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城夜月照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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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朝的嘉靖、道光年间,杭州府里有一个小小的仁和县。当年在仁和县城东枫桥,出了一个名满全国的才女叫吴藻。她填的词,被全国多少名媛争相传抄,堪称李清照后的第一才女。她出生在一个富商之家,与当时的大诗人厉鄂比邻而居,她从小读着厉鄂老先生的诗词长大,做梦都想成为一位大诗人。
  吴藻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尽管她家的门槛都被踏平了,可寻常的男子她看不上,婚事就被耽搁下来了。直到她22岁,才好歹嫁了出去。对方尽管富有,可还是个俗不可耐的生意人,除了做生意赚钱,一点也不懂诗词歌赋。不过还好,他有的是钱,可以让吴藻由着性子地花,甚至不反对吴藻去结交文人雅士。这样,吴藻就成天结社唱酬、游湖赏花。为了跟那些先生们应酬方便,后来吴藻出门时干脆穿起长袍马褂、戴上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黑黝黝的辫子,摇着纸扇,成为一个相貌清秀、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这样的生活过了十年,在她32岁那年,她丈夫病死了。她用一首《南乡子》来描述她生活中的这场变故: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少个人。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样樽,不上兰舟只待君。
  身边的东西,失去了才觉得珍贵,她这样写道: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强笑,讳然无奈学忘情,误人在自说聪明!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她才32岁,正当年。大家称她是当代“女柳永”,甚至过往钱塘的名士或客寓杭州的骚客们也都来慕名求见。其中有个叫王洪的人,吴藻印象特别深刻。他是当时浙江巡抚王有龄的儿子,虽是个官家之子,可他从小苦读,填得一手好词。跟着父亲离开福州老家到杭州后,他被杭州的湖光山色和人文气息深深地吸引住了。他比吴藻要小好几岁,可被颠沛流离的生活拖累,一直未婚。32岁的寡妇吴藻在他眼里并不老,倾倒他的首先是吴藻的才华,他愿意抛开世俗的一切,把她明媒正娶迎进府来。在他们的诗社里集体活动了两次,大家轮流读了自己的新作之后,他竟正儿八经地聘了媒人上门去说亲。这时反倒是吴藻,她无论如何跨不出这一步,她觉得自己不能误他。无论从年龄、门第和自己的寡妇身份,这都是不可以的。
  为了摆脱王洪,吴藻突然从仁和消失了。原来她丈夫作为一个丝绸商,在丝绸之府的嘉兴南湖边还有一所别院,她竟住到南湖边去了。这样,在诗社约好的在夹城外德胜桥头的亭子里的活动,吴藻一直没有出现,王洪还在苦苦地等她,最后索然落寞地回到家。久久无法遣怀,王洪随即填了一首《卜算子》名叫“夹城夜月”的词,以抒胸怀:孤月泛江秋,露下高城静。期着佳人夜不来,坐转霜梧影。吹彻紫鸾箫,宝篆烟消鼎。桂子飘香下广寒,银汉秋波冷。
  这夹城是杭州的一道特别的景致。自从京杭大运河开通后,杭州北门即武林门外,沿着大运河,形成一条十里长街。这条十里长街上,像米市巷、卖鱼桥、信义巷、小河直街、拱宸桥等几处还特别热闹。为了保护杭州城外的这条十里长街,也就是现在的湖墅北路,杭州人在长街的一东一西,砌了两条长长的城墙,这就是夹城了。东边的夹城城墙几乎就沿着大运河顺展开,把运河当做护城河了。两条城墙中间夹一条长街,而就像鱼骨头一样,用一些小巷把两道城墙连接起来。跟德胜桥直通的这条巷子就叫夹城巷。
  王洪不喜欢住在他父亲那浙江巡抚的府衙里,那里官场的应酬太多,他喜欢以自己的方式过日子。他就在这条夹城巷里,租了一间小屋,作为他读书写诗之用。每当月望夜,他从小楼出来,向着东边、向着德胜桥走来,可以看见月轮从德胜桥上慢慢升起,就像在桥面上滚动的银盘。而那时的德胜桥是一座木桥,再辅以夹城的城楼剪影,煞是好看。他就这样走到桥上,坐在桥栏上,一个人吹着洞箫,看着桥下那些南来北往的船只,就觉得自己进了张择端的画里。
  也许是王洪的这首《卜算子》填得好,也许是这处地方真的耐看,置身此间,能勾起人许多念想,后人在评选“湖墅八景”时,竟把“夹城夜月”置为湖墅八景之首。
  王洪一直在等吴藻,直到有一天,他在书坊看见一本吴藻写的叫作《香南雪北词》的集子时,他才知道,吴藻搬到南湖边去了。按王洪的性子,他想立刻赶到南湖去。但这时他走不开了,因为当时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正在围攻杭州,他父亲让他参加杭州的防务。他只是写了一封信,托人潜出杭州去送给吴藻。信里说: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夹城上枕戈待旦,他望眼欲穿地盯着从德胜桥下南来的每一条船,盼望着有那么一条船上出现你的倩影。是的,我知道你上六十了,因为我也五十多了,可是我至今一直未婚,因为我一直在等你。尽管事实上,你的身影可能已经佝偻,正像我已经两鬓斑白一样,可是我还是愿意把你的身影叫做倩影,那怕你到了九十岁。我盼望有一天,真的在一条南来的船上,看到你的倩影。顺告,这几天,我一直在读你的《燕南雪北词》,从你在南湖边填的词里,读到你过得并不开心,过来吧,我们都是老人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信是让人捎去了,她收得到吗?
  杭州一仗打得无比残酷惨烈。李秀成围城三个月,杭州城里弹尽粮绝,一大半人饿死,城破之日,李秀成大肆屠城,17万人死在他的刀下。杭州城里,“鱼池积尸,两岸皆平”,据《中国人口史》记载,杭州府战前人口372万,战后仅余72万人,人口损失80.6%。浙江巡抚王有龄在弹尽粮绝、孤立无援、儿子又不在身边时,自缢身亡。
  城破了,李秀成的大部队像潮水一样涌进武林门去,夹城的城楼上还在飘着青烟。城楼下的死尸堆里,慢慢爬起一个人,他从已经烧成一片瓦砾场的夹城巷走过来,摇摇晃晃走到德胜桥上。他就是王洪。这时,一个人从桥东跑过来,王洪认出来了,他就是两个月前派出去送信的那个人。他见到王洪,打老远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公子,打听到了……吴藻,吴藻死了,去年死的,她活到六十三岁……”
  王洪呆了一刻,回头看看南天杭州城上空的满天烟火,长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经听到了父亲的死讯,决定跟随父亲而去了。只一转眼的工夫,桥上就没有这个人了,而木桥下的运河里永远是浪打浪。
  这天晚上又是一个月望夜,可是已经没有人来看湖墅八景中的第一景“夹城夜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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