婚八年了,八年的时间,如开水壶里冒着的小气泡,细细碎碎地就过去了。爱情如积蓄,整钱换开了,一不留情就花掉了,留两手空空。杨十一常常觉得自己已经不爱她了,妻子也不会表现出爱他,就是过日子罢了,这么久了,还说什么爱不爱。不过,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偶尔的做爱。身体和精神,有时候需要的并不尽相同。
   日子是一列火车,一路向前跑,从不止歇。家里从来不会寂静,除了儿子安睡后。到处是他散落的玩具,冰箱里全是他要吃他愛吃的东西,卫生间的盆里泡着他的脏衣服。一个孩子可以充斥了家里的每个空间,到处是他跑来跑去的小身影。
   书桌上摆着的镜框里,是他刚生下时压的印模脚印。一转眼,他的小脚已经长大了。
   杨十一的吉他挂在墙上,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种。儿子不停地喊,爸爸,爸爸。时间在他的喊声里,一眨眼就过去了,快得令人目眩。
   八年的日历叠起来也有厚厚的一大摞了。当年杨十一背着吉他走过操场,空气里都会有荧光闪现。如果吉他声响起,那么每个朝向操场的窗口都会发出尖叫。
   可是现在杨十一面容变得中规中矩,还配合地长出了中年的小肚腩。    不再有透明的梦,妻子的脸颊也早没有当年晨曦般的玫瑰红,她的嗓音尖锐,她拍打着生活,沙发早有了破洞。藏在海绵里的弹簧塌陷,她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噩耗。
   患白化病的太阳站在每个日子里,这个家如坦克开过般一片狼籍。
   杨十一时常会叹着气望着这一切,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列车。
   这天,妻子突然不合时宜地说,我有了。
   杨十一被吓了一跳。是怎么有的呢?杨十一像被拉入旋涡的一片树叶。树叶柄是一个不安的惊叹号,在旋涡边上盘旋,巨大的黑洞。
   杨十一惊慌失措。尽管明明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杨十一不知道怎么办好。想起正月里的晒佛节,脚下的土地仿佛张开一道口子,钟罄声令人警醒般震响。长号是长长的呼唤,红衣僧人们排成长龙队爬上山梁,用黄布包裹的巨大的释迦牟尼佛缓缓在山梁展开,佛慈悲地看着杨十一的生活。
   杨十一惊跳起来,带着几分茫然。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在哪里,他要去向哪里?
   那就离家出走吧!杨十一找了一个包,随手装进去洗梳用具和两件衣服。没有人阻拦,妻子漠然地坐在床边,看也没看他一眼。
   杨十一离开了家。杨十一住在一家小小的宾馆里,宾馆的名字叫“如家”。妻子给了他一根如鲠在喉的鱼骨,让他不能顺畅地呼吸。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杨十一有了更多的时间沿着山梁散步。山梁的对面是黄河。他越走越远,沿着河走到它的上游或是下游。
   有许多村民驾船在河中央忙碌。他看了许久才看明白,他们在电鱼,他们划着船去河中央电鱼。
   一根细细的电线,连着电动车上的电瓶,缠绕在鱼网上。他们坐在船上,将网远远散进水里,拉网的线,握在手中。就这么细细的一根电线,威力很大,一下子能电死一片鱼。
   杨十一看到他们用几只水桶,装满翻着白肚皮的鱼。
   杨十一心痛地握紧双手。
   这些鱼卖多少钱?他们说几百,杨十一就给了他们几百。
   杨十一拿着那几桶鱼,活的放生。已经被电死了的,杨十一在河边埋了它们,立了个小小的鱼冢。
   第二天还是在那里,有人告诉杨十一,那夫妻俩死了,已经被送往火葬场火化。
   夫妻两人驾船在黄河边的浅滩上电鱼。黄河水流湍急,渔船一时不稳,翻倒在河中。夫妇俩落水后被通电的渔网电到,触电身亡。
   杨十一不再去黄河边散步。
   河里总有旋涡,一个个巨大的黑洞,张大嘴,现在它们又被通上了电,暗暗地闪着荧光。
  5
   杨十一离开了家,他好多天没有回家了。杨十一已经习惯在外面居住。
   他躺下,让身体变成地平线。一条黑色的曲线。
   一些固有的东西变得沉重,而即将失去的东西正在生长出翅膀。
   他的身体里有一支船队,开走了,击起高高的水花。盛装的旗手还站在那里,他们手捧花环,多么肅穆的表情,如杨十一端庄的模样,什么都不曾发生。
   两座山的中间,是城市,城市中间,黄河穿城而过。
   河心岛上,芦苇伸长手臂,每一朵云,都像是被它抻长了的面团。没有了爱情的生活,总是少了一碗面的空洞的胃,活着,可是饥饿着。
   杨十一把救生衣穿在雨衣下面去乘坐羊皮筏子。一群又一群飞来的鸥鸟,带来了整个春天,它们扎着堆飞,鸣叫声也其乐融融。可是这与他无关,他孤单,心思玻璃般易碎,这清理不净的淤泥般生活。扶了扶船帮,两个污泥手印,给羊皮筏子上打上记号。
   他的尾骨多出一节,坐得久了,半天起不了身。他原本就是一条鱼。
   杨十一住在一家小小的宾馆里。一张糟糕的床,天花板上挂着一只近乎失明的灯炮。
   十万只潮湿虫从下水管里潮水般涌出。它们见不得光。
   被褥里,十万只螨虫在准备进军。杨十一无城池可以沦陷。
   这个世界,杨十一想,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没有地盘,我没有地盘。
   他只有他和他的病。
   黄河边铺了长长的人行步道,杨十一每天在这里疾走。疾走可以治病,可以治所有行动迟缓的病,可以追上疾行的春天,追上那一树树沿着河岸开放的大片樱花。
   人行步道步道被专门铺设得曲曲折折、柳暗花明的样子。路旁有人在抖箜竹,鹞子翻身、飞龙在天,再接一个藏龙卧虎。接不住,跌落的箜竹在地面砸出一个坑。
   踩踩就平了。
   还有什么是了无痕迹的?
   那时候,还没有人行步道。河道边是茂密的树木。那时候,还在恋爱,有着青柑橘的甜和酸。沿着河边漫步,月亮令人同情,孤零零挂在天上。爱人把手放在杨十一的口袋里,走累了就随便靠着一棵树站一会儿。杨十一是另一棵可以靠的树,没有椅子可以坐,没关系,亲吻可以治疗疲惫。
   杨十一伸过头去,她的嘴唇像一枚瓜子,可以嗑来嗑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月亮像是被吮吸过的糖块,变得小而模糊。那时候,杨十一有爱情。那时候,爱人还不是妻子。
  6
   每天夜里,用手机听交响乐,舒伯特的《鳟鱼五重奏》。声音少了好几个层次,显得单薄。
   音乐里藏着森林和河流。带着轻巧舞步的女子,穿着绿裙子旋转着进来,还是少女的模样,爱人的模样。草木葳蕤,雷雨藏在马蹄的背后,隐隐袭来。暴涨的河水,墨一般黑魆魆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在故事里漫步。
   关了音乐,每一次呼吸都很响亮,比树叶跌落的声响更大。胸腔里有一匹马儿奔跑,呼吸是马蹄下的颠簸。
   深夜,电话铃响。妻子说家里的水管子坏了,在漏水,你快来看。这种时候,妻子是理直气壮的。她是有丈夫的人。    杨十一回家了。
   卫生间一角的水管,从PVC吊顶边上往下滴水,“啪、啪、啪”。杨十一找来把手钳子,把PVC吊顶折出一个洞。妻子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杨十一破坏性的举动。
   洞够大时,露出长长的一截暖气管,上一层楼和这一层楼之间的暖气管子上有个小小的砂眼,滴滴嗒嗒地漏水。
   杨十一只好在深夜去敲楼上的门,那个瘦弱的男人的家门。一阵杂乱的犬吠声中,门开了,瘦男人开的门。头发又长又乱,软塌塌摊在他的肩上。
   他的视线直直地盯着门下的角落,然后慢慢抬起来,仰视杨十一。
   你怎么来了?团圆,团圆呢?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谁给我还团圆来了呢!他的身后,一群咖啡色的泰迪犬气势汹汹地对着杨十一大声吠叫着。
   团圆?
   他举起一张纸给他看,彩印,正中是一只咖啡色的泰迪犬的照片,上面是粗黑的标题,寻爱犬团圆启示。下面是正文,“我的泰迪叫团圆,它就像我的女儿,两岁两个月大。4月20日深夜走失,哪位好心人看到了,一定要帮忙送回,主人必有重谢2万元!”底下又是粗黑的地址和电话。
   他在等团圆,等待有人从虚空中,把团圆牵回来,牵回他的生活。他空出时间和生活等着。
   那它们呢?杨十一指着他身后,那好几只咖啡色的泰迪犬问道。它们个个长得都和那张寻狗启示上照片里的团圆一模一样。团圆,别叫了!那个瘦弱的男人对着那些泰迪犬说。
   你摸摸它们,它就不叫了。杨十一按他说的挨个摸摸泰迪犬的头,一面叫它们,团圆,团圆。果然,团圆们不叫了,一脸温顺地重又卧了下来。
   杨十一看了又看,它们简直是些多胞胎,怎么能分得清楚?他问,哪个是团圆?瘦男人一脸的沮丧,它们都是别人送回来的。刚开始,我以为是我的团圆,可是,它们哪个都不是团圆。
   为什么?
   这个团圆一眼睛不像,你对着光看,它的眼睛没有团圆的亮,有一丁点发乌。这其实很容易发现的,是个中年女人给我打的电话,她的声音忠厚而踏实。我看见团圆,团圆向我跑了过来,我一激动,也没有多想,直接从手机给她转了酬谢款就抱了回来,回来才发现的。团圆二是腿,你看,它的腿比团圆的要短一点。团圆三是耳朵,它的耳朵里面是粉色的,而团圆没它的这么粉。团圆四是洗完澡后毛旋转的方向不对,团圆的卷毛往右卷,可是,它的是往左卷,你看你看!我是给它洗完澡后才发现的。
   杨十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那泰迪乱糟糟的卷毛怎么是往左卷,怎么又是往右卷。你会不会记错了?他问那个瘦男人。瘦男人立即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怎么能记错呢?我当团圆是我的女儿一样,我每天带着它,我跟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怎么能记错!
   好吧好吧,那最后这只呢?
   瘦男人搓着手,这只、这只怎么说呢,我也以为它就是团圆,它和团圆一模一样。可是,有一天,我,你明白的,我老婆带着孩子跑了,我才开始养狗。我寂寞啊,时间总也没个头,蒙着头就知道往前走。我有时候就自己摸摸自己,把双腿分开,给自己弄出個大海来,图个快活,放松一下,就在这个沙发上。瘦男人指指杨十一坐的长沙发。他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几只团圆卧在杨十一的身旁。
   每次,团圆都很安静地卧着,等我造出个大海来。可是,它,就是它。瘦男人指着团圆五,它对着我狂吠,我现在都不能这样了。他沮丧极了。不知道是因为团圆五不是团圆,还是因为他不能自慰了。
   杨十一立即内疚起来,因为自己的到来并没能带给他好消息。
   内疚中的杨十一差点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漏水?瘦男人听了半天才明白。
   他们到了他的卫生间,管子伸进卫生间地面的瓷砖,看不到。那怎么办,他们一起顺着管道找筏门,能关的筏门全都一个个旋紧关掉。只能这样了,天亮了找人来修。已经凌晨五点多了,杨十一含混地说着感谢的话往外走。
   忽然转头看到阳台上,那天的长方形用瓷砖修补了起来。而那天打通的那个洞不见了,变成了一扇小门。
   “咦?”
   杨十一停住脚步,他走过去。真的是一扇小门,普通门的缩小版,有猫眼、有拉手、有锁。杨十一伸手试了试拉手,和普通门也一样,向下一压、一拉,门开了。混合着霓虹灯的夜色连同新鲜的空气,一同拥了进来。
   这是干什么用的?
   团圆是从这出去的,它认路,也许有一天,它会从这里回来。
   那个瘦弱的男人眼神忧郁,委委屈屈地说。
   杨十一看着他,对自己两手空空更是惭愧。此刻,如果他能,他真的很想将一只咖啡色、温暖的团圆给他。并且,不要一分钱的酬谢。
  7
  回到家,杨十一再去卫生间看了看漏水处,砂眼越来越大,已经不是漏水,暖气管里粉红色的水哗哗地顺着管子流。
   关了那么多的筏门,不知道都是管什么的。水还在喷,一栋楼的水管,如一张布局复杂的迷宫,不知道来历,也不知道去处。这个单元的暖气总开关在一楼的深水井里。早晨找到并关了它,漏水才停了下来。暖气管是这天中午才修好的。
   感冒好了杨十一又去了趟医院。这下他查出了胃溃疡、前列腺,还有骨质增生。
   前列腺让杨十一不停地上卫生间。
   杨十一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还是尿不出来。他举着他身体的一部分等待着,等待着一次畅快淋漓的释放。可是,它们总是刚开始就稀稀拉拉地止歇了。
   那根带砂眼的暖气管子被截下换掉。修好的水管子不再漏水,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轰鸣,像是一位老人,在岁月的走廊里吸着水烟,“呼噜噜,呼噜噜……”杨十一身体里也有一根管子,在岁月里渐渐堵塞,也发出“呼噜噜,呼噜噜……”的声音。
   暖气管修好后,杨十一常想,我的前列腺会不会也像这样,有一天忽然开始没完没了的漏水?要是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心满意足的尿尽一泡尿,有时也是人生极致幸福的境界。
   感冒像件隐身衣,它让别的病只是暂时从杨十一身上集体消失了片刻。现在感冒离开了,它们又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它们的根,扎在他的身上。
   杨十一尽力和这些病相安无事。它们是他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存在。
   例行的体检。这次是妻子住进了医院。医生要杨十一准备献血证。要三个,保证充足的血量。
   杨十一再一次惊慌失措。脉博的跳动也如同咆哮。
   潮湿的子宫里,刮起了黑风暴。它原本平滑的内壁,此时长满皱褶和息肉。它是沼泽,它是深渊,慢慢升起的黑暗,遮住了眼睛,潜入内里的眼睛。星星落在后院的马厩里,马打了两个响鼻。
   她的身体原本是带电的,让杨十一每一次触碰时都会有瞬间的震颤,这样的电击曾经让一个男人欣欣向荣。世界多么空旷,杨十一任由自己制造出大片大片的海洋,还有鱼类、贝类,还有珊瑚,挥霍着自己葳蕤的水草丛生。
   世界任由他挥霍。海洋原本占地球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一,是陆地面积的二点五倍。
   妻子的腹部被打了三个眼,放入窥视镜,它们洞察秋豪,并发出了指令。这些年,她的体重一点点上升,她的身体变得像一只中部膨大的梨子。她用了八年时间,丢失了光芒,现在,她又丢失了子宫。潮湿的、温暖的子宫是一只眼睛,嗟叹着仰望这个世界。
   她比他更应该绝望。
   子宫被旋转的刀锋切碎,血和肉一起,从阴道一点点吸出,连同那个小小的孩子。子宫和孩子一起没有了,杨十一再次觉得自己是个凶手,一个电鱼的凶手。
   怎么都抹不去罪恶感。
   城市依旧交通堵塞。经过的每一辆卡车都像是偶遇的麋鹿,顶着石化的角朝向天空。它们互相抵触,而又互相漠视。
   花刚刚开,醒着。花蕊是颤巍巍伸出的触角,没有人关怀时,寂寞就是最坚硬的石头。
   现在那个小小的孩子骨刺般长在杨十一身上,一碰一痛。
   黄河边少有密林和灌木,只有道旁树。回家住的杨十一保持了他散步的习惯。沿着黄河边散步,散成一棵道旁树。那个小小的从未谋面的孩子,慢慢长成一枚果实,一枚椭圆的带着疤痕的果子,一头有着小小的肚脐眼,内里有硬硬的核。
   小小的孩子在哭泣,如一列蒸气机时的火车,“突突突”地冒着起伏不定的热气。
   小小的孩子和杨十一相遇,中间隔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和一个长大了的孩子。
   杨十一的感冒彻底好了,他的生活恢复原状。
   看看他的家,他们住得不错,病症都在身体内隐藏。客厅的墙比石膏白,杨十一曾经做过石膏像,大卫、蒙娜丽莎或是各种福娃。这种联想让墙壁看起来像是软的。
   沙发却像是硬的,坐在上面,身体呈规整的直角。
   卧室在梦游的尽头。杨十一偶尔翻翻《古海蓝经幡》,带着一种忧伤的情绪。
   院子里的蘋果树开花了,穿着白色的救生衣,随时准备漂泊。所有的花朵都让杨十一想起果实,果实令他忧郁。杂草固执地仰着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那么重的忧郁?苹果花白得没有香味。清明过了,夏天来了。
   院子大门口立着一只绿色的邮筒,没有人往里面投东西,投进去也没有办法收回。大家都使用电子邮件了,点一个鼠标,天堂都可以收到。
   住楼房像是人都关在一个个小匣子里,杨十一依然很少见到楼上那个瘦弱的男人,但他知道他就在那里。白天很安静,夜深人静时,楼上时不时有敲敲打打的声音。没有孩子,没有爱人,那个孤独的瘦弱的男人,那些敲敲打打的声音是他放大了的心跳声吧?
   大门口还有一个白色的广告牌,匆匆望去,像一个被谁丢弃的巨大的奶瓶,斜斜地杵在那里。
   杨十一变得宽厚,生活是生病的肌体,不让它发作就是了。醒是梦中往外跳伞,苹果树上,一个又一个白色的伞花,飘飘扬扬地降落。
   他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起,儿时那些小小巷子里,牧人将婴儿揣在皮袄里走过,野狗在墙角酣睡,手执转经轮的阿妈不知疲倦地转着经筒,干枯的皱纹也欣欣向荣。此时,杨十一抬眼看见挂在高处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如风里的那一面面风马旗,汽车轰鸣。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一起发出隆隆的欢呼声:“拉嘉罗!”神胜利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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